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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反转较多,可以多给一章的机会再输出   5.内容提要有些纯恶搞,不要太相信   参赛原因:女主以女子之身经营书肆,从穷乡僻壤白手起家,编刻奇书、创办小报,最终将自己的书肆开遍天下,成为了当朝最强书商、新闻大户。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励志 经营 成长 高岭之花 群像   搜索关键词:主角:苏妙漪,容玠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 | 苏妙漪的训狗日记   立意:女子当自强 第1章 宜纳财   暮春三月,绿暗花落。   平江河两岸的杏花,都被春风吹落在河面上,似是给水中倒映的青瓦飞檐覆了薄薄一层白雪。   “铛——铛——”   依河而筑的集贤书院,堂役敲起了散堂的铜锣。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垂满藤萝的院子里,品评着一个月前结束的会试考卷。   “依我看,这殿试三鼎甲里,还是李徵的文章最好!论古有识,立意高远,是当之无愧的状元!”   “当之无愧么?我倒觉得是捡了漏。若是那人在,今年的状元怎么也轮不到李徵吧。”   众人正议论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轻柔婉转、叫人如沐春风的嗓音,“公子说的,可是临安容氏的容大公子?”   院中倏然一静。   学子们不约而同循声望去,隔着院中垂挂的条条藤萝,就见一道窈窕的身影飘然而至。   女子转眼看过来,恰好微风拂过,满院的藤萝曳动,众人这才瞧清了那张未施粉黛、清水芙蓉的脸孔。   “妙漪姑娘!”   有人眼睛一亮,惊喜地唤了一声。   闻声,不少学子都蜂拥而来,难掩激动地,“妙漪姑娘来了?”   顶着众人的目光,苏妙漪从藤萝后缓步走了出来,笑着福身行了一礼,“妙漪今日来给夫子送藏书,恰好路过,无意搅扰。”   她穿着一袭浅青衣裙,浑身上下只戴了根绾发的木簪,再无旁的首饰。可越是如此素净,便越衬得她脱俗出尘。在这群清高自傲的学子眼里,更是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一般。   “不,不搅扰……我们方才说的正是临安容玠。”   “听说这位容大公子自小就才名远扬,去岁还中了解元,怎么这次会试却无声无息了呢?”   苏妙漪问道。   “因为这位容大公子压根就没参加会试!听说他赶考的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行程,这才没能在会试前赶到汴京,也是够倒霉的……”   “原来如此。”   苏妙漪点点头,目光落在学子们手里拿着的考卷上,欲言又止。   “这是殿试前三甲的考卷。”   拿着考卷的学子忽地想起什么,微微一愣,“妙漪姑娘可是想把这考卷带回去给苏老板?”   苏妙漪眼睫一垂,墨画似的眉眼间似乎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叫人怜惜得紧,“我爹说了,书铺的生意不景气,只能靠兜售小报糊口度日……父命难违。”   苏氏书铺除了卖书,还会日出一纸,兜售些逸闻趣事、朝堂八卦,称作小报。   这是学子们都知晓的事,他们偶尔也会买小报,可对书铺老板苏积玉用这些小道消息敛财的行径却嗤之以鼻,更何况那些新闻也总写得夸大其词、荒唐恶俗……   尽管对苏积玉的精明市侩有所不满,可看在苏妙漪的面子上,学子还是将考卷递了出去。   苏妙漪接过考卷,轻声道了谢,随即翩然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行廊那头,一群学子还伸着脖子、恋恋不舍地望着。   “还看什么看……”   终于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佳人虽好,罗敷有夫。”   四个字叫众人脸上的痴态倏然消失了个干净。   是啊,罗敷有夫。   众人纷纷惋惜地收回视线,却还是忿忿不平地抱怨了一句,“妙漪姑娘这样好,怎么就偏偏看上那样一个人……”   那样一个来历不明、眼里还压根没有她的男人。   另一边,苏妙漪远离了讲堂,走到行廊尽头时,她倏然一顿,转过身来。   碎金般的天光下,女子那浓密的眼睫微微一抬,眉目间的柔弱恬静竟是一扫而空,眸光流转间带出几分与气质不符的灵动和狡黠来。   就好似画中仕女走入凡尘。顷刻间,这位“妙漪姑娘”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她先是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将发间的木簪拔了下来,手指一动,拨开尽端的盖帽,“木簪”竟是变成了一支笔。   苏妙漪提笔,直接在那些考卷的背面奋笔疾书,字迹是与她容貌格格不入的豪迈狂草——   「圣上钦点三鼎甲,状元郎竟然是他!」   「容氏神童,五岁有才名,今岁不上榜,哀哉可怜,又一泯然众人的方仲永?」   “姑姑!”   一清脆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苏妙漪一回头,就见一梳着双丫髻的稚龄少女站在行廊下,手里还兜着各种蜜饯果子,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姑姑,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苏妙漪挑挑眉,望向她怀里的吃食,“这些是哪儿来的?”   “书院厨房的婆婆给我的。”   “苏安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别瞎吃东西……”   苏安安的父亲是苏积玉的一个远方堂侄。可那堂侄是个不靠谱的混球,仗着苏积玉是个慈悲心泛滥的老好人,将女儿托付给苏氏书铺就跑了。   虽然苏安安只比苏妙漪小三岁,可按辈分,苏安安要叫苏积玉三叔公,还要叫苏妙漪姑姑。   苏妙漪将考卷塞给苏安安,“你把这些带回书铺,让人尽快誊写,然后发出去!今日的新闻可是有分量得很,经我的手这么一润色,至少能卖二两银子!”   外人总以为,苏家书铺的小报是苏积玉亲手所创、亲手所写,却无人想到,执笔者从来都是她苏妙漪,而苏积玉则是心甘情愿地替女儿背这口黑锅。   苏安安一脸懵地接过小报,“那姑姑你呢?”   苏妙漪将笔簪重新插回发间,眉眼一扬,眼眸里忽而闪动着此前从没有过的光亮,“去试嫁衣!我和玠郎都约好了!”   语毕,也不等苏安安反应,她便提起裙摆,飞快地朝书院外跑去。   苏安安捧着考卷杵在原地,望着日光下那道雀跃欢欣、翩翩如蝶的背影,小脸却是担忧地皱成了一团,“姑姑……”   按照娄县的习俗,女子出嫁,该自己闭关数月缝制嫁衣。可苏妙漪这门婚事有些仓促,且她自幼于女红一事上便不大上心,所以只绣了一条披帛。而嫁衣剩下的部分和新郎的婚服,则是请了娄县最好的绣娘亲手缝制。   苏妙漪赶到绣坊时,先是找了一圈,可惜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倒是撞上了自己的“死对头”。   “哟,这不是我们快要出嫁的妙漪姑娘么?”   一穿着嫣红裙裳、浓妆艳饰的小娘子,摇着扇靠在绣坊的门框上,面带戏谑地打量着苏妙漪,“哦不对,不该是出嫁,应当是招赘!”   苏家书铺的对面便是一家酒楼。而眼前此女就是酒楼的少东家,穆兰。   她自幼和苏妙漪一同长大,本应是情谊深厚的手帕交。偏偏她们见了面便如同斗鸡似的,什么都要一较高下。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从穆兰面前走过,视她如无物。   穆兰摇着扇跟上来,不依不饶地,“你捡回家的那个又病弱又穷酸的野男人,他给你家下聘礼了么?听说定亲时的金簪,都是他用你爹预支的工钱买的,买的还是金银铺里最便宜的……苏妙漪,你在那个男人眼里,不会就跟那支金簪一样廉价吧?”   苏妙漪身形一顿,回过身,口吻轻飘飘地问道,“那你呢?你又有多名贵?”   “我?我自然是如金玉、如珠玑……”   “再名贵也是个东西。”   穆兰张了张唇,下意识反驳,“我才不是东西!”   话音未落,她便意识到自己又掉进了苏妙漪的坑里,脸色唰地黑了。   大战一触即发,却被抱着婚服姗姗来迟的绣娘打断,“苏小娘子,快瞧瞧你要的婚服!”   一男一女两套婚服被挂了起来,火红的绸纱,精巧的图纹,还有琳琅的坠饰,瞬间夺走了苏妙漪的所有注意力,叫她再也无暇动怒,满眼惊艳地走过去。   比她想象得还要漂亮……   苏妙漪牵着嫁衣的袖口,满意地上下打量,“等玠郎来了,我要与他一起试……”   此话又是惹得后头的穆兰发笑。   “玠郎玠郎,你的玠郎就连试个婚服都磨磨蹭蹭,你还看不出他的不情愿么?若非你趁人之危、挟恩图报,他会答应这桩婚事?依我看,他今日定是不会来了……”   苏妙漪抚着嫁衣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向穆兰。   她一字一句,眼神比方才还要冷,“他一定会来。”   绣娘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委婉地送客,“穆小娘子,你要的衣裙我改日做好了,再亲自送去你家酒楼,今日怕是无空招待你了……”   穆兰扯扯嘴角,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苏妙漪顿了顿,将自己那身嫁衣取了下来,神色如常地笑道,“我还是先换上吧,这样等玠郎到了,我便能给他一个惊喜。”   绣娘愣了愣,连忙应声道,“对,对,跟我来。”   苏妙漪换完嫁衣出来,便在绣坊堂屋里的屏风后坐下,静静地等着。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时不时调整坐姿,又用手指轻轻拨动着自己袖口和衣领的流苏,好让这身嫁衣的每一根丝线都飘出完美的弧度,期待着那人一进来便能看见这身嫁衣最好看的样子……还有穿着嫁衣的自己。   只是这一坐,就坐了许久。   久到手边的茶都凉了,久到日暮斜阳,原本投落在她脸上的天光都顺着她的颊侧无力坠落,那双上扬的眉眼也悄然黯下;久到绣坊里的其他绣娘都已经三五成群地离开,穿堂而过时都忍不住朝她瞥了一眼,窃窃私语着走远……   苏妙漪坐得有些僵了,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下一刻,那为她绣嫁衣的绣娘便走了出来,似乎是等待已久,“苏娘子可是要走了?”   苏妙漪扣着座椅的扶手,摇了摇头,执拗地,“我不走,我等的人还没到。”   “都这个时辰了,怕是不会来了……”   “他说了会来。”   苏妙漪抬头看向绣娘,重复道,“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绣娘欲言又止,试探地问道,“那会不会是记错了时辰,亦或是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不如娘子将这两套婚服先带回去,若有哪里不合身,改日再带来绣坊,告诉我便是。”   “……”   “其实这身嫁衣到了洞房花烛夜再瞧,也是一样的,或许心境还更特殊些。娘子又何必执着于今日呢?”   苏妙漪眼睫一垂,也不知是被说动了,还是心灰意冷了。   半晌,她终于撑着扶手站起身,“……好。”   刚要去将嫁衣换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苏妙漪蓦然回首,就见屏风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匆匆走进绣坊。   苏妙漪的眸光乍然一亮,下意识提着裙快步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玠郎……”   话音戛然而止。 第2章 忌赠礼   走进绣坊的青年,穿着一身锦缎做的绀紫衣袍,马尾高束,额间系着玄黑金边的额带,靴子上也镶嵌着玉石,从头到脚彰显着富贵,就连手里提着的那柄长剑,剑鞘上也镶满了宝石珠玉。   ……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苏妙漪面上的欣喜倏然敛去,“凌公子,怎么是你?”   为了搜集各种小道消息做小报,她这两年没少和集贤书院的学子们打交道,也因此招惹了不少桃花。而在她的所有追求者里,最浮夸、最纨绔、也最不能轻易开罪的,就是眼前这位。   此人姓凌,名长风。家里是经商的富户,在汴京有偌大的家业。可偏偏这位凌公子不学无术,也不爱经商,只想做侠客,于是成天跟一些江湖中人混在一处,惹了不少麻烦。家中为了磨砺他的心性,才将他送回娄县老家。   “妙漪姑娘,你真的要嫁给那个失了忆的穷酸儒生?!”   凌长风的目光落在苏妙漪的嫁衣上,从短暂的惊艳中回过神,质问道,“他一穷二白、身无分文,还终日泡在药罐子里,关键是他对你也爱答不理的,你嫁给他到底图什么?”   忽地想起什么,他好似恍然大悟,急切地追问道,“是不是你爹看中了他,逼迫你出嫁?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走,只要有我在,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苏妙漪微微一惊,连忙朝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凌长风伸过来的手,“凌公子自重!”   凌长风的手顿滞在半空中,愈发不可置信地,“是你自己要嫁……为什么?你究竟喜欢他什么?!本公子哪里比不上他?”   说到最后一句,凌长风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仿佛下一刻就委屈到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凌长风素来没心没肺、吊儿郎当,还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神情。   苏妙漪微微怔了一下,掩在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绞了绞。   凌家家大业大,若她说得太决绝,惹怒了这位公子哥,还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可若是说得委婉,怕是也断不了此人的念想……   “凌公子。”   斟酌了片刻,苏妙漪才仰起脸,长睫一眨,眸中慧黠被尽数掩去,只余下一片真挚,“妙漪一直都将你视作知己啊。男女之间,难道只要有几分情意,便一定是风月之情,只要结识交好,便一定要结为夫妇,方才算修成正果么?难道知己之情就不珍贵,就比男女之情低上一等么?”   “……”   凌长风憋红的脸一僵,刚要张唇,却又被苏妙漪打断。   “凌公子是行侠好义、性情中人。为何那么多人里,妙漪唯独能与你相谈甚欢,正是因为公子看我的眼神,与寻常男子不同。妙漪能感受到,公子是真的将我视作好友,从未因为我是女子便生出什么歪心邪意……难道不是么?”   凌长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可眉宇间却掠过一丝困惑和迷茫。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嘴已经比脑子应得更快,“自然,我自然与那些人不一样!”   “所以,妙漪与凌公子往后还是知己,是好友,对吗?”   “对,对……”   苏妙漪展颜笑了起来,“今日妙漪还有事,就不与公子小叙了。公子也尽快回书院吧,否则夫子又要罚你了。”   凌长风迷迷蒙蒙地点了点头,当真转身朝绣坊外走去。   见状,苏妙漪总算如释重负,拍着心口暗自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一颗心完全放下,眼前忽然一暗。   苏妙漪愣住,抬起头,只见凌长风竟是又去而复返,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凌,凌公子?”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凌长风抿唇,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匣盒,递给苏妙漪,“这是你之前托我找的东西。”   苏妙漪接过匣盒,从里面拿出个轻透纯净的琉璃山峰笔架。凌家的生意遍布天下,这的确是她此前拜托凌长风替她寻找的稀罕物件。   苏妙漪小心翼翼地收起那笔架,又拿出自己的钱袋,“凌公子,这笔架价值几何?”   凌长风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失魂落魄,“罢了,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吧。”   “……”   苏妙漪怔住。   此刻心里倒是真的有些不是滋味了。   “妙漪姑娘,明日是我的生辰,我会在木兰酒楼设宴,届时……你会来么?”   凌长风浑浑噩噩地问道。   因着心里那点小波澜,苏妙漪点头应下。   凉风渐起,天光彻底隐进了夜色中。   苏妙漪抱着衣箱,独自一人往回走。娄县地方不大,便是从最东边到最西边,也只消一炷香的时间。   苏氏书铺在娄县最热闹的朱鹭巷上,各种食肆茶楼、药局金银铺,杂错比邻,应有尽有。   “今日新闻!圣上钦点三鼎甲,状元郎竟然是他!容氏神童,五岁有才名,今岁不上榜,哀哉可怜,又一泯然众人的方仲永?”   苏氏书铺的杂役正在沿街叫卖小报。   一听这话,来来往往的食客们无不停下脚步,就连有些半只脚已经踏进酒馆的人也忍不住折返回来,买了份小报边走边看。   眼见着买小报的人越来越多,那杂役的钱袋越来越鼓,苏妙漪心里的褶皱也好似被熨烫了一遍,比刚走出绣坊时好受了不少。   她唇角一扬,转身进了书铺。   邻县新来了一批古玩字画,邀苏积玉去品鉴,所以他这两日并不在娄县。书铺里只有苏安安在一边吃着蜜饯一边看店。   “姑姑……”   一见到苏妙漪,苏安安连忙将手里的蜜饯一口包下,从柜台后迎了出来,含糊不清地,“姑,姑姑,你终于回来了……”   苏妙漪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两下,“就知道吃。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苏安安愣了愣,艰难地咽下蜜饯,答道,“那个,姑,姑父也在。”   “在哪儿?”   苏安安一抬手,指向身后通往院子的门帘。   苏妙漪面上没什么波澜,却将装着婚服的衣箱往柜台上重重一放,转身走过去,一把掀开门帘。   月华如练,在方寸之间的院落里萦绕浮动。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声,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那道立在水井边的修长身影——   水光与月色的交界处,像是生了一层薄雾。青年就站在这层薄雾里,墨发披垂、穿着一袭浅青长袍。   分明是苏积玉早些年穿过的旧衣,没那么合身,袖口都短了一寸,还露出了些线头。可偏偏穿在青年身上,被月色映照着,被夜风吹动着,却好似仙人的羽衣般,清逸脱俗、高不可攀。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旁人口中的“穷酸”竟会与眼前这人扯上分毫联系。   龙困浅滩……   他不是会留在娄县的人。   尽管在掀帘而入时,还带着满腹怨气,可真的瞧见人了,苏妙漪那腔怒火却被轻而易举浇熄,只余下千愁万绪。   从在山崖下将人救回来的那一刻起,苏积玉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日日夜夜耳提面命,说她留不住此人。   为何要留住呢?   苏妙漪从未反驳过苏积玉,可心中却始终有个傲慢而自负的念头。   迟早有一日,她也是要离开的。   困于浅滩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他们大可一起走。   不过今夜,这样天真而豁达的念头却有些动摇了。   “滴答——”   水珠坠地的声响唤回了苏妙漪的心神。   不远处,青年卷着袖口,手里拧着被打湿的巾布,在手腕和面颊上擦拭了两下。察觉到什么,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苏妙漪第一眼先是看见了他下颌上沾着的几滴摇摇欲坠的水珠,然后是氤氲着水汽的清冷眉宇,直到最后,才对上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   太平静了……   就好像今日的失约从未发生过。   苏妙漪动了动唇,终于将话问出口,“你今日为何没去绣坊?”   “在医馆耽搁了。”   顿了顿,青年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大夫说在医书里寻到一种针砭之法,能治好我的离魂症。”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追问道,“那你今日试过了?可想起些什么?”   青年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片刻,摇头。   苏妙漪暗自松了口气,可下一瞬,又觉得自己的如释重负有些令人不耻。   三个月前,她外出采买纸料时,在山崖下捡到了身受重伤的男人。当时他肋骨和腿骨都折了,可最要紧的,还是记忆残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身上唯一的物件,是一枚童子戏荷的青玉坠。可在大胤,未婚男儿几乎都佩着这种玉坠,只是这一枚的用料和细节上有些特殊。   苏妙漪也曾拿着这青玉坠四处打听过,但都无果。   最后还是她为此人重新起了名字,叫卫玠。   ……史书里因美貌被人看杀的卫玠。   “玠郎,你别着急,记忆迟早会找回来的。”   苏妙漪原本是来找人算账,此刻却反而说起了劝慰的话。   卫玠听了这话,唇角吝啬地扯出一抹弧度。可比起笑意,那弧度里的嘲意似乎更多。   苏妙漪移开视线,“所以你是在医馆待到现在,才没能来绣坊试婚服?”   卫玠放下巾布,将指尖残留的水珠抖落,随后才道,“从医馆出来时,溅了一身脏东西,只能先回来擦洗。”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苏妙漪却隐约觉得他今夜与往常不大一样,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眉目间的神态,都更冰冷、更低沉。   如此状况,彻底让苏妙漪打消了继续追究的念头。   “婚服我已经带回来了,你记得试穿。还有……”   她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拿出匣盒,掀开盒盖,像献宝一样,笑着递给卫玠,叫他看里头的琉璃笔架,“这个送给你。”   卫玠眼眸微垂,目光落在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笔架上,却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东侧间原先的笔架坏了,你誊抄书稿时一直没地方搁笔,明日就用这个新的吧……很适合你。”   其实苏妙漪早就想给卫玠换个新笔架了,只是在县里挑了一圈,都觉得那些玉石陶瓷做的太过粗糙。直到听说沿海一带出现了琉璃做的笔架,才想着托人买一架回来。   见卫玠没有动作,苏妙漪便主动将那琉璃笔架从匣盒中取了出来,小心翼翼递了过去,“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   卫玠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琉璃笔架。   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那如冰似玉、温润清雅的笔架……   简直比苏妙漪预想的还要更适合卫玠。   可就在她欣喜自得时,那拈着笔架的手指却是忽而一松。   “啪。”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苏妙漪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后知后觉地低头,就见那座琉璃笔架已经砸落在水井边,碎得四分五裂,再无光泽。   下一刻,卫玠冷淡而漠然的声音便传至耳畔。   “我不用如此廉价的东西。” 第3章 宜言和   丢下这句话后,卫玠便回了东侧间写稿,院子里只剩下苏妙漪孤零零一人,还有碎裂在她身前、一地狼藉的琉璃笔架。   月光投落在那些琉璃碎片上,被反照进苏妙漪的眼里,刺得她眼睛有些生疼。   尽管白日里并未往心里去,可在方才从卫玠口中听到“廉价”二字时,苏妙漪竟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了穆兰的那句话。   「苏妙漪,你在那个男人眼里,不会就跟那支金簪一样廉价吧?」   苏妙漪咬咬牙,缓缓蹲下身,将地上那些琉璃碎片一一拾了起来。   所以在卫玠眼里,廉价的究竟是这座琉璃笔架,还是她苏妙漪?   ***   “姑姑!姑姑你还没醒么?”   翌日天亮,卫玠从屋子里出来时,就看见苏安安正在拍打苏妙漪的房门。   见卫玠走过来,苏安安悻悻地收回手,眨眨眼,“平常这个时辰,姑姑都已经起来了……”   卫玠眉心微动,抬起手,刚要叩门,房门却是应声而开,苏妙漪就衣冠整齐地站在门口。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卫玠动了动唇,可还未来得及出声,苏妙漪却已经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直接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怎么,你们平日里可以偷闲躲懒,我就连一刻都不能多睡么?”   苏妙漪语调寻常地冲苏安安抱怨。   苏安安挠挠头,嘀咕道,“那姑姑你得早点告诉我,我也是担心你嘛……”   “行了,走吧。”   姑侄二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   待卫玠转过身来时,苏妙漪已经带着苏安安离开了苏宅。   “……”   卫玠立在原地,眉心缓缓拧紧。   这还是第一次,苏妙漪将他视作空气。还有……   如果他没记错,她身上穿着的分明还是昨晚的裙裳。   去书铺的路上,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在街边的粥面摊子用了早饭。   苏安安一碗热粥下肚后,忽然像是被开启了什么开关,喋喋不休地追问道,“姑姑,你的嫁衣已经试过了么?好看么?姑父呢?他昨日没去绣坊,那他的婚服怎么办,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试……唔。”   苏妙漪将一个蒸饼塞进了苏安安嘴里,“你何时操心起我的事了,吃你的吧。”   “……”   “对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舀着碗里的粥,声音略微低了些,“我如今还未成婚,别成天到晚一口一个姑父。”   苏安安呆住,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却自顾自喝着粥,没有再多说一句。   用完饭去了书铺后,苏妙漪一反常态,竟是去了西侧间盯着刻工们刻印新书。   要知道这三个月,她是日日都与卫玠待在东侧间,还不喜旁人去打扰。今日忽然坐在西侧间不走,倒是闹得那些老刻工们都有些惶惶不安,生怕是他们哪里做得不好,才叫少东家亲自监工。   刻工们如临大敌,可苏妙漪的心思却并不在他们身上。   她捧着账簿坐在窗边,半个时辰也没有翻动一页。她心里有些乱,不知该如何厘清。俗语说快刀斩乱麻,可她又狠不下心、似乎还是舍不得……   这一日,苏妙漪没有去东侧间,卫玠也没有来西侧间。   快要成婚的二人就一东一西地这么僵持了一日。   直到夜色落幕时,卫玠才从西侧间走出来,揉着发酸的手腕透气。   恰好,苏安安从东侧间高高兴兴地小跑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卫玠。   “姑……”   姑父二字才说了一半,又被苏安安咽了回去,她改口道,“卫,卫公子。”   苏安安一直有些害怕卫玠,唤完这一声后只觉得后背莫名又凉了些,刚想溜走,却被卫玠叫住。   “这么高兴,有喜事?”   苏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姑姑要带我去吃鱼。”   “什么鱼?”   “酒,酒席上的鱼。”   “谁的酒席?”   苏安安欲言又止,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大佛今日怎么如此难缠,竟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不肯回答。   卫玠垂眼看她,从袖中拿出一小袋酥琼叶,递了过来。   看见酥琼叶,苏安安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凌长风!”   卫玠不着痕迹地皱眉,将手里的酥琼叶递给苏安安。   “凌长风过生辰,包下了对面的木兰酒楼,要给自己办生辰宴。听说他还特意从临安请了个擅长斫鱼的厨娘,从前是宫里的尚食娘子呢!下午来时是坐着马车来的,身边还带了十多个丫鬟,丫鬟们捧着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刀具……”   苏安安馋得不行,“这么大的阵仗,我都不敢想象做出来的鱼脍会有多好吃……”   苏妙漪从东侧间出来时,就听见苏安安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她暗自咬牙,“苏安安你真是……”   苏安安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抱着自己的酥琼叶溜出了院子。   苏妙漪对上卫玠的视线,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   “鱼脍?”   卫玠看着苏妙漪,重复了一遍。   苏妙漪眼睫一垂,嗯了一声,自顾自道,“听说这位尚食娘子姓武,一手斫脍的刀法,出神入化,如暴雨梨花。斫出来的鱼脍薄如蝉翼,配上橘皮丝和栗子,名为金齑玉鲙……”   想到什么,她忽地顿住,轻笑一声,“不过这些在你眼里,多半也是华而不实的廉价之物吧?”   苏妙漪不是没有棱角的软柿子。相反,在与她相熟的人眼里,她一直都是个不好惹的刺头,从不让自己受委屈。只是这刺从未扎向过卫玠罢了……   卫玠不大适应地皱了皱眉。   “妙漪姑娘!妙漪姑娘在吗?”   就在这时,书铺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   苏妙漪一下便听得是凌长风的声音,只是不止他一人,似乎还有那些平常与他厮混在一处的无赖们。   “苏妙漪昨日才答应了会来给我们凌兄弟庆生,现在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要我们特意来请?”   阴阳怪气的调侃声从外面传来。   “……”   苏妙漪并不喜欢凌长风身边那群无赖,可既然昨日答应了凌长风,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走这么一遭。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就往外走。   下一刻,手腕却忽然一紧。   苏妙漪愣住,惊诧地转头。   卫玠隔着衣袖攥住了她的手腕,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望着一帘之隔的书铺,侧脸紧绷,眉宇间也压着一片森冷的阴云。   苏妙漪心念一动,“怎么?不想让我去?”   “……”   卫玠看向苏妙漪。   “若是你不愿让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苏妙漪眉眼微微上扬,唇角也掀了起来,“毕竟你是我的未婚夫,只要你开口,我就留下。”   一束霞光投落在女子笑意盈盈的脸上,为那如玉的面颊浸染了胭脂般的光影。本是叫人怦然心动的一幕,可若是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里没有一闪而过的促狭和挑衅便好了……   卫玠定定地望进她眼里,眼底沉黑。   这恰恰在苏妙漪的预料之中。   她知道,此人绝对不会开口,就算是开口了,多半也是丢下一句与我何干,然后扬长而去……   “我不愿让你去。”   “……”   苏妙漪唇畔的嘲笑一僵,第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卫玠又盯着她重复了一遍不许去,甚至还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走了。”   在苏安安哭天喊地的叫嚷声里,卫玠带着呆怔的苏妙漪从后门离开了苏氏书铺。   待凌长风等人从前头冲进来时,已是人去院空。   “她不在……”   凌长风满脸失落,“她分明已经答应过我,会来给我过生辰的……”   那群跟在他身后的闲汉们也嚷嚷起来,“凌兄,这苏妙漪就是不识抬举!放着凌家的门第看不上,竟非要去养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凌兄你这样的家世,何必非盯着一个苏妙漪不放呢?就让她和那个病秧子一起过吧!我们昨日,已经教训过那个病秧子,替你出过气了……”   凌长风一愣,蓦地回身,“你说什么?”   “昨日那小白脸从医馆出来,就被我们一群人堵住了……”   “你们揍他了?!”   凌长风瞪大了眼。   “那倒没有,就是往他身上泼了些东西,骂了他两句。”   凌长风皱着脸,欲言又止,“你们这……”   见他脸色不对,那群闲汉们面面相觑,“凌兄,我们这也是为了你打抱不平啊!咱们混江湖的,都是性情中人,那遇上了看不惯的事情,说什么也不能忍着啊。”   “……”   凌长风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但也觉得没脸继续找苏妙漪,于是丧眉搭眼地招呼众人离开苏氏书铺,“算了,我们回去喝酒。”   ***   苏宅在清嘉坊里,是一座二进院的宅子。苏妙漪不愿听苏安安唠叨鱼脍,便端着烛台躲去了前院,在东南角的亭廊里算账。   许是被苏安安念叨了一整夜的鱼脍,苏妙漪今日拨着算盘竟也有些心不在焉,账本上竟都不小心写了个“鱼”字。   “什么破鱼脍……”   苏妙漪暗自咬牙,捏着笔将纸上的鱼字涂了,“等我以后将书肆做大,开去临安开去汴京,便是要吃天上的飞鱼都能有人给我做……”   “你要吃鲲鹏?”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男声。   苏妙漪一惊,转头就见卫玠长身立在亭廊外,眉目深静,手里提着一方食盒。   “这是什么?”   卫玠在石桌边停下,“今夜突然想起了一些记忆,大夫说,若能场景重现,能恢复得更快。”   苏妙漪眉眼一耷,“哦。”   卫玠掀开食盖,从里头端出了一块砧板、一盘芒刺尽去的鲤鱼、一方盛着醋的青瓷小碟,外加一把系着鸾铃的脍刀。   苏妙漪的目光登时被吸引了回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你要做鱼脍?!”   “嗯。”   怎会这么巧?她今日才缺席了凌长风的鱼脍宴,卫玠便想起了斫脍的记忆,还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当着她的面做一桌鱼脍?   再联想到他今日将自己拉回来的反常,苏妙漪神色微动,心情有些复杂。   打个巴掌,给颗甜枣……   她才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讨好。   与此同时,卫玠低垂着眼,卷起袖口。照着记忆中的步骤,将鱼油涂抹在脍刀的刀刃上,随后慢条斯理地挥起了刀。   苏妙漪眼中顿时只剩下那双执刀的手。   卫玠的刀法并不快,不似诗中写得那般刚猛迅疾,可刀动铃吟,意境和气度却是无人比拟。   清寒的月光下,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在砧板上奏刀斫脍,一片片纤薄白嫩的鱼脍在案前的碟盘中层层铺陈——   苏妙漪一时看痴了。   「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这回她总算明白,为何本朝那些容艺双绝的厨娘会有那样不菲的身价。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象,岂止千金?   苏妙漪心猿意马地盯着,眼前只剩下卫玠这个人,耳畔只剩下那随着刀动而响的鸾铃声。   “扑通,扑通。”   心跳合上了鸾铃的节奏。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急促……   就在苏妙漪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那如蝉翼般薄透的鱼片被拼成了花瓣似的形状,推到她面前。   苏妙漪的心跳随着鸾铃声,猝然停了一拍。   卫玠出声道,“尝尝。” 第4章 宜投医   苏妙漪被美色冲昏头脑,迷糊了半晌,才堪堪清醒过来,用筷子夹了一片鱼脍,蘸了蘸醋,送入口中。   “如何?”   苏妙漪品味了许久,仰起头,“甜丝丝的。”   卫玠愣了愣,也用筷子夹了一片,尝过味道后才重新展眉,纠正道,“是鲜,不是甜。”   苏妙漪眯着眼,笑而不语。   苍天可鉴,她原本是很有骨气的,可这颗甜枣……   实在是甜得有些过了。   夤夜风微,少女唇红齿白,眼瞳清澈,流转间泛着晶莹润泽的光,那双柳叶细眉更是要弯到了人的心里。   卫玠收回视线,冷淡清隽的面容在幽暗中变得有些模糊。   他用帕子擦拭着手指,眼帘半垂,忽然问道,“苏妙漪,我的婚服呢?”   苏妙漪一怔,想起了那箱已经被她踢到屋子最角落的婚服,“……你要试试?”   卫玠又掀起眼看她,“不让我试,你还打算让谁试?”   苏妙漪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唇角的弧度愈发压不住。   这一晚,苏安安梦里都在为金齑玉鲙流口水,而苏妙漪却在凉亭里被人盯着吃了一整份独食。   ***   晴天无云,日照三竿。   苏积玉风尘仆仆地抱着几本古籍回了家,不过一进后院,他就放轻了脚步,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见四下无人才快步朝自己屋子里跑去。   好不容易到了自己屋子跟前,苏积玉刚松了口气,结果一推门,刚好撞见苏妙漪从里面出来。   父女二人打了个照面,竟不约而同地心虚慌张起来。   “妙漪啊,你,你听爹解释,爹这次真没花多少银子,而且淘到的都是真品,是绝好的古籍……”   苏妙漪眨了眨眼,也捂着心口含糊道,“哦,哦好,您老人家开心就好,书铺还有事,我先走了……”   苏积玉愣住,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劲来。苏妙漪最见不得他淘这些古籍字画,每每看见了都要跳脚,怎么今日竟然不声不响了?   “你给我站住!”   苏积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一边叫住苏妙漪,一边冲到自己书架前一顿翻找——果不其然,他最宝贵的那些字画有一半都不翼而飞!   “苏妙漪!”   苏积玉哀嚎了一声,“我的字画呢?”   苏妙漪往门板后缩了缩,探出半个脑袋,“爹,您的那些宝贝,我先交给当铺保管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帮您赎回来,现在只是借用,借用而已。”   苏积玉气得直拍大腿,“赎,你拿什么赎?”   苏妙漪探出半个身子,“爹!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咱们书铺这两年能活下来,难道不是全靠我在打理么?若非我想到搜集新闻、兜售小报的路子,你这老古板的铺子怕是早就关门歇业了。”   苏积玉噎住,气得一张老脸都涨得通红,“你、你忽然要那么多现银做什么?!”   苏妙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医馆大夫说,玠郎的离魂症需要一味名贵的雪莲入药,所以……”   苏积玉又瞪圆了眼,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对了,还有个不大好的消息告诉您。”   苏妙漪摸摸鼻子,“你那些字画,我不是借了一半,留了一半么?那是因为剩下那一半是假的,是赝品,人家当铺不收。所以您老人家就……”   “咚。”   苏积玉气得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苏妙漪连忙跑了进来,“爹!”   与此同时,医馆。   卫玠坐在熏满药香的内室里,额间的穴位插了好几根细长骇人的银针。   发须皆白的老大夫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他拔下那些银针,“苏家那小娘子已经将雪莲买下,你再来扎几次针,配上这雪莲入药,不过月余,离魂症应当会有所好转。”   卫玠整理衣襟,轻咳两声,“……多谢。”   “老夫还要替一位临安来的娘子施针,今日就到这儿吧。”   卫玠忽地想起什么,“是那位擅斫脍的厨娘?”   “正是。听说她手腕有旧疾,昨日又动了刀……”   大夫的话音未落,内室的垂帘已经被掀开。   一华服高髻的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走进来,正是临安来的武娘子。   乍一看见室内有人,武娘子直接沉了脸,“大夫,我不是早就同您定了时辰,您这儿怎么还接待旁人?”   下一刻,卫玠转过身,俊逸的面容袒露在武娘子的视线下。   武娘子的责怪声戛然而止。   她惊诧地瞪眼,“容大公子?!”   ***   “爹,你没事吧……”   苏积玉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抖着手喝了口凉茶。   苏妙漪讪讪地坐在一旁,伸手想要替他顺顺心口,却被一把拍开。   苏积玉伸手指着她,恨铁不成钢地,“把亲爹的宝贝当了去给一个野男人治病……算你大方!等哪天那小子恢复记忆抛下你跑了,你就彻底老实了!”   若放在寻常,苏妙漪听了这话定是要跳脚,可今日却是浑然不在意,俨然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   她扬起下巴,春风得意地,“玠郎才不会。”   “……”   苏积玉深吸一口气,又哆哆嗦嗦地喝了口凉茶,直到情绪彻底平复了,才郑重其事地转向苏妙漪。   “你真想好了?非他不可?”   “我早就说过了,我心悦他。”   “……你不过是见他生了幅好皮囊,又对你不冷不热,与那些只知道围着你转的书呆子不同,觉得新鲜罢了。”   “才不是。”   苏妙漪皱皱眉,“……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苏妙漪低声喃喃,“……他为我斫鱼。”   苏积玉没听清,“什么?”   苏妙漪却忽然羞于启齿,别开脸含糊道,“总之,人生在世,难得喜欢。爹爹,不论往后会发生什么,既然我此刻心悦他,便愿意赌一赌。”   苏积玉沉默了好一会儿,盯着苏妙漪,叹了口气。   若换成别家,婚姻大事,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他不松口,苏妙漪这荒唐的婚事便成不了……   可他们苏家不一样。   从苏妙漪及笄后,又或是从更早,从她失去母亲的那一日起,苏积玉便已经做不了苏妙漪的主了……   ***   几日后,一队浩浩荡荡运送嫁妆的队伍打破了朱鹭巷午后的平静。   从巷头排到巷尾的红扛箱,个个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将整个巷子里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这是哪家要嫁女儿,这么大阵仗?!”   “哟,这是不是就是大户人家嘴里的十里红妆啊?咱们小小娄县,谁家能有这个排场?”   众人望着那些嫁妆,一边满眼惊羡,一边窃窃私语。   “咱们县马上要办喜事的,不就只有一家吗?”   “你是说……”   “开书铺的苏家啊!”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开什么玩笑,苏家?苏积玉就是个卖书的,卖什么书能拿出这么多嫁妆?金书银书啊!”   哄笑声里,有人目瞪口呆地指着队伍前方,“你们快看!他们,他们真在书铺门口停下了……”   众人顺着看过去,然后便是一声也笑不出来了。   抬着红扛箱的队伍竟真的停在了苏氏书铺门口,为首之人径直走进了书铺。   书铺对面的酒楼里,穆兰匆匆跑出来,望着那整条街的红扛箱,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些抬箱子的人,“这些都是给苏妙漪的?你们是什么人?”   那些人却都低眉垂眼,一声不吭。   “我问你们话呢!”   穆兰气得牙痒痒,刚要发飙,就听得对面书铺传来比她更恼火的叫骂声——   “都给我滚出去!”   下一刻,那刚走进书铺的人就被苏妙漪用一根笤帚扫地出门。   “姑姑!”   “妙漪,妙漪你冷静……”   苏积玉和苏安安慌慌张张地跟了出来。小的抱着苏妙漪不撒手,老的则是一边将那送嫁妆的人往避人的巷子里扯,一边招呼书铺的伙计关门。   “砰——”   苏氏书铺的门应声而阖,将所有好奇的视线全都隔绝在外。   穆兰惊讶地靠在门边,若有所思。   苏妙漪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什么人能将她逼得连体面都不要了?   “姑姑,姑姑你消消气……”   书铺里,苏安安死死拽着苏妙漪,“这么多人看着呢……”   苏妙漪手里攥着笤帚,气得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谁稀罕他们的东西……”   伙计们都不清楚状况,一个个杵在原地吓得动都不敢动。   东侧间的卫玠听了动静,掀帘而出,“出什么事了?”   听得卫玠的声音,苏妙漪才逐渐冷静下来。   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她蓦地背过身,将那笤帚扔到了角落里,不愿让卫玠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外面都是什么人?”   卫玠走过来,看了苏安安一眼。   苏安安刚要回答,却被苏妙漪闷着声阻止,“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管。”   她都这么说了,苏安安便也闭上了嘴。   卫玠盯着躲在暗处的苏妙漪,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苏妙漪催促道,“你今日不是还要去医馆么?去吧。”   卫玠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书铺。   离开朱鹭巷往医馆走时,他也经过了那一抬抬朱漆髹金的红扛箱,亲眼看见苏积玉与一个中年男人从巷子里走出来。   苏积玉冷着脸,而那男人则是灰头土脸地冲嫁妆队伍摆了摆手,于是所有的红扛箱又被抬起,从来时的路折返,退出了朱鹭巷。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苏家竟然还有这么有钱的亲戚?”   “你们说,会不会是苏积玉那个跟人跑了的婆娘……”   喧哗声远去,剩下的话,卫玠听不清,也没有用心去听。   他独自拐进了医馆所在的小巷,没想到不远处竟然已经停着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他见过,是临安武娘子的马车。而另一辆……   天色阴沉,马车车帘上绣刺的暗纹并不十分清晰,可卫玠经过时,却还是一眼扫见了那个“容”字。   他只停顿了一瞬,便缓缓走进医馆。 第5章 忌嫁娶   苏家被退掉的“十里红妆”,不到半日就在整个娄县传扬开来。于是本来都不怎么来往的左邻右舍竟都找来书铺,带着贺礼,想要向苏积玉讨杯喜酒喝。   苏妙漪心情不好,早就被苏积玉劝回家筹备婚事。苏积玉是体面的老实人,根本应付不来那些七嘴八舌的邻里,只能收下那些贺礼,硬着头皮给他们一一写了请柬。   另一边,大婚在即,苏积玉特意请的全福娘子也来了苏家。按照娄县的风俗,为苏妙漪准备催妆的胭脂首饰等一应用具。   待一切就绪,全福娘子离开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   夜深风急,苏妙漪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望着那些胭脂首饰,却忽然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的,有些发慌。   她忍不住起身,将面前的窗户推开,一抬眼,一道娇艳如火的身影竟就站在她的窗前。   “苏妙漪,男婚女嫁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当真想好了?”   穆兰挥动着手中请柬,斜眼瞧她,口吻仍是阴阳怪气的,“容貌是最留不住的东西,你就这么色迷心窍?”   苏妙漪懒得搭理她,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请柬,三下五除二撕碎,随手一丢,然后就要关窗户。   穆兰伸手抵住窗户,冷嗤一声,“要不是积玉叔让我来劝你最后一次,我才懒得管你。古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果然不错。没想到你苏妙漪自小将男人耍得团团转,最后竟也会栽在一个三心二意的男人手里!”   苏妙漪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穆兰挑挑眉,“前两日,我可是看见你那位玠郎与临安来的武娘子一同从医馆出来。听说今日,那武娘子又去了医馆……”   苏妙漪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可却还是外强中干地嗤笑道,“穆兰,就算你见不得我好,想要挑拨我和玠郎的关系,也该找些别的理由。我家玠郎没旁的好,就是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穆兰嗤笑,“你也知道他不近女色?既如此,那你和武娘子在他眼中,有什么分别?他从前是走投无路才暂住在你们苏家,如今若有武娘子向他施以援手,他还需要攀你这根小破木枝么?”   苏妙漪笑容忽地消失了。   难得有一次能说得苏妙漪哑口无言,穆兰得意起来,“况且我看他对你的态度颇为冷淡,就算你挟恩图报,强行嫁给他,往后恢复了记忆,他恐怕也会立刻把你给蹬了吧!”   这种话,苏妙漪平日里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早就能做到心如止水。可偏偏今日,她被那队嫁妆搅得心烦意乱,于是连这听腻的话也成了导火索——   “蹬了我又如何?”   苏妙漪心中恼火,面上却端出自己那副假笑,“就我们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恢复记忆之后想把我打发了,有这门铁板钉钉的婚事在,我也能捞着不少好处,你说呢?”   穆兰万万没想到苏妙漪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一时震愕,“你,你……”   苏妙漪叉着腰,笑容里多了一丝嚣张,“人和财,我总归能得一样,这婚事怎么盘算都是稳赚不赔!你与其在这里操心我,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穆兰,你怎么做什么都落我下风呢?”   穆兰似是被戳中痛处,脸一下气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苏、妙、漪!你给我等着,我定要嫁在你前头!”   语毕,她转身就走。   待穆兰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妙漪的脸色才骤然沉了下去。   耳畔不断重复着穆兰说的那些话,她一抬手,猛地摔上了窗。   凉风骤起,树影晃得又急又凶,惊起了树杈间的几只飞鸟。   这一夜,疾风骤雨。   苏妙漪睡得不太安稳,后半夜一直在做噩梦,梦见码头、客船、还有一边跑一边哭喊的自己……   “不要走……”   她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梦呓着,“不要,不要丢下我……”   然而梦境中,无论她如何哀求,那道站在船头的纤弱背影仍是义无反顾、冷漠决然。   就在她以为那人不会再回头时,水上却波澜乍起,粼粼水光中,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船头那道背影竟也忽然变得高大而颀长,看着不再是个妇人,而更像是个青年。   下一刻,那人转过头来。   一张如远山墨画般的清隽面容映入眼帘。   “玠郎!”   苏妙漪蓦地惊醒,一下坐直了身。   眼前的晕影缓缓散去,彻亮的天光投落在苏妙漪眼底,也照亮了她泛着血丝、湿漉漉的眼眸。   屋内垂系的红绸、悬挂的嫁衣、还有催妆的妆箱,将苏妙漪从儿时的梦境中骤然拉了出来……   今日是她与卫玠成婚的日子。   她竟在大喜的日子睡过了头!   苏妙漪慌忙起身,几步冲到衣架前,手忙脚乱地穿起了嫁衣。可直到整理衣襟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不对,昨日全福娘子分明说了,要天不亮就起来梳妆。可现在这个日头,显然连吉时都已经过了!怎么可能没有人来叫醒她这个新娘?!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披头散发地就拉开门,径直闯了出去。   院中布置得喜气洋洋却一片死寂,除了蔫头耷脑坐在台阶上的苏安安,竟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姑姑……”   苏安安扭头看见苏妙漪,表情顿时慌了,蹭地站起来,“姑姑你醒了……”   苏妙漪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却还是强撑着问苏安安,“怎么回事?”   苏安安瑟缩着肩,眼神闪躲,结结巴巴地,“姑、姑姑,时辰还早,你要不要……要不要再回去多睡一会……”   苏妙漪定定地盯着苏安安看了一会儿,才蓦地收回视线,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朝院外跑去。   一踏进前院,苏妙漪的身形便僵了一瞬。   与后院的空无一人不同,前院竟是挤满了宾客。其中有与苏积玉交好的长辈,有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甚至还有些她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而穆兰也站在人群中,看向她的眼神里掺着一丝复杂却又熟悉的意味——   那是从小到大,每当她受了委屈最狼狈不堪的时候,穆兰看她的眼神。   苏妙漪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她穿着一身嫁衣,神色恍惚地从宾客面前走过。众人面面相觑,喜堂内鸦雀无声,唯有苏妙漪的嫁衣上的珠玉坠饰随着她的步子发出玎玲碎响,好似越来越急促、捶得人心慌的鼓点。   就在她穿过喜堂,走向卫玠平日里住的那间屋子时,苏积玉焦头烂额地迎了上来,拦住了她。   “妙漪……妙漪你听爹说……”   苏积玉扶住脸色难看的苏妙漪,”你先回屋睡一觉,爹已经在四处寻人了,一定帮你把人找回来……”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拂开了苏积玉的手,将卫玠的房门一把推开。   屋子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虽不见人影,却什么都没少,甚至桌上还多了两样东西。   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婚服,以及……   被半押在婚服下的一张银票。   身后有人涌了上来,一切关切话语却都被震耳欲聋的嘶鸣声掩盖。   苏妙漪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从婚服下露出的半截银票,只觉得心脏被破开了一个窟窿,汩汩地流着血,灌着风,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厘,都在发酸作痛……   原来她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彻彻底底的,又被抛弃了一次。 第6章 诸事不宜   卫玠就这么走了。   成婚当日,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苏家,只留下一张足以赎回苏积玉所有字画,还能抵得过书肆半年盈余的银票。   苏妙漪去了书肆、医馆,还有娄县所有的客栈,最终只确认了一个叫她心灰意冷的事实——   卫玠离开了娄县,他真的反悔了。   “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苏妙漪拦着医馆的老大夫,不甘心地追问。   “尚未。就连你给他买下的雪莲都还未曾用完。”   老大夫命药童将那用剩的雪莲交还给了苏妙漪。   苏妙漪盯着那该死的雪莲,根本不想伸手去接,“那他是跟着旁人走了?”   “……”   苏妙漪垂眼,“是临安来的那位武娘子?”   “老夫什么都不知道……”   整个医馆都收了封口费,自是什么都不会告诉苏妙漪,老大夫只能欲言又止,“金鳞岂是池中物。那位公子本就不属于娄县,苏小娘子还是莫要再执着了。”   金鳞岂是池中物……   这话像是一盆寒凉彻骨的冰水,当头浇下,叫苏妙漪忍不住讽笑出了声。   从医馆出来,巷口排队等着拿药的一群人不知正在聊什么,聊得热火朝天,瞧见苏妙漪时却不约而同噤了声。   顶着那些似是同情又似是幸灾乐祸的目光,苏妙漪目不斜视地经过,可很快又顿住,退了回来。她晃了晃手里盛装雪莲的匣盒,问道,“雪莲贱卖,有人要么?”   “……”   无人敢应声。   苏妙漪转身离开,将那雪莲随手扔给了路边一个病歪歪的乞丐。   娄县是个小地方,卫玠失踪不过一两日,街巷里就已经传遍了苏妙漪大婚当日被新郎弃如敝屣的逸闻。这种痴情女子薄情郎的风月八卦,甚至比什么朝堂争斗、边疆战事更为人津津乐道。   苏积玉原本担心苏妙漪被人指指点点,劝她在家中闭门不出,好好休息几日。   可苏妙漪却是个天生反骨,越知道旁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就偏要像没事人一样,该去书肆去书肆,该和人打招呼就打招呼,甚至比平日里还多了几分招摇。   偶尔遇到那么几个多嘴多舌的,她也有自己的法子。   素来长舌的邻家婆婆同她开玩笑,“妙漪啊,好在你那个未婚夫婿不是个图财的,什么都没带走。要我说,那些婚服啊、妆箱啊,你现在可得好好收着,下次成婚的时候都不必再置办了,直接拿出来就能用!”   苏妙漪掀唇,笑容温顺而得体,“李婆婆,你日日煎药,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子都用了,怎么还没抱上孙儿呢?要我说,这药灌给您儿媳怕是浪费了,不如直接给您儿子灌几日试试?”   “……”   茶行的老板也别出心裁安慰她,“苏娘子,听说你那未婚夫临走之前还给你留下了一张银票,是不是真的?你这桩婚事虽黄了,可却发了笔横财,这怎么能不算是好事呢!”   “是啊,福祸相依、世事难料。孙老板,虽说你上个月才在赌坊输了个底朝天,可这个月家里的妾室被孙夫人发卖了,想必能填补不少亏空吧?”   “……”   苏妙漪做了两年小报,娄县每家每户有什么琐碎是非,几乎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如此揭了两三个人的老底后,终于没人敢再当着她的面找她的不痛快了。   与此同时,集贤书院的那些学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就像卫玠这个人还没出现时那样,他们日日往苏氏书铺跑,借一两本书,在书铺后院一坐便是半日。   苏妙漪也终于从东侧间里搬了出来,直接在院墙下布置了书案。学子们聊什么,她便一字一句地记下,为晚上的小报收集新闻。   学子们时不时转头打量她,她微笑以对,可眼睫一垂,神色便又变得冷淡而麻木。   借着给学子们上茶点的间隙,苏积玉将苏妙漪叫回了东侧间。   父女二人站在半开的窗棂前,苏积玉望着院中那些侃侃而谈的书生,试探道,“妙漪,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娄县的好男儿多得是,你何不珍惜眼前人……”   “……”   苏妙漪垂着眼,没有应答。   苏积玉又道,“其实那位凌小公子也不错,虽纨绔了些,但我能看出来,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只是叫周围那些流氓无赖拖累了……”   “凌长风啊。”   院中那些学子不知在聊什么,竟也忽然提到了凌长风。   “好像几日都没见着他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何时来过书院?”   “凌长风不来书院,自然是没什么稀奇的。可他连着几日都没在朱鹭巷露面,他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狗腿子们也不招摇过市了,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么?”   苏妙漪似有所动地抬眼。   “你们还没听说吗?”   一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凌家出事了。凌家经商的船在海上翻了,好巧不巧,凌长风的爹娘都在那条船上,凌长风回汴京就是去奔丧的……”   院中倏然一静。   苏妙漪的瞳孔也微微一缩,和苏积玉面面相觑,父女二人的脸上皆露出震愕之色。   一则逸闻的消失,必伴随着另一则新闻的降世。   不过几日的工夫,娄县便无人再议论苏妙漪的婚事,而是都关心起了凌家的天降横祸。   就连苏妙漪也被分散了心神。她不再沉湎于卫玠离开的落寞里,而是奔走在凌家老宅和凌长风常去的酒肆,甚至是赌坊,从所有与凌长风有关系的人口中打探消息。   一时间,连苏积玉都迷惑了,忍不住和苏安安探讨。   “你姑姑对凌长风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是人走了,才发现自己情根深种,还是早就有情愫,但碍于家世悬殊一直压抑自己……这卫玠和凌长风,她究竟喜欢哪个?”   苏安安正吃着蒸饼,前面的话一句都没听懂,只听懂了一句“苏妙漪更爱哪个”,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姑姑最喜欢的当然是铜板啊!”   “……”   “就像我最爱吃的是蒸饼,一见到就会两眼放光,姑姑见了铜板也是这个样子。虽然我也会吃其他东西,蜜饯果子、酥琼叶、米糕……可那些与蒸饼还是不好比的。”   苏安安三句话离不开吃,却偏偏说得煞有介事,还问苏积玉,“三叔公,我说得对吗?”   苏积玉讷讷无言,“……吃你的吧。”   下一刻,苏妙漪风尘仆仆地回了书肆,手里还拿着一沓稿纸,“凌家这次出海,是自明州港口开洋,载着一船的瓷器、玉器和丝绸,近万件货物,远赴东瀛。结果在船行出明州海域后,遇上了海盗劫船……”   苏妙漪匆匆往东侧间走,忽地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苏积玉,“爹,你还愣着做什么?”   苏积玉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苏妙漪进了屋子。   “沿海的州县这些年一直人稠峪瘠,可朝廷不仅不予抚恤,还大肆征用民船。百姓们走投无路,便只能入海为盗。海盗猖獗,官府又迟迟拿不出应对之策,不少商户如今连出海都不敢了,可凌家似是遇上了什么难关,还是铤而走险……”   苏妙漪回到自己书案前坐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写稿,一边说道,“这是凌家第一次与东瀛做生意,凌氏夫妇十分看重,所以都随行出了海。没想到就这么倒霉遇上了海盗。”   顿了顿,她提笔蘸墨,“海上起风波,凌家遭横祸。纨绔变家主,何处复恩仇……以此为题如何?”   见状,苏积玉一愣,终于明白苏妙漪要做什么,吃惊道,“你要把凌家这桩祸事写进小报里?”   苏妙漪头也不抬,“否则我到处奔走、四下打听,忙忙碌碌一整日是为了什么?”   “……”   苏积玉哑口无言。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外专心致志吃蒸饼的苏安安,忽然觉得自己对女儿的了解竟然还不如一个苏安安。   苏妙漪最爱的,竟然真是铜板!   当晚,苏氏书肆兜售的小报就创造了记录,卖了足足三百多份。   “凌长风与你的交情也不浅,你就如此回报他?连他家的灾祸都不放过,还要写出来以此牟利?”   晚些时候,穆兰又来者不善地出现在书铺里,一如卫玠消失的那一夜。   苏妙漪数着铜板,头也不抬,“凌家这场祸事,如今传什么的都有。我那则新闻,虽然标题起得缺德了些,但内容却没有一句不实。我还原真相,替凌家正名,又有哪里对不起凌长风?”   穆兰今日的心情却好得很,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嗤笑一声,“分明就是为了几两碎银,竟还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一张请柬被丢在苏妙漪面前。   苏妙漪梳着铜板的动作一顿。   “苏妙漪,我要成亲了。”   穆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早就说过,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我一定会嫁在你前头。”   “……”   苏妙漪愣住。   “别误会,这请柬不是叫你来我婚宴的意思,而是还积玉叔的那张请柬。”   一旁吃东西的苏安安拾起请柬,后知后觉,“穆兰姐姐,你也要嫁人了?”   穆兰笑得一脸得意,“是啊,我要嫁的人,在临安替知府大人做事,官衔嘛,也不算大,从七品……”   苏妙漪皱皱眉,“临安府的从七品,如何看上你的?”   她本意是想问两人如何相识,可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么问会叫人误会。   果然,穆兰沉下脸,冷哼一声,“怎么,就许你人见人爱,还不许有男子对我一见钟情么?我明日便会随他一起去临安,在临安办婚宴。”   想起未婚夫婿,穆兰眉眼间的阴翳又一扫而空,“苏妙漪,往后我终于不用每日看你惺惺作态的表演,也不用再听爹娘夸你如何聪颖能干了。就算你从前事事胜我一筹又如何,不过是在这朱鹭巷里风光一时罢了……”   说到这儿,穆兰看向默不作声的苏妙漪,眼神里的咄咄逼人和锋芒似乎也软和下来,释然道,“从明日起,我的天地便是整个临安府。苏妙漪,你再也争不过我了。” 第7章 忌小人   清晨,一辆马车停在了木兰酒楼外。   穆兰与父母兄弟们一一话别,又看了一眼尚未开业的苏氏书肆,才背着包袱上了马车。   片刻后,马车拐过巷尾的十字路,离开了朱鹭巷,穆家人也纷纷回了酒楼。   苏氏书肆的店门才被从内推开,苏安安打着哈欠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暗处的苏妙漪,“姑姑,穆兰姐姐走了。”   苏妙漪心事重重地倚靠着墙壁,沉默半晌才看了苏安安一眼,“说了多少次,别叫她姐姐。”   苏安安:“……哦。”   天光彻亮,朱鹭巷从沉睡中苏醒,随着烟火气升腾,人声也逐渐嘈杂。   对于朱鹭巷来说,无论少了哪个人,似乎都无足轻重。   失忆受伤的落难公子,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还有咋咋呼呼的酒楼少东家……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娄县,可却对朱鹭巷没有丝毫影响,对这条街上其他人也没有影响。   唯独被影响的,好像只有苏妙漪一人。   春去夏至,转眼过了一月。   说来也奇怪,苏妙漪的生活分明没有变化,可她却忽然对现状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厌烦和惘然。   「就算你从前事事胜我一筹又如何,不过是在这朱鹭巷里风光一时罢了。」   穆兰临走前说的话,就好似给苏妙漪下了什么咒语,叫她浑身不舒坦。   苏积玉最初还没有察觉出什么,直到苏妙漪连每日的小报都不愿意出,也不愿意去书肆,苏积玉才觉得情势不妙。   “妙漪,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去请个大夫……你,你抄这些佛经做什么?”   苏积玉目瞪口呆。   苏妙漪一幅勘破红尘的颓唐模样,懒懒地翻看着一本佛经,“娄县太小,看来看去也就那些人,写来写去也就那些新闻,没意思……”   苏积玉大惊失色。   卫玠离开也没见她这幅模样,怎么穆兰一成婚一离开娄县,她就开始抄佛经了?   苏积玉又忍不住犯愁,对着苏安安试探,“你姑姑会不会……其实心里喜欢的是……”   苏安安手里捏着一封信,“姑姑喜欢铜板啊。三叔公,你怎么又忘了。”   苏积玉:“……”   苏积玉:“你手里拿的什么?”   “穆兰姐姐的家书,他们让我转交给姑姑。”   苏积玉又是一惊,“穆兰的家书,给你姑姑做什么?!”   “那应该是穆兰姐姐有要紧事要告诉姑姑吧。”   苏积玉内心纠结了半晌,才从苏安安手里夺过那封家书,压低声音道,“我先替你姑姑看一眼。”   不等苏安安反应,苏积玉已经展开那薄薄的一张纸,上头只有两行字。   一眼扫完那两行字,苏积玉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精彩纷呈,只觉得手里这张纸犹如烫手山芋,恨不能当即丢了、烧了……   一只纤细玉白的手伸过来,在他将心中念头付诸行动前拿走了那封信。   苏妙漪垂眼将信拆开,信上的那几行字简单直白,就好像穆兰叉着腰站在她面前说话似的。   「苏妙漪,猜猜我在临安碰见了谁?卫玠,那个你瞎了眼才瞧上的男人。我只是同你说一声,别给我回信,我没工夫帮你打听他的身份」   “……”   苏妙漪眸光轻闪。   苏积玉不放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化,“这穆兰也是,事情都过去了,怎么还要特意来给你传话……”   苏妙漪眼眸低垂,将那信纸重新折了几折,攥在手心,“谁说这事情过去了?”   苏积玉讷讷半晌,才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这个性子,没那么容易放下……去一趟临安,当面说清也能叫你彻底死了心,省得剪不断理还乱……”   苏妙漪抬眼看向苏积玉,“爹,你随我一同去吧。自我五岁那年,我们从临安迁来娄县,也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回去过了……”   苏积玉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暗沉,犹豫片刻,才摆手道,“临安那个地方,我不愿回去”   像是生怕苏妙漪再劝,他丢下一句“你若真要去临安,便带上苏安安一起”,就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苏妙漪目送苏积玉有些仓皇落拓的背影,眉心微蹙。   “姑姑,原来你和三叔公从前在临安住过,怎么从来没有听你们说起过呢?”   苏安安双眼都在放光,“临安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临安的蒸饼是不是也与娄县不一样?”   苏妙漪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唔……记不清了。”   “那我们何时出发去临安?”   苏安安才不管苏妙漪去临安做什么,只要一想到临安府有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美食,便已有些迫不及待。   苏妙漪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再过些时日吧。”   “就我跟你,我们两个人吗?”   苏妙漪转头,望向苏积玉离开的方向,“不,我们一家人。”   ***   苏积玉本以为凭借苏妙漪的果断,她今日早晨收了信,下午就会启程去临安。   可出乎意料的是,苏妙漪竟一反常态,说从佛经里悟出什么急事缓做的道理,竟是将去临安的日子一再往后推延,至于拖到什么,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此后几日,苏妙漪回到了书肆。   书肆里那些学子很快发现了她的变化,她竟是不再坐在院中,也不再记录他们谈论的市井剽闻,而是在东侧间临窗而坐,研究着佛经。   “妙漪姑娘怎么突然对佛法感兴趣了?”   众人围在了窗边,看苏妙漪焚香读经。   苏妙漪翻看着经书,唇边噙着一丝笑,“只是近来翻看佛经,颇有感悟,觉得佛经能叫人平心静气,实在是该人手一本、日日揣摩的宝贝。”   学子中也有对佛经感兴趣的,听了这话立刻连声附和。只是他们瞧了一眼苏妙漪手里的佛经,又面露惋惜。   “如今娄县的佛经基本都出自东街,不仅收录的不全,刻工和写工也总是出错漏。妙漪姑娘若想抄经,我那里有从临安府特意带回来的……”   苏妙漪的眼神亮了起来,“那太好了。我之后想劝爹爹刻印些佛经,可我家书肆之前只做诗集,若能有临安那边书肆的佛经刻本做参考,想必能更得心应手。”   “苏氏书肆若出佛经,我定让母亲叫那些信佛的夫人们都来买上一套。”   学子们一传十,十传百,苏氏书肆打算刻印佛经的消息便在集贤书院不胫而走,没过几日,竟还有人特意找上了门。   那人是个生面孔,从未在朱鹭巷里见过,不过张口又是地道的娄县乡音。   “都说你们这里也要卖佛经了?是不是真的?”   书肆前头的账房愣了愣,“我们家少东家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东家还没发话……”   账房的话刚说了一半,恰好苏妙漪进来,她打量了那人一番,立刻走过来接话道,“其实基本已经有着落了。您是想买佛经吗?不如在我们这儿留下您府上的地址,等我们书肆的佛经刻印出来后,我会派人第一时间送到您的府上……”   那人皱眉,摆摆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有那个功夫,我不如去东街,那都有现成的佛经卖,何必来你们这儿?”   苏妙漪笑了笑,“娄县人人皆知东街卖佛经,可也知道他们的佛经粗陋草率。从前大家光顾那里,不过是没得选,往后等我家书肆的佛经一出,两相比较,他们那里怕是就要门可罗雀了。”   那人脸色忽地变得十分难看,“妙漪姑娘的口气倒是不小。”   语毕,他冷笑一声,转头就走。   账房听得有些不安,“姑娘,东街不是好惹的,您可别在人前说那种话了……”   苏妙漪却不屑一顾,挑挑眉,“怎么,就许他们做佛经,不许我做?我若真做了,他们还能放火将我这铺子烧了不成?”   是夜,恰逢苏氏书肆的工人们完成了刻印好的诗集。   苏妙漪便提议请所有人去木兰酒楼,既是犒劳大家这段时日的辛苦,也是为了庆功。   二楼的雅间里,众人围聚在桌边,说说笑笑格外热闹。   酒过三巡,苏安安都吃撑着了,放下了碗筷,小口小口地嗑起了瓜子。   苏妙漪喝了几杯酒,面颊微红地靠在一旁的圈椅中,低眉敛目,不知是清醒还是醉了。   苏积玉正要过去看她,却被一喝大的刻工拦住,“苏老板,我们接下来是不是真的要刻佛经?”   苏积玉也有些醉了,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佛经?”   刻工自顾自地说道,“真要刻佛经的话,怕是得小心东街啊……”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混乱而嘈杂的喧嚷声——   雅间内,酒意正酣的众人反应迟钝,都未曾想去窗口看一眼。   唯有没喝酒的苏安安嗅到了一股焦灼的气味,吓得一下跳起来,“走,走水了?!”   屋内倏然一静,随即便是嘲弄苏安安的笑声。   “走水,哪里走水了?这不都好好的吗?”   “砰——”   雅间的门猛地被推开,穆老板满脸着急地站在外头,“苏老板,你家铺子都烧了,你还在这儿喝酒?!!”   苏积玉一愣,蓦地转身扑到了窗前,一把推开了窗。   热风扑面,醉意霎时清醒。   苏积玉定眼一看,入目竟就是“苏氏书铺”的招牌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他神色骤变,转头就往楼下冲去,雅间的其他人也都被那火光吓得清醒过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   “现在还问这些?下去帮着救火啊!”   众人纷纷跟着苏积玉往楼下冲去,苏安安想起自己存在东侧间的那些吃的,也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   转眼间,雅间只剩下缓缓走到窗边的苏妙漪。   她低头望着楼下的盛况——   衙役们来回奔走、忙着灭火,苏积玉和刻印工人们被死死拦在书肆外,吵嚷着要进去救书肆里的财物和那些刚刻印好的书,围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混乱了多久,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不再蔓延,整座苏氏书肆却被烧得焦烟弥漫、黑枯一片。   几个衙役从书肆后头将纵火者押了出来,那人一看便是个一穷二白的流民,吓得不停讨饶,说自己本只想偷些财物,是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酿成大祸。   苏积玉呆呆地坐在书肆外,脸色灰败。   刻工们咬牙切齿地说道,“苏老板,没那么简单!那定是东街派来的人!他们听说你要出佛经,分他们的一杯羹,所以就坐不住了……”   “是啊,他们还特意找个流民!这流民身无分文,就算要他一条命,咱们书肆的损失也无人能赔!”   苏积玉头晕目眩,喃喃道,“没了,什么都没了……”   “佛曰,过往好事,皆是宿因所感,缘尽则无。”   苏妙漪轻柔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配上那无悲无喜的口吻,竟真的多了几分神性。   苏积玉一怔,抬眼看她。   苏妙漪无奈一笑,“爹爹,看来我们同娄县的缘分,已经尽了……”   苏积玉嗓音沙哑,“那我们还能去哪儿?”   苏妙漪转头望向余火未尽的苏氏书肆,桃花眼里映着窜动不息的火光,将她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消沉颓唐付之一炬。   “回临安啊。” 第8章 忌出行   突如其来的一把火,将苏家书铺的数年经营毁于一旦,亦叫苏积玉后半辈子清闲自得的指望彻底落了空。   衙役们只从火场里救出了些许刻版,其他珍贵的古籍藏本还有刚刻印完的近百本诗集都化作焦灰,洋洋洒洒地散在风里。   苏积玉本想拿着卫玠留下的银票,料理这场无妄之灾的后续事宜,可苏妙漪却不肯。   “爹,这银票我们不能用。若动了这张银票,便等于承认我真的是个唯利是图、用钱就能打发的女子。”   “……”   苏积玉只能作罢,就在他尚且萎靡不振时,苏妙漪已经干净利落地替他典卖了苏宅,用卖房的钱遣散了刻印工人等等。   这些工人皆是在书肆做了几年的老人,苏妙漪给了他们每人几倍的工钱,又将他们全都举荐去了集贤书院,为书院刻印教材。   安置工人们的同时,苏妙漪也在着手准备迁往临安的事宜,一切都进展得有条不紊。   所以三日后,还不等朱鹭巷的商户们从那场火里回过神,也不等苏积玉反悔,苏家的祖孙三人已经带着大大小小的行装细软,坐上了去临安的马车。   晌午的日光有些毒辣,好在官道两边树木成荫,挡去了大半。车轮的滚滚声与盛夏蝉鸣声交杂在一处,苏积玉听得烦躁不堪,苏安安却只觉得兴奋。   “姑姑,我们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回娄县了?”   她怀里兜着一袋蒸饼,转向苏妙漪,“那我往后再也吃不到娄县的蒸饼了?”   为了轻装便行,苏妙漪今日穿了身窄袖白衫,配上下头的淡青罗裙,一如既往地素净淡雅,风姿婉约。   此刻她懒懒地靠着车壁,一边摇着团扇扇风,一边闭目养神,对苏安安道,“去了临安难道还能饿着你吗?”   苏安安想了想,认真道,“也不是没可能,咱们不是倾家荡产了么?”   苏妙漪唇角掀起一抹笑,“嗯。所以你以后少吃点。”   “……”   苏安安笑容僵住。   这厢姑侄二人谈笑风生,另一边苏积玉却一直没吭声,心事重重地不知在琢磨什么。   “苏老板,前面有个驿站,你们要不要歇一歇,喝些茶?”   车夫在外头扬声问道。   苏积玉尚未开口,苏妙漪便坐直身,用扇柄敲敲车壁,“正好,前面停下吧,这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驿站外的树荫下支了茶摊,过路的人不少都在此处休整。   苏家三人走下马车,苏妙漪给了车夫一些茶钱,车夫连声道谢。   苏积玉在后头瞧着,冷不丁道,“你如今做事,倒是比为父妥帖多了。”   苏妙漪顿了顿,转头看他,“有我这么能干的女儿,替爹爹你排忧解难,不好么?”   苏积玉是个脾性温吞的人,这么多年对苏妙漪更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过,可此刻他的眼神里却沾了些冷意,口吻更是如带刺一般,“是替我排忧解难,还是无事生非?”   “……”   车夫去停车了,苏安安看见小贩在卖吃的也跑得没影了,路边树荫下只剩下苏积玉和苏妙漪。   父女二人两相对峙。   “你爹我是不聪明,可也不是蠢钝如猪!”   苏积玉强压着怒意,“你早就想好了,不是一个人去临安,也不是两个人,而是将整个家业都带过去!”   “……”   “你假装钻研佛经,借着那些学子的口,将咱们家要刻印佛经的烟雾弹放出去,就是为了引来东街的人。那一夜,你是不是已经料到东街要动手,才提出去木兰酒楼庆功的?”   既出了娄县,苏妙漪也没打算再瞒着苏积玉。   她拨着团扇上的穗子,漫不经心道,“那流民在朱鹭巷里徘徊了数日,我与他擦肩而过,嗅到了火石的气味。入了夏,天干物燥,那一晚又恰好无风……更何况,东街只是想叫我们破财,并不想闹出人命。我何时将人引走,他们便会何时动手。”   苏积玉气笑了,“好好好,原来咱们家的家业,竟是被你和外人里应外合搞垮的!苏妙漪,你为了个男人不择手段地算计自己亲爹,你真是疯了!”   苏妙漪咬牙,“就算没有卫玠,我也不会一直待在娄县!你的那些古籍藏本,我在他们纵火前就已经收起来了,如今就藏在我的行李里,我原本打算到了临安再告诉你的……爹,凭我的本事,咱们在临安也一定能东山再起、闯荡一番天地……”   “凭你的本事?”   被人算计是苏积玉的痛处,又恰恰做这件事的是苏妙漪,于是他情绪失控地嚷起来,“你那些小伎俩也只有在娄县这种穷乡僻壤才好使。临安是什么地方,你自命不凡、心比天高,就算去了也是栽跟头!”   这话切切实实刺痛了苏妙漪的自尊心。   她的怒火倏地腾燃起来,冷笑道,“心比天高怎么了?难道要我同你一样,胸无大志,一辈子碌碌无为吗?!”   “你……”   苏积玉吹胡子瞪眼,一张脸涨得通红,“把行李和盘缠还给我!你去你的临安,我回我的娄县!!”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把拽下腰间装着碎银的荷包,猛地朝苏积玉掷砸了过去。   就好像心里某个豁口骤然被愤怒和委屈冲垮了堤坝,竟带出不少曾发誓绝不触及的前尘旧怨来,她脱口而出道——   “若非你总是这幅得过且过、混日子的模样,虞汀兰会跟着旁人跑了吗?!”   林间的蝉鸣骤停,闷热的风也忽然顿滞。   荷包砸在苏积玉胸口,无声坠地。   一时间,他就好像被一箭穿心般,窒息般地瞳孔收缩,脸上的血色也顷刻褪尽。   “……三叔公,姑姑。”   苏安安折返回来便看见这一幕,她弱弱地问道,“你们是在吵架吗?”   苏妙漪恍然回神,眉眼间的锋锐尽收。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如何伤害彼此……   怒意平息,取而代之的便是懊悔。   不等苏妙漪张口挽回,苏积玉已经脸色青白地拂袖转身,连行李也不要了,只拾起地上的盘缠,抬脚就走。   “三叔公!”   苏安安着急了,“三叔公你去哪儿?姑姑,姑姑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三叔公追回来啊……”   苏妙漪心里虽不好受,可盯着苏积玉决然的背影,仍是咬咬牙,赌气道,“随他去!我就不信他真的会回娄县!”   一番争吵下来,苏妙漪头疼得厉害。茶也没心情吃了,直接回了马车上小憩。再睁眼时,天竟是已经黑了。   苏妙漪昏昏沉沉地坐直身,一张口,嗓音都哑了,“苏安安?”   车帘被掀开,苏安安慌慌张张地,“姑姑你终于醒了!”   “我爹呢?回来了吗?”   “没有!”   苏妙漪恢复清醒,眉头紧锁地起身下车。   夜色漆黑,整个官道上除了驿站附近挂着灯,方圆百里似乎都陷在黑暗中。   苏妙漪眼皮不安地跳了跳,“苏安安,叫车夫,我们回娄县。”   马车调转方向,又上了官道。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妙漪忽地听见路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她连忙叫车夫停车,掀开车帘往外一看,竟是一支伤亡惨重的商队。   “瞧这架势,他们应当是遇见山匪了。这附近十里都归鳝尾帮,他们可是这一带山匪里最穷凶极恶的……”   车夫对苏妙漪说道。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不顾车夫的阻拦跳下车,直接奔向几个受伤不算太严重的人,“你们可瞧见一个穿藏蓝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大概比我高些,一身书卷气,斯斯文文的……”   商队的人面面相觑,“可是姓苏?方才有位姓苏的书商,麻烦我们带他去娄县。我们刚走没多远,就被山匪缠住,那位苏老板大仁大义……”   苏妙漪越听越慌,甚至直接打断了那人的话,“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他孤身一人去帮我们搬救兵了!”   苏妙漪呆住。   马车在官道上一路疾驰,车帘被卷了起来,苏妙漪和苏安安不错眼地在路边搜寻着。   看着一路打斗劫掠的痕迹,和月光下沾在杂草上的暗沉血迹,苏妙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耳畔还回响着商队那些人的话。   “那些山匪搜刮完财物,掳走了妇人,就去追报官的苏老板了……”   随着车身颠簸,苏妙漪只觉得一颗心都被颠得七上八下,就连五脏六腑也在被无形的手搅动。恐惧、愧悔、绝望……种种情绪如山呼海啸般压过来,直叫她快要溺毙。   “妙漪……”   一声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唤声传入苏妙漪的耳朵。   她微微一震,险些以为是自己幻听,“停车!”   马车停下,苏妙漪跌跌撞撞跳下车,四处搜寻,“爹?爹!苏积玉……”   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片刻后,一只手从不远处的草丛里探了出来,手里还握着苏妙漪的荷包。   苏妙漪猛地冲了过去,就见苏积玉灰头土脸地坐在草丛里,除了僵硬的腿,却没有哪里受伤。   他指着自己的脚,冲苏妙漪道,“脚崴了,扶我一下……”   苏妙漪呆了好一会儿,才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崩溃地嚎啕大哭。   苏积玉被吓了一跳,“怎么了?我没事!那些山匪没拿我怎么样,哭什么……”   苏妙漪揪着苏积玉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再不复平日里当家做主的稳重,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十多年前从临安离开时,牵着父亲的手,哭闹着要娘亲的模样。   苏积玉原本坚定要回娄县的心忽然一下就软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抽噎不止一边咬牙切齿,“苏积玉你吓死我了……你撞见山匪不找地方躲起来,搬什么救兵……这种需要体力和胆量的事轮得到你吗?!”   苏积玉面色讪讪。   依照他的性子,其实向来是不敢强出头的。可方才瞧着商队被山匪劫掠,他耳畔就回荡着苏妙漪叱责他无用无为的话,于是一时上头,才自告奋勇去报官……   苏妙漪对苏积玉几乎是了如指掌,哭着道,“我又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我也不是真心觉得你没用……你以后别逞能了……我错了……”   “行了,爹这不是没事了吗?”   苏积玉拍拍苏妙漪的肩。   车夫和苏安安终于靠了过来。   “苏老板,苏姑娘,那些山匪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咱们得快点走啊。”   苏妙漪父女这才收拾了情绪,匆匆上车,待他们坐稳,车夫犹豫了一会儿,才转头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苏妙漪擦干眼泪,咬咬牙,“回……”   “回临安。”   苏积玉说道。   苏妙漪一怔,眼眶又飞快地红了起来。   “姑姑,你又要哭啦?”   苏安安有点害怕地打量她,小声劝道,“你别哭了,荒郊野外的,你哭起来太吓人了……”   “……”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丢脸的模样还被另外两个人瞧见了,一时尴尬不已,只能色厉内荏地瞪了苏安安一眼,“闭嘴。”   苏积玉笑了笑,低头瞧见自己手里的荷包,忽地想起什么,笑容滞住。   “爹,怎么了?”   苏妙漪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其实我刚刚崴了脚,已经被那些山匪追上了。他们原本是想要杀我灭口的,可是后来……”   苏积玉内心挣扎,最后还是从荷包里拿出了那枚童子戏荷的青玉坠,“他们忽然看见了这坠子。”   苏妙漪的眼睫微微颤了颤,“……这是玠郎的坠子。”   当初,卫玠将这青玉坠押在她这里,抵扣自己的食宿。后来他走了,也没将坠子要回去,苏妙漪就一直放在随身荷包里,砸给苏积玉时竟是忘了它。   “那些山匪见了这坠子,便不再敢动手。”   顿了顿,苏积玉才继续说道,“他们问我……是不是临安容氏的人。”   苏妙漪僵住。 第9章 宜重逢   “临安……容氏?”   静了半晌,苏妙漪才讷讷重复了一遍。   苏积玉颔首。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还是苏安安左看看,右看看,打破沉默问道,“茸柿……是个什么模样的柿子?”   这话就跟个鞭炮似的,瞬间将马车内郁郁沉闷的氛围都炸没了。   苏妙漪一口气长叹了出来,几乎都要气笑了,“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跟吃食没关的东西?容氏是个家族!家族!”   “……哦。”   听说不是吃的,苏安安一下变得兴致寥寥。   苏积玉对苏安安介绍道,“容氏祖上三代皆为宰辅,近百年来在我朝都是盛极一时的世家名门。到了这一代,家主容胥是辅政的三相之一,他的儿子容云铮也是朝廷重臣,还娶了一位县主为妻。若非十年前,他们父子二人被卷入撰造手诏的事端,被圣上处死,容家也不会突然没落,退守临安……   可即便不如从前盛况,容氏如今是由守寡的扶阳县主当家,和皇室沾亲带故,再凭着百年家底,仍是临安府最富贵显赫的高门大户。”   话说到这儿,苏安安已经躺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苏积玉看向低头把玩青玉坠的苏妙漪,又道,“前段时日,他们不是说容家大公子路途中遭逢变故,未能进京科考么,会不会……”   苏妙漪默不作声。   她不止一次猜测过卫玠的身世,可那日在山崖下捡到人时,卫玠身上穿的衣料并不名贵。所以哪怕他再气质不凡,她也只往什么小富即安的书香门第去猜。   至于那日和穆兰说的什么皇亲国戚,不过是故意膈应她的罢了,没想到……   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苏妙漪心存侥幸地说道,“就算他与容家有关系,也不一定就是容家人。或许他是容家的教席、书童,对了,厨子也有可能,他斫得一手好鱼脍……”   苏积玉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苏妙漪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就在她闭口不言时,一旁睡着的苏安安却是忽然惊醒,猛地坐直身。   “鱼脍?什么鱼脍?!”   ***   苏家三人到达临安城时,已是三日后。   临安城依山傍水,城内的河道纵横南北,处处可见石桥和舟船。一条十里长街也自北向南贯穿临安城,沿街尽是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商铺市行。   娄县最热闹的便是朱鹭巷,可临安城却是随便拎出一条小巷,便远远胜过娄县。更不用说占据中轴线的主街是何等的繁华迷人眼。   苏妙漪在花市附近寻了个客栈,先安顿好了还在养脚伤的苏积玉,就带着苏安安出了门。   “姑姑,我能不能尝尝那个……”   “姑姑,那边热气腾腾冒白烟,肯定是刚出锅了一笼蒸饼……”   苏安安在街上几乎走不动道,外加她还生得一股子蛮力,苏妙漪几乎都有点控制不住她。   “苏安安!我带你去吃鱼脍!”   一句话,让苏安安猛地转身回来,双眼都在放光,“真的?”   下一刻,她忽然想起什么,将信将疑道,“可咱们不是没钱了么?”   苏妙漪想了想,嗤笑一声,“何需我们掏钱,自有人愿意破费。”   苏安安不解,“谁啊?”   苏妙漪挑挑眉,“到了你就知道了,届时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便能有金齑玉鲙吃。”   长街最北端的玉川楼,是临安城里的酒楼之首。雕梁画栋,珠帘翠幕,比苏妙漪幼时印象中的景象竟然还要更华贵些。   二楼雅间里,苏安安没见过世面地摸着桌上铺的锦缎,感慨地问苏妙漪,“姑姑,你是说你以前来过这儿?”   苏妙漪嗯了一声,却不愿多说,“只来过一次。”   这玉川楼里来来往往的,非富即贵。寻常百姓,就算家里有些积蓄,能进得了这个门的,也只能在一楼的大厅里堂食。二楼雅间,唯有做大生意的商贾或是在临安府能说得上话的官吏,才有资格预订。   至于三楼……便是连当朝首富也上不去了,唯有权贵、名门望族方可入内。   “吱呀。”   雅间的门被推开,苏妙漪和苏安安齐刷刷朝门口看去。   一穿着销金夹衫、梳着巍峨高髻、满头金钗还点缀珍珠的年轻夫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   “穆,穆兰姐姐?”   苏安安目瞪口呆,几乎不敢同穆兰相认。   苏妙漪也是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自如。   穆兰走进雅间,笑着同苏安安打招呼,然后才颐指气使地转向苏妙漪,“数月不见,你似乎清减了不少。今日我做东,给你好好补补吧。想吃什么?”   苏安安欢呼着叫起来,“鱼脍!”   还不等穆兰应答,苏妙漪立刻嗤笑了一声,“苏安安,你点菜也有点分寸,那鱼脍是什么人都能请的起吗?别把你穆兰姐姐吓跑了,你连个蒸饼都吃不着!”   苏安安惋惜地啊了一声,委屈巴巴道,“那,那算了。穆兰姐姐,我什么都吃的,什么都行……”   “别听她的。”   穆兰不屑一顾,“不就是个鱼脍么,我如今好歹也是官眷,连这玉川楼的雅间都能进来,难道还能吃不起一道鱼脍?”   苏妙漪阴阳怪气,“千万别勉强啊,官眷夫人。”   听了这话,穆兰冷哼一声,腰背又挺得更直了些,“叫他们请厨娘下来,做一桌金齑玉脍!”   两个丫鬟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去啊!”   穆兰沉下脸,对两个丫鬟叱了一声。   待丫鬟退了出去,穆兰才重新调整了笑容,得意地对上苏妙漪,“在娄县你没吃上的鱼脍宴,今日就叫你见识见识。”   苏安安在一旁欢呼雀跃地叫了起来。   眼见着鱼脍宴的目标达成,苏妙漪也收起了方才故意竖起来刺激穆兰的那身刺,沉默着靠回了圈椅中。   难得见苏妙漪吃瘪,穆兰乘胜追击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这玉川楼的厨娘,就是那位去过娄县的武娘子!”   “……我知道。”   苏妙漪耷着眼,若有所思。   若非打听到这位武娘子在玉川楼,她又岂会特意来这儿?   伴随着一阵悦耳灵动的鸾铃声,雅间的门被推开,十数个下人端呈着各色各样的碟盘、食材还有刀具走进来,落在最后的,便是腰间坠系着银铃,行走间叮铃作响的武娘子。   “傅夫人。”   武娘子朝穆兰行了一礼,随即目光落在了苏妙漪面上,微微一愣,“这位是?”   “我叫苏妙漪。”   苏妙漪三字一出,武娘子的表情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原来是娄县的苏娘子,那日在凌公子的生辰宴上,妾身便已经听闻过苏娘子的名号……”   苏妙漪刚想回应什么,却被苏安安打断。   “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上鱼脍?”   武娘子笑了笑,朝身后招手,从托盘中拿起自己的脍刀,刀柄上系坠着鸾铃。   看着武娘子那似曾相识的刀法,听着那鸾铃的响声,苏妙漪仿佛又被拉回了一个清风朗月、情意缱绻的夜晚。   只是她如今已经有些分不清,那一夜究竟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她的黄粱一梦……   一盘金齑玉脍很快呈了上来。   穆兰和苏安安都为武娘子的技艺鼓起了掌,武娘子将双手擦拭干净,便福身告退,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妙漪忽然开口唤住她。   “武娘子。”   武娘子顿住,回身。   “我的未婚夫婿也曾为我斫过鱼脍,刀法虽不如武娘子娴熟,却有些相似。如今他不知去向,武娘子可知道他的行踪?”   此话一出,穆兰和苏安安都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面露愕然。   武娘子眸光微闪,“想来是巧合,我连苏娘子都未曾见过,又怎么会识得你的未婚夫婿呢?”   “可傅夫人告诉我,她曾亲眼看见你们二人在娄县会面,似乎是早就相熟。”   穆兰蓦地瞪大眼,“我何时……”   苏妙漪看了她一眼。   穆兰一噎,还是将后半句驳斥的话咽了下去,虚张声势地朝武娘子抬起下巴,“对,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见过。”   武娘子想了想,终于不再遮掩,“他算是我的半个徒弟,向我请教过斫鱼的刀法。”   苏妙漪追问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苏娘子,你千里迢迢追到临安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武娘子面色不善,“若是为了情,他不告而别便已明确了态度,你再纠缠又有何用?若是为了旁的……他其实也只是个家境清贫、上有母亲叔父,下有幼弟,事事被掣肘的,怕是要让娘子你失望了……”   语毕,也不等苏妙漪再说话,她便拂袖离去。   雅间的门被“砰”一声阖上。   穆兰的脑子似乎也被这声响震得恢复清醒,她咬着牙怒视苏妙漪。她就说苏妙漪一来临安,怎么就欠嗖嗖地给她递拜帖……   原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早就想好了要来这玉川楼见武娘子,所以才故意激她,叫她傻不愣登地炫耀摆阔!   穆兰突然心疼起自己的荷包来。这一桌鱼脍宴,若是为了给苏妙漪添堵,自然是值得的,若是为了替苏妙漪寻人……那就亏大了!   “安安,你还想吃什么?这玉川楼还有些特色的小食,我再去给你点些来。”   趁着苏妙漪还在发呆的时候,穆兰朝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三人也飞快地离开了雅间。   雅间内顿时只剩下苏妙漪和苏安安姑侄俩。   苏安安埋头只顾着吃鱼脍,被鲜得只会哼哼,根本说不出话来,苏妙漪则是眉头紧锁,还回想着武娘子的话。   直到雅间内安静得有些久了,苏妙漪才突然回过神。   “穆兰呢?”   “穆兰姐姐说她出去点菜……”   苏妙漪眼皮一跳,忽地意识到不对劲,一下站起来,拉过苏安安,“别吃了,走!”   两人打开雅间的门,却刚好被上菜的伙计撞上。   “两位娘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傅夫人临走之前说今日的鱼脍宴是您二位结账……”   “什么?!”   苏安安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我们哪有……唔。”   苏妙漪一把捂住了苏安安的嘴。   可即便如此,上菜的伙计还是露出了怀疑之色,“两位娘子莫要开玩笑了,在我们玉川楼,若是吃白食,那都是要被直接送去官府的,无论你会不会补上菜金,先打十板子再说!”   苏妙漪暗自咬牙,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谁说我们要吃白食,不过是我妹妹方才吃的多了,现下有些闹肚子……”   苏安安这时候突然激灵起来,捂着肚子弯腰,哎呦了一声。   伙计恍然大悟,连忙给她们指了个方向,“前面左拐。”   苏妙漪道了声谢,搀着苏安安就埋头往前走。   “姑姑,现在可怎么办?你身上带银两了吗?”   苏安安小声问。   “显然没有!”   苏妙漪已经在心里将穆兰骂了几百遍,“总之不能去官府,你先在这里拖着,我溜出去,回客栈拿了银子再来接你……”   两人走到楼梯口,分道扬镳。   苏妙漪脚底生风地往玉川楼外走,可她刚一踏出大门,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方才那个伙计的眼神。他立刻指着她朝身边人说了什么,那些穿着短打的武夫便朝门口奔了过来。   苏妙漪骤然变了脸色,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提裙往街上跑。   与此同时,玉川楼三楼的雅间里。   武娘子站在窗边,吩咐身边的下人,“去容府传个话,让大公子今日不要来玉川楼了,省得被人缠上……”   话音刚落,那下人突然指着窗下的长街,尴尬道,“娘子,恐怕是来不及了。”   武娘子愣了愣,朝往窗外看去——   人群熙攘的长街上,一白衣青年坐在漆金嵌玉、帷纱盖遮的轿辇上,清冷矜贵,前呼后拥。   就在这时,一个慌不择路的小娘子竟是直接闯到了街道上,被容府开道的护院横刀拦住。   武娘子眯了眯眸子,在看清那小娘子的面容后,微微一惊。   “大胆!”   容府护院厉声呵斥道。   刀鞘横在身前,苏妙漪如梦初醒,她连忙又朝后退去,可一抬头,目光却不经意扫过那轿辇上坐着的贵公子。   下一刻,微风拂过,帷纱舒卷,一张熟悉的俊容映入苏妙漪眼底。 第10章 宜断舍离   “玠郎……”   苏妙漪眼睫微颤,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其他人没听见,可拦着她的那个护院却是听清了。   玠郎?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自家公子,一时分神,竟叫苏妙漪径直走到了轿辇前。   主街两侧的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纷纷停住步子,望向立在轿辇前的苏妙漪。   少女正当韶华,不施粉黛也难掩天然的姿色。一身简单素净的浅青色春衫穿在她身上,被风微微吹起褶皱,愈发衬得她腰肢纤细,有弱柳扶风之感。   “玠郎,是你么?”   苏妙漪站在轿辇正前方,定定地望着帷纱后的青年,又唤了一声。   微风拂过,青年俊朗的面容在帷纱后若隐若现,却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卫玠,我知道是你。”   苏妙漪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一声里已是十分笃定。   左右两侧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围了过来斥退她,“我家公子姓容,你认错人了,还不速速离开!”   与此同时,主街两边的行人也如梦初醒,交头接耳地私语道,“这小娘子什么人,怎么唤容公子玠郎啊?”   “你没听她喊得是卫玠吗,怕是认错人了吧?啧,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外地人,怎么连容大公子都不认识?”   容……容大公子……   苏妙漪攥了攥手。   他果然是容氏的公子,也是扶阳县主的爱子——容玠。   就在这时,玉川楼里的人也都追了过来,隔着容家那些护院,冲苏妙漪嚷道,“这位娘子,你别跑啊。你的饭钱还未结清,若是拿不出来,我们可要将你送去官府了!”   陌生的街头,嘈杂的人群,身前是不告而别、再见已是天上皓月的未婚夫,身后是穷追不舍、嚷嚷着她“吃白食”,要将她扭送官府的酒楼仆役……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苏妙漪想,这恐怕就是她人生中最难堪的一刻了。   见她脸色难看地站在轿辇前,始终不吭声,玉川楼的那些人咂摸出些不寻常的意味,忽而将矛头转向帷纱后的容玠。   “容大公子,您与这位娘子可是旧识?若她真没带够银钱,那这顿鱼脍宴暂且记在您的账上,我们也就能向东家交差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齐刷刷看向了轿辇上一言不发的容玠。   容玠终于掀起眼,隔着翻飞的帷纱与苏妙漪视线相对。   偏偏在此刻,那帷纱上系垂的铃铛也被风吹响。细碎的玎玲声瞬间将苏妙漪拉回了凌长风生辰的那一夜。   她想起那一夜随着脍刀颤动的鸾铃,想起那个为她净手斫鱼的青年,和他面上罕见的温柔神色——   「苏妙漪,我的婚服呢?」   记忆中的那张脸,与坐在轿辇上的容大公子逐渐重叠。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可眼神却不及那夜情意的万分之一……   苏妙漪无端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   下一刻,容玠那道清冷无波的目光已经自她身上轻扫而过。   他启唇,嗓音一如那夜求娶时的温润清越,“素昧平生,并非旧识。”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落了地。   苏妙漪脑子里骤然嗡了一声,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这八个字循环往复——   素昧平生,并非旧识。   素昧平生……   好一个素昧平生……   即便是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悔婚,也远不及这四个字带来的杀伤力。就好像有块巨石在头顶摇摇欲坠了许久,终于在此刻砸落下来,砸得她头破血流,遍体生寒。   苏妙漪攥了攥手,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才勉强站稳。   玉川楼的人拥了上来,将她拉到一旁。而容玠的轿辇自她面前行过,一路抬到了台阶上。   青年从轿辇上起身,迈步走进玉川楼,动作没有丝毫顿滞,再无半分不良于行的模样。   苏妙漪死死盯着青年离开的背影,可一转眼,那道背影便被紧随其后的仆从们挡得严严实实。   眼前人影窜动,耳畔嘈杂不堪,苏妙漪一时只觉得浑身冰冷、头晕目眩,甚至胃里都在翻江倒海。   见她一幅失了魂魄的模样,玉川楼的人也不打算再多费口舌,“来人,报官……”   “等等!”   去而复返的穆兰竟是忽然出现。   她摇着扇款款走来,“我才离开一会儿,怎么就要闹到官府去?不是同你们说了,今日是我宴客,这鱼脍宴的饭钱自然是由我付。”   玉川楼的伙计一愣,“傅夫人,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穆兰斜了他一眼,伙计噤声。   穆兰最开始的确是想叫苏妙漪自作自受,可走远了却还是放心不下,认命地掉头回来。   这一来一回,却叫她刚刚好错过了容大公子进玉川楼的一幕,所以整个人都在状况外。   穆兰将荷包丢给丫鬟,让她跟着伙计回玉川楼结账,自己则叉着腰,扇子一挥,“都散了吧,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才纷纷散开。   待一切处理完,穆兰才好整以暇地转头,幸灾乐祸道,“苏妙漪,你算计我一回,我吓唬你一次,这算扯平了……”   对上苏妙漪失魂落魄、如同槁木死灰般的一张脸,穆兰吓了一跳,伸手去推她,“不是吧?一顿鱼脍宴而已,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苏妙漪?苏妙漪!”   苏妙漪脸上的血色褪尽,她蓦地扣住了穆兰的手,闭了闭眼,半晌才挤出一个字,“……走。”   玉川楼内。   穆兰的丫鬟跟着伙计回到了柜台前,那伙计翻出二楼雅间的单据,念道,“蒹葭阁,金齑玉鲙和各种点心加起来,一共是白银二十两……”   说着,他忽地顿住,疑惑地将单据来回翻看,“这,这蒹葭阁的账,怎么已经结过了?”   确认了好几遍,他才对丫鬟道,“不必给了,你家夫人的账已经被结清了。”   “……”   丫鬟也奇怪地转身离开,可走出玉川楼时,却灵机一动,将穆兰给她的银两悄悄收进了袖中。   ***   客栈里。   紧闭的屋门后传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的干呕声。   苏积玉和苏安安都被关在屋外,苏积玉着急地来回踱步。   穆兰局促地站在一旁,也有些傻眼,“积玉叔,我,我真不是有意的,我不过是同她开个玩笑,谁知道她反应这么大……”   “肯定不单单因为这个……”   苏积玉眉头紧锁,“你们今日在玉川楼,可还碰见了其他什么人?”   穆兰连忙叫来了丫鬟,让她再去玉川楼打听打听。片刻后,那丫鬟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将苏妙漪与容玠碰面那一幕细细地说了一遍。   “那个容大公子不会就是,是……”   穆兰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积玉。   苏积玉叹了口气,“多半就是他了。”   穆兰目瞪口呆地僵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一个念头。   ……她可真该死啊。   直到太阳落山,屋子里的动静总算停了下来,可苏妙漪仍是紧闭门窗,将自己反锁在里头,不吃不喝,也不愿见任何人。   苏安安和苏积玉轮流在屋外守着,就这么过了一整夜,苏妙漪都没有踏出屋门一步,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第二日,几乎天刚亮,穆兰便又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了苏妙漪的屋外。   “她一晚上都没出来过?”   穆兰问苏安安。   苏安安愁眉苦脸,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头,“姑姑这回好像是真的很难过……”   穆兰皱着眉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贯钱,然后直接动手拆开,一枚一枚地朝苏妙漪门上砸。   苏积玉听到动静,从自己屋子里跑了出来,惊诧道,“穆兰?你这是做什么?”   “……讨苏妙漪开心。”   穆兰煞有介事道。   她一边砸着手里的钱币,一边嘴里还不住地叫嚷着“谁掉的铜板”。   大概砸了足足有半贯钱,房门忽地从内被拉开。   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苏妙漪站在门口,她低头,定定地望着那砸了一地的铜板,“……谁干的?”   穆兰心里一咯噔,默默藏起自己手里的半贯钱,可下一刻,苏安安和苏积玉便出卖她,将她推到了前头。   穆兰别无他法,梗着脖子叫起来,“是我干的,怎么了?苏妙漪,你不是最爱铜板么?刚来娄县的时候,你同我说过什么?你说你要成为本朝首富!现在呢?为了个男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算什么本事?若是觉着丢人了,那就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啊,难道躲在屋子里就能把脸面挣回来了?”   苏妙漪终于抬眼看向穆兰。   那双素来精明狡黠的桃花眼,此刻竟微微有些红肿,看上去像是哭了一整夜,格外地楚楚可怜。只是这模样虽可怜,眼神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你说得对。”   苏妙漪俯身将地上的铜板,一个个拾捡了起来。   见状,苏积玉和苏安安反倒松了一口气。   只要苏妙漪还在乎铜板,那就是没事了……   然而下一刻,苏妙漪站起来,却是面无表情地将那一堆铜钱都塞回了穆兰怀里。   穆兰不可置信地,“你不要?”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哑声道,“谁稀罕你这点铜板,我是要赚大钱的人……走吧。”   穆兰一怔,“去,去哪儿?”   “找聚宝盆,生财。”   ***   临安城主街的最北端,便是容府。   今日是扶阳县主的生辰,容府正在大摆寿宴。一辆辆马车停在容府外,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宾客络绎不绝地入府。   穆兰远远地站在数十米开外,呆呆地望着前面的人潮,和门楣上都漆金雕玉的容府,“你说的聚宝盆……是容府?”   苏妙漪站在穆兰身侧,吸吸鼻子,声音闷闷地,“想办法带我进去。”   “……你疯了吧?!”   被过往的人频频注目,穆兰才赶紧压低声音,连连往后退,“这是县主寿宴,我怎么带你进去?!”   苏妙漪一把拽住她,眼尾的红晕还未消失,瞧着颇有些怨念,“你不是官眷夫人吗?”   “你当人家扶阳县主是什么人?!临安城这么大,难道什么九品芝麻官都能进容府的门吗?你也不看看咱俩这幅模样,穿得还没人家容府的一等女使气派……”   苏妙漪低头看了眼自己一整夜没换的衣裳,转头就走。   穆兰愣了愣,不放心地跟上去,“你又要做什么?”   “买衣裳。”   二人一走上主街,便路过一家成衣铺子。苏妙漪只是瞧了一眼,便抬脚要往里面走,穆兰连忙拦住她。   “这是临安城最好的成衣铺!我都买不起……你进去干什么?”   苏妙漪斜了穆兰一眼,直接拉着她迈进了成衣铺。   当着穆兰的面,苏妙漪拿出一张银票,拍在了掌柜娘子身前的台面上。   穆兰诧异地瞪大了眼,低声问道,“你哪儿来的银票?”   苏妙漪没有回答,对掌柜娘子道,“我要你们这儿最贵的衣裳……给她穿。”   她伸手指了指穆兰。   穆兰:“?”   一炷香的功夫后,穆兰穿着临安城最昂贵的香云纱,走出了成衣铺。   她的双脚踩在地上,就犹如踩在云朵里似的,只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十分的不真实。   视财如命的苏妙漪怎么会“一掷千金”地给她买衣裳?!   穆兰迷迷糊糊地转头,只见苏妙漪也换了身淡粉色的衣裳从铺子里走出来。   可她身上那件,是最寻常最素净的布料。与自己身上的香云纱天差地别,两人站在一处,光看衣裳,便跟主仆似的……   “你,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苏妙漪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从现在开始,你是为了郎君仕途要混入容府的官眷夫人,而我是你的婢女。”   “……你给我加了一串前缀,我就能进容府了?”   苏妙漪长叹了口气,以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穆兰,“前缀不重要,重要的是钱。”   容府门外,苏妙漪将一个迎客的家仆拉到一旁,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我家老爷是临安府的七品知事傅舟。今日县主寿宴,达官显贵云集,我家夫人便想着利用这个机会,与临安城的贵夫人们结识一二,往后说不定能帮上老爷的仕途……”   那容氏家仆看了苏妙漪一眼,又打量着她身后穿着香云纱的穆兰,面露难色。   见状,苏妙漪又加了一锭银子,“放心,我家夫人进去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会招惹事端连累你。”   “……跟我来吧。”   家仆飞快地将两锭银子收进怀里。   穆兰和苏妙漪跟着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容府。   行到僻静处的小径,穆兰悄悄扯了扯苏妙漪的袖子,小声道,“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哪句?”   “进去后一定安分守己,这一句。”   苏妙漪转头看向穆兰,因脂粉遮掩的缘故,她的眼睛已经不似早晨那么红肿,只剩下隐约可见的绯色,恰如初绽的桃花,惹人怜惜。   “假的。”   桃花一张口,成了食人花,“我今日来,便是来闹事的。” 第11章 宜攀亲   县主的寿宴还未开席,后院的女客们都三三两两地围簇在回廊下,谈笑风生,投壶弈棋。   苏妙漪低眉敛目地跟在那些宾客身后,自如地变换着跟随对象,一时是某位夫人,一时又是哪家的千金。总之她穿着低调,旁人瞧见了也只以为是哪家的女使。   至于穆兰,在得知她要“大闹容府”的第一时间,便毫不留情地同她划清界限。   “你自己作死可别连累我……莫说我俩的关系还没亲近到同生共死,便是冲着我家郎君的仕途,我也绝不可能陪你胡闹!”   既已混进了容府,苏妙漪本也没指望她派上什么用场,于是二人直接分道扬镳。   穆兰混在贵妇中装鹌鹑,苏妙漪则独自行动。   容府不愧是有百年家业、出过三代宰辅的名门世家,虽然当年容相和容云铮见罪于皇帝,可皇帝却不曾迁怒容家其他人,就连赐给容家的御笔匾额也未曾收回。   容家将这块御笔匾额带回了临安,如今就高高地悬挂在容府藏书阁的最顶上头。   藏书阁足有三层之高,无论是在后花园还是前花园,宾客们都能一抬眼就瞧见。   苏妙漪也远远地望了一眼,匾额上是“鸾翔凤集”四个字。   “容大公子未能进京赶考,当真是可惜了。这临安城谁人不知,他有逸群之才,只要进了京,那定是能连中三元,容家便要再出一位宰相了。”   回廊下,几个夫人正在议论容玠,苏妙漪不自觉放慢了步子。   “听说是进京途中遇上山匪劫路了,还受了伤?”   “可不是么,容家暗中寻了几个月,最后找到人时,容大公子连县主都不记得了……”   夫人们顿时嘘声一片。   “不过好在及时得了救治,如今离魂症已经痊愈。这也是大公子命好,若换做其他人,说不定都死在山匪手里了!”   其他人连声附和。   苏妙漪也面无波澜地在心中应和了一句。   的确,长得好的人总是运气更好些。   “哎,今日怎么还不见县主?”   一位夫人张望着问道。   “容府今日请了临安城最好的春喜班,容大公子陪着县主在戏台那儿看戏呢。”   “哎哟,那我们也去瞧瞧啊。”   说话的夫人面色一喜,抬脚便要走,却被身边人一把拦了下来,笑着叱道,“戏台那都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是县主替容大公子相看新妇的姻亲局。你个做长辈的去凑什么热闹?”   夫人们顿时笑开。   廊柱后,苏妙漪眼眸微垂。   她不再听夫人们的闲话,而是跟着端呈茶点的容府女使,穿过回廊,一路朝戏台的方向快步走去。   因扶阳县主喜欢看戏,容府回到临安后,便特意在后花园南角搭建了一座戏台。   屋檐上覆着的是琉璃瓦,屋檐下装饰的是彩雕,听说是仿照着汴京城里最出名的戏台建的。   苏妙漪一路跟着女使到了戏台东侧。   台上的名伶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绿荫如盖,坐着一众品茗听茶的贵人。   苏妙漪一眼就瞧见了坐在最前排的容玠。   他今日穿着一身靛青圆领锦袍,那似曾相识的颜色,倒是让苏妙漪一下又想起数月前,他穿着苏积玉那件藏青旧衣时的模样。   比起那件捉襟见肘、露着线头的旧衣,此刻这件锦袍用上好的衣料裁制,以银线绣着云雷纹滚边,不仅无比合身,也更吻合青年清贵如玉的气质。   身边身后的人都在谈笑,容玠坐在那儿,却只是低垂着眼,手里的茶盖一下一下地在茶碗里撇着,不知是在认真听戏,还是想旁的什么。   在自己家,在自己母亲身边,竟也像与世隔绝一般……   苏妙漪皱皱眉,将视线移到一旁。   容玠身边,便是他的母亲扶阳县主。   扶阳县主比苏妙漪想象中还要更年轻,穿着不似其他同辈的妇人那样沉闷,而是偏素雅,妆饰也以翡翠珍珠为主,少用金银。   至于容貌,更是保养得没话说。她端坐在那儿,便说是容玠的长姐,怕是也有人会信。   看完容玠母子,苏妙漪的目光才扫向座位后排,的确都是些妙龄贵女,看来那些夫人口中的相看新妇,竟是真的……   与此同时,一出《四郎探母》已经唱到了最后一折。   苏妙漪面前的案几上恰好摆着一本点戏的册子,趁戏班子的人忙着换场,她将那册子拿了起来。   上头已经用笔勾了几出戏,苏妙漪飞快地扫了一眼,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唇角一勾。   她提笔,在那册子上添了一笔,才将其放回原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苏妙漪长舒了口气,望着不远处的容玠,眼眶逐渐又红了起来。   戏台边,吹拉弹唱的曲调一转。伶人重新上了台,开口便唱道,“秦香莲寻亲,人离了湖广。来到了汴梁城,艰苦备尝……*”   台下,原本还在与旁人谈笑的扶阳县主微微一愣,朝身后问道,“我好像没点这出戏,你们谁点的?”   众人纷纷摇头,县主挑挑眉,“这倒是奇了。”   一旁的侍女低身为县主斟茶,问道,“可要叫她们直接下去,重新换一出?”   县主刚要点头,却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容玠竟不知何时抬起了眼,眸色沉沉地望着戏台。   “……罢了,也许久没听人唱闯宫了。”   县主摆摆手,任由戏台上的伶人将这出戏演了下去。   见状,后排的贵女们才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每每看了这出戏,都恨得咬牙切齿。陈世美当真可恶,为了荣华富贵,竟连妻儿都不认……”   “是啊,这种人便是再文才超群又如何?不仁不义,连旧时情意都能弃之不顾,往后若是有更好的前程,怕是连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要我说,这公主也着实冤枉。你我定要擦亮眼,千万不能寻得这样一个夫婿……”   贵女们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和。   后排议论得热闹,县主也听了一耳朵,好笑地掀起唇角,随即伸手去取茶点,可却扑了个空。   她侧头,这才发现碟盘已经空了,正要唤人,却有一双手将新的茶点端呈了上来。   顺着那只手,县主瞥见一身淡粉色衣裙,却不是容府女使的衣裳。   她微微一愣,抬眼就见一似玉如花的小娘子站在面前,峨眉微蹙,泫然欲泣,微红的双眼竟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容玠。   “公子,妙漪总算找到你了……”   苏妙漪哽咽道。   县主捧着茶盏的手一抖,险些被溢出的热茶烫了手。   「晴天霹雳魂飘荡!」*   戏台上一声震天的锣响,秦香莲骤然昏倒在地,被一双儿女扶起,如泣如诉地继续唱着,“好似南柯梦一场——”   戏台下众目睽睽,容玠与苏妙漪对上了视线。   一个站在那儿,眸光盈盈,雾气氤氲,一个稳坐如山,眸底晦暗如渊,深不见底。   “你我见过?”   容玠薄唇微启,只吐出四字。   一时间,苏妙漪眸子里的雾气更甚,神色茫然无措,“你不记得了?你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都说你被带回临安后,找了名医诊治。如今身上的伤都治好了,离魂之症也治好了……怎么还会把我忘了?”   还不等容玠回应,县主的脸色已然变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混入容府意欲为何?”   她抬手,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震得茶碗作响。再张口时,声音竟和台上的“陈世美”应和成了一句——   “来人,还不把她给我带下去——”   「来人,快将他们轰了出去!」*   后排的贵女们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双眼瞪得溜圆。   县主:“……”   眼见着容府的家仆们已经要走上来,苏妙漪面上露出几分慌张的神色,着急地说道,“公子,当初你进京科考,半途中遇上劫匪,坠至崖下生死不明。是我将你救回家中,找大夫为你医治,那时你身受重伤、不良于行,还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我和我爹收留你、照料你……”   容玠微微蹙眉,望着苏妙漪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似是想将她看穿。   苏妙漪却不如他愿,侧身一转,拿出帕子拭泪,“你分明还同我说过,若是回了临安,会托人传书报平安,尽快接我们来临安相见……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家仆们已经走到苏妙漪身后,刚要伸手将她押下去,却有一贵女大着胆子站了出来,恼火道,“为何不让她说完?”   此话一出,登时又有其他贵女附和。   家仆们顿在原地,下意识去看县主,却见她阴沉着脸,不置一词。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唯有戏台上的秦香莲闯入宫门,指着陈世美怒骂道。   「我将公婆已埋殡,千辛万苦到京城。因何相逢不相认,你、你、你得了新人忘旧人!」*   饶是淡定如容玠,面上也掀起些波澜。   下一刻,苏妙漪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坠。   看清那青玉坠上的童子戏荷,县主眸光一颤,额角隐隐作痛。   “这是公子留在我们家的信物,我不知这是不是独一无二的贵重玉坠,能不能证明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苏妙漪咬了咬唇,“可我真的没有说谎!若我今日之言有一句作假……”   容玠终于开口打断了她,口吻里带了几分薄怒和不耐,“你究竟想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要做容家的少夫人!   在场之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眼见着这出戏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众人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将青玉坠递还给容玠。   “当初公子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与妙漪在祠堂里叩拜天地…………”   听得“叩拜天地”四个字,县主眼前一黑。   「往事前景休提论,一刀两断你另谋生!」*   戏台上,陈世美连连挥手;戏台下,苏妙漪哭得梨花带雨。   “天地见证,公子与妙漪结为金兰之交……”   苏妙漪哽咽了一下,“往后兄妹相称,事事照拂。这话如今还可算数?”   院内倏然一静。   就连戏班子吹拉弹唱的奏乐都突然停了下来,台上的秦香莲一头撞向陈世美,却扑了空,直接“咚”地一声,在地上摔了个五体投地。   满堂愕然。   县主眼前的黑雾一点点散去,重新坐直了身,“?”   原本已经愤慨到要冲上去为“苏香莲”撑腰的贵女们也僵在原地,呆若木鸡。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轻不可闻地问了一声,“……秦香莲唱到一半,变桃园结义了?”   容玠对上苏妙漪红通通的双眼,猝然发出一声冷笑,手中却险些捏碎了茶盏。 第12章 宜清算   沿水的树荫下,穆兰拿团扇遮掩着自己的脸,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回避着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们。   天晓得,这身香云纱给她惹了多少麻烦。她都已经在角落里缩着了,偏偏还不断有人来与她搭话。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她家郎君的官衔……   瞧见一粉色衣裳的背影,她连忙走上去,一把拉住人,“苏妙漪!”   那人转过头来,却是张陌生面孔。   穆兰连声告罪,忙不迭地松了手开溜。   这都快半个时辰了,苏妙漪竟然没影了!   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撇开会不会牵连她家郎君不说,若苏妙漪真的大闹容府,落个血溅寿宴的下场,她怎么回去跟积玉叔交代?   看在这身香云纱的份上,她也得把苏妙漪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天哪,你听说了吗?戏台那边在演铡美案!”   行过回廊时,穆兰忽地听见两个容府女使在小声议论。   “一个铡美案,又不是没听过,你激动什么?”   “不是戏台上的铡美案,是戏台下!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娘子不知怎么混进了容府,还闯到了县主面前,铡的也不是陈世美,而是咱们大公子!”   穆兰蓦地瞪大双眼。   后花园南角,扮演秦香莲的名伶被戏班子搀扶了下去,戏台上空空荡荡,一时没人再登台。   戏台下,众人各归各位,目光却全都汇聚在苏妙漪一人身上。   县主叫人在自己身侧又添了一把座椅,拉着苏妙漪坐下,还拿出绢帕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珠,“你是说,你与我家玠儿在他受伤失忆时,结拜为兄妹了?”   苏妙漪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另一边脸色难看的容玠,点头。   县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有什么好哭的?你哭成这样,旁人瞧了还以为他是同你私定终身,又始乱终弃了呢……”   县主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刚好能叫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闻言,苏妙漪似是受到了惊吓,一双绯红的桃花眼微微瞪大,“这,这怎么可能?妙漪与义兄从来只有兄妹之谊,绝无男女私情……”   容玠手里攥着青玉坠,神色凛若冰霜。   县主却是一脸遂心如愿,又是叫人给苏妙漪递茶,又是温言细语地安抚她,“好孩子,其实你兄长并非不愿认你,只是他回临安后,虽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可却忘了失忆后那段日子身处何处,所遇何人……”   “当真?”   苏妙漪先是惊喜,随后又失落,“难怪义兄不认得妙漪了……”   县主笑了笑,“他虽不认得你,可却不能不认你这身份。你于他有救命之恩,这容府上下,便是我,也要感念你的恩情。”   说着,她从手上褪下一白玉鎏金的镯子,不顾苏妙漪推拒,戴在了她的腕上,“从今往后,你还是玠儿的义妹,同时也是我的义女……”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看向苏妙漪的眼神也随之变化。   县主义女……   一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商贾之女,骤然得了这身份,何尝不是一步登天?   容玠也难得有了反应,皱着眉唤了一声,“母亲……”   不等容玠继续说下去,苏妙漪率先开口,“妙漪身份低微,怎么配做县主您的女儿……”   “我说配得上,便是配得上。只是不知,你心中可愿意?”   苏妙漪望着那玉镯,缓缓眨了眨眼,“妙漪自然是愿意的。”   话音刚落,容玠似是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蓦地起身,甚至未曾同县主知会一声,便失礼地拂袖离开。   后排的贵女们面面相觑,一言难尽地靠回了圈椅中。   “怎么说?”   “没看头,我的评价是不如秦香莲……”   正当她们窃窃私语时,苏妙漪又委屈地开口了。   “义兄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苏妙漪望着容玠的背影,“其实妙漪原本也不想来打扰义兄……只要义兄无恙,就算他不认我这个义妹又能如何呢?实在是,是我家突然遭难,我和爹爹才不得已来临安投奔他……”   闻言,县主愣了愣,“此话何意?”   贵女们也忽然又打起精神,纷纷坐直了身。   “我家在娄县是开书铺的。我爹只有我这一个独女,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老老实实地做了十多年书,可却总有小人欺我爹病弱,欺我是个女子,便阻碍我家书铺经营……”   苏妙漪叹气,“有了义兄,这些人才算收敛了些。可义兄一走,他们就变本加厉,竟找人往我家书铺放了一把火!”   穆兰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赶到南角戏台时,就见县主扯着苏妙漪的手,满脸怒色,“如此行径,与强盗土匪何异?我定要上报知府,严惩不贷!”   一众贵女们也围簇着她们,激愤不平地嚷道,“是!该让这种人尝尝教训,最好治个流放罪!”   穆兰大惊失色,脑袋一热冲了上去,“县主恕罪——”   众人闻声回头,穆兰跑到跟前,脚底一滑,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县主行了个大礼。   她顾不得起身,干脆跪在地上,指着苏妙漪道,“县,县主,她脑子不好,就是个疯婆娘,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大胆。”   县主怒道,“你是哪家的?竟敢对容氏义女如此出言不逊?!”   穆兰一脸懵,“妾,妾身没有说容氏义女,妾身在说苏妙漪……”   苏妙漪低身将穆兰从地上拉了起来,冲县主道,“义母,她其实是我的发小,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护我……您莫要见怪。”   “?”   穆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僵硬地转头去看苏妙漪,无声地张唇做了个口型,“义,义母?”   苏妙漪朝她挑挑眉,又转向县主,“义母,她是临安府知事傅舟傅大人家的娘子,今日多亏了她带我进来这寿宴。否则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您和义兄相认……”   “府知事?”   县主愣了愣。   七品小官夫人穆兰瑟瑟发抖,好在县主并未再追问,为何她的身份能进容府,而是展眉道,“既是你的发小,那今日就在这容府好好逛一逛。”   “……是,是。”   穆兰呆呆地应了一声。   扶阳县主瞥见穆兰身上的香云纱,忽地想起什么,转向苏妙漪,“妙漪啊,待会寿宴开席,我欲将收你为义女的事告知容氏族老和诸位宾客。不过你这身衣裳不好,不合身份。我叫人带你下去更衣,如何?”   苏妙漪乖巧应声,“妙漪都听义母的。”   县主笑着唤来身边女使,苏妙漪便与众人暂别,跟在女使身后绕去了僻静处的厢房。   厢房里备了衣衫,苏妙漪本打算随意挑件顺眼的。熟料县主的近身女使竟是去而复返,取来了一件雪青色的香云纱裙。   “娘子换吧,奴婢出去候着。”   女使退了出去,阖上屋门。   待屋内只剩下苏妙漪一人,她面上那副温婉柔和的神色才一扫而空,不过却也没有她设想中目的达成的那种痛快。   “……”   苏妙漪低头,摸着叠好的香云纱,感受着那天价衣料的细腻触感,心里却空落落的。   这衣料初时瞧着千好万好,如今近在咫尺了,却又觉得和自己身上这身衣裳没有太大差别。   不过这念头只是闪过一瞬,便叫苏妙漪掐灭。   她自嘲地勾勾唇角,捧着衣裳绕过屏风。   就在她换完衣裳,整理着双臂间垂挽的薄纱披帛,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厢房们竟是忽然被从外推开了。   苏妙漪起初还以为是屋外的女使,并未在意,“这位姐姐,劳烦你帮我看看,这衣裙可是如此穿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   “!”   看清门外进来的是何人时,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动作霎时一僵,颈间也像是被人掐住似的,再说不出一个字。   穿着靛青锦袍的青年迈步走近,脸上一丝神情也无。   苏妙漪的眼睫微微一颤,往后退了几步。   青年没有停下,仍是一步步逼近。他背着日光,那身影在地上拉得格外长,逐渐将苏妙漪的影子尽数覆罩。   直到后脚跟撞上了屋内那扇屏风的雕花底座,苏妙漪退无可退,才攥了攥手,站定,端出若无其事的笑,出声道,“纵使是义兄妹,也不能弃礼法于不顾吧……还是说,容府的门风就是如此放荡不羁……”   四周寒意骤起。   苏妙漪直觉危险,顾不上再逞口舌之快,径越过容玠朝外走去。   还未离开几步,她的手腕却是被人一把扣住。   苏妙漪脚下一个踉跄,就被扯回到了容玠面前,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竟是比在娄县时还要亲密。   “容玠!”   苏妙漪又惊又怒地叱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容玠垂眼,幽沉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转而看向被他攥住,不得已扬起的那截皓腕。   从未戴过钏镯的纤细手腕上,此刻却多了那只既名贵又沉重的白玉镯。   “苏妙漪。”   容玠终于出声,口吻却是凉薄而冷漠的,“你便这样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13章 宜迎新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话有如一根利刺,瞬间刺穿了苏妙漪的伪装,于是压抑已久的怒意和怨气倾巢而出、山呼海啸。她还未来得及叱骂一句,倒是叫他劈头盖脸地羞辱一通!   苏妙漪骤然爆发出一股气力,挣开容玠桎梏的同时,狠狠朝他脸上挥了一掌。   伴随着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容玠那张无可挑剔的脸被扇偏到了一侧。   他似是被定住了一般,维持着偏过脸的姿势迟迟没有回过神,脸颊上很快浮现出微红的痕迹。   苏妙漪攥了攥手,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变得有些酥麻。   她看向容玠,“什么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是县主义女的身份,还是你?”   容玠缓缓转过脸,面上覆着一层寒霜,阴沉得有些可怖。   “你不是喜欢装失忆么?怎么不继续装了?既然你容大公子全都想起来了,那我们不如好好算算旧账。”   苏妙漪冷笑,“容玠,大婚之日你背信弃义、不告而别,留下银票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便是用银钱就能打发的乞丐么?”   容玠看着苏妙漪身上的香云纱,反问道,“难道你今日混进容府,不是为了求财?”   “那也是你悔婚在前!”   苏妙漪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娄县人人说我挟恩图报、自讨苦吃,可是容玠!你扪心自问,难道我没有给你留过余地,没有给过你拒绝的机会么?每当我退一步,你却要往前进一步,你对我忽冷忽热、反复无常……那日分明是你,是你主动为我斫鱼,是你主动要试婚服……”   回想起那夜如梦如幻却又像泡影一般破灭的甜蜜,苏妙漪的眼眶隐隐泛红,气息也有些不稳,“那时候,你就该将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就该告诉我,你瞧不上我、厌烦我,而不是等到大婚那一日,等到满堂宾客齐聚的时候,抛下我……”   话音越来越轻,最后三个字甚至直接消失在了唇齿间。   太软弱了……   她已经长大了,不该像幼时那般软弱。   顷刻间,苏妙漪眼里的雾气便消散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容玠,你不该如此羞辱我。”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容玠的眼底晦暗如潮。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才再次出声时,语气意味不明,“苏妙漪,若我身微命贱,你可还会对这门婚事念念不忘?”   苏妙漪瞳孔微微一缩,难以置信地望着容玠。   她知道自己在容玠心中多半是个贪财好利之徒,却也没想到他竟能问出这种话。这话的意思是她从救人那刻起,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只为了攀附一个落难权贵!   苏妙漪怒极反笑,笑得肩膀都微微发抖,面颊猝然飞上两抹艳丽的绯云,可眼里的光却渐渐燃熄,只剩下萧条的残烬。   容玠不错眼地盯着她,眉峰轻拢。   苏妙漪作戏的功夫更胜从前,方才在后花园,甚至不输台上的伶人。如今他已再难分辨她的真情假意……   “好,好。”   苏妙漪笑得有些累了,后退两步,仰头对上容玠的目光,“若早知如此,我便是在路边施恩丧家之犬,也不该多看你容大公子一眼。”   “……”   “当初你留下的那张银票,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息地还给你。至于你欠我的这条命……”   苏妙漪低头,摩挲着手腕上那只白玉镯,“便用容氏义女的身份抵账。从此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语毕,苏妙漪便拂袖要走。   就在她要迈出门时,容玠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传来,口吻里含着几分嘲意,“苏妙漪果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苏妙漪的背影顿住,可却只停顿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与此同时,扶阳县主也换了件更庄重的衣裙,正沿着临水的僻静小路往宴厅走去。   “县主为何要抬举那个娄县来的苏娘子?”   一女使跟在县主身后,不解地问道,“您分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假话,都是为了攀附容府。”   “方才那出戏唱得如此热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话虽如此说,可县主脸上却并未有丁点怒色,“这苏妙漪倒是个聪明有巧思的,上场前特意换了我点的戏。那出闯宫,先是替她虚张声势,叫人人都以为她是来讨姻缘债的,直到火烧得足够旺了,她却往后一退,不做容氏的少夫人,而要做容氏的义女……”   县主笑了笑,“挟恩图报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像她做得这般漂亮,不仅达到自己目的,还叫被算计的人也心存感念、高高兴兴的,却是少见。”   女使哑然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这苏娘子与大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奴婢是跟着二爷去娄县的,那时大公子尚未恢复记忆,却执意要等完婚后再离开娄县……”   “行了。”   县主一听娄县的事便直皱眉,“幸好这桩婚事未成。玠儿往后是要做宰辅的人,怎可娶一个商贾之女?他那时不过是失了记忆,也乱了方寸。”   女使面色讪讪地住了嘴,“是,是……奴婢多嘴了。”   县主舒了口气,缓声道,“苏妙漪到底是救过玠儿的恩人,我将她收为义女,赠她玉镯,固然是感念她的恩情、也为玠儿博个知恩图报的名声,可更重要的,是要斩断她与玠儿的前尘往事。只要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动嫁娶之念,这容氏义女的尊荣和富贵,我便心甘情愿赏给她。”   容府深处,隔水过桥,是一座幽僻萧索的书斋。   比起花团锦簇、琼楼玉宇的容府,这白墙黑瓦的书斋,简直堪称陋室,不仅看不见丝毫雕饰,更没有多少色彩。   唯一有生机、亮眼些的,便是那攀挂了满墙的地锦。   此刻容玠就站在这院墙前,幽沉的眼眸里映着满墙地锦。   当初这书斋是照他的心意布置的,他消极郁郁,于是书斋也沉闷凋敝。可这株悄无声息冒出来的地锦,却是意外。   扶阳县主原本觉得地锦是上不了台面的野草,想叫人打理清除。而容玠看着这“野草”生气蓬勃、坚韧不拔的姿态,不知为何就拦住了下人,任由它生长了十数年,一日日地看着它拓土开疆,倒也有趣。   只可惜此刻,他却没再从那攀爬向上的枝叶里看出什么蓬勃生机,唯独瞧见如蚁附膻、如蝇逐臭的野心和欲望……   「就我们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恢复记忆之后想把我打发了,有这门铁板钉钉的婚事在,我也能捞着不少好处。」   容玠眼里的痛恨和嫌恶一闪而过。   苏妙漪不仅是个贪名逐利的商人,更是个天资出众的赌徒……   她赌赢了。   “将这墙地锦烧了。”   丢下这么一句后,容玠转身离开。   当火舌沿着地锦的枝叶蔓延开时,前头的宴厅里已是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扶阳县主笑着将苏妙漪引荐给了在场所有宾客,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苏妙漪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   皓月当空,临安城内千灯映楼台,处处是笙歌。   一辆朱轮华盖车从繁华的主街驶过,却是停在了有些冷清的花市对面。   容府的女使和家仆亲自将苏妙漪送回了客栈,阵仗大得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苏妙漪将房门合上,隔绝了那些探究的视线。   苏积玉和苏安安震惊地望着她身上的香云纱、发间的簪钗和手腕上的名贵玉镯,下巴几乎都快掉到了地上。   “姑,姑姑,你今日出门是去打劫了?”   容府的女使被逗乐,掩唇而笑,“妙漪姑娘如今是县主义女。”   苏积玉的双眼瞬间瞪得更圆,拄着拐的手都在打颤,“县,县主义女?”   女使颔首,又转头叫几个家仆将两个紫檀重漆的大箱子抬了上来,“这是我家县主的一点心意。”   箱盖被打开,一个盛着各种华贵的衣裳首饰,一个则装满了银两。   苏积玉和苏安安倒吸着凉气走过去,双眼都被那箱子里的金银之物映照得发亮。   苏积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这也太破费了……”   苏安安也同样吞口水,“这,这能买多少蒸饼和鱼脍啊?”   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   女使的笑容里掠过一丝鄙夷不屑,不过很快就掩饰下去,她望向回来后就坐在一旁的苏妙漪。   在容府应酬了大半日,苏妙漪也饮了不少酒。此刻她靠着椅背,面颊微红,微微阖着眼。   女使以为她醉了,扬声唤她,“姑娘?姑娘。”   见苏妙漪缓缓睁眼,女使才说道,“这客栈实在粗陋,姑娘住在这里怕是委屈了,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同奴婢去主街最好的客栈。县主的意思是,姑娘一家人可以在那暂住几日。”   说着,那女使又拿出一张房契,“这是县主赠姑娘的一处宅子,不过还需清扫。待到下人们布置妥当后,姑娘便能搬过去了。”   屋内一片死寂。   苏积玉和苏安安是已经震撼地说不出话来,苏妙漪则是若有所思。   静了半晌,苏妙漪才站起身,感慨地长舒了口气,“义母如此阔绰的手笔,若是传出去,往后她还能在临安城里露面吗?”   女使面露不解。   苏妙漪噗嗤一声笑出来,似是醉意微醺,“怕是从明日起,这临安城里的姑娘们都要扑到她跟前唤娘亲了。”   女使这才听出苏妙漪的玩笑之意,也笑了起来,“可这种福气,也只有妙漪姑娘才有呢。”   苏妙漪接过女使手中的房契看了一眼,又转向那两个金光灿灿的箱子,“劳烦你替我谢过义母。”   “那姑娘是同奴婢去主街,还是……”   “这就不必麻烦了。”   女使点点头,福身告辞,“那奴婢就回府向县主复命了。”   她转身,刚要带着家仆离开,却听得苏妙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等等。”   女使回身,只见苏妙漪竟是将那房契放进了箱子里,又亲自动手将两个箱盖阖上,才直起身看过来。   “义母的心意,实在叫我受宠若惊。可这些东西,你们还是带回去吧。”   苏妙漪面上笑意盈盈,可眼里却是一片清醒,再无分毫醉意。   女使愣住。   “都退回来了?”   容府里,坐在妆镜前的扶阳县主也意外地转过头来。   女使讪讪地应声道,“是。”   县主微微蹙眉,“她想做容氏义女,不就是为了富贵荣华,为何现在又不要这些金银之物?”   “妙漪姑娘说,县主已经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其他的便是再也不能收了。”   “最想要的东西?”   县主眉梢微挑,“仅仅就是一个义女的名号?”   “妙漪姑娘说……”   女使答道,“是生意。” 第14章 忌算卦   虽然临安城内没有哪家书肆像苏妙漪一样做小报,每日散播小道消息,可扶阳县主新收了一位义女的消息还是很快就在临安城内传了开来。   “苏娘子虽是小地方来的,可那容貌、那面相,一瞧便是有泼天富贵之人!果然,我这双眼睛就不会看错!不过出去一日的功夫,那苏娘子回来时,就已经换上了一身香云纱,还坐着容府的马车,几十个容府下人护送她回来,那阵仗!嚯!便是扶阳县主亲临,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苏妙漪从客栈楼上走下来时,就听得店里一个年纪和苏安安差不多大的小伙计正在同楼下那些新来住店的客人胡侃。   “要我说,这苏娘子的运气可真是不错!否则为何独独叫她救下了落难的容大公子呢?不过郎才女貌的,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又有救命之恩在,这二人除了兄妹之情,真就没生出什么别的情意?这话旁人信,我可不信……”   小伙计正说得眉飞色舞,转头就瞧见苏妙漪正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似笑非笑地看他。   “苏,苏娘子!”   小伙计吓了一跳,连忙挥退了听热闹的一群人,尴尬又殷勤地小跑到了苏妙漪面前,“苏娘子有什么吩咐?”   “我们楼上的行李有些多,我爹又腿脚不便,待会等马车到了,能不能劳烦你帮我们搬上车?”   苏妙漪的面上看不出丝毫不悦,小伙计只以为她没听见自己的胡言乱语,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这种小事,交给我就好了。对了,苏娘子已经找好住处了?在哪儿,离主街远么?”   “在迎福坊。”   “迎福坊啊……”   小伙计想了想,“那儿地段一般,也就离临安府学近些……”   忽地想起什么,小伙计诧异地看向苏妙漪,“苏娘子不会是想在府学附近重操旧业,开家书肆吧?那你可是选错地方了!”   苏妙漪眨眨眼,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这话怎么说?”   “书肆么,自然要开在读书人多的地方。可娘子你难道不知道,如今这临安城里,但凡是有些才学、想要好好读书的,都去城郊的西子书院了。所以现在临安城的书肆,都开去西子书院外头的棋盘街了……”   小伙计颇为惋惜地,“虽说府学附近也能有些生意,但与棋盘街肯定是不好比的……苏娘子,要我说,县主当初给你的那间宅子,你就该收下!听说那宅子离西子书院就一条街……”   苏妙漪望着那伙计若有所思。   客栈外忽地传来一阵动静,她朝外一看,看见是马车来了。   小伙计这才没再继续说些有的没的,而是立刻跑上楼,将苏家三人的行李扛了下来。   苏安安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苏积玉上车,苏妙漪落在最后,刚要上车,就听见那伙计嚷嚷了一声,“住嘴!”   苏妙漪顿了顿,循声望去,只见那个子还没马头高的伙计正拦在几簇野草前,挥着手里的巾布斥退拉车的马,“去去去,这些不能吃……换别地吃……”   车夫有些不满,“野草而已,还守得跟宝贝一样。”   “这几根不一样!”   闻言,苏妙漪好奇地问了一句,“有何不同?”   那小伙计探头朝苏妙漪看过来,一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它们马上就要开花啦。”   苏妙漪一怔,目光落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杂草上,心中不知为何怦然一动。   她招手将那小伙计唤了过来,给了他一锭银子。   小伙计受宠若惊,“苏娘子,搬个行李而已,哪儿用得着这么多赏钱?”   苏妙漪却朝他笑笑,“待我家书肆开张后,你可想换个东家?”   随着一串响亮的鞭炮声,苏家三人搬进了迎福坊。   临安府的物价几乎是娄县的好几倍,苏妙漪盘算了他们手上的所有积蓄,除去开书肆需要的大头,剩下的也就只能在迎福坊租一间一进的宅子。不过他们也就三个人,苏积玉一人一间,苏妙漪和苏安安挤在一间,另外还辟出了一间单独的小书房。   他们带来的行李不多,不过半日就已大概安置妥当。   苏妙漪约了牙人午后在府学周边的市集看铺子,所以也没顾得上再仔细收拾,就匆匆要走。   “妙漪。”   临走前苏积玉唤了她一声,问道,“你真的想好要在府学附近开书肆?我也打听过了,这两年,府学附近的书肆基本都搬去西子湖边了,剩下的生意也都不好……”   苏妙漪想了想,还是坚定地点头,“西子书院毕竟是在城郊,搬过去,便只能做那些学子的生意。书院一共就那么些学子,还要同棋盘街上那么多的书肆争来抢去。倒不如在城内,还能寻些别的客源。”   苏积玉仍是不太放心,“话虽如此,可书肆最大的客源毕竟还是读书人……”   顿了顿,他才欲言又止地,“你非要将书肆开在府学,可是因为那个容玠?”   苏妙漪一愣,先是错愕,反应过来后便是恼火,“你以为我是因为容玠在府学读书,才故意在那儿开书肆,就是为了日日都能见到他?!”   苏积玉面色讪讪,“若不是为了那个容玠,我实在想不出你放着棋盘街的店铺不去瞧,非要在府学外头烧冷灶的缘由……”   苏妙漪怒极反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难道我在你眼里,便是这么没出息、只知道围着男人转的蠢货?我何时因为情爱之事断过自己的财路?”   “……利用外人火烧自家书肆还不算么?”   “都说了那不是因为容玠!”   苏妙漪双眼圆睁,就连柳眉都竖了起来,“况且,我那日特意在县主面前说了此事,县主答应会帮我讨回公道,过不了多久,东街便会吃不了兜着走,还得把欠我们的都吐出来!”   苏积玉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苏妙漪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在临安城立足的同时,还不忘清算远在娄县的仇家……   “我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您就等着瞧吧。”   苏妙漪不愿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府学外。   苏妙漪戴着遮阳的帷帽赶到时,牙人已经在树荫下等着了。   见苏妙漪一露面,那牙人便迎了过来,殷勤地替苏妙漪摇着扇子扇风,“苏娘子,今天日头太晒,您还亲自来看铺子?派个下人来不就好了?”   苏妙漪心中觉得好笑。   有了县主义女这层身份,她在旁人眼里竟也成了能使唤下人的主子了……   “选铺面是桩大事,自然还是亲力亲为才放心。”   苏妙漪掀开帷纱一角,朝牙人笑了笑。   见她生得清水芙蓉、空谷幽兰一般,丝毫没有商贾之女的精明市侩,牙人原本紧绷的弦又松下来,只以为她同临安城里千金小姐们一样,手里有了些银钱,便想着开家铺子。   这些千金小姐们只不过一时新鲜,根本不懂什么经营和买卖,是最好糊弄不过的了。   存着这样的心思,牙人带着苏妙漪逛了几间平日里难以出掉的铺子,一顿巧舌如簧,想哄她用高价租下。可没成想,这位苏娘子看着文文弱弱、只知诗书,竟是一眼便能看出其中门道……   “这铺子正对着围墙,门前的巷子也太过逼仄狭窄,经商要纳八方生气、四方来客,如此遮遮掩掩的,我还怎么做生意?”   “这间就更离谱了,门口坐着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一看就是与前东家有纠纷,如今找不着东家人了,就只能蹲守在这儿。我若是真租下来,这铺子到底是用来卖书,还是给他们升堂啊?”   “位置不错,看起来也马马虎虎。可这房梁上都生虫了,光是修缮便要花上一大笔钱,租金竟还敢要这么高?”   日头渐盛,牙人满头大汗,不知是被晒的,还是被问的。   “这样的几间铺子,怕是旁人不要,才拿来糊弄我的吧?若你不是诚心想做这生意,那便算了。大不了我自己一路走一路问!”   苏妙漪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牙人连忙擦擦额头上的汗,追了上去,“苏娘子,苏娘子,你误会了……实在是这府学附近的店面太过抢手,如今也就剩下这么几间合适的了……虽然都有些弊端,但价钱么,还能再商议……苏娘子?”   苏妙漪置若罔闻,径直往前走,却在经过一家铺面时忽然停了下来。   她眼睛一亮,转头细细打量。   正对着府学大门,却没有招牌,也看不出是做什么营生的,不过冷冷清清,一看就是要关门歇业的样子……   苏妙漪转头瞪了那牙人一眼,“还想诓我,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好铺面么?”   “不是,苏娘子,这家也不往外租啊……”   还不等牙人的话说完,苏妙漪就已经大步迈进了那铺子里。   里头光线昏暗,也不开窗也不点灯,如此炎热的天气,竟还有些寒意森森的。   “……有人么?”   苏妙漪扬声问了一句。   空空荡荡的谱子里回响着她的声音。   待得尾音彻底消了,她又不甘心地问道,“有人……”   “这不是在这儿吗?”   下一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柜台后直挺挺地弹了起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苏妙漪,“……算什么?”   “?”   苏妙漪不解。   “姻缘、生死、富贵,你想算什么?”   女子随手拿起一顶帽子,歪歪斜斜扣在头上,从柜台后走出来。   走到亮堂处,苏妙漪才看清女子的模样。   五官称得上标致,只是肤色白得不太正常,隐隐透着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气。年纪看着与她差不多,但却穿着一身老气横秋的黛色衣裙,宽袍大袖,松松垮垮看不出什么腰身,头顶上的帽子上赫然绣着一个太极阴阳。   苏妙漪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间铺子是做什么的……   “算卦,三十文起。”   见苏妙漪半晌不吱声,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苏妙漪回神,摇了摇头,“我不算卦,我是想租你这间铺子。”   女子呆了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帽子一掀,又回到柜台后躺下补觉,“不租。”   苏妙漪自然不是会被这两个字劝退的人,直接靠着柜台,从上头笑眯眯地看她,“姑娘,你怎么称呼?这铺子是你一个人的么?祖业?你这算卦的手艺是从何人手里习来的?”   女子靠在躺椅上闭目小憩,原本是不想搭理苏妙漪的,可奈何苏妙漪问不出答案,就开始胡乱猜测,女子忍不住就出声反驳。   于是一炷香后,苏妙漪还是摸清了女子的底细。   原来女子叫江淼,是个弃婴。多年前被这间算命铺子的胡半仙收养,胡半仙说她五行缺水,所以给她取名叫江淼。胡半仙去世后,江淼便继承了这间算命铺子。   可江淼学艺时并不十分用心,所以在算卦上,也就那么点三脚猫功夫。更要命的是,她说话还直得很,连着说了几个府学学子与仕途无缘、只能回家种地后,府学里就再也没人来找她算命了……   “这可是和府学门对门的铺子啊,只要你好好经营,就算是不会算卦,都能有泼天的富贵!”   听着听着,苏妙漪就有些痛心疾首。   江淼面不改色,“我要泼天的富贵做什么?师父说了,我这辈子犯贵人命,不至饿死。只要饿不死,就够了。”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盯了江淼片刻,才忽地眉头一松,“江老板,不如你再算算,我是不是你那个贵人?”   江淼掀开脸上遮光的书册,幽幽地盯着苏妙漪。   半晌,她才在苏妙漪期待的目光下摇头,“不是。”   苏妙漪终于被赶了出去。   “咔哒。”   身后的门被无情锁上,杜绝了任何人再进出的可能。   苏妙漪气得拎着自己的帷帽直扇风。   青天白日的就关门歇业,这江淼能活到现在没饿死,怕不是真有贵人相助吧?   “容大公子……快看,容大公子出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几个女子雀跃的低呼声。   苏妙漪下意识转头。   对面的府学门外,一群学子鱼贯而出。   同样是着天青色襕衫,可偏偏所有人第一眼注意到的,都是那道落在人后的修颀身影,而周遭其他人都沦为陪衬。   日光灼灼、人群熙攘。青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与同窗作揖告别,举手投足间袖袍掀扬,清冷俊逸,如玉如松。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他转眼看过来,恰好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第15章 宜定址   当真是冤家路窄……   苏妙漪很快收回了视线,在心中腹诽。   既然那日已经说了再无瓜葛,她便没打算再与容玠多废话一个字。   可偏偏有人不如她的意。   “苏娘子,那不是容大公子么?”   迟迟没有离去的牙人一瞧见容玠,就跟苍蝇见了有缝的蛋似的,也不管苏妙漪是何脸色,就挥着手唤起了容玠,“容大公子!”   这一动静,叫容玠那些同窗也纷纷看了过来。   “……”   苏妙漪本想扭头就走,可瞧见容玠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又有些不甘心。   凭什么见了容玠是她躲着?她又没做错什么?   顶着容玠身边那些探究的目光,苏妙漪还是捏紧了手里的帷帽,端着笑容走过去,开口便唤,“这么巧啊……兄长。”   容玠淡淡地望着她,并不答话。   他身后那些同窗们却是纷纷议论起来,“兄长?容兄不是县主独子么?何时多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妹妹?”   “这你都不知道?这位想必就是寿辰那日被县主收为义女的苏娘子吧。”   苏妙漪不好意思地笑笑,向众人福身行礼。   “苏娘子今日来府学,是来找容兄的?”   有人问到。   苏妙漪笑容淡了一瞬,摇头,“不是,我是来看铺子的。”   “铺子?”   众人皆是一愣。   容玠眸中也掠过一丝异样。   “喏。”   苏妙漪回身指了指身后那家没有招牌的算命铺子,笑着朝众人道,“我打算将这间铺子盘下来开书肆,待到开业那日,诸位可千万要赏个脸来书肆看看。”   顿了顿,她瞥了一眼容玠,笑容愈发灿烂,“便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诸位也一定会答应吧?”   在众人连声的应和中,容玠的脸色有些不大好。   达成目的的苏妙漪一福身,功成身退,“妙漪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语毕,她便转身要走,谁料容玠却冷不丁开口。   “要去何处,送你一程。”   苏妙漪一僵,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容玠,“这就不劳烦了……”   容玠已经走到自己的马车边,神色依旧冷淡,口吻却是不容拒绝地,“上车。”   “……”   容氏的马车从府学门前的街巷上驶离。   马车内,容玠坐在主座,苏妙漪躲得远远的,恨不得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身子也背着他,脸朝着马车外,俨然一副浑身都是刺、招惹不得的模样。   容玠没见过她这样抵触而反感的姿态。   从前在娄县时,苏妙漪只会寻找各种理由、各种借口,将她的书案挪得离他更近。他誊写书稿时,常常一转头,就会发现她正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被抓包了也不害臊,反而眉眼弯弯地唤他玠郎,笑得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察觉到容玠的视线,苏妙漪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过头来,开口便是撇清关系,“我在府学对面开书肆,是为了生意,与你无关。”   顿了顿,她忽而又改口道,“也不算完全与你无关。”   容玠冷冷地望着她。   苏妙漪对上他的视线,面上尽是不服输的野心和狂妄,“容玠,我的志向并非因你而起,但从今日起,我得让你亲眼看着,什么是属于我的,什么又是不属于我的,而我会如何将不属于我的,通通据为己有……”   容玠盯着她看了片刻,唇角压平,“临安城不是娄县,莫要以为这里看着繁华富贵,便以为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如你那般投机取巧,到头来只会被人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苏妙漪反唇相讥,“容大公子还会关心我剩几根骨头?”   “苏妙漪的死活,无人关心。可容氏义女就不同了。你安分守己时,容氏自然不介意给你做靠山。可若你执意做小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   容玠眸底闪过一丝阴翳,“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你在威胁我?”   容玠抿唇,也不否认,“你便当我是在威胁你好了。”   语毕,他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停车。”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街巷里停了下来,前不见人,后不着店。   容玠淡淡地看向苏妙漪,挑了挑眉。   苏妙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往外一看,咬牙切齿,“是你说要送我,现在半路赶我下车?!”   “我说的是送你一程,一程到了。”   容玠面无波澜。   “……”   苏妙漪提着裙摆跳下马车,顶着炎炎烈日将帷帽往头上一戴,帷纱后的脸都是绿的,“容玠你给我等着!”   待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容玠才掀开车帘,从车上走了下来。   “公子,那种地方,可要小的陪你一起?”   驾车的小厮是从小跟在容玠身后的,名唤遮云。   “不必。”   容玠朝苏妙漪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拐进一狭仄的石巷,独自一人走进了一家入口隐蔽的赌坊。   赌坊内,人声嘈杂,沸反盈天。   容玠走进来的一瞬,便被几个穿着短打、身材魁梧的壮汉给盯上了。没走几步,他们便拦了上来。   “容大公子到我们这儿,有何贵干?”   容玠冷静道,“来和莫掌柜谈桩生意。”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人便转身去通传。   片刻后,容玠被请进了赌坊暗室。   一面上带着刀疤的中年男人从暗处转过身来,朝容玠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却牵动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凶恶。   “我没听错吧,容大公子要和我们谈生意?我们这里可都是见血的生意,买的是人命,不是什么四书五经啊。”   周围的人都放肆地笑出声。   容玠勾勾唇,拿出一沓银票,随手一松,那些银票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撒落了一地。   暗室内烛火曳动,明暗交错间,容玠素来清隽如玉的面容竟也难得沾了一丝邪性。   “我来买的,就是人命。”   ***   苏妙漪对江淼的算命铺子势在必得,翌日便又去了府学,不过这次她不是独自去的,而是带了一位穿着十分气派的夫人。   “怎么又是你……”   江淼见了她就直皱眉。   苏妙漪眉眼弯弯,笑道,“我来给江老板介绍生意啊。”   她转头将身后的夫人引到了江淼面前,“这位夫人想让你帮忙看看两个生辰八字,看看是否相合,有无冲撞……”   送上门的生意,断然没有不做的道理。可这个苏妙漪……   江淼总觉得她心思不纯,眼角眉梢都透着“我要坑你”的意图。   见江淼还在犹豫,苏妙漪凑过去,压低声音提醒她,“这可是位官夫人,在临安城是出了名的不好惹,你若无故不接她的生意,她怕是会不依不饶,给你找些麻烦……”   江淼犹豫了一下,还是戴上了自己的阴阳帽,把那位颐指气使、下巴恨不得朝天的官夫人请到一旁坐下,接过了她递来的生辰八字。   江淼看了一眼,便按照自己以往的性子,将这两人的八字说得阴阳相克、水火不容,若在一起便是有悖天地人伦、会招致灭顶之灾等等等等。   那夫人听着听着,脸色竟是越来越好,到了最后,还一改最初的倨傲不逊,忍不住一把握住了江淼的手,感激涕零道,“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   江淼:“……?”   “我家郎君非要叫我给他纳个妾室,这生辰八字便是那妾室的。回去我便将江半仙你的话说予他听!叫他彻底断了这个心思!”   那夫人喜上眉梢,给了江淼一锭赏银,又道,“江半仙果然神算,回去我定叫同我交好的那些夫人们都来这儿光顾你的生意!”   江淼欲言又止,“不,不必如此……”   “要的,一定要如此!我从前也不是没过人算卦,但找到的都是些圆滑世故的算命先生,那些臭老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得云里雾里我听都听不懂……若非妙漪姑娘告诉我,我还不知这临安城里竟有女子做这一行。江半仙,你瞧着便比那些老头儿靠谱多了!更何况咱们都是女子,在有些事上绝对都是一条心不是么?”   江淼:“……”   苏妙漪将那夫人送出了算命铺子,转头又折返回来,向江淼道喜,“江老板,恭喜恭喜。方才这位夫人在临安城里很能说得上话,有她替你宣传,你这铺子便再也不会门庭冷落了!恐怕明日就能迎来不少高门大户的夫人们呢……”   江淼只觉得眼前一黑,连苏妙漪后面说了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那些难缠的夫人们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画面。   “苏、妙、漪……”   江淼咬牙切齿,一把摘下自己头上的阴阳帽,直接朝苏妙漪砸了过去,“你存心的是不是?!”   苏妙漪侧身一躲,避开了那帽子,故作惊讶地,“江老板,我一番好心,你怎么生气了?”   “……我都说了我不要做生意,谁叫你把人带来?谁叫你搅了我的清静?!”   江淼直接从墙上抽了把桃木剑,咧嘴冷笑,惨白的脸色配上这幅表情,简直跟个女鬼似的,“老娘跟你同归于尽!”   苏妙漪大吃一惊,转头就跑。   这江淼看上去斯斯文文,说话都有气无力,没想到竟是个会发疯的!   二人围着柜台就转起了圈圈。   “江老板,江老板你冷静些……江淼!”   苏妙漪往柜台下一蹲,躲开了江淼横扫过来的桃木剑,“你与我要的东西,并不冲突,为何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我弹你祖宗!”   “……”   苏妙漪终于跑累了,气喘吁吁地往江淼的躺椅上一靠,眼睁睁看着那桃木剑的剑尖戳到了自己双目前,“你不就是要清静么?我能还你清静,让你每日都躺在这儿,什么单都不用接,想做什么做什么,还有吃有喝!”   铺子里静了一会儿。   那桃木剑才缓缓朝后撤去,江淼阴沉着脸看她,“……丑话说在前头,这铺子是我师父的祖业,绝不能拱手让给别人。”   “不用,不用让给我。”   苏妙漪站了起来,拍拍柜台,又拍拍江淼的躺椅,“这一块仍是你的地盘,我只租用剩下的场地,包括外头那块空着的招牌。如此一来,我开我的书肆,你在书肆里继续摆你的卦摊,既不辜负你师父的遗愿,也能挡掉来算卦的客人,还你清静。每月我不仅给你租金,还供你吃住。来书肆找你算卦的人,你想接便接,你不想接,我替你打发,绝不给你添堵。如何?”   江淼手里转着桃木剑,脸色略微和缓,却还是不说话。   苏妙漪知道她动摇了,掀唇一笑,“我要富贵,你要清闲。江老板,你我合作,才是双赢。”   ***   时临中夏,日头变得一天比一天长。   容府后花园的荷花开了满塘,到处都飘着清甜的荷香。   扶阳县主坐在临水的凉亭里,在棋盘上落下黑子,“听说,你盘下了府学对街的一间铺子做书肆,不日便要开业了。将书肆开在那儿,是你父亲的主意,还是你的?”   棋盘对面,苏妙漪低眉垂眼,就连脸上的笑瞧着也格外乖顺,“是我决定的。”   “哦?”   县主掀起眼看她,意味深长道,“如今临安城的书肆都奔着西子书院去了,为何你偏要选在府学?可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苏妙漪支吾了两声,面露难色。   见她如此情状,扶阳县主眸里闪过些警惕和疑心,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已经冷了下来,“难道是因为……”   话音未落,亭外突然跑来一女使。   “县主!”   女使急匆匆地跑进凉亭,神色有些高兴,“刚刚汴京传来了消息,圣上下旨,振兴官学!咱们临安府学一马当先,不仅得了直取入仕的名额,竟然还请来了顾玄章顾大儒做教席!有顾大儒坐镇,往后这府学的门槛怕是都要被挤破咯——”   县主一愣,第一反应是为容玠的前程高兴,然后才想起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在府学对面开书肆的苏妙漪。   她有些惊愕地收回视线,看向对面。   方才还讷讷不言的少女捏着手里的白子,眼笑眉舒,面上一片春风得意。 第16章 宜开业   扶阳县主将那传话的女使打发下去,随即才迫不及待地问苏妙漪,“你早就知道了?”   话一问出口,还不等苏妙漪应答,她自己就当即否认道,“不,不可能。圣上的旨意是昨日才下达,今日才传到临安府。你的消息怎么会来得比容府更快?”   苏妙漪眼睫一垂,遮掩了眸中自得,又作出一幅内敛腼腆的模样,“之前在娄县,书院的学子们常常光顾我家书肆,我也常常听他们议论朝政。他们说,如今书院兴、官学败,就连太学也名存实亡,再无昔日盛景,所以圣上有意兴盛官学……”   苏妙漪将当初在书肆院子里听到的话如实复述给了扶阳县主。   “只因为这么一句话,你便舍弃了西子书院,选择了临安府学?若是迟迟没有政令下达,你又该如何?”   县主仍是惊讶。   苏妙漪笑了笑,“义母,行商本就是件有风险的事,今日我将书肆开在府学外,会有诸多不确定的事,可将书肆开在棋盘街,难道就没有了么?我不过是在二者中做了个选择。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便都交给运气了。如今看来,我的运气似乎不错……”   “……”   对朝政足够敏锐,既有决断又有胆量,这何止是运气二字便能囊括的?这世上,唯有对自己足够自信的人,才敢说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县主望向苏妙漪的眼神终于多了些旁的什么。   “义母,轮到您了。”   苏妙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才抬眼看向县主。   县主如梦初醒,刚要继续下棋,亭外的女使又去而复返,回禀道,“县主,大公子来向您请安了。”   “叫他过来吧。”   县主看了苏妙漪一眼。   苏妙漪心领神会,当即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盘中,“义母,那妙漪就先告辞了。”   县主笑着点头。   苏妙漪福身退下,走到亭外时恰好和容玠打了个照面。   顾忌着背后的扶阳县主,苏妙漪面无表情地朝容玠行了个礼。   风和日暖,二人擦肩而过。女子的发丝被吹起,拂过青年指尖,一触即分。   容玠在原地顿了半晌,才走进亭内,“母亲。”   扶阳县主笑着朝他招招手,“过来坐,瞧瞧我与妙漪下的这盘棋。”   容玠坐下,目光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她根本不会下棋,母亲何必同她浪费光阴。”   “她虽不通棋道,可在商道上倒是颇有天赋,连我都有些佩服她了。”   县主笑道,“对了,圣上兴学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不曾。”   “你这孩子,对自己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县主嗔怪了一句,才详细与他说道,“因为此次兴学,不仅顾玄章要来临安府学任教席,太学还多了直取入仕的名额。这对你来说,可都是绝好的机会。凭你的才学,这一年再跟着顾玄章好好精进自身,那这入仕为官的名额,除了落在你头上,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县主说得兴致勃勃,容玠却仍是一脸寡淡,甚至对着亭外的日光树影、满塘芙蕖看出了神。   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县主的话音戛然而止,又盯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劝道,“玠儿,你的心思为何就不能放在功名利禄上?”   “容府如此富贵显赫,何需我再锦上添花?”   容玠堪堪收回视线,平静地望向县主,黑眸沉如深河,“我想去汴京,想要入朝,为的是什么,母亲难道还不清楚吗?”   县主脸色变得不大好,“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查当年那桩案子?你是忘了自己险些坠崖而亡的教训?若非你当时执意带着那丁未明入京,路上又怎会遇到什么山匪流寇?你该知道,他们分明就是冲着丁未明去的……”   “正因为知道,才更要查。”   容玠神色淡淡,却如薄冰下涌动的暗流,“指使山匪拦截我的人,想必就是当年的幕后之人。未做亏心事,又怎会怕区区一个丁未明?”   “可丁未明如今已经不知下落!”   “我能找到他一次,便能找到他第二次。”   容玠一字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县主哑然,脸色变得灰败,“你就偏要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   容玠咂摸着这四个字,眼神飘忽了一瞬,落在不远处巍峨侈靡的藏书阁。   他仿佛看见那御笔匾额上的红漆化作鲜血,沿着“鸾翔凤集”四个字,缓缓流泻而下,将整座藏书阁都滴染得血迹斑驳,而风中送来的荷香也随之夹带了一股腥臭味。   为枉死的祖父和父亲洗冤,竟叫“执迷不悟”……   半晌,容玠眼前血淋淋的景象才缓缓散去。   他的目光自藏书阁落下,恰好看见一沉稳儒雅的中年男子止步在亭外,正踌躇着是否要进来。   “孩儿愚顽,的确不如母亲和二叔……”   容玠的面容蒙上一层暗影,似笑非笑道,“雅量豁达,乐天知命。”   容玠起身离开,县主如同被霜打了一般,原本挺直的身子骤然一松,以手支额,神色煎熬。   待容玠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容云暮才走进亭中,站到县主身后。   他下意识抬手,本想拍拍县主的肩,示以安抚,可手掌刚一落下,却又像是被定住了,悬停在一寸开外的距离。   容云暮抿唇,终是垂下手,什么也没说。   ***   赶在顾玄章到临安府学做教席的同一日,苏妙漪的书肆也开了业。   好几年没有招牌的店面,如今终于挂上了一块檀木漆金的牌匾。牌匾上不再是苏积玉古朴拙正的“苏氏书铺”四个字,而变成了洒脱飘逸的三个大字——“知微堂”。   “姑姑,我们开的不是书铺么?为什么要叫知微堂?”   苏安安一边问,一边眨也不眨地盯着墙上的桃木剑,贪玩的渴望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江淼懒散地靠在柜台后的躺椅上,耷拉着眼看书,“见微知著,臻于至善。你姑姑野心倒是不小。”   苏积玉站在书肆外头,望着“知微堂”三个字长叹了口气。   其实从前在娄县时,书肆的生意基本就已经全权交给了苏妙漪。可娄县地方小,人闲嘴杂,苏妙漪做事的风格又百无禁忌,苏积玉为了维护她女儿家的名声,便还挂名做着恶人。   如今到了临安,“知微堂”三个字挂上去,苏积玉就知道,苏妙漪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了。这一次,她是要真正地开一家属于她的书肆。   书肆第一天开张,可却没什么生意。只因外头所有人的注意都被亲临府学的顾玄章吸引去了。   随着书肆外的喧嚷声骤然响了起来,苏妙漪兴冲冲地回了书肆,招呼道,“顾玄章到了!”   除了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江淼,苏积玉和苏安安都跟着凑到门口,三人倚着门框朝外看。   顾玄章是当朝大儒,不管是读书还是不读书的,都听过他的名号。所以今日整条街上都挤满了来一睹真容的人。   府学门口也站满了穿着天青色褴衫的学子,不过比起街道两侧前遮后拥的人群,他们显然是有序地排列过。   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面格外显眼的容玠。   隔着攒动的人影,容玠静立在风口,高高在上,清寒端方。凉风阵起,就连袖袍扬起的弧度也是那么刚好,少一分则刻板、多一分则风流。   “……”   苏妙漪淡淡地收回视线。   她原本以为,容玠此人,不过是在娄县显得出挑,却没想到在这彬彬济济的临安城,竟也是如此、   人群中又传出些许惊艳的吸气声,紧接着便是窃窃私语,无一不是在夸赞容大公子风姿出众、卓尔不群。   对容玠的这些溢美之词,自苏妙漪来到临安后,已经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临安城的容玠就像一轮高悬天际的圆月。那失忆时的卫玠,或许就是落于水中的一抹月光。只可笑她竟将水中月影当了真,以为自己能将无情冷月据为己有……   呸!   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在抬高容玠、贬损自己,苏妙漪迅速扼杀了这样的念头。   取而代之的,是蠢蠢欲动的胜负欲。   凭什么容玠在天上,她就只能在地上?   他若是冷月,她便要做金乌,迟早一日扶摇直上,叫他也只能借自己的光!   “顾先生到了!”   一道唤声自街道那头传来。   苏妙漪这才回神,转头看去。   官差们走在前头替一辆釉顶马车开道,在府学外等候已久的临安知府也走下台阶,亲自迎了上去。   车帘掀开,刚过不惑之年、冷肃庄重的顾玄章顾大儒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而紧随其后跟着他下车的,竟还有个与苏妙漪一般年纪的姑娘!   女子穿着一袭艾绿裙裳,容貌清丽,五官精致。不同于苏妙漪平日里刻意伏低做小的柔弱之感,此女站在那儿,便带着一股天然的矜贵、冷傲之气,触不可及、不易攀折,一瞧便是书香门第、高门望族养出来的女儿。   “嘶。”   苏积玉和府学里那些学子同时激动起来,“顾玉映!顾玉映竟也来了!”   苏妙漪眉梢动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苏积玉。   苏积玉仍是自顾自地叫嚷着,“那可是顾玄章的独女,本朝第一才女顾玉映啊!五岁时便作出一首咏雪赋的顾玉映啊!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顾娘子的气韵真是不同凡响,寻常女子哪儿能比得了……”   话音落地,书肆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回应。   苏积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僵硬转头。   只见书肆里三个与顾玉映差不多大的“寻常女子”都盯着他。   苏积玉讪讪地笑,“你,你们也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江淼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继续看话本。苏安安重新埋头吃着果脯,苏妙漪则是意味不明地朝苏积玉嗤了一声,转头打量外面的景象。   苏积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暗自抬手擦擦冷汗,心中却忍不住叹气。   书肆里这三个,一个满脑子只有吃,一个满心满眼只有钱,还有一个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看来看去唯有顾玉映才是他理想中的亲闺女啊……   “临安府从前就有个神童了,如今又来个才女。真是热闹。”   江淼捧着话本,漫不经心地感慨。   苏妙漪一怔,抬眼刚好瞧见那顾玉映走到了容玠面前,淡淡地同他打招呼。   “容九安,好久不见。” 第17章 宜招新   趁苏妙漪愣神的功夫,顾玄章已经被知府和其他大儒迎进了府学。顾玉映和容玠也简短地寒暄两句,并肩走了进去。   二人的背影显得尤为登对,就连一旁的苏安安都忍不住小声地“哇”了一下,然后又转头看向苏妙漪,懊悔地捂住了嘴。   “……你什么意思?”   苏妙漪只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苏安安这个脑子何时还懂人情世故了?   苏安安移开自己的手,小声道,“不能在蒸饼面前说糖饼更好吃。姑姑,这我还是懂的。”   “……”   苏妙漪忽然没了看热闹的兴致,甩手往铺子里走,“没看头了,开工。”   “知微堂”虽开了业,不过还缺刻工和印工。苏妙漪不想只卖从前在娄县刻印的旧书,于是写了些招募工人的招贴,就贴在知微堂外头。   一整日下来,趁着顾玄章来临安的热闹,他们也见了好几个刻印熟手。印工倒还好说,可刻工却总是叫苏妙漪不大满意。   午后,之前得过苏妙漪赏钱的客栈伙计来了知微堂。不过来时的模样却把苏妙漪吓了一跳,鼻青脸肿的,走路也一瘸一拐。   “你这是……”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摸头,想要冲苏妙漪笑,可一笑又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没事,小伤。苏娘子,你上次问我要不要换东家,那我要是来你这儿,你能给我多少月钱啊?”   苏妙漪原本是想叫此人帮她跑腿打探消息的,可见他今日这副模样,又有所犹豫。   似是看出了苏妙漪的顾虑,小伙计连忙解释,“我可不是什么同旁人打架斗殴的小混混……我这脸上身上的伤,是被我爹娘打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你爹娘为何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他们嫌我在客栈打杂赚得太少了……苏娘子,你是不知道,我底下还有两个弟弟,都是不能出来做活的年纪,只有我能帮衬家里……”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上次在客栈时,她只觉得这孩子活泼开朗,机灵会来事,今日听他说了这些,才注意到他瘦骨伶仃、脸色蜡黄,全然一幅出身贫苦的模样。   “若苏娘子是在为难,那就……”   “你叫什么?”   苏妙漪忽地打断了他。   “我,我叫郑五儿。”   苏妙漪颔首,一边拨着算盘,一边说道,“月银三两,你每日不必待在书肆,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申时回来,将临安城内发生的轶闻八卦通通告诉我,无论大事小事,但至少要保证有五条我能用得上。若是超过五条,会有额外的赏钱。”   顿了顿,她抬头看向郑五儿,“你还有要补充的么?”   郑五儿先是目瞪口呆地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神,像得了天大的恩赐般,“没,没有!多谢苏娘子,不对,是苏老板!”   待郑五儿走后,苏积玉才走过来,问道,“你就打算雇个这么半大不小的孩子,来替你搜集新闻?”   “也不能全指望他。”   苏妙漪将算盘收了起来,“他虽门路多,可毕竟身份在这儿,眼界也有限,像圣上兴学这种朝政大事,便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了。”   “那不如还像在娄县那样,把藏本拿出来借阅,吸引那些学子来书肆……”   想起那些在她定亲前后态度两级反转的学子们,苏妙漪皱皱眉,不大情愿地,“算了,男人都靠不住。”   苏积玉:“……难不成你还想找女子?”   苏妙漪掀起眼看苏积玉,眼神犀利,“爹爹,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是只有男子能做成的么?”   苏积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登时汗毛倒竖,悻悻地闭上嘴,转身离开。   苏妙漪冷哼一声。   谁说探听朝政只能靠男子?她心中早就有了合作的人选,只是人家能不能看得上她这小小的“知微堂”就说不定了……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三层之高的玉川楼在主街上明光烁亮、繁华夺目。门口搭着喜庆的彩楼欢门,客来客往,笙歌鼎沸。   嘈杂的一楼大堂里,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坐在靠近廊道的小桌边。   苏安安没心没肺地吃着小食,苏妙漪却拦住了忙碌的仆役,“我想点一桌金齑玉鲙,要你们武娘子亲自奏刀。”   仆役愣了愣,还是第一次见坐在大堂里的客人敢吃金齑玉鲙,于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苏妙漪几眼,忽地认出了她,“你,你不就是上次那个吃白食……”   顿了顿,他改口道,“是那位傅夫人的好友。”   想起上次在玉川楼外的尴尬一幕,苏妙漪暗自咬牙,面上却是佯装惊讶,抬手撩了一下鬓发,故意露出腕上的玉镯,“什么傅夫人?小哥,你怕是认错人了吧。”   玉川楼的仆役个个都跟人精一样,一眼便看出苏妙漪腕上的镯子来历不凡,于是谨慎地上楼禀报了武娘子,还特意在二楼腾出了一间略小的雅间,让苏妙漪和苏安安挪了过去。   武娘子原本要去三楼招待贵客,听了仆役的禀告,便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   “我道是谁,在大堂里点金齑玉鲙,没想到竟是苏娘子啊。”   推门瞧见苏妙漪,武娘子脸上的神情当即就变得鄙夷刻薄起来,“看来我手底下的人还是眼光不济,才会将鱼目误认成珍珠。”   苏妙漪还未出声,原本还在吃东西的苏安安却是忽地将手里的吃食丢了,皱着脸嚷道,“你说谁是鱼目?!”   苏妙漪抬手将苏安安扯了回去,面色不改地朝武娘子笑道,“武娘子,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谈一桩生意,不知您可愿赏脸?”   武娘子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与我谈生意?”   苏妙漪早就猜到武娘子会是这幅反应。   旁人或许还能看在容氏义女的身份上,给她一份薄面。可唯独这个武娘子,她去过娄县,同容玠交好,又对容玠与她的那点恩怨十分清楚。自己站在她面前,的确就如同那混在珍珠里的鱼目一般……   可整个临安城,没有哪里比玉川楼更权贵云集,而武娘子又是玉川楼的头牌厨娘,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对自己的财主和未来财主,苏妙漪一直是不吝啬放下身段的。   “武娘子,不如你先听听我的提议?我的知微堂今日在府学对面开业,往后不仅会卖刻书,还会卖小报,也就是将一些市井剽闻、朝政大事都写在一页纸上,再沿街售卖……”   苏妙漪起身,亲自为武娘子斟了一盏茶,递到她跟前,“玉川楼客来客往,是整个临安城小道消息最多的地方。妙漪私以为,如今这个年头,消息比金子还要值钱。玉川楼放着这样一座金山却视而不见,实在可惜。倒不如与我合作,做我们知微堂的消息源,至于每日所得,玉川楼与知微堂五五分成,武娘子觉得呢?”   武娘子盯着苏妙漪,几乎没有思考就冷笑了一声。   见她如此反应,苏妙漪便知道彻底没戏了,无奈地转头去看苏安安,“我们走吧。”   可武娘子却拦住了她,“苏妙漪,一个人最该有的,便是自知之明。玉川楼如今是临安城最红火的酒楼,知微堂不过是个刚开业的小书肆。而我是凭自己的手艺,自幼进宫,给圣上做过鱼脍的尚食娘子,你不过是个从穷乡僻壤来的商贾之女。玉川楼和知微堂,我和你,根本就是不可能相提并论的关系,既如此,谈什么合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你明白吗?”   “……”   苏妙漪对上武娘子的视线,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明晃晃的敌意和嘲讽。   苏安安气得连方才吃过的东西都想吐出来了,“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姑姑?”   武娘子并不理会她,直接叫来了之前那个仆役,当着苏妙漪和苏安安的面,毫不客气地训斥道,“瞎了眼了,什么人都往二楼领?你记好了,乌鸦头上再怎么插鸡毛,也变不成凤凰。有些人就算是成了县主义女,也只配在玉川楼的大堂里吃残羹剩饭!”   这便是过分了。生意谈不成,也断不至于如此羞辱人。   苏妙漪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拉着气成河豚的苏安安往外走,只是在经过武娘子身边时停顿了一下。   “武娘子,有句话叫人生无常、富贵难料。你今日将话说得如此满,就不怕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么?”   苏妙漪和苏安安就这样被赶下了二楼。   “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吃玉川楼的东西了,我也不要吃什么鱼脍了!呸呸呸!”   苏安安面如菜色,咬牙切齿。   苏妙漪心中仅有的几分懊恼也被她的反应冲散,嗤笑一声,“不错,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分量,还是比吃食要重些的。”   “这是自然!”   苏安安瞪圆了眼。   二人正说着话朝欢门外走,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喧嚷——   “把那个吃白食的给我捉了!送去官府!”   “吃白食”三个字一出,苏妙漪眼皮一跳,险些被自己绊了一跤,多亏苏安安扶着她,才没栽下台阶。   身边忽地有一道人影掠过,却被苏安安伸出的脚绊倒在地。紧接着玉川楼里冲出来的几个仆役便将地上那人死死压制住。   “要么结账,要么去官府!”   熟悉的话术。   苏妙漪揉揉跳动的额角,垂眼朝那被捉的人看去,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她蓦地瞪大了眼,惊愕不已,“怎么是你?!” 第18章 忌借债   被摁在地上的青年一身江湖中人的装束,怀里还死死抱着一把名贵的长剑。他抬头望向苏妙漪时,额前发丝不羁地散落下来,显得有些狼狈和落拓。   “妙漪姑娘!”   看清苏妙漪的面容,青年乌沉的眸子骤然被点亮,先是惊喜,可下一刻想起自己的处境,那眸光登时又黯淡下去。   “凌公子……”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跟前富贵不再的凌长风,“你怎么会沦落至此?”   凌长风挣开玉川楼那些人,拍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来,尴尬道,“说,说来话长。”   “这有什么说来话长的?”   玉川楼的仆役忍不住出言讽刺,“凌长风,你没钱倒是别摆公子哥的谱啊!听说你爹娘死后,你们凌家家业都被你败光了,你如今已不是家财万贯的凌大公子呢!今日你那些兄弟都说了,账全算在你头上!”   凌长风不可置信地,“你胡说!我跟他们都说好了,如今我手头紧,不能像从前那样请他们喝酒,所以今日的酒钱是大家一起分摊……”   “那他们人呢?!我刚刚亲眼看着他们把你甩下跑了!一群市井无赖,从前跟着你后头混吃混喝、耀武扬威罢了,也就你凌大公子把他们当兄弟吧?”   “……”   话说到这儿,苏妙漪基本已经什么都听明白了,忍不住微微蹙眉。   她本以为,家里遇上这等灾祸,凌长风应是会有所长进,没想到竟还是心心念念要仗剑江湖、逍遥快活,如今定是被那些酒肉朋友带到了临安,一群人在一起挥霍无度后,所有开销都算在了他头上……   另一边,玉川楼的仆役继续说道,“总之现在只剩你了,要么结账,要么去官府……对了,我瞧你怀里这把剑也不错,能换一顿酒钱!”   凌长风蓦地瞪大眼,反应极大地挥开了那人的手,“滚!别碰我的壑清剑!”   仆役被一下推搡开来,先是愣了愣,随即发怒道,“那就去官府!”   一群人围了上去,玉川楼前再次闹得不可开交。   苏妙漪抿唇,默不作声地往后退,又扯扯苏安安的衣袖,低不可闻地,“……走。”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妙漪姑娘!”   凌长风抱着自己的壑清剑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踉踉跄跄扑到了苏妙漪跟前。此时此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凌氏公子的体面了,张口便求助道,“妙漪姑娘,你能不能……先借我些银两,替我将这玉川楼的账结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倏然一静。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苏妙漪身上。   “……”   苏妙漪暗自咬牙。   看来她同这玉川楼真是八字不合。第一次来是被当成吃白食的,第二次来撞上吃白食的。如今她与凌长风站在这儿的处境,和那一日容玠瞧着她的情状,何其相似?   见苏妙漪没有立刻吭声,凌长风有些难堪。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因为囊中羞涩向别人伸手借过钱,更没想到这人生第一回,竟就是对着他爱慕的姑娘。可人穷志短,他在临安城又人生地不熟,此刻除了苏妙漪,再没有旁的指望……   “妙漪姑娘,待我来日手头宽裕了,我一定,一定双倍奉还……”   “凌公子要如何奉还?”   苏妙漪终于打断了他。   凌长风一怔。   流光溢彩的繁灯下,少女眉眼昳丽,唇角微弯,面上覆着一层熠熠容光。   “凌公子连那样大的家业都难以守住,更何况如今身无分文了,还要怎么东山再起呢?公子要妙漪如何相信,借出去的银两有讨还回来的一日?”   分明是轻柔和缓的语调,却犹如寒冬腊月从檐角断裂坠下的冰锥,一下刺中凌长风年少慕艾的那颗心。   他错愕地望着苏妙漪,只觉得此刻的她变得有些陌生,陌生到就好像从未相识过。   “可,可我们……”   凌长风有些艰难地出声,“我们至少也算是朋友吧?”   “今日与凌公子把酒言欢的也是你的朋友,他们人又在哪儿?更何况,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苏妙漪咬咬唇,面露难色,“凌公子若真想借,妙漪还有个法子。”   凌长风脸色难看,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什么?”   苏妙漪展眉,纤纤玉指一抬,指向凌长风怀里死死护着的剑,“将这把壑清剑抵给我。”   凌长风瞳孔缩紧。   「长风驱松柏、声拂万壑清。」   「凌公子这把剑,就叫壑清如何?」   苏妙漪替他取剑名时的笑靥还历历在目。如今笑靥犹在,她却让他把自己最珍视的壑清剑拿去抵账……   耳畔风声都静了一瞬,凌长风清晰地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半晌,他才大失所望地喃喃自语,“你与玉川楼这些人有何异?”   苏妙漪神色平淡,默不作声。   玉川楼的仆役们又嚷了起来,“凌大公子,你若是死都不肯抵押这把剑,那就抱着它去官府吧!”   凌长风心一横,咬牙切齿地,“去就去!”   他挣开了那些仆役的手,头也不回地跟着他们往官府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不像是去挨板子,倒像是去告御状。   “……”   众人散去,苏妙漪站在华灯下,神色莫测。   苏安安欲言又止,“姑姑,咱们真的不管凌长风了吗?”   苏妙漪咬咬牙,沉默片刻才说道,“管他作甚,他就该吃吃苦头!”   话音落下,她忽地察觉到身后一静。   苏安安的目光也看向她身后,露出了一个近似于吃了隔夜蒸饼的表情。   苏妙漪回头,只见顾玄章、顾玉映一行人就站在玉川楼门内,而陪在顾玄章身侧的青年,一袭雪色织金的长袍,玉冠束发——竟是容玠!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看他们这样子,应是在那儿站了不少时候,至少是将她拒绝凌长风的那一幕尽收眼底……   顾玄章倒是没受影响,继续与身边的人说笑着,绕过苏妙漪离开了玉川楼。顾玉映跟在父亲身后,却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自己挡了道,连忙低眉敛目地退到一旁。   一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才是一片雪色织金的袍角曳入视野。   “……”   苏妙漪顿了顿,抬起头。   夜风徐徐,灯影流光。容玠就站在她身前,垂眸看她,眼中时而星火烁亮,时而寂如子夜。   他今日应是饮了些酒,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酒气,神态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冷肃寡淡,而是多了几分随和散漫。   “……义兄有何指教?”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   容玠抿唇不语,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苏妙漪那张潋滟又薄情的娇靥,忽然一哂。   苏妙漪被容玠盯得有些发毛。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却在台阶边缘踩了个空。   苏安安一惊,刚要伸手去扶苏妙漪,却被容玠抢了先。   容玠的手掌隔着袖袍攥住了苏妙漪的胳膊,将她拉了回来,二人贴近的一瞬,楼上似有乐声骤起,而容玠在她耳侧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苏妙漪,无利可图之人,便会被你弃如敝履,是吗?”   不等苏妙漪回神,容玠已经猝然松手,拂袖离去。   苏妙漪在原地僵了片刻,只觉得自己也被他那身酒气沾染得微醺了,半晌才缓过神,晕头转向地眨眨眼,“……神经吧。”   苏安安凑过来拉住苏妙漪,“姑姑,我们现在去哪儿?回书肆么?”   苏妙漪收回视线,“再等等。”   另一边,玉川楼的仆役们带着凌长风走到了临安府衙门外。   直到看见了衙门里的官差,凌长风迈出去的脚才忽地顿滞住,原本不管不顾豁出一切的气焰倏地灭了。   “怎么了,现在怕了!”   仆役抬手去推凌长风。   凌长风咬牙,回身就攥住那推搡他的手,狠狠一拧。   仆役发出一声惨叫,其他几人登时也恼了,纷纷挥起拳头朝凌长风砸了过来——   “等等!”   一气喘吁吁的男声突然传来。   众人一愣,转头就见一中年男人匆匆跑过来,累得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将一袋金银丢给玉川楼的仆役,“凌公子的钱,我替他付了。”   玉川楼的人面面相觑。   凌长风也呆住了,“你是何人?”   “你爹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今日才帮你一次。”   那人皱眉瞪着凌长风,“也只有这一次。凌公子,照理说你是我的恩人之子,我不该对你不敬。可你如今这幅模样,便是你爹娘在天之灵见了,怕是也难以瞑目!所以有句话,我实在是不吐不快!”   “……您说。”   “你口口声声要闯荡江湖,可如今却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莫说江湖,就是在市井街坊都难以生存!凌公子,你都不懂如何做个凡俗匹夫,还妄想做侠?!”   那人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玉川楼的人拿了银两也骂骂咧咧离开。   凌长风一人抱着壑清剑站在黑漆漆的衙门外头,神色惘然无措。 第19章 宜解雇   不远处,两道身影从拐角处一闪而过。   “姑姑为什么要绕这样大的一个弯子?若想帮凌长风,刚刚直接替他结账不就好了?”   苏安安不解。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走在街巷中,“你方才没瞧见么,分明抵押一把剑就能解决的事,他死活不肯。凌长风此人,一日不当了他的那把壑清剑,他就一日还是个无知无识的纨绔子弟!”   苏安安懵,“那姑姑又叫人给他送钱做什么……”   “难道还真要看着他挨板子,被关进大牢么?”   苏妙漪暗自咬牙,“就当我欠他的。他曾因为我要成婚,赠了我一座琉璃笔架,加上那日卖凌氏新闻所得的银两……差不多就是他在玉川楼挥霍的一顿饭钱。”   苏安安恍然大悟,“可是姑姑,把钱给了他,我们自己……”   “别说了别说了!”   苏妙漪想起给出去的银子就肉疼,捂着耳朵不想再听苏安安说话。   钱一给出去,她就后悔了。现在更是隐隐有种冲动——追上玉川楼那群人,给他们每个人敲一记闷棍,把她的宝贝银子抢回来!   僻静狭仄的小巷里,只剩下苏妙漪的唉声叹气。   深夜,容府。   将顾玄章和顾玉映送回府学后,容玠才回了容府。   他今日的步伐似乎轻快些,原以为是自己饮多了酒有些飘飘然,直到身边的遮云问道,“公子心情这么好,是因为顾先生和顾小姐么?”   容玠顿住,没否认却也没应声,而是吩咐道,“你去一趟临安府衙门。”   遮云领命而去,再回来时,容玠已经沐浴完毕,随意地披着件白色道袍,坐在灯下,手里执着书卷。   “如何?”   “公子放心吧,那位凌公子不仅没挨板子、下大狱,甚至连衙门都没进!”   遮云竟还以为容玠是在关心凌长风的死活,“有人替他结了玉川楼的账。”   容玠眉心微动,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披垂在肩上的发丝淌下一滴水,在书卷上洇开,“哦?”   “说起来公子你肯定不信,竟是个卖蒸饼的路边摊贩!一个摊贩,怎么可能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所以奴才特意打听过了,原来他也是被人授意,据说是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年轻娘子……”   屋内骤然吹进一股邪风。   烛火晃动,容玠面上的光影扭曲了一瞬。   ***   知微堂开业了几日,因着地段好的缘故,进出书肆的学子确有不少,生意也还算红火,不过却远远没有达到苏妙漪的预期。   她在街上逛了一日,发现即便是离得这样近,仍有不少学子不愿进知微堂,而是去了更远的书肆。   “每家书肆的藏书刻本不尽相同,这府学里有那么多学子,个人有个人的喜好,有的喜欢王家字体,有的喜欢李家版面,还有的,或许就是不愿与你这种女掌柜打交道……”   苏积玉一边忙着抄书,一边劝慰苏妙漪,“便是金山银山,也并非受所有人喜爱。非要这府学里的每个人都来知微堂,这是不可能的。”   苏妙漪最不缺的就是反骨,团扇摇得扑扑响,“如何不可能?人活着又并非只靠喜好行事,我偏要让他们不得不进知微堂的门……”   说完苏妙漪就出门了,到了午膳后才回来,还满脸春风地将一沓文稿交给了苏积玉。   “将手头上的刻书都放一放,先刻印这些。”   “这是……”   苏积玉一脸莫名地接过来看了一眼,眼睛微微一亮,“这是何人做的文章?”   苏妙漪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府学里的人最在乎的,无非就是自己的前程。我们在娄县卖得最好的,便是每年科考后榜首头名的程文墨卷。同理,若在我们知微堂能买到榜首平日做的文章丛集,还怕那些学子不进知微堂的门么?”   苏积玉恍然大悟,但很快又疑惑,“榜首的墨卷就算了,这平日里做的文章,你也有门路能拿到?”   苏妙漪但笑不语。   苏积玉往后翻了一页,瞧见末尾的署名,才蓦地瞪大眼,“容,容玠?”   “这整个临安府的榜首头名,还能是谁。”   苏积玉笃定不是容玠自己给苏妙漪的,担心地问道,“……你从哪儿偷来的?”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这是县主搜罗给我的。自家母亲从儿子书房里拿出来的东西,能叫偷么?”   苏积玉愕然,“扶阳县主竟也纵着你?!”   苏妙漪笑了一声,忽地端出一幅乖巧逢迎嘴脸,“义兄涉笔成雅、斐然成章,有吞凤之才,便是平日里的习文翰墨,亦有大家风范,值得被散播传阅。若只藏在书房里不见天日,岂不可惜?况且,义兄之才,是天授地设,寻常的庸才再怎么研习效仿,也是东施效颦,成不了气候的……”   语毕,她才笑脸一垮,面无表情道,“县主听了这些话,就答应了。”   苏积玉:“……”   苏妙漪将容玠的文稿丢给苏积玉誊抄,就转身去里头看新招的刻印工人。   一掀帘,她便瞧见那几个与苏积玉年龄差不多的刻工在说说笑笑。   苏妙漪眉头皱了一下,可走过去时仍是端出笑,“师傅们可是刻得眼睛花了,有些累了?”   刻工们这才纷纷散开,继续埋头干自己的活。   苏妙漪走到其中一人身后,只往那刻出的书版上瞧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   “黄师傅,你为何还是不按照我写的字迹刻版?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当朝刻书,皆用楷体,肥者学颜,瘦者学欧。临安一带,大多都崇尚结构稳重、笔力险劲的欧体。   苏妙漪身前的这位黄师傅,便是来自歙县,世代都以刻工之技遐迩闻名,无论是字体还是版画,都刻得意态俊逸、栩栩如生。   倚仗着这样的技艺,他不大将苏妙漪这种黄毛丫头放在眼里,第一次瞧见苏妙漪抄写好的书稿后,就直咋舌,说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字迹,非颜非柳,无筋无骨。   苏妙漪写得,是她删繁就简、改良过后的刻印字体。她故意写得横平竖直、方正硬挺,就是为了方便刻印,提高效率。   这一用意,她上次已经耐心地解释给所有刻工听过,可这些人显然没放在心上。   “妙漪姑娘。”   黄姓刻工掀起眼看她,面上既倨傲又不屑,“我这也是为咱们书肆好。如今临安城的书肆,恨不能都在比拼谁能将欧体写刻得更精妙,你这字……就算是我们刻出来了,也卖不出去。若是卖不出去,刻得再快又有何用?你们说是不是?”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其他几个刻工也纷纷附和。   苏妙漪勉强才压住面上的愠怒之色,笑道,“卖不卖得出去是我的事,与诸位又有何干系呢?左右我也不会短了你们的工钱。”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些书上都要留我们刻工的名字,到时候传播出去,旁人还以为是我们刻技不精,粗制滥造……”   黄姓刻工冷笑,“找不到下家还是小事,可不能坏了我家的名声!”   闻言,其他刻工相视一眼,也嚷嚷着什么不好找下家。   苏妙漪眸色越来越冷。   这才几日,姓黄的便成了刻工们的头儿,肆无忌惮地与她叫嚣起来了。若依她的性子,现在就想将这群刺头全都打发走,可刻工都走了,谁来干活?   “所以我写的字你们刻不了,是不是?”   黄姓刻工连连摆手,“没法刻。”   “……”   双方正陷入僵持,苏妙漪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交谈声,似乎是江淼和一个男人,且那男声听着还有些熟悉。   “你们外头写的刻工包食宿,是不是真的?”   柜台后,江淼正嗑着苏安安的瓜子,看着话本,闻言抬头,就瞧见自己面前站着灰头土脸的凌长风。   江淼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后背着把长剑,难得提起了些兴趣,“你,刻工?”   凌长风不大自然地将壑清剑往身后藏了藏,挠头道,“我小时候很会雕木头……”   雕木头和雕字能是一回事么?   江淼对刻印这种事一窍不通,也懒得再追问,转头就要叫苏妙漪出来应付。   “哎等等!”   凌长风却以为她这是要赶自己走,“你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可以试刻几个字给你看看!”   说着,他正好瞥见一旁放着的刻刀和印着字的书版,连忙一把拿起来,往柜台底下一蹲,提笔就刻。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刻完了一行字,兴冲冲地递给江淼,“你看,是不是还可以?”   “你给我看没用,我又不是老板。”   江淼皱皱眉,转头朝里间喊,“苏妙漪,出来管事!”   凌长风一僵,“苏,苏什么?”   “凌公子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苏妙漪蓦地掀帘而出,周身气压有些低,“我才是这知微堂的老板。”   “……”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凌长风如遭雷击,捏着书版的手一松。   苏妙漪沉着脸,直接拾起了地上的书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   不等她发话,凌长风已经眼皮直跳,掉头就要走,“打扰了……哎!哎!”   系着壑清剑的绳带被苏妙漪一把拽住。   “干、干什么?苏妙漪你干什么?”   凌长风被勒着往后直退,跌跌撞撞地就被扯到了那群刻工们的面前。   “砰——”   刻了一行字的书版被丢到了黄姓刻工的案上。   凌长风原本还在挣扎,被这动静吓得身子一震,呆在原地。   “妙漪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姓刻工挑眉问道。   苏妙漪似笑非笑,“我写的字样,本就无需刻技。便是从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也能刻得像模像样。”   众目睽睽之下,她指向凌长风,“这不,我刚刚出去绕了一圈,便已经招了个听话的新刻工。”   凌长风微微瞪大了眼,张口便要反驳,“我何时……”   苏妙漪却看也没看他,而是笑里藏刀地望着其他人,“诸位既刻不了我的字,那就各寻去处,恕、不、远、送。” 第20章 宜叙旧   正在写稿的苏积玉听得外头一阵喧嚷,连忙放下笔走了出来,结果刚好撞上一群刻工脸色难看地往知微堂外走,嘴里还冷嘲热讽地嚷着——   “离经叛道、不成体统!我看你这书肆能开到几时!!”   苏积玉脸色微变,转头掀开里间的帘子,“妙漪,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转过身来,口吻不善,“他们都被我开了。”   “你,你把他们开了,谁来刻书?”   苏妙漪皱皱眉,抬手将身边的凌长风转过来,“喏,新招的刻工。”   第一眼瞧见凌长风,苏积玉差点没认出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目瞪口呆,“凌,凌公子?”   凌长风终于从方才那一幕里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叫起来,“谁说我要做你们这儿的刻工了?!”   苏妙漪皱眉看他,眼神凉飕飕的,口吻也刻薄得如同刀子似的,“那你刚刚问刻工包不包食宿,还动我的书版刻刀做什么?吃盐打滚,闲出的毛病啊!”   凌长风昨夜就碎了的少男心,此刻又被狠狠碾了两下。   他咬牙切齿地,“早知道东家是你,我才不进来!”   刚遣散了一群刻工,苏妙漪本就心情糟糕,听了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你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挑东家?!”   凌长风气得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士可杀不可辱……”   他转身离开,没走几步,苏妙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自后头传来。   “食宿全包,月银二两!有本事你就出去找更好的东家!”   凌长风:“……”   有钱能使鬼推磨,落魄的凌大公子最终还是舍弃了自己的尊严,留在了知微堂。   当日下午,苏妙漪就对书肆里仅剩的刻工进行了一对一的突击训练。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来的却只有凌长风的惨叫声,苏积玉、苏安安和江淼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在外头听着,只听得浑身寒毛耸立,不敢靠近半步。   “他们俩……有仇?”   江淼好奇地问苏安安。   苏安安摇头,“凌长风原来很喜欢姑姑的,他身上背着的那把剑,想当初还是姑姑给起的名呢……”   话音未落,里头就传来凌长风有气无力、却恨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苏妙漪……老子要杀了你……”   江淼:“?”   夜色将至,苏积玉借用江淼的厨房,亲自做了一桌好酒好菜,在知微堂楼上替凌长风设宴接风。   凌长风面色惨白、抖着双手在桌边坐下,十个手指有七个都缠裹着白色纱布,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而罪魁祸首就坐在他对面,若无其事地瞥他一眼,“初练刻技,哪有不伤手的。多练练就好了。”   凌长风:“……”   苏积玉一脸同情,亲自为凌长风布菜斟酒,转移话题,“凌公子不是回了汴京么,怎么如今又流落到临安来了?”   闻言,凌长风神色一僵,收回视线。   见他闷不吭声,苏妙漪替他答道,“他把家业败光了。”   “才不是!”   凌长风蓦地提高音量,反驳道,“那些家业是被人夺走的,不是我败光的!”   苏积玉一愣,“被人夺走的?”   凌长风攥了攥手,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半晌才平复心绪,将他回到汴京后的事尽数吐露。   原来,凌氏夫妇一直有个关系亲近的朋友,两家不止有生意上的往来,还有早些年的情义恩惠,算得上生死之交。   凌长风一直唤此人叔叔,这次他回汴京处理父母丧仪时,便是多亏了这位叔叔从旁帮衬。   然而就是这个他推心置腹、从未怀疑过的叔叔,竟在他被各种杂事绕得晕头转向时,哄骗他拿出了凌家私印,在变卖产业的契书上署名盖印……   自此,原本属于凌长风的所有产业都在一夜之间改换了姓氏,就连一间落脚的宅院都未给他留下。   知微堂里,苏积玉等人听得义愤填膺,就连苏安安都硬生生掰断了筷子,“这也太坏了……”   “世间竟有如此奸恶之人。”   江淼皱眉,“他姓甚名谁,生辰八字是什么,天道昭彰,我非得叫他尝尝旁门左道的厉害!”   凌长风垂眼,眉宇间一片沉郁,“他姓裘,名恕。”   屋内倏然一静。   裘、恕。   苏家三人表情各异,唯有江淼率先反应过来,惊愕不已,“裘恕?!你说的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当朝首富,裘恕?!”   凌长风暗自咬牙,裹着纱布的手一拳锤在了桌上,“天下第一善人?我呸!”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江淼不知该说什么,下意识去打量苏妙漪,却突然发现不仅是她,就连苏积玉、苏安安的表情也不同寻常。   这祖孙三人一听到裘恕的名字,竟就像是被点了穴道似的,魂魄也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淼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苏妙漪才忽地勾了一下唇,端起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   “喂。”   她抬抬下巴,唤道,“凌长风。”   凌长风掀起微醺的眼,正对上苏妙漪那双桃花眼里不加掩饰的恶意和狂妄。   “叫我一声东家,我替你报仇。”   ***   日光晃眼,空气闷热,正是午后最懒怠的时候。热闹的临安城也突然变得空荡荡,就连主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河面上金光粼粼,一辆乌篷船从桥下撑竿而过。   船舱里,容玠一袭玄衣临窗而坐,面容隐在昏昧的光线里,一双暗眸极冷,透不出丝毫光泽。   他身前的案几上,摆着两杯瓷盏,对面那盏已然空了,旁边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方箱盒。   容玠抬手掀开箱盒,盯着里头如数奉还的银票,抿唇不语。   “容大公子,当初害你坠崖重伤的那群人,我们已经替你查出了来历,是一伙哀岷山上的悍匪。”   “可这些悍匪常年躲在哀岷山深处,行踪诡秘,通常都是白日潜入洞穴、夜晚出没劫掠,人称鳝尾帮。”   “容大公子你重金悬赏这群匪徒的命,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单生意,恕我们接不了。您付的定金,我们如数退回,至于鳝尾帮这三个字,就当是我们送您的。”   赌坊来的人方才就在船上,对容玠说了这些,又将他上次给的银票全都退了回来。   临下船时,那人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凭容家和县主在临安城的地位,怎么会查不出这群匪徒的来历,大公子为何还要来寻我们?”   容玠一字未答,那人便识趣地下了船。   乌篷船行过了桥洞,窗缝里漏进些日光,投落在容玠眉宇间,照亮了那一闪而过的讽意。   谁又能想到呢?   旁人眼里“手眼通天”的容府,偏偏就是查不出一个鳝尾帮……   片刻后,船靠岸停下,容玠下了船,沿着临河的小巷往府学走。走到门口时,一群学子忽然前呼后应地从里头奔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容玠顿住了步子,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转身,只见那些人竟是全都挤进了知微堂。   没错,是“挤”。   因为此刻的知微堂里已经人满为患,成了整条街最热闹的一间铺子。   容玠眉心微动,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等到一个学子兴冲冲拿着本书册从知微堂里出来。   “……这是什么?   在那学子翻着书册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容玠终于出声问了一句。   “容玠平日里作的文章合集和释经注解啊,这你都不知……”   那学子一抬头,话音戛然而止,“容,容大公子。”   容玠眼眸微垂,目光落在那刚刚刻印出来、还泛着墨香的书页上,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己的旧作。   “……”   知微堂内,苏安安帮着苏妙漪将刻印好的文集一拿出来,便被挤做一堆的学子们伸长了手哄抢。   “劳烦诸位按先后次序排成一列。”   苏妙漪扬声道,“这文集今日限量五十本,如今还剩四十三本,若是排在四十三开外的也不必离开,可以在我们这儿登记一下,明日我们会亲自送去府学。”   话音一落,众人顿时喧哗起来,你推我搡地排起了长队。   “是我先到的!”   “胡说,分明我在你前面!”   江淼为求清静躲去了楼上,耳朵里塞着两团棉花,还是阻隔不了楼下的热闹吵嚷。   “真会做生意……”   江淼感慨了一句,又扯了点棉花堵住耳朵,继续埋头在纸上奋笔疾书。   楼下,学子们已经排成了两条队伍。   一边在苏妙漪那儿买文集,一边则在苏安安那里登记名姓。   “姑姑,他的名字我不会写……”   苏安安转头求助苏妙漪。   “……叫你多读点书。”   苏妙漪无奈地凑过去,指点苏安安写完名字后,才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一本文集,递给已经排到最前面的学子。   “容玠的文集,价值几何?”   那人问道。   苏妙漪头也没抬,“三十文……”   手里的文集迟迟没有被接过,苏妙漪微微一怔,抬起头来。   面前站着的青年,俊容清寒、眉目映雪——竟是容玠! 第21章 宜打赌   苏妙漪僵了一瞬,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笑着问道,“……义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容玠面无表情地盯着苏妙漪,终于抬手,将那文集从她手里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三十文,足以买下历代名儒的文集。”   说着,他转头,又扫视了一圈身后排队的其他学子,“容某拙作粗陋,诸位竟也愿意赏脸?”   学子们面面相觑。   历代名儒的文集与容玠这本文集,还真不好比。   如果说前者是一盘刚烹好的蜜蟹,纵使知其鲜美,可若不擅拆蟹,也只会暴殄天物。而后者却是已经将蟹肉、蟹黄、蟹膏一一拆解,有的佐以醋盐,有的掺入梅子香橙,分盘而呈,直接送到了食客嘴边。   ……任谁都想尝尝后者的滋味,也好省去自己琢磨的功夫。   此举确有偷懒之嫌,众人顶着容玠的目光,一时有些汗颜,只能静默不语。   见情形不对,苏妙漪眸光一闪,笑着走出来,“那也得是义兄胸怀坦白,舍己忘私,否则怎会愿意将这些拿出来,与各位同窗分享?”   此话一出,学子们纷纷回神,个个都应和恭维起容玠来。   苏妙漪望向容玠,桃花眸里盈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如此一来,就算容玠心有不满,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发作吧?   容玠掂着手里的文集,目光在那些学子面上打了个转,又重新回到了苏妙漪面上,“原来知微堂兜售这些文集,是因为我的授意?”   苏妙漪故作惊讶,张口便开始无中生有,“这是自然。义兄不是说,将自己所思所想与他人分享,相切相磋,便能收获更多感悟,义兄难道忘了么?”   将她那点得意和幸灾乐祸收进眼底,容玠眸色更冷。   可下一刻,他却忽然掀起唇角,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容玠笑得有些不寻常,苏妙漪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容玠已经扬起手里的文集,淡声道,“可我记得,我好像还说过,既是为了切磋学识,那岂能用来牟利。知微堂应将这些文集无偿赠予府学学子,你难道忘了么?”   说着,他轻飘飘地唤道,“义、妹。”   自苏妙漪被扶阳县主收作义女后,这还是容玠第一次这样唤她……   苏妙漪笑容霎时一僵,再开口时,声音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无偿……赠予?”   容玠却没再看她,转身对一众学子说道,“诸位与容某是同门,若想要这些文集,随时来拿,知微堂定然分文不取。”   话音一落,学子们顿时喜上眉梢,欢呼雀跃地围了上来。   苏妙漪强颜欢笑地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那刻印完的文集瓜分干净,嘴里还不断感激着容玠。   直到那些学子从知微堂离开,作鸟兽散,苏妙漪的笑容才骤然垮了下来,猛地转向容玠,面带愠怒。   “容、玠!”   容玠也转过身来,薄唇微动,刚想说些什么,却有一道惊讶的男声打断了他。   “这么快就全卖完了?”   容玠抿唇,目光越过苏妙漪,看向那从里间走出来、手里还捏着刻刀的老熟人——   凌长风睡眼惺忪,脸上还印着灰屑,一边打哈欠一边问,“这容玠到底是哪朝哪代的大儒,文集这么好卖……”   话音戛然而止。   凌长风盯着容玠的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半晌才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你,你怎么……”   容玠也看着凌长风,薄唇紧抿,脸上没有一丝神情。   ——那卖蒸饼的摊贩说,是个年轻娘子雇他扮作凌公子爹娘的旧友,替他结清玉川楼的那本糊涂账。   ——肯舍得下这种血本的,想来定是那凌公子从前的姘头吧。   那一夜小厮回禀的话,就如同溅落在容玠心上的一点火星。虽转瞬即灭,可却油煎火燎了几日,总是隐隐地不舒坦。没成想此刻在知微堂亲眼看见了凌长风,那点火星竟又有死灰复燃、燎原之势……   恰似那日在绣坊外,看见苏妙漪身穿嫁衣与凌长风言笑晏晏时的心情。   容玠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望着凌长风,话却是对苏妙漪说的,“原来你不是只做赚钱的生意,也会收些破烂废物。”   凌长风瞳孔震颤,“你说谁是破烂……”   “是啊。”   苏妙漪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阴阳怪气地对着容玠嘲讽道,“否则怎么会刻印你的文集?凌长风再怎么无用,也吃不穷我的家底,倒是你容大公子,出个文集就能生生叫我倾家荡产!”   容玠语调极冷,“我一早告诉过你,贪而忘止,必遭灾殃。”   苏妙漪听到灾殃二字便变了脸色,“这分明就是你招来的人祸……”   “今日不过是叫你失了些蝇头小利。”   容玠打断了她,“若你再不安分,那我会让你连同你的知微堂,一起从临安城消失。”   语毕,容玠拂袖离开。   “他以为自己是谁?”   苏妙漪站在原地,气得够呛。   “就是……他以为自己是谁!”   凌长风也忿忿不平地凑了上来,难得又与苏妙漪达成了同一战线,“还让我们消失?老子当年在汴京城最猖狂的时候也没说过这种话!他以为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吗?”   说着,他撩了一下额前碎发,皱眉,“所以他到底是谁啊?”   苏安安:“……他是扶阳县主的儿子。”   “……”   凌长风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哦豁,县主……”   他拱手作揖,直接三步并两步退回了里间,“打扰了。”   苏妙漪气笑了,“凌长风你就这点出息?”   原本热闹的知微堂转眼间就又变得冷清起来。   苏妙漪望着库房里已经印好的两百多本容玠文集,暗自咬牙。   没错,她根本不是只印了五十本,而是印了两百多本。   今日之所以只拿出五十本,只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想营造一种文集供不应求的假象,没想到如今都要砸在手里了……   苏安安问,“姑姑,这些我们真的要全部送出去么?”   苏妙漪不甘心地皱眉,忽地有了主意,斩钉截铁地,“不收钱,但也不白送。往后凡是在知微堂买了三本书以上的,才送容玠文集!”   苏安安眨巴眨巴眼,“哦……”   想到了挽回损失的法子,苏妙漪脸上这才云收雨霁,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库房。   “知微堂的东家在吗?”   书肆外突然传来一道年迈却中气十足的唤声。   苏妙漪步伐一顿,诧异地掀帘而出。   知微堂的门口竟是齐刷刷走进来十多个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长者,个个都穿着宽袍长衫,系着幞头,一瞧便是与书香笔墨打交道的文人。   可奇怪的是,他们却都绷着脸,一幅立眉竖眼、冷肃厉色的模样,看上去来者不善……   苏妙漪隐隐生出些不安,但还是客气地迎了上去,“小女苏妙漪,是这知微堂的东家。不知诸位前辈寻我是有什么事?”   其中一人皱着眉打量苏妙漪,张口便是一股迂腐气,“竟真是个小娘子掌事……难怪不成体统!”   另一人直接翻起了书架上的刻本,随即便像是发现了什么乌七八糟的秽土似的,一脸嫌恶地嚷嚷起来,“这印的都是些什么?”   说着,他将手中刻本递给了为首的老头,“秦老板,你看看……这字简直不堪入目!若是让她继续贱价卖这种粗糙劣质的刻本,而使得我们这些用心做书的没了生意,岂不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最后八个字瞬间将火拱到了顶点,剩下的人也纷纷提高音量附和起来。   苏安安被这阵仗吓到了,连忙凑到苏妙漪边上,扯了扯她的衣袖,“姑姑……”   还没等苏妙漪说话,凌长风竟从里头走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他那柄壑清剑。   “来闹事的是吧?欺负这知微堂里没男人吗?”   凌长风抬起下巴,望着面前这群一看就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亦不是权贵世族的老人家,脊背都挺得笔直。   他拿着剑对众人指指点点,“不是我说,你们一个个都多大年纪了,还学那些市井小混混,组队砸人家铺子啊……”   “住嘴!”   苏妙漪终于呵斥了一声,“不得对秦行首无礼。”   凌长风动作顿了一下,“什,什么行首?”   苏妙漪没有理睬凌长风,而是缓步上前,恭敬地向闹事者里为首的那人行了一礼,“见过秦行首。”   闹哄哄的知微堂倏然一静。   秦行首有些意外地看向苏妙漪,眯了眯眸子,“你认识老夫?”   苏妙漪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妙漪未曾见过您,可却听闻这临安城的书肆行行首,是棋盘街秦宅经籍铺的东家……方才这位前辈唤您秦老板,妙漪才猜到您的身份。”   秦行首若有所思地打量苏妙漪,“倒是个机灵的。”   苏妙漪笑了笑,“炎天暑月,前辈们的火气都有些大,不如随我去楼上小坐,喝些凉茶降降火,如何?”   僵持片刻,秦行首率先往知微堂楼上走去,其他人也紧随其后。   苏妙漪攥攥手,转身上楼,“苏安安,泡茶!”   苏积玉得了风声赶回知微堂时,就见凌长风、江淼还有苏安安通通围在楼梯口,仰着头对楼上张望。   见苏积玉回来了,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将方才发生的事转述给了苏积玉。   “来的是行首?”   苏积玉脸色微变。   “所以行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江淼嗑着瓜子向苏安安解释,“临安城各行皆有行会,我们算命卜卦的有占卜行,卖吃食的有食饭行,卖书的自然也有书肆行。所谓行首,就是管事的,相当于这个行业里的地头蛇……”   “都是做生意的,又不是什么大官,至于这么给他脸吗?”   凌长风无法理解。   苏积玉连连摇头,“亏你还是商户之子,竟连行首的分量都不清楚。他们说话,有时候可比官府管用多了。若是行首和行会容不下你,那你就别想再在临安城开书肆了……”   话音刚落,楼上厢房的门终于被打开。   秦行首等人一声不吭地下楼,苏妙漪落在最后,脸色不太好地将他们送出了知微堂。   “谈得怎么样?”   待人都送走后,苏积玉等人才围了上去,着急地问苏妙漪,“秦行首怎么说?”   苏妙漪眼眸微垂,“三日后,知微堂要与临安城的所有书肆比拼技艺,若拔得头筹,则从此不必被行会管束,若不能……”   顿了顿,她才轻描淡写地,“滚出临安城。” 第22章 宜打擂   一夜暴雨,临安城的闷热被驱散,微风里带着阵阵清凉。主街上又是车水马龙、人影攒动,几个年纪轻轻的市井混混挥着手里的招贴在人群中穿行吆喝。   “三日后去玉川楼看热闹咯,还能混吃混喝,酒水饭钱全免咯!”   此话一出,引得周遭行人都纷纷驻足,好奇地追问玉川楼究竟有什么热闹。   “三日后,书肆行的秦行首包下了一整座玉川楼,要办一场书肆竞艺!”   “临安城里凡是叫得上名号的书肆都要参加,当场比拼雕印技艺,品鉴用料质地!书肆行会承担当日玉川楼内所有客人的酒水饭钱!”   书肆比拼什么刻技用料,来往百姓其实并不关心,可一听说能蹭上玉川楼的吃食,那就大不一样了。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争先恐后地讨要招贴。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不过话说回来,玉川楼的开销可不低,书肆行这么兴师动众的,图什么?”   “府学对面新开的一家知微堂,你们见过么?”   分发招贴的混混蔑笑道,“那知微堂的东家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娘子,惹了众怒。所以其他书肆才联合起来,办了这么一场竞艺。知微堂若是不能拔得头筹,就要连人带店,从临安城消失咯……”   苏妙漪从外头回到知微堂时,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苏积玉等人跟前。   “哟,这不是傅夫人么?”   苏妙漪有些意外,“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穆兰转过身来,神色一如既往地倨傲。她手里捏着几张招贴,冷哼一声,“我是赶在你这知微堂被人拆了之前,特意过来看一眼,顺便给你践行。”   苏妙漪眉梢微挑,“你这人也是古怪,我风光得意时,你躲得八丈远,我一落魄遭难,你倒是比谁来得都快……”   穆兰被这话说得一愣,随即有些恼羞成怒,“谁让我就是看不惯你小人得志的嘴脸!”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苏积玉连忙将街上散发的招贴递给苏妙漪,忧心忡忡道,“妙漪,这书肆竞艺的阵仗搞得这么大,咱们知微堂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你还不赶紧想些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   苏妙漪叹气,“让凌长风这两天好好练练刻技,至于其他的,我们也不一定会输。”   “可你只要没拔得头筹,就是输啊!”   苏积玉着急,“不说其他书肆了,就单说那个秦行首的秦宅经籍铺,你难道有把握压他们一头么?他们家的刻本,可是出了名的不计代价、做工精细……”   江淼也掐着手指对苏妙漪道,“好心提醒,我也替你算了一卦,三日后这场竞艺,你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此话一出,苏安安和苏积玉的脸色都白了,纷纷看向苏妙漪。   可苏妙漪仍是沉默不语。   “我说……”   穆兰皱皱眉,忍无可忍地插话道,“苏妙漪,你这个县主义女的身份是摆设吗?都要被人赶出临安城了,还不赶紧去你那个好义母跟前装乖卖巧,哭诉一通,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   苏妙漪似是突然被点醒了,啧了一声,转头就去里间拿了本书出来,一幅疾步匆匆要出门的架势。   “妙漪,你去哪儿?”   “容府。”   苏积玉一喜,目送苏妙漪离开,“对对对,找县主兴许有用。”   凌长风皱了皱眉,“找县主就有用吗?依我看,这整件事恐怕就是那个容玠暗中筹谋的。否则怎么会他前脚刚放完狠话,后脚行首就找上门来了?”   知微堂内倏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   ***   府学后院,临溪栽着一株百年梧桐,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伴着婆娑树影、潺潺溪水,顾玄章和秦行首相对坐在拜石台上,斟茶对饮,谈笑风生。   角落里,容玠静坐在案几后,心无旁骛地提笔蘸墨,替顾玄章抄着秦行首带来的古籍藏本。   “还望顾大人赏脸,三日后去一趟玉川楼。”   秦行首倾身为顾玄章斟茶,姿态放得极低,口吻却十分熟稔。   “你都带着宝贝来求我了,我自然是会去的。”   顾玄章笑着接过茶盅,抿了口茶,才又忽地想起什么,问道,“不过我怎么还听人说,你秦行首大张旗鼓办这么一场竞艺,就是为了排挤一个从外地来临安开书肆的小姑娘?”   容玠手中的笔锋一顿。   秦行首亦是神色稍凝,可转眼间就恢复如常,自然地摆手道,“都是坊间以讹传讹、胡说八道。”   “哦?”   顾玄章饶有兴致地坐直身,“这么说来,知微堂若不能拔得头筹,就要关门歇业的赌注也是谣言?”   秦行首摇头,“赌注是真,不过可不是我们排挤她,而是那位苏老板自己提出来的。”   顾玄章面露诧异,仍是将信将疑,“有你们秦宅经籍铺在,她竟自信能拔得头筹?”   秦行首欲言又止,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容玠身上,意有所指道,“顾大人莫要小瞧了这位苏老板,她可是扶阳县主的义女,想来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容大公子,你说呢?”   容玠抿唇,终于搁下笔,抬眼对上秦行首和顾玄章的视线,“有何本事,三日后便能见真章。”   “那这赌约……”   容玠淡声道,“商户拼争,容氏绝不干涉。”   ***   容府后花园,苏妙漪笑盈盈地坐在凉亭里,将手里藏本递呈给扶阳县主。   “义母,您要的《龙川略志》,我前两日就替您找到了,不过最近事忙,我今日才想起来。”   坊间消息早就传进了容府,扶阳县主也对书肆行的赌约有所耳闻,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苏妙漪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找退路。   “忙什么呢?书肆的生意很好?”   县主面上带着笑,明知故问道。   苏妙漪苦笑,“生意一般,麻烦不少。”   果然是来求援的。   县主一脸了然,刚要开口,却听得苏妙漪话锋一转。   “不过都是些商户间争斗的寻常手段,妙漪应付得来。”   县主:“……?”   亭中静了半晌,县主才又问道,“所以你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我送书,没有其他想说的了?”   苏妙漪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还有件小事……上次从您这儿带回去的冰酪,我家苏安安吃了念念不忘,说这是临安城最好吃的冰酪。不知今日还有没有……”   县主眯了眯眼,最终还是在苏妙漪期待的目光下叹了口气,“这个……还真没有。做冰酪的丫头,不是府中厨娘,而是玠儿身边的侍婢青云,这青云轻易不下厨,唯有玠儿使唤得动。”   苏妙漪露出些惋惜之色,起身告辞,“还是义兄有口福……义母,书肆里还有不少事要忙,我今日就不能陪您了。”   目送苏妙漪离开,扶阳县主半晌才回过神,意外地对身边女使道,“她就不怕真的被行会赶出临安城?还是她有什么万全之策……”   女使也是一头雾水。   县主彻底被勾起了兴趣,若有所思,“三日后,我们也去玉川楼凑个热闹。”   转眼便是三日后。   六月初六,清云却日,暑气渐薄。   临安城万人空巷,四面八方的街坊尽赴玉川楼。   玉川楼外的欢门上已经撤下了平日里悬挂的花灯,而换上了各式各样的书肆招牌。里头人影攒动,除了三层的雅间还有空着的,二楼和大堂都已经坐满了人。   可人最爱凑热闹,里头的人越多,外面的人就越爱往里凑。   玉川楼外的队伍越排越长,好在书肆行早就有所准备,前一日就在玉川楼的欢门外搭了遮阴的棚子,布置了桌椅茶点和简易的书架,书架上全是各家书肆带来的经典刻本。   进不去玉川楼的人,无论是平日里看书的,还是不看书的,都被勾起了兴致,在棚子里如同逛市集一般,翻翻这家的诗集,看看那家的小说,几乎就没有不掏荷包带两本走的。   知微堂也在这里摆了个书架,苏妙漪将苏积玉安排在这里卖书。   苏积玉看不见玉川楼里的状况,急得满头是汗、坐都坐不住,站在书架跟前,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偏偏来他们知微堂摊子前的人还不少,张口便是——“今日赢不了就要卷铺盖走人的,是你们家吧?”   苏积玉:“……”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玉川楼内的书肆竞艺正式拉开帷幕。   大堂内临时搭了个戏台,戏台上此刻安置着一方足足有十米长的书案,案几上已经呈放好了各家书肆精心挑选过、用来比拼用料的刻本,不过所有刻本上印有书坊名的牌记页都被撕去了。   “我刚刚替你打听过了……”   台侧的回廊里,穆兰走到苏妙漪身边,没好气道,“今日的评判官有八位。有四位是来自府学和西子书院的学官,以顾玄章为首。有三位是曾在国子监做过校刻的官吏,最后一位……”   顿了顿,穆兰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最后一位,是容玠。”   “……”   苏安安的眼睛霎时瞪得更圆,凌长风手里的刻刀也“当”的一声砸在地上。   半晌,苏妙漪才轻嗤一声,“人人都知道我们知微堂与容氏有牵连,让容玠来投票,这对其他书肆公平么?”   “容玠怎么可能把票投给我们?!”   凌长风脸色难看地捡起刻刀,只觉得自己这些天遭的罪都白费了。   苏妙漪垂眼,“至少外人看来,他会。”   说话间,四周忽然传来喧嚷嘈杂的欢呼声。   苏妙漪等人抬眼,就见八位评判官已经走上了台,前面的无一不是鬓发沾霜,落在最后年纪轻轻、卓尔不群的,赫然就是容玠。 第23章 宜押题   评判官们按着顺序从长案前经过,拿起各家书肆送来比拼的经典刻本,依次翻看。   这一轮比拼的主要是纸墨用料、校订质量和版面特色。每位评判官手里有三根木签,可以都投给同一个刻本,也可以投给不同的刻本   台上一片寂静,台下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兴致缺缺,纷纷吃起了茶点。   今日竞艺总共有两轮,对他们来说,第一轮既没什么观赏性,也没什么参与性,可第二轮便不一样了。   在第二轮,每家书肆会各派一名写工和刻工,当场抄写、当场刻印。   且除了评判官们有投票权,今日所有走进这玉川楼的人都在进场时收到了一根木签,可以在第二轮后投给自己支持的书肆。   台侧的回廊里,穆兰、苏安安和凌长风都撑着栏杆,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想看清台上每个评判官的表情。   唯独苏妙漪,仍是靠在后头摇着一柄黄色缂丝花蝶团扇,似乎对场上的结果并不担心。   穆兰转头看她,皱了皱眉,“苏妙漪,你的知微堂都生死一线了,你还在这儿装?”   苏妙漪摇着扇,淡淡道,“要慌也不是现在慌。这一轮我送上去的,是我爹当年最得意、最耗费心血的一本文集。用料名贵不说,刻印校订也花了多一倍的工期……”   她撇撇嘴,小声嘀咕,“也就是那时我还小,管不了他,否则才不会让他这么败家。”   话音未落,台上传来一声锣响。   众人循声朝台上看去,只见评审官们已经陆续走下台。   而长案边,玉川楼的人正在统计每个刻本前的签子,随后又在一旁悬挂的告示牌上一一写下的数字。   其中除了第二本和第四本脱颖而出、平分秋色,剩下的刻本其实都差不多。紧接着,玉川楼的人便撕下了告示牌上的贴条,公布了每本刻本的书肆——   “知微堂……”   苏安安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知微堂和秦宅经籍铺平票了!”   穆兰松了口气,一眼瞪向苏妙漪,“积玉叔要是不败家,你能赢吗?”   苏妙漪耸耸肩。   随着这贴条一撕,整个玉川楼先是一静,紧接着也轰动了,竟然还有好事的人振臂高呼了几声“知微堂”。   凌长风错愕地看向苏妙漪,“这是你雇来造势的?”   “何需我花钱?他们是赌徒。”   苏妙漪慢条斯理道,“临安城最大的地下赌坊为今日这场竞艺开了盘,知道押我赢的赔率是多少么?”   “一赔五十。”   穆兰脱口而出。   凌长风和苏安安齐刷刷看向她。   穆兰反应过来,咳了两声,“我,我也是听说的。”   “别装了,你从前在娄县就没少在赌坊混。”   苏妙漪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你押了哪边?”   穆兰讪讪地笑,“那我自然是要支持你的呀。”   “难怪这么着急地跑来给我助威……”   苏妙漪嗤笑一声,朝凌长风指了指,“底下那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就跟她一样,是为了自己押的那点银子在拼命呢。”   穆兰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啐了一口,“说得好像你自己没押注似的。若不是去过赌坊,你能知道他们开了盘?”   凌长风愈发震惊地看向苏妙漪,“你也赌了?你赌哪边?”   苏妙漪瞥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话间,其他书肆的写刻工人们已经朝台上走去,而秦宅经籍铺的秦行首也从他们旁边的回廊经过,朝这边看了一眼。   苏妙漪立刻站直身,端端正正地朝秦行首行了一礼。   秦行首也笑着朝她点点头,倒是丝毫看不出势如水火、剑拔弩张的模样。   穆兰心中起疑,刚想拉住苏妙漪,问问她的葫芦里到底又在卖什么药,苏妙漪却已经将团扇往她手上一递。   “走了,凌长风。”   玉川楼二楼侧边的走廊上,早已为评判官们摆好了八把仙鹤团刻紫檀椅和样漆描金的高几,上头呈着刚刚烹好的径山茶。   容玠随着顾玄章坐在了最中间的两个坐席。刚一坐下,便听得身边的顾玄章低笑了一声。   “这小小知微堂,当真是惹眼。”   闻言,容玠才抬眼朝台下看去。   一楼原本摆放的长条案已经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十来个供工人们写样刻印的桌凳。   在一众鹤骨霜髯的刻工写工里,凌长风和苏妙漪二人年纪轻轻,一个俊一个美,杵在那儿就像是一对惹眼的花瓶……   “今日若不是书肆竞艺,而是选美,那你姑姑就赢定了。”   穆兰挑挑眉,也忍不住对苏安安说起了风凉话。   台上,各家书肆已经领到了今日要刻写的词,是大胤名将仲桓的小重山令。   拿到那小重山令的一瞬间,凌长风惊喜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了苏妙漪一眼,“这,这……”   苏妙漪这几日叫他苦练的,正是这首小重山令!   凌长风低身,凑到苏妙漪身边,压低声音,“你、偷、题、了?”   苏妙漪见怪不怪地提笔蘸墨,“我这叫凭自己的本事押、题。”   凌长风将信将疑,“运气这么好?”   “嗯,蠢货总是会将自己想不到、别人却能想到的事,说成是运气。”   “……”   “今日刻写,时间有限,绝不能拿出超过百字的文赋,否则那便是天黑也散不了场,但也不能是短诗,字太少分不出胜负。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词最好。”   “那为何偏偏是仲将军的词?”   苏妙漪一边蘸墨,一边朝台下扫了一眼,“就凭底下这些人,不论读过书的还是没读过书的,都听过他的词。除了他,当朝还有哪个词坛大家能做到?”   百年前,仲桓曾是戍守大胤北境的名将。北境有他和他带领的踏云军,几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后来,在一次与北狄的交锋中,仲桓被并肩作战的另一将领背叛,败走涞城,遭狄军围困。仲桓带着数万踏云军苦战月余,也未能等到援军,最终死战殉国……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自那之后,大胤面对北狄便再无还手之力。   这些年,胤人无不怀念仲桓,甚至将他奉为如关圣人、岳王爷一样的武神,每当边患不宁时,便要去他的祠庙拜上一拜,祝佑战争得胜。   凌长风不得不佩服起苏妙漪来,不过这佩服里,却还掺杂着一丝微妙的情绪。   他从前喜欢苏妙漪,不仅是因为苏妙漪懂他,更因为她望着他时好像望着一座巍峨高山,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征服欲和目空一切的自大……   如今瞧着她的真面目,凌长风才又一次认清,不仅当初的温顺脱俗是假的,就连偶尔显出的几分孤陋寡闻,亦是她为了逢迎刻意装出来的!   凭苏妙漪这份聪明才智,怎么可能钦慕他这样一个草包……   凌长风越想越不是滋味,他咬着牙,牙齿根都开始泛酸。   为了证明自己也不是草包,他煞有介事地开口道,“你不用往下说了,我已经猜到了。为什么你会从仲将军的所有词作里押中这首小重山令,因为他重复字最少,笔画最多,相对来说难度最高,也最能考验写刻水平。我说的可对?”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终于露出笑容。   凌长风面上一喜,刚要得意,就见她无情地摇了摇头。   “选小重山令,纯粹是因为我喜欢。”   苏妙漪眉开眼笑,“不过你装聪明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凌长风:“……”   凌长风把刻刀往桌上一砸,脸色黑如锅底。   二楼,容玠将他们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就连顾玄章叫他都没听见。 第24章 忌自满   “九安?”   顾玄章唤了一声。   容玠这才堪堪收回视线。   随着一声锣响,台下的刻写竞艺正式开始。   苏妙漪不再与凌长风废话,提笔在纸上誊抄起了仲桓的小重山令。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苏妙漪今日写的,仍旧是她改良过的刻印字体。   顾玄章在楼上远远地瞧了,也忍不住稀奇地对容玠说道,“苏小娘子的这手字,方正呆板,倒是不似她的人,生得玲珑剔透啊……”   容玠牵牵唇角。   玲珑剔透么?分明是狡黠刁滑。   不多时,其他书肆的写工都已经将小重山令誊抄完毕,开始着手上版,苏妙漪那边却还在心无旁骛、淡定自若地写样。   旁边的苏安安看得着急,“姑姑不是说我们就胜在速度么?今日怎么还没有旁人快呢?”   穆兰想着自己押给知微堂的几两银子,心里更着急,抬手就往苏安安手里塞了一捧瓜子,“多吃点,少说话。”   苏安安:“……”   转眼间,苏妙漪也终于将写样完成,她将那薄薄一层稿纸贴在木板上,转印墨迹,再揉刷去最上面一层的纸张。   最后,那层印着反文的版面就被递呈给了凌长风。   “交给你了。”   苏妙漪转了转手腕,微笑着朝凌长风放狠话,“刻得难看没关系,但若是刻错一个字……我拿壑清剑捅死你。”   凌长风的眼皮猝然跳了一下,拿起刻刀开始雕印木板。   好在苏妙漪押中了题,他练了这么几日的小重山令,早就已经熟能生巧,刻了两个字便已经进入状态,手速越来越快。   苏妙漪的那手字,虽然写起来慢,可刻起来却快得很。   一会儿的功夫,凌长风的进度就已经将其他书肆的刻工远远甩在了后头。   玉川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书肆这写样、刻印的流程,于是纷纷都拥到了台前,在底下稀奇地张望着。   今日的刻写要在一定时限内完成,所以台侧还摆放了一个巨大的沙漏用来计时。   在那沙漏才漏到一半的时候,凌长风便已经遥遥领先地完成了刻印,率先走过去敲了一声锣。   锣声一响,那几个混在人群里的赌徒便又开始欢呼叫好。他们一会儿将知微堂夸得天花乱坠,一会又替苏妙漪卖惨,说偌大一个临安城竟然容不下一个女掌柜……   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今日这玉川楼里的外行人远远超过内行人。   寻常看客们分辨不出什么字体差别,被几个赌徒一引导,民心便逐渐倾向知微堂。   随着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尽,其他书肆也陆续刻印好了小重山令。不过有两家书肆习惯了慢工出细活,竟没能在时限内完成,直接被淘汰出局。   台下的看客们挥着手里的签子,争先恐后地给各家书肆投票,不少人在赌徒的鼓动下,随大流投给了知微堂。   凌长风差点被其中一个签子戳中眼珠子,一边吓得后退,一边喜不自胜地打量其他书肆的签筒,暗中比较,“苏妙漪,真有你的,我感觉我们赢定了……”   苏妙漪目视前方,“别高兴得太早,这一轮,评判官的一根红签,抵得过十根木签。”   三楼雅间里,一名女使站在窗口观望着楼下的动静,低声向坐在珠帘后的扶阳县主转述,“知微堂暂时领先。”   扶阳县主先是诧异,随即就笑了起来,“秦行首他们这回可是失策了,叫来这么多外行人投票。这些人只知道看热闹,哪懂什么刻印技艺……”   女使也若有所思,“前几日,书肆行排挤知微堂的消息便传遍了临安城。想必这底下也有不少人,是因为怜惜知微堂势弱,所以不由分说地站在她们这头。”   这话倒是提醒了扶阳县主。   她抚着茶盖笑道,“说不定那些传言,还是她苏妙漪自己传出去的。”   女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过她这是把整个书肆行都算计进去了……”   扶阳县主话锋又是一转,“得罪了这么多前辈,就算能留下来,又能活几时呢?”   八位评判官们动身往楼下走,走到楼梯拐角处,遇上了早就候在那儿的秦行首。   秦行首朝评判官们做了一揖,压低声音笑道,“接下来,就劳烦诸位了。”   “放心。”   顾玄章笑着应和,其他几个评判官也纷纷颔首。   唯有落在最后的容玠,低眉敛目地从秦行首面前经过,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评判官们拿着扎了红缎的签子走上台,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此刻,知微堂和秦宅经籍铺的票数相差只有四十而已。可八位评判官手中却共有十根红签,也就是八十票。   顾玄章走上台,率先将自己手中的红签投进了秦宅经籍铺的签筒里,紧接着,一连四位评判官都跟着他,将红签投给了秦宅经籍铺。   一眨眼的功夫,秦宅经籍铺便轻轻松松反超知微堂,高居榜首。   台下顿时有些哗然。   苏安安着急地抓紧了穆兰的衣袖,“若是拿不到第一,我们就要离开临安了!”   穆兰也暗自咬牙,“人家秦老板是行首,这些评判官也都是他请来的……这原本就是一场根本打不赢的仗!”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又有两位评判官投了签,却是给了排行第三的陈家书肆。   知微堂仍以十票之差落后于秦宅经籍铺,而台上只剩下一个容玠!   霎时间,整个玉川楼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容玠手中的那根红签上——   知微堂是去是留,此刻竟由容玠一人定夺!   “这局面,便是话本都写不出来吧?!”   三楼雅间里,女使失声嚷了起来。   “嘘。”   扶阳县主示意她噤声,紧接着就走到窗边,竟也忍不住往外探了探身子,屏息凝神地盯着容玠。   “完了……全完了……”   凌长风心灰意冷,“苏妙漪,你得滚出临安了……”   “呸。”   苏妙漪挑眉,面上仍不见丝毫慌张之色,“要滚你滚,我才不滚。”   容玠拈着手里的红签,踱步到知微堂的签筒前,停了下来。   他掀起眼,目光在玉川楼内逡巡了一周,先是扫过台下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嘴里还高呼着知微堂的看客,又看向侧边回廊上站着的秦行首。   「容大公子不必为难,这场书肆竞艺,名为竞艺,可实际上不过是个行销的集会。」   几日前,秦行首在府学后院对容玠和顾玄章如实相告。   「那位苏老板说,商户间拼争高下,争夺那点薄利,无甚趣味。倒不如联手造势,大家共赢……所以她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这场竞艺既能行销,又能普及刻印的学问,最关键的是,能让临安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们书肆行上,一箭三雕!」   「所谓赌约,不过就是个噱头。我们还指望依靠苏老板这样的年轻人,让整个书肆行回春……」   「所以到了最后关头,便要劳烦你们这些评判官了,千万千万给我投个平票出来。如此一来,苏老板不必卷铺盖走人,我们这些老头的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容大公子?”   一声催促的唤声打断了容玠的回忆。   他摩挲着自己签上的红色缎布,一转眼,和台下的苏妙漪对上了视线。   那双桃花眸里不见丝毫忐忑,而是成竹在胸、志得意满的。   太旺盛,太蓬勃,也太刺眼,就好像他书斋里曾经存在过的满墙地锦。   容玠眸光微沉,将手中红签轻轻一掷。   签尾系着的红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像曾经投向地锦的火把。   下一刻,那签身轻巧地越过知微堂,直接掉进了秦宅经籍铺的签筒里…… 第25章   “当啷。”   容玠的红签投给了秦宅经籍铺。   一签定音, 知微堂落败!   整个玉川楼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苏妙漪一愣,终于不复之前的淡然自若,眼神倏地冷下来, 刀子似的扎向台上的容玠。   而除了她以外,知微堂其他几人都露出一脸“早知如此”的懊丧。   顾玄章和秦行首隔着人群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皆是面露错愕。   至于台下的看客们……   他们虽没瞧见自己爱看的结局,却也知道这秦宅经籍铺拼的是硬实力, 一时像是吃了个苍蝇般,想骂骂不出,想咽咽不下。   三楼雅间, 扶阳县主微微蹙起了眉头, 一旁的女使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公子对苏妙漪, 当真是一点私情也不顾了……”   话音一顿, 她转向扶阳县主,小声试探道,“县主, 这下您应该能放心了吧?”   扶阳县主一声不吭地盯着楼下, 眉眼间反倒覆上了一层阴翳。   楼下, 看客们在一时的沉寂后,终于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知微堂输了,那按照赌约,她们是不是得离开临安了……”   “好可惜,就差容大公子那十票!”   “可我听说, 这知微堂的女掌柜是扶阳县主的义女, 于容大公子还有救命之恩呢。这,这不是白眼狼么?”   人群最前方,苏妙漪攥了攥手, 目光死死盯着投完签要走下台的容玠。   她身形一动,刚要上台,却被旁边的凌长风拦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   凌长风一脸怕她发疯的样子。   苏妙漪目不斜视,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垂死挣扎啊……难不成坐以待毙?”   她蓦地挣开凌长风的手,扬声道,“义兄留步!”   明亮清脆的女声响起,骤然劈开了这玉川楼里笼罩的沉闷阴云。   众人目光霎时转向苏妙漪,一路跟随着她上了台。   容玠也在台边顿住,转身对上苏妙漪笑里藏刀的一双眼。   “票数既定,愿赌服输。”   苏妙漪望着容玠,眼里没什么温度地笑道,“不过既是义兄亲自斩断了我知微堂的生路,那我便还想多问一句,义兄这根签,究竟是大公无私,还是假公济私?”   二人在台上遥相对峙,争锋相对。这恰恰又是看客们最爱的戏码!   一时间,就连交头接耳的人都闭上了嘴。玉川楼内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容玠望着苏妙漪,半晌才启唇道,“苏妙漪,若今日只是干干净净地比拼技艺,你觉得自己能得几根签?与其问我为什么断你生路,倒不如问问台下这些人为何要投给你。”   苏妙漪眸光微闪,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挑眉,“好啊。”   她转身,看向一个方才将签投给知微堂的人,“这位公子,你刚刚为何将签投给知微堂?”   被点名的人神色一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因,因为你们刻得快!”   此话一出,周围便响起一些讥诮的笑声。   凌长风攥了攥拳头,蓦地回头朝身后瞪了一眼。可这一眼却没有什么威慑里,笑声不减反增。   台上,苏妙漪却是丝毫不尴尬,反而镇定自若地将目光投向那些笑出声的人,“没错,刻得快就是我们知微堂最大的长处。为何要笑?”   “……”   台下的笑声一滞。   “你们可知道,刻得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工期短,成本低。相应的,价格也会低廉。”   苏妙漪抬手揭下他们方才刻印的小重山令,扬声道,“方才你们也都看见了,同样的一页字,知微堂只需要一半的工期。所以其他书肆卖四文钱,我们只卖两文。今日若不是投签,而是货真价实的买卖,你们选谁?”   台下的看客们面面相觑,一时哑然。   容玠冷不丁出声,“一味地靠贱价夺市,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手段。”   苏妙漪转头看他,“一年前,国子监将所有刻书的字体缩小了一号,你知道是为什么?是为了降低纸墨的用料成本,为了民间有更多人买得起这些经史子集。知微堂这么做,不过是上行下效,有何不妥?”   “古有车胤聚萤、孙康映雪,出身低微的寒士,连寻常的灯油钱都要俭省,若当初有知微堂这样的书肆,能为他们手里的每页书卷都省下两文,他们怕是睡梦里都能笑醒。”   顿了顿,苏妙漪讥讽道,“自然,容氏世代簪缨、富贵显赫,义兄是不会在乎这两文钱的。于你而言,这些书卷经籍不单单是用来求知解惑,更是用来珍藏、用来品鉴的。所以你会在乎版面、在乎装帧、在乎刻印……可这偌大的临安城,有几个容玠,又有多少车胤孙康之流?”   容玠眼里莫名起了一丝波澜,就好似投石入湖,不过转瞬间就销声匿迹,就连半点涟漪都瞧不见。   苏妙漪口吻愈发笃定,就连气焰都嚣张了几分。   “临安城需要刻印精美、价格高昂的刻本,但也不能少了人人都能买得起的书卷。这二者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不过是卖给不同的人,满足不同的需求……”   说着,她收回视线,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看客,“知微堂可以离开临安,但我苏妙漪绝不认为卖这样的书有错!”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落入众人耳中,极具穿透力地砸进了他们心里。   此时此刻,台下那些看客们终于撇去了被赌徒撺掇的盲目,也敛去了被赌约勾起的怜弱之心。   他们的面上不再是消遣戏谑,而变得严肃郑重,似乎终于对台上这位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女掌柜有了些许认可。   台侧,顾玄章不知何时来到了秦行首身侧,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的苏妙漪,对秦行首说道,“当日你来求我帮忙,我还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一个小娘子,能说服你这个老古板……”   秦行首笑了,“现在呢?”   “果真是后浪推前浪。”   顾玄章挑挑眉,一边迈步往台上走,一边鼓着掌。   听得这掌声,苏妙漪一愣,转头看过来。   “苏老板这番话,倒是叫顾某也有所省悟。”   顾玄章踱步到了各家书肆的签筒前,忽然笑道,“这可怎么办,顾某突然反悔了……”   顿了顿,他转过头,对台下的秦行首叫道,“秦行首,顾某若是现在改票,还算数么?”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而更叫他们惊讶的是,秦行首竟也笑着抬了抬手,一幅敬请自便的架势,“既然你顾玄章都开口了,那便是作数的。”   顾玄章点点头,径直从秦宅经籍铺的签筒里抽出了一支红签。   大家似乎都猜出了顾玄章要做什么,顿时又跃跃欲试地哄闹起来。   有人再次喊出了知微堂三个字,这一次,附和他的人却多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齐,越来越响亮,听得凌长风竟也热血澎湃,跟着他们一起振臂高呼。   伴随着那快将玉川楼屋顶掀翻的声浪,顾玄章将手里那根红签改投给了知微堂。   欢呼声轰然响起。   众人激动地叫嚷着,凌长风率先跳上台,晃着似乎还没回过神的苏妙漪,大声提醒她,“苏妙漪你赢了!你竟然赢了!你这都能赢?!”   苏妙漪眸光颤了颤,藏在衣袖里攥紧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掌心已是汗涔涔的。   凌长风的尖叫声还在耳边激荡,她无可奈何地堵住了耳朵,“我听见了,你小点声……”   “啊啊啊啊——”   下一刻,苏安安和穆兰就冲了上来,比凌长风还刺耳的尖叫声冲击着苏妙漪的另一只耳朵。   苏妙漪:“……”   苏安安搂着苏妙漪又是叫又是跳,穆兰掐着苏妙漪的胳膊,又想哭又想笑,“为什么是平啊,我给你押了五两银子呜呜呜呜……”   苏妙漪被他们几个围在中央,哭笑不得。忽地察觉到什么,她目光一转,却见容玠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不错眼地看着她。   苏妙漪原本以为,他就算不会气急败坏,也至少会有些窝囊憋闷。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玠竟仍是那么平淡地盯着她,只是眼底的复杂令她难以捉摸。   苏妙漪也懒得琢磨,唇角一勾,挑衅地朝他扬了扬眉梢,便收回视线,与穆兰她们闹作一堆。   “别哭了!不就五两银子吗,我赔你!”   “……真的吗,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九安。”   顾玄章走到了容玠跟前,“我们也该走了。”   容玠回神,转身与顾玄章一同往台下走。   “是谁前几日说,商户拼争,容氏绝不干涉。结果今日呢?竟偏私到这个地步。”   人声鼎沸里,顾玄章忽然压低声音,笑着叱道,“好你个容玠,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九安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我的爱徒,突然对知微堂发难,我这个做师长的必得替你收拾烂摊子,帮秦行首圆场……”   容玠的十票投给知微堂,传出去是偏私偏爱。   顾玄章的十票改给知微堂,才是真正的惊天动地。   “你容九安用自己的十票,换我的十票,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你这个义妹名动临安啊。”   容玠眼睫一垂,“九安不敢。”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岂是能被随意拿捏之人?能得先生的红签,是她苏妙漪自己的本事。”   顾玄章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更加意味深长,“这话不错。”   顾玄章笑着扬长而去,容玠却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跟上去。   半晌,他又回过头,望向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那抹倩影,眸中深河似有涟漪泛起,埋藏着粼粼波光。下一瞬,又销声匿迹。   然而只是这一眼,也足以叫楼上的扶阳县主心中震颤,面露骇然。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容玠何时会用这样的眼神望向过一个人?   激荡而克制,尖锐而俗浊。   ***   书肆竞艺不知不觉就耗了一整日,看客们从玉川楼走出来时,外头竟已是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这些人也没急着离开,而是意犹未尽地进了玉川楼外的书棚。   书棚四周早已挂上了一串串的彩灯。明闪闪的灯辉下,各家书肆的伙计们都笑容满面地向摊位前驻足的客人介绍他们今日带来的刻本。   这些人刚刚才看过书肆竞艺,于是言谈间便下意识会提及“纸墨用料”“刻印字体”等等,连带着没能得见这场竞艺的人都凑了过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还有一些被苏妙漪那番言论震住的人,一进书棚就开始到处寻找知微堂的摊位。谁曾想,在整个书棚里打转了好几圈,他们也没能找到。   “知微堂?”   其他书肆的伙计想了想,“他们早就打烊回去喽。”   扑了个空的众人只能败兴而归,打算明日一早再去知微堂淘书。   另一边,僻静的街巷里。   凌长风任劳任怨地推着堆满书卷的小推车,苏积玉跟在他身边,时不时帮他扶正方向。而其他三个姑娘则是高高兴兴地甩着手走在前面。   “来日方长,知微堂又不是只做一天的生意。”   苏妙漪摇着扇,“今日我在玉川楼已经出尽了风头,理应往后退一退,让别人也尝尝甜头。”   “甜头?哪儿来的甜头”   苏安安眼睛冒光,“我也想吃甜头。”   穆兰将信将疑,“急流勇退,你能有这种格局?”   苏妙漪笑了,“好吧,其实出门之前江淼给我算了一卦,让我今日见好就收,防小人,防妒忌。”   穆兰嗤了一声,“难怪……对了,你之前答应要赔我五两银子,别忘了。”   苏妙漪心情好,懒懒地答道,“知道知道,看你那点出息……”   跟在后头的凌长风将小推车一抬,大步追上苏妙漪,“苏妙漪,你自己不是也押注了吗?今日平局,你亏了多少?”   苏妙漪摇着扇的手微微一顿,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加快步伐将众人甩在了身后,“关你什么事,赚了也不会分给你!”   知微堂。   满满当当的一箱纹银摆在桌上。   “郑五儿送来的,说是你赌赢的钱。”   江淼一边在柜台后奋笔疾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跟苏妙漪打招呼。   苏妙漪眉眼一弯,飞快地扑上去,倾身抱住那一箱银子,深深地嗅了一口,“我最爱的铜臭味……”   她身后,凌长风、苏安安还有穆兰皆是惊得目瞪口呆,合不拢下巴。   脑子转得最快、率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穆兰。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尖叫起来,“苏妙漪你臭不要脸!今日这出书肆竞艺就是你们联手设的局是不是!!”   就凭苏妙漪的谨慎和抠门,若不是笃定结果是平局,怎么可能押这么多银钱去赌?!   难怪,难怪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慌过神,因为她一早就和书肆行会那些老狐狸商量好了——   穆兰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凌长风傻眼,望向苏妙漪,“所以,今日这场竞艺就是一出戏?”   苏妙漪笑眯眯没作声,也懒得向他们细细分说,哪些是设局,哪些是意外。   “你个奸商!你自己赚这么多,好意思只赔我五两银子吗?!”   穆兰冲上去拉拽苏妙漪,想要抢夺她身下的箱子,苏妙漪自然是不肯,抱起箱子就往楼上跑。   “我自己凭本事赚的钱,凭什么给你?”   “你这是诈骗!你诈骗了我的五两银子,得一赔十!”   二人你追我赶,将其余劝架的人也都卷了进来。一时间,整个知微堂闹闹哄哄,鸡飞狗跳。   ***   书肆竞艺的场面被一传十十传百,第二日,苏妙漪舌灿莲花,哄得顾玄章都临时改票的消息便被传得人尽皆知。她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辞也被大街小巷的人议论纷纷。   趁着知微堂名声大噪的关头,“知微小报”也开始发售了。一大清早,郑五儿便领着他的那些小兄弟,各自领了百来份小报,满城吆喝。   而知微堂里也已经人满为患,生意好得苏积玉都照顾不过来,只能把还在刻印间呼呼大睡的凌长风拉起来。   “快点快点,起来招呼客人,缺人手!”   凌长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其他人呢?”   “哪还有其他人?江淼又不管事!”   “苏妙漪呢?”   提起这个苏积玉就一脸无语,“她?她一早带着苏安安去容府躲清静了!”   苏妙漪是去了容府不假,不过也不光是为了躲清静,她其实还存着另一个坏心思。   昨日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容玠吃了瘪,今日若不端出一幅胜利者的姿态去他面前招摇,简直都对不起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不过可惜,容府的下人告诉她,就在她进府之前,容玠已经出门了。   苏妙漪只能按捺下乘胜追击的念头,乖乖去拜见扶阳县主。   苏安安害怕县主,所以苏妙漪便拜托容府的女使带着她四处逛逛。   女使见苏安安生得可爱,也笑容满面地问她,“我们容府的花园里全是漂亮的花花草草,还有不少蝴蝶小鸟,安安姑娘想去看看么?”   苏安安不好意思地,“我,我想去厨房。”   “……”   后花园里,苏妙漪陪着扶阳县主在九曲回廊上喂鱼。   “其实昨日我也去了玉川楼,听见了你对着玠儿据理力争的那番话。”   县主将手掌里的鱼食往池子里撒了些,意味深长地,“从今往后,知微堂这个名字可就在临安城彻底扬名了。”   苏妙漪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反应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其实昨日之事,我并不怪义兄。可当时情势所迫,我只能以驳斥他的名义将那番话说出来……”   县主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孩子,我也没怪你。更何况,玠儿昨日的确做得过分。说来你或许不信,我这个做母亲的,竟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刁难一个女子。”   闻言,苏妙漪却不仅没松口气,反而眼皮跳得更加厉害。   什么意思?容玠害她,反倒成了对她特殊,叫县主又平白生了防备心?   苏妙漪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敢展露分毫,乖顺道,“义兄并非是要为难妙漪,不过是性子刚正,不愿昧着良心将签投给知微堂。”   县主笑了笑,一扬手将掌心的鱼食全撒了,转移话题,“春色正好,容府的花都开了。三日后,我打算邀各府的千金们再来赏花。尤其是那位名满天下的顾娘子,我一直想见见她……”   “顾玉映?”   苏妙漪微微一愣。   县主瞥了她一眼,“依你看,这顾玉映与玠儿可般配么?”   苏妙漪顿了顿,从善如流地颔首,仿佛没有丝毫龃龉,“他们二人出身相当、志趣相投,又都颇负才名……若说这临安城,最与义兄相配的,大抵就是这位顾娘子了吧。”   县主笑着拉住了苏妙漪的手,“我们二人可真是想到一块去了。三日后,你也一同来吧,帮我出出主意,撮合撮合。”   “……”   到底是差一步就成了夫妻的关系,得有多缺心眼才能毫无芥蒂地掺和对方的相亲局?   苏妙漪刚要婉拒,脑子里却忽然灵光一闪,于是到嘴边的推拒之词竟是被咽了回去,“好……其实我也久仰顾娘子的才名了。”   二人正说着话,一女使忽然冒冒失失地朝她们跑了过来,满脸的着急。   “县主,苏娘子……”   苏妙漪一眼就认出那是替她照料苏安安的女使,顿时变了脸色,急忙迎上去,“怎么了?”   “苏娘子,不好了!安安,安安姑娘打伤了二公子,被二房的人捆起来了!”   苏妙漪和扶阳县主匆匆赶到时,果然就见苏安安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棵树上,嘴里还被塞了块布团。   “唔!”   见了苏妙漪,苏安安顿时挣扎起来。   一旁的容氏奴仆没瞧见来人,仍是疾言厉色地冲苏安安嚷嚷,“你还敢动?今日我们二公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等死吧!”   说着他还想动手,可手刚抬起来,却是被人一下攥住了手腕朝后拧去。   “哎,哎哟!”   他吃痛地叫唤着,转头就对上苏妙漪凛若霜雪的一张脸。   苏妙漪用了巧劲,将人一把推开,便径直走向苏安安。   那人揉着手腕瞪大了眼,还不肯罢休,直到听见扶阳县主的呵斥声,才神色一僵,蓦地转身跪下,“县,县主!”   “怎么回事?”   扶阳县主沉着脸问道。   “这,这不知道哪儿来的黄毛丫头,竟然敢对二公子动手!二公子被她一摔,直接晕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替苏安安解开绳子,又拽下塞进她嘴里的布团。   苏安安委屈地眼睛都红了,“姑,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是他先来掐我的脸,逼我吃东西,我才摔他的……”   “……”   苏妙漪皱眉,一边替苏安安揉着被掐红的脸颊,一边转过头。   不远处,一个看着年纪与苏安安差不多的锦衣少年双眼紧闭地靠在树荫下。   少年的容貌与容玠有四五分相似,生得也颇为俊美,只是脸色白得不似正常人,眉宇间透着一股病气。   苏妙漪眸色微沉。   想必这就是出自容氏二房,幼年丧母的容二公子容奚了。   “我,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不经摔……”   苏安安往苏妙漪身后躲了躲,声音轻若蚊蝇。   “奴才不知二公子摔到了哪儿,不敢胡乱挪动位置,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县主,县主您要为我们二公子做主啊!”   那奴仆哭天喊地地嚎叫着。   扶阳县主眉头蹙得更紧,走到容奚身边,低身拍了拍他的肩,“奚儿?奚儿……”   容奚仍是一动不动。   “我们公子自小就没了娘亲,身子弱,哪经得起这么一摔……”   那奴仆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忽地瞧见什么,话音一顿,随即便像是看见救星似的,“二爷!二爷您可来了!”   容云暮大步走了过来,素来温和儒雅的面容难得带了些锋芒,“奚儿又怎么了?”   扶阳县主顿了顿,收回手站起身,往旁边退开几步。   二房的人又添油加醋将事情经过对容云暮说了一通,“二爷,咱们把这丫头绑起来送官府吧!”   容云暮皱眉,看向苏安安。   苏妙漪立刻伸手,将苏安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看见苏妙漪,容云暮愣了愣,“她是你……”   苏妙漪福身行礼,“容二爷,她是我侄女,今日也是被我带来容府。所以不论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都由我这个姑姑替她承担。”   “你……”   “还是先等大夫过来,替奚儿诊完脉再说吧。”   县主终于出声。   容云暮抿唇,转头看了扶阳县主一眼,又看了看躺靠在树荫下的容奚,沉默不语。   下一刻,大夫便匆匆赶来了,不过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玠儿?”   扶阳县主诧异地,“你怎么回来了?”   苏妙漪也是一怔,抬眼就见容玠一身白衣宽袍,不紧不慢地领着大夫走过来。   “回来取本书,结果听见容奚受了伤,所以过来看看。”   容玠目不斜视地从苏妙漪和苏安安身前经过,行走间袖袍带起一阵风,沁得苏妙漪遍体生寒。   大夫已经卷起容奚的袖口,替他诊脉,可那脉象摸着摸着,他就“噫”了一声,表情有些惑然。   苏妙漪不错眼地盯着容奚和那大夫,忽然瞧见容奚垂着的眼睫动了动。她神色一凛,“二公子醒了?”   除了大夫,其他人皆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我方才瞧见二公子的眼睛动了……”   还不等容云暮和县主发话,容奚身边的奴仆便质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二公子还能装晕不成?”   “……”   苏妙漪抿唇。   她刚刚看得很清楚,容奚的眼睛动了了好几次,他分明就是已经醒了!   苏妙漪看向扶阳县主。   县主与她对了一眼,却是有些为难地移开视线。而容云暮也神色沉沉地望着容奚,不知在想什么。   到底是勠力同心的一家人……   苏妙漪暗自咬牙,刚想做些什么戳穿容奚,一道清越冷然的嗓音却忽然响起。   “容奚。”   容玠垂眼,盯着容奚那煞白的面容,启唇道,“你还要装到几时?”   此话一出,树下霎时一静。   容玠的话自然比苏妙漪有分量,那奴仆敢对苏妙漪叫嚣,却不敢对容玠以下犯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容奚。   少年仍是了无生气地靠在那儿,直到树上被吹落一片叶子,恰好落在他的额头上,他才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演得不好么,兄长为何要戳穿我?”   容奚终于睁开眼,懒懒地揉着后颈坐直身。   阳光落在他面上,照亮了他那双干净澄澈的双眼,却也叫眼底若隐若现的恶劣与刻薄无所遁形。   少年身上原本的孱弱气质,被他那双眼里的“恶”与“邪”顷刻冲散,叫苏妙漪都惊了一下,略微有些愕然。   “容奚。”   容云暮脸色愈发阴沉,“到底怎么回事?”   容奚瞥了一眼躲在苏妙漪身后的苏安安,无辜道,“这死丫头吃东西跟个仓鼠似的,我见她这么能吃,便把我的早膳都让给她,她竟敢不领情,还给我来了个背摔……”   他越往下说,容云暮的脸色越难看。   容奚一眼瞥见父亲的神情,话音一顿,立刻又装模作样地叫唤起来,“我这浑身的骨头都差点被摔散了……”   容玠看了大夫一眼。   大夫硬着头皮答道,“二公子的身子并无大碍,应是没摔着骨头……”   容奚被拆了台,转头看向那大夫,脸上瞬间敛去了孩童模样,眼神阴冷而怨毒。   那大夫也被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口就是求饶,“二、二公子饶命!”   “容奚,现在就跟我回去!”   容云暮忍无可忍地呵斥了一声。   容奚虽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只能转身跟着容云暮离开。   从苏安安身边经过时,他忽地顿了顿,偏头看了她一眼,咧唇笑起来,“死丫头,后会有期啊。”   苏安安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攥紧了苏妙漪的衣袖。   苏妙漪蹙眉。   待容云暮和容奚离开,扶阳县主才走了过来,叹气道,“奚儿性子古怪,从小便喜欢同人开些不知轻重的玩笑……可他毕竟是二房的公子,我也不好插手管教。”   苏妙漪松开眉头,眼睫一垂,做出些无可奈何的委屈情态,“妙漪明白。其实也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不好,今日不该带安安过来,又或者该一直陪在她身边,否则也不会叫她受这样的惊吓……”   她侧身,将苏安安拉到了身边,恰到好处地叫扶阳县主看见了苏安安脸颊上的红印。   既不能以牙还牙地揍容奚一顿,那也得弥补苏安安受的苦……   如此想着,苏妙漪朝苏安安使了个眼色,想要让她也学容奚一般哭哭闹闹地卖个惨。   偏偏苏安安是个一根筋的傻瓜,没心没肺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姑姑,你别这么说。我已经没事了,我皮肤白,一掐就红,其实不疼的……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眼睛难受?”   “……”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抬了抬手,遮掩了自己差点没崩住的表情。   转眼间,她还正巧撞上了容玠的目光。   容玠的眼神平淡却犀利,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面上闪过些嘲谑。   他看着苏妙漪,却唤了一声苏安安,“容奚顽劣,叫你受了委屈。我身为兄长,代他向你赔礼道歉,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苏妙漪微怔,看了一眼容玠,暗自腹诽。   昨日还歹毒地断她生路,今日倒是像个人了……   她这一愣神的功夫,倒是忘了提点苏安安。   直到耳畔传来苏安安惊喜若狂的叫声,“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苏妙漪回神,突然意识到苏安安要提什么要求,连忙转头想要阻拦,可苏安安却已经脱口而出——   “我想吃冰酪!”   苏妙漪:“……”   容玠:“?”   率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扶阳县主,她忍俊不禁,向容玠解释道,“安安想吃的不是普通冰酪,是你院中那个青云亲手做的冰酪。她虽有一手好厨艺,可平日里轻易不下厨,看来也只有你能使唤得动了。”   容玠默然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才看了苏妙漪和苏安安一眼,“跟我走吧。”   “……”   苏妙漪杵在原地不愿挪步,奈何苏安安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僵持了片刻,苏妙漪才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向扶阳县主告辞,跟着容玠离开。   容玠的院子叫静思居,平日里除了在书斋闭关,容玠都歇宿在这里。虽然没有书斋那么僻陋,但布置也十分俭朴,没有半分容府的奢靡之气。   这还是苏妙漪第一次踏入容玠的静思居,忍不住左顾右盼地打量着。   “今日你不用做其他事。”   容玠说到做到,唤来了他院中的女使青云,吩咐道,“这位苏姑娘想吃什么,你便给她做什么。”   青云有所迟疑,“这……”   容玠掀起眼,淡淡地看她,“有何不妥?”   “奴婢只会做公子爱吃的点心,怕是不合旁人的口味……”   苏安安当即表态,“姐姐,我一点都不挑,我什么都吃的!我最爱吃的就是你做的冰酪,比玉川楼的好吃多了!”   青云一愣,“你吃过我做的冰酪?”   苏安安嗯了一声,指向苏妙漪,“姑姑带回来给我的。”   青云顺着看向苏妙漪,怔了片刻,又看了容玠一眼,终是低垂了眼,开口应下,“那奴婢这就去准备……”   同样是女子,苏妙漪立刻就察觉到了青云那一眼里蕴含的幽怨。   她正盯着青云的背影若有所思,容玠便转身朝她走来,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微不可察地拧眉,“看什么?”   苏妙漪似笑非笑地瞥向容玠,“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义兄真是好福气啊。”   “不知所云。”   容玠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苏妙漪却后退几步,又拦住了他,颇为挑衅地冲他咧嘴,“义兄方才是从府学回来么?那应当也是经过知微堂咯?知微堂今日的生意如何?我今日出门的早,还不知情形呢……”   容玠懒得理睬她,绕开她便要走,可苏妙漪却不肯轻易罢休。   他往左,她便也往左。   他往右,她便也往右。   容玠眸色微冷,“苏妙漪。”   瞧见那清隽的面容终于不受控制地浮起一丝薄怒,苏妙漪不仅不惧怕,反而觉得身心舒畅,“怎样?”   容玠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抬眼朝她身后看去,神色转而变得恭谨,“……母亲。”   苏妙漪心口一跳,蓦地转身,低眉顺眼地行礼,“义母。”   她一边躬身,一边脑子转得飞快,想解释自己为何在容玠面前上蹿下跳……   “姑姑,你在做什么?”   苏安安疑惑的声音远远传来。   苏妙漪一愣,抬起头。   院子里空空荡荡,哪而有扶阳县主的半点影子?就连容玠也消失不见,唯独院门口有片雪白的袍角一闪而过。   苏妙漪错愕地睁大眼,半晌才气笑了。   另一边,青云端着食材从小厨房出来,恰好将方才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也露出些不可置信。   晌午后,苏安安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冰酪,幸福地鼻子眼睛也全都挤到了一起。   “唔……太好吃了!”   苏妙漪靠着凉亭的扶栏坐在一旁,一言难尽地瞧着她,“苏安安,你吃成这样,难怪被人家容二公子盯上……”   苏安安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姑姑你不是说,要从欺负你的人身上找原因,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苏妙漪语塞,摆摆手,“当我没说。”   石桌对面,青云还在用瓜果蔬黄给苏安安雕小兔子,她一边熟稔地动着刀,一边解释道,“二公子自幼体弱,后来还突然患上了恶食之症,平日里不嗜食、不思食……二爷请了多少名医来,却都拿二公子没办法。”   “这世上还有人不爱吃东西?”   苏安安一手冰酪,一手雕花蜜饯,撇撇嘴,“难怪他像个疯子一样,非逼我吃他那些糕点!定是他自己不愿意吃,拿我当泔水桶……”   苏妙漪忍不住问道,“你平常见了好吃的都走不动道,这容二公子的吃食,想必也是精细的,你为何不肯吃呢?”   “姑姑!”   苏安安瞪大了眼,“你不是说陌生人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么?而且他掐着我逼我吃,多恐怖啊!”   苏妙漪想起容奚最后那眼神,也打了个寒颤,“是挺恐怖的……你以后千万躲着他点,别再跟我来容府了。”   苏安安打了个嗝,不知道是害怕的,还是撑的,“那我今天多吃点……以后都吃不到了。”   饶是心里原本有些疙瘩的青云,见了苏安安这幅模样,也忍不住同她亲近起来,“安安姑娘,我做的东西真的有这么好吃么?”   苏安安从冰酪碗里抬起脸,满眼震惊,一幅“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的表情。   “当然了。”   苏妙漪替她回答,“别的不说,苏安安在吃食上还是颇有见识的。大到玉川楼,小到陋巷的点心摊,她都尝过。她说你是临安城最好的厨娘,那你一定就是。”   青云怔了怔,将手里的蔬果雕花尽数倒入煮沸的铜锅里,“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苏妙漪诧异地,“容玠没有说过么?”   青云摇头,“公子虽不像二公子一样有恶食之症,可平日里于饮食上也是兴味索然。奴婢偶尔下厨,也只能让公子偶尔用得多些。至于言语上……”   顿了顿,青云垂眼道,“君子远庖厨。公子这般超凡脱俗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品鉴奴婢的厨艺呢?”   君子远庖厨……   苏妙漪耳畔莫名传来一阵鸾铃声,叫她又想起某个清风明月的夜晚,那盘端呈到她面前的金齑玉鲙。   “你……”   苏妙漪忍不住起身走过来。   她本想问青云,难道你没见过容玠斫鱼么?就算没见过,难道也不知道他会斫鱼么?   可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她改口道,“……其实容玠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君子。” 第26章   青云不置可否。   苏妙漪忍了忍, 却还是没忍住,“青云,你有这手好厨艺, 待在容玠身边实在是太可惜了。你若是离开他,离开容府, 定会有更自己的一番前程……”   青云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妙漪, 皱眉道,“苏娘子,我是静思居的女使, 从来不是厨娘, 也不想做厨娘。”   她移开视线, 又看向苏安安, “安安姑娘还想吃什么?”   “青云姐姐,你会做蟹酿橙吗?”   苏安安期待地看向青云。   青云想了想,“我没有做过, 但我有食谱, 可以做一次试试。”   她转身回小厨房取食材。   苏妙漪有些惋惜地看着她离开, 目光又落回那铜锅里翻腾起来的雕花蔬果……   苏安安吃饱喝足,最后肚子撑得实在塞不下了,还不忘将桌上剩下的都打包带走。   这些“残羹冷炙”便成了知微堂所有人的晚饭。   凌长风原本还有些嫌弃,吃了一口眼睛便亮了,“味道真的不错, 哪家的?不是玉川楼吧, 他家这些菜我都尝过,不如这一桌好吃……”   苏安安终于找到了知音,激动地和凌长风击掌, “是不是!”   江淼原本还没觉着什么,被他们一说,也忍不住细细品味起来,“好像是比玉川楼做得精致些?”   苏妙漪没作声,随意用了些,便下楼去换苏积玉。   她正看着店,就瞧见郑五儿忿忿不平走进知微堂,脸上竟还带着伤。   “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一愣,连忙走过去,“你爹又揍你了?”   “这次不是我爹……是玉川楼那群人!”   郑五儿揉着嘴角的伤,倒吸了一口冷气,“苏老板,我今日不过是带人在玉川楼楼下卖小报,就被他们撵着揍了一顿,说我们是些流氓地痞,搅扰了进出玉川楼的客人,影响他们做生意……”   “……”   苏妙漪蹙眉。   “那些人还说了,不许我们以后在玉川楼底下卖小报,见一次打一次!苏老板,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苏妙漪将郑五儿带到了刻印间,翻出药箱给他涂药,“……往后你们离玉川楼远些。”   郑五儿不甘心地,“可玉川楼是临安城最红火的酒楼,也是整条街客人最多的地方,不少人都挨着他摆摊,凭什么就不让我们卖报……嘶嘶嘶,苏老板你轻点!”   苏妙漪收回手,“换个地方卖,也不一定比他玉川楼差。”   “那,那换去哪儿啊?”   苏妙漪唔了一声,“风水轮流转,且等着看吧。”   ***   三日后,扶阳县主请了临安城的贵女们来容府赏花吃席。   苏妙漪今日也难得打扮了一番,不仅佩戴了钗环首饰,还化了些淡妆,不过却不招摇。   毕竟她这么做只是为了稍稍迎合自己县主义女的身份,而不是抢各家千金的风头。   因之前在县主寿宴上唱过的那出戏,贵女们都认识苏妙漪,且她性子好、身段又放得低,大家都愿意和她说笑。   来之前,苏妙漪还特意做足了功课,将每位贵女的长相和家世都对应得牢牢的,张口便能叫出她们的姓氏,更显得熟络。   “如今临安城谁还不知道知微堂啊!我那日看见我家府上的护院,都凑热闹去知微堂买了几本画册回来,在那煞有介事地装读书人!其实他大字都不识几个!”   贵女们哄笑出声。   苏妙漪也跟着笑,“我们一家书肆,竟然还能与目不识丁的人做生意,这也是本事啊。各位娘子可有去知微堂买书?”   贵女们笑声一滞,面面相觑。   “妙漪,你那些书,不是专门卖给那些什么囊萤映雪的寒士么?我们家里的可都是父兄特意从外面采买回来的孤本和藏本……”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们确实应该去知微堂采买一些书,支持你的生意。大不了买回来,就赏赐给府里的下人嘛。”   苏妙漪无奈地摆摆手,“我是做生意,又不是乞讨,怎么能叫你们施舍呢?”   她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们知微堂也不单单做那些寒门的生意,不瞒诸位娘子,我近来有个想法,想做一些为天下女子量身定制的书。”   “量身定制……只卖给女子?”   “算是吧,不过若真有男子也愿意买,那我也不会自断财路。”   苏妙漪的形容勾起了贵女们的好奇心。   她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东西,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所以是什么样的书?写得什么?”   苏妙漪摇头,“还没想好。所以今日我特意过来,便是想问问诸位娘子,你们素日里最喜欢看什么书?”   此话一出,贵女们又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一人不好意思地说道,“妙漪,其实我们平日里都不大爱看书的……尤其是一些正经书,我每每翻两页便犯困。”   附和之声顿起,其间还有人嘀咕了一句,“是啊,我们又不是顾玉映……”   提到顾玉映,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不远处与扶阳县主站在一起的顾玉映。   顾玉映……   苏妙漪的目光也顺势落在那道既清冷又充满书香气的青色背影上。   苏妙漪想,顾玉映与这些一心想着钗环首饰、膏泽脂粉的千金小姐们自然是不一样的,与自己也是不同。   虽然她也读书,可她都是抱着一种世俗功利的心态在看每个字每页纸。要说那些典故能给她带来多少启示,屈指可数。更多时候,她不过是将这些典故装进自己的脑袋里,然后在必要时拿出来佐证自己的强词夺理……   她到底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商贾,所有斯文和风雅都是装出来的。六艺经传只是她的弹药,而非风骨。   顾玉映一定是不同的。   苏妙漪难得绕了这么一长串的心理活动。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为何非要与顾玉映作比较呢?   她甩甩脑袋,回过神,转头就见周围其他贵女们也都神色莫测地盯着顾玉映。   一时间,苏妙漪又忽然觉得好笑。   看来不仅是她,这里所有人见到顾玉映,都是一样的反应……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扶阳县主和顾玉映突然转过头,朝这边看过来。   贵女们一惊,慌慌张张收回视线,端茶的端茶,投壶的投壶,用各种忙碌的动作遮掩她们方才的窥视。   好在那二人也没留意她们,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苏妙漪。   “妙漪,过来。”   县主笑着朝苏妙漪招手。   苏妙漪神情一僵,硬着头皮走过去,“义母,顾娘子。”   扶阳县主转向顾玉映,向她介绍,“这是我的义女,苏妙漪。”   顾玉映淡淡地向苏妙漪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久仰大名,苏娘子。”   “妙漪,我要去更衣,玉映就交给你了。”   还不等苏妙漪想出推辞的借口,扶阳县主已经施施然离去,留下她和顾玉映站在原地。   见顾玉映眉心微蹙、神色冷然,苏妙漪一时也不敢拿出她方才同其他贵女客套的热乎劲。   不过她不说话,顾玉映便也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到底是苏妙漪率先忍受不了这氛围,笑着试探道,“顾娘子要不要过去和大家一起玩?”   顾玉映朝凉亭里看了一眼,摇头,“不了,她们似乎不太喜欢我。”   苏妙漪的笑容顿了顿,故作诧异,“怎么会?”   顾玉映收回视线,盯着苏妙漪。   这通透却又犀利的眼神,倒是莫名让苏妙漪想起了容玠。   她讪讪地笑道,“她们未必是不喜欢顾娘子,或许只是有些怕你。”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好怕的?”   顾玉映不解。   苏妙漪一时不知该如何跟顾玉映解释她身上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于是学着向苏安安一样转移话题——   “顾娘子,你饿不饿?”   二人绕过回廊,走到了厨娘们正在炮制菜肴的膳厅。   苏妙漪刚一走进来,就看见一盘熟悉的雕花蜜饯被端呈了出去。   瞧见那熟悉的雕花手艺,苏妙漪一愣,“青云姑娘也在这里么?”   那端呈蜜饯的下人笑道,“苏娘子好眼力,这正是青云姑娘做的。”   “可青云不是只给容玠做吃食么?今日怎么愿意下厨了?”   “今日请的厨娘因病少来了一位,县主便想起了大公子院里的青云,叫她过来顶上。”   “……哦。”   下人端着雕花蜜饯离开,顾玉映问苏妙漪,“青云是谁?”   “是义兄身边的一个女使,厨艺很厉害。顾娘子,你一定要尝尝她做的蟹酿橙,第一次照着食谱做,便不输玉川楼……”   顾玉映和苏妙漪在膳厅里等了片刻,青云便亲自端着两碗蟹酿橙走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顾玉映,又飞快地低下头,将左边一碗蟹酿橙放在了顾玉映面前,再将另一碗递给苏妙漪。   “青云……”   见她神情不太对,苏妙漪唤了她一声,想同她闲侃几句,谁料青云却压根没听见,放下蟹酿橙就匆匆离开了。   苏妙漪有些诧异,便一直看着她行色匆匆地走上回廊。   正当她不明所以时,已经走到回廊尽头的青云竟又突然回头,朝她和顾玉映看了一眼。   猝不及防撞上苏妙漪的视线,她受了惊,蓦地转头跑开。   苏妙漪心头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住了要将蟹酿橙送入口中的顾玉映。   “顾娘子,你吃我这一碗吧。”   苏妙漪将自己的那碗蟹酿橙推到了顾玉映跟前,“你那一碗好像落进飞虫了。”   青云沿着石径一路疾走,直到拐进了无人的膳厅后院。她才骤然松了口气,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手指上传来有些黏腻的湿濡感,是不小心沾上了洒出来的梨汁……   青云的心砰砰直跳,耳畔又响起扶阳县主叫她来帮厨时说的话。   “你说你只为玠儿做吃食,可明日这宴席上,很可能就会出一位容府的少夫人。待玠儿成婚后,他的夫人便也是你的主子,你迟早还是要为他们二人洗手作羹汤……”   青云神色挣扎。   其实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今日看见顾玉映的时候,她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丝丝的不甘心,一丝丝的妒忌……   可她能做的,也只是在蟹酿橙里添一勺梨汁。   或许顾玉映会什么事都没有,或许她会腹痛,可也仅此而已了……   想到这儿,青云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既恶毒且愚蠢。   懊悔越积越深,她蓦地攥紧手,想要赶回前庭。可一转身,整个人却是僵在原地。   回廊的廊檐下,苏妙漪捧着那碗蟹酿橙,笑着看她,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青云姑娘,我想将这碗蟹酿橙送去给义母尝尝,你意下如何?”   青云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苏,苏娘子……”   青云白着脸,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伸手想要夺下苏妙漪手里的蟹酿橙,“这碗已经凉了,奴婢会再给县主另做一碗……”   苏妙漪却是侧过身,避开了青云的手,“让顾玉映吃下这碗蟹酿橙,你就能得到容玠吗?”   青云连连摇头,喃喃道,“我没有这么想,从来没有……”   苏妙漪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原来你不愿做厨娘,就是为了留在容府做妾,往后在这后宅里,对男人阿谀求容、摇尾乞怜,对女子却无所不用其极……”   “那只是一点梨汁……”   青云张了张唇,无力地反驳。   “如今顾玉映尚且没有嫁给容玠,二人的婚事甚至八字还没有一撇,你便喂给她掺有梨汁的蟹肉,那等她真的进了容府,与容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梨汁怕是就会换成要人性命的毒药了吧?”   青云脸色愈发白得吓人,她蓦地跪下去,死死拽住了苏妙漪的袖袍,“……苏娘子,苏娘子我求你了,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往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敢再动一丝一毫的歪心思……”   苏妙漪皱着眉望了她半晌,才叹了口气。她缓缓蹲下身,握住了青云的手。   青云一愣,只以为苏妙漪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刚要喜极而泣,却见她坚定而残酷地摇了摇头。   “养痈贻患,我不能做这种事。”   青云眸光骤然一缩,彻底心灰意冷,攥着苏妙漪衣袖的手也终于松开,无望地坠下来。   她低下头,声音里掺了一丝怨毒,“你非要赶尽杀绝,将我赶出容府,难道就没有半点私心?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苏妙漪愣了愣,“你不会以为我揭发你,是因为我喜欢容玠吧?”   青云冷冷地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真荒唐……”   苏妙漪气笑了,“你的手那样巧,能用食物雕刻出世间万象,可你的心、你的脑子,却只有一个可望而不可得的容玠。”   笑了一会儿,她好整以暇地放下蟹酿橙,转向青云,“我可以给你两条路。第一,我将这件事告诉县主。第二,我不向县主揭发此事,但今日宴席过后,你必须主动找到容玠,告诉他,你已经寻到了更好的出路,想离开容府去外面闯荡一番……”   青云一怔,眼底的冷意消失,转而是疑惑和茫然。   苏妙漪想到什么,又道,“如果你选第二条路,我不介意再与你打一个赌。”   顿了顿,她定定地看向青云,“若是容玠开口挽留你,哪怕是一个字一句话,你就不用离开容府。今日发生过的事,我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青云眼里重新掠过一丝期盼的亮光,咬牙道,“我与你赌。”   苏妙漪回到前庭时,顾玉映已经将那份蟹酿橙吃完离开了。   苏妙漪担心顾玉映落单,一个人在这园子里不自在,于是便到处寻她。直到又回到杏花林的水榭边,才瞧见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可这一次,顾玉映并非是独自站在那儿,她身边多出了一个修长挺拔、光风霁月的身影。   苏妙漪一眼就认出了容玠,于是便顿在了原地。   杏花疏影里,那二人站在树下,一样的清冷疏离,一样的气度矜贵,瞧着果然十分相称。   水边,容玠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与他对了一眼,挑挑眉,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顾玉映也顺着容玠的视线看去,“九安,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容玠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太阳下山时,宴席散场,各府的千金们都尽兴而归。   遵照扶阳县主的意思,容玠送顾玉映出门,到了门口,却见几个贵女竟然还没走,都围着苏妙漪打转。   “妙漪,你今日说要做的那些书,我还真挺好奇的。等你做出来了,我一定……算了,你那知微堂里都挤满了穷酸儒生,你还是叫人给我送到府上来吧。”   “那我也要!第一本一定得先给我!”   “凭什么?!”   苏妙漪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放心,到时候书做出来了,我定从雇上几个闲汉,叫他们同时出发,同时送去你们府上……”   顾玉映看着周旋自如的苏妙漪,开口道,“她与那些贵女千金,出身不同,秉性不同,为何还能相处得如此融洽?”   “……”   没听得回应,顾玉映转头,就见容玠也不错眼地望着苏妙漪,不知在想什么,“九安?”   容玠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的本事,你学不来。”   顾玉映默然。   将顾玉映送走,容玠便先回去见了扶阳县主。   “今日与顾玉映相谈,我就知道你们二人的性子十分相合。连妙漪都说,这临安城里与你最相配的,也就属这位顾娘子了……”   容玠难得出声打断了扶阳县主,“母亲与苏妙漪当真是母女情深,如今连我的婚事也要由她置喙?”   他言语间的锋锐叫扶阳县主都有些愕然。   还不等扶阳县主反应过来,容玠便已垂眼,敛去了面上的冷意,“其实母亲根本不必操心什么婚事,在我要做的事没有做完之前,我不会成婚。”   他起身告退。   扶阳县主忍不住跟着站起来,不死心,“那便先定下婚事,待到你从汴京回来……”   容玠连头都没回,只是踏出屋门时身形顿了顿,“您就确信我一定能从汴京回来?”   扶阳县主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白,眉眼间也覆上了一层阴翳。   任由他找回那丁未明闯去汴京,的确就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   扶阳县主在微晃的烛影下枯坐了半晌,才唤来贴身女使,“叫容云暮来见我。”   女使迟疑,“县主……”   扶阳县主揉了揉眉心,“去吧。”   乌云蔽月,阴风簌簌。   容玠还在回静思居的路上,空中就落下了细细密密的春雨。他加快步伐,从水榭边经过时,微微一顿。   白日里,他与顾玉映就是站在这棵树下,被苏妙漪尽收眼底。   细雨如丝,在容玠眼前氤氲着一片雾气,倒叫他久违地回忆起那段在娄县的狼狈日子。   在他的记忆里,苏妙漪善妒。   在娄县时,但凡“卫玠”与旁的女子多说上一句话,她都会拈酸吃味,使些小脾气。   如今,那些搭话之人的样貌早就被他忘记了。可苏妙漪吃醋时那双幽怨、恼恨、酸得能将人骨头都浸软的桃花眼,竟还历历在目。   当初那样善妒的人,现在却会毫无怨言地替他操持相亲宴、笑意盈盈地招待起着未来的“容氏女主人”,看见他与旁人并肩而立时,竟也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双与她无关的璧人……   雨丝无声无息地浸湿了衣领,贴在颈间,湿黏阴冷,一如容玠此刻的心情。   容玠就这么淋着雨回了院子,却在寝屋门口看见了青云。   青云神思恍惚地站在廊下,似乎在等他。   容玠顿了顿。   他从不需要女使贴身伺候,所以院内的女使通常都在前院做活,绝不会越界半步。   青云一抬眼看见容玠,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福身行礼,“公子……”   知道她有话要说,容玠没有立刻进屋,而是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方干净的绢帕,擦拭着手上和面颊上沾的雨水,“出什么事了?”   青云怔怔地看着容玠的动作,一时忘了回话,直到容玠转眼看过来,她才恍然回神,心一横,咬牙道,“奴婢……奴婢攒了些银钱,想要赎身离开容府。”   廊下倏然一静。   容玠的动作微顿,放下手,重复了一遍,“离开容府,去何处?”   青云鼓足勇气抬眼,顶着容玠的目光,想要从他无波无澜的脸上找寻到一丝丝的不舍,“或许会去玉川楼,做一个厨娘……”   容玠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青云到底是没能从那双高山冰雪的眉宇间看到自己想要的。   她原本想,就算没有不舍,哪怕是露出那一日面对苏妙漪胡搅蛮缠时的恼怒呢?   可还是没有……   青云彻底失去了所有底气,既失望又慌乱,她想要开口挽回什么,可想起苏妙漪临走时告诫她的话,还是欲言又止,只能委婉地诱导他说出挽留的话——   “其实奴婢也只是突发奇想……若公子不愿,奴婢便从此打消这个念头……”   话音未落,容玠已经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取青云的卖身契。”   青云呆怔在原地,耳畔只剩下既安静又嘈杂的风雨声。   取来卖身契后,容玠亲自交到她手中,似乎又说了些别的什么,可青云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甚至没有收拾行李,只拿着一纸卖身契,穿过雨丝飘摇的回廊,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刚进容府时的情形。   那时容府还在汴京,还是宰相门第,她刚入府便被安排到了容玠身边,成了他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女使。   那时的容玠甚至还没有她高,虽然已经是一幅沉稳的小大人模样,可与现在冷情冷性的大公子却也判若两人。   一个月后,便是当时震动朝野的“矫诏案”……   容胥父子被处死,容府上下被幽禁府中,等候发落。   容玠发了高烧,可那时的容府,甚至连只雀鸟都飞不进来。昏昏沉沉中,容玠不吃不喝,只梦呓着要吃祖父每次下朝时给他带回来的冰酪。   厨娘们做了一碗,容玠却仍是不肯吞咽。可除了容胥,没人知道容玠想要吃的冰酪究竟是哪家铺子的,也不知道是何味道。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时,青云怯生生地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曾经偷吃过容玠的冰酪,可以试着做一碗出来。   那是青云第一次下厨,第一次做冰酪……   不知是不是这碗冰酪的原因,容玠第二日奇迹般地退了烧,活了下来。   从那之后,青云便成了容玠身边地位最稳固的女使,连县主都对她都高看几分,没有将她与其他寻常女使混作一谈。   青云原本觉得,在容玠心中,她一定也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   雨势渐大,可春雨细润无声,叫人疏于抵抗,甚至难以察觉。待青云走出容府的大门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竟然已经被雨水浸润得湿透了。   “青云姑娘?”   容府门口的守卫看见了她,微微一愣,“您这是……”   青云却置若罔闻地走下台阶。   拐角处,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青云的视线里。   她微微一愣,顺着那杏黄色的裙摆看上去,对上了一张她此刻最不愿看见的脸。   “……你赢了。”   青云漠然地说了一句,便要与来人擦身而过。   油纸伞微微抬起,苏妙漪拦住了青云,“恭喜。”   “恭喜什么?恭喜我成了丧家之犬?”   苏妙漪摇摇头,将自己手里的伞递给青云。   青云没有动作。   苏妙漪低垂了眼,缓缓说道,“像容玠这样的天之骄子,眼高于顶,傲慢自矜,他们只知高低贵贱,不懂人心珍贵。你捧出的一颗真心,就好似他们闲庭信步时枝头坠下的一朵落花。可他眼前是姹紫嫣红、万花如绣,岂会在意区区一个你?高兴时你是落在衣袍上的点缀,厌弃时你便是他踩在脚底的残红……”   青云神色怔怔,声音轻不可闻,“公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容玠就是这样的人。”   苏妙漪的声音与春雨一样细润却冰冷,“你以为他会感念你的情意和付出么?他只会觉得你在贪荣慕利,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   青云张了张唇,却不知为何,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何必费尽心机去做男人后院的花?”   苏妙漪将伞柄塞到青云手中,淡笑着看她,口吻既真诚又郑重,“好风凭借力,送尔上青云。”   二人撑着伞在如丝的细雨中离开。   待她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巷尽头,另一把伞才从容府门口的石狮子后绕了出来。   伞沿下,容玠的眉眼隐在阴影中,神情难以分辨,只能看见紧抿的唇角和绷紧的下颌。   替容玠撑伞的小厮遮云低声道,“这,这苏娘子劝青云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贬损您呢?”   容玠沉默半晌,才启唇,“回府。”   遮云悄悄打量容玠的表情,手里拿着被沾湿的信封,“那您举荐青云去玉川楼的帖子,还要给她么?”   “不必了。”   静思居里,容玠换了身衣裳出来,一碗做好的桂花冰酪就端呈在桌上。   这是容玠方才回来后临时起意,吩咐厨房去做的。   他走过去坐下,吃了一口,却是再也用不下第二口。   “……”   容玠终是放下勺子,唤来遮云,“撤了吧。”   ***   半个月后,玉川楼对面的醉江月忽然声势浩大地迎来了一位不知来历的神秘厨娘。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前有敲锣打鼓、笙箫齐奏的乐手开路,后头是醉江月的伙计们举着写有醉江月标识的彩色布牌,而再后头,才是垂掩着白色轻纱的轿辇。   轿辇上,坐着一位云鬟雾鬓、团扇遮面的年轻女子,正是醉江月请来的新厨娘,唤作云娘子。   郑五儿来通报消息时,苏妙漪正在知微堂旁边的茶楼里琢磨新书的版面。   “苏老板为什么在这儿坐着?”   苏妙漪将手里的笔随手往发间一插,“知微堂最近来的人太多,吵着我的脑子了……你继续说醉江月。”   生怕苏妙漪没听过醉江月的名号,郑五儿补充道,“醉江月从前也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食肆,与玉川楼不相上下。但自从玉川楼请来了宫里出来的武娘子之后,醉江月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稀奇道,“这醉江月冷清了大半年,怎么忽然花这么多钱给一个新厨娘造势?苏老板昨日上街瞧了么,那排场,嚯,真是轰动全城!”   苏妙漪笑了笑,“我最近一直忙着做新书,不是在知微堂待着,就是在这里,倒是苏安安她们去看了。”   “说来也是奇怪,醉江月斥重金请来了这个云娘子,但又藏着掖着,不将她的真实身份示众……大家现在都在猜呢,这个厨娘到底什么出身。”   在苏妙漪手底下办了这么久的差,郑五儿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她那一套,“苏老板,咱们今日的小报是不是也该好好说说这个云娘子?”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看郑五儿,“那你打听到她是什么身份了?”   郑五儿讪讪地笑,“没,没有,现在都是坊间的猜测。有人猜她也是宫里的尚食娘子,还有人猜她是汴京一个落难世家的千金小姐。”   他转转眼,随口说道,“要我说,什么尚食娘子、千金小姐,都不至于这么藏头露尾吧!说不定,说不定她是个喜欢穿女装的男人哈哈哈哈……”   苏妙漪眉梢一挑,朝郑五儿点点头,“好主意。”   郑五儿的笑声戛然而止,“啊?”   苏妙漪随手拿过一张纸,在纸上刷刷刷提笔落字,“古有木兰,今有云娘。霓裳罗袖半遮面,安能辨我是雌雄?”   是日,知微堂的这张小报便在火上浇了一捧油。   趁着物议如沸的关头,醉江月又高价拍卖了这位云娘子的第一桌席面,仅限二十人入场,还为这一桌席面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辋川芳菲尽”。   “故弄玄虚……”   武娘子站在玉川楼三层的窗口,望着灯火阑珊、人群熙攘的醉江月,不甚在意地摔上了窗。   “娘子,二楼请您去做鱼脍宴。”   “知道了。”   武娘子带着流水的刀具进了二楼雅间,看见那坐在长桌对面的苏妙漪时,脸色微沉,“怎么是你?”   苏妙漪笑了笑,大有不计前嫌的架势,“是啊,武娘子的金齑玉鲙令我念念不忘,所以哪怕是大家都去醉江月看新人了,我还是特意来给您这个旧人撑场面。”   武娘子看向苏妙漪身后,这才发现她特意开着窗,窗口也正对着醉江月。   武娘子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像这种藏头露尾、靠噱头哄抬身价的新人,我也送走好几个了,大多都是厨艺比不上名声的庸碌之辈。”   “那怕是要叫武娘子失望了。”   苏妙漪靠在圈椅中,眉梢微挑。   与此同时,和玉川楼一街相隔的醉江月。   拍下云娘子第一桌席面的宾客们已经落座,穿戴清丽的云娘子从帷纱后缓步而出,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正是此前离开容府的女使青云。   容貌的确不输武娘子,可却也没到艳色绝世的地步,这叫一睹真容的宾客们略微有些失望。   青云福身行了一礼,便着手开始布置自己的“辋川芳菲尽”。   下人们排成一队,将已经炸、脍、脯、腌过的瓜果蔬黄端呈了上来,整齐有序地摆放在青云面前。   青云卷起衣袖,拿出了一柄与众不同的雕花刻刀。那刻刀固定在一个银闪闪的戒指里侧,外侧还贴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青云将那戒指戴在食指上,刻刀被藏于指腹下,就好似她在用指尖雕刻。   她的动作又快又流畅,手掌上蝴蝶的如同活过来了似的,上下翻飞,转眼间便在那翠绿的瓜果上刨出了山石的形状……   宾客们一怔,下意识坐直身,紧紧盯着她手下的动作。   “辋川芳菲尽的辋川二字,其实取自唐代名画辋川图。”   玉川楼里,苏妙漪饶有兴致地向正在斫鱼的武娘子介绍,“传记中曾有记载,这画里是一处避世隐居的世外桃源,此地群山掩映、亭桥错落,足足有二十景……”   青云将一座雕刻好的凉亭呈于首位食客的面前,“这是辋川之景一,临湖亭。”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那雕刻精良的临湖亭吸引过去,还不等他们细细品鉴。   第二道,第三道菜也陆续呈给了旁边两位宾客。   “这是辋川之景二,鹿柴。”   “辋川之景三,斤竹岭。”   “辋川之景四……”   不多时,二十位客人面前都呈上了一盘菜、一处景,而纵观整个席面,将这二十景合起来,赫然是悠然超尘的整卷《辋川图》!   “一桌席面,味道好只是中常,既有味道又有色艺,则是上乘。若是能再引经据典、诗情画意,那便是妙不可言……”   苏妙漪看向脸色不大好的武娘子,眨眨眼,“武娘子,我琢磨得可对?”   武娘子斫鱼的动作有所顿滞,“牵强附会……所谓辋川芳菲,辋川有了,芳菲又在何处?”   苏妙漪笑着弹了弹指。   青云一弹指,手里的刻刀飞了出去,正好扎中席面正中央的罩灯。罩灯被扎破的一瞬,洋洋洒洒的粉白花瓣落下,一股芬芳馥郁的花香刹那间蔓延开……   落英缤纷,点缀着辋川之景。   宴厅里静了片刻,紧接着便响起惊喜欲狂的掌声和叹服声——   这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了玉川楼,引得苏妙漪和武娘子都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武娘子手下的动作一乱,指腹便传来一丝刺痛。划破的伤口溢出血珠,滴落在了鱼脍上……   “看来今日这桌金齑玉鲙,又吃不成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那洇开的血珠上。   武娘子终是忍无可忍地放下脍刀,“今日的饭钱,会双倍退还。苏老板请回吧。”   苏妙漪惋惜地起身,走到武娘子身边时,才停下来,“武娘子为何不问我,这辋川芳菲尽的细节,我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武娘子一愣,转头看向苏妙漪。   “因为……”   苏妙漪唇角上扬,“这位云娘子,还有这席面的点子,都是我亲自送去醉江月的啊。”   武娘子眸光骤缩,“是你?!”   苏妙漪坦然地点头,“当初,我想让知微堂与玉川楼合作,武娘子你却拒绝了我,说我只配吃残羹剩饭。如此一番羞辱,叫我动了念头。与其卑躬屈膝地去求一位尚食娘子,何不亲手打造一位尚食娘子呢?”   “……”   “从前你说,知微堂不过是个刚开业的小书肆,而玉川楼是临安城最红火的酒楼……”   顿了顿,苏妙漪从呆怔的武娘子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说道。   “往后不会再是了。” 第27章   从玉川楼出来, 苏妙漪就径直进了醉江月。   郑五儿和他那些小兄弟们正坐在醉江月的大堂里大快朵颐,直到看见苏妙漪走过来,才立刻放下手里的吃食。   “苏老板!”   他们兴高采烈地唤道。   “苏老板, 这醉江月对咱们这么客气,那咱们以后是不是能在醉江月门口卖报了?”   郑五儿激动地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着拍了拍郑五儿的肩, “你们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醉江月专门留给知微堂的。往后你不用在门口卖报, 坐在这里就好。”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郑五儿呆住,“我,我能坐在这儿?”   “坐在这儿, 不止是要卖报。往后, 醉江月的厨娘、小二都会把今日见闻告诉你, 你要负责汇总, 再送回知微堂,明白了吗?”   郑五儿懵然点头,反应了一会儿, 才问道, “苏老板, 你是怎么猜到这风水会转到醉江月的?”   苏妙漪笑了笑,“郑五儿,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要靠自己造就的。”   有了醉江月和郑五儿搜集新闻,知微堂的小报也逐渐在临安城有了一席之地, 苏妙漪便暂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新书上。   她将自己关在知微堂楼上, 写写画画,谢绝打扰,没人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   直到第五日, 苏妙漪闭关结束了。   “我要为闺阁女子量身定制一套书。”   凌长风和苏积玉面面相觑,一声不吭。苏安安吃着云片糕,眨巴眨眼盯着苏妙漪。   唯有平日里不知在忙什么的江淼,竟是难得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纸笔一收,抬眼看向苏妙漪,“说说看。”   “临安城有这么多书肆,要想突破重围,便要找到自家书肆独一无二的经营特色……”   凌长风举手打断,“知微堂不是已经有了么?价格低廉啊。”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贱价是优势,可也是拘囿。若是往后,人人一提起知微堂,便觉得这是贫寒书生的福地,那我这生意也成不了气候,更上不了当朝的商户榜。”   凌长风面露愕然,“你还想上商户榜?”   苏妙漪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说道,“知微堂不能只卖廉价的书,还要卖独一份、其他书肆都买不到的书。”   苏积玉是稳妥的保守派,一听到这番话,眼皮就不安地跳动。他尚未摸清自己这诡异的恐惧感来源于哪儿,就听得凌长风口没遮拦地接话。   “独一份、其他书肆都买不到……你要卖禁书?”   苏妙漪一个刀子似的眼神扫向凌长风,他顿时噤声,摸摸鼻子缩回苏积玉身后。   苏积玉大惊,“妙漪,你不会真的……”   “怎么可能?我不要命了吗?!”   苏妙漪安抚苏积玉,“放心,内容上看就是普通的诗集和话本,绝不出格。”   “诗集和话本……哪家书肆没有?”   苏妙漪也不愿透露更多,“爹,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这段时间,你就负责诗集选编。至于话本……我已经找到了适合的写手。”   苏积玉一愣,“谁啊?”   “不便透露。”   苏妙漪挑挑眉,“总之她的稿子,我会亲自去取。”   将大事宣布完毕后,苏妙漪让所有人都散了,唯独留下江淼。   苏妙漪拿出一方印章,丢给江淼,“说到做到,答应帮你出话本,但不让任何人发现写手是你。”   江淼抬手接过那印章,手腕一转,看向那印章底下刻的“蒹葭客”三个字,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三日后给你终稿。”   苏妙漪目送她离开,忍不住说了一句,“结尾改一改,别太癫了。”   江淼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苏妙漪无奈。   谁能想到一个算命的女术士,竟然能写得一手风花雪月、恨海情天呢?   大概是盘下这知微堂的半个月后,她就发现江淼在偷偷写话本。她缠了江淼好几日,江淼才答应把第一次写的半篇初稿给她看。   苏妙漪看完江淼的初稿,被她那手“你爱我我不爱你”“你杀我我也要杀你”的泼天狗血刺激得一整晚没睡着。   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时,苏妙漪脑海只有一个念头——   江淼才是她的贵人。   “这一份是话本终稿,这一份是诗集选稿。”   几日后,苏妙漪将两份书稿交给了新来的刻工,“劳烦各位分成两组,尽快刻版。”   这些刻工是秦行首介绍来知微堂的,不论是刻字还是雕画,都是一流的老手。   而凌长风这个只会些皮毛的新手,则被苏妙漪打发去刻每日的知微小报。毕竟小报的刻字好不好看没关系,只要刻得够快就好。   刻工们开始干活后,苏妙漪也不同苏积玉商量,直接就收拾了行装,“我要去一趟绩县。”   苏积玉诧异,“去绩县做什么?”   “想去找一款好墨。”   苏积玉不放心,本想叫她带上苏安安,可苏安安这几日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要不然,你把凌长风带上吧。”   苏积玉提议。   苏妙漪仍是摇头,“我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四日。他若走了,谁来刻小报?”   苏积玉一愣,“你都走了,谁写小报?别指望你爹我啊,我可没有你那张无事生非的嘴……”   “没指望你。”   苏妙漪抬抬下巴,示意他看门外,“我走之后,小报就交给五儿了。”   苏积玉诧异地转头,就看见瘦小精干的郑五儿站在门口,摸着脑袋冲他笑。   “他能行吗?”   苏妙漪径直往门外走,“他不怎么识字。到时候他怎么念,你就怎么写。”   苏积玉悻悻地送她出门。   从柜台前经过的时候,靠在躺椅上闭眼小憩的江淼掐指一算,忽然出声道,“苏妙漪,你这次出门,切忌多管闲事知道么。”   苏妙漪步子一顿,“什么意思,我有血光之灾?”   “那倒不是。”   江淼睁开眼,面无表情道,“你的命格不错,万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不成灾。不过为了少招惹些麻烦,你上路后还是离旁人远些,身份越贵重的人,你越要离得远……”   苏积玉听得眼皮直跳,忍不住拉住了苏妙漪,“妙漪,不然你别去了,爹替你跑这一趟吧?”   苏妙漪抽出自己的手,瞪了江淼一眼,“她装神弄鬼吓唬我呢,这你也信。”   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知微堂门口,苏妙漪不再和他们多费口舌,干净利落地出门上了车。   马车驶出临安城时,恰好有人在城门口闹事,于是苏妙漪的车马便被拦在一旁,耽搁了一会儿。   马车里坐着有些闷,苏妙漪掀开车帘透气,恰好看见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也被城门守卫引到了这里,与她的马车并排停在一处。   这架马车比她的高出不少,车驾用的是金丝楠木,车盖是巍峨阔气的翘角飞檐,四周挂着名贵的绸缎帐幔,车门前还悬着两盏竹雕灯笼……   浮夸。   苏妙漪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也不知又是临安城的哪家豪门纨绔在出游了……   苏妙漪默默地往后撤了撤身子,刚要放下车帘,却见隔壁那辆马车里竟也探出一只手来。   那是男人的手,五指指节分明,手掌修长如玉,骨肉匀称,却又隐隐藏着蓬勃有力的青色纹路。   苏妙漪动作顿住,不错眼地盯着那只好看的手,细细赏鉴了一番。   手如此好看,人定然也生得不差 。   苏妙漪的心湖波动一瞬,生出搭讪的心思。然而刚一启唇,还未出声,那只手已经挑开了车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清隽面容映入眼底。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颤,蓦地缩回手,那竹帘哐当一声砸下来,直接拍在了她的脸上。   “嘶。”   鼻梁上挨了一下,苏妙漪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鼻子硬生生将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苏妙漪?”   外头传来容玠的嗓音,无波无澜。   ……晦气!   反应了一会儿,苏妙漪才意识到,好端端的,她又不是出逃的囚犯,见了容玠有什么好怕的?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重新掀开车帘,假惺惺地笑,“这么巧啊义兄。”   容玠好整以暇地侧眼看她,“是很巧,巧到把你都吓着了。”   “怎么会?我方才是手抖,没扶稳车帘……”   “不是因为拐走了我身边的女使,心虚使然?”   “……”   “我不清楚你到底怂恿了青云什么,可她突然自请离开容府,一定有你的手笔。”   容玠垂眼,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窗沿,“诳走我的女使,将她当成和醉江月合作的筹码……苏妙漪,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妙漪攥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   当初劝青云离开容府,她的确存了私心。可这也是在看见那碗蟹酿橙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梨汁不是她摁着青云的手掺进去的,就算她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就算她能替青云遮掩一次,可之后呢?   有一就有二,有二必有三……   没有付出代价的恶,只会积小致巨。   苏妙漪不愿意看见像青云这样的女子,在妒忌心里变得面目全非。   如此想着,她心中有了底气。   “若是我不诳走青云,你又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苏妙漪抬眼,直勾勾地对上了容玠的视线,“容玠,你根本什么都给不了她。”   也不想给。   苏妙漪不客气地收回手,任由那竹帘又一次落下来,在窗沿上敲出一声脆响。   容玠的视线被阻隔在外,苏妙漪摇着扇靠回车壁。   蟹酿橙的事,她才不会告诉容玠。   总之苏妙漪在他心里,已经是无恶不作,再添一桩罪行也无所谓。   “苏老板,我们要出发了。”   城门口的烂摊子终于收拾完毕,车夫跳上马车,转头说了一声、   苏妙漪和容玠的马车纷纷驶动,一前一后地出了临安城。   马车驶上官道时,苏妙漪忽然想起江淼说的话——离身份贵重的人越远越好。   ……容玠这个灾星!   苏妙漪右眼皮跳了一下,忍不住掀开车帘,吩咐车夫,“离后面那辆车越远越好。”   “得嘞。”   绩县在娄县和临安之间,此前苏妙漪举家搬去临安时也走过这条路,只是没在绩县停留。   因车夫铆足劲赶车的缘故,太阳还未落山,他们便已经到了绩县,在落脚的客栈门口停下。   苏妙漪扶着几乎快要被颠散架的腰,咬着牙从马车上走下来,“你也是老车夫了,这一路究竟是赶车,还是给我上刑?”   车夫无辜地,“苏老板,不是你让我离后面那辆车越远越好吗?人家那马那车,都比我们好太多,我们这破车想甩开他们,可不就得拼了命的往前赶,自然会颠簸些……”   苏妙漪正揉着腰,闻言气得手都哆嗦了一下,咬牙道,“那你就不能让他们走前面,把我们甩开吗?”   车夫一愣,挠挠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   天色尚早,苏妙漪在客栈住下后,只休息了片刻,待腰酸稍微缓解些后,就打起精神出了门。   “叶氏墨庄?”   客栈老板听她一问,有些诧异,“娘子若想寻好墨,该去歙县才是,怎么会特意来我们绩县?况且这叶氏墨庄……不然我还是给娘子介绍几家别的墨庄吧。”   见他欲言又止,苏妙漪挑挑眉,“叶氏墨庄是有什么不妥么?”   客栈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将账簿一合,与苏妙漪细细分说起来,“其实这叶氏祖辈也是从歙县流落过来的,早些年还算有名气,可自从他家出了个不肖子孙,尽琢磨些古怪玩意。什么写在纸上就能消失的墨啊,有奇香的墨啊……听着挺唬人,但也没一个成功的,后来他们叶氏墨庄就再无人问津了。”   苏妙漪静静地听了片刻,才笑道,“他若不琢磨这些古怪玩意,我也不必赶这么远的路来寻他呢。”   走出客栈,苏妙漪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金丝楠木、翘角飞檐,还有熟悉的两盏竹雕灯笼……   苏妙漪眼皮一跳,只觉得自己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   得,就这样还是没把人甩开。   看来容玠竟是也在绩县落了脚,还和她住进了同一家客栈。   正事要紧,苏妙漪没再折腾什么,只是皱皱眉,转身离开。   绩县地方不大,在客栈老板的指点下,苏妙漪很快便寻到了叶氏墨庄。   果然如他所说,这墨庄已经没落了,四处看不见人影,就连院子里的东西都堆得乱七八糟,唯有一株桂花树,倒是生得郁郁葱葱。   “叶老板?叶老板!”   苏妙漪试探地唤了几声。   一个中年男人拎着酒坛,一瘸一拐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还未开口先打了个酒嗝,“……干什么?”   见他如此形状,苏妙漪有些迟疑,“我是临安城知微堂的东家,我想来买墨。”   叶老板随手给苏妙漪指了个方向,“进去自己挑,挑好了出来结账。”   “……”   苏妙漪还未见过这么做生意的,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那屋子里绕了一圈。   一堆墨碇就摊在桌上,苏妙漪将它们一一拿起来闻了闻,便皱皱眉,转身又出去找那位叶老板。   “我想买的不是这些墨。”   “那你还想要什么?”   “听说一年前,叶氏墨庄出了一款墨,闻起来不是墨香,而是花香。”   叶老板一愣,终于正眼看向苏妙漪,只是表情却有些诡异,“……跟我来。”   一块做工简陋、甚至未曾描金填色的墨碇被递到了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接过来细细打量,成色不够细腻、光泽度也一般,可是……   嗅到那股甚至压过墨味的桂花香,她眸色骤亮。   “就是它了……叶老板,墨庄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墨,我全要了!”   叶老板默然片刻,摇摇头,将这墨碇从苏妙漪手里抽了回来,“就这一锭,再没有更多了。”   苏妙漪愣了愣,“那我先买下这一锭。剩下的付定金,你尽快帮我制墨,可好?”   叶老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直接在台阶上席地而坐,无言地掂着墨碇。   苏妙漪不解,也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叶老板?”   “……这位娘子,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想制这种墨,而是原料难寻,必须得要哀岷山上的一株草药。”   闻言,苏妙漪又看见了希望,“什么草药?我去采便是!”   叶老板嗤笑一声,打量苏妙漪,“你?你可知那哀岷山如今已是鳝尾帮的地盘!鳝尾帮那群人穷凶极恶,你以为我这叶氏墨庄为何越来越不景气?我家祖传的制墨技艺依赖各种草药。当初我祖父就是看中哀岷山上的药材,才来了这绩县。谁曾想……”   苏妙漪愣住,“难道这药材只有哀岷山才有,就不能从别处买么?”   “若是做普通的墨,所需药材倒是能从别的地方采买,可桂花墨不同。能压制墨香的那株药材,我暂时还未在其他地方寻到。”   苏妙漪咬牙,欲言又止,“我听说鳝尾帮昼伏夜出,若是趁着天亮时悄悄上一次哀岷山……”   “你手中这块桂花墨,就是当初我不听劝,非要去哀岷山换来的。那次上哀岷山,我差点就死在鳝尾帮的刀下,最后摔断一条腿才苟活下来。”   叶老板苦笑,拍拍自己的跛腿,“如今,我可不想再为了制墨,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天色将晚,苏妙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叶氏墨庄。   她还是买下了那块带着桂花香的墨碇,一路往客栈的方向走,一路思忖。   叶老板不愿为了制墨搭上一条性命,她自然也是如此。可叫她就这样放弃,空着手回临安,她又有些不甘心。   哀岷山、药材、桂花墨……鳝尾帮,又是鳝尾帮!   苏妙漪恨得有些牙痒。   她还记得,当初他们一家去临安,苏积玉也是差点被鳝尾帮的匪徒杀了灭口,若非有容玠那枚玉坠,若非那枚玉坠掉出来,叫鳝尾帮投鼠忌器……   苏妙漪蓦地顿住步伐,眼里倏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转头,看向停在客栈前院的那辆马车,唇角缓缓扬起。   ***   “咚咚咚——”   天色刚蒙蒙亮,遮云就慌慌张张地往客栈楼上跑。   冲到容玠屋外,他也顾不得主子是不是还在休息,便急促地抬手拍门。   听得一声“进”,遮云推门而入。   “公子,不好了!咱们的马车,咱们的马车被人盗走了……”   纱帐被掀开,容玠坐起身。他一身玄黑寝衣、长发披垂,可面上却没有丁点睡意,倒似是彻夜未眠的情状。   “慌什么?”   容玠揉了揉眉心,嗓音沉沉,“追回来便是。”   “盗走马车的不是旁人……是苏娘子!”   容玠动作一顿,蹙眉看过来。   遮云连忙将一封留书递过来,容玠抬手接过,展开,只见上头果然是苏妙漪的字迹。   「借马车一用,天亮之时物归原主。」   遮云又道,“公子,方才我已叫人勘察过。苏娘子带人驾着马车,不是往别处去,而是去了哀岷山!”   容玠眸光微缩,眼底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   天光昏昧,阴云密布。山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辆巍峨阔气、悬垂绸缎的马车正朝山头疾驰而去。   马车内,苏妙漪端坐在正中央,盯着四周的陈设布置各种打量,暗自腹诽。   这哪里是马车,简直就是间移动的屋子。铺着玄色坐褥的软榻、呈放着白瓷茶盏和青玉花瓶的洋漆描金小几,还有小几边源源不断往外飘着白雾的冰鉴。   容玠出行如此奢靡,也难怪当初进京赶考会遇到山匪劫道。只是都被劫了一次了,竟还如此不长记性?   苏妙漪挑挑眉,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被身边的叶老板出声打断。   “你当真有把握?”   叶老板望着这奢华的马车,更加心惊胆战,“如此富丽的马车,便是外头镶嵌的珠玉撬下来,都能换得不少银钱。鳝尾帮能不眼馋?”   “纵使是穷凶极恶之徒,也知道有些钱财不能劫取,有些贵人招惹不得。”   说着,苏妙漪从软榻旁的格子里摸出一块容氏令牌,递给叶老板看。   这是她昨夜偷偷溜进马车里翻找时发现的。否则光凭一辆这样的马车,她也没有十足的底气能吓退鳝尾帮。   “叶老板放心,我与临安容氏有些交情,鳝尾帮不敢招惹容氏的人。”   叶老板没听过容氏名号,不过见苏妙漪神色坚定,到底还是信了她。   在叶老板的指引下,马车很快在一处崖洞外停下来。叶老板下车,熟门熟路地钻进崖洞,很快便摘了草药回到车上。   马车调转方向开始返程。   “这就是能去除墨香的药草?”   苏妙漪仔仔细细盯着篓子里的药草打量,“可就这么一点,够吗?”   叶老板竖起两根手指,“足够你印这个数了。”   “两百本?”   苏妙漪失声嚷了起来,“那哪儿能够!我这书少说也要印上千本!”   叶老板噫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娘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叶老板,你看能不能回去再摘一些?”   叶老板皱眉,“那崖洞里的已经被我摘完了,若还要,那就得在这山里其他地方找一找……”   话音未落,车外骤然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戛然停下,车内两人一时失了重心,全都朝后摔去。   “咚!”   苏妙漪的后脑勺在车壁上磕了一下,厚实的金丝楠木,磕得她从软榻上爬起来时都有些眼冒金星。   外头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都停了。   苏妙漪心中不安,唤了一声车夫,“出什么事了?”   车夫的手哆哆嗦嗦从外面伸进来,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声音压得极低,还在微微打颤,“……娘子自己瞧吧。”   苏妙漪朝外看去,只见不远处,数十个穿着粗麻布短褐的壮汉站成了一排,拦在马车前,手里拿着砍刀和劲弩,正对着车帘的方向。   为首那人眼上横着一道刀疤,恶声道,“车上的,下来。”   叶老板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是鳝尾帮……”   苏妙漪的心骤然往下一沉。可只是慌张了片刻,她就镇定下来,扬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什么身份,便敢劫车?!”   车帘只掀开了一道缝,从外头并不能窥见车内之人,只能听得女子伶俐的声音。   匪首一愣,似是有些意外。   他侧过头,与身边之人耳语一番,随即才收回视线,又追问道,“说说看,你是什么身份?”   苏妙漪抿唇,抬手将那枚容氏令牌掷出了马车外,“临安容氏的名号你们不会没听说过吧?容氏大公子容玠,便是我的兄长!”   匪首眯了眯眸子,与身边之人对视一眼。   下一刻,他蓦地举起弩箭,对准了半掀的车帘,声音愈发凶恶,“我管你是什么人,管你兄长是什么人?!下车!”   苏妙漪一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怎么可能?!   上次在官道上,鳝尾帮一看见容玠的玉坠就饶过了苏积玉!这次怎么可能明知道自己是容氏之人,还敢贸然动手?!   叶老板的脸色也白得更加厉害,一把攥住苏妙漪的衣袖,死死瞪着她,“你不是说鳝尾帮不敢动你么?你骗我?!”   苏妙漪心中亦是方寸大乱,可她却也知道,越到此时越不能慌。   她扫了一眼外头越来越亮的天色,喃喃启唇,声音低不可闻,“只要拖到天亮,便会有援兵。”   叶老板神色顿滞,做了个口型,“援兵?”   苏妙漪暗自咬牙,点了点头。   她给容玠的留书上,特意点明“天亮归还”,便是防了这一手。若她被困在哀岷山上,容玠见她迟迟没有归还马车,定会猜到变生不测。   只要容玠想要救她,便有援兵,可若容玠置之不理……   苏妙漪霍然起身,挣开叶老板的手,“我下去拖时间。”   不等叶老板反应,她便掀开车帘。   山间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遍体生寒,双腿都有些打哆嗦。   车夫早已吓得瘫在了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然后强撑着走下马车,孤身一人对上那站成一排、煞气腾腾的匪徒们。   那匪首一抬手,便有两人拿着麻绳跃跃欲试地要走过来。   “等等。”   苏妙漪忽然出声。   山匪们步伐一顿,齐刷刷看向她。   “你们……”   苏妙漪攥了攥手,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此冒充鳝尾帮,就不怕真正的鳝尾帮找你们算账?”   此话一出,山匪们面面相觑,皆是变了脸色。还是那匪首率先反应过来,斥骂道,“你胡说什么?!”   见他们如此反应,苏妙漪心中愈发笃定,再开口时,声音也冷静下来,听不出丝毫怯惧,“我说,你们根本不是鳝尾帮。其一,鳝尾帮之所以名为鳝尾,便是因其白日穴居、夜间出没,可你们虽打扮得与鳝尾帮无异,可却在天亮时劫道……做派截然相反!”   “其二,鳝尾帮与我兄长交情颇深,听得他的名号,绝无可能再对我出手。可你们却不知天高地厚……”   苏妙漪冷笑一声,“所以,你们根本不是鳝尾帮,而是些不入流的小山匪,胆大包天地想从鳝尾帮手下分一杯羹。”   “但你们可想好了,我并非一般人。若动了我,不仅会惊动官兵,还定会惊动鳝尾帮!就算你们在这哀岷山上能躲得了强龙,难道还能躲得了地头蛇么?”   山匪们神色莫测,沉默不语。   四周静得可怕,唯余阵阵山风。   就连后头马车上的车夫和叶老板也忍不住探出头来。他们望着拦在前头纤瘦却傲然屹立的女子背影,就好似从漫天阴云中窥见了一线生机……   恰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阵马蹄声突兀地自坡下传来。   苏妙漪眼底骤然燃起一簇光亮,她蓦地回头,在看清那纵马而来的白衣身影时,浑身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松下。   是容玠,容玠到底还是来了!   他们得救了……   ***   乍现一时的熹微天光又被阴云遮去,远处隐隐传来雷霆声。   山道上,那辆金丝楠木的马车被砍得七零八落,上头装饰的各种绸缎、珠玉,还有车内的所有陈设都被匪徒们瓜分殆尽。   “都给我老实点。”   伴随着一声恶狠狠的呵斥,苏妙漪被麻绳捆缚住了双手。   她一脸呆滞、神色麻木地转头,看向身边近在咫尺、同样被捆住双手的容玠,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颤抖的、难以置信的——   “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容玠斜了她一眼,“嗯。”   “……你们家那些护院是陶俑吗?你脖子上的东西是摆设吗?”   苏妙漪简直要疯了,“有你这么单枪匹马来救人的么?!”   她神色愤怒、口吻刻薄,可脸色却是惨白的,叱骂声也带着些难以觉察的颤动……   苏妙漪在害怕。   从来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苏妙漪,也会害怕。   容玠眉梢微微一动。   恰好匪首扛着刀从他们面前经过,容玠的视线从苏妙漪面上移开,冷不丁出声,“站住。”   匪首身形一僵,转头看过来。   容玠掀起眼,淡声道,“此女撒了谎,她并非容氏之女,不过是个女使。将这些下人放了,我跟你们走。”   苏妙漪一怔,惊诧地望向容玠。   匪首皱眉,目光扫过苏妙漪和后头也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车夫和墨庄老板,当真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给他们解绑。   “……”   手腕上的麻绳被解开,苏妙漪却还是呆怔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直到容玠抬手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她才清醒过来,心绪复杂地看向他,“你……”   容玠眉宇间仍是一片清冷,“慌什么,这不是救你了么。”   “……”   眼睁睁看着容玠被那些山匪带走,苏妙漪咬咬牙,脱口唤了一声,“公子!”   容玠刚一回身,就被小跑着冲过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苏妙漪扑到容玠怀中嚎天喊地,“公子千万保重……”   山匪们倒是没有立刻去拉开苏妙漪,而是饶有兴味地在一旁围观。   容玠蹙眉,刚要伸手推开苏妙漪,手里却忽地被塞了什么东西,尖锐而锋利,容玠动作一顿,眼眸微垂。   他本意是想看看苏妙漪究竟给自己塞了什么,可一低眼,却恰好迎上苏妙漪仰起的脸。   与脏污面容格格不入的,是那澄净如水、清凌凌的一双桃花眸,从前总盛着几分狡黠和算计,此刻却荡然一空,只剩下几分着急和心切……   容玠眼神微动。   “这是我留着防身用的。”   苏妙漪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妆刀塞进了容玠手里,压低声音,语调也恢复如常,“容玠,拜托你也动动脑子,别又被撕票了……”   开什么玩笑。   容玠若真是为了救她,死在这群人手里,扶阳县主恐怕能把她撕碎……   苏妙漪从容玠怀中撤开,转身要走,手腕上却是忽地一紧。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却见容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素来黑沉无光的眸底竟闪烁着一丝古怪的光亮,既不像高兴,也不似振奋,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竟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生出一种自己被野兽盯上、沦为猎物的错觉……   还不等她打消这荒谬的念头,容玠忽然启唇道,“我改主意了。”   “我要带上她。”   他攥着苏妙漪的手,看向不远处的山匪头子,“我的女使必须跟着我,寸步不离。” 第28章   也不知为何, 这群山匪像是没有主见似的,对容玠说的话无一不从。   他们放走了车夫和墨庄叶老板,却把苏妙漪又捆了起来, 还特意用根不足三尺长的绳子把她和容玠拴在了一起,就为了满足容玠那句“寸步不离”。   山匪们带着搜刮完的财宝和容玠、苏妙漪二人, 朝荒山野岭里撤去。   苏妙漪被缚着双手,亦步亦趋跟在容玠身后时, 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好心给容玠防身的利器,嘱咐他想办法脱身,他竟恩将仇报, 拖着她一起下水?!   苏妙漪蓦地抬眼, 死死盯着前头心宽意适、闲庭信步似的容玠, 忍无可忍地上前两步。   “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妙漪瞋目切齿。   容玠目不斜视, “什么解释?”   见他装傻,苏妙漪险些将牙咬碎,又恨恨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为什么一开始舍身救我, 要山匪放我走?”   “因为你害怕。”   “……那为什么后来又反悔?!”   容玠侧眸看她, 沉吟片刻才启唇道,“因为我害怕。”   “……”   苏妙漪呆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着容玠离开的背影。   直到拴连着他们二人的那根麻绳被绷紧,苏妙漪才被那力道带得踉跄一步,浑浑噩噩地任由容玠拖着她往前走。   天色昏沉, 日夜难分, 前路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繁枝乱叶和峰峦峭壁勾勒出锋利而狰狞的暗影,伴随着阵阵号哭似的风声和喈喈鸟鸣,惹得人惶惶不安。   山匪们竟也停了下来, 不再继续往前,而是选择在途径的一处破庙里歇脚。   苏妙漪和容玠二人被拴在一起,只能背靠着同一根梁柱席地而坐。   始终没听到苏妙漪的声音,容玠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蔫头耷脑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胳膊里,安静地有些不寻常。   容玠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喝水的山匪头子。   那山匪头子动作一顿,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水囊,干咳两声走过来,将水囊递给容玠。   容玠回身,碰了碰苏妙漪的胳膊。   苏妙漪偏头看了一眼那递到自己眼前的水囊,连搭理都没搭理容玠,又将脸埋了回去。   容玠微微皱眉。   见他们二人都没有要喝水的意思,山匪头子弯下腰,刚要将水囊拿回去,却见容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动作顿时一僵,面色讪讪地收回手,转身走开。   入了夜,庙外夜色浓沉,冷风呼啸。山匪们抵上了庙门,在庙里生起了火,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烤肉,还拿了两串过来,给容玠和苏妙漪。   苏妙漪埋着头,原本还是不想接的,可空空如也的肚子却是发出了几声抗议。   “……”   她只能抬起头,从容玠手里接过了烤串。   此刻她已没了最初的恼恨,像是连肝火都懒得动了,一脸麻木地咬着那硬邦邦的吃食,想象那是被烤熟的容玠。   见她这幅模样,容玠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山匪们吃饱喝足,便各自睡去。   在一片酣睡声里,苏妙漪却是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破败的庙顶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坐直身,推了推身后闭眼小憩的容玠,声音压得极低,“……容玠。”   容玠睁开眼,却没作声。   “你与鳝尾帮,是不是有些交情?”   苏妙漪不敢吵醒睡着的山匪,于是又朝容玠的方向凑了凑,紧挨着他,自顾自地分析道,“我爹曾经因为你的那枚童子坠,从鳝尾帮手下逃过一劫,所以他们定是护着你的,你有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容玠眸光微动,终于转头看向苏妙漪,“我被捆成这样,如何去找?”   苏妙漪噎了噎,“罢了。这群人在哀岷山劫财,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鳝尾帮定不会放过他们,说不定待会就得了风声,自己找过来了……”   见容玠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苏妙漪咬咬牙,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不是神童吗天才吗?脑子是拿来当摆设的?一点也不转啊!”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朝他摊开手,恶狠狠地,“还有,把我的妆刀还给我。”   容玠从袖中拿出那妆刀,放回苏妙漪手里,忽地问道,“苏妙漪,你很怕死吗?”   “?”   苏妙漪被容玠这惊人之语定住了,错愕地抬眼,“不然呢?”   容玠眼眸微垂,静静地看她。   苏妙漪一脸莫名,瞪圆了眼,“我当然怕死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么多心愿未了,我要出书出小报,赚足够多的银子,我要把知微堂开到大江南北,我还要让自己的名字登上当朝的商户榜首位……这些只有我活着才能做到!”   容玠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意味不明,“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荣华富贵。”   苏妙漪被他这一声嗤笑惹恼,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我堂堂正正地经商求财,怎么就低劣不堪,为人所不齿了?有了银钱和地位,我,还有苏积玉和苏安安才能活得如意自在……”   不远处的山匪在睡梦中发出啧啧呓声,苏妙漪蓦地顿住话音。   待那人没了动静,她才冷笑一声,继续道,“也对。容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你这种出身的人根本不会懂。”   “的确,你想要的容府都有。可是苏妙漪……”   容玠半搭着眼帘看她,声音轻飘飘的,“你当真觉得我活得自在吗?”   苏妙漪一愣。   她第一反应是想像寻常那样反唇相讥,可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容玠被月色照亮的半边侧脸上。   那清隽面容像是覆了一层缓缓流动的薄雾,时而聚合,时而散开。聚合时,森冷而沉凝,蕴积着一团阴鸷;疏散时,又厌倦而茫然,了无生机。   这样的容玠,太陌生了……   无论是从前在娄县,还是到了临安城重逢,苏妙漪一直觉得,容玠不过是性子冷僻罢了。   可此刻这一眼,却叫她有些心惊。   就好像是窥见了那清冷皮囊下的疮孔……   而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容玠。   苏妙漪忽然不敢再看他,蓦地收回视线,喃喃道,“你不自在、不如意,是你的问题。若我有容氏的富贵,我一定自在……”   许是更深人静,叫人失了防备之心。容玠也懒得再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他凉薄而嘲讽地移开视线,启唇道。   “那是你还不了解容氏。若你知道容氏的花团锦簇下尽是未寒的尸骨和蠕蠕而动的蠹虫……你还能自在得起来么?”   苏妙漪被容玠的描述恶心了一下,忍不住皱皱眉,可嘴上却仍是不服输,“若是没了表面的花团锦簇,岂不是更不自在?”   容玠终于失去了和她谈话的耐性,双眼微阖,不再说话。   可苏妙漪却无端被勾起了些心事,她闷闷不乐地仰起头,一轮缺月刚刚好悬坠在那破陋的窗格里。   难得的,苏妙漪竟也久违地生出一丝倾诉欲。   “容玠,我从来没和你提过我的娘亲吧。”   她望着天上的缺月,轻声道,“当年我们一家也住在临安城,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刀笔吏。他性子直一根筋,遇事不会转圜,很快就得罪了人,官职也丢了,只能靠卖字画谋生。可他只是个被罢免的刀笔吏,又不是什么文坛大家,那手字画能卖几个钱?”   黑暗中,容玠又一次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明。   “苏家家底薄,很快便耗尽了积蓄,连原先的宅子都只能变卖了,住进了更小更破的夯土房……我娘从前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压根没受过这种苦,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和我爹争吵。再后来,她便跟一个汴京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跑了……”   容玠神色微顿,转头去看苏妙漪。   察觉到到他的视线,苏妙漪扯扯唇角,“对,你没听错。她丢下我爹和我,就这么跑了,去过她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了……”   她转头对上容玠的眼神,平静的口吻里带着一丝偏执,“所以容玠,别跟我提富贵背后是什么污秽腌臜,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若我从前便有万贯家财、富比王侯,那我娘就一定不会离开。钱财未必能给人快乐,但至少能阻止人失去更多。”   容玠默然不语,眼神里却多了些什么。   半晌,他才问道,“这些话,为什么以前不说。”   苏家的旧事,她的童年过往,为什么在娄县时,不肯告诉谈婚论嫁的卫玠,如今却对容玠畅所欲言。   苏妙漪怔了怔,收回视线,“我怕我的心上人嫌我市侩。”   “……”   二人都不再言语。   破庙内恢复了一片死寂。这一次,却是容玠心烦意乱,再也没了睡意。   窗外的不圆之月洒下凄清惨白的月辉,将围靠在梁柱边的两道身影投在地面上。   容玠一垂眼,就看见了地上的两道影子。月光将影子间的距离拉得极近,就好像他们二人重叠在了一起,是前所未有的亲密与靠近……   虽然只是影子而已。   但似乎又不止是影子。   容玠盯着那影子有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肩上忽地一沉。   容玠愣了愣,偏过头,只见苏妙漪竟是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她的侧脸靠在了他的肩上,那头微乱的青丝也落在他颈侧,发梢随着微风来回轻扫,带起一丝酥痒。   “……”   容玠眼里不着痕迹地翻起波澜。   他抬起自己被缚住的双手,原本是想撩开苏妙漪那扰人的发丝,可抬起来后,却又不自觉改变了方向,朝苏妙漪的面颊探去……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触碰到苏妙漪的鼻尖时,庙外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哨声。   苏妙漪瞬间惊醒,“……什么声音?”   容玠亦是神色一凛,蓦地伸手拉起苏妙漪,飞快地朝佛像后退去。   还不等他们二人站定,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庙门竟是被一群人破开。昏睡中的山匪们纷纷惊醒,手忙脚乱地拿起手边弯刀和弩箭,对准了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苏妙漪心中一喜,揪着容玠的袖袍探头往外看,“是来救我们的人么?”   容玠抿唇不语,沉沉地盯着庙门口,似乎也在期待什么。   门板砸在地上,扬起的灰尘缓缓散去,一群同样扛着刀、样貌凶恶的匪徒走了进来。   同样是山匪,庙外这些走进来的,却比庙里的身上多了些腥气。   苏妙漪的心又是一沉,压低声音揣测,“他们不会就是……”   “你猜得没错。”   出乎意料的,容玠竟然接过了她的话。   苏妙漪愣了愣,抬头看向容玠,只见他盯着鳝尾帮走在最前面、眼睛上同样带着一道刀疤的匪徒,诡异地掀起唇角,“他们就是鳝尾帮。”   见他这幅将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苏妙漪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她蓦地瞪大了眼,“你……”   话音未落,外头鳝尾帮的人却是发话了,“哪条道上的这么不守规矩,敢在我们鳝尾帮的山头劫财?识相的话,现在就把你们劫持的人、还有货物全都交出来!”   庙里的山匪面面相觑,并不答话。   鳝尾帮的人发出几声冷笑,拿起刀跃跃欲试地要动手,“不知死活……”   苏妙漪正观望着局势发展,手里忽然一空,竟是容玠抽走了衣袍,径直朝外走去。   苏妙漪下意识要跟上,低头一看,却发现他们二人之间拴连的绳子竟是不知何时被锐器割断,已经散在地上成了两截。   “他们劫持的人是我。”   容玠随手解开了束缚着他的麻绳,往地上一丢,“如何,可要将我捆起来,去向容府要赎金?”   他走到佛像前站定。   而下一刻,那些原本劫持他的山匪竟都纷纷让开,护卫在他身侧。   见到这一幕,苏妙漪先是眸光震颤,随即便气得头顶冒烟——   果然,果然!今日劫道这一出竟是容玠自导自演!   同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还有鳝尾帮的匪首。   他倏然变了脸色,猛地朝后退去,“中计了,快撤!”   然而下一刻,庙门口便又凭空冒出了一群黑衣身影,堵死了鳝尾帮这群人的退路。   他们步步逼近,借着月色,苏妙漪亲眼看见为首的人是遮云……   半柱香的功夫后。   苏妙漪坐在庙外的林子里,跟前是已经升好的火堆,身边是几个容氏护院,还有白日里将她吓了个半死的“匪徒们”。   “这位苏娘子,实在抱歉。我们是被容大公子雇来演戏的。今日折腾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引出鳝尾帮……”   苏妙漪沉着脸,“容玠为何要引出鳝尾帮?”   那扮作匪首的男人将贴在眼睛上的刀疤撕了下来,“您还不知道吗?当初害得容大公子坠崖的,就是这鳝尾帮啊!”   “……”   苏妙漪一愣。   当初害得容玠坠崖、误了科举的竟是鳝尾帮?!   可照鳝尾帮那次看见容玠玉坠的反应,他们分明是无意害容玠的啊……   苏妙漪这边正想不通,那“假匪首”又开口了。   “我们与容大公子说好了,看见容氏马车就动手。您一出声,我们都以为拦错了车。后来您说您是容大公子的妹妹,我们就以为您是顶替容大公子来的,所以就继续往下演了……”   “……”   苏妙漪面无表情。   “后来您将我们的身份戳穿,我们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匪首讪讪一笑,比了个大拇指,“不过有一说一,苏娘子您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还能与我们那样对峙,当真是胆识过人!”   说话间,遮云捧着一件玄色氅袍走过来。   “苏娘子,更深露重,你还是披件衣裳,莫要着凉。”   苏妙漪一手托着腮,一手用树枝拨弄着篝火,斩钉截铁地拒绝,“不需要。”   遮云抱着那氅袍有些为难,“这是公子的意思。”   苏妙漪瞥了他一眼,冷笑,“这时候开始假好心,早干什么去了?”   难怪,难怪那些劫道的山匪对容玠言听计从,他说放人便放人,他说要带走她,这群人便把她捆了。   虽说是她借用马车,不小心搅了局在先,可之后容玠分明可以放了她,却还是故意将她拖下水!   之后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吓破胆,看着她绞尽脑汁想逃生之策,却不告诉她真相……   “咔嚓。”   苏妙漪手里的树枝在她用力戳动下断成了两截。   亏她当初听见容玠说害怕时,心里还有一丝动摇。她还真的以为,容玠是因为害怕一个人深入匪窝,才拉上自己。   假的……都是假的……   可恶!   苏妙漪蹭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遮云一愣,连忙追了上来,“苏娘子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别跟着我。”   苏妙漪丢下这么一句,便甩下了这群容氏护院,独自走开。   折腾了一整夜,此刻已是天色熹微,树林里的森冷暗影都被逐渐亮起的霞光驱散,这也是苏妙漪敢独自一人行动的原因。   忽然间,树下的一株野草吸引了苏妙漪的目光。   她连忙蹲下身,借着霞光打量那野草的形状、色泽,只觉得和叶老板采的药草十分相似。   苏妙漪心中一喜,脸上的晦丧顿时消了个干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今日虽被吓破了胆,可好在有惊无险,还能再摘点药草回去制墨……当真是福祸相依!   苏妙漪卷起衣袖,低身开始采摘那些药草。此处长得相似的药草有不少,她分辨得不是很清楚,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采了。   苏妙漪一路找,一路采,直到一滴雨水忽然砸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才恍然直起身,发现自己已经绕到了破庙后方。   雨势渐起,苏妙漪捧着怀里那些药草,从庙堂后墙的一个豁口钻了进去躲雨。   一声惨叫猝然传来,吓得苏妙漪手一抖。   她心口一紧,躲在佛像身后,越过供台朝外看去。   憧憧火光将佛像前的人影投在庙堂四周的壁画上,锋利而嶙峋,配上那匪首的叫嚷声,显得愈发瘆人。   方才她和容玠靠着的梁柱上,此刻却五花大绑地捆着那鳝尾帮的匪首。   苏妙漪眸光微缩。   方才容玠让遮云将她带了出来,自己则留在了庙里,竟是为了审讯鳝尾帮的人么?   不过行刑之人并非是容玠,而是他手下的人。   他们背对着佛像,苏妙漪只能听见匪首的嚎叫声,却看不清他究竟在遭受什么刑罚……   “容玠……我们当初虽然劫了你的道,但本意也不是要伤你……若不是你那时非要护着丁未明,甚至以死相护,你根本就不会坠崖!这是你自作孽,如何能将账都算在我们鳝尾帮的头上?!”   容玠忽而抬了抬手,行刑之人退开,匪首的叫嚷声也戛然而止。   容玠走到他面前,眼眸微垂,“若我只是想报复鳝尾帮,大可直接将你们送去官府。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匪首视线闪躲,不再言语,“……”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容玠直直地盯着他,“丁未明在哪儿?我只要丁未明的下落。”   那匪首沉默片刻,摇头,“……他死了。”   容玠面容上的光影扭曲了一瞬。   下一刻,苏妙漪只瞥见一道寒光自容玠手里闪过,紧接着,便是那匪首吃痛的一声惨叫。   苏妙漪眼睫一抖,在那惨叫声里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容玠似乎是将什么刑具扎进了那匪首的肩头,语气微沉,“我再问一次,丁未明在哪儿?”   匪首死死咬着牙,声音有些痛苦,却还是执拗地重复道,“你坠崖后,他也从崖上掉下去了……我们,我们在崖下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真的已经死了,容、大、公、子!”   一股阴森森的戾气扑面而来,肩头的剧痛又加重了几分,匪首的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呜咽声,一抬头,就对上容玠暗潮汹涌的眼眸。   “容大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原本行刑的人走上来,“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定能从他口中撬出您要的消息。”   容玠抿唇,一抬手,将那刑具从匪首肩头拔了出来。伴随着“噗呲”一声,几滴血珠溅在了他的眉眼间。   行刑之人伸手要去接那刑具,容玠却没有递给他,反而握得更紧,“不必。”   那人一愣,抬眼却看容玠,只见他那清隽如玉的面容沾着血珠,平白添了一丝邪性。   “依你所见,动刑与斫鱼可有差别?”   容玠慢条斯理地将那冰冷的、沾血的刀刃又贴在了那匪首的颈间,缓缓滑动,“我擅斫鱼,能将生鱼肉斫得薄如蝉翼,透如轻纱……若是将这斫鱼之法用在人身上,应是与凌迟之刑很相似……”   佛像后,苏妙漪脸色微白,忽然生出一股反胃的冲动。   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相信这些冷酷而残忍的话竟是从容玠嘴里说出来的。   记忆中那个为自己斫鱼的青年,与此刻壁画上那道狭长而扭曲的暗影叠合,又顷刻间被吞噬,烟消云散……   “你,你这是行凶杀人!”   那匪首惊惧地瞪大双眼,一边不可置信地嚷着,一边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年里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鳝尾帮手里。我便是杀了你,也是替天行道。”   容玠冷笑,“更何况,我不会轻易叫你死的。听说通常行凌迟之刑时,要到第五百刀才会致命。可我的刀法,会比那些刽子手更轻更薄,不如我们赌一赌,你能撑到多少刀?是三百刀,还是八百刀?”   说话间,容玠已经将那刀尖斜斜地剜进了那匪首的肉里,竟当真用的是斫鱼手法……   匪首瞳孔猝然缩紧,脸色煞白地求饶起来,“大公子,丁未明真的已经死了……不如你给我个痛快,我替他偿命还不行吗?!容玠!”   容玠置若罔闻。   他盯着手里的刀,眼底漆黑,没有一丝光泽,“你知道我为何喜欢斫鱼?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便如同那俎上鱼肉,只能听天由命地看着刀落在自己身上,所有挣扎都是无用,徒劳……”   “我说!我说!”   匪首骤然爆发出一声嘶吼。   庙宇里倏然一静。   “铛——”   伴随着锐器坠地的一声轻响,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咚的一声砸回原地。   她有些恍惚地往后踉跄一步,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容玠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转眼间,破陋的庙堂里便只剩下他和那终于松口的匪首,以及……躲在佛像后的苏妙漪。   直觉告诉苏妙漪,她现在应该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不要再听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她心里如此想着,脚下却像是被钉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说吧。”   容玠平静无波的嗓音自佛像前响起,“丁未明在哪儿?”   “他,他被人带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是生是死……”   像是生怕容玠又对自己用刑,那匪首急忙补充道,“这绝对是实话!我用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发誓!”   “……他被谁带走了?”   容玠问道。   “或许你不信……”   那匪首欲言又止,“可容大公子,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容玠沉默片刻,只吐出一字,“说。”   “重金收买鳝尾帮,叫我们半道阻截你,杀丁未明灭口的……是你的二叔,容云暮!”   电光自窗外闪过,一声春雷轰然落地。   容云暮……   这三个字伴随着轰隆隆的春雷声,震得苏妙漪耳畔一阵嗡鸣。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忙不迭地转身,想要从后墙那道豁口原路离开。   可一不留神,她脚下却是被杂草掩盖的台阶绊了一跤,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脚踝处传来一丝扭痛,苏妙漪死死咬着牙,却没敢发出丝毫声音。   她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可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道拉得极长的影子覆罩了她的衣裙,缓缓蔓延而上……   苏妙漪动作一僵,抬起头。   只见容玠就举着一个火折子站在她身前,眼眸低垂,意味不明地着看她。   窜动不熄的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将眉宇间那点还未拭去的血痕映照得尤为刺眼。   容玠动了动唇,轻叹着唤了一声,“你都听见了?”   苏妙漪忍着脚踝的疼痛,摇了摇头,声音微哑,“外面电闪雷鸣,我只是想进来避一避……至于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见容玠神色沉沉,辨不出情绪,苏妙漪愈发有些慌张,可却还是强作镇定,“义兄若是不方便,我现在出去便是……”   她转身想要爬起来,可裙摆却是忽然一重,紧接着便是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身后袭来,攀向她的脊骨。   苏妙漪倏然一僵,转头就见容玠竟是一脚踩住了她的裙摆,随即半蹲下身,朝她靠了过来…… 第29章   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近到那幽暗的火光刚好能将彼此的面容照亮,近到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能一览无遗。   于是苏妙漪原本想要遮掩的惶惶不安终于还是落进了容玠眼里。   “方才的话你没听见,那我便再说一次, 可好?”   容玠问道。   苏妙漪蓦地瞪大了眼,慌忙阻拦, “不必了!”   “为何不必?”   “我不过是个外人,你们容氏的事与我何干?!”   苏妙漪起身想要离开, 可容玠却隔着裙摆握住了她受伤的那只脚踝,叫她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再也动弹不得。   容玠放轻了手掌下的力道, 可却仍是偏执地没有松手, 低声道, “你忘了, 你是容氏义女,容氏的事自然也该让你知晓……”   “……”   苏妙漪咬牙,只能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然而下一刻, 容玠却还是拉下了她的手, 清冷而沙哑的嗓音伴随着庙外的滂沱雨声, 全都送入了她的耳朵。   “我的二叔不惜勾结山匪,也要阻止我追查父亲和祖父的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   苏妙漪霎时白了脸色。   容玠那漆黑幽沉的眸光落在她面上,直勾勾的却有些飘忽,不像是在看她。   “你说,当初那场害得我父亲和祖父双双枉死的矫诏案, 会不会也有我这位好二叔的手笔?”   “若真是祸起萧墙, 他又为何这么做?”   “是为了容府家主的地位?还是因为……他一直觊觎我的母亲,他的长嫂……”   苏妙漪越听越心惊,脸色又唰地白了一分。   容云暮和扶阳县主……   这怎么可能?   容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竟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自曝家丑?!   容玠垂眸,视线越过苏妙漪,落在她身侧,神色里潜藏着一丝乖戾。   其实他早就怀疑指使鳝尾帮的人可能出自容氏,可真到了这一刻,真从那匪首口中听得“容云暮”三个字,他心里苦苦支撑某个地方还是崩塌了一角……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偏要留下苏妙漪,偏要叫她听自己说这些。   或许是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所以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找到一个既可以肆无忌惮地倾诉,又不可能将秘密泄露出去的人……   而苏妙漪就在这里。   容玠收回视线,目光再次牢牢锁住苏妙漪,只见她那双昳丽的眉眼,此刻却一改往日的张扬灵动,而是露出些许惊慌和无措。   庙外又是一声雷鸣电闪,恰如苏妙漪此刻的心境。   无论是容云暮勾结山匪,还是容云暮觊觎长嫂,这都是容府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她这样身份的人,有几条命能探听容府的阴私?!   若她今夜看到的才是容玠的真实面目。那苏妙漪毫不怀疑,此人会在天亮之前就杀了她灭口,叫她再也不能走出这间破庙……   苏妙漪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与此同时,容玠的手也朝她探了过来,替她将鬓边散落的发丝撩到了耳后,“待在这样一个容府……苏妙漪,你觉得我该害怕吗?”   他的动作是温柔的,手指却是冰冷,触碰在苏妙漪的耳廓,叫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自临安重逢以来,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楚地意识到——卫玠是卫玠,容玠是容玠,她曾经爱慕的那个失忆后的卫玠,恐怕还构不成容玠的万分之一!   随着那手掌沿着她的耳廓缓缓滑下,落在她的颈侧,苏妙漪的眸光也猝然缩紧,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凝滞……   容玠想要杀了她!   一阵挟着雨珠的冷风呼啸而过,容玠手里的火折子骤然熄灭,那张俊美的面容也被暗影彻底吞噬。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苏妙漪心一横,眼一闭,蓦地挣脱开了容玠扼在她颈间的手,朝前扑了过去——   熄灭的火折子坠落在地。   容玠被扑过来的苏妙漪撞了个满怀,眉峰一蹙,刚要动作,她的双手却绕过他的肩,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将他抱得更紧。   庙外,雷电交加、疾风骤雨。   庙内,一双男女在佛像后紧紧相拥,好似一对祈求上苍的苦命鸳鸯。   容玠的手顿在半空中,微蹙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   他动了动唇,尚未来得及出声,却被苏妙漪的动作打断。   苏妙漪揽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抬起,又落下,再抬起,再落下——她生疏而僵硬地拍着他的肩,口吻安抚。   “容玠,你别害怕……”   容玠瞳孔微缩。   “我虽不知你二叔究竟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可他若真是你口中那个会戕害手足、谋害生父的歹人……你现在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苏妙漪喋喋不休地叨念着。   其实她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却知道,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安抚容玠、宽慰容玠。   此时此刻,他既是威胁自己性命的猛兽,却也是汹涌江海里唯一的浮木。求生的意志,让她不得不将他揽得更紧——   苏妙漪咬咬牙,“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黑暗中,容玠侧眸望向怀中微微颤抖的女子,眼里的晦涩逐渐褪去。   他缓缓抬手,手掌落在女子腰间,五指穿过她那披垂散乱的青丝,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地捋着。   半晌,才似问非问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那丝慑人的寒意终于销声匿迹。   苏妙漪眸光一颤,冷汗涟涟。   她搂在容玠颈后的那双手,将已经拔出一寸的妆刀缓缓合上,悄无声息地收进衣袖中。   ***   黎明初晓时的这场雷雨,来得猝不及防,去得也快。   半个时辰后,朝霞初升,云雾消散,只剩下被吹打得蔫蔫欲坠却格外鲜亮的草叶,证明这场风雨真的存在过。   除了那个要带回临安充当人证的匪首,鳝尾帮的其他小喽啰们都被通通捆在了林子里。   而这条道上离得最近的府衙,昨日便收到了容玠的传书,大清早便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   待容玠见过那些官差,再回到马车边时,一掀开车帘,里面却是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容玠眼神微动,“她人呢?”   “苏娘子说公子有正事要忙,她就先走了。刚好山下来了一支商队,愿意顺苏娘子一程……”   一旁的遮云应声答道。   容玠回头,看了遮云一眼。   遮云心口一紧,想起他刚刚闯进破庙里,不小心看见他们二人依偎相拥的那一幕,连忙讪讪地问道,“那,那小的现在去把苏娘子追回来?”   容玠收回视线,面上看不出什么,“不用。”   他迈步上车,丢下一句,“启程,回临安。”   另一边,苏妙漪屈膝坐在商队的货车上,仰头望着从树枝缝隙漏下来的斑驳日光,竟生出一种死里逃生、如释重负的恍惚感。   昨夜破庙里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是现在又重温一次,仍是叫她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容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那副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皮囊下,怎么会是这样令人胆寒的一个疯子……   苏妙漪忽然有些懊悔。   若早知昨夜会发生那些事,听到那些话,她打死也不会踏进那破庙半步!   不对,更早些,她就不该借用容玠那辆该死的马车!   若更更更早一些,她能发现容玠的真面目,发现容氏藏着那么多秘密,那恐怕是宁肯硬生生咽下“卫玠”这口气,都不会冒着风险主动招惹……   头顶的枝叶变得稀疏,苏妙漪的双眼被那日光刺得有些生疼,只能一挥衣袖,抬起手遮在了眼。   算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往后只要躲着容玠,也尽量离扶阳县主远些便是……   苏妙漪暗暗下定了决心。   商队将苏妙漪捎到了绩县,她先是去了医馆,草草地处理了一下脚踝上的扭伤,然后就又去了叶氏墨庄,将自己采的药草通通交给了叶老板。   叶老板虽也因为哀岷山一行受了惊,可他对苏妙漪在“匪首”面前表现出的胆识还是颇为钦佩,于是便没计较什么,仍是答应帮苏妙漪制墨,还答应完成后给她送去临安。   苏妙漪当即付了定金,踏上回程之路。   来时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返程倒是顺风顺水。   第二日傍晚,苏妙漪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知微堂。   “这,这是怎么搞的?”   苏积玉一路盯着苏妙漪的脚,大惊小怪地嚷嚷着,“你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有没有看大夫?”   “小事……”   苏妙漪不打算将途中遇到容玠的那一段告诉任何人,于是便含糊不清地遮掩了过去,“就是昨日不小心崴了一下,已经找大夫看过了。”   江淼从柜台后弹了起来,凉凉地补刀,“现在还说我装神弄鬼糊弄你么?”   “……我错了,江半仙。”   舟车劳顿,苏妙漪已经十分疲倦,回知微堂同众人打了个招呼,又将第一块桂花墨的墨碇存放好后,就在苏安安的护送下回了苏宅。   回屋洗漱了一番后,苏妙漪倒头就睡,一觉便睡到了天黑,最后还是被噩梦惊醒的。   “苏妙漪,你也会害怕吗?”   梦里,容玠掐着她的脖子,似笑非笑地问她。   苏妙漪惊魂未定地坐起身,额头上都沁着些冷汗。   她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起身去倒茶,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妙漪?”   苏积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苏妙漪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便走过去开门。   苏积玉就缩着肩坐在回廊里,微白的鬓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看便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苏妙漪一愣,“爹……大晚上的你不回屋歇息,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苏积玉瞪她一眼,“没良心的。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   苏妙漪抿唇,在他身边坐下,翘了翘自己扭伤的那只脚,“不是都跟你说了,我的脚没事……”   “你这次出去一趟,不止是脚上受了伤吧?”   苏积玉打断了她,侧头看过来,忧心忡忡地,“你方才回来时有没有照过镜子,整张脸都是惨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是跑个绩县,能把你累成这样?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苏妙漪眸光微闪,回避了苏积玉探究的视线,仍是不愿将实情告知,“能出什么事?若真出了事,我能这么好好地坐在这儿,只是崴了一只脚么?”   苏积玉噎了一下。   这话倒是说得也没错,可是……   苏积玉将信将疑地打量苏妙漪,“真的没出事?”   “真的。”   “……那我回去了。”   苏积玉叹了口气,刚要起身离开。   苏妙漪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爹。”   苏积玉动作一顿,回头看她。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才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害得容胥父子惨死,容氏一族不得不离开汴京城的矫诏案吗?”   苏积玉愣住,有些诧异地,“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苏妙漪讪讪地,“就是前几日听青云提起过,所以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以前我也听说过这个矫诏案,可不太清楚其中细节,所以才想问问你。”   苏积玉若有所思地坐回苏妙漪身边,转头打量了一圈四周,才缓缓出声道,“当今圣上即位时,有三位宰相辅政。上相是楼岳,也就是如今的秦国公。两位次相分别是户部尚书崔九思,和容玠的祖父容胥。那些年,容胥和楼岳在朝堂上一直政见不合,积怨颇深……”   苏妙漪冷笑一声,“楼岳搜刮民财、贪赃窃位,与他政见不合的,那定是忠臣清流。”   苏积玉吓了一跳,“小点声!”   “……”   苏妙漪抿唇噤声。   “楼岳在民间的名声是差,可他在朝堂上却是独揽大权,便是连圣上都要偶尔看他的脸色。”   苏积玉回忆着,“听说有一日,汴京城里忽然传出风声,说是圣上也对楼岳不满已久,有意罢相。街头巷尾言之凿凿,连那罢相手诏里是如何叱骂楼岳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苏妙漪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道,“这种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苏积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当初汴京也有家书肆,叫梦溪斋的。梦溪斋日出一纸,兜售朝堂政事,市井逸闻……”   苏妙漪愣住。   “圣上有意罢相,就是这梦溪斋拿到的第一手消息。”   “然后呢?”   “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楼岳当日便在朝堂上质问圣上,是否有意罢相。圣上却说那不过是民间谣传,做不得数……可楼岳哪儿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要圣上彻查此事,于是便揪出了梦溪斋,将那梦溪斋的掌柜丁未明押入大牢……”   “等等。”   苏妙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丁未明?”   若她没有记错,容玠拷问那鳝尾帮的匪首,就是为了探听一个人的下落,而那个人就叫丁未明。   “丁未明是……梦溪斋的掌柜?”   苏积玉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丁未明被押进大牢后,怎么都不肯认下撰造诏令、妄传事端这项罪名。他说他亲眼看过罢相的诏令,而将诏令带给他看的那个人……”   顿了顿,苏积玉叹气,“是容相之子,容云铮。”   虽然已经料到是这个结果,可苏妙漪还是紧皱了眉头,“所以之后,这伪造诏令的罪名就落在了容胥和容云铮头上?”   “伪造诏令,本是诛九族的罪名。圣上或许是看在扶阳县主的份上,才只治罪了容胥和容云铮,并未株连容氏其他人。至于丁未明,听说是被流放了……”   “这说不过去吧。容胥父子何必做这种事?”   苏积玉面露无奈,“可楼岳当真在容府搜查到了丁未明口中的那纸诏令。”   苏妙漪怔住。   “当时有人猜测,或许是容相急于扳倒楼岳,所以想通过这则诏令,拱一把火……”   苏妙漪不认同,“这是给楼岳拱火么?这分明是引火上身。”   “那便还有一种说法,容相父子是为人所害。这个人或许是丁未明,或许是楼岳,也有可能……是家贼难防?”   苏妙漪脸色微变,倏然呛进一口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积玉一惊,“怎,怎么了?”   苏妙漪仓促起身,“时候不早了……爹,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苏积玉眼睁睁地望着苏妙漪进了屋子,呆了片刻,才不明所以地起身离开。   父女二人的夜话就此终止。   寝屋里,苏妙漪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我的二叔不惜勾结山匪,也要阻止我追查父亲和祖父的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容玠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苏妙漪手腕一抖,连灌了几杯凉茶压惊。   ***   无星无月,夜色如墨。   容奚今日又是一整天都没进食,吃了便吐,吐了便发脾气,整个院子的奴仆都跟着他后面折腾得鸡飞狗跳。   容云暮只能亲自去了一趟,连哄带劝,才勉强让容奚喝了半碗粥。   从容奚的屋子里出来,容云暮已是心力交瘁。   “奚儿这病,为何从不见好转?”   他沉着脸问大夫。   大夫面露难色,支吾半晌才委婉道,“二公子是心病所致,寻常服药怕是无用的……”   “……”   容云暮步伐微顿,转头看了那大夫一眼。   院外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二爷。”   容云暮收回视线,循声望去,愣了愣,“遮云?”   遮云朝容云暮一拱手,“二爷,大公子请您去一趟家祠。”   容云暮走到家祠外,远远地就见里面烛火通明,还有一人正跪在祠堂中央。   他本以为是容玠,可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身材魁梧,负在背后的双手还被捆得结结实实。   容云暮微微一愣,还不等他反应,那被绑着的人已经转了过来……   容云暮僵在原地。   “唔唔唔!”   看见容云暮,那人双眼一亮,不顾嘴里塞着的布团,便一边含混不清地叫嚷着,一边挪动着膝盖朝他靠过来。   “这是鳝尾帮的匪首。”   容玠一袭白衣,手中握着一柄佩剑,从家祠堂侧的暗影中走了出来,清风朗月、芝兰玉树。   “我本想将他押送官府,可他说与二叔你有些交情。我不信,便将他带了回来。”   “……”   容云暮沉默地看向容玠。   叔侄二人四目相对,容玠抬手将那匪首口中的布团扯了出来。   “容,容二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半道拦截容大公子,劫走丁未明,或者直接动手杀了他……这都是您吩咐的啊!您足足给了我们二百金,就为了这桩生意……唔!”   遮云重新将那布团塞了回去,把那匪首也拖出了祠堂。   转眼间,祠堂内只剩下容玠和容云暮二人。   “二叔不打算解释?”   容玠问。   容云暮抿唇,神色沉沉,“……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   容玠眸底的戾气暴涨。   “可玠儿,我没想到他们会伤了你,害得你坠下悬崖、耽误了科考……”   “丁未明在哪儿?”   容玠直接打断了容云暮的自省,嗓音冰冷,“把他还给我。”   容云暮移开视线,“……他死了。”   “我不信。”   “玠儿,你该相信的……既然二叔不惜代价也要阻止你带他入京,那我又怎么可能让他活到今日,留下隐患……”   容云暮眼前寒光一闪。   下一刻,容玠已经将出鞘的剑刃架在了容云暮颈间,眉宇间纠缠着一丝戾气和恨意,“丁未明是矫诏案最重要的人证,也是翻案的关键……容云暮,你杀他灭口,是在怕什么?”   “……”   容云暮抿唇不语。   容玠的剑尖蓦地往前进了一寸,声色俱厉,“容云暮!”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一道威严而熟悉的女声猝然响起。   容玠攥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转头就见扶阳县主孤身站在祠堂外,静静地看着他。   “玠儿,别怪你二叔。”   扶阳县主低垂了眼,缓缓走进来,“是我让你二叔找到了鳝尾帮,让他们以劫道的名义,拦下你和丁未明……玠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汴京送死。”   容云暮看了扶阳县主一眼,又蹙眉对容玠解释道,“是我执意这么做,与你母亲无关……”   扶阳县主终于看向容云暮,脸色有些难看,“你住口!”   容云暮却执拗地望着容玠,“玠儿,你是容氏东山再起的唯一指望,就算你母亲不说,我也不会任由你去汴京,葬送自己的前程,葬送整个家族……”   容玠的耳畔嗡嗡作响,心中的毁灭欲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够了,真是够了。   又是他的前程,又是整个容氏……   当年的真相,祖父和父亲的清名,在他们眼里便不值一提,岂能与容氏往后的富贵相提并论?   挥之不去的厌烦和沉郁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手中的剑也忽然变得千钧重负。   “玠儿,丁未明从来都不重要!”   争执间,容云暮脱口而出。   扶阳县主大惊,“容云暮!”   容云暮回避了他的视线,“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他?县主,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一个死去的丁未明是绝不能叫他死心的。为今之计,只有让他睁开眼,认清现实。”   容玠缓缓看向容云暮,“……”   容云暮咬咬牙,“就算你有本事将丁未明带去汴京,带到御前,就算他在当今圣上面前翻了口供,也于事无补。因为……”   顿了顿,他望着容玠,脸色有些灰败,“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   容玠耳畔的嗡鸣声倏然变得尖利,盖过了一切声响。   更深夜阑,风雨如晦。   家祠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晃动不定,连带着映照在四壁的人影都变得畸形而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从家祠中走出来。   候在廊檐下的遮云拿着伞迎上来,看清容玠的脸色,他微微一惊。   那双本就冷淡的眉眼,此刻像是万念俱灰,结了一层冰,可冰面下却还涌动着暗潮,讥讽、寒心、还有些许恍惚和茫然……   “公子……”   遮云愕然地唤了一声。   容玠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拂开了遮云,走进雨里。   冰冷的雨水落下来,浇得人心愈发寒凉。   容玠耳畔又回响起容云暮的声音。   “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那一晚,圣上是醉酒后传召父亲和兄长入宫,口口声声说要罢黜楼岳,甚至亲手写了一封手诏,让他们带回容府,第二日直接于朝堂上颁诏……”   “从来没有人伪造什么手诏,因为这封手诏真的存在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真的写过一道罢相诏书;意味着,父亲和祖父遭难的源头,是事情闹大后,皇帝反悔,不敢开罪楼岳,不敢承认这封诏书出自皇宫,所以只能懦弱地让容胥和容云铮做自己的替罪羊;这也意味着,丁未明的确不重要,因为矫诏案,只能是“矫诏”案,不会被改变、不会被推翻,因为当今圣上、九五之尊,是不会犯错的……   容玠的背影融入萧瑟雨夜,渐行渐远。   祠堂内,一片死寂。   容云暮和扶阳县主无言地望着容玠离开的方向,面上皆是愁云惨淡。   “你不该告诉他。”   半晌,扶阳县主才启唇道,“你以为你告诉了他,他就会死心?他从前所求,不过是一个真相,可如今你将这些告诉他,往后他执着的,恐怕就是扭转乾坤、地覆天翻!”   容云暮摇头,“……不会的。”   “他是我的儿子,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他?!”   “……”   容云暮沉默不语,扶阳县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虽怪罪容云暮,却也气恼自己,方才那样的状况,她若真想要阻止容云暮说出真相,他绝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可她没有……   因为她心中其实也还存着一丝侥幸,侥幸地想着,或许容玠知晓一切后,会畏惧,会退缩,会放弃。   “玠儿?”   容云暮惊诧地唤了一声。   扶阳县主一愣,回过神,顺着容云暮的视线,她转头望去,只见容玠竟是冒着雨去而复返。   他的衣袍被淋得湿透了,额前的发丝也湿漉漉地淌着雨水,周身上下都氤氲着冰冷彻骨的水汽。   尽管如此,他的步态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容玠定定地望向容云暮,“那则手诏若为真,便更不可能从祖父手上流出去,传得满城风雨。”   容云暮先是一愣,随即沉默,半晌才点到为止地说道,“那一晚,我曾听到兄长对父亲说,圣上醉酒传诏,或许第二日醒酒后便不作数。倒不如想些办法,让这诏令不得不成真……而且,你父亲的确与丁未明交好……”   “这便是你们阻止我的原因。因为连你们都觉得,祖父和父亲真的提前泄露了诏令,他们真的有罪……”   容玠讽笑,“可丁未明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他在流放途中,曾遭到杀手伏击,险些坠江而亡!”   容云暮怔住。   “丁未明曾真的以为是我爹利用他,将手诏公之于众。可此事之后,连他都有所察觉,若此事真是我爹所为,那要杀他灭口的又是谁?”   容云暮蹙眉,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当年给梦溪斋传信的,另有其人……那会是谁?”   容玠望着他,眸底漆黑一片,“这世上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一个人,已经被你杀了。若你是我,此刻最该怀疑的人,是谁?”   容云暮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对上容玠,“玠儿……”   “我最怀疑的人是你,二叔。”   容云暮蓦地睁大了眼,声调也瞬间扬起,“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是我的至亲!我有何理由这么做?!”   容玠掀起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扶阳县主。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一道白光骤然划破夜色。   霎时间,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脸孔同时被照亮。二人眉眼间的惊愕、难堪和狼狈在惨白的电光下无所遁形!   紧接着,一声惊雷轰然落地,将祠堂内的死寂炸得粉碎。   “祖宗在上,天地共鉴……”   容云暮忽然开口,嗓音沙哑,“不肖子孙容云暮……若对兄长有半分不敬之心、行过一件不义之举……便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毒誓,从来不是自证清白的好手段。   容玠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谑,落进了扶阳县主眼底。   她苦笑一声,从暗处走上前来,忽而竖起了三根手指,“容云暮此誓若有半句虚言,我扶阳亦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容云暮猛地转头看过来,神色骇然。   “若非如此,怎能叫他相信。”   扶阳县主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絮……   “……”   容玠闭了闭眼,只觉得似乎有一捧油浇在了他心头那团火上,四溅的火星、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开。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额前发丝上的雨珠落下来,滴在他的眼睫上。   濡湿而冰冷。   顷刻间,竟浇熄了那团熊熊烈火。   “……好。”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缓缓睁开眼,“我信二叔。”   下一刻,他转过身,在堂前跪下,朝着祖宗牌位叩首三拜。   “玠儿……”   扶阳县主的心倏然开始下坠。   “祖父和父亲,绝不能蒙冤而死……”   容玠俯身拾起地上长剑,“容玠是容玠,容氏是容氏。从今往后,我做的一切都与容氏无关。”   扶阳县主的心终于“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尖割下一片雪白的袍角,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玠起身,决绝离开。   ***   “容府出了大事!”   知微堂楼上,苏妙漪正校对着刚刻印出的书稿,郑五儿便带来了今日最要紧的一则新闻。   “听说容大公子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扶阳县主被气得病倒在床,这几日容府请了不少大夫,进进出出,搞得人心惶惶……”   苏妙漪眸光微闪,一边将书稿凑到鼻尖,嗅着上头的桂花墨香气,一边不动声色道,“是么?”   郑五儿眨眨眼,凑过来,“苏老板,容大公子为何要离家出走,如今又去了何处……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这几日肯定去过容府,打听到什么了吧?”   苏妙漪瞥了郑五儿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一沓书稿朝他脑袋上敲去,力道不轻不重。   “好啊郑五儿,探口风探到我这儿来了!”   苏妙漪笑骂了一声。   “苏老板,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小报好吗?”   郑五儿嚎了一声,捂着自己的额头远远退开,“如今临安城人人都在揣测这容大公子的去处,说什么的都有……咱们若是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那今日的知微小报定是上千份都不够卖的!”   说着说着,郑五儿仿佛已经看到了流水般的银钱朝自己砸过来,可下一瞬,这美梦便被苏妙漪无情戳破。   “我这几日事忙,根本没去过容府,莫说容玠的去处,便是连县主病倒,我都还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哪儿来的什么第一手消息?”   苏妙漪这几日的确没去过容府,倒不止是因为事忙,也是因为刻意回避。若她没猜错,容府最近的风波定是与鳝尾帮、与丁未明有关……   想起破庙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她是万万不敢再掺和进这些事里。   可郑五儿却是不甘心,他转了转眼,“那不然,就效仿上次咱们说云娘子是男扮女装,这次也胡编一个吧?”   苏妙漪往摇椅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又有什么坏主意?”   “话本里这种贵公子离家出走,基本都是一个字闹的——情!咱们可以说容大公子有了个身份低微的姘头,但县主不允许此人进容家的门……”   见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郑五儿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危险,立刻又改口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然就说容大公子目睹了什么龌龊腌臜之事,不愿再与容府同流合污?“   苏妙漪的眼皮猝然跳动了几下。   这次郑五儿却没有觉察,仍是自顾自道,“反正容府那样一个大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砰。”   苏妙漪蓦地将书稿拍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郑五儿吓得倏然噤声。   苏妙漪倾身,死死盯紧了郑五儿,那素来亲和的眉眼盛满了冷意,嗓音也赛雪欺霜。   “外面如何议论容府,我管不着。但从今日起,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从知微堂、从你嘴里传出去……听明白了吗?”   郑五儿惊魂未定地走出知微堂,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不明白苏妙漪为何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郑小爷!”   正当郑五儿抚着胸口舒气时,旁边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熟络的唤声。   郑五儿转头,只见一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朝他直招手。   郑五儿一眼认出这是白氏绸缎庄的掌柜。这位白掌柜从前总带着貌美的年轻女子去他打杂的客栈,还趾高气昂地骂过他小杂种,今日竟然变了副嘴脸,唤他“郑小爷”?   郑五儿狐疑地一边挠了挠耳朵,一边转头打量四周。   ……莫不是在唤旁人吧?   一转眼,那白掌柜已经殷勤地凑到了他跟前,“郑小爷,赏脸跟白某去吃杯酒如何?”   郑五儿更加惊疑,“我?”   白掌柜满脸堆着笑,连连点头,只是那笑容里却充斥着狡诈和算计,叫人看着生厌。   郑五儿皱皱眉,刚想找个托词离开,却被白掌柜一把攥住了胳膊,强行朝酒楼带去。   知微堂里。   苏妙漪摇着扇,心事重重地从楼上走下来,穿过来买书的客人们,径直走到了江淼的柜台前,屈指敲了几下。   江淼正靠在躺椅上打盹,闻声掀开盖在自己脸上的书册,眼底一片清明,“有何贵干?”   苏妙漪一手撑在柜台上,鬼鬼祟祟地朝江淼勾了勾手指,“听说了么?容玠离家出走了,扶阳县主气病了。”   江淼意外地挑眉,“所以呢?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容氏义女。”   苏妙漪噎了噎,将三枚铜板拍在柜台上,推给江淼,“你帮我算算,容玠去哪儿了。”   江淼垂眼望向那寒酸的三枚铜板,嗤之以鼻,“我的一卦,要么无价,要么千金,你给三个铜板羞辱谁呢?”   苏妙漪也气笑了,直接将三枚铜板收回了袖中,“就你这破手艺,还矫情上了。那无价的一卦你算不算?”   江淼煞有介事地开始掐指,半晌才噫了一声,“容玠是有什么惹不起的仇人么?”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直起身探了探脑袋,也想从江淼的手指上看出什么端倪,“他这一趟,是去寻仇了?”   江淼略苦恼地皱皱眉,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看得苏妙漪眼皮一抽一抽的。   “你到底行不行?!”   江淼若有所思,垂手道,“苏妙漪,你见过被猎户屠戮族群的狼崽吗?它追踪千里,窥伺仇敌,不是为了直接扑上去送死,更多时候,是为了牢牢记住敌人的脸,记住敌人的靡坚不摧……”   苏妙漪怔然,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退回狼巢,养晦韬光、待时而动……”   汴京。   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满街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十字街口的茶摊边,一穿着白色襕衫的青年带着一小厮坐在桌边,似乎是在斟茶品茗,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天街那头传来几声鸣锣示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一分为二,争先恐后地退进天街两侧的店铺,转眼间便将那些铺子挤得满满当当。   眼见着那挤不进去的人回避不及,便只能在街边俯首叩拜。   茶摊边的青年放下茶盅,静静地掀起眼,视线越过跪下的百姓,看向天街那头乘着八抬轿舆,高举着“肃静”“回避”,仆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出行仪仗。   与之相较,容玠当初出行的阵仗简直不值一提。若说句不恭敬的,便是圣驾出巡,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这轿中之人的身份也不难猜。   当今圣上仁慈崇俭,不许在京官员乘轿出行。唯有一人是特例,得了皇帝赐轿,赐的还是八抬轿舆——   那便是上相楼岳。   看着那轿舆从叩拜的百姓跟前经过,渐行渐近,青年仍端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身边的小厮面露不安,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便也僵硬地坐在原位。   转眼间,那轿舆已经行到了茶摊前。   透过那竹篾细织的车盖,青年看见了一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侧影。   就算丁未明已死,就算真相未明,可一切的源头,都是楼岳……   轿舆中,闭眼小憩的楼岳忽然察觉到一道令他不适的目光。   他霍然睁眼,浑浊的眸底掠过一道狠辣的锋芒。   楼岳侧过头,隔着稀疏错落的竹篾朝外看去——   十字街口,男女老少皆俯首叩拜,他们身后的茶摊上,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热茶。   ***   苏妙漪虽有心回避,可扶阳县主既然病了,她这个做义女的若再缩着,便是不体面,于是只能提着一堆补品上门探望。   “义母,您要放宽心,这病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不愿趟容府的浑水,所以坐在扶阳县主身边,也只关切她的身体,只字不提容玠。   扶阳县主斜靠在一秋香色织金引枕上,发丝披垂,眉眼间氤氲着愁云。   她苦笑,“我倒是想放宽心,可偏有人叫我不如意。”   “……”   苏妙漪低垂了眼,不接话。   县主看向苏妙漪,神色恍惚。有些话,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苏妙漪开口,可时至今日,除了跟前这位义女,她竟也找不到其他人倾诉。   “妙漪……”   县主嗓音微哑,“你说为何总有人不自量力,想要学那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默然不语。   扶阳县主自顾自叹气道,“为了已经失去的人,为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名声,又或是为了所谓的一口气,就要搭上自己的一切,当真值得么?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可以奋不顾身的目标,其实不过是一步步迈向绝境……”   听着听着,苏妙漪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此刻不是扶阳县主在为容玠扼腕,而是苏积玉在开解她。   “妙漪,若经商致富当真是你的志向,爹也不拦着你。可你扪心自问,你经商的初心,当真纯粹么?”   “妙漪,何苦为了报复旁人,而让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你该知道,你想要走的是那样艰险的一条路。古往今来也没有女子能做到……”   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么?   室内静了许久,久到扶阳县主都以为苏妙漪不会再开口。她闭了闭眼,神色涩然,刚想叫苏妙漪离开,却听得一道低不可闻的轻声细语。   “蚍蜉不可撼树,飞蛾只会送死。可若这些人不是蚍蜉和飞蛾,而是刀斧与江流呢?”   扶阳县主微微一怔,再定睛看向苏妙漪时,竟恍然瞧见了几分容玠的影子。   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该多言,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义母,或许你该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将自己磨砺成刀斧,壮阔似江流,到了那时,区区一棵树一簇火,又算得了什么?” 第30章   从扶阳县主的屋子里出来, 苏妙漪便后悔了。   言多必失,她怎么就是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好在扶阳县主并未追究什么,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称自己乏累了,让女使送她离开。   二人朝府外走时, 竟和容二公子容奚撞了个正着。   “二公子。”   女使神色一紧,匆匆和容奚打了声招呼, 便想带着苏妙漪离开。   可容奚却没那么好打发,一迈步拦住了苏妙漪的去路,还往她身后瞧了一眼, 嘀咕道, “那死丫头没跟着来?”   苏妙漪面上带着笑, 嘴上却不客气地回怼, “二公子这张嘴若是吐不出象牙,不如当个哑巴。”   女使一惊,连忙回身瞪向苏妙漪。   容奚却也不恼, 反而咧嘴笑了。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眸子却异常明亮, “妙漪姐姐,原是我嘴笨,不会说话。我在这府里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见了苏安安,便心生亲近之意……”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所以, 妙漪姐姐, 我以后能去知微堂找苏安安玩么?”   容奚仰头望着苏妙漪,眼角眉梢的恶劣和图谋毫无遮掩。   苏妙漪似笑非笑,“腿长在二公子自己身上, 纵使我不愿意,也没法敲断二公子的腿不是?”   女使听得心惊肉跳,“苏娘子!”   容奚笑得更高兴,“这么说妙漪姐姐是答应了,那就烦请你告诉苏安安一声,我与她后会有期。”   “……”   苏妙漪自然没有将这话转达给苏安安。   可翌日,容奚就当真出现在了知微堂,还正好是饭点,众人在楼上用膳的时候。   苏安安正啃着香喷喷的猪肘,瞧见门口站着的容奚,瞬间瞪圆了眼,手里的水晶肘子也啪嗒一声落在了盘子里,溅得她脸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酱汁,狼狈至极。   “姑,姑姑!”   苏安安尖叫。   苏妙漪只能把肘子重新塞回她手里,安抚道,“这么多人在呢,你怕什么?”   说罢,她扭头看向容奚,“二公子,买书在楼下,闲杂人等不能上二楼。凌长风,送客。”   凌长风起身,粗声粗气地恐吓小孩,“容二公子,请吧。”   “谁说我是来买书的?”   容奚盯着满脸酱汁的苏安安,心念一动,“妙漪姐姐,我今日是来蹭饭的。”   此话一出,知微堂的众人还没什么反应,容奚身后的仆从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二,二公子想用膳了?!”   那仆从双眼都在放光,“奴才现在就带您回府,或者去醉江月、玉川楼?”   容奚转头,微微变了脸色,“你没听见么?我要蹭饭,蹭知微堂的饭。”   那仆从反应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就给苏妙漪等人跪下了,“还请苏娘子收留我家公子蹭饭!”   “……”   知微堂众人面面相觑。   苏积玉率先拍板,“正好,我已经用完膳,要下楼去看店了。二公子若不嫌弃,便坐我这儿如何?”   不等苏妙漪和苏安安反驳,容奚便立刻恭敬有礼地道谢,飞快落座,刚好正对着苏安安。   苏积玉不知容奚的真实秉性,热络地替他备了双干净碗筷,才转身下楼。   苏安安求助地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拿着绢帕替苏安安将脸擦拭干净,用容奚能听到的音量,讥讽道,“苏安安,二公子吃二公子的,你吃你的,权当家里来了个讨饭的,又不碍着你什么。”   容奚:“……”   苏安安转念一想,倒也确实如此,于是化慌张为食欲,又埋头,闷不做声地干完了一根肘子,两碗饭。   苏妙漪早就吃完了,却顾忌着容奚,一直坐在原位没离开。   凌长风和江淼,一个自封为知微堂最强健的男子汉,要护着弱小妇孺,一个觉得容奚有趣,想看热闹,于是也都坐着没动。   三个成年人虎视眈眈,只剩下两个小孩还在用饭。   一个风卷残云、没有吃相,一个细嚼慢咽、看着都累。   容奚倒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是不错眼地瞧着苏安安,就好像苏安安是自己下饭的佐料一般。   直到苏安安吃饱了,容奚才跟着放下碗筷,告辞离开。   从头至尾没有什么出格的行径,似乎来一趟就真的是为了蹭饭,这倒是令苏妙漪有些意外。   这日之后,容奚又连着来蹭了几顿饭,都是安分守己地吃,吃完就走。   “这容二公子看着就是个单纯小孩,没有他哥那么讨厌,你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么?”   连凌长风都觉得苏妙漪是在小题大做。   苏妙漪懒得同他争辩,只是在之后容奚再来知微堂时,主动给他留了个空位和碗筷。   左右苏安安已经习惯了无视容奚,没被他影响食欲。而且容奚就是个小鸟胃,不会把知微堂吃穷……   如此相安无事,便过了小半个月。   容家大公子在临安城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容家二公子却日日来知微堂蹭饭。而知微堂众人则紧锣密鼓地忙活着第一批新书。   这次新书的装帧设计是所有环节的重中之重,于是最后装订的时候,苏妙漪几乎是成日耗在刻印间,不错眼盯着工匠,尤其是到了接缝的关头,她甚至亲自上手。   就这么连着熬了几日,苏妙漪的脸色都憔悴了不少,好在最后的成果没叫她失望。   “这书能给我留两本么?”   素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江淼都忍不住问道。   “那是自然。”   闻言,凌长风也搓着手,腆着脸问道,“那有我的份么?”   苏妙漪瞥了他一眼,摊开手,“一百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凌长风惊了,苏积玉也惊了,异口同声地嚷道,“一百文?!这书要卖一百文!”   苏妙漪点头。   苏积玉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妙漪,我知道你做这套书费了不少心思,成本也高。但你可知,就连秦宅经籍铺压箱底的刻本,也不过就卖五十文……你这一百文的定价,能卖给谁?”   苏妙漪困倦地眨眨眼,没什么心力解释,只简短道,“我早就说过了,这是卖给女子的书。卖给女子是八十文,卖给男子,则是一百文。”   凌长风被她的双标气得扭头就走,但又实在觉着这书新鲜,不一会儿还是不甘心地折返回来。   “赊账行吗?”   新书做出来,苏妙漪心里的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打算给自己放一日假。   上次离开临安时,郑五儿的小报做得不错,所以这次苏妙漪也放心地将小报交给了他,自己则回了苏宅歇息。   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日,梦里却是她新书首卖却无人问津的冷清场景。   苏妙漪吓得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只能抚着胸口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可再然后,就无论如何就睡不着了。   她黑着脸披衣起身,在榻边坐了片刻,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趿着鞋走到桌边,抄起笔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新书订购会?”   醉江月里,青云不明所以地回头看苏妙漪。   苏妙漪提着裙摆,跟在青云身后往楼上走,“也是为了造势。我已经给临安城各个府上的千金小姐都递了帖子,会邀她们来参加订购会,所以一定要醉江月最好的雅间……”   青云了然,“放心,那日我定亲自下厨,给你们做茶点。”   苏妙漪摇摇头,“不必了。你如今的席面金贵,给我这订购会做茶点,太大材小用了。”   “苏娘子,你于我有再造之恩,不必如此客气。”   想到什么,青云一本正经道,“给你做茶点,不收饭钱。”   苏妙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挽着青云的手,细细解释给她听,“倒也不是同你客气。你如今的席面金贵,听说连知府大人请你做家宴,都得按规矩排队。若是我这小小知微堂成了徇私的特例,知府大人会怎么想?整个临安城会怎么想?这于你于我,都不好……”   青云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一脸恍然,“还是你谨慎,我是万万想不了这么多。那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若没有你,我可订不上醉江月最好的雅间。”   二人说说笑笑走上楼。   青云带着苏妙漪到雅间里走了一遭,亲自看过了布局,苏妙漪心中便有了数。   “过两日,我会将还要增添的东西送来醉江月。”   苏妙漪正要告辞离开,却被青云叫住。   “苏娘子……”   青云忽然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起来,“许久没听得大公子的消息,人人都说他离家出走、与容府断绝关系了,你可知道他如今的境遇?”   苏妙漪语塞片刻,才无奈答道,“我不知道。”   这段时日她为新书忙得不可开交,全然将什么容府容玠都抛之脑后,一时竟未意识到,容玠已经消失十数日了。   从醉江月出来,苏妙漪独自走在街上,又有些心烦意乱。   倒不是担心容玠,而是容府的过往太沉重而压抑,压得她都喘不过气……   “别挤啊!好好排队!”   “哎,前面的别插队啊,没看见后面都排着么?”   一阵吵嚷的人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循声望去,只见大清早就有不少人在一家铺子门口推推搡搡的。   她本以为是卖粥面小吃的食肆,谁料一抬眼,招牌上却是白氏绸缎庄几个大字。   “一早上生意就这么好?”   苏妙漪面露诧异。   她凑过去站在人群后,本着想要取经的念头,向前面排着队的人打听,“今日这绸缎庄可是有什么削价的活动?”   “怎么可能?这白掌柜在整条街上是出了名的抠门!”   “那你们在这儿排什么队?”   前面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娘子终于回头看向苏妙漪,“一瞧你就是个不看报的!昨日的知微小报说了件稀罕事,有位夫人在这白氏绸缎庄里买了他们新出的料子,做了身衣裳,结果才穿几日,脸上的斑点皱纹竟通通都没了,整个人变得肤如凝脂、容光焕发!如今大家都说,这料子怕是有养肤的功效……”   这段话的槽点太多,以至于苏妙漪目瞪口呆,半晌才逮着最重要的一句话追问下去,“你刚刚说,这是知微小报昨日的新闻?”   知微堂。   郑五儿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小声问正在给客人结账的苏积玉,“……苏老板找我?”   苏积玉拨着算盘,朝楼上抬了抬下巴,“楼上。”   郑五儿心里忐忑,磨磨蹭蹭地走上楼。   楼上的房门敞开着,苏妙漪坐在桌边,一眼就看见了郑五儿,她唇角一扬,笑着唤他,“五儿来了?快,快进来!”   郑五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舒着气走进去,脱口便道,“吓死我了……苏老板你这个时候叫我过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给你看看我新买的好东西。”   苏妙漪笑眯眯地掀开手边托盘上的盖布,露出底下的绸缎,“多亏了你昨日写的绸缎庄新闻,不然我哪儿知道他家缎子还有美肤养颜的神效?”   见苏妙漪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料子,郑五儿也愈发得意,“我也是听两个娘子议论,觉得十分稀奇,就写小报上去了。”   “嗯,咱们知微小报的名声如今真是了不得。昨日新闻一出,今日绸缎庄就人满为患……这白掌柜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他给了你多少赏钱?”   “也不多,就五十文。那白掌柜抠门得很……”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郑五儿脸色遽变,连忙捂住了嘴。   苏妙漪唇角仍是弯着,可笑意却荡然无存,她猛地抬手,一把将那绸缎扔向郑五儿,厉声道,“郑五儿你好大的胆子!”   郑五儿肩膀一颤,躲过那飞来的绸缎。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五十文,全部抖落在桌上,“苏,苏老板,您别生气,这钱我全给你……”   “这是五十文的事吗?”   苏妙漪怒其不争,“我信任你,才把知微小报交给你。你竟然勾结外人,在我的小报上写那些离谱的鬼话!”   郑五儿垂着头,小声狡辩,“这也没有云娘子男扮女装那次离谱啊……不都是替商铺招揽客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苏妙漪抿唇,冷冷地看着郑五儿,“我告诉你哪里不一样。云娘子的厨艺,是我亲自尝过的。在我心里,她就是临安城最好的厨娘。我为她造势,只是让她名副其实!可你呢?白氏绸缎庄呢?”   她低身,将地上的绸缎捡起来,“这绸缎的奇效是真的么?你试验过么?他白氏靠坑蒙拐骗行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到了那时,连我知微堂的名声都会被他连累!”   “……”   郑五儿呆住。   “五十文?”   苏妙漪冷笑,“我知微堂的招牌难道就值五十文?”   郑五儿隐隐约约听明白了,白着脸讷讷出声,“是,是我错了……苏老板,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妙漪望着他那可怜模样,终于不再疾言厉色,“郑五儿,蝇头小利贪不得。你以为那姓白的为什么找你,他若想在我的小报上宣传自家铺子,大可堂堂正正地来跟我谈生意,可若是跟我谈,一来,我不会纵着他扯谎,二来,价格也要翻上十倍。所以他才选择走你的门路。”   郑五儿点了点头,懊恼起来,“苏老板,我就是个蠢货……那接下来怎么办?”   “你将这五十文退给姓白的,今日再以绸缎庄主顾的口吻写个新闻,就说绸缎庄的料子并没有说得那么神奇。如此一来,知微堂摆正了自己的中立态度,便能和他白氏绸缎庄撇清干系。”   郑五儿连声应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苏妙漪叫住。   “绸缎庄的事到此为止,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郑五儿又紧张起来。   苏妙漪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三日后,知微小报会腾出一块版面,专门发布临安城各大商铺的行销活动。你想办法,将这消息传出去。”   郑五儿一愣,“这……”   “那些商铺老板很快就会来找你,我最近要忙新书订购会,无暇分心,你同他们谈。”   “我?我不行的……”   苏妙漪喝着茶,看了他郑五儿一眼,“你只要记住我的话,便没什么不行的。”   郑五儿眨眨眼,“什么话?”   “一,这块版面价值五百文,不论是什么行当,多大的店铺,都是五百文,绝不议价。二,只写哪日哪家店铺以何手段行销,不掺假、不夸大。三……”   苏妙漪笑了笑,“每谈成一单,你得一百文佣金。”   知微堂楼下,苏积玉正送走几个客人,突然就听得一阵叮咚哐啷的响声,转头一看,竟是郑五儿踩空了楼梯,从上面摔了下来。   苏积玉一惊,连忙上去扶他。   谁料这小子摔了跤还在咧嘴乐呵,一个跟斗翻起来,中气十足地,“我没事!”   目送他蹦蹦跳跳离开了知微堂,苏积玉眼皮跳了跳,“……什么毛病?”   苏妙漪摇着小团扇从楼上走下来,“人间疾苦,有钱无阻。”   见苏积玉有些疲乏,苏妙漪让他上楼歇息,自己则坐在角落里翻看账簿。   她越看越投入,越看越高兴,连外头进来了几个府学的学子都未曾发觉。直到……   “听说容玠回来了?”   苏妙漪翻着账簿的动作倏然一顿,诧异地抬起头。   穿着襕衫的学子们驻足在几步开外的书架前,一边挑着书,一边议论。   “是啊,不仅回来了,还搬进学宿了。你们说奇不奇怪,容府离得又不远,他为何要与那些乡下来的破落户一起挤学宿?”   “啧,难不成之前的传言是真的?容玠真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可他图什么啊?”   “不知道。他今日回来时那副模样,看着也怪憔悴的,这半个月在外面就算不是风餐露宿、恐怕也吃了不少苦头……”   苏妙漪默不作声地听着,眉头微蹙。   直到那些学子挑完了书,到处找人结账,她才恍然回神,匆匆起身走了过去。   容玠回府学的消息前脚传进知微堂,后脚容奚便出现在了知微堂。   苏安安坐在楼梯上嚼着糖糕,奇怪地看他,“这还没到吃饭的点呢。”   容奚轻嗤一声,“我今日可不是来蹭饭,是来传话的。你姑姑呢?”   苏妙漪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找我?”   容奚转头看见她,唇角一掀,笑得跟当初绑苏安安时一模一样。   苏妙漪后背窜起一阵凉意,“有话说话,再这么笑就给我滚出去。”   容奚收敛了笑容,拍拍手。   容氏的仆从鱼贯而入,抬着三四个箱子,哐当几声,重重地摆在了知微堂正中央。   这阵仗把江淼都惊动了,她从柜台后弹起来,“这什么玩意?聘礼吗?容二公子,太早了吧。”   江淼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容奚脸色微变,说话竟都打了个磕绊,“你胡说什么?!这是大伯母让我带来的,她叫你不管想什么办法,将这些衣裳器物送进府学,交给容玠。”   丢下这么一句,容奚就火烧屁股似的告辞离开,半刻都不想在知微堂多待。   “……”   苏妙漪望着眼前三大箱东西,长叹了口气。   尽管一点也不想在容玠跟前露面,可既然扶阳县主发了话,她便不得不遵从了。   这三大箱若一下全搬过去,太过兴师动众,况且容玠大概率也不会收,到时还得再重新搬回来……   想了想,苏妙漪只从箱子里拾了些衣裳和文房四宝,装了个轻便的包裹。   凌长风把这三个箱子抬上楼后,没急着离开,此刻就抱着胳膊靠在门口,酸溜溜地嘲讽,“哟,容大公子还真是金贵又娇气,还要家里送绫罗绸缎和笔墨纸砚,这也能叫离家出走?根本就没断奶吧!”   苏妙漪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是谁当初闯荡江湖还挥霍爹娘给的银钱,那壑清剑就是铁证。凌少侠,你还有脸说别人?”   凌长风脸色微僵。   见状,苏妙漪还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刚想着要如何补救,就被凌长风打断了。   “你刚刚唤我什么?”   “……凌少侠?”   凌长风双眼一闭,捂住心口,像是被击中似的往门框上倒去,“爽!”   “……”   “以后就这么叫我。”   凌长风精神抖擞地转身下楼,将楼梯蹬得咚咚响。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张了张唇,无声地做了个骂人的口型,然后也拎着收拾好的包袱下了楼。   刚要出门,竟又被醉江月的一个杂役拦住,“苏老板,云娘子让小的把这个食盒交给您,她说您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   苏妙漪左手拎着包裹,右手提着食盒,面无表情地进了府学。   因朝廷有意兴盛官学,临安府的府学前不久才重新整修扩建了学宿,院落里不仅有山石亭台,还有小桥流水,虽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园景,但也有些韵味情致。   天色将暮,正是学子们要上晚课的时辰,所以学宿里的人并不多,苏妙漪一进来就瞧见了在院子里站着的遮云。   “遮云。”   苏妙漪唤了一声。   遮云转头看向苏妙漪,表情忽然有些异样,“苏娘子,你怎么来了?”   “来做善事。”   见他神色遮掩,还时不时朝一个方向张望,苏妙漪觉得奇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望见一处临水的小榭。   天光昏昧,只能依稀看见一对男女相对而坐的身影。   苏妙漪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遮云侧身挡住。   “这么巧,顾娘子也来了?”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问道。   遮云尴尬了一下,“苏娘子眼神真好……”   其实苏妙漪压根没看清,但现在却是确定了。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来也没什么事,只是来替旁人送东西。”   说着,她将包裹和食盒递过去,“一个是县主的,一个是青云的。既然顾娘子在,我就不过去打扰了。告辞。”   不用跟容玠面对面,苏妙漪反而松了口气,转身要离开。   “遮云,你在同谁说话?”   一道清润磁性的嗓音忽然传来。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容玠已经走出小榭,站在廊檐下望了过来,顾玉映紧随其后,也在他身边站定。   “公子,苏娘子来给你送些点心和衣物……”   遮云回答。   苏妙漪扬声补充,“义兄与顾娘子慢聊。知微堂还有杂务要忙,我就先走了。”   隔着一段距离,苏妙漪看不清容玠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顾娘子,天色已晚,你是该回去了。”   “苏妙漪,过来。” 第31章   其实苏妙漪刚走进院子的时候, 顾玉映就察觉到了,而且她觉得容玠也察觉到了。   因为自苏妙漪来了之后,他虽没往那边看, 可整个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苏妙漪要走,他才动身站了起来。   “顾娘子, 天色已晚,你是该回去了。”   听出容玠言语间的送客之意, 顾玉映错愕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缓步往学宿外走, 苏妙漪迎面走了过来, 脸色看着不大好, 似乎是有些不情愿。   二人擦身而过时, 顾玉映忽地想起什么,开口唤道,“苏娘子。”   苏妙漪一愣, 转头看过来。   “听说过两日, 知微堂要在醉江月举办一个新书订购会, 临安城各家府上的夫人小姐都已收到了帖子。为何独独我顾府未曾收到?”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眉眼间的怨气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虚。   可见顾玉映问得一脸认真,似乎又不是要计较的意思,苏妙漪定了定神, 解释道, “我原以为……你会不大喜欢那种场合。”   顾玉映想了想,“那些高门贵女,我的确不大喜欢。”   苏妙漪松了口气, 展颜笑开,“我就说……”   “可你的新书,我还是很好奇。”   顾玉映话锋一转,“所以两日后,我能去醉江月么?”   苏妙漪的笑容僵了片刻,才讪讪道,“当,当然。顾娘子愿意赏我薄面,知微堂荣幸之至。”   待顾玉映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苏妙漪才丧眉搭眼地走进小榭。   “来找我做什么?”   容玠问。   苏妙漪抬眼,终于看清了容玠那张脸。   数日未见,他倒是没有旁人形容得那样落魄憔悴,可仍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不少。   他两颊变得更加瘦削,五官轮廓也有了锋锐的棱角,此刻在微暗的天光映衬下,更显冷峭阴晦,竟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苏妙漪只和那双黑沉的眼眸对视了一瞬,便匆匆移开目光,“县主和青云托我送些东西给你,如今东西带到了,我也该走了。”   容玠看向站在小榭外的遮云,以及他手上的包裹和食盒,“那你呢?”   苏妙漪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东西都是她们带的,那你带了什么?”   苏妙漪一愣,又转眼对上容玠,不可置信地,“……容玠,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我的兄长了吧?我为什么要给你带东西?你去了哪儿,受了什么苦,我难道会关心么?”   容玠看了她片刻,才凉薄地扯扯准唇角,“也对。”   他转身,回到案几边坐下。   就在苏妙漪以为他会打发自己离开时,他却又开口了,“你不关心我,我却关心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从回临安那一日起,一项一项,事无巨细地说来听听。”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有病吧?我为何要向你汇报这些?!”   容玠眼眸微垂,并不看她,“苏妙漪,若有一个人知晓了你最重要的秘密,你会如何做?我以为,若此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掌控之中,那尚可留有余地。反之,便连一线生机都不可留。”   恰好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容玠那双凌厉的眉眼遽然暗下。   下一刻,苏妙漪踢开了他对面的凳子,木然坐下。   左右她没做什么亏心事、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此刻要做的不就是唠家常么?   容玠要听,她说便是。   苏妙漪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开口,以不带丝毫感情、平铺直叙的冰冷口吻。   “回临安城第一日,我向我爹打听了当年的矫诏案,但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第二日,我开始试用那些从娄县带回来的桂花墨,最初只印了一张纸,江淼闻了打喷嚏,苏安安觉得不如换成红烧肉的味道……”   苏妙漪的声音虽冰冷,可说的一字一句组合在一起,竟还是那样生动而鲜活。   容玠眸光微动,侧身将手肘搭在扶栏上,屈指抵着自己的额角,缓缓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娄县,回到了那段失去记忆、没有背负的日子。那时他的世界里,永远有一个围着他打转、在他身边絮絮碎语的苏妙漪,而他唯一的喜怒哀乐,也只有苏妙漪……   遮云抱着包裹和食盒,就在小榭外的台阶上坐下,也刚刚好能听见苏妙漪的碎碎念。   公子说要事无巨细,这位苏娘子还真就不厌其详地说了一堆琐事:从她如何呕心沥血地设计新书版面,到她怎么亲自动手装帧,给工人们做示范,再到她是如何对付绸缎庄那个狡诈的白掌柜,如何赚临安城各大商铺的宣传费……   遮云听着听着,耳朵都竖了起来,竟觉得这比在茶肆酒楼听说书还带劲。   苏妙漪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想要给自己倒杯茶喝,可一转眼,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容玠身上。   容玠仍是最初那个姿势,撑着额,闭着眼,可眉宇间的阴晦之气却消散了些许,反而是疲乏里透着一丝平和。   苏妙漪一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呼吸清浅、无动于衷,她这才意外地得出一个结论——容玠睡着了。   这人要她汇报行踪,自己却听睡着了?!她苏妙漪的家长里短,在他眼里就这么索然无味?   苏妙漪暗自咬牙,生出一种将茶水泼到容玠脸上的冲动,可手指刚一捏住茶盅,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若将容玠泼醒,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苏妙漪蓦地松开手,提着裙摆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小榭外走去。   遮云回头,诧异地,“苏……”   “嘘!”   苏妙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身后指了指。   遮云不解地回头。   看清小榭里靠着扶栏沉沉睡去的容玠,他蓦地睁大了眼,表情愈发震愕。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出发去汴京那日算起,公子已经有大半个月寝不安席、寤寐不宁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安神定……   遮云又惊喜又心酸,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收回视线,苏妙漪已经不见人影。   ***   三日后,碧空如洗,天朗气清。   醉江月又派出了那支曾经为云娘子造势的游行队伍,在主街上举着招幌、敲锣打鼓。不过这次幌子上却不止有醉江月,还有知微堂!   “知微堂新书订购会”几个字,甚至比醉江月还要醒目,引得主街两侧的行人纷纷驻足。   而醉江月门外,也立了一块更招摇更精致的招牌。招牌上不仅有“新书订购会”的时间地点,还有一句话:“是何书也?只为女子编刻。”   不少女子都被这句话吸引了过来,也想进醉江月看看这专为女子编刻的新书究竟是什么样,然而却被醉江月的仆役拦在了楼梯口。   “有名帖者,方可上楼。”   女子们不甘心地嚷了起来,“什么名帖?哪里来的名帖?”   “若无名帖,便请移步到一旁抽签。中签者上楼,未中签者也可得到一枚绢花,凭此绢花,下次去知微堂可以抵扣十文钱!”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楼梯侧边。   一身穿玄袍的英俊青年站在那儿,大喇喇地倚靠着楼梯,姿态潇洒,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江湖气——   正是换了新衣,好好捯饬过一番的凌长风。   凌长风一手撑着抽签箱,一手拨动着自己额前垂下的刘海,有些百无聊赖,又有些想不通。   抽签这种事,也一同交给醉江月的杂役就好了,为何非要让他像个守门神一样站在这儿?   凌长风正想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一抬眼,就见一群姑娘们兴冲冲地朝他围了过来。   穆兰拿着名帖走进醉江月时,刚好瞧见凌长风被包围的这一幕。   他身边,中了签的女子兴高采烈往楼上走,而未能中签的女子从他手里接过绢花,眼角眉梢竟也带着些喜气。   ……男色惑人。   苏妙漪为了多卖几本书,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穆兰暗自腹诽了一番,才径直上了楼。   今日,知微堂占用了醉江月三楼最好的雅间,也就是当初云娘子初亮相时的雅间。不过里头的陈设布置,已经完全按照苏妙漪的要求重新布置过了。   所有帐帘都换成了水墨印染的轻纱,四周陈设架上的精致器具也都换成了书册和文房四宝。   至于原来用来呈放“辋川芳菲尽”的桌案,也早就被撤去了,空出来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放了好几排朱漆圈椅。   除此以外,雅间四周还摆了一圈的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条案上呈放的分别是新书用的纸、墨,以及装帧用料,还有一小部分刻板和书稿。   每个条案前,都贴着苏妙漪早已经写好的介绍语。   早到的夫人小姐们都没有落座,而是三三两两地绕着雅间走了一圈,最后驻足在自己最感兴趣的条案前。   吸引人最多的便是装帧用料,其次是桂花墨。   女子们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愈发好奇苏妙漪究竟做了本什么样的书。   “温夫人,这边请。”   “齐娘子,你今日的妆真是好看!”   苏妙漪就站在雅间门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们打招呼,直到看见走进来的穆兰,快要笑僵的脸才略微收了收。   “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穆兰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地,“你懂什么?今日这种场合,最后一个出场,方能有万众瞩目的派头。”   “那要叫你失望了。”   苏妙漪撇撇嘴,压低声音,“还有位祖宗没到呢……”   穆兰狐疑地往后张望,“哪位祖宗?”   “顾、玉、映。”   “顾玉映什么时候成你祖宗了?”   苏妙漪叹气,和穆兰窃窃私语,“顾玉映是第一才女,我在她面前卖书,那不就跟班门弄斧一样?实话告诉你,自从她说要来,我这心就一直不上不下,咚咚直跳……”   穆兰诡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抬手就去揪苏妙漪的脸皮,却被苏妙漪一掌拍开。   “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什么人假扮的……苏妙漪做事什么时候担惊受怕过?”   “……”   苏妙漪抿唇,还想说什么,目光却是忽然一滞,随即撇下穆兰,又堆起一脸客套笑容迎了出去,“顾娘子!”   随着顾玉映的到来,和楼下最后一张通行券被抽完,雅间里排布的圈椅已经全都坐满了。   苏妙漪朝候在门口的苏安安看了一眼,苏安安便心领神会地关上了门。   “在座诸位愿意赏脸来参加知微堂的新书订购会,妙漪在此先谢过了。”   苏妙漪站在堂中央,笑着扫视了一圈,“想必诸位方才已经看见了,这四周条案上呈放的,便是知微堂这次新书的各种用料,现在诸位是不是都很好奇,这些用料究竟会组合成一本什么样的书?”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香味的墨。那整本书是不是都飘着桂花香?马上就要到中秋了,若买本这样的书放在屋子里,岂不是连折桂都省了……”   “不止是墨,那纸也比我平常翻看的书更轻薄细腻些。”   “这纸啊墨啊的,都不要紧!最让我好奇的还是装帧用料!苏娘子,为何一本书的装订,还要用到绢缎?”   “对对对!绢缎也就罢了,竟然还有珠子和流苏。这卖的不像是书,倒像是首饰!”   众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反而被勾得更加心痒难耐,于是又看向苏妙漪。   “苏娘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将这新书拿出来吧!”   苏妙漪笑着应了一声,拍拍手。   苏安安便从屏风后端出了一方盖着缎布的托盘。   苏妙漪走过去,一边抬手掀开缎布,一边介绍道,“此次订购会,知微堂会推出两本新书。”   缎布被掀开的一瞬,众人都忍不住坐直了身,略微伸长了脖子,后排甚至有人好奇地站了起来。   托盘上,左边摆着的是一卷系扣着流苏结的复古卷轴,右边则是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壳,但却用明艳的绢缎包裹,又在其上缀以珠玉,花团锦簇、繁复华丽……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被右边那本吸引了过去,连连发出惊叹声。   苏妙漪抬手,率先拿起右边的这本,“既然大家都对这本更感兴趣,那便先看这一本。”   当着众人的面,她拨开系扣,将那贴着绢缎的书壳缓缓展开,里头的书页装帧,竟是将如今最为流行的包背装与已经过时的经折装相结合!   绢缎的书壳部分采用经折装,一前一后反复折叠了五次。而在每一折的正面,都贴上了一本薄薄的包背装卷册……   这一装帧手法,莫说是临安城,便是在汴京也从未出现过,叫众人十分稀奇。   “此书名为《孽海镜花》,是话本的第一册,一共有五卷,每一卷单独成册。”   说话间,苏妙漪竟是将第一卷从那书壳上取了下来。   众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这每一卷册并非是粘贴在书壳上,而是被插在绢缎的内袋里,可以随意取下。   “这册书虽是新人新本,但我敢说,论故事之曲折、情节之离奇,爱恨之纠葛,如今任何茶肆戏楼,都绝对没有能与之一争的故事。”   苏妙漪扬了扬手里的第一卷单册,笑道,“所以为了不泄露后面的故事走向,此刻我只能给在座诸位先传阅这第一卷,不能更多了。”第一卷从前排开始往后传。第一位夫人才看了一行字,便被勾住了,竟是有些不舍得往旁边传,而后面的人也愈发好奇,忍不住催促起来。   苏妙漪就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几乎没有一人是主动将书卷往下传,而都是被催促着不得不脱手。   “苏娘子,这《孽海镜花》我现在就要订!何时能取?”   此话一出,翻看过第一卷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嚷嚷着现在就要订购。   苏妙漪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地,唇角的弧度也愈发扩大,“诸位莫急,这还有第二本没看呢。”   众人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托盘上,只觉得与《孽海镜花》的精致富丽比起来,另一本平平无奇的卷轴逊色不少。   苏妙漪也看出她们的心思,于是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卷轴上的系扣,“这本名唤《金风玉露》。莫要小瞧了这一本,里头也是大有乾坤……”   话音刚落,那系扣被解开。   苏妙漪手腕微微一用力,长卷倏然抖落。就在卷轴被抖开的一瞬,粘贴在卷底、逐页相错的纸页映入众人眼底——   随着一阵微风掠过,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那鳞次栉比的雪白纸页也顿时灵动翻飞、婉若游龙!   而再定睛一看,每页纸微微翘起的侧边都印着图纹,连在一起竟是幅仕女图,而密密麻麻的墨字则“龙鳞”状的仕女图里若隐若现……   满座皆惊。   雅间内短暂地寂静了一瞬,紧接着便爆发出比方才更热烈的抽气声和赞叹声。   若说前一本她们还能看出是经折装和包背装的结合,那这一本的装法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这是什么……”   穆兰忍不住问道。   “是龙鳞装。”   一道清冷的女声替代苏妙漪回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静坐在角落里的顾玉映。与其他人的惊艳兴奋不同,她此刻的神色仍是波澜不惊,甚至是冷淡的。   “两朝之前,诗歌多用这种装帧。可因其手法复杂、耗费人力,如今世面上已经再也看不见这种龙鳞装了。”   苏妙漪颔首,“顾娘子说得没错。这本《金风玉露》摘录的也是古往今来、吟风弄月的清词丽句,所以我才想到了效仿书中记载过的龙鳞装……”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仍是似懂非懂。   “我不懂什么龙鳞装,我只知道这两本书做得太漂亮了……今日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在座的不论是高门贵女,还是抽中签的平民女子,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这两本书从书封到装帧,知微堂的花样还真多!”   “要我说,这书买回去,就算不读,摆在那儿当摆设也好啊。”   “不仅好看,还香呢……你闻闻,这屋子里现在已经全都是桂花墨的香味了!”   “苏娘子,我现在可以订购了吧?快快快,我可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不如今日就将这两本给我吧?”   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朝苏妙漪拥了过来。   苏妙漪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将本书交给苏安安带回屏风后,随即才笑着拦住众人,“诸位夫人娘子,听我说,这两本可是要放在知微堂做样本的,只看不卖。还有,这两本书的成本高,所以价格也不菲,金风玉露的售价是八十文,孽海镜花是一百文,可若两本一起买,便是一百五十文……”   听了这价格,人群中明显有女子迟疑了,与身边之人窃窃私语。   “一百五十文……这是不是太贵了?”   “是啊,寻常买本书可只要几十文。”   穆兰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说道,“一百五十文买两本书,你们觉得贵了。可寻常买件衣裳、买个首饰,还不止这个价呢……这两本书如此稀奇,我宁愿少买些脂粉,也要将它们带回去收藏。”   这番话顿时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于是在场连迟疑的人都没了。   苏妙漪和穆兰对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至于第一批新书,凡是今日在名册上登记,交了定金五十文的。三日后,知微堂都会派人直接给你们送到府上,也省得你们去我那小小书肆,与男子们挨挨挤挤……”   闻言,众人又是一番感慨,连声赞苏妙漪心细。   将两本书安置好后,苏安安便拿着纸笔坐在了雅间侧边,给在场的女子们登记住址。   苏妙漪退到一边,望着迫不及待交定金的夫人小姐们,总算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决定要做这套新书前,她找不少女子填了份问卷,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她们愿意买的书,第一,要好看,第二,还是要好看。   第一个好看,是说内容上一定要浅显易懂、轻松解闷。   第二个,则是版面装帧一定要精美,且不是那些文人墨客眼里的精美,而是能与首饰铺子里那些盛装脂粉香膏的妆匣一较高下的精美。   如此,才能叫这些夫人小姐们不得不买单。   此外,她也是想通过这套不计成本、价格高昂的新书,打破如今临安城对知微堂只做贱价书的印象。   此刻看来,这个计划应是大获成功了……   可还未等苏妙漪一口气叹尽,视线一转,竟是刚好对上一双冷静犀利的眼眸。   ……是顾玉映!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整间屋子里,只剩下顾玉映一人还坐在圈椅中,冷冷地望着她,似乎没有一丝一毫要登记购书的意愿。   看来是新书没能入这位顾娘子的眼了……   苏妙漪正纠结着要不要走过去,体面地说些客套话,顾玉映却终于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顾娘子。”   苏妙漪迎了几步,客气地笑道,“今日的订购会就到此结束了,顾娘子方才是如何来的?可要乘我知微堂的车回府上?”   既知道顾玉映看不上自己的书,她才不会自讨没趣。只要她不将话头递给顾玉映,难道她还能直截了当说这两本书不行么?   可惜,顾玉映却不是这么想的。   “玉川楼那场竞艺,我听我爹念叨了很久。我本以为,你也是个用心做书、率真赤诚的女子。所以当我知晓你要为天下女子做书时,我是真的很钦佩,也很期待……”   顾玉映蹙眉,一字一句道,“可苏妙漪,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屋内倏然一静。   苏妙漪变了脸色,垂在身侧的双手猝然攥紧。   方才还闹闹哄哄、抢着要登记的夫人小姐们也像是瞬间被点了哑穴似的,齐刷刷朝这边两相对峙的顾玉映和苏妙漪看过来。   顾玉映似乎并不在意这是什么场合,也不将这屋子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只是盯着苏妙漪。   “是何书也?只为女子编刻。”   她将楼下招牌上的那句话又念了一遍,“只为女子编刻的书,就是用一堆靡丽的金玉绫罗,用浮华的装帧技艺,去包裹阿世媚俗的风花雪月、恨海情天?”   “只为女子编刻的书,就是将其当做成衣铺里的衣裙,首饰店里的珠宝,不求传道施教、豁目开襟,而只求悦目娱心、作集藏之用……”   “只为女子编刻的书……”   顾玉映讽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带着冰雪,“便是如此虚有其表、华而不实?” 第32章   众目睽睽之下, 那一字一句就好似一道道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苏妙漪的脸上,叫她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穆兰在人群后干着急。   原本她还期待着苏妙漪能像上次在玉川楼一般, 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顾玉映怼回去,可如今一瞧苏妙漪的脸色, 她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苏妙漪怯场了——   她这样一个从来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人, 竟然在顾玉映面前硬生生矮了一头!   穆兰简直难以接受,比看见苏妙漪狂妄嚣张时还难以接受!   她蓦地挤开人群冲到了苏妙漪身边,也不管自己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就一股脑地反击道。   “顾玉映, 你莫要太霸道了!难不成这天下书肆做书都得按照你的心意去做?知微堂这书不是只卖你一人!难道你没看见么, 今日这订购会, 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对这两本书赞不绝口……怎么说,你顾玉映是天下第一才女,你爱读的书就是阳春白雪, 我们这些人爱读的, 就是糟粕渣滓?!”   顾玉映冷冷地看向穆兰, 并未被她的架势吓退,反而口吻更凌厉了些,“知微堂若只是投机取巧地做了这两本书,与你们这些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说着, 她的目光又落回苏妙漪面上, “可她苏妙漪如今打出的,是为天下女子编书的招幌!这样的招幌打出去,卖的却是这样两本书……若叫那些本就轻视女子的男子瞧了, 你可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怎么做?”   “……”   苏妙漪低垂着眼,死死抿着唇。   顾玉映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脸色甚至比苏妙漪更加难看,她暗自咬牙,“他们会不屑一顾、会嗤之以鼻,会对着这些书哂然一笑,指点道——看,女子就只喜欢读这样的书,买这种只能与钗环脂粉放在一起,为妆台做点缀的摆饰!这两本书,永远进不了他们堆满九经三史的藏书阁,恰似我们这些女子,永远也踏入不了被他们据为己有的庙堂和江湖……”   顾玉映看着苏妙漪,眉眼间又浮出几分痛色和灰心丧气,“苏老板,你是临安城里唯一一个做书肆的女掌柜,还让整个书肆行的白叟老翁都容你敬你。你本该是楷模是典范,值得这天下所有的闺阁女儿效仿。可今日恰恰又是你,亲手往那些围困女子的高墙上添了一块砖瓦……”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一时间,苏妙漪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又该说些什么才能救回这被顾玉映砸烂的摊子。她满脑子里装着的,竟然是前几日夜里反复叫她惊醒的噩梦……   原本要订购新书的夫人小姐们面面相觑,竟是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也有几分羞愧和无地自容,总之不论是难堪,还是别的什么,今日买书的兴致已是被败坏光了……   排在第一位的温夫人,原本都已经将五十文钱交给了苏安安,此刻却反悔了,不仅将钱要了回去,还一把夺走了苏安安的笔。   她匆匆几笔将登记好的姓名划去,小声道,“容,容我再想想……”   如此一来,她身后也有不少人都默默将荷包收回了袖中。   眼见着这订购会的情势急转直下,而苏妙漪还是一幅被顾玉映压制懵了的模样,穆兰只能硬着头皮往上扛。   “顾玉映,你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绑架谁呢?!身为女子,我们就喜欢买些漂亮好看的书,怎么了?有罪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日就是特意来沽名钓誉的吧?!”   可顾玉映却不欲与穆兰争辩,甚至都没同她生气,只是冷漠地摇摇头,丢下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又看向苏妙漪。   见苏妙漪脸色微白,自始至终都没有辩解一句,顾玉映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暗影吞噬。   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   随着顾玉映的离开,雅间里其他贵女也拉拉扯扯地互相使眼色,最终推选出了一个领头的人向苏妙漪告辞。   “苏娘子,我们今日出门没带够银钱……改日,改日再来给你捧场吧?”   众人附和着,接二连三地往雅间外走去,苏安安和穆兰想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逃也似的下了楼。   凌长风正抱着空空如也的抽奖箱坐在楼梯上歇息,看见顾玉映一人走下楼时还不以为意。直到看见大部队都慌慌张张地走下楼、离开了醉江月,他才彻底傻了眼。   “……怎么回事?”   凌长风匆匆跑上楼,问站在门口的苏安安和穆兰。   任谁也没想到,开局一片大好的订购会,收场竟是如此惨淡……   穆兰咬牙切齿地,“还不是因为那个顾玉映!”   凌长风不解,“她做什么了?她来砸场子了?”   “和砸场子也差不多……”   穆兰冷笑。   凌长风皱眉,朝雅间内望去。   雅间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一道纤瘦而萧索的身影,独自站在那水墨晕染的帐帘前。   浮云翳日,从雕花窗格照进来的天光骤然暗了下来。   苏妙漪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在那最中央的一把朱漆圈椅上缓缓坐下。她疲乏地靠向椅背,手一松,那龙鳞装的卷轴滚落在地。   人去楼空,数月心血付诸东流……   凉风瑟瑟,将地上那鳞页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苏妙漪的凌云壮志吹得片瓦不留。   ***   “醉江月闹了个大笑话!你们都听说了么?”   正是午休的时候,外出用膳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回了府学讲堂。   一回来,有人便迫不及待到处传扬自己今日的见闻,将原本伏在桌上小憩的学子都吵醒了,迷迷蒙蒙地撑着脸坐直身,“什么笑话?谁的笑话?”   “知微堂今日在醉江月办了个什么新书订购会,这你们都知道吧?”   “这还能不知道吗?知微小报连着好几天给自家新书做宣传,说是什么特意做给女子看的书,还给我家也送了帖子,请我二妹妹去醉江月……”   说着,那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那二妹妹最讨厌读书,叫她去买什么衣裳首饰还行,买书?别太好笑了。”   “要我说,书肆最重要的主顾还得是我们这些男子。知微堂这次,可是打错主意咯。是不是现场无人问津,惨淡收场了?”   “结局确实是这个结局,但过程吧,你还真想不到!”   从外面回来的学子连连咋舌,当场将顾玉映义正辞严的那番话学给了其他同窗听。   越来越多的学子围了过来,听完这番话,忍不住拍案而起。   “好啊!不愧是顾玉映!这天下第一才女到底是与其他俗物不同……”   “这妙漪姑娘当初在玉川楼大战书肆行时,倒是也叫人高看几眼。可今日一看,还是不能与顾玉映相提并论啊。”   众人议论得越来越热烈,有人口没遮拦地嚷嚷起来,“那当然了!顾玉映是什么出身,那苏妙漪又是什么出身?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商贾之女……哎呦!你踢我干什么?”   挨了一脚的学子顺着其他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人群后,一穿着青色襕衫的清冷身影就坐在讲堂最前排靠窗的位置,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头都没回。   有人打圆场道,“其实妙漪姑娘人还是不错的,尤其在经商一事上,颇有天赋。”   方才议论苏妙漪的学子反应了一会儿,却是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还真把这苏妙漪当成容兄的妹妹了?不过是个义妹,况且容兄对她也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想来心里也是瞧不上她……”   说着,他还扬声唤了一声最前排的那道身影,“容兄,你说是也不是?”   讲堂内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终于合上手里的书册,转过头来,掀了掀唇角。   见他面无波澜,似乎没有被惹恼的迹象,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容玠说出的话,却是叫他们变了脸色。   “苏妙漪是容氏义女,她的脸面便是县主的脸面。我瞧不上苏妙漪,是因为我也看不起容氏。原来你们也是如此?”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这临安城里,谁敢瞧不起容氏?谁敢不给扶阳县主脸面?!   容玠这话,看似在贬损苏妙漪和容氏,实则却是在明明白白地警告他们——苏妙漪是容氏的人,容不得他们非议!   一时间,众人慌忙向容玠告罪,不敢再说苏妙漪一句不好。   容玠不应声也不理睬,只是淡淡地收回视线,翻开方才合上的书册。   他垂眼,目光落在那些墨字上,耳畔回响着的却是一女子烦琐而冗杂的碎碎念。   念叨她的纸,念叨她的墨,念叨那为了做出龙鳞装被黏在一起好几日分不开的手指……   ***   翌日。   许是被订购会影响,知微堂自开业之后,难得到了巳时还门庭冷落、没有生意。   苏积玉等人虽得了清闲,却都心事重重的,时不时就抬眼往楼上看。   苏积玉唉声叹气,“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不吃不喝,这可不行……得想点法子叫她振作起来啊。”   “穆兰姐姐订了六套新书呢,说还会去游说与她往来的官眷,让她们再订购些……”   苏安安翻着登记的名册,上面只有“穆兰”一个名字。   苏积玉摇头,“这也不是你姑姑想要的……”   苏安安恨恨地,“都怪那个顾玉映!”   凌长风皱着眉听了一会儿,转头就扛出了自己日夜擦拭的壑清剑,气势汹汹往外走。   苏积玉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干什么去?!”   凌长风撸撸自己的袖子,“一报还一报,给那个什么才女一点颜色瞧瞧……”   “疯了吧,你别犯浑。”   苏积玉费了老劲才将那壑清剑拽了下来,反手丢到了柜台里。   结果一扭头,他又看见江淼闷不吭声、阴恻恻地在那儿用银针扎着小人。   苏积玉一惊,蓦地瞪大眼,直接伸手夺过那小人,发现上面赫然贴着一张字条,写着“顾玉映”三个大字。   苏积玉吓得肝胆俱裂,“你也疯了吧?!巫蛊可是死罪,被抓到咱们都要被砍头!”   江淼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笑容平静又疯狂,“我又没写她顾玉映的生辰八字,扎着玩玩罢了。”   “……”   苏积玉惊魂未定地将江淼扎的小人带去后院焚烧,还不放心地没收了凌长风的壑清剑。   苏积玉一离开,一女子便进了知微堂,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走过来问道,“苏娘子在么?”   江淼翘着腿,“她不在,有什么事同我说。”   那女子压低声音,“是这样……昨日知微堂不是出了两本新书么?我要订八套,啊不,是十套!”   江淼一愣,和苏安安、凌长风面面相觑,三人脸上皆是露出惊愕之色。   “你,你确定是十套?”   凌长风狐疑地打量着那女子。   这女子的穿戴不差,却梳着侍女髻,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使。   可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女使,手中阔绰,也没有一上来便订十套新书的……这可是足足一千五百文啊!   那女使坚定地点点头,“十套!对了,登记的话就随便写个牡丹好了!也不用给我送上门,三日后我会带人亲自来取……”   又是填化名又是不愿交代住址的,买本书竟然如此藏着掖着……这不免勾起了江淼等人的好奇心。   江淼朝凌长风使了个眼色,凌长风会意,便开始像个孔雀开屏似的跟那女使套话。   那女使终是没抵过美男计,很快便将家底交待了个清楚,原来她竟是温夫人身边的女使!   温夫人是昨日第一个嚷着要买新书的人,可在顾玉映说了那番话后,便不想顶在最前面做“鄙陋庸俗”的靶子。   谁曾想回府后,温夫人还是心心念念着《孽海镜花》的后续,和《金风玉露》的龙鳞装,所以就派女使来知微堂付定金……   只一点,动静越小越好,总之不能让临安城知道她温夫人买了这书!   “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女使问道。   江淼、凌长风和苏安安连连摇头。   “那为何要十套?”   江淼追问。   女使不好意思地笑,“夫人回去后,整晚都在念叨这两本书做得有多稀奇,凡是听到的人都心痒难耐……所以这十套里,有六套是我们府上其他姨娘和姑娘们要的,还有三套是我和我的两个姐妹订的。”   一口气交了十套的定金后,女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知微堂。   “好好两本书,被顾玉映搅合得竟像是禁书一般,想买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买……”   凌长风嗤了一声,“这也太荒谬了。”   然而更荒谬的还在后头。   温府的女使竟然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临安城各个府上的小厮女使都接二连三地踏入知微堂,张口便是要订购五套十套……   然而这两本书做起来极为复杂,三日后能完工的第一批仅仅只有一百套。   所以到了最后,各家下人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竟是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身份了,吵吵嚷嚷地在知微堂里抢起了名额!   郑五儿就在知微堂门口,见了这情形,当即就叫上他那些兄弟们,将知微堂新书供不应求的消息传得满临安都是。   于是更多的人,不管是昨日参加了订购会,还是没能参加的,都纷纷拥进了知微堂……   知微堂二楼。   房门被“咚咚咚”敲响时,苏妙漪正坐在一大箱铜板前,一文一文心不在焉地数着。   听见敲门声,她的动作顿了顿,可却连眼睛都没抬,置若罔闻地继续数着铜钱。   不一会儿,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却是“砰”一声巨响,整扇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苏妙漪手一抖,铜钱洒了一地。她蹙眉,缓缓掀起眼看向疾步走进来的凌长风。   凌长风喜上眉梢,“苏妙漪,快出来看看!”   “……”   苏妙漪捏着铜板,不愿动弹。   凌长风啧了一声,走过去直接拉起苏妙漪,硬是将她拖到了二楼扶栏前,激动地指着楼下争先恐后要交定金的人群给她看。   “看见了没,这些人都要抢第一批新书!咱们第一批做出来的一百本已经不够卖了,现在已经在登记第二批……”   苏妙漪神色微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   见她没有自己预想中那般得意,凌长风愣了愣,还以为她没反应过来,强调道,“苏妙漪,你听见我说的了么?这世上只有一个讨厌的顾玉映,认可你、认可咱们新书的人才是大多数!你何必为了一个人、一句话就灰心丧气、萎靡不振?”   “……”   凌长风低身撑着栏杆,凑向苏妙漪,撞了撞她的肩,“笑一笑,别叫旁人看你笑话。”   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接受了凌长风的劝慰,苏妙漪当真扬了扬唇角,垂眼笑起来。   凌长风伏在栏杆上,撑着脸歪着头,正好将她的笑靥尽收眼底,眸光微微一顿。   少女本就是清丽出尘的容貌,此刻眉眼都低垂着,浓密的长睫也在眼下投落了两片浅淡的薄影。唇边虽挂着笑,却仍给人一幅云娇雨怯、我见犹怜之感。   凌长风呆呆地望着此刻的苏妙漪,恍然间又瞧见了他当初在娄县的那抹白月光,心尖顿时有一块儿变得酥酥麻麻。   自他来到临安,进了这知微堂,几乎就没见苏妙漪这么笑过了……   凌长风发现自己仍是没出息地贪恋苏妙漪这幅模样,于是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吹跑了了此刻的“妙漪姑娘”,下一瞬那个张牙舞爪的苏妙漪就又出现了。   “凌长风……”   苏妙漪望着楼下,低低地唤了一声,“去帮我传个信吧。”   凌长风眯着眼,语调都变得狗腿起来,“谁啊?”   苏妙漪终于转头看向凌长风,“自然是……你用这眼神看着我什么意思?怪恶心人的。”   “……”   ***   府学后院,顾玄章和顾玉映父女二人坐在拜石台上对弈,头顶是开始落叶的百年梧桐。   “有心事?”   顾玄章落下黑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顾玉映拈着白子的动作微顿,“……没有。”   知女莫若父,顾玄章抬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道,“那日在醉江月,你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顾玉映心烦意乱,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爹,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顾玄章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又下了一子,徐徐道,“说的话或许没什么错处,那会不会错在别的地方了呢?”   顾玉映沉默不语。   “你若真觉得自己没错,现在便不会如此心神不定、疚心疾首了。”   顾玄章忽地将手里的黑子往棋罐里一丢,“罢了,你今日的心思不在棋上,我可不同你下了……”   顾玉映蹙眉,不甘心地,“爹。”   顾玄章却是望向顾玉映身后,“九安,你来得正好。这盘棋,便由你陪她下完吧。”   顾玉映一愣,回头就见容玠捧着一叠书,不知何时站在了拜石台下。   顾玄章拂袖而去,容玠在顾玉映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   “我虽有些心浮气躁,可这盘棋还是胜券在握。我爹就是不愿输给我,所以才将这残局交给你……”   顾玉映摇摇头,继续落子。   “是么?”   容玠垂眼。   手起子落,只一招就快刀斩乱麻地劫杀了顾玉映。   “这……”   顾玉映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顾公见你心不在焉,不愿胜之不武,便一再退让。没想到你倒不领情,反而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顾玉映盯着那棋局看了一会儿,似乎有所察觉,“你在说这局棋,还是在借棋说别的什么?”   容玠抬手,将吃掉的白子一枚枚拈起,“小时候你被汴京城那些千金小姐排挤的时候,曾问过我,为何她们不愿同你玩乐,记得么?”   顾玉映愣了愣,不明白容玠为何忽然提起这一茬。   “记得。那时你告诉我,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而是她们的问题。”   容玠点点头,将手中白子尽数投进顾玉映手边的棋罐里,“我错了,你也错了。”   “……什么?”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容玠终于掀起眼看向顾玉映,神色平静得可怕,“顾玉映,你博览古今、学富才高,怎么到头来连《道德经》都未曾读明白?”   秋黄的梧桐叶翩然落下,盖在只剩下满盘黑子的棋局上。   顾玉映独自一人枯坐拜石台上发怔,对面的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顾玉映耳畔反复回响着容玠的话,脸色不大好。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第五十八章 ,是教人在立身处世时如何保持一种平衡——方正而不生硬、有棱角而不刺伤他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这便是圣人的道。   尽管从始至终,容玠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语气也不温不火,可“连道德经都没读明白”却已经是顾玉映听过最重的一句话了。   这就好像一根刺,趁她毫无防备时,扎在了她的自尊心上。   顾玉映是有些羞恼的,可羞恼之余,她竟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若她只是被容玠这么轻描淡写地讥讽了一句,便已憋闷难受、无言以对。那之前在醉江月,被她当着众人的面叱责“投机取巧”“围困女子”的苏妙漪,岂不是比她此刻还要难受千倍百倍……   “顾娘子。”   府学的斋仆匆匆走来,“知微堂的人来传话,说他们家掌柜想约您在醉江月小叙。”   从府学赶到醉江月,顾玉映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匆匆跳下车,进了醉江月大门便想往楼上走,谁料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唤声。   “顾玉映。”   顾玉映身形一顿,转身却见苏妙漪竟就坐在大厅里最显眼的位置。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为何不去楼上雅间?”   “贵。”   苏妙漪直截了当地吐出一字,随后斟了盏茶。   顾玉映下意识伸手去接,谁料苏妙漪却是斟给自己的。她举杯饮茶,倒是让顾玉映的手僵在半途中,尴尬地收了回去。   虽然与苏妙漪相识不久,可在顾玉映的印象里,这位苏娘子一直都是与人为善、八面玲珑,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从不会叫人陷入难堪的境地……   苏妙漪对她的态度不同了,因为订购会的事。   顾玉映咬咬唇,想要为昨日的事道歉,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没等她斟酌好言辞,苏妙漪却是率先出声了,“今日知微堂的生意比寻常还要红火,前两批新书已经全部售罄。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拥进知微堂,争着抢着要交定金,最新预订拿书的人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闻言,顾玉映怔了一瞬。   “顾娘子,你在我的订购会上慷慨陈词时,可曾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苏妙漪问。   顾玉映的脸色又渐渐转冷,“我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何,原来是书卖得好了,所以特意来同我炫耀,证明我说的那些话无用?”   苏妙漪不置可否。   “苏妙漪,我说那些话,从来不是为了妨碍你做生意。同样,就算你的书卖得再好,我也不会收回那些话……我知道那些人会喜欢你做的书。毕竟那是你为她们度身订做的玩物,她们又怎么会因为我顾玉映区区几句话,就甘愿舍弃这一时的欢愉呢?”   顾玉映收起了要向苏妙漪道歉的心思,“若你今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那我现在听完了,就告辞了。”   她站起来,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得苏妙漪不紧不慢的声音。   “口口声声叱责我,那你自己呢?”   顾玉映顿住。   苏妙漪垂眸,缓缓晃动着手里的茶盅,“我身为书肆女掌柜,未能做出让女子豁目开襟的好书,那你呢?自幼成名、美誉天下的顾大才女你,这些年又为世间女子做了些什么?”   “……”   顾玉映蹙眉,蓦地转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是眼眸低垂,口吻似是讥嘲,“我只看见你高高在上、格格不入,仗着自己比其他闺阁女子多读了些书,多长了些见识,便打从心眼里看不上她们,也不屑于与她们亲近……”   “我没有!”   顾玉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脸色难看。   “你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起,别只将那些为女子好的大道理挂在嘴上。”   苏妙漪一字一句地,“做些实事吧,哪怕只有一件。”   顾玉映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苏妙漪将茶盅放下,直勾勾对上顾玉映的视线,那双桃花眸黑白分明,灿若晨星,眼神也似灼灼骄阳般,竟叫顾玉映都有些不敢直视。   下一刻,顾玉映在错愕中听见了苏妙漪的后半句话。   “譬如……”   “顾玉映,你愿不愿意,来做我的夫子?” 第33章   正是午后最困乏的时候, 醉江月里除了她们,便只有一桌酒酣耳热的食客,还有个候在一旁等着收拾残羹剩饭的杂役。   在食客酩酊大醉的呓声里, 在杂役闷倦的哈欠声里,苏妙漪问顾玉映要不要自己的夫子。   顾玉映眸光微颤, 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 我想拜你为师。”   苏妙漪坦然地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害怕你,不过是因为自卑不如你。自然, 这世间不如你的人太多, 若我能像旁人一般, 接纳自己的局限, 也不失为一个豁达悦己的好法子。可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顾玉映的表情有些空白,她重新坐回了苏妙漪对面。   苏妙漪抬眼, 看向醉江月楼上, 看向昨日订购会叫她无地自容的那间屋子, “昨日我之所以锐挫气索,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明白,你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所以自明日起,我就打算着手准备第二个系列的新书。至于这个系列做什么内容、如何选编,这偌大的临安城里, 我只能向你请教。”   “而且, 有了这次新书订购会你我的争锋,下个系列的新书一定能卖得更好。对了,连下次招幌上该写什么标语, 我都已经想好了。”   苏妙漪打了个响指,“谁说女子只能读风花雪月?”   顾玉映心念一动,百感交集。   她张了张唇,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却只叹了一句,“……你真是个天生的商人。”   苏妙漪笑了,“我是个商人,你是个文人。可是顾娘子,光靠你那样颐指气使地说大道理,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骂一通,是没法让这天下女子都去读圣经贤传的。”   颐指气使、劈头盖脸。   被戳了两下刀子,顾玉映脸上有些挂不住。   “想要改变谁,就得先了解她们。我虽然也不能逼着她们去读书,可至少能让她们心甘情愿买下这些书。只要这些书在她们的闺房里,不论是书架、还是妆台,久而久之,她们总归会翻开。最初是一两页,然后便是十页、二十页,最后是一整本,一整册……”   说着,苏妙漪又斟了一杯茶,这次却不是给她自己,而是双手奉给顾玉映。   “如何?顾娘子现在愿意收我为徒、与我共同编书了么?”   顾玉映抿唇,眉眼间的高山冰雪摇摇欲坠、涣然欲释。   她没有伸手去接苏妙漪的茶,“有几句话我必须要说。”   苏妙漪放下茶盅,“洗耳恭听。”   “第一,昨日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你下不来台,实在抱歉。我不后悔说那番话,可昨日的时机、场合,还有我的态度,都不对。”   “第二,昨日我说你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商人,这也错了……苏妙漪,你是我见过最聪颖、也最有度量的女子。”   顾玉映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第三,我绝无资格做你的夫子。相反,是我该问你,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教我处世之道、权衡之法。”   苏妙漪微微一愣,没想到顾玉映会这么说。   眼见着顾玉映也端起茶盅,双手奉到她面前,那双从来冷如霜雪的眉眼,此刻却燃着真挚而热忱的燎原之火。   这簇火也蔓向了苏妙漪——   将她一直以来面对顾玉映的卑怯、妒羡、不忿等等阴晦情绪,通通烧了个干净。   不过更令苏妙漪开心的是,这簇火不是旁人馈赠,却是她自己赢来的。   她笑了起来,“我要拜你,你要拜我,既如此,你我便都不要拜了,互相为师如何?”   在醉江月外打瞌睡的门童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睁眼就看见一白色人影翻身下马。   “容,容大公子?”   门童诧异地跟上容玠匆促的步伐,“您可真是稀客啊,您今日是一个人,还是……”   容玠神色沉沉地打断了他,“苏妙漪在哪儿?”   门童一愣,连忙拦住要上楼的容玠,朝大厅另一头指了指。   容玠停下,循着他指的方向回过身,目光越过层层屏风、排排桌椅,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子身上。   二人皆是锦瑟华年,一个着青衣,似临窗修竹,一个着粉衣,如灼灼芙蓉。   下一刻,她们不约而同举杯,似是以茶代酒,将杯沿轻轻一碰,莞尔一笑。   清脆的一声响,在大厅内绕梁不绝,落至容玠耳中。   ***   苏妙漪和顾玉映在醉江月“一笑泯恩仇”的消息很快就在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郑五儿的推波助澜。   而几日后,知微小报也登出了一则新闻,声称顾玉映要为知微堂下个系列的新书做序。   这消息一出来,更是叫府学的学子们都惊掉了下巴。   一群人在府学里撞见来找顾玄章的顾玉映时,忍不住拦住她追根究底。   “顾娘子,你要给知微堂的新书做序?这肯定不是真的吧,是不是知微小报为了宣传新书编造的噱头啊?”   顾玉映淡淡地看他们,点头,“是真的。”   “……顾娘子,你要是被那个苏妙漪胁迫了你就眨眨眼。”   顾玉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直将他们都盯得毛骨悚然,“我与妙漪亦师亦友,谈何胁迫?”   亦师亦友……   众人面面相觑。   “我今日还要同她一起去傅夫人的生辰宴,时辰差不多了,告辞。”   顾玉映旋身离开。   一众学子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痛心疾首。   傅夫人是谁他们不清楚,可连顾玉映都开始参与后宅应酬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堕落!   府学外,知微堂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顾玉映一走出来,便见苏妙漪掀开车帘,笑着唤了她一声。   顾玉映提裙上车后,马车朝傅府驶去。   车内,顾玉映不自在地摸了摸发间和耳垂上的金玉首饰,“我平日里不常戴这些,有些不习惯,是不是挺怪的?”   苏妙漪盯着她打量了一番,认真道,“搭配上确实有些不合。你肤色白,耳饰应当选颜色更艳丽些的,发饰最好也搭配与耳饰色调相近的,且你今日的衣裳上已有流苏,若是头上再佩如此繁复的步摇,便太累赘了,倒不如换成简单些的钗。”   “太难了,我真是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顾玉映头晕脑胀,抬手就要将自己的步摇和耳坠摘下来。   苏妙漪连忙拦住她,“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好看么?我若是戴着这些去傅夫人的生辰宴,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叫人笑话才好呢!”   苏妙漪拍下顾玉映的手,重新替她整理好步摇和发髻,“你就是平日里太端着了,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错处,才叫人难以接近。你可知道,人与人交往,偶尔自曝短处,反而会事半功倍……”   顾玉映若有所思,垂下手,任由苏妙漪动作,“自曝短处,不会叫人看低么?”   苏妙漪笑了,“这世上,谁人没有短处?暴露些无伤大雅的小瑕疵,只会让旁人觉得你可爱可亲,与自己是同类。这叫什么,这就叫光而不耀。”   顾玉映一怔,看向苏妙漪。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顾玉映,你博览古今、学富才高,怎么到头来连《道德经》都未曾读明白?」   想起容玠那日讥讽自己的话,顾玉映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怎么了?”   苏妙漪不解地问。   顾玉映动了动唇,迟疑道,“你与容玠……”   苏妙漪愣住,一颗心不知为何竟悬了起来。   “你与容玠……不愧是义兄妹。”   顾玉映感慨道。   苏妙漪讪讪地松了口气,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顾玉映迟疑片刻,还是将容玠那日的话告诉了苏妙漪。   “我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动过肝火。可那日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他在生气。我想,他应当是怪我害了你。”   “……”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之后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在傅府门前停下,苏妙漪和顾玉映下了车。   “苏娘子、顾娘子,这边请。”   一女使走过来给她们二人引路。   顾玉映走在游廊上,还是不大放心地问苏妙漪,“我与傅夫人只有一面之缘,送她的生辰礼,她会不会不喜欢?”   苏妙漪望向她手中的匣盒,“你送她的生辰礼,值钱么?”   “……无价之宝。”   “那就好!”   苏妙漪一拍手,“只要值钱她就喜欢。”   说话间,二人走到回廊尽头,竟是刚好碰见穆兰和她那位官衔七品的夫婿傅舟。   穆兰今日生辰,穿了身妃色香云纱,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佩着金累丝牡丹耳坠和白玉莲花镯,既富贵又招摇。   而她身边,傅舟一身深色圆领襕袍,玉冠束发、革带束腰,瞧着还真是仪表堂堂、沉稳端重。   这对夫妇站在一处,傅舟伸手揽着穆兰,似乎是在与她耳语些什么,穆兰则是低眉垂眼、神色和婉,全然不似在苏妙漪面前的模样。   “老爷,夫人。”   引路的女使唤了一声,“苏娘子和顾娘子到了。”   穆兰和傅舟这才转头看过来。   看见苏妙漪和顾玉映,穆兰神色一顿,眼里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紧张。她连忙看向身边的傅舟,“夫君,女客们都快到了,你不便再待在此处,还是速速回前院吧……”   傅舟点点头,但目光还是在苏妙漪和顾玉映身上停留了片刻,“久仰二位娘子大名。”   不过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又转向穆兰,笑意温和地扶着她的肩,又替她细致地整理被步摇勾出来的发丝,“那我晚上再来陪你过生辰。”   任由傅舟动作完,穆兰才不自在地推了他一把,似乎是有些娇羞地,“还有人在看呢,就别这么腻腻歪歪的了……”   傅舟笑着应了一声,告辞离开。   目送傅舟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穆兰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收回视线,对上苏妙漪戏谑的目光,眼神飘忽了一下,开口却是恶声恶气、十分响亮,“苏妙漪你什么眼神?!”   眼见着方才还温顺贤淑的傅夫人突然变了张脸,顾玉映有些错愕。   苏妙漪倒是习以为常,对穆兰说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别吓着顾娘子了。”   穆兰这才意识到顾玉映还在,顿时又换了副嘴脸,“顾娘子,真没想到苏妙漪能把你请来!你大驾光临,可是够我在其他夫人面前炫耀好几年了……”   “……”   这倒是与顾玉映想得完全不一样。   她还记得这位傅夫人为了替苏妙漪出头义愤填膺的模样。本以为两人今日见了面,她还得先低下姿态才能缓和关系,没想到……   “那日在醉江月,我说了一堆浑话,顾娘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穆兰一眼看出顾玉映在想什么,当即说道,“苏妙漪这人就是眼皮子浅、见识浅薄,你教训得都对!”   顾玉映:“……”   顾玉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仍是笑嘻嘻的,压根没把穆兰的话当回事。   ……这简直是顾玉映有生以来见过最奇特的友谊。   顾玉映迷迷糊糊地将手中匣盒递给穆兰,尴尬道,“傅夫人,过去的事都是误会,不必再提了。今日我备了一份薄礼,既是为傅夫人你的生辰,也是想为醉江月那日的莽撞致歉。”   穆兰双眼一亮,喜形于色地接过匣盒,“多谢顾娘子,顾娘子所赠,定是……”   匣盒掀开,穆兰的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僵,“定,定是好宝贝。”   苏妙漪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匣盒里竟是放着一本古籍。   苏妙漪:“……”   顾玉映解释道,“这本《江湖百业录》囊括了三教九流、九行八业的技艺门道,是我最宝贝的藏书之一。”   穆兰神色诡异地收下了这份生辰礼,恰好又有宾客到了,她没再多说什么,匆匆转身去迎接。   苏妙漪望向顾玉映,叹了口气,“的确是无价之宝,可惜送错了人。”   “既是无价之宝,便是送给谁都没错。”   顾玉映认真道,“况且不是你说的么?只要书在屋子里,就算是不爱读书的人,也会偶尔翻上一两页。久而久之,总会读完的。”   苏妙漪没想到顾玉映会拿自己的话来反驳,一时间被堵得哑口无言。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顾玉映有自己的坚持,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眼见着宴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女客,苏妙漪打起精神,要去周旋交际。顾玉映本能地想躲,可想着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顾娘子今日也来了啊。”   女客里也有那日在订购会现场的,见了顾玉映和苏妙漪这幅形影不离的模样,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苏妙漪递话接话,顾玉映总算与一众女客搭上了话茬,虽然不算热络,但总体还算顺利。   不过没一会儿,苏妙漪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又带着顾玉映缩回了远离人群的凉亭里。   “怎么不继续聊了?”   顾玉映不明所以。   苏妙漪转头看她,“歇歇吧,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与她们说话有些累了?”   顾玉映的确疲惫不已,懊丧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没说几句,怎么就这般累,你倒是更精神了。”   “因为我是人来疯,你是独行客,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   苏妙漪想了想,问道,“顾玉映,你想学习权衡之法,那你可知这世间最难权衡、也最值得权衡的是什么?”   “轻重?对错?”   苏妙漪却是摇头,随手在衣袖里一摸,竟拿出枚精致小巧的妆镜。   她打开妆镜,转向顾玉映,“是度人和度己。”   顾玉映一愣,看向镜中自己的面容。   “你想要改变是好事,可也别太为难自己。这世上,有些事不必改变,有些事你改变不了,譬如你的本性。日久天长,投石问路,你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处世之道。”   顾玉映眸光轻闪,似有所动。   “姑姑。”   一声唤声自凉亭外传来。   苏妙漪转头,只见苏安安小跑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拿着罗盘的江淼。   “你们怎么才过来?”   苏妙漪问苏安安。   其实在苏妙漪出门前,江淼和苏安安原本是要同她一起来傅府的。可一听说苏妙漪要带上顾玉映,江淼就翻脸了。   江淼仍计较着顾玉映在醉江月贬低自己话本的仇,所以不愿意与顾玉映同乘。   苏妙漪无奈,只能带着顾玉映先走一步。   “穆兰姐姐让江淼姐姐替她看看宅子的风水,可江淼姐姐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罗盘,所以我们又回去拿了。”   苏安安解释道。   苏妙漪转头向顾玉映介绍,“这是我侄女苏安安和……”   目光落在江淼身上,苏妙漪的话音顿了顿,“和我们知微堂的镇宅半仙江淼。”   “我可不是你们知微堂的人。”   江淼板着脸走进来,目不斜视,看都没看顾玉映一眼。   见状,苏妙漪撇撇嘴,故作不经意地问顾玉映,“对了,我前两日让你回去将那本孽海镜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一遍……你可读了?”   江淼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耳朵竖了起来。   “读过了。之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断定这本书与市面上那些话本一样,哗众取宠、胡编乱造。那日一口气读完,倒是大开眼界。笔者的词藻虽简洁却纯净,情感虽大开大合,却并不失真,可见笔力非同凡响……”   说着说着,顾玉映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江淼走了过来,正幽幽地盯着她。   顾玉映不明所以地望向苏妙漪。   江淼也看向苏妙漪,神色莫测,“这些话是你教她说的?”   苏妙漪嗤笑一声,“你也太高看我了吧。她顾玉映又不是我的提线傀儡,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江淼哼了一声,脸色这才有所好转,她瞥了顾玉映一眼,“算你有眼光。”   于是在顾玉映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二人便算是解冤释结了。   凉亭里,苏安安只顾着吃,苏妙漪、和顾玉映喝着茶赏着园景,顺便听江淼捧着个罗盘神神叨叨地说风水。   “其他的都没什么,就是方才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寝屋外头看了一眼,有幅字画的位置放得不是很好,容易引起夫妻不合……”   见顾玉映听得一本正经,苏妙漪生怕她被江淼带歪了,凑过去小声提醒,“她就三脚猫的功夫,否则也不会在府学对面开了三年铺子,一分钱赚不到……”   江淼耳尖地听见了,不服气地瞪眼,“谁说的?!上一个喊我看风水的人,我可是帮他救活了一棵枯树,报酬是一整匣金珠!一匣金珠!”   苏妙漪忍不住戳穿她,“你那匣金珠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江淼白了苏妙漪一眼,“我不用吃饭呐?自然是被我用完了。”   苏妙漪嗤笑,“懂了。你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四人说说笑笑,既清静又热闹,与亭外的汲汲营营像是隔绝开来的一般。   望向被一众夫人簇拥、笑得端庄得体的穆兰,江淼忍不住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好姐妹如此风光……这才有几分官眷的模样嘛。平常和你待在一起时真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苏妙漪也笑了,“你看她众星捧月,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累呢。若不是为了替夫婿打点关系,你以为她愿意与那些夫人们寒暄么?她巴不得跟咱们坐在一起喝酒赌钱呢。”   江淼和顾玉映尚且不了解穆兰为人,听苏妙漪这么一说,再看向与众人说笑的穆兰时,感觉就有些不同了。   原来是为了夫婿啊。   江淼若有所思,忽地想起什么,冷不丁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往后若是嫁人,要嫁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亭内一静,顾玉映和苏妙漪面面相觑。   顾玉映沉吟片刻,张口竟是,“当年北伐的仲恒,才兼文武、赤胆忠肝,若真要我嫁,我便想嫁一个像他那样的大将军。”   苏妙漪诧异地看向顾玉映。   这理想型和容玠差得有些多了吧?   “苏妙漪,你呢?”   江淼一问,旁边的苏安安却是自告奋勇地嚷了起来,“我知道姑姑喜欢什么样的……唔。”   苏妙漪捂住了苏安安的嘴,含糊道,“为何一定要嫁人?若有富贵,一个人也能活得自在。非让我选的话,我就选个能旺我财运的!”   江淼沉默片刻,总结道,“懂了,你们两个一个要嫁死人,一个要嫁财神。”   苏妙漪:“……”   顾玉映:“……”   江淼连一旁的苏安安都没放过,无差别攻击道,“你想嫁个厨子,不用说我都能猜到。”   苏安安:“……” 第34章   “你就知道编排我们, 那你自己呢?”   苏妙漪问江淼。   江淼转了转眼,“容貌出挑、用情专一,脾气还好,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不能聒噪,也不能像个木头, 我说一他绝不说二……”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你还说我要嫁财神?你这形容的难道不是个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神仙?”   江淼摸摸鼻子, “那些男人们娶妻时不是也想娶个无所不能还千变万化的女神仙么?凭什么我就不能肖想一下男神仙了?”   这么一说,苏妙漪哑口无言。   “说得有理。”   顾玉映竟是也点头,“这个男神仙……可不可以也文武双全?”   “自然是男神仙, 那当然可以!”   江淼和顾玉映击了一下掌。   苏妙漪憋了一会儿, 终是忍不住加入道, “那有没有可能, 这个男神仙他就是财神爷?”   风清日暖,秋桂飘香。   一辆华贵却不张扬的马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缓缓驶近, 最后在一座别院门口停下。   别院里的桂花枝已经探出院墙, 簌簌地落了一地花瓣。   车帘被掀开, 一穿着青玉色圆领袍、头戴银冠的青年从车上走下来。青年容貌清俊、气度雍容,唇畔始终噙着一丝浅淡笑意,叫人一望便心生亲近之意。   青年展开折扇,仰头望向院墙边错落的桂花枝,面上笑意更深。   “这桂树竟真被她盘活了……”   ***   “贵人?”   拜石台上, 容玠与顾玄章相对而坐。   容玠正为顾玄章斟茶, 听得他说的话,动作却是微微一顿,“汴京来的?”   顾玄章颔首, “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位贵人每逢金秋都会暗中来临安,在东郊的别院小住一段时日。你若之后想入朝堂、做一番事业,那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容玠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是……”   “这段时日,你可以多去那处别院走动一二。”   “……”   容玠抿唇不语。   “九安,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   顾玄章看他,“但我既做过你的先生,也曾在宫中给他授过课业,所以我清楚你们二人的秉性。你与他……应当是一路的人。你帮他,便是在帮自己。”   容玠眸光微动,看向顾玄章,半晌才道,“我信先生。”   顾玄章笑了笑,将一封信笺交给容玠,“拿着我的这封信,去吧。”   容玠起身接过信,拱手向顾玄章作揖。   ***   穆兰生辰宴后的第二日,知微堂就真的迎来了一位财神爷,不过不是财神爷本人,而是替他跑腿的下人。   一个下人,谈吐举止却比临安城的一些官老爷还气派,说得还是一口极为地道的官话,丝毫不带临安周边的乡音。   似乎是汴京来的……   苏妙漪只是在楼上瞧了一眼,便眸光一亮,匆匆走下楼迎接。   “这位老爷,可是想寻什么藏书?”   她笑着问道。   来人也客气地笑了笑,“娘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下人,来替我家主子寻个人、传个话。”   苏妙漪愣了愣,“寻人?”   来人扫视了一圈四周,“我家主子要找的,是这间铺子原先的东家,江半仙。”   “……”   苏妙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江半仙是在说江淼。   虽说知微堂和江淼共占一个铺面,可知微堂开张到现在,这还是第一个特意上门找江淼的客人。   苏妙漪还没忘了自己要帮江淼挡去麻烦的责任,于是多嘴问了一句,“敢问贵府找江半仙是为了……”   那人挑挑眉,一脸奇异地,“找江半仙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请她看风水。”   说着,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小厮就走上前来,将怀中捧着的匣子一掀开——   苏妙漪整张脸顿时都被蒙上了一层金光,表情也在这烁烁金光里变得扭曲了。   金珠,一整匣金珠……   都是给江淼的!   江淼正在楼上吭哧吭哧写着孽海镜花第二卷,就被苏妙漪打断叫了出来。   “……你为什么这个眼神看着我?”   看向靠在门边阴恻恻挠墙的苏妙漪,江淼只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凉意。   苏妙漪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我在想一些杀人劫财的可能性。”   “……”   江淼一头雾水地下了楼,瞧见楼下两个人和一匣金珠,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怎么又是你们?”   那两人见了江淼立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江半仙,我家主子有请。”   “上次你们家那棵桂树不是活了么?这次又要救什么?”   “江半仙有所不知,我家主子喜欢时移景变,每年别院都要重新布置整修。今年这池塘里不知怎的总有异味,鱼儿花儿的也都蔫蔫的,所以请您过去看看。”   江淼还未来得及应答,就听得头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种琐事请个鱼奴花奴不就解决了,还非要来劳烦江半仙?”   江淼抬头就见苏妙漪趴在栏杆上,一双眼盯着那匣金子,移都移不开。   江淼对这些金银俗物原本是不感兴趣的,可见了苏妙漪这幅酸溜溜的模样却觉得身心舒坦,于是立刻当着她的面接过了那匣金珠,还故意拉长语调刺激她。   “其实这种琐事,我的确是不想管的。可你们回回都带一匣金子来请我,如此破费,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去给你们瞧一瞧啦——”   “不过我去了也就只能给你们指点一两句话,能不能领会我的意思,还要看你们的造化啦——”   “都说了我江半仙出马,一字千金,有些人偏偏就是不信啊——”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   江淼本以为是苏妙漪气急败坏地冲下来要给她一拳头,谁料一转身,却对上一张谄媚讨好的脸。   “我狗眼看人低,我现在信了。”   苏妙漪凑过来,殷勤地给江淼摇扇掀风,“江半仙,你这样的身份出门,怎么能没有人伺候呢?把我带上吧,我给你捏肩捶腿、撑伞扇风,如何?”   江淼一眼看穿苏妙漪的心思,背过身与她窃窃私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想把我的财主变成你的财主!”   苏妙漪挑挑眉,压低声音,“这么好骗的冤大头,呸,财主,不可多得。你不能一个人占着,所谓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   “江半仙?”   来请江淼的人忍不住唤了一声,“我们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江淼和苏妙漪相视一眼。   ***   临安城郊外,一座轩峻壮丽的别院依山傍水,坐落在枝叶掩映的半山腰上。别院门口的牌匾上刻着“六合居”三个大字,几名持械的侍卫纹丝不动地把守在门口。   一辆青绸马车从山道上缓缓驶来,在别院门口停下。   一穿着月白襕衫的青年从车上走了下来,给了车夫一串铜板,“劳烦在此处稍等片刻。”   车夫点了点头,牵着车到一旁等候。   别院门口的侍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拦下了走过来的青年。他们不清楚青年的身份,只知道穿着这样一身衣衫、还得雇马车前来的人一定不是六合居的座上宾。   青年定住脚步,从袖中拿出一封拜帖,递给侍卫,“临安府学学子容玠,前来拜见端王殿下。”   迂回曲折的穿山游廊,小厮在前面带路,后头跟着江淼和苏妙漪。   江淼之前来过此处,所以对园中景致见怪不怪。苏妙漪却是大开眼界,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比容府还多了些意韵。   而且与容府的浮华其表恰恰相反,这里有种藏而不露的葱茏之气,好似万象回春……   “看见没,那棵桂树就是我救活的。”   江淼忽然回身,颇为得意地朝院墙边指了指。   苏妙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一棵花满枝头的桂树。风一吹,整个游廊里都沁着桂花的香气。   前面领路的小厮回过头来奉承,“是啊,多亏了江半仙指点,我们给这桂树挪了个地,果然今年就活了!江半仙,这边请……”   小厮终于领着她们走出回廊,穿过一道月门,只见偌大的池塘环绕着嶙峋怪石、水榭楼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枯黄的落叶,被日光映照得微波粼粼、流金溢彩。   “江半仙,还是老规矩。您二位先在这儿慢慢看着,茶点都已备好,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小的便是。”   小厮将她们引到一座凉亭中,便躬身退下了。   苏妙漪走到水畔打量了一眼,只见落叶下,几尾锦鲤的确懒懒地不动弹,睡莲也没开花。仔细一嗅,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臭味,但不是从池塘里传来的,而是从身后。   苏妙漪一愣,转头就见江淼竟是已经在桌边坐下,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炸得金黄酥脆、沾满辣椒面的臭豆腐。   “!”   苏妙漪瞬间瞳孔地震,捏着鼻子退了两步,“你这哪儿来的?!”   江淼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臭豆腐,“他们端上来的啊。”   苏妙漪愈发震惊。   江淼爱吃臭豆腐她是知道的,只是平日里其他人都闻不惯这个臭味,所以她轻易不吃,只有偶尔会去市集上买个一两块,吃完后还得洗脸漱口,等味道散干净了再回来。   不过最重要的是……哪个大户人家上茶点的时候上臭豆腐啊?!   山清水秀、琼楼玉宇,江淼用一双镶金象牙筷子吃着青釉高足盘里的臭豆腐。   苏妙漪整个人都恍惚了,只觉得那臭味和桂花香气混杂在一起,直冲她的天灵盖……   “他们怎么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不会是你之前来的时候,特意跟他们提的吧?”   苏妙漪退到亭子外面问。   江淼翻了个白眼,“你看我像苏安安吗?就惦记着吃?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便备了这些。我也就是看着与他们投缘,这才三番两次的来看风水。”   “要不是人家,你都吃不上饭了。现在说这些……”   江淼噎了噎,放下筷子,朝苏妙漪挑眉,“好歹是主人家的心意,你躲那么远像话吗?”   “……”   苏妙漪硬着头皮回到了亭子里,在江淼身边坐下。   这一回她才发现桌上除了臭豆腐,还有不少市井小吃,不过基本见不到寻常的甜口,都是咸口和辣口,像是特意为了江淼准备的。   苏妙漪生出了一丝疑心,不过很快就压了下去,转而问道,“别光顾着吃啊。你倒是说说看,这池塘能看出什么问题?”   江淼头也不抬,“急什么?等我吃完再说。”   苏妙漪嘴角抽抽,“你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这儿拖时间想说辞吧。”   “被你发现了。”   江淼夹着块臭豆腐眨眨眼,伸手朝苏妙漪这边递过来,“这味道真不错,你也尝尝?”   苏妙漪刚想身子后仰,就被江淼一句话止住动作。   “吃得臭中臭,方为人上人。苏妙漪,你还想不想见财主了?”   苏妙漪面露痛苦,心一横,吃下了江淼筷子下的臭豆腐。   “容公子,殿下在里面等您。”   六合居的下人将容玠引进一座水榭后,便躬身退下。   水榭里宽敞明朗、一览无余,唯独设了一方束腰高花几和两把梨木镌花椅。只是这两把椅子的朝向,却并非面对面,而是通通对着临水的窗口。   可水榭的雕花窗也只开了半扇,水风轻送,掀动了窗子里的青色帷纱和竹帘,连带着地上原本齐整如一的竹帘影子也波动起来,似是水上涟漪。   就在这唯一敞开的半扇窗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圆领锦袍,绣着蓝黑色的落英暗花,腰间束着玉带勾宫绦,低调拙朴中藏着隐逸儒雅的矜贵之气。   “草民容玠拜见端王殿下。”   端王却是连头都没有转,仍是不错眼地盯着窗外,像是被外头极有意思的景致勾住了心神,与容玠搭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可知本王小的时候,最害怕听到的三个字是什么?就是你的名字……”   “容九安。”   “那时父皇训斥诸位皇子时,总会带上你——容九安如何如何,你们又如何如何,你们这些蠢材,再读十年书都比不上人家容九安……”   “容九安,本王可是在你的阴影下熬了好些年头啊。”   容玠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眼眸低垂,口吻谦恭却不卑弱,半晌才道,“殿下是皇子,炳如日星,怎会被区区一粒尘芥遮去光辉。”   端王一愣,终于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容玠年纪相仿的英俊面容,只是那双眉眼更温润亲和,不似容玠般清冷疏离。   “久闻不如见面……”   端王唇角微弯,面上的笑意更甚,“容九安,你倒是与父皇和顾先生口中说的不大一样。”   那笑容里带着些恰如其分的世故,刚好能叫人放下戒备,却又不觉得油滑。   容玠回应道,“人都是会变的,殿下。”   端王若有所思,忽然又想起什么,朝容玠摆摆手,“你且先坐下等等,待本王送客后,再来与你叙旧。”   送客……   容玠神色微顿,目光逡巡了一周,水榭内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   正当他奇怪客从何来时,窗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交谈声,且那声音渐行渐近。   端王明显慌了一下,侧身朝窗后躲了躲,又伸手将半开的窗户掩了大半,还转头朝容玠拼命使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不要作声。   容玠一一照做,顺着端王视线朝窗外看去。   雕花窗只剩下一道缝隙,刚好能看见一个下人领着两个女子从对岸的水畔经过,其中一个穿着杏黄三涧裙的女子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下一刻,那女子在树影下侧过脸来。清水芙蓉的面孔,灵动狡黠的眉眼……   苏妙漪?   容玠一怔,目光转而看向端王。   见端王眼笑眉舒地望着窗外,脸上一幅兴味盎然的表情,容玠的眸光微微一沉。   “你们这池塘我已看过了,形状不好。”   水畔,江淼负着手走在最前头。   六合居的下人手里捧着纸笔,跟在江淼身后一边记一边应和,“是是是。”   “所谓片前半月塘,财谷百千仓,该改成半圆形。”   下人笔锋一顿,面露难色,“……江半仙,可我们这本来就是半圆形。”   江淼噎了噎,“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那里是不是垮了一块?这半圆垮了一块,便有了尖角?极为不祥!必须重新修整!”   苏妙漪落在最后,一脸怀疑地听江淼胡扯。   “还有这水面上的落叶,浮了一层,会给水带来污浊之气,也必须日日清扫。”   “至于这水里的鱼,我方才也瞧见了,颜色不好,也得换。这宅子属火,而这些鱼是金白二色,五行属金,金火相克,这些鱼会被克死的……对了,这鱼的数量上也要注意,别养那么多,养个八只或者九只就够了。行了,基本就这些……”   话音未落,苏妙漪却是突然从后头窜了出来,“还有一点!”   江淼和下人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   “江半仙方才还同我说了,这别院的位置其实也不大好。山上浊气下沉,恰巧汇集在此,因此这宅子里才动辄有不祥之征。”   江淼挑眉,“我说过吗?”   “说过啊。可你也说了,这别院是主人精心打造,不好叫人弃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叫这别院里尽可能多的养些浩然正气,扶正祛邪,压制浊气!”   六合居的下人也懵了,刚想开口追问,却被江淼抢了先。   “那这浩然正气,要如何养?”   苏妙漪笑盈盈地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六合居的下人,“这便是江半仙已经想好的应对之策。”   下人看看苏妙漪,又转头看看江淼,“这,这是……”   “这世间最能涵养浩然之气的,除了行万里路,便是破万卷书!这是一份书单,贵府上下若都能修身养性、博通经籍,自然就能驱散府上的浊气!”   苏妙漪贴心地给那下人指了指册子上的地址,“若有需要,直接来我们知微堂订书便是。”   “……好。小的一定如实禀告。”   下人迷迷糊糊地将册子收进怀里,转身继续带路。   江淼与苏妙漪在后头窃窃私语。   “你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   江淼啧了一声。   “彼此彼此,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你这叫偷师……”   二人正交头接耳,忽然,苏妙漪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蓦地回过身,朝池塘对岸的水榭看去。   可除了一片被夹在窗外的青色帷纱,她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很快就收回视线。   水榭里,最后一扇掩着缝的窗扉被阖上。   待苏妙漪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走远,端王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梨木镌花椅上坐下,又熟稔地招呼容玠,“九安,坐吧。”   “殿下要送的客,便是这二位?”   端王喝了口茶,“本王这六合居风水不大好,每年都要请那位江半仙来看看。至于另一位……”   话音顿了顿,端王挑眉,笑道,“本王倒是未曾见过。不过瞧着也是个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听一番。”   容玠抿唇,默不作声。   端王放下茶盏,与容玠寒暄了几句,问扶阳县主的近况,问容玠如今在府学的境遇。   “你虽错过了科举,可却赶上了朝廷振兴官学。这直取入仕的名额,一看家世,二看行状,三看才学。单论这三样,临安府学里还有谁能比得上你容九安?”   “棘手的,恰恰是这家世。”   容玠不动声色道。   端王愣了愣,也想起什么,反应过来。   直取入仕所论的家世,并非指父祖辈的仕宦资历和爵位高低,而只重“清白”二字。   何为家世清白,祖宗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   容玠的祖父和父亲,均是罪臣。可皇帝当年并未追究容家其他人的罪责。所以容玠既是罪臣之子,却又并非贱籍,说清白也可以,说不清白也有理有据,只能看负责评议的学官究竟是何心意。   “原来顾先生让你来六合居,是为了这件事。”   端王若有所思,“这有何难。本王待会便手书一封,替你作保。”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容玠眸光微闪,“汴京怕是有人不愿看见草民入朝,若此事闹大,或许会连累殿下。”   端王笑了,“旁人愿不愿意见你入朝,与本王何干。只要此事不会触怒父皇,本王做就做了……容九安,你别忘了,你家府上还挂着那块‘鸾翔凤集’的御赐匾额,有那四个字在,谁敢说你一句不清白?”   容玠掀了掀唇,起身朝端王道谢。   “走吧,去书房找笔墨。”   端王倒是干脆利落,想清楚容玠的来意后,便直接带着他离开了水榭。   二人沿着水畔朝书房走去,池塘边已经没了江淼和苏妙漪的身影。   端王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指着那铺满落叶的池塘问容玠,“九安,依你看,本王这池塘为何养不活花草和锦鲤?”   容玠也转眼看去,停顿片刻,道,“这塘里引的是山泉水,比寻常的池水更清冽。可养的花和鱼,都是喜温忌冷的种类。再加上落叶未能及时清理,脏污了水质,所以才会如此。”   “所以,与江半仙方才说的风水忌讳没什么关系?”   “关系不大。”   端王回身看向容玠,“既如此,你方才为何不说?”   “非所言,勿言。”   容玠抬眼,不偏不倚地对上端王的视线,“殿下并非不清楚这池塘的水性,之所以任由那半仙信口开河,自然有殿下的理由。草民若贸然戳穿此事,便是逆势而为,岂不是徒惹殿下不快?”   “既如此,现在为何又肯说了?”   “因为殿下问了。殿下既这么问,便是想听草民坦诚相告。草民此刻回答,便是顺势而动。”   端王笑了起来,笑声里多了些真情实意,“容玠,从前我只觉得你过于清正刚直,与我并非是同路人。可今日一见,原是我错了,先生才是对的。”   说着,端王伸手拍了拍容玠的肩,定定地看着他,“顺势而为、借势而进,固然是做人之道。可我不是个安于天命的人,想来你也是如此。”   容玠侧头,目光看向端王扣在他肩上的手指。下一刻,他听见端王忽然变得郑重的声音。   “既等不来天时,容玠,你可愿与我一同造势?”   ***   离开六合居时,是总管亲自将容玠送到门口。   总管本要为容玠安排下山的马车,容玠却拒绝了,“不必劳烦,我已让上山的车夫在外等……”   看向六合居外空空荡荡的山道,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车夫等了一会儿,嫌时间太长,便自行下山了。”   六合居门口把守的护卫如实回答。   总管刚要转身去安排马车,却见一辆马车已经被牵到了门口。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两个熟悉的女声。   “这六合居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真的不能见一面么?”   “别想了。我来了三次了,一次都没见着人。”   苏妙漪和江淼从六合居内走出来,竟是和容玠撞了个正着。   苏妙漪一愣。   江淼也面露诧异,朝六合居里又看了一眼,“容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容玠望向苏妙漪,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得一旁的总管笑道。   “原来容公子和江半仙相识啊,那正好,容公子便随二位的马车一同下山吧。”   马车缓缓朝山下驶动,在总管的目送下离开了六合居。   车内,江淼坐在正中央,容玠和苏妙漪各坐在一侧,彼此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义兄来六合居做什么?”   苏妙漪眯了眯眼,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   容玠扫了一眼江淼,又看向苏妙漪,“她来六合居是来看风水的,你来这儿又是看什么?看山看水,还是看人?”   不知为何,苏妙漪从他那波澜不惊的口吻里,莫名听出了一丝火药味,于是也忍不住呛声道,“我来看什么……与义兄无关吧。”   “那我认不认识六合居的主人,又与你何干。”   江淼听得头疼,干脆往角落里一靠,将自己的袖袍往头上一盖,两耳不闻车内事。   苏妙漪被容玠噎得沉默了一会儿,才皱眉问道,“容玠,我今日哪儿招惹你了?”   容玠唇角微抿,移开视线,半晌才道,“苏妙漪,六合居的主人不是你能招惹的。”   闻言,苏妙漪又打起了精神,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连你都要登门拜访,想必定是当朝权贵吧?是不是比顾玄章还要厉害?义兄若是怕我闯祸,不如偷偷给我交个底,我绝不外传……”   容玠转眼,正对上苏妙漪那双盈着好奇和期待的桃花眸。   「瞧着也是个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听一番。」   端王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的脸色忽而有些僵硬。   他沉吟片刻,唇角略微勾起一抹弧度,“那我便只能同你说一句。”   苏妙漪的眼睛瞬间亮了,又朝容玠凑近了些,“你说。”   桂花墨掺杂着些许脂粉的清甜香气扑面而来,容玠眼睫微垂,眸光阴晴不定地落在苏妙漪耳畔,落在那萦绕在颊边的几缕发丝上。   他启唇道,“与顾先生相较,六合居的主人确实更德高望重。”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尤为清晰,甚至有些刻意。   苏妙漪眸光微缩,瞬间就领会了其中含义。   她失望地直起身,靠回车壁,一边摇着扇,一边满脸惋惜。   ……原来是个糟老头子啊!   本以为这六合居的主人是个年轻缺心眼的财主,蠢是蠢了些,可若是生得样貌俊俏,说不定还能与江淼上演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   可这“德高望重”……   苏妙漪浑身寒毛耸立,彻底打消了牵红线的念头。 第35章   六合居的马车径直驶回了城内, 在知微堂门口停下,江淼和苏妙漪回了知微堂,容玠则是转身进了府学。   三人分道扬镳, 别无他话。   “容玠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苏妙漪意有所指地对江淼说道, “你若以后再去六合居,当心些, 最好带上我……”   江淼不解,“为何?那位容大公子不是说六合居里住的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么,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妙漪恨不得把江淼的脑壳撬开来看看, “若是个年轻缺心眼的, 听信你的鬼话也就算了。人家老——前辈, 怎么可能被你骗得团团转?定是别有企图!”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知微堂。   “一个老男人, 每年总是将个年轻小姑娘叫去自家宅子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也不露面, 只要她随口胡诌几句鬼话, 就奉上一整匣金子, 你觉得是为什么?”   江淼蹙眉沉思。   一旁拨动着算盘正在盘点账册的苏积玉却是漫不经心开口了,“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因为骨肉之亲、舐犊之情。”   此话一出,江淼和苏妙漪都僵住了。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苏积玉。   “所以……”   江淼愣愣地,“那六合居里的人, 有可能是我亲爹?!”   苏妙漪:“……呃, 虽然我觉得这个思路有些道理,但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江淼似是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什么都听不进去, 自顾自地朝楼上走去,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想过……我的亲爹……”   苏妙漪目送江淼上楼的背影,欲言又止,“不是,爹不爹的,这件事还有待斟酌啊。”   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声摔门的动静。   苏妙漪嘶了一声,忍不住看向苏积玉。   苏积玉拨着算盘的动作一顿,讪讪地,“爹说错话了?”   苏妙漪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好像也没错。但这事情的走向怎么……如此诡异?”   苏积玉不明所以,苏妙漪也懒得再同他解释,刚要转身上楼,郑五儿却来了。   这时候知微堂里没客人,苏妙漪便在角落的摇椅上坐下,朝郑五儿伸出手,“今日来得这么早,看来定是有大新闻咯?”   “苏老板……”   郑五儿的表情有些诡异,将一张纸递给苏妙漪,“你先看看这个吧。”   见他神色不对,苏妙漪狐疑地接过那张纸。只是扫了一眼,她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这是一张与知微小报尺寸相当、排版差不多,就连内容标题也风格相似的小报,可最左下角印着的却并非知微堂的印鉴,而是“玉川见闻”四个字。   郑五儿小心翼翼打量苏妙漪的脸色,解释道,“今日午间,玉川楼的人便在街上兜售他们自己刻印的小报,还说往后每日午时,他们都会沿街兜售小报,价格比咱们的知微小报低一文钱……”   苏妙漪摩挲着手里的纸张,一言不发。   “还有之前为了宣传版面与我谈价的一些商铺,见玉川楼出了小报,便不愿付定金了,嘴上说着再看看,实际上我打听到,他们都已经和玉川楼谈妥了。”   郑五儿忧心忡忡,“所以苏老板,咱们今日的小报,还卖么?”   苏妙漪回神,抖了抖手里那张玉川小报,“卖,当然要卖。总不能因为旁人东施效颦,就乱了自己的节奏。”   郑五儿苦着一张脸,“可我今日搜集的新闻,都已经在他们这张纸上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云娘子今日给了你什么消息?”   “云娘子的消息,也与玉川楼重复了。哦,不过还有件事!”   郑五儿忽地想起什么,“云娘子过两日要去汴京了,听说是汴京有位权贵请她去做寿宴。玉川楼与醉江月是死对头,自然不会替云娘子夸耀这些。”   苏妙漪点点头,“那今日便着重说说云娘子要去汴京这桩事。”   “今日靠云娘子应付过去了?那明日呢,明日怎么办?”   郑五儿搓着手,比苏妙漪还焦心。   苏妙漪却往躺椅上一靠,仍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我会想办法,在版面和内容上再做些独特的花样。不过既是小报,最要紧的还是新闻。往后咱们要尽可能找到玉川楼得不到或是来不及发的消息。”   郑五儿顿时倍感压力,脸色都灰了,咬牙切齿地骂起了玉川楼,“这分明是咱们知微堂的点子,他们直接偷了过去,当真不要脸……”   “做生意便是如此。想要一家独大,没有竞争,那是不能够的。”   苏妙漪一边琢磨着玉川楼的小报,一边安抚郑五儿,“行了,你快去看看今日下午还有没有什么新冒出来的消息,若能抢在今晚发出去,咱们便不会输玉川楼。”   郑五儿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   苏妙漪的目光从小报上移开,看向原地踟蹰的郑五儿,这才发现他今日似乎格外焦躁,而且这躁郁还不止是因为玉川楼。   “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说?”   郑五儿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欲言又止,“苏老板,你能不能借我些银钱?”   苏妙漪一愣,终于放下手里的小报,诧异地打量郑五儿。   郑五儿被她看得眼神愈发飘忽,“或者,预支我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钱也行……”   “都可以。”   听见苏妙漪毫不犹豫的应准,郑五儿双眼一亮,惊喜地抬头看她。   可这惊喜之色却在听见苏妙漪后半句时,倏然顿滞了。   “不过郑五儿,你得告诉我,借这些钱做何用。”   苏妙漪定定地望着郑五儿,似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郑五儿果然心虚起来,甚至不敢看苏妙漪,仓促地低下头,转身就走,“那,那算了……苏老板,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苏妙漪蹙眉,唤了一声,“郑五儿。”   郑五儿却是头也不回,径直跑出了知微堂。   苏妙漪忍不住站起了身,身后的摇椅轻晃。   苏积玉走过来,“这孩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也是,为何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苏妙漪眉头紧锁,“爹,我从未苛待过郑五儿,他自从替我做事后,所赚的工钱加上分成,已经够普通杂役忙活几个月的了。可尽管如此,他竟还是不够用,还要预支工钱……”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苏积玉也愣了愣,“是啊,他这么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大的开销?”   苏妙漪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凝重,“能短时间内将这些钱耗得分文不剩,那定是与吃喝嫖赌沾了边……爹,我是怕他误入歧途。”   苏积玉叹了口气,“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苏妙漪垂眼,又看向自己手里那张玉川小报,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摇椅上,心事重重。   ***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隔着一条街相峙的醉江月和玉川楼客来客往、歌舞升平,基本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玉川楼三层,武娘子特意又叫人打开了那扇正对着醉江月的窗,神色自得地坐在窗前,似乎在等些什么。   不多时,郑五儿便带着些他那些兄弟们出来了,人人手上都拿着厚厚一沓知微小报沿街叫卖。只是今日搭理他们的食客明显少了许多。   武娘子勾了勾唇,手里捏着一张玉川楼仿照的小报,“不过一张纸而已,她苏妙漪能做,我也能做。有何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醉江月里却忽然有了动静。   武娘子定睛一看,竟是几个杂役抬着一块巨大的展示牌走了出来,立在醉江月门口。牌子上方赫然是“知微留言板”几个字。   这展示牌吸引了一些人驻足,郑五儿也不卖报了,而是走回来,扯着嗓子向众人解释,“这块留言板,是供大家讨论今日见闻所立。但凡是买了我们知微小报的,都可以来我这儿领取笺纸,写下您的高见,贴在此处……”   此话一出,便有人觉得稀奇,纷纷围了上去。   其中一个已经买过知微小报的男人率先找郑五儿领了纸笔,刷刷刷便写下一条留言,交给郑五儿。   郑五儿瞧见那留言,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将它贴上了留言板。   众人仰头望向这第一条留言:“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云娘子的厨艺压根比不上玉川楼的武娘子么?不过是胜在一些花招上,去了汴京便要原形毕露咯!”   看清这几行字后,留言板前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要知道此刻进醉江月的人,大多都是醉江月的常客,也是云娘子的忠实追随者,让这留言大喇喇挂在醉江月门口,简直就像是他们被打了脸一般!   “云娘子又不是第一次去给别人家做席面!如今临安城这些高门大户,她基本都去过,听说回回都能得两倍的赏银!”   “就是,你当那些大户人家都是傻子不成!”   人群里,尽是为云娘子打抱不平的人,说得起劲了,便随手掏出几文钱买了知微小报,接二连三地找郑五儿留言。   眼看着那留言板上的笺纸越来越多,武娘子蓦地站起身,脸上的得意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妒恨。   “苏妙漪……”   她暗自咬牙,转头朝一旁侍候的婢女怒叱道,“郑家的事办得如何了?!”   婢女吓得微微一颤,连忙道,“娘子,已经动手了,不日便会有结果。”   武娘子这才压下怒火,拂袖离开了窗前。谁料刚走到楼梯口,差点被一忽然窜出来拦路的杂役撞上。   武娘子眉头一竖,正要发怒,那杂役却是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声音压得极低。   “娘子,是汴京的传信。”   武娘子面上的怒意倏然一僵。   ***   “靠一个留言板就扛住了玉川楼,你的花招还真是不少。”   几日后,醉江月的雅间里,穆兰、苏妙漪还有顾玉映、江淼围坐在一起打牌九。   苏安安则捧着一叠蜜饯坐在苏妙漪身后,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伸出手想指点苏妙漪,却被她轻轻拍开。   “不过我猜玉川楼也没那么容易罢休吧?”   穆兰说道,“他们能做出和知微堂一模一样的小报,那效仿你抬出个一模一样的留言板,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妙漪不甚在意,“随她吧。我的花招也不止这一个,她学都来不及学。”   顾玉映却是有些担忧,“从经商的角度来看,这留言板的点子的确不错,可妙漪,我却担心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苏妙漪翻牌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顾玉映,不解地,“祸患?”   顾玉映点点头,“这两日我也时常来醉江月看这留言板,发现上面全都是些无谓的争执和骂战,而且用词比寻常吵架还要尖锐……”   穆兰冷哼一声,“若是面对面吵架,还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可在这留言板上贴笺纸,又不用留名姓,不论说了什么,旁人也追究不到你,他们自然就肆意妄言了。”   “留言板上的戾气太重,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顾玉映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我赢了,给钱。”   就在这时,对面的江淼没精打采地翻开底牌,朝其余三人摊开手。   “你这又是怎么了?跟霜打了似的?”   穆兰这才注意到江淼的不对劲。   江淼眉梢压低,顶着两个黑眼圈,“连着做了几天梦了,每天都会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变成我亲爹。”   穆兰和顾玉映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解释不清,只能摆摆手,“……不用管她。”   四人重新洗牌。   苏妙漪叹气道,“你们方才说得有道理。明日我就告诉郑五儿,让这些人留言时必须附上自己的姓名。只是如此一来,愿意留言的人怕是就要大打折扣了……”   她撑着脑袋,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   见状,顾玉映又给她出主意,“其实知微堂和玉川楼打擂,就是你与武娘子的较量。妙漪,你该仔细想想,和武娘子相比 ,究竟哪里才是你的长处。”   “她啊,她的长处就是比武娘子更抠门。”   穆兰冷嘲热讽。   江淼面无表情,“我算过了,她的命应该比武娘子长。”   苏安安也举手插话道,“姑姑的脸比那个武娘子长!”   苏妙漪:“……求求了,你们闭嘴吧。”   最后一个开口的是顾玉映。   “依我看,你的长处是头脑和眼界。”   顾玉映神色认真,“既然知微堂和玉川楼收集消息的速度不相上下,那知微堂不妨尝试把每条新闻都做得更深更细。”   苏妙漪一愣,立刻放下手里的牌九,转向顾玉映,“说说看。”   “就拿圣上振兴官学的政令来说。人人都能散步这条政令,可圣上为何要振兴官学,这条政令的真实意图,还有未来几年,这条政令究竟会给哪些人,带来哪些影响,这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再譬如,同样一桩凶杀案,人人只知凶手是谁,可你却能公开一些府衙破案的细节,将这一案与往年类似的案件做些比较,警醒世人知礼守法,免遭横祸……这便又胜出一筹。”   苏妙漪眼睛一亮,只觉得醍醐灌顶,恨不得当即给顾玉映磕一个。   “我算看出来了……交朋友还是要交良师益友,有些损友便是绝交了也无所谓。”   苏妙漪感动地捧住了顾玉映的手,眸光盈盈,深情地如同剖白心迹,“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除了顾玉映以外,其他人皆是一阵恶寒。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辰,醉江月人满为患,还有不少人在外面坐着等里头的位置空出来,街对面的玉川楼同样如此。   等空位的食客,加上特意来醉江月买小报、读写留言的行人,街道上愈发拥挤,几乎将整条街都塞住了。   人流越缓慢,在留言板前驻足的人就格外多。   “五爷,今晚的人好像格外多……”   醉江月里负责替郑五儿打下手的杂役忍不住奇怪地啧了一声,“逢年过节的也未必有这么多人。”   郑五儿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拨动着手里的笺纸,“也许是因为我们知微堂的留言板吧……”   “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左眼皮直跳,心里七上八下的。”   郑五儿像是忽然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将笺纸塞进那杂役手里,“你先看着,我内急。”   转眼间,郑五儿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玉川楼内也陆陆续续进了不少食客。尽管生意比醉江月略微差一些,可楼内仍是沸反盈天。   武娘子带着一众帮厨,浩浩荡荡走进了二楼西边最大的宴厅。   宴厅的门一推开,入目尽是些穿着襕衫的府学学子,上座则是坐着几个学官,而学官正中间坐着的,则是一穿着圆领宽袖衫袍的青年。   不少学子都围簇在他身侧,举杯恭贺,“杨兄,不对,如今该称一声杨大人了。今年科举,你可是我们临安中榜名次最高的一个,压过了西子书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当真是长脸!”   中榜的杨姓学子如今已经踏入官场,言行举止便不再似读书时那般张狂,而是圆滑谦卑了不少,笑道。   “哪里哪里,杨某能有今日,还要多亏诸位先生的教导,还有各位同窗的指点。”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瞥见一道青色身影,顿时补充道,“若是容大公子平安到了汴京,哪里还能由我出这个风头!”   闻言,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转向了坐在一旁、始终没说过话的容玠。   杨姓学子笑着朝容玠举杯,“不过凭容大公子之才,中榜不过是早晚的事,想来三年后开春,杨某便能在汴京见到大公子了,到时怕是还要请大公子多提携。”   容玠端着酒盅起身,朝他敬酒,“杨大人说笑了。”   旁边的学子说道,“杨兄还不知道吧,咱们府学今年直取入仕的唯一一个名额,基本已经板上钉钉,就是容大公子了!所以哪里要等上三年,明年这个时候,容大公子怕是就与你是同僚了……”   杨姓学子愣了愣,随即又点头,“理当如此。这直取入仕的名额,非大公子莫属。”   宴厅内又是一阵应和之声。   容玠敬完酒后便不动声色地坐下,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更未露出半分欢欣得意的情绪。   可即便如此,仍有人坐在桌边妒恨得牙痒痒,趁人声嘈杂时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能否直取入仕,首先便要看家世。他一个罪臣之子,也配叫家世清白?”   说话的人姓尹,父亲是临安府的通判。在学官们评议的名单里位列第二,若没有容玠,明年开春进京的便是他。   他虽妒火滔天,可声音却压得极低,最后只落进了旁边两个与他交好的学子耳朵里。   另外两人也是惋惜附和,交头接耳给尹少爷出主意,“谁不知道容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宅院里的腌臜事也不少,若能寻个一两件闹大……”   话音未落,楼下竟是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便是嘈杂哄闹的喧嚷声,如惊涛骇浪般,一下下地拍涌上来。   宴厅内的众人脸色微变,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朝窗边围了过去,将正对着主街的窗户一扇扇推开,朝楼下望去。   对面醉江月的食客们也闻风打开了窗,不明所以地观望着。   “是不是又有酒鬼喝多了闹事?”   穆兰将手里必输的牌九一推,起身就朝窗边走,还转头招呼苏妙漪等人。   “你又赖账,就这么输不起……”   苏妙漪一眼看穿她的把戏,但还是紧跟着走到窗边,抬手将一扇窗推开。   窗户推开的一瞬间,底下的哄闹声也骤然清晰。   好巧不巧,她们所在雅间正对着的,刚好就是玉川楼谢师宴的宴厅!   于是苏妙漪尚未来得及看清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与站在窗边的容玠打了个照面。   “杀人了!”   楼下猝然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苏妙漪回神,连忙移开视线看向楼下。   楼下人群轰然散开,终于叫楼上的人看出端倪。   醉江月门外,郑五儿和他的几个兄弟死命护在留言板前,然而却众不敌寡,已经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而他们身前,一手握着把菜刀,一手揪着郑五儿衣领,将他狠狠摔向一旁的人,竟然是遮云!   在众人的惊惶声里,遮云猛地举起菜刀,刀刃狠狠砍在了那知微小报的留言板上——   苏妙漪眸光骤缩。   她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同样蹙眉不解的容玠,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住手!”   苏妙漪越过人群挤到留言板前时。   那块木板已经被遮云砍得四分五裂,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上头贴满的笺纸也洋洋洒洒地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来,犹如寒冬腊月的鹅毛大雪一般……   “遮云!”   眼见着遮云还要对郑五儿动手,苏妙漪脸色一变,飞快地冲过去拦在了郑五儿身前,“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遮云手里卷了刃的刀“当啷”一声坠地,又在那木板上砸出了一道刻痕。   他抬起头看向苏妙漪,脸色竟比郑五儿还要难看,瞪着苏妙漪的眼神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苏娘子,苏老板!”   苏妙漪被他那神情吓得心口一跳,随之便是茫然,“我做什么了?”   遮云目眦欲裂,“好歹你也是容氏义女,占尽了容氏的好处,如今竟一转头,给县主泼上这样一盆腌臜的污水!世间怎会有你这样一个白眼狼!”   容氏义女……县主……泼污水……   苏妙漪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愈发云里雾里,可这三个要紧的词却叫她心中生出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猜测。   她猛地转身,从地上拾起那些飘落的留言。   「今日这新闻有意思,表面上说是百年前的事,其实这人物关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咱们临安城的某个高门啊……」   「从汴京流放来的慕容氏,大夫人是寡妇,二老爷是鳏夫。大房二房一直没有分家,这说的不就是容氏吗?!」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不可置信地又拾起了更多笺纸。   「扶阳县主和容二爷那点事,其实临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基本都听说过,也就咱们老百姓被蒙在鼓里……」   「我家侄女在容府做过工,她也说这件事是真的!而且容府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往外传。」   “这是什么……”   苏妙漪只觉得心惊肉跳,就连捏着那些笺纸的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敢再继续看,只能转头看向郑五儿,嗓音都哑了,“这些都是什么……”   郑五儿因为护着留言板挨了遮云好几拳,此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表情都看不清晰,“苏老板,我刚刚不在,一回来便遇上这个疯子要砸咱们的留言板……”   郑五儿看向那负责贴留言的杂役。   杂役也被这阵仗吓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些都是买了知微小报的人来写的留言啊……”   “今日的小报根本没有一个新闻涉及容氏!怎么会冒出这些留言?!!”   苏妙漪怒急攻心地吼了起来。   可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旁边看热闹的人群。   “苏老板,你这就是敢做不敢当了……”   一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知微小报,“还是你以为你把容氏改成慕容氏,大家便猜不出这影射的是何人了?”   苏妙漪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知微小报。   一模一样的纸张,一模一样的刻印字迹,右下角同样盖着知微印鉴!   可这张小报最显眼的一处版面明晃晃写着一个苏妙漪从未经手、甚至从未见过的标题——   「寡妇鳏夫一堂亲,朱门绣户乱天伦」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来,苏妙漪眼前一黑。   “何人在寻衅滋事,当街斗殴?”   随着几声呵斥,府衙官差姗姗来迟。   四周围聚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生怕走晚一步就被牵连。   转眼间,街上逃窜的逃窜,拿人的拿人,还有好事者不忘趁乱去捡地上散落的笺纸……   一片兵荒马乱中,苏妙漪被撞了个趔趄,一转身,只见容玠竟是就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张小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妙漪顿时就像被两根巨钉自脚下贯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遍体生寒。   她恐惧地想要逃,却又不受控制地与容玠那双眼视线交缠。   那双暗眸好似寒潭死水,又好似晦暝无光的漩涡,便是世间最坚硬最锋锐的东西都能被吞噬、撕碎。   那眼神甚至比破庙那夜还要冰冷、还要乖戾……   就好像盯着一具尸体般……   盯着她……   苏妙漪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第36章   差役们将遮云和郑五儿等人通通押去了府衙。   苏妙漪浑浑噩噩、惊惧不已, 好在穆兰、顾玉映她们及时从楼上赶了下来,将她从混乱不堪的人潮中扯到了一旁。   待苏妙漪颤抖着眼睫,再朝街上看去时, 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姑姑……”   苏安安想问苏妙漪什么,却被穆兰拉住。   穆兰脸色凝重, 朝苏安安摇摇头,苏安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却还是乖乖噤声。   实际上苏妙漪也压根听不见她们说的话,此时此刻,她耳畔反反复复响着刺耳的嗡鸣声, 夹杂着不知源自何人的叫嚷声——   寡妇鳏夫一堂亲, 朱门绣户乱天伦!   这是容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偏偏被她在那间破庙里亲耳听见……   知微小报每日都会由她审查后再发出去, 刚刚那一份, 分明不是知微堂所出,却盖着知微堂的印鉴……   “他会,杀了我。”   苏妙漪喃喃自语, “他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极低, 以至于挨在她身边的江淼和穆兰都没能听清。   二人相视一眼, 刚想追问,却被一群持械拦路的武夫打断。   “苏娘子,县主有请。”   来的竟是容府护院。   苏妙漪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脸色苍白地拂开了江淼和穆兰搀着自己的手,嗓音微哑,“我……去一趟容府。”   “妙漪。”   顾玉映不安地唤了一声。   “放心……县主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苏妙漪也不知是安抚顾玉映, 还是安慰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   目送苏妙漪上了容府的轿辇, 消失在漆黑无光的街巷尽头。   “扶阳县主真的会相信姑姑么?”   苏安安问道。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眉眼间看出一丝忐忑。   顾玉映率先开口,“县主与妙漪的感情一直很好,就如同真的母女一般,定是不会受奸人挑拨。”   想了想,她又说道,“我现在去找容玠,他最是冷静,若能在县主面前替妙漪转圜一二,那就更好了。”   语毕,顾玉映便匆匆转身离开。   穆兰暗自咬牙。   苏妙漪与容家的关系,顾玉映不知情,她却一清二楚。什么母女情深,都是假的,装出来的。至于容玠……   他怎么可能救苏妙漪!   “凌长风在哪儿?!”   穆兰蓦地转身,问苏安安。   ***   夜风萧萧,掠过树梢,发出叫人心惊胆战的哭嚎声。   一个容府婢女提着灯穿过行廊,身后跟着垂头不语的苏妙漪。   苏妙漪已经从最初的神思恍惚中缓过神来,此刻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待会见了扶阳县主,要如何辩解,如何自证……   二人沿着石子小径步入后花园。   恰逢今日无星无月,整个后花园也被黑暗覆罩,瞧不见其他人的踪迹,只能看见两侧山石枯树的影子被投落在脚下,随着提灯的晃动,拉长、摇荡、扭曲……狰狞而怪诞。   苏妙漪心中七上八下地,忍不住试探地和前面带路的婢女搭话。   “你是义母身边的婢女?”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义母今夜是不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不论她说什么,前面那婢女都一声不吭,无动于衷。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只雀鸟受惊振翅的动静,在寂静诡异的夜色里简直犹如一声响雷。   苏妙漪蓦地回头,几道黑影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山石矮林中窜了出来!   她一惊,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嘴里便已被塞进了一个布团,手脚也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唔!”   苏妙漪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提着灯缓缓转过身来的婢女。   婢女的面容隐在幽黯夜色中,声音冰冷得可怕,“丢进水里,沉了吧。”   苏妙漪眸光骤缩,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滞——   被丢入池水中的那一瞬,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下沉,无止尽地下坠,下坠……   直到后背砸入水面,直到四溅的水花朝她涌过来,那颗心才“咚”地一声落了地,碎得血肉模糊。   他们要杀了她……   是扶阳县主,还是容云暮?   又或是……容玠?   然而很快,濒死的窒息感就让苏妙漪将一切猜疑抛之脑后,唯一的念头便只剩“活下去”。   她还没将知微堂开去汴京,还没变成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没取代裘恕、回到那个女人面前,让她为抛家弃子而羞惭懊悔……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悄无声息又见不得光死了?!!   求生的意志瞬间暴涨。   苏妙漪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极力朝头顶起伏的涟漪靠去。   然而脚腕上捆系的粗绳,尾端穿石而过。   伴随着石块下沉的重量,那粗绳就好似从池底蔓延而上的水草、又好似水鬼贪婪无厌的手掌,死命拖拽着苏妙漪往地狱中沉沦……   苏妙漪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腕,艰难地摸出袖中妆刀,又伸手捞住了那栓系着石块的麻绳,拼尽全力地想要割断它。   可麻绳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锋锐却小巧的妆刀在麻绳上胡乱割划着,却只割断了些许绳丝,刀刃还时不时划向苏妙漪的手掌。   不出片刻,绳子一股还未割断,手掌上却已多出了好几道伤口……   苏妙漪能感受到气力在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呛了口水,攥着麻绳的手也随之一松!   生机瞬间坍塌。   冰冷的池水争先恐口没入她的口鼻,无力、痛苦和绝望也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溺……   “咚。”   水中似乎又传来一声闷响。   就在苏妙漪意识逐渐模糊时,她腰间忽然一紧。下一瞬,脚腕上拖拽她的力道也猝然消失!   揽在腰上的臂膀强有力地挟裹着苏妙漪,带着她破水而出。   “咳咳咳。”   待苏妙漪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救上了岸,整个人瘫软在水畔,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地呛着水。   直到将那些水全都咳了出来,直到重新喘上气,苏妙漪才终于觉得自己从鬼门关一脚踏了回来。   她哆哆嗦嗦抬起沾着水珠的眼睫,看向自己身前伫立的颀长身影。   云散雾褪,惨白的月辉穿过枯枝败叶,朦朦胧胧落在了来人身上。那身浅青色的宽袖襕衫被池水浸透,变成了更浓重、好似怎么都化不开的一团靛色。   苏妙漪视线倏然一顿,再朝那人脸上看去时,眼里已染上几分惶惶。   最先入目的,是湿淋淋淌着水,却仍难掩锐利棱角的下颌,再往上是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最后……凌乱微湿的发丝下,是一双清冷沉郁、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瞳孔震颤,倏然朝后退去。   就在她看向容玠时,容玠眼眸微垂,同样也在看她。   素来张扬跳脱的少女此刻就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蔫了一般,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湿透的墨发自她肩头披散而下,垂在腰际的发梢随着她身体的瑟缩止不住地颤动。   与此同时,她还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着,裙摆沾上了泥泞的痕迹,手掌上的伤口也在动作间被拉扯,涌出更多血珠,滴落而下……   容玠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终于迈步,快步朝苏妙漪走去。离得近了,他手腕一转,衣袖滑落,这才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别杀我!”   看清容玠手里的匕首,苏妙漪脸上仅剩的一抹血色也骤然褪去,嗓音嘶哑,“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只能看见容玠薄唇启合,却压根没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那两句话。   后背撞上池畔冰冷的围石,苏妙漪终于退无可退。下一刻,一道狭长的阴影便覆罩下来,苏妙漪的后颈被重重一托,被迫仰起头来。   “我从未……唔!”   唇上一冷,带了几分哭腔的话音顿时消匿在二人相抵的唇齿间。   霎时间,苏妙漪僵住了所有动作。   夜风乍起,池水泛起涟漪。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畔一男一女叠合的身影上。青年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扣着少女的后颈,俯身吻住她的唇,神色晦暗。   ……容玠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这一刻,错愕和茫然竟硬生生驱散了生死关头的恐惧,叫苏妙漪连浑身的颤栗都顿滞了一拍。   尚未等她回神,唇瓣就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竟是容玠咬住了她的下唇。   苏妙漪吃痛,抬眼就对上了容玠那双幽邃无光的暗眸。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波澜,偏偏动作却有些发狠。很快,便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在二人唇间蔓延开来……   苏妙漪彻底清醒过来。她强忍着心底的惧意,不甘示弱地也咬住了容玠的唇。   顿时,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容玠眉心一蹙,终于松开苏妙漪的唇,冷冷地望进那双桃花眸里,嗓音沉沉,“……现在清醒了?”   “……”   苏妙漪咬牙,打从心底生出一丝恼恨,猝然抬手,扇向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   一声脆响后,万籁俱寂。   容玠被扇得偏过了脸,眸光不着痕迹地闪了一下。   苏妙漪则是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缚的双手竟不知何时得到了解脱。而她曳地的裙摆上,赫然躺着那断裂成几截的麻绳和匕首……   容玠转回脸,又看了苏妙漪一眼,才收回扣着她的手,袖袍一挥,直起身。   苏妙漪骤然失去支撑,身子往下一跌,手掌刚好撑在了那把匕首上。   她怔怔地反应了片刻,才强撑着握紧那把匕首站起身,“你不是……来灭口的?”   容玠垂眼看她,唇角略微扯出些弧度,似乎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苏妙漪,你没有那个胆子。”   在醉江月楼下看见那张小报的一刹那,他确实萌生过杀人的念头——   不过却不止是苏妙漪,而是所有人。最好能叫这天地崩塌、万物湮灭,一了百了。   甚至在他潜入容府的那一刻,他还是深陷在这样消极而厌恶的念头里,无法自拔。直到看见苏妙漪被丢入水中,垂死挣扎……   他还活着,苏妙漪怎么能死?   纵身入水时,容玠不再想天坍地陷,他只想救起一个苏妙漪。   ***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三道人影如鬼祟般潜到了容府的外墙边。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肩扛重剑。另外两个则身形窈窕,一瞧便是女子。   三人潜到墙下抬起头,竟是凌长风、江淼和穆兰。   “为何不从正门杀进去?”   凌长风扛着壑清剑,蹙眉问道。   “你当你谁啊?”   江淼翻了个白眼,“扛着个剑就真把自己当江湖高手啦?从正门走,你还没踏进容府半步,就已经被拿下了!”   穆兰快要爆炸了,“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废什么话?!凌长风,翻墙!”   凌长风倒是也不退缩,当着穆兰和江淼的面就助跑几步,足尖蹬了几下外墙,飞身直上……   “咚。”   然后轰然落地,溅起一地尘灰。   穆兰、江淼:“……”   两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一人去关心凌长风有没有摔出个好歹,反而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我没想到他如此废物……”   “他这种废物进去行吗?感觉还不如咱俩。”   “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可能会送命的活,还是得交给一个男人吧?”   凌长风摸着摔疼的脑壳爬起来,恼羞成怒,“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磨叽!搭把手,帮我翻进去!”   ***   鸦雀无声的池畔,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容玠和苏妙漪相对而立,皆是一身狼狈,唇上更是都带着伤口。   夜风拂过,苏妙漪止不住打着颤,“不是你……那便是你母亲……”   尽管她一直清楚,什么义母义女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做不得数。可在她眼里,扶阳县主尚且算是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位县主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我早就提醒过你。”   容玠的眼眸幽静如河,“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你的好义母,会第一个拿你开刀。”   「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   是了,容玠的确说过这句话,却被她误以为是威胁。她以为他口中的刽子手,是指他自己……   苏妙漪咬紧牙关,“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明日天亮,她与容云暮的谣言便会传得全城皆知。”   容玠神色莫测,“苏妙漪,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脸色一沉,拂袖转身。   见他要走,苏妙漪下意识张口唤了一声,“容玠!”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我若留在这儿,你必死无疑。”   苏妙漪心口一跳,只能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的背影消失在枝叶掩映的小径尽头。   就在那些脚步声快要靠近之时,苏妙漪的目光忽然扫见掉落在她脚边的那把匕首,那把被容玠用来割断麻绳的匕首。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容玠将这匕首遗落在此……   苏妙漪眸光一颤,飞快地蹲下身,将那匕首藏进袖中。   正当她要直起身时,一片以金线绣以鸾鸟纹的深紫裙摆,伴随着曳动的光影闯进了她的视野里。   “命倒是挺硬。”   一声轻嗤自头顶传来,是熟悉的嗓音,口吻却全然陌生。   苏妙漪缓缓抬起头,便见扶阳县主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冰冷。   “县主……”   苏妙漪站起身,低眉垂眼,“冤有头债有主,想来是老天爷都不忍心见妙漪枉死……”   扶阳县主抬了抬手,她的那些心腹便尽数退开,退到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位置。   随即,她缓步朝苏妙漪走了过来,“你冤枉?那小报上的印鉴,难道不是你知微堂的?”   苏妙漪闭了闭眼,“几日前,为了防止有心人仿造,我特意将知微堂的印鉴摔碎了重新拼合,如此印出的纹路便无人能复原……可今日那张小报上的印纹,却毫无摔痕……”   “就算小报是假,可留言板呢?那些污言秽语,就堂而皇之地贴在你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这你又如何解释?”   苏妙漪哑声道,“……知微堂,出了内贼。”   扶阳县主走到了苏妙漪跟前,抬手捋了捋她颊边湿淋淋的发丝,声音飘忽,“姑息养奸,你还有何脸面……喊、冤?”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的手掌便扣住了苏妙漪的脖颈,只是却没有加重力道。   苏妙漪的脖颈微微绷直,收在袖中的手也一点点攥紧了匕首。   当真是母子……   就连扼着人脖颈的架势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疯魔和阴森。   一瞬间,苏妙漪想到了容玠未说完的话。   “事到如今,是谁将这些谣言传出去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苏妙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什么人能将这些谣言收回来。义母,放眼整个临安城,只有我能做到。”   扶阳县主沉默不语,手却还扼在苏妙漪的颈间纹丝不动,可再开口时,口吻却有所松动。   “如何做?”   苏妙漪攥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清者自清……”   颈间的力道猝然收紧,苏妙漪愕然地睁大了眼,对上扶阳县主那双掀起惊涛、闪过雷霆的眼眸。   “清者自清……”   这四个字似乎触碰了她的逆鳞,叫她眉眼间蛰伏已久的痛苦和疯狂都再难克制。   “所以我若真对容云暮有情,便是污浊,是龌龊,是寡廉鲜耻、禽兽不如,对吗?!”   “……”   苏妙漪的脸色涨得通红,一时竟不该如何回答。   “凭什么?!”   扶阳县主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我与容云铮是圣旨赐婚,毫无情意。夫妻数年,说的好听点,相敬如宾,其实就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扶阳留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不是为了替他容云铮守寡的!我是为了护着整个容家!”   她忽地笑出了声,这声音却充满了自嘲和怨怼,“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容氏的靠山,成了容氏的荫庇,成了他们镇在宅子里的管家婆!我不能出错,不能出格,不能对一个人动情,哪怕这个人再懂我,再护着我,对我百顺千从、无所不从,我也不能回应半句……”   她唇畔的弧度逐渐扩大,表情却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嚎,手掌下的力道也随之加重,“我是个人,活得却好像一个祠堂里的牌位!不,其实我活得连个牌位都不如!”   苏妙漪迫不得已地仰着头,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   明明眼前这人是想要她命的罪魁祸首,可这一瞬,她竟仍是在窒息中与扶阳县主有了片刻的共情,于是眉眼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懑。   恰恰是这愤懑落进扶阳县主眼底,却好像天降甘霖,哗啦啦地浇下来,叫她所有的迁怒和憎恨偃旗息鼓……   霎时间,她扼在苏妙漪颈间的手似是被什么灼烫了一般,猛地松开。   苏妙漪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边呛咳着一边将袖中的匕首缓缓推了回去。   半晌,她才哑声道,“你是县主,是容氏所有人的倚仗……就算真的与容二爷在一起,容氏也无人敢置喙。县主,你不是为了容氏,是为了容玠……”   扶阳县主的眼眶瞬间红了,就连眼底也浮出些血丝,她似是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气力,颓然地喃喃自语,“我不止是扶阳,我还是个母亲。身为母亲,我也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伤了我的儿子,更不能毁了他……”   说到这儿,她却又无语凝噎,随即便像是难以承受地捂着心口,一点一点地弯着腰蹲下身。   苏妙漪心口一紧,仍是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   扶阳县主抬起脸来。下一刻,泪珠便自她颊边滚落,落在那紫色织金的裙裳上,浸湿了那鸾鸟的羽翼。   “可我这么多年分明已经克制了,已经隐忍了,已经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敢做了……为什么事情还是会发展成如今的局面?若早知如此,倒还不如……”   后半句话,扶阳县主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在嘴边打了转,终是备受煎熬地咽了回去,只是哀叹道,“一切都白费了……与其让玠儿有一个荒淫无耻的母亲,倒不如我真成了那祠堂里的牌位,以一死,博个清白……”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忽地眼神一定,竟一手探入苏妙漪袖中,拔出了她护身的那把匕首,随即便要往自己颈边抹去。   “不要!”   苏妙漪大惊,慌忙伸手,死死握住了扶阳县主的手腕。本就伤痕累累的那只手掌,因用力过猛,再次疼得她表情有些扭曲。   扶阳县主抵不过她的力道,僵硬地转眼看她,“苏妙漪,我可是要你死的人……”   “若非我姑息养奸,事情或许不会到如此地步。”   苏妙漪咬牙,从扶阳县主手中夺下匕首,一扬手,掷进了池水里,“听着,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相信我。”   “……”   扶阳县主怔怔地望着苏妙漪。   头一次,她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华如桃李的少女,忘了她是出身寒微的商贾之女,更忘了她是容玠耿耿于怀的朱砂痣、心头血。   此刻在扶阳县主的眼里,苏妙漪终于只是苏妙漪,是这偌大的临安城内,唯一一个可能帮她脱困的人。   “大胆!何人擅闯容府?!”   呵斥声和脚步声忽然自不远处的行廊传来,紧接着便是重重火光交错而来。   扶阳县主霍然起身,抬手拭去泪痕,收敛了情绪。   “县主……”   被屏退的婢女终于快步走了过来,“好像是府里进了刺客,您还是暂且先回屋避一避吧。”   “……刺客?”   扶阳县主重复了一遍。   紧接着,那“刺客”声如洪钟的叫唤声便响彻容府后花园——   “苏妙漪!”   苏妙漪一愣,瞬间听出这是凌长风的声音。她连忙转身,循声朝行廊上望去。   只见凌长风在一众容府护院的围簇下,扛着壑清剑,气势凛然地朝前走着。   容府的护院没见过从前的凌大公子,一见凌长风的身板、气度,还有他手中无比贵重的壑清剑,竟还当真被他唬住了,无人敢贸然上前,于是跃跃欲试,却步步后退……   “你们便是一起上,也绝非我的对手。”   凌长风勾了勾唇,拿起壑清剑,对着他们横扫了一圈,“将苏妙漪完好无损地交出来,否则我今日便血洗容府……”   他如此模样,倒是叫苏妙漪都恍惚了一下,怀疑起他平日里的花拳绣腿都是装的。   “凌长风。”   苏妙漪唤了一声,“我在这儿……”   凌长风眯着眼,闻声对上立在池畔的苏妙漪,脸上的冷峻神情险些没崩住。   他本想冲上来,可又扫了一眼护院们手中的兵械,硬生生顿在原地。   憧憧火光下,凌长风朝苏妙漪抬了抬下巴,“过来,我带你回家。”   受了一整夜的惊吓,此刻听到凌长风这句话,苏妙漪竟是忽然生出一种要落泪的冲动。   她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扶阳县主抿唇,挥挥手,“都散了……”   护院们面面相觑,终是纷纷放下了兵器,迅速离开。   凌长风一个纵身,从行廊的扶栏上跃了下来,冲到苏妙漪身边,“你没事吧?”   苏妙漪摇摇头。   凌长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被苏妙漪嘴唇上的血痂吸引了过去,微微一愣,“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唇。   苏妙漪忽地反应过来,眼神不自觉闪躲了一下,“不小心磕破了……”   凌长风哦了一声,拉过苏妙漪就要走。   “今夜,就留在容府吧。”   扶阳县主忽然出声。   凌长风顿时警惕地将苏妙漪拦在身后。   扶阳县主的目光落在苏妙漪受伤的手掌上,声音轻飘飘的,“手不是受伤了吗……得及时上药……还有知微堂的内贼,不想查清楚?”   ***   这一夜,苏宅烛火通明、彻夜未熄。   除了只身闯进容府的凌长风,其他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在苏宅的正堂里,包括被捉去府衙、因为“聚众斗殴”挨了五十个板子的郑五儿。   郑五儿被打得不轻,却还是强撑着找来了苏宅,执意要等苏妙漪回来。苏积玉劝都劝不动,只能给他搬了张软榻,叫他趴在榻上等。   天色将晓时,苏妙漪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被凌长风搀扶着回到了苏宅。   “妙漪!”   苏积玉熬了一整夜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快步迎上去,着急地上下打量她。   苏妙漪已经在容府换下了那身湿漉漉的衣裳,散乱的发丝也在进门前特意整理过,用一根发带盘挽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她惨白的脸色和连站都站不住的模样,还是让苏积玉脑子里嗡了一声。   “容府把你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对你动手了?!他们打你哪儿了?!!爹跟他们拼了!!”   苏积玉瞬间涨红了脸,转身便想寻些趁手的棍杖冲去容府,却被苏妙漪反手拉住。   “我没事……”   苏妙漪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弱和疲惫,“只是这一夜太过惊险,吓得腿软罢了。”   苏积玉将信将疑,看向凌长风。   凌长风点了点头,苏积玉这才打消了要去容府算账的念头。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江淼、穆兰和苏安安也被苏积玉一嗓子吼醒,纷纷围了上来。   苏妙漪被扶到空出的圈椅中坐下。   她坐下后,凌长风亦是如释重负地往旁边圈椅中一瘫,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你又怎么了?”   苏积玉问。   凌长风长舒了口气,“……我也腿软啊。”   众人围在苏妙漪身边,七嘴八舌地关心着。苏妙漪却只是疲惫不堪地闭着眼,俨然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架势。直到听见一个同样虚弱、还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她才蓦然睁开眼。   苏妙漪的目光越过苏积玉等人,径直落在后头一瘸一拐走过来的郑五儿身上。   “苏老板……你没事吧?”   郑五儿愧疚地几乎不敢直视苏妙漪,“今日,今日都怪我,若是我一直守着留言板,那些乱七八糟和扶阳县主有关的流言就绝对不会贴上去……”   听了这话,苏妙漪尚未言语,倒是从来大大咧咧、处事随便的凌长风冷笑了一声。   “你错的便只有这一处吗?”   难得的,他说话的口吻变得刻薄起来,“郑五儿,我家里养的一条狗都知道忠心二字,你却连个畜生都不如,转头就能反咬东家一口。”   此话一出,郑五儿脸色唰地白了。   其余人也露出错愕之色,纷纷转头看向郑五儿。   郑五儿张了张唇,慌张的神色却将他的心虚暴露得一览无遗,“我,我没有……我没想过要害苏老板……”   “是啊,你是没想害她。你不过是偷偷将知微堂的印鉴捎出去,给了玉川楼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听从玉川楼的吩咐,在那些留言冒出来的时候,恰好找了个内急的借口离开。”   凌长风最恨背信弃义之徒,于是便将已经查到的事和盘托出,毫不客气地揭穿了郑五儿。   郑五儿咬咬牙,“扑通”一声就在苏妙漪跟前跪了下来,“苏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们同我说,想要知微堂的印鉴,我便做了个假的糊弄他们!我以为不会对小报造成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他又抱着几分侥幸心理,往前跪走了几步,牵住苏妙漪的裙摆,“那些瞎话太离谱了,没人会相信……而且苏老板,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只要解释清楚了,她不会怪你的……”   苏妙漪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都快听不见了,“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对吗?”   苏妙漪仍是不说话。   苏积玉却忍不住开口了,“五儿,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是知微堂的人,与知微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妙漪也从未亏待过你。做这种事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郑五儿脸色灰败、哑口无言。   “为了一千两。”   一片死寂中,苏妙漪终于出声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叠赌坊票据,冷冷地扬手,将它们尽数砸向郑五儿,“郑五儿,你在赌坊输了一千两!”   “……”   白花花的纸页砸在郑五儿肩上,哗啦啦散了一地,落在他四周。   郑五儿眼里的光骤然熄灭。   这些纸页薄而轻,洋洋洒洒落下来时,却如千斤重,压得他弯了脊梁;落地后,又如同清明坟头飘洒的纸钱,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座无名孤坟,直让他压抑得难以喘息。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心软了。   只因她在郑五儿脸上看见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曾几何时,这张脸就算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充满了蓬勃朝气。   不止一次的,苏积玉问苏妙漪,临安城像郑五儿这样的少年数不胜数,为何她独独挑中郑五儿。   “他机灵聪明,脑子转得快。与我一样,时而会走些歪门邪道,但心地却是好的。”   “你才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便知道他心地好?”   “见路边野草快开花了,他都要护着,不让马儿吃一口。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想起旧事还好,此刻一想起当初那个会拦着马儿吃草的少年,苏妙漪心底就愈发恼火,愈发恨铁不成钢。   说到底,如今这穷途末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动摇之前,苏妙漪蓦地移开了目光,咬牙道,“郑五儿,你挣了钱,可以给家里置办个宅子,可以买些新衣裳,可以多吃点好的……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赌?!!”   “……”   郑五儿耷拉着头,就好似要被处以绞刑的囚犯般,一声不吭。   见他如此行状,其余人竟是也生出些不忍。   江淼欲言又止,忍不住开口道,“妙漪……要不要,再饶他一次?”   “算上替绸缎庄发新闻那次,这是他第二次背弃我……”   苏妙漪攥了攥手,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决然,“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三次背弃我的机会。郑五儿,你滚吧。”   正堂内寂然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郑五儿终于动了动身,跪在地上朝苏妙漪拜了三下,随即将地上那些欠据一张张拾起来,拢进怀里,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第37章   天光蒙蒙亮时, 赶早市的摊贩们已经推着车、担着挑子,摇摇晃晃地从巷子里走出来,汇向主街。沿街两侧的粥面铺子也推开了门, 升腾出袅袅白烟。   临安城在小贩们的叫卖声中逐渐苏醒,而昨夜在醉江月门外发生的种种, 也乘着清晨的凉风不胫而走。   “昨天的知微小报看了没?”   “昨日可是有两份知微小报,你说的哪一个?”   坐在粥铺外的两人相视一眼, 神色不言而喻,“这你就是明知故问了。我说的自然是更刺激的那个!”   粥铺老板端着两碗粥走过来,也兴致勃勃地议论道, “是不是在说容府?这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还真是不少啊……”   “表面上越是富贵尊荣, 内里越不堪入目。从前那些公主郡主的, 私下里豢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哎, 你们说,这扶阳县主挑谁不好?偏偏挑自家小叔?这容云暮也到不惑之年了,能比得上那些年轻的小白脸么……”   “或许是这容云暮与容云铮是兄弟, 县主对亡夫念念不忘, 便只能寻个模样相似的聊以慰藉?”   说话的是粥铺老板娘。   不过此话一出, 便惹得一众男人发笑,只是他们却也不说自己在笑什么,转而议论道。   “你们怎么知道这位县主只有一位裙下臣?说不定除了容云暮,县主还养了其他面首呢!”   一年轻男人摸着下巴感慨道,“也不知这扶阳县主挑面首喜欢挑什么样的……”   另一人踹了他一脚, 笑骂道, “怎么着,你还想去毛遂自荐啊?县主的年纪都快跟你娘差不多了吧!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寡廉鲜耻!”   “你懂什么?像县主这个地位的女人, 那容貌身段保养得恐怕比你妹妹都好!更何况,年纪大点的,可比那些小娘子会疼人……”   正当众人谈笑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声,径直朝方才说话那人的面门袭来。   那人惊得神色骤变,蓦地往后一避,虽躲开了那砸过来的物件,却整个人从条凳上摔了下去,重重地倒在地上。   下一刻,那被掷砸过来的一个茶盅也在他脑袋边碎裂。瓷片四溅,直接在他嘴边咧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啊!”   那人吓得失声惊叫。   其他人也纷纷噤声,循着那茶盅砸过来的方向看去。   主街尽头,一辆青顶软轿不知何时停在了街口中央。而软轿两侧,跟着数十名脸色肃然、持械而立的护院。   “是,是容府的人!”   有人眼尖地认出了这些护院的来历。   此话一出,方才还对容氏“家丑”津津乐道的人们顿时露出心虚之色,灰溜溜地便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轿帘内,一道威严冰冷的嗓音传出来,“所有管不住嘴的,通通带走。”   “是,二爷。”   苏宅。   苏妙漪才睡两个时辰,便迷迷糊糊中听得院子里有人在喁喁私语。   她本就睡得不踏实,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不连贯的词,什么“容府”,“事情闹大”,“容二爷”等等,霎时睡意全消。   “砰。”   房门被从内推开,苏妙漪披散着发走了出来,就见苏积玉和正提着壑清剑晨练的凌长风站在不远处,满脸忧心。   “容府出事了?”   她问道。   苏积玉和凌长风相视一眼,才为难地开口,“今日一早,容府从市集上捉了不少人。凡是开口议论过扶阳县主的人,无论身份,全都被容府护院押走了……”   苏妙漪脸色微变,“大庭广众之下,就把人拿下了?”   凌长风点头。   “……捉了多少人?”   凌长风讪讪地,“到现在,应该有上百号人了……”   苏妙漪气得来回打了两个转,身后的发梢都扬了起来,在空中划出恼火的弧度,“真是疯了……昨夜不是说好了,都听我的……”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步伐一顿,“不是县主,是容云暮!”   苏妙漪咬咬牙,抬脚就往苏宅外走,“我去容府一趟。”   凌长风还记得昨夜的情形,连忙也抱着壑清剑跟上,“我陪你去!”   二人等不及马车,直接小跑着就赶去了容府。可赶到时,容府的府门却关得死死的。而府门外同样被拦着的,竟还有一个熟人。   “……傅大人?”   苏妙漪愣了愣,侧头向凌长风低声介绍了一句,“他便是穆兰的夫婿,临安府知事傅舟。”   傅舟转头瞧见苏妙漪,双眼一亮,像是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匆匆迎过来,“苏娘子,你来得正好。我是奉知府大人之命来此,可这容府却偏偏不让我进去,这我可没法交差……”   “你来这儿,也是为了容府扣押百姓一事?”   傅舟叹了口气,俨然也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走到一旁与苏妙漪低声道,“苏娘子,这容府做事也太荒唐了……光天化日,当街拿人,这让我们整个临安府衙、让知府大人的面自往哪儿搁?容府再尊贵,也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吧?”   苏妙漪点点头,“这是自然。”   “苏娘子,你是容氏义女,一定能进得去这容府的门。能否劳烦你劝劝县主,赶紧把人放了!若是里头被扣押的人出了什么好歹,但凡有一个,那府衙就要公事公办,治容府的罪了!”   闻言,旁边的凌长风倒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流言四起,容府本是苦主,你们不帮着捉人,倒还要治他们的罪……”   苏妙漪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凌长风虽不知她那眼神究竟什么意思,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傅舟的表情有些尴尬,“我朝律法,还没有一条是冲着造谣生事的人。更何况,昨夜那小报,我也见到了。那白纸黑字写的是慕容家,又并非容氏。至于大家认定是容氏,那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写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吗?”   “……真是够卑鄙的。”   凌长风蹙眉。   “若真要找谣言源头……”   傅舟欲言又止地看了苏妙漪一眼,“还是知微堂竖在醉江月门外的留言板,是上面的留言率先将慕容家的事指向容氏……”   苏妙漪垂眼,“所以若真要追究这谣言,知微堂首当其冲。”   “是。”   凌长风忍不住转头,担心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还有件事。玉川楼收买我知微堂的杂役,偷印鉴,仿小报,这总是有违律法,该治罪吧?”   傅舟想了想,“这倒是简单。你们知微堂将那杂役捉出来,叫他与玉川楼的人对簿公堂,供出是何人收买的他。至于能闹多大,要看这给他银钱的人,愿不愿意供出更多。否则这案子也还是局限于他们二人,按我朝律法,各打五十板。而且会留下案底,往后怕是各大行当都不会用他们了……”   苏妙漪又是默然不语。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多谢。”   傅舟转身看看容府的门,“那这……”   “我来这儿,也正是为了劝他们放人。”   听苏妙漪这么说,傅舟才松了口气,“那就拜托你了,我在这儿等着。等到那些人被送出来,我才好回去复命。”   苏妙漪颔首,带着凌长风走上前敲开了容府的门,门里守着的护院见是苏妙漪,登时让开路,将她和凌长风放了进去。   容府偏院。   百来号人将院子里的几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每间屋们口都把守着护院。   容云暮坐在院中央的槐树下,手里正端着一盅茶。   而他身前,两个护院正将那个大清早就在粥铺放言要做县主面首的读书人押得死死的。   “容,容二爷,我错了……”   那读书人面如土色,再没有早晨那副轻狂的模样,“您就饶了我吧,我,我保证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如何保证?”   容云暮低垂着眼,从袖中拿出一瓷瓶,拨开盖,在茶盅边缘磕了磕。   不知名的白色粉末便落进了茶盅,顷刻间融入茶水。   那读书人更是吓得结巴起来,“我,我发誓!”   “发誓无用。”   容云暮掀起眼看他,素来温和儒雅的面容难得被阴翳覆罩了大半,“还是再也开不了口,更保险些……”   苏妙漪赶到偏院时,恰好听到的便是容云暮这句话。她的心一下拎起来,飞快地提着裙摆冲了过去,“等等!”   容云暮闻声转眼。   苏妙漪冲过来,微微喘着气,看向那两个护院,“我与二爷有话要说,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护院看向容云暮,见他不置可否,到底还是听从了苏妙漪,将那人堵住嘴拖回了厢房。   “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苏妙漪瞪向容云暮手中的茶盅,“是要杀人灭口么?”   容云暮看向茶盅,“不过是哑药。”   苏妙漪简直要疯了,只觉得容家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从容玠到扶阳县主,再到容云暮,个个都是既淡定又疯癫的!   “……有何区别?!不管你是毒死他,还是毒哑他,都是藐视王法!况且容二爷,你能毒哑他一个,难道还能将这一院子的人都毒哑吗?”   “为何不能?”   “就算是将这一整个院子的人都毒哑了,临安城的谣言就能平息吗?!”   “之所以闹出如此阵仗,便是要叫那些人有所忌惮。今日之后,他们再想议论县主,便要掂量掂量代价。”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同官府交代?”   容云暮似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偏执地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日做的所有事,与容府无关,更与县主无关。待将这些人料理完后,我自会去府衙。”   苏妙漪忍无可忍,启唇吐出两字,“蠢货。”   此话一出,就连凌长风都吓了一跳。   他抱着壑清剑的动作略微变了变,生怕容云暮一个恼羞成怒叫人把他们俩围了。   容云暮亦是错愕,不可置信地重复,“你说什么?”   “我说你蠢!”   苏妙漪倒是无所畏惧,“你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纵然能将这谣言压制住一时。可往后呢?谣言没有消失,就算你死了,就算有朝一日,县主也不在了,可人人提起你们二人,还是会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一句,啧,寡妇鳏夫一堂亲,朱门绣户乱天伦……”   “那我还能如何?!”   容云暮将那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掷。   伴随着碎裂的声响,那张八风不动的平静面具也终于四分五裂,压抑已久的恼恨与怒焰从那些裂痕里翻涌溢出。   “除了让他们不敢说,还有什么法子能叫这些人闭嘴!”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刚要开口,却忽的想起什么。   她扫视一圈,问道,“容奚在何处?”   ***   在第一时间得知昨夜醉江月发生的事后,容云暮便将容奚的院子围了起来。   他让护院们严加看守,在这桩谣言未了前,绝不能让容奚踏出院门半步,以防他听到什么风声,又犯癫症,叫事情愈发不能收场。   听了苏妙漪的计划,容云暮最初也是一口否决。   可苏妙漪只同他说了一句“自剜腐肉,才好清创。”   容云暮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带着苏妙漪去了容奚的院子。   院外把守森严,可当他们推开屋门时,容奚却已不知所踪,反倒是平日里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厮被敲晕在地,用一根麻绳捆得严严实实。   容云暮微微变了脸色。   玉川楼。   正是早上刚开张的时辰,大堂内压根没什么客人,然而店里的杂役们竟还是忙忙碌碌地捧着一碟又一碟瓜果点心,径直朝三楼的雅间而去。   雅间内,正对醉江月的一排窗户全都敞开着。   一身穿锦袍、外罩织银提花纱的少年双手撑在窗边,半边身子几乎都从窗口探了出去,直叫外头进来的武娘子吓得一惊。   “二公子!”   她赶紧快步冲了过来,“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锦衣少年回过身来,露出一双饶有兴味、却阴恻恻的眉眼,恰恰是从容府逃出来的容奚。   “武姐姐,你慌什么?”   容奚咧嘴笑了,“不会是以为我来你这玉川楼,是特意来寻短见的吧?”   武娘子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毕竟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容府都成了整个临安城的谈资,我还以为二公子心情郁郁……”   说着,她又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眼容奚,却见他靠在窗边,唇畔的笑意不减反增。   “知微堂的留言板,原来就摆在那儿是吧?”   容奚朝楼下指了指,口没遮拦地问道,“听说昨夜那留言板上贴满了笺纸,都说我爹和大伯母有奸情,然后我哥就掏出个斧头,将那留言板劈了个四分五裂,是不是真的 ?”   武娘子也没想到容奚会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奸情”二字,一时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身边的遮云。”   “啧,昨夜我怎么就没来玉川楼呢!听说昨夜这楼下的场面十年难遇,我从小到大还没凑过这种热闹。武娘子,你行行好,再给我复述一遍如何?”   容奚那双看似童真无邪的眼,直勾勾盯着武娘子,里头泛着奇异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别的什么,令武娘子不寒而栗,忽地有些心虚。   她不敢再在此处继续逗留,谎称自己还要招待其他客人,便匆匆离开。   临出门时,她听见身后的容奚拉着其他杂役问东问西、穷追不舍。   “你们有没有人昨天买了那份知微小报?就是说我爹和大伯母悖乱天伦的那一张!你们谁手里有,我出十倍的高价买……”   武娘子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疯子……真是疯子……   老子大清早满城抓造谣传谣的人,儿子却在这儿高价悬赏那份仿造的知微小报……   “二,二公子,现在临安城里谁还敢留着那份小报啊……”   玉川楼的杂役纷纷仰着头,对着容奚手里那锭银子望眼欲穿,“今日一早,但凡是议论此事的,可都被容二爷抓走了!”   “真是扫兴……”   容奚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灵机一动,笑着挑挑眉,“既然看不到那份小报,那你们就说给我听吧!对了,还有那些留言板上的留言,也一起说说,谁说得最多,这赏钱就给谁!”   见容奚的架势不像是在诳他们,杂役们面面相觑,很快便争先恐后地嚷了起来。   苏安安找来玉川楼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容奚站在高凳上,甩着手里装满金珠的荷包,一堆杂役围簇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奸情”,究竟是不是昨夜贴在留言板上的话已无从考证。   他们每说一句,容奚便抛下一粒金珠,夸他们说得好……   苏安安微微睁大了眼,气得快步走过去,可又不敢真的与人动手动脚,便随手抄起桌上摆布的核桃,朝那些满口胡言的杂役砸了过去。   她一砸一个准,连着三个核桃都正中后脑勺。   “谁啊?谁砸我?!”   被砸到的几人嚷嚷着转过头来,连带着容奚和其他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不远处的苏安安身上。   苏安安手里还攥着枚核桃,气得两颊微微发红,“你,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让我姑姑把你们都抓起来!”   那些杂役们压根不把苏安安放在眼里,听了这话更是嗤之以鼻,摆摆手驱赶她,“去去去,关你什么事?你姑姑是天王老子啊,还不许我们说话啊?”   语毕,他们又谄媚地转身,伸手去牵容奚的袖袍,“二公子,我们继续,别管这个蠢丫头……”   容奚从苏安安身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身边那些杂役,随即却突然变了脸,一脚踹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厉声叱道,“滚!”   雅间内倏然一静。   杂役们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刚刚还和他们嬉闹的容二公子怎么突然就动了怒。不过这位二公子素来性情乖张,他们不敢吱声,更不敢再觊觎那袋赏金,灰溜溜地就退了出去。   转眼间,雅间内只剩下容奚和苏安安两人。   容奚仍站在高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安安。   只见她从地上将方才砸出去的核桃一颗一颗拾起来,用衣袖擦干净后在桌边敲了敲,又吃力地剥开,将核桃仁丢入口中。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容奚问。   苏安安闷头剥着核桃,却遇上一个硬茬,怎么都剥不开,“姑姑让我来找你……”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在她面前摊开。   苏安安顿了顿,熟稔地将核桃放进容奚手掌心里。容奚面无表情地一攥手,将核桃捏的“咔咔”作响,再摊开手时,里头只剩下一堆碎壳和核桃仁。   苏安安高兴起来,将核桃仁从里面挑了出来,还不忘留了两块给容奚,欲言又止道,“你也吃点……吃点东西心情会好。”   “我看起来心情不好?”   容奚又咧开嘴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苏安安被吓得缩了缩肩,本想后退一步,可记起苏妙漪交代的任务,她还是纠结地僵在原地,仰头朝容奚招了招手,“你能不能……别站那么高?”   “……”   容奚到底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可他光站着也还是比苏安安高出一个头。   苏安安面露难色,“……能不能再低点?”   “……”   容奚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往旁边的圈椅中一靠,深吸了口气,“现在行了?”   苏安安撇撇嘴,走到他身后,却磨磨蹭蹭地半天没有动作。   就在容奚要转头时,耳朵上却忽然一温,窗外嘈杂的人声、风声也都随之一静。   容奚僵在原地。   而他身后,苏安安歪着头捂住了他的耳朵,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唤了他的名字,“容奚,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听你自己的。”   耳朵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一片寂静里,苏安安的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   半晌,容奚的眼睫才抖了抖,缓缓垂下,他启唇道,“苏安安,你剥核桃的手擦过了么?”   “……”   玉川楼大堂里。   被容奚赶出去的杂役们正围在一起炫耀着自己领到的金珠,武娘子亦被吸引了过来。   望着他们手里的金珠,武娘子若有所思,“你们刚刚说谁进去了?”   “就是苏妙漪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傻丫头。”   武娘子眉梢微挑,转身往朝楼上走去。   雅间里,容奚已经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微微泛红的耳朵。   苏安安一脸憋屈地坐在旁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我手没那么脏……你别擦了,你耳朵都被擦得那么红了,再擦要破皮了。”   她好心劝容奚,容奚这才终于停了手,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折返回来,拽过她的手,用那帕子替她擦起了手。   “你姑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姑姑说了,这祸既然是知微堂闯下的,她就一定会管到底。不过前提是,容家的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尤其是你,不能添乱……”   “我添乱?”   容奚动作微顿,凉薄地扯扯唇角,“我只是不像你姑姑那样蠢,白费力气。”   苏安安愣了愣,不明所以。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容奚眼眸微垂,盯着苏安安的指尖,唇畔的弧度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你姑姑再有本事,能将已经脏了的一盆水,洗成干净的吗?”   苏安安面上顿时又是一片懵懂和茫然,“……我听不懂。”   “意思就是……”   容奚将手里的帕子一丢,掀起眼看向苏安安。   他的眉眼和唇角皆弯起些弧度,可眸底却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上扬的唇角与其说是笑容,更像是凶恶的小兽在亮出獠牙,“我爹和大伯母,的确就如传言中那般,是一对罔顾人伦的……”   最后四个字,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轻轻在苏安安耳畔说了出来。   苏安安眼神一颤,被震得当即便要起身,然而下一刻,容奚的手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肩。   “其实你今日来安慰我,实在是没必要。这秘密我压在心底都已经有好几年了……如今闹得风风雨雨,人人都知道,我不仅不难过,还有些高兴呢……”   苏安安不可置信地对上他的视线,“不可能,你在胡说……”   “我为何要胡说?旁人造谣他们或许还为着权势、为着富贵,可我呢?我编排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容奚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扣在苏安安肩上的手也收紧了力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我会患上厌食之症么?”   “若你是我,母亲刚过世不久,你就撞破你爹和他的寡嫂私会偷情……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更恶心的还在后头……”   容奚复又笑开,只是这笑容却带着几分狰狞,“原来你就是他们二人暗度陈仓的铁证,是他们的孽种……”   此话一出,苏安安眸光骤缩,连挣扎的动作都不由地停了下来。   容奚却还在喃喃自语,“甚至连你名义上的母亲也知晓此事,却因为忌惮县主的身份,只能替他们遮着掩着,所以才郁郁而终……”   “还有,你以为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么?撞破他们二人奸情的那一日,那个素来待你亲厚的堂兄甚至就站在你身边,跟你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听到了同样的话!他不去怪罪那两个狗男女,反而迁怒于你……从那日之后,再无什么兄友弟恭,他看你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只混在汤里、已经被淹死的蝇虫……”   “可即便如此,这一家人竟还表面上装得正儿八经、高风峻节……这难道不令人作呕吗?”   话音未落,容奚蓦地松开了苏安安,唇角的弧度愈发瘆人,声音也逐渐癫狂,“苏安安,实话告诉你,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巴不得整个临安城都知道容氏有多腌臜龌龊,让他们所有人被千夫所指,都像我一样,被当成一只死虫一样看待……”   雅间内,苏安安呆怔地站在原地,耳畔回响着容奚有些疯癫的笑声,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雅间外,武娘子倚在门窗边,以一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同样震愕却又兴奋的眉眼。 第38章   晌午后, 容府终是将那些传播谣言的人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   而随着那些人离开容府,被压制了一早上的谣言就仿佛是突然反扑了一般,在街巷间传得越来越广, 越来越离谱。   “容家那个容二公子,你们知道吧?听说他其实是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孽种!”   “这也太荒谬了!若扶阳县主孀居后又怀了孩子, 这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当年的事我也不清楚,可我听有人说, 容二夫人有孕后,身子不好,所以县主曾带她去城外的庄子待了几个月, 美名其曰静心安胎, 依我看就是避人耳目。再回来时, 这容奚就出生了……”   “这么一说, 那这容奚是谁的孩子还真说不准!那容云暮岂不是在夫人还没有亡故的时候,就同县主鬼混在一起了?”   “呵,说不定连那位夫人, 都是被他们二人合谋害死的呢!”   风言风语, 越传越真, 就连临安府学里的学子们也交头接耳地议论起这件事。   恰好容玠独自从回廊经过,众人相视一眼,顿时噤声,各自移开视线,假装正在忙其他事, 可目光又忍不住瞟过来, 对着容玠暗自打量。   容玠脸色微沉,步伐匆匆。可他平日里亦是如此冷淡孤僻,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待容玠走远些了, 他们才又迫不及待地聚到一起,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们说……容玠之前非要离家出走,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系?”   闻言,有人倒抽了口冷气,犹如醍醐灌顶般,“难怪!难怪!这么一来就全说得通了!那容玠离家出走,到底是因为见不得这桩丑事,还是知道纸包不住火,生怕被连累啊。毕竟他娘和二叔的奸情要真坐实了,那也是一桩罪名,他这直取入仕的名额……恐怕就要黄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面面相觑,纷纷转头,看向容玠消失的方向。   府学外,一辆釉顶马车已经候在门口。   见容玠走出来,车夫朝他微微颔首,“容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容玠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马车立刻调转方向,朝城郊的六合居驶去。   从府学出城,必经之路便是容府。自容府门口经过时,容玠似有所察,抬手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容府大门紧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对着容府的牌匾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容玠唇角微抿,猝然松手。   车帘落下,将一切闲言碎语都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临安府衙外。   一老妇人背着包袱,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外的登闻鼓下。她战战兢兢地张望了一圈四周,忽地看见什么,浑身一颤,终是下定决定地拾起了鼓棒,重重地朝那登闻鼓敲了过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已驶上半山腰,停在了六合居外。   容玠被引到后花园时,端王正站在池畔树下,往池里撒着鱼食。   短短几日,这池塘的形状已经被重新整修过,水面上浮着的落叶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水里原本打蔫的锦鲤不知所踪,而是换了几条黑鱼。   容玠走到端王身后,躬身行礼,“殿下。”   端王头也没回,开门见山道,“临安城内的新闻,本王都听说了。此事若再闹大,便再难收场。”   容玠沉默不语。   “依本王看,这些谣言在此刻疯传,似乎不止冲着县主,还冲着你容九安。”   端王将手里仅剩的那点鱼食尽数抛进池塘里,拍了拍手转过身来。   “负责品评的学官已经来找过本王,话里话外都是要将你从入仕名册上除名的意思。他原话是,容相当年的罪名姑且可以不论,可县主与容云暮若真有什么,容大公子这清白家世,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服众了。”   说着,端王从容玠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忧心忡忡,“九安,若你再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将此事压下去。你的功名,容氏的声名,便都要被铄金毁骨了……”   容玠低垂着眼,面容隐在树荫下神色不明,“与兄弟妻通奸,男女各流二千里。”   端王一怔,眼底闪过些错愕,“什么?”   “诛不避贵。若我母亲与二叔确有私情,这已不止是秽闻,更是十恶之内的乱罪,理应……”   停顿片刻,容玠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对簿公堂。”   对簿公堂四字一出,端王眉宇间的愕然与迷惘更甚。再看向容玠时,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面上却不显。   “若想对簿公堂,必得先有人举告。”   容玠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六合居总管打断。   “殿下,容公子……”   总管擦了擦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刚刚得到消息。有个容府旧仆去了府衙击鼓鸣冤,告发扶阳县主为了掩罪饰非杀人灭口!”   闻言,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惊疑不定地,“这是你……”   容玠却是笑了,“殿下,看来这临安城里,有人比我更心急。”   ***   是夜,醉江月外第一次没了郑五儿和他那些小弟们的身影,整条街上更没有人叫卖知微小报。   反倒是对面的玉川楼,人满为患。刚刻印好的小报一拿出来,便被众人哄抢一空。小报上赫然印着“容氏旧仆击鼓鸣冤、奸情败露杀人灭口”的字样。   而最关键的是,小报上点明了府衙翌日会公开审理这桩案子,届时,扶阳县主作为嫌犯,还会亲临府衙,与这婢女当面对质。   又是私通,又是谋杀,而状告的对象还是堂堂县主……   有些人便是活了一辈子也没机会见识这种场面!   转眼间,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叫整个临安城都没了睡意,纷纷数着时辰等天亮,等府衙开堂。   与此同时,临安府衙内亦是灯火通明。   东侧院里,刑房的胥吏们进进出出,有的在屋子里秉烛翻看文书,有的则直接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随笔写着什么,还有的领着证人匆匆离开,将他们统一安置。   穆兰提着食盒走进东侧院时,看见的便是如此忙碌的景象。   “傅夫人?”   一小吏认出了穆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殷勤地迎了上来,“您是来找傅大人的吧?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小吏将穆兰引到了东侧院最大的一间屋子,傅舟正在里头眉头紧锁地翻阅卷宗。   “傅大人,您夫人来了。”   小吏唤了一声。   傅舟抬眼看见穆兰,眉头登时锁得更紧,反手便将卷宗合上,“你来做什么?”   眼见着氛围不对,小吏立刻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穆兰走过去,将食盒在桌案上放下,小声道,“我怕你忙起来就忘了用膳,这才给你带了些吃的过来……”   傅舟往圈椅中一靠,揉了揉眉心,冷哼一声,“你是关心我用没用膳,还是关心你那个好姐妹的前程?”   穆兰绕到傅舟身后,讨好地替他按着肩,“苏妙漪与容氏关系紧密,咱们与容氏又何尝不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傅舟脸色一沉,转头看向穆兰,“容氏与我们有何关系?此话莫要再说第二次!”   穆兰心里一咯噔,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顿住,“……容氏,真要倒了?扶阳县主可是县主,是皇亲国戚,就算真与小叔子有什么,临安府衙难道还敢治她的罪吗?”   “若无人举告也就罢了,知府大人自然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可那容氏婢女当众击鼓鸣冤,那么多人都瞧见了,知府大人便是想装聋作哑也不能够。还有……”   傅舟朝窗外看了一眼,“此事惊动了汴京来的大人物。那贵人传了话来府衙,第一,要知府大人公开审理此案,第二,他到时也会亲临府衙旁观。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含糊?!”   穆兰哑然,怔怔地立在原地。   傅舟想起什么,神色微冷,抬手扣住了穆兰的手腕,叮嘱道,“明日之后,便不要再与苏妙漪来往。”   穆兰一愣,“可我与她……”   傅舟掀起眼,直直地盯着她,那暗含警告的眼神叫穆兰不寒而栗。   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噤声,讷讷地点了点头。   ***   今晚注定是辗转难眠的一夜。   外头人声喧嚷,可苏宅里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原因是苏妙漪早在两个时辰前便同所有人放了话——   “明日我有场硬仗要打,必得养足精神。今夜你们都给我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烧香也好,算卦也罢,总之不许发出声响,不许来打扰我。”   待到夜深人静后,本该养精蓄锐的苏妙漪却偷偷摸摸抱着一箱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往树下一坐。   凉风阵阵,吹得苏妙漪略微有些瑟缩,可人也清醒了些。掀开箱盖,她一手捞起些铜板,熟稔地数了起来……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异响,苏妙漪心中默念的数字戛然而断。   她深吸一口气,将堆好的铜板推倒,“凌、长、风。”   一个人影骤然从树上落了下来,着地时却颇为笨拙,丝毫没有轻盈之感,紧接着便是凌长风粗声粗气的质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全家只有你,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苏妙漪没好气地。   凌长风噎住,看向苏妙漪那一箱铜板,“我是怕你扛不住,连夜跑路了……”   见苏妙漪闷不吭声地继续数铜板,凌长风心里愈发不安,但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于是别别扭扭地恐吓道。   “苏妙漪,你要是真打算跑路,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还答应要替我夺回家产,要是出尔反尔,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苏妙漪拈着铜板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凌长风,“你真觉得……我能帮你从裘恕手里夺回家产?”   凌长风怔了怔,“不然呢。”   “我现在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还信我?”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点头,“信啊。又不止我一个人信你,这苏宅里哪个人不信你。就连整个容府都拿你当救命稻草……实话告诉你,我也是遇见你之后才发现,有些话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谁说,怎么说。你苏妙漪就是有那个本事,不管是说人话,还是说鬼话,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顿了顿,他信誓旦旦指天道,“你信不信,就算你明天在公堂上说,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我们所有人就活在一个球上。保准也有一群人相信……”   苏妙漪终于低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她将铜板尽数抛回箱子里,阖上箱盖,抱起箱子起身。   凌长风跟着站起来,“又干什么去?”   “回去睡觉啊,反正我明天说什么别人都信。”   走到门口,苏妙漪突然又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朝他招招手。   凌长风顿时又打起精神,巴巴地凑过去,“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凌长风矢口否认,“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本来就精神好。”   苏妙漪点点头,“那这样,你从家里带个褥子,直接去府衙门口睡。”   凌长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明日这种大场面,府衙外肯定人山人海。你现在就去占个前排,到时候咱们再坐地起价,卖给那些来得晚的……哎!你别走啊!凌长风!”   凌长风黑着脸溜之大吉,还不忘双手堵着耳朵,咬牙切齿地,“ 奸商!”   ***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临安府衙外果然门庭若市、人头攒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与府衙隔着一条街的茶楼,更是一座难求。二层视野最好的隔间,几乎是前一晚就被权贵包了下来。   府衙外,差役们拦阻着人流,不叫他们再往前压近半步。   日上三竿,眼看开堂的时辰在即。一声吆喊忽然自人群后传来,紧接着,人流便被差役们迅速分开到两旁。   一顶软轿被抬至府衙前,围观的人群顿时窃窃私语地议论起轿中人身份。   “是不是扶阳县主到了?”   众人话音未落,知府大人却是亲自从府衙里迎了出来,诚惶诚恐地躬着身凑到了轿边。至于与轿中人说了什么,在场却是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下一刻,知府退开两步,摆了摆手吩咐差役道,“大人不宜露面,还不快给大人的轿辇开道。”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那位传闻中从汴京来的、连扶阳县主都压一头的大人物……   人群中,江淼似有所感,一路目送着那顶软轿被抬进府衙,看着轿中人走到堂侧已经竖起的屏风后。   可惜隔着前排攒动的人头,她便是连那位大人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瞧见。   “又来了!又来了两顶轿子!”   随着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府衙门外落下,人群里的叫嚷声再次此起彼伏。   后头那顶轿子的轿帘被率先掀开,一身素衣淡妆的苏妙漪走下轿,又匆匆走到第一顶轿子前,唤了一声,“义母。”   众人见了这一幕只觉得稀奇。   县主上堂这样大的事,偌大一个容府,竟只有苏妙漪这个义女陪同。更何况,县主这桩丑闻被闹到人尽皆知,也有知微堂的功劳……县主心中竟也没半点芥蒂?   正当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时,轿帘被掀开,被整个临安城非议了几日几夜的扶阳县主终于在众人眼前露了面。   然而这一面,却叫府衙外原本兴奋热闹的人群倏然安静了下来。   扶阳县主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的褙子配三涧裙,不仅裙衫上毫无纹饰,就连头顶的盘髻上也只簪了一朵点翠穿珠花。   她穿得素朴,脸上更是不见丁点脂粉。深色的衣领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就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清晰可见,鬓边更有几缕微白的发丝格格不入,俨然一副不堪重负、短短几日就衰颓了数年的模样……   一时间,竟无人能将眼前这个憔悴的妇人与传闻中那个叔嫂□□、荒淫狠辣的扶阳县主联想到一起。   莫名的,府衙还未开堂,众人竟已微妙地生出了一丝心虚。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苏妙漪搀着扶阳县主缓步朝府衙内走去。   察觉到扶阳县主的手在自己胳膊上微微收紧,苏妙漪反手握紧了她的手腕,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安抚道,“没事的。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胳膊上的力道逐渐松开。   二人走到堂上,知府见了县主这幅模样也是微微一惊,忍不住朝一旁的傅舟吩咐道,“为县主搬把椅子来……”   只是话一出口,他又反应过来这不合规矩,于是目光不自觉瞥向屏风后的端王。   还不等端王发话,扶阳县主却是哑着嗓音,率先出声了,“不必如此。今日堂上没有什么县主,只有苦主和人犯。知府大人,升堂吧。”   闻言,知府略微放心了些,转身坐回主座,正色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两边的衙役们齐声唤着“威武”,紧接着,那击鼓鸣冤的老媪便被带了上来。   那老媪一瞧见扶阳县主,便扑通一声跪下,直朝她扑了过来,张口便嚎,“县主!县主你好狠的心啊……奴婢从前好歹也跟了您那么多年,您竟也要赶尽杀绝……您和二爷的事,当真不是奴婢说出去的啊县主!!”   苏妙漪眉心一蹙,第一时间上前,将扶阳县主挡在了身后,那老媪的手便不依不饶、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裙,怎么也挣脱不开。   堂上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传出府衙外,顿时又引得一片唏嘘声,方才县主亮相时的那点凄怆氛围荡然无存。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面拦下了身后按捺不住的扶阳县主,一面转向堂上的知府,“大人,民女不懂临安府的规矩,可在我们县城里,若有人在公堂上哭闹,那是要先挨上十板的!”   此话一出,还不等两侧的衙役冲上来,那攀着苏妙漪的老媪便吓得一下松了手,哭嚷声也戛然而止。   知府拍了两下惊堂木,“堂下何人,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老媪这才擦擦眼泪,诺诺道,“老妇姓尤,名寿。十年前在容府做活,是县主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后来,后来因无意中撞破县主和容二爷的奸情,被县主发卖了出去……前日夜里出门时,老妇便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堵在街巷里,他们说我的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只能送我下去见阎王……”   说到这儿,尤寿又浑身颤抖起来,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大人!老妇这么多年从不与人结怨,唯一得罪过的人就只有县主和容二爷……可他们二人的事,当真不是老妇传出去的……老妇冤枉啊……”   知府终于拍了拍惊堂木,呵止了她,“若再哭嚷,十板都少了。”   尤寿这才缩了缩肩,闷不吭声地低下了头。   知府又转向扶阳县主,“县主,这尤寿你可识得?”   县主冷冷地扫了尤寿一眼,颔首,“她曾是我院中的粗使婆子。十年前,因偷盗我院子里的财物,才被我发卖了。”   苏妙漪从袖中掏出一纸供状,呈递给知府,“大人,这是尤寿当年亲自按押的供状。”   知府接过供状看了一眼,“尤寿,这供状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被发卖出府的缘由。你怎么说?”   尤寿垂着头,转了转眼,又叫屈道,“大人明鉴,那是县主逼着我按的手印……我撞破了她和容二爷的私隐,若不肯在这份供状上按押,怕是连容府的门都出不去,当日便被乱棍打死了……像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命如草芥,主子想要我们的命,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哪……”   她这话说得悲戚,府衙外围观的百姓们也似是被触到痛处,纷纷应和。   “是啊,县主要发卖个下人,总不可能直接说这人撞破了我的丑事,我必不能留她……那定是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偷盗财物这个理由就够敷衍的了……百试不爽!”   凌长风和江淼站在骚动的人群里,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眼见情势不对,苏妙漪蓦地转身看向知府大人,“大人,民女有几句话想问问这尤婆子。”   知府不动声色地往屏风后看了一眼,摆摆手,便是允准了。   苏妙漪走到尤寿跟前,“一码事归一码事,既然当年偷盗的事你不认,那我们便先来论论前日发生的事。你方才说,你是前日夜里出门的时候,被蒙面的黑衣人堵在了街巷中?”   “是!”   似乎早就料到苏妙漪要问什么,尤寿从善如流地答道,“那些人虽蒙着面,可其中一人掉落了容氏的信物。这才被我认出是容氏的人……”   “谁说我要问你这些了?”   苏妙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叫尤寿从怀中掏信物的动作僵住,“我要问的是,深更半夜,你为何出门?”   尤寿噎了噎,却还是答得十分顺畅,“主家小姐忽然想吃玉川楼的点心,厨房的人都懒得动,便使唤我去跑腿。”   “那是在哪条街巷被黑衣人堵了?”   “……朱衣巷。”   “几个黑衣人?”   “好像有三四个……”   “三四个壮汉,若真要动手杀一个老妇人,竟也能叫你逃脱了?”   尤寿神色一僵,“我,我一边叫人一边跑到主街上去了,他们不敢追过来,我这才逃过一劫……”   “所以是他们太废物了,跑得不如你快,才没能在你跑到主街上之前,把你拦下来,堵住你的嘴?”   尤寿一时哑然,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回答时,苏妙漪却主动替她转圜了。   “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你刚走进朱衣巷,在巷头,而那些黑衣人出现在巷尾。你警惕性高,远远地一看见他们,就转身往外跑。朱衣巷从头至尾,约莫就是从这儿到衙门外。这样的距离,你若跑得快些,黑衣人的确有可能追不上,如此才能说得通。”   尤寿登时喜出望外,连声应道,“对对对,当时就是这样!我跑得及时,他们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然后呢?你躲去哪儿了?”   “我,我不敢再在街上逗留,就赶紧回府了。第二天天亮了,才趁人多来了衙门报案……”   “哦。”   苏妙漪拉长了音调,唇角一掀,笑着俯身,朝尤寿摊开手,“现在,你可以把容氏的信物交给我了。”   “……”   尤寿如同一个傀儡般,愣愣地从袖中掏出一枚容氏令牌,放到苏妙漪掌心。   苏妙漪垂眼,摩挲着那掌心那容氏令牌,“如你所说,你在巷头,黑衣人在巷尾,从你发现他们到逃出朱衣巷,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而且你之后也未曾返回过朱衣巷……那这黑衣人身上的令牌,又是怎么落到你手里了呢?”   府衙内倏然一静。   紧接着,府衙外的人群便轰然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喧闹声——   “是啊,黑衣人都没追上她,那这令牌她是怎么拿到的?”   “她要是真能拿到令牌,估计早就死在朱衣巷,还能逃出来么?”   “问得好啊!”   公堂上,尤寿浑身一震,蓦地睁大了眼,惊惶地瞪向苏妙漪,“……是我记错了!那些黑衣人追上我了,我拼死挣扎才逃出来,挣扎的时候我从他们身上拽下了这块令牌……”   尤寿伸手想拽回令牌,苏妙漪却后退两步,叫她扑了个空,“那就回到前面的问题,三个黑衣人围攻,你是如何逃脱的?拼死挣扎是吧,那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擦碰,可我看着你,似乎毫发无损……”   尤寿乱了方寸,脸色涨得通红,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苏妙漪打断。   “知府大人,依我看,不如当堂传个仵作,来为刘婆子验伤……我听说衙门的仵作,不仅能看出人身上的伤是何物所致,更能从力道里辨认出男女、年纪,要是有手印,甚至还能辨认出凶犯的身高。若能详细到这个程度,我们也好在容府自查一番……”   眼看着知府似有所动,抬手要拍惊堂木,尤婆子愈发慌了神。   她想起雇主吩咐过的话,一咬牙,又哭嚷了起来,“大人!老妇笨嘴拙舌,哪里能辩得过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老妇辨不清楚,便不告了!!”   话音刚落,府衙内外又是一片哗然。   知府的脸色瞬间黑了,重重地拍了两下惊堂木,瞪着堂下的尤婆子,“不告了?击鼓鸣冤的是你,当堂撤诉的也是你!尤寿,你把我们临安府的衙门当什么?!”   尤寿身子一抖,在地上连连叩首,“老妇不告县主杀人,老妇要告发的,是县主与容二爷的私通之罪!”   前日夜里,朱衣巷。   身披斗篷的雇主将一张银票交到尤寿手中,嘱咐道,“所谓杀人灭口,不过就是个引子。一旦在堂上露出破绽了,不必纠缠,立刻改口,告发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奸情便是。”   尤寿谨记着雇主的吩咐,一边磕着头,一边将准备好的说辞尽数吐出,“县主是何等身份,若有意杀人灭口,必不会留下把柄……”   “如此晃眼的一枚令牌,还不叫把柄?”   苏妙漪嗤笑一声。   尤寿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嚷道,“就算老妇拿出证据,她们也有的是法子倒打一耙,反过来说老妇诬告……可通奸的罪名便不一样了!县主和容二爷的奸情,有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罪证!”   她蓦地直起身,一双浑浊的眼骤然闪过光亮,就好像有了什么撑腰似的,转瞬间底气都充足了,声音里也多了几分铿锵有力,响彻府衙——   “容府的二公子容奚,便是他们二人的奸生子!”   刘婆子说完这话,第一时间便去打量苏妙漪和扶阳县主的反应,想要从她们脸上看到慌张、无助和狼狈,就像她之前被从容府发卖时的那样……   可她的期待却落了空。   扶阳县主低垂着眼,脸上竟是无波无澜,好似没听见她这番话似的。而苏妙漪的唇角,更是弯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   尤婆子微微一怔。   与此同时,府衙外对街的茶楼雅座。武娘子站在半开的窗边,一边摇着扇,一边冷眼望着楼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   突然间,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摇扇的动作随之顿滞。   公堂上,尤婆子跪着朝前走了几步,“知府大人,只要将那位容二公子传来,与县主滴血验亲,一验便知!”   知府面露难色,先是看了一眼屏风后低头饮茶、无动于衷的端王,又看向堂下的扶阳县主,犹豫道,“滴血验亲……”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通判大人却像是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竟贸然开口,扬声唤道,“来人,还不去容府将容二公子传唤到堂前来!”   知府一愣,错愕地看向身边的通判。   “不必费劲传了,我这不是已经到了么?”   一道清亮懒散的少年声音自府衙外传来。   霎时间,府衙内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凌长风身侧、那个不知何时站过去的锦衣少年身上。   “容,容二公子……”   人群中,有人眼尖地认出了容奚,当即叫嚷了起来。   其余人听说容奚这个“奸生子”已经到了,也纷纷昂首踮脚,朝这边观望。   “这容二公子竟来了?!我还以为容府怎么都不可能将人交出来呢……”   “是啊!这亲一验,县主和容云暮的通奸罪名岂不是就坐实了?真要各流二千里啊?”   一时间,府衙外人挤人,险些乱了秩序。见状,守在衙门口的差役赶紧将容奚放了进去。   容奚上了公堂,先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刘婆子,又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见他来了,扶阳县主终于抬起眼,神色却有些复杂。   容奚敛去了面上的骄横恣肆,却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大伯母,虽说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既有人想看滴血验亲这荒唐的戏码,那便成全了他们又何妨?”   此话一出,旁人还未察觉出什么,可茶楼里的武娘子却微微变了脸色,眉眼间尽是惊疑不定。   公堂上,扶阳县主对上容奚的视线,缓缓开口,“好。”   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碗清水连同细针被端呈到堂前。   容奚率先刺了一滴血滴入水中,紧接着是扶阳县主。   两滴血同时浮于水面上若即若离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府衙内外,不论是屏风后的端王,还是坐在主座的知府,不论是纷纷向前拥挤、迫切围观的百姓,还是茶楼上暗中窥视的武娘子,所有人无一不是屏气凝神、翘首以盼……   两滴血珠相触,下一瞬,泾渭分明地朝两侧荡开。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在尤婆子难以置信的叫嚷声里,容奚和苏妙漪相视一眼。   二人脸上同时掠过一丝得逞而狡黠的笑意。   滴血验亲的水碗被傅舟走上前端了起来,先是呈给知府,然后又呈给了屏风后的端王。   端王望着那毫不相容的两滴血,忽而笑了一声,转而说了来府衙后的第一句话,“这闹剧总算有了个交代,也呈给外头的众人瞧瞧吧。”   “是。”   傅舟压下内心的波澜,低眉敛目地退出屏风,将那水碗交给了衙役,由衙役端到衙门外,示于那些百姓。   尤婆子发疯似的朝那端呈着水碗的衙役扑过去,却被另外两个衙役拦了下来,死死按住肩膀,不甘心地吼起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是你们,你们在水里做了手脚……”   惊堂木重重一敲,知府叱道,“放肆!这水是本官亲自去接的,你是在质疑本官当堂作假吗?!”   尤婆子浑身一震,面如死灰。   趁着这空当,容奚站到了扶阳县主身侧。   他眼睫一垂,遮掩了眸底的恶劣,俨然又是一幅乖巧无害的模样,与那日在玉川楼发疯的容二公子判若两人。   “我爹与大伯母清清白白,这么多年若有半点逾矩,临安城怕是早就传得风风雨雨,怎么还会等到今日?”   尤婆子撕心裂肺地嚷嚷起来,“容府一手遮天……”   “容府若能一手遮天,今日还会被流言逼迫到在公堂上滴血验亲?我还会走在路上被人骂作奸生子?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容奚眉心微蹙,似是如鲠在喉,“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真是想想就令我恶心!” 第39章   茶楼上, 武娘子扣在窗沿的手猝然收紧。   她身边的婢女也慌了,“娘子,怎会如此?那日在玉川楼, 不是容二公子亲口说……”   “我们被骗了!蠢货!”   武娘子咬牙切齿地叱了一声,她死死盯着那水碗里的两滴血, 双眼仿佛都被血色浸红,“我们都被容奚骗了……不, 不对……一定是苏妙漪!这根本是他们设好的一个圈套……”   一事真,百事真。   一事假……百事假!   如此一来,不仅容云暮和县主的私通之罪没了罪证, 就连此前大肆散播的那些流言也会被人怀疑是有意陷害……   与此同时, 楼下的人群里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啊!折腾了这么几天, 原来真是谣言啊!”   有人大失所望。   “我就说嘛!这容二公子要是扶阳县主亲生的, 那也太离谱了!还说容二夫人替他们的奸情遮掩……太荒谬了,傻子才会信!”   “那这个尤婆子不就成了诬告了?诬告者反坐,她图什么啊?难道就是因为当初被容府发卖, 所以怀恨在心?”   衙门外众说纷纭, 公堂上一片肃静。   “恭喜县主, 恭喜二公子!”   就在此刻,竟有一人突兀地出声道,“这几日临安城内的流言甚嚣尘上,今日总算真相大白,还了二位一个清白!”   苏妙漪神色微动, 转眼看去, 只见说话的就是方才那个越过知府传唤容奚的通判。   那位通判喜出望外地向扶阳县主和容奚道完贺,立刻便向知府进言道,“大人, 既然谋杀和通奸这两项罪名都是凭空捏造,那今日便不必劳烦县主继续站在这儿受罪了……不如先将这尤婆子押下去,仔细盘问,待查清她为何诬告后,再严加处置,给容府一个交代。”   苏妙漪当即阻止,“为何要押下去盘问?今日众人皆为见证,在堂上一查到底便是!这尤婆子早不诬告、晚不诬告,偏偏选在这个关头,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苏娘子慎言!”   通判突然脸色一变,扬声截断了苏妙漪的话,“你说这尤婆子背后有人指使,可有凭据?公堂之上,你若是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那与这尤婆子的诬告有何分别?”   他咄咄逼人、声色俱厉,一时间,苏妙漪竟被这架势晃了下神,驳斥的话难得卡了壳。   见状,那通判的气焰愈发嚣张,乘胜追击道,“衙门办案自然有衙门办案的章程,若是在这公堂上胡乱逼问几句,就能将一切查清楚,那还要我们衙门做什么!除了盘问,还要搜证,无一不费时费力,就算苏娘子你等得起,其他人等得起吗?”   仅仅是须臾之间,公堂上的风向便被这位通判大人扭转,就连端坐在主座上的知府都没能插得上话。   眼见那两个扣押尤婆子的衙役要将她带下去,苏妙漪脸色微变,“等等……”   下一刻,却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盖过了她。   “人证物证,我已经替诸位大人寻来了,不必劳烦衙门再费时费力。”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却见来人一身白色襕衫,袍袖翩翩、步态从容,正是早就离家出走、似是要和容府割席的容大公子容玠!   见是容玠来了,苏妙漪总算略微松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该将戏台交出去,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回到了扶阳县主身边。   扶阳县主却是没想到容玠会上公堂,眼眶瞬间就红了,“玠儿……”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从府衙的另一道侧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尤婆子年纪相仿的仆妇。   “尤寿如今是城西尤家的仆妇,听闻她状告我母亲杀人灭口,我第一时间便去了尤府……”   容玠将一方匣盒双手递呈给知府,“这是从尤寿衣柜暗格里搜出来的一百两银票,尤家的管事和下人都在场,亲眼见证。我身后这位,是与尤寿同住之人,她的口供亦在这匣盒内。”   那仆妇走上前,瞥了尤婆子一眼,“前日夜里,尤婆子的确被差遣去买玉川楼的点心。可她回来后却两手空空,管事的找她理论,她竟还顶撞了管事,说往后再也不用受她的气。老妇心中觉得奇怪,半夜里就一直留意她的动静,果然看见她往衣柜里藏了一张银票……”   知府翻看完口供,又拈着那张银票看了看,神色凝重,“尤寿,这一百两银票你从何而来?可是有人收买了你,指使你来衙门诬告扶阳县主?”   “……”   尤婆子眸光闪躲。   “诬告者反坐。”   容玠缓步走到了尤婆子跟前,“按照律例,今日你诬告我母亲不成,便要被流放两千里。不过尤寿,我觉得你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尤婆子一愣,终于抬头撞上容玠的视线。   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睛盯着她,好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叫她心中一凛。   “你这身子骨能不能撑到两千里,暂且不论。指使你的幕后之人能允许你活到那一日么?”   青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平淡,却潜藏着一丝残忍和冷酷,“容府受了如此大的屈辱,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你活着一日,那人的把柄便存在一日。他会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生怕你突然对容氏的人松了口,将他供出来……”   说着,他忽而放轻了声音,清隽的五官被蒙上一层暗影,棱角陡然锋利,“若你是他,怎样做才能安心?”   尤婆子瞳孔微缩,目光不自觉飘向坐在主座上的知府。   见她眼神似有松动,青年的唇角兜起一丝弧度,语调愈发轻缓,如同蛊惑一般,“反之,若你现在供出幕后之人,不仅可以减罪一等,而且容氏允诺,不论你流放到哪儿,定派人护你周全,绝不叫人伺机报复……尤寿,你不过是遭人唆使,罪不至死。可究竟要不要这条活路,就在你一念之间……”   “大人!”   尤婆子重重一颤,忽然盯着知府的方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号啕起来,“大人!是你说的,是你告诉我……县主与容二爷有奸情,容二公子就是他们二人的奸生子……也是你让我来府衙击鼓鸣冤……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知府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却是传来一道厉声呵止,“此人诬告未遂,已然神志不清,竟连知府大人都胡乱攀咬,还不将她拖下去——”   “且慢。”   容玠眸光微动,拦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衙役,“这尤婆子胡乱攀咬的,似乎不是知府大人,而是尹大人您吧?”   “尹大人”三字一出,众人第一时间还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位,可顺着容玠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却齐刷刷汇集在了站在知府大人后方的那位通判身上。   尹通判的表情僵了一瞬,紧接着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荒谬绝伦!我与容氏无冤无仇,为何要费尽心思收买这么一个老妇,就为了在公堂上诬告扶阳县主?”   公堂上的对峙瞬息万变,直叫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们看得目不转睛,大气都不敢喘。   容玠定定地望着尹通判,面上仍挂着不深不浅的笑意,眼底却蕴着幽暗,“是因为我。”   尹通判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骇人。   知府也懵了,“容玠,你此话何意?”   容玠低眉敛目,答道,“回禀大人,尹大人的独子尹璋与我是府学同窗。近日,学官们正在品议唯一一个直取入仕的名额,待选名单里,尹璋仅次于我。通判大人散播谣言、诬告家母,便是为了让学官们以‘家世不清白’为由,将我从名单里抹去,好让尹璋能顺理成章地直取入仕。”   这番话一说完,衙门外的人群又是发出一阵茅塞顿开的惊叹声——“原来还有这一出!”   尹通判脸色青白,指着容玠道,“你信口雌黄,有何……”   “我还有人证。”   容玠波澜不惊地打断了他。   下一刻,三个被黑布蒙罩着头的人便被衙役们带了上来,推搡到了堂前。   三人瘫倒在地上,头上的黑布被一下揭开。   浓重的酒气瞬间在公堂上蔓延开,直叫苏妙漪忍不住蹙眉,以袖掩鼻,又搀着扶阳县主往后退了好几步。   看清那三个醉醺醺的酒鬼面容,尹通判蓦地瞪大了眼,一下冲了过去,“璋儿?璋儿!”   尹璋被尹通判晃醒,迷迷糊糊地咧嘴笑起来,“……爹?你是我爹!”   见尹璋神志不清,尹通判厉声对着容玠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苏妙漪忍不住冷嗤一声,“通判大人的眼神不好使,连鼻子也是摆设吗?令郎一看就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啊。”   话音未落,尹璋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一把推开尹通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结巴道,“这,这不是府衙公堂吗?我,我已经做官了?我已经当上官了!”   他回身将另外两个人拉起来,“杨兄、方兄,快醒醒!我已经到了汴京,我成知府大人了……”   另外两人揉着眼睛,站都站不稳,也浑浑噩噩地向尹璋道贺,“恭,恭喜尹兄!贺喜尹兄!总,总算扬眉吐气,把那容玠拽、拽下来了……”   听着话锋不对,尹通判刚想要冲上去,屏风后的端王却发话了,“拦住他。”   两个护卫当即从屏风后绕出来,将尹通判按下。尹通判被堵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尹璋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醉醺醺地在公堂里大放厥词,如入无人之境。   “这府衙,怎么和咱们临安的府衙有点像啊?”   “废话!衙、衙门不,不都长一样吗……”   “你是什么人,还不滚下来,给知府大人让座?!”   “容,容玠?你怎么也在这儿?!”   尹璋跌跌撞撞地到了容玠跟前,眯着眼瞧他。   “尹兄你定是眼花了!容玠他怎么可能在这儿……他那样见不得人的家世,哪个学官敢举、举荐他去汴京啊……”   “还,还得是尹兄你们家手段高明啊……要不是你们找了个容氏发卖的老婆子去击鼓鸣冤,这事情能闹这么大吗……”   闻言,被扣押的尹通判又死命挣扎起来,可却被护卫按下,动弹不得。   尹璋浑然不觉,竖起一根手指,嘚瑟转了个圈,“一百两!我,我爹给了那老媪一百两……”   说着,他又打了个酒嗝,脸色通红,“相当于用这一百两买了个官、官位……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衙门外顿时传来几声愤慨的谩骂。   知府的脸色黑如锅底,下意识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只见那位端王殿下眯了眯眸子,周身气压也低了不少。   见状,知府一拍惊堂木,叱道,“还不把他们都押下去!”   衙役们一哄而上,尹璋三人却还在不依不饶地呼嚎,“大胆!你们竟敢对本官动手……”   一片混乱中,苏妙漪缓缓放下衣袖,若有所思地望向站在公堂另一侧的容玠。   这位通判之子固然荒唐,可就如此心急,偏要在开堂前夜与人庆功宴饮么?她不信巧合,这其中必然少不了容玠的推波助澜。   还有,人人的醉酒之态不同,若要确保他们上了公堂,定能像此刻这般目眩神迷、口不择言,只要在酒里掺入那么一丁点致幻的药草,被酒气一熏染,任谁也发现不了丝毫痕迹。   容玠似有所察,转眼看过来。   苏妙漪眼睫一垂,移开视线。   短短一日,从去尤府搜集认证物证,到为尹璋几人设局,容玠在关键时刻倒是没掉链子……   “前段时日临安城流传的那份小报,我也一并找到了源头。”   容玠的目光落在苏妙漪身上,“是玉川楼的杂役。”   语毕,他才转向知府,“近日的风波皆因小报而起,既然诬告一事另有主使,那小报上语焉不详的慕容府恐怕也并非巧合,还请大人将那杂役传上来,一并查个清楚。”   苏妙漪眼眸微微一亮。   尹璋父子的确是借了流言之事,想要彻底铲除容玠,可玉川楼仿造的小报,却未必是他们的手笔。   这一点,她清楚,容玠不可能不清楚。   可正如傅舟此前所说,若单论那段“慕容氏”的新闻,官府其实难以追究。可此刻因为有了尹璋父子的指使诬告,那段新闻还有留言板上点名道姓的留言,便有可能是他们环环相扣的阴谋,于是才有了一查到底的理由……   容玠是想借诬告一案,顺藤摸瓜引出玉川楼!   果然,知府点头应允。   那玉川楼的杂役被带了上来,不过令苏妙漪失望的是,此人竟然决口不提武娘子,更是与玉川楼撇清关系,然后便将一切事情栽到了尹通判头上,说是受他指使。   尹通判对此却是抵死不认,他甚至松口说自己的确收买了尤婆子,但还是发毒誓说小报之事与他们尹家无关。   眼见二人僵持不下,屏风后的端王轻咳一声,知府会意,叫两个衙役将他们通通押了下去,择日再审。   目送他们二人被押走,容玠眉峰微蹙,心知这杂役多半已是玉川楼的弃子,而尹璋父子则成了小报一事的替罪羊。   自此,公堂上这出由流言而起、几近转折精彩纷呈的县主私通案总算告一段落。   转眼间已经过了午时,太阳升到了正上空,衙门外围观的人群饥肠辘辘,又被晒得出了一身汗,于是三五成群地想要离开。   公堂上,知府也暗自拭去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朗声道,“既然此案已然明了,那么……”   退堂二字刚要出口,苏妙漪却突然从旁站了出来,“大人!”   知府的一颗心霎时又悬了起来,“又怎么了?”   苏妙漪打起精神,扬声道,“民女以为,此案还未结束。义母这些时日为流言所困、深受其害,元凶恶首自然是煽风点火、别有图谋的尹家父子,可他们还有帮凶!”   帮凶二字传到府衙外,登时叫那些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看客们停住了脚步,又朝衙门外乌泱泱地涌了回来,一边揉着发麻的腿叫苦不迭,一边催促着苏妙漪别再卖关子。   知府亦是头疼不已,连敲了几下惊堂木,嘴里喊着肃静,随即才转向苏妙漪,“说吧,何人是帮凶?”   苏妙漪缓缓转身,先是看了一眼面露惑色的扶阳县主,又扫视了一圈众人,除了容玠低垂着眼、无动于衷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她说出那个帮凶的身份。   衙门外的人群亦是如此,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公堂上的苏妙漪转过身,面朝着他们的方向,手指一抬。   “民女今日要替县主举告的帮凶……”   目光扫过那些翘首企足、望眼欲穿的面孔,苏妙漪掷地有声地撂下四个字,“就是他们!”   一瞬死寂后,衙门外的人群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扶阳县主眼里也掠过一丝错愕。   “你说你要告谁?”   知府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妙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民女要告的,就是这临安城里每一个听风是雨、以讹传讹,只靠推测、猜疑和臆断就妄议他人品行和私隐的好事者!”   “苏娘子。”   赶在知府开口之前,傅舟便唤了她一声,提醒道,“我此前分明已经告诉过你,按照我朝律例……”   “我知道。”   苏妙漪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按我朝律例,散播流言的人从未被定罪。可古往今来,被谣言杀死的性命,却数不胜数!其中尤以女子居多!”   顿了顿,她又转过身,看向府衙外那些对她横眉冷对、嗤之以鼻的面孔,“你们不是喜欢听故事么?那我就再同你们讲一个百年前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清河县,女子叫巾莲。”   话音未落,登时就有断断续续的嗤笑声从外传来。   苏妙漪垂眼,缓缓踱步到公堂外,“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你们都知道这位清河县的巾莲,你们知道她美若天仙,知道她不安于室,知道她最后伙同奸夫毒杀了自己的夫婿……”   衙门外,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苏妙漪究竟想干什么。   苏妙漪话锋一转,继续道,“那你们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位巾莲其实是位知书达理、温柔仁善的名门淑媛,与夫婿更是伉俪情深、恩爱美满。可谁料后来因仇家嫉恨,他们二人才被编排进了话本,村村传唱、乡乡张贴,成了人尽皆知的侏儒和毒妇。一朝声名尽毁,最后夫妻二人不堪其辱,跳河而亡!”   “……”   衙门外的嗤笑声消失了。   “流言被传出去的那一晚,我去见了义母,我告诉她,我会帮她澄清一切。可她同我说了一句话。”   苏妙漪深吸了一口气,“她说,□□之名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扶阳县主眸光微颤,及时别开了脸。   苏妙漪抬起头,望向那刺眼的日光,“其实也不对。泼在地上的水尚且能被晒干,可□□之名却会像刀刻斧凿一般,永远印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如何自证,才能让它们没有存在过?清者自清,真的不是一句空话么?就算今日在公堂上,我们已经找了这样多的证据,证明那些荒唐无稽的话是有心人刻意捏造,你们真的就相信了吗?空穴才来风,无风不起浪……你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已经打算用这轻飘飘的两句话来掩饰自己的愚蠢?”   连番的质问将府衙外聚集的众人砸得哑口无言。有人心虚理亏,有人却是事不关己、漠然视之。   “我知道我的举告没有用,但我说了这么一通废话,就是想告诫所有人。”   苏妙漪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公堂上的众人,“今日你们若甘愿做流言的帮凶,那么来日,被泼上一身脏水、永远解释不清的□□,就有可能变成你,变成你的母亲,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   “巾莲即我,我即巾莲。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一片寂然无声里,苏妙漪的话音在公堂外的开阔空地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衙门外,男人们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妻女,面上的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而女子们,不论是年迈的老媪、抱着婴孩的妇人,还是尚未出阁的姑娘,似是都被这句话触动。   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耳畔不断回响的便是那句“生而为女、休戚与共”。贵为县主,都免不了被人诬陷诋毁,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   今日她们这些女子若不同舟共济,有朝一日祸及己身,又能希冀谁替她们出头?难道要指望现在站在她们身边,对着县主都指指点点、大放厥词的男人们吗?   她们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心中亦是掀起狂澜……   “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一道清越的女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屏风后,端王第一时间便辨认出了那道声音。   他神色一怔,蓦地站起身,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然而足尖刚踏出屏风外,他却又如梦初醒,默默退了回去。   府衙外,江淼将手在嘴边围成了一圈,扬声应和着苏妙漪的话,“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苏安安懵懵懂懂地站在她身边,也跟着她喊了起来。   人群中,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恰似水滴汇成江河,星火靡靡燎原。那些柔弱娇怯的嗓音叠合在一起,竟也变得铿锵铮铮,高亢如钟——   公堂上,扶阳县主神色怔忪地望着这一幕,水光盈盈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苏妙漪真的说到做到了……   与此同时,公堂另一侧。   容玠终于抬起眼,静静地看向那在艳阳下灼灼而立的素衣女子。   女子刚好转过头来,或许是因为在日光下站了许久的缘故,又或是方才那番话说得太激昂,她的面颊上带着一抹张扬而鲜活的胭红。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女子眉眼俱扬,快意一笑。   那一刻,容玠心脏狂跳、血液沸腾,亦有一簇火从他的心口烧到了嗓子眼。   这是平日里无数次被掩藏、被压抑、被试图浇灭的火星,从堆积的余烬中一点点复苏……   乘风而起,轰然燎原。 第40章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   临安城内华灯初上,笙歌鼎沸。虽仍是一幅繁华热闹的景象,可却总觉着比平日里少了些什么。   从玉川楼和醉江月进进出出的食客们若有所失, 酒过三巡后才恍然明白,原来是少了小报!   先是自留言板上冒出那些谣言后, 知微堂已经连着好几日没出知微小报。而今日在公堂上,玉川楼竟也和县主的案子有牵扯, 虽然那杂役极力撇清关系,可任谁都会怀疑,玉川楼和尹家串通, 合起伙来诋毁容家。毕竟那击鼓鸣冤的老媪一冒出来, 玉川楼就立刻广而告之, 甚至都没等到平日里兜售小报的时辰, 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因着这些事,玉川楼今日的食客都少了不少,楼里楼外也没人兜售小报了。   从知微堂来了临安城之后, 临安城的百姓们几乎都已经习惯了每晚买份小报, 如今突然没了, 心里竟还空落落的。   醉江月里,食客们一想起小报,便免不了又提起今日苏妙漪在公堂上的表现。   “实不相瞒,最开始那个苏老板叱责我们这些人是帮凶的时候,我真觉得可笑!”   有人放下酒盅, 朝醉江月外指了指, “整个临安城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恐怕就是她了。那夜所有人可都看见了,诋毁扶阳县主的话都贴在她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要说帮凶, 她苏妙漪才是最大的帮凶!”   与他同坐一桌的人摆摆手,“所以啊,苏老板最后也认了。她说她治不了其他人的罪,但为作表率,她认下了自己监管不力使得流言散播的罪名。不仅当堂挨了十板子,还说从明日起,会将这次案子的前因后果在知微小报上连登一个月,用来挽回这次的过失……”   “是啊,这十板子一挨,我也对这位苏老板心服口服了!”   “虽是女子,可这苏老板不论是为商、还是为人,气魄都不输男子……”   “别说什么不输男子了,依我看,也没几个男掌柜能有这气魄。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在临安城横空出世的苏老板,行事作风特别像一个人?”   几人相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报出了同一人的名讳,“裘恕!”   没想到能如此心有灵犀,众人顿时笑开,举杯共饮。   醉江月里觥筹交错,而另一边,萧瑟冷清了几日的容府也终于恢复了生气。   宴厅里的几盏灯树全都被点亮,灯烛辉映,就连宴厅外的小桥流水、亭台游廊都被照得明光烁亮,有如白昼。   端呈着茶点的下人们鱼贯而入,围在桌边布置着席面,用心程度竟是比起之前的县主生辰,也丝毫不逊色。   可今日这出席面,却不是为了招待什么达官显贵,而是招待知微堂的众人。   苏积玉带着苏安安,被一个提着灯的女使率先引进了宴厅。   苏积玉从未来过容府,一时有些局促,眼神忍不住往四周瞟,打量着四周的布置。   而苏安安之前就来过容府,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起来比苏积玉松弛太多,一进宴厅便自如地寻了个座位坐下。   “苏老爷,您这边请。”   女使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苏积玉吓了一跳,受宠若惊,“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是什么老爷……”   游廊上,江淼和顾玉映一人一边,搀着身子微微前倾、走得慢慢吞吞的苏妙漪。   苏妙漪一边走一边疼得抽气,后头跟着的凌长风皱着眉冷嘲热讽,“你说你图什么,非要在公堂上挨那十板子?扶阳县主又不会再怪你了,你何必故作姿态,自讨苦吃?”   苏妙漪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板子只是替县主挨的?今日在公堂上,我一下把全临安城的人都骂了个遍,若不吃点苦头,以后谁还和我做生意?我知微堂还开不开张了?”   闻言,顾玉映脚下一顿,恍然大悟,“原来你主动领罚,是给衙门外那些人看的。”   苏妙漪点点头,看向顾玉映,苦着脸,“你那段稿子,写得好是好,就是太得罪人了……”   “原来那些话是你写的!”   江淼越过苏妙漪去看顾玉映,“难怪,我就说她放不出那么香的屁。”   “……你太粗俗了,不配与我们为伍。”   苏妙漪受不了了,甩开江淼,双手抱住了顾玉映的手臂。   顾玉映失笑,“你若觉得那些话太得罪人,怎么不改改?”   “那怎么行?”   苏妙漪不服输地嚷嚷起来,“那么漂亮的一番话,改了就没气势了。我必须得一字不落地说出来!那些人再生气,看见我挨了十板子,估计气也就全消了。”   说着她又嘶了一声,“就是我没想到,这十板子能这么痛……”   “不然你以为呢?”   凌长风冷哼,“这还是看在扶阳县主的面子上,那些衙役不敢下重手。否则你还能走路?早就被打得爬也爬不起来了。”   说话间,几人总算磨磨蹭蹭地走进了宴厅。   宴厅里的女使们立刻迎了上来,两个搀着苏妙漪,一个拉开了上座了圈椅,另一个特意拿来了一张厚实绵软的金丝软垫,垫在苏妙漪身下。   四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苏妙漪坐下,俨然一幅如临大敌、伺候主子的架势。   苏妙漪缓缓坐下,总算长舒了口气,“多谢……”   她一坐下,凌长风立刻拉开了她身边的坐凳,挨着她坐下。江淼被直接挤到了一旁,白眼一翻,坐到了苏积玉身边。   顾玉映原本也想坐苏妙漪身边,可苏妙漪左手边的位置被凌长风抢了,右手边便是主座。她一个外人,怎好坐主座?   犹豫片刻,顾玉映只能转身走开,坐到了江淼身边。   苏妙漪无语地看了一眼凌长风。   凌长风却无所察觉,还冲着她咧嘴傻笑,“想要什么?小爷我伺候你。”   “……”   苏妙漪撇撇嘴,刚想差使凌长风给自己倒茶,身后却忽然掠起一阵阴风,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白影。   下一刻,凌长风的视线便越过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双眼一瞪,见鬼似的嚷起来——   “你怎么来了?!”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只见在她右手边主座缓缓坐下的,竟然不是旁人,而是容玠!   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也错愕地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不过不同于凌长风,苏妙漪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儿是容府,是容玠自己家,他回家一趟难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奇闻么?   容玠眼神都没往他们这边扫,侧身在女使捧来的水盆中净手、擦干,启唇吐出三字,“我姓容。”   “你不是都离家出走,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吗?”   凌长风却不惯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在说自己姓容,装什么?”   “……闭嘴。”   苏妙漪转头叱了一声。   容玠好不容易回容府一趟,若是被三言两语讥讽得面上挂不住,转头走了,那他们岂不是又从容府的恩人变罪人了?   苏妙漪心里是这么想的,凌长风却根本没这个脑子。   一听苏妙漪叫他闭嘴,还是为了容玠,他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表情瞬间就垮了。原本还想抬杠几句,可又觉得没意思,于是眉眼一耷拉,偃旗息鼓。   江淼坐在对面,刚好能将凌长风、苏妙漪和容玠这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眼神好,一眼就瞥见了容玠唇上几乎已经看不出痕迹的伤口。   江淼想起什么,微微一愣,目光随即就移到了苏妙漪唇上。   在这两人唇上的伤口上来回扫了几个来回,江淼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苏妙漪。”   她状似不经意地放下茶盅,指了指自己的唇问苏妙漪,“这都几天了,你嘴上不小心磕破的伤口怎么还没好?”   莫名的,宴厅内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在了苏妙漪那结了薄痂还未完全脱落的下唇上……   包括容玠。   苏妙漪僵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用抬袖掩唇,含糊其辞地,“这几日没休息好,自然伤口好得慢。”   江淼挑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她。   二人四目相对,苏妙漪瞬间明白了她那看穿一切的眼神。   她瞳孔震颤,气急败坏地,“……江淼!”   围在桌边的一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满脸愕然地望向苏妙漪,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如此大的反应。   ……除了容玠。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度了,更招人怀疑,苏妙漪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你怎么管那么宽?!”   “怪我怪我。”   江淼似笑非笑,直接岔开了话题。   可即便她已经点到为止,苏妙漪这脑子却像是被开启了什么开关似的,这几日来不及回想的画面又开始在脑海里层出不穷、挥之不去。   偏偏画面里的另一个人,此时还就坐在她身边。她甚至还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唇上……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唤了一声凌长风,“你同我换个位置。”   话音未落,她刚要起身,一只手却忽然从旁探出,在桌下攥住了她的手腕。   “!”   苏妙漪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朝桌下看去。   只见一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男人手掌正扣在她的腕上,力道不轻不重,可却牵制着她再难起身。   苏妙漪错愕地抬眼,便见这只手的主人仍是正襟危坐,面无波澜地饮着茶,就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苏妙漪暗自咬牙,想要将手从容玠的桎梏下挣脱开,可却是怎么也抵不过他的力道。更何况对面还坐着那么些人,若是她挣扎的动作再大些,势必会被其他人看出端倪。   “不是要和我换位置么?”   另一边,凌长风已经雨过天晴,兴冲冲地站了起来。   苏妙漪被扣着手动弹不得,扫了一眼对面的顾玉映,终于放弃了与容玠鱼死网破的念头,硬生生坐在原位,闷声道,“不换了不换了!懒得折腾……”   凌长风只能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下一刻,苏妙漪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她蓦地收回手,瞋目切齿地看了容玠一眼,刻意往凌长风的方向挪近了些,和他拉开距离。   不多时,扶阳县主便到了。除了挨了板子、不方便起身的苏妙漪,众人都纷纷起身见礼。   见容玠也在,扶阳县主顿时露出些欣然之色,“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凌长风抬头瞧见扶阳县主的模样时,却是微微一愣,忍不住咦了一声。   此刻的扶阳县主已经换回了华贵靡丽的裙装,簪戴着翠羽明珰。如墨的鬓发里再瞧不见一根银丝,更神奇的是,就连白日里出现的皱纹也消失不见,整个人容光焕发、还年驻色,全然不复在公堂上的衰颓和憔悴……   苏积玉等人亦是觉得惊奇,却没敢像凌长风表现得那般明显。   不过扶阳县主也从他们的目光中有所察觉,抚了抚鬓角,在容玠身边坐下,笑道,“今日上公堂前,妙漪特意为我妆扮过……”   闻言,众人才恍然大悟。   “看见华服盛妆,便会联想到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偏要素衣陋颜,才能打消些许疑心……”   顾玉映与苏妙漪相视一眼,忍不住感慨,“容貌与衣裳,何时才能不被当作原罪?”   正说着,容云暮和容奚也到了。   容奚自然是一进来便找到了苏安安,在她身边落座。如此一来,宴厅里便只剩下扶阳县主身侧的位置。   “……”   容云暮一时竟踟蹰不前。   倒是扶阳县主掀起眼看过来,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坐吧,今日是家宴。”   容云暮微微一愣,下意识又看向容玠。   容玠低垂着眼,似是没有察觉。苏妙漪皱皱眉,有些受不了宴厅里的氛围,忍不住在桌下踢了容玠一脚。   容玠转头看她。   苏妙漪笑里藏刀,一字一句强调,“义兄,我饿了。”   容玠眉梢微挑,终于看向容云暮,“二叔为何还站着?”   容云暮神色微动,这才走到扶阳县主身边落座。待所有人坐定,扶阳县主终于命人传膳。   扶阳县主一直强调今日是家宴,于是众人也逐渐放松下来。容奚熟练地往苏安安碗里夹着她爱吃的那些菜,直将她那碗碟都堆成了小山。   凌长风照葫芦画瓢,亦是殷勤地为苏妙漪夹菜,苏妙漪却不大领情。   “……吃你的,我自己有手。”   “你这不是不好起身吗?远一点的都吃不了。”   “远一点的我可以不吃!”   二人争执间,容府的女使们已经端呈着酒壶走上来,一一为他们斟酒。   其中一人刚好走到苏妙漪身边,正要斟酒,容玠却是忽然伸手盖在了苏妙漪的酒盅上,侧头看了那女使一眼,“换鹿梨浆。”   女使一怔,这才想起苏妙漪有伤在身,连忙为苏妙漪换上了与苏安安和容奚一样的鹿梨浆。   苏妙漪正与凌长风辩驳着她与苏安安的不一样,压根没留意到这一插曲。   扶阳县主将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女使们将所有人的酒盅斟满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见时机差不多了,扶阳县主端着酒盅站起身来,众人一愣,纷纷停杯投箸。   扶阳县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身畔的容云暮身上,叹了口气,“云暮,在座都是容府的恩人,我们该一起敬大家一杯。”   容云暮顿了顿,也拿起酒盅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此次容府的风波,若无在座各位襄助,断不会有今日的结局。容云暮在此,谢过诸位了……”   众人连忙也跟着站起身来,纷纷举杯。   顾玉映说道,“县主和二爷不必如此客气。此次能化险为夷、止住流言,还是多亏了九安和妙漪,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从旁帮衬,替他们敲边鼓罢了。”   其余人皆是连声附和。   扶阳县主回头看向苏妙漪,微微一笑,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妙漪……的确是我的贵人。可惜我从前却有眼无珠,目光短浅,竟将珍珠混作鱼目……”   与扶阳县主虚与委蛇久了,如今她突然放低姿态,真心真意地说这些话,倒是叫苏妙漪不大习惯,愈发坐不住了。   “义母谬赞,此事本来就因我而起……况且我唤您一声义母,替您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扶阳县主摇了摇头,又看向其他人,“今日除了要向诸位道谢,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前几日,我因一念之差,险些造了杀孽,害了一条性命……”   此话一出,宴厅里倏然静了下来。   除了容玠和苏妙漪,其余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的表情。   扶阳县主眼眸微垂,轻声道,“虽然那日没有酿成大祸,可我这心中总是不安,所以明日起,我打算离开临安,去凌音寺修行一段时日,以消除我的罪业,也为那个险些遭了无妄之灾的人诵经祈福……”   容云暮微微一怔,蓦地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容玠眼底也闪过一丝异样。   连苏妙漪都惊了,强撑着便要站起来,“义母,何至于如此……”   扶阳县主却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扶着她坐回原位,“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劝了。”   容玠垂眼,默然不语。   知微堂的几人不清楚状况,可容家几人和苏妙漪却明白,扶阳县主此番离开临安去佛寺,绝不仅仅是为了祈福修行那么简单,或多或少还带着些避嫌的意味。   尽管今日在公堂上,苏妙漪已经将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可只要扶阳县主和容云暮还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是免不了让众人想起那些谣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避一避风头,任时间冲淡一切……   宴厅内原本松快的氛围顿时又变得凝重。   见状,扶阳县主强颜欢笑起来,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说道,“都板着个脸做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今日既是家宴,也算是我替自己办的践行宴。我还有些话,想要一一同你们说……”   她率先与苏妙漪碰杯,望过来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妙漪,不管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义母,如今我都是真心把你当做女儿来看待了……我不清楚以容府之势,还配不配做你的靠山。可往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你开口,容氏一定会倾全族之力替你达成心愿……”   苏妙漪心绪纷杂,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讷讷地举起杯,饮了一口鹿梨浆。   扶阳县主将杯中酒饮尽,又从旁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走到容玠跟前,笑道,“玠儿。”   容玠攥了攥手,站起身,“……母亲。”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母亲的气,觉得母亲自私……可在母亲心中,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母亲只是想保护你,可惜用错了方式。”   县主苦笑,“从前我总觉着,你要做的事就如同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可有人同我说,你不是飞蛾,也不是蚍蜉,你会是刀斧与江流……往后,母亲不会再阻拦你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亲在青灯古佛旁,也会替你祝祷,愿你功成愿遂。”   容玠眼底那汪寒潭终于起了波澜,泛起粼粼涟漪。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又什么都难以启齿。   知子莫若母,扶阳县主没有等他开口,便将杯中酒饮尽,又朝容奚走了过去。   “奚儿,你刚出生不久,你母亲就病故了,所以你小时候,一直是大伯母照料你。你还记得么?那些年,你总是喜欢缠着大伯母,那些嬷嬷丫鬟们拉都拉不开。用膳时,更是要大伯母亲自喂你,否则便不肯张嘴……”   破天荒的,容奚素来顽劣乖张的面容似有碎裂,隐约露出那虚伪面具下的真实底色,却是苦涩而懊悔的。   “……奚儿怎么可能忘?”   扶阳县主摸了摸他的头,“如今你已不是小孩,以后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明白么?”   “……”   容奚神色挣扎,亦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为何,苏安安忽然觉得这样的容奚有些可怜,忍不住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无知无畏道,“县主婆婆,您放心吧……他不会一个人的,以后我负责陪他吃饭,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离别的氛围骤然被苏安安的童言无忌冲散。   容奚僵硬地转过头来看了苏安安一眼,“你养猪呢?”   扶阳县主失笑,连声道,“好,那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最后一杯酒,她留给了容云暮。   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无言。   半晌,扶阳县主才深吸一口气,微微倾斜了手中酒盅,“铛”一声在他的杯沿轻轻一撞。   她本想感谢他这些年的包容和照拂,本想说自己这一走,她的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他了,要劳烦他继续守在这个家,为她的孩子托底。还想告诫他往后不要再在晚上饮茶了,否则总是睡不好……   可思前想后、欲言又止,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 第41章   傅府里, 穆兰正在伺候沐浴完的傅舟更衣。傅舟为县主一案忙碌了两日,此刻满脸疲惫,闭目养神, 任由穆兰替他整理衣衫。   忽地想起身,傅舟眼也没睁, 启唇道,“听说扶阳县主今夜请了知微堂的所有人去容府……”   穆兰接过丫鬟手中的巾布, 亲自为傅舟擦拭湿发,她今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就连傅舟同她说话都没听见。   没得到回音, 傅舟才睁开眼, 又问道, “苏妙漪不是与你情同姐妹么?怎么没叫上你一起去?”   穆兰动作一顿, “可你昨日才说,要我别再同她来往……”   傅舟啧了一声,皱眉道, “昨日是昨日, 今日是今日。同样是穷乡僻壤出来的, 苏妙漪能凭一己之力在公堂上把黑的都说成白的,你与她一起长大,这脑子怎么一点也不会转圜?”   “……”   穆兰脸色微沉,咬了咬唇,想要争辩什么, 却又无力反驳, 只能隐忍下来,继续为了傅舟擦拭发丝。   想起今日公堂上的闹剧,傅舟忍不住眯了眯眸子, 带着轻蔑之意的开玩笑道,“罢了,你蠢些也有蠢些的好。若真像苏妙漪那般诡计多端,将荡妇都说成烈女,我反倒要怕你了……嘶。”   脑后忽然传来一阵被牵扯的疼痛,傅舟倒抽了一口冷气,蓦地捂着头皮,“你动作轻点!”   他一转头,却被一块巾布狠狠地砸上了脸。   巾布从他脸上滑落,傅舟难以置信地望向满脸嗔怒的穆兰,“你竟敢……”   穆兰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忍无可忍地嚷了出来,“我是蠢,是读书少,可我也学过弟子规!知道什么叫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今日公堂之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竟还一口一个□□,傅舟,你寒窗十年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舟僵住,神色愈发愕然。   自与穆兰在娄县相识以来,她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无有不从。也正是因为她性子柔顺,既不要彩礼又倒贴丰厚的嫁妆,他才没嫌弃她是商贾之后,让她如愿以偿地做了傅夫人。   嫁进傅府后,穆兰更是低声下气、小意讨好,还替他在后宅汲汲营营,将临安城内的其他官夫人们也打点得极好。   成婚大半年,这还是穆兰第一次发脾气……   傅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了忍,到底是觉得理亏,于是平复心绪,笑着站起来,“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没真觉得扶阳县主与容二爷有什么,更没觉得你有哪儿不好……”   他伸手去揽穆兰,安抚道,“别生气了……”   穆兰咬唇,脸色仍是有些不忿。她躲开了傅舟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你让她们伺候你吧,我出去透口气。”   语毕,也不等傅舟有所反应,穆兰就拂袖离开。   寝屋的门被摔上,傅舟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眉宇间隐隐有戾气闪过。   下一刻,他蓦地一扬手,就将一旁的盆架整个挥翻在地。盆中的水尽数泼了出去,溅了旁边的丫鬟一身。   那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息怒……”   傅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怒意也紧随而至。他抬脚,狠狠地朝那丫鬟踹了过去,“不识抬举的东西!”   一脚不够,还连着踹了几脚。   直到那丫鬟蜷缩着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傅舟的怒气才逐渐消退,随手从穆兰的妆匣里拿出一枚银镯,朝那丫鬟身上掷了过去。   “赏你了,滚吧。”   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穆兰全然不知。彼时,她茫然地站在回廊里,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分明说要出来透口气,可她站在四方开阔的庭院里,吹着寒凉的夜风,竟还是觉得闷得喘不过气。   其实她今日没有听傅舟的话待在府中。因为放心不下苏妙漪,她还是偷偷瞒着所有人,去了府衙外,就躲在茶楼上,亲眼见到了苏妙漪在公堂上叱责所有人的那一幕。   那一幕固然叫人热血沸腾,可回来后穆兰便后悔了。   她真是不长记性啊,回回都担心苏妙漪,苏妙漪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何时输过?她永远都是赢家!   她那样喜欢苏妙漪,可又那样讨厌苏妙漪。苏妙漪越耀眼,她就越嫌弃自己没用。所以从小到大,她其实都没盼过苏妙漪好,可又不忍心看她过得太不好……   穆兰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空中被廊檐遮去一角的缺月,忽然就想起了娄县的月亮。   曾几何时,她以为来了临安城,一切都会不一样。可谁曾想,临安城的月亮和娄县的月亮并无不同,她与苏妙漪的境遇也一如既往。   当苏妙漪在公堂上大放光芒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后宅里做她的“傅夫人”。   苏妙漪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却不能,她只能做别人喜欢的事。   她从前是最喜欢打牌九,也最会打牌九的。方圆十里都没人能赢过她。可自从来了临安,她就再也没赢过。不是她技艺生疏了,而是为了傅舟,她要讨那些夫人们开心,她只能输,还要算计着输……   穆兰一路沿着回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傅舟的书房门外。   她有些累了,推门而入。   许是又被苏妙漪激起了求知欲,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了好好读一本书的念头。   可她环顾四周,入目却都是傅舟的藏书,没有一本属于她自己……   眸光不经意落在被扔在角落的匣盒上,穆兰忽地想起什么,缓步走过去,打开匣盖。   里头赫然躺着顾玉映赠给她的生辰之礼——那本灰扑扑的《江湖百业录》。   穆兰怔了怔,眼底竟因这满是灰尘的古籍泛起了一丝光亮。   ***   夜色浓沉,容府的家宴也散了席。   扶阳县主今日饮多了酒,被女使搀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容云暮则亲自送知微堂众人离开容府。   因苏妙漪身上负伤、走不快的缘故,一行人都在游廊上慢吞吞地散着步。   见容玠也跟出来了,容云暮忍不住出声挽留,“这么晚了,还要回府学?明日还要为你母亲送行,不如今夜就在家中住吧。”   容玠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好。”   他停下步子,等到队伍末尾的苏妙漪走近时,唤了一声,“苏妙漪。”   苏妙漪抬起头来,便见容玠已经站在了她身前,“……做什么?”   “有话同你说。”   容玠看了一眼搀着苏妙漪的顾玉映和江淼。   二人会意,当即松开了苏妙漪的手,“我们去前面等你。”   “哎……”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伸出手想要捞回一个人,结果扑了个空。   容玠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稳,顺势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苏妙漪一愣,低头朝自己掌心望去,只见是一方小小的玉白瓷瓶,凑到鼻前一闻,还有股药香味,“药膏?”   她第一时间以为这是用来消肿化瘀的,是涂在她挨板子的地方,可这么小一瓷瓶,也不够用吧……   似乎是察觉到苏妙漪的疑惑,容玠抬手,指了指他的嘴唇,淡声道,“涂这儿的。”   “……”   苏妙漪霎时瞪圆了眼,抬手将瓷瓶重新掷进了容玠怀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她越过容玠要离开,容玠摩挲着手里的瓷瓶,也不阻拦,只是低声问道,“苏妙漪,你不好好治伤,难道是对那夜念念不忘,所以一直留着那道疤吗?”   语毕,他在心中数了三下。   刚数到三,手里的瓷瓶便被夺走。   容玠勾了勾唇,抬眼就见苏妙漪怒气冲冲、两颊飞红的面容。   不过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夺过药瓶就走,而是杵在他跟前,眉头紧蹙地瞪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容玠问。   苏妙漪挣扎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天你是……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吗?”   容玠怔住,竟有那么一瞬大脑空白。   游廊上一路都悬着暖黄色的灯笼,最前方是聊着古籍藏书的苏积玉和容云暮,后面跟着还在吃零食的容奚和苏安安,江淼和顾玉映说说笑笑地落在最后等苏妙漪,顺带还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凌长风。   而容玠和苏妙漪仿佛与所有人隔绝了一般,分明离得也没有那么远,可一切嘈杂的谈笑声都销声匿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二人还偏偏站在两盏灯之间……   于是光线昏昏、树影憧憧,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在一片寂静里听见容玠的回答。   “……不是。”   苏妙漪猝然发出一声冷笑。   从容玠身边擦肩而过时,她用手背用力地在唇上抹了好几下,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   “脏、男、人!”   容玠回过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凌长风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搀住了踉踉跄跄的苏妙漪,“你行不行啊?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你以前背过女子么?”   苏妙漪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凌长风一脸莫名,“自然是没有。我告诉你苏妙漪,也就你有这个福气……”   “那行。”   苏妙漪答应得干脆利落,连凌长风都没反应过来。   待他回神后,登时又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还特意往后看了一眼容玠,随即蹲下身,背起苏妙漪就跑,“走咯。”   凌长风抬脚走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就从江淼和顾玉映面前掠过。   顾玉映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容玠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她便跟着江淼离开了。   目送凌长风背着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容玠眼底蒙上一层烦躁而沉郁的阴翳。   脚步声和谈笑声逐渐远去,转眼间,游廊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静静地站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却不是回自己的寝屋,而是去了扶阳县主的院子。   “母亲可歇下了?”   容玠正在屋外问县主身边的女使,屋门便被从内推开。   已经卸了钗环、素面朝天的扶阳县主站在屋内,笑着望向容玠,“母亲知道你会过来。”   容玠走进屋子,见扶阳县主眼底一片清明,再无丝毫醉态,不由地愣了愣,“母亲没醉?”   “你也太小看我了。从前我没出阁时,整个汴京城的大家闺秀便是加在一起,也喝不过我一个……”   扶阳县主虽没什么醉态,可话却明显比平日多了起来。她望着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婢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容玠闲聊着往事。   容玠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断了她,“母亲,我之所以离开容家,是不想自己要做的事连累你,还有二叔。”   他说的没头没尾,可扶阳县主却领悟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是怕连累他们。   而非以他们为耻,想要与他们撇清干系。   县主无奈地笑,“看来我们母子俩,都总是在做自以为为对方好的事。”   “其实您不必去佛寺,也不必……”   容玠抿唇,“继续为爹守寡。”   扶阳县主愣住。   她猜到容玠会来劝自己留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容玠竟会同她说,不必再为容云铮守寡……   容玠眼眸微垂,想起了那一晚,他把苏妙漪从水中救起后并未及时离开,于是便亲耳听到了扶阳县主濒临崩溃的倾诉。   直到那一刻,容玠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心心念念要为父亲和祖父复仇,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感受……   扶阳县主除了是他的母亲,是容云铮的遗孀,她亦是她自己。   容玠有选择背负仇恨、讨回公道的自由,扶阳县主和容云暮亦有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自由。他们都不应该干涉彼此的选择。   他不该对他们心生怨怼。   “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您护在羽翼下的稚童。往后,该换做我来护着您了……就像今日一样。”   容玠想。   即便是母亲真的遵从内心所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阳县主眼眶又有些泛酸,可她还是摇了摇头,“玠儿,如今这个关头,临安城里人人都看着容氏,就连汴京也有人盯着你容玠。母亲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不能拖你的后腿……”   容玠微微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扶阳县主打断。   “母亲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待有朝一日,你如愿以偿后,母亲就可以回临安了。至于其他事……”   县主的声音略微轻了些,“也以后再说吧。”   容玠沉默。   “更何况,我这次去凌音寺,也是为了妙漪。”   顿了顿,扶阳县主转眼,试探地看向容玠,“我走以后,你与妙漪还是要多来往走动,彼此之间最好有个照应……”   容玠掀了掀唇,神色莫测地说道,“我们是义兄妹,自当如此。”   “……”   县主打量了他几眼,一时竟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略带讥讽的气话——气她当初给了苏妙漪那镯子,收了她为义女。   扶阳县主想了想,还是装作没听出容玠话里话外的埋怨,只轻咳一声,说道,“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容玠没有回答。   从扶阳县主的院子里离开时,容玠屏退了女使,独自提着灯,在容府内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不知不觉就隔水过桥,回到了他从前苦读的书斋。   从院墙边经过时,容玠的步伐忽然一顿。   他忽地调转了方向,提着灯朝院墙走去。烛火微晃,将院墙照亮,曾经被烈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还清晰可见——那是为了烧去满墙地锦所留下的。   然而当容玠俯身,将手里的提灯朝墙角凑近时,一片鲜绿色的、小小的地锦叶片竟是从墙角夹缝里探了出来……   容玠忽地轻嗤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这株“顽固不化”的地锦,还是在笑自己。   “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扶阳县主的话仿佛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地锦,忍不住抬手,轻轻摩挲着那鲜亮、还沾着露水的叶片。   胸口又开始发烫,再次失速的心跳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容玠终于妥协地在心中承认。   的确如此,苏妙漪是极好的女子。   可她唯一的不好,也是最可恨的不好……   就是眼中从来不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在娄县时,她在集贤书院的那些烂桃花就如同一群赶不走的苍蝇,成天在他耳边争风吃醋、指桑骂槐。   ——卫玠究竟有哪里好?   ——他无趣、冷淡、身份不明、穷得连买个定情信物都只能预支工钱。   ——妙漪姑娘选他,究竟图什么?   这是“卫玠”在苏氏书铺,日日都会听到的闲言碎语。   若换作容玠,大抵不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是卫玠,是一无所有的卫玠。   他厌烦透了。   苏妙漪似乎甘之如饴。   或许是喜欢在他脸上看见妒怒的情绪,又或是享受这种被簇拥和争夺的感觉,不过最简单、也最有可能的原因,大概还是她不愿得罪那些光顾书肆生意的“财主”们。   她奉与他们一般无二的笑脸。   她收下他们的信物。   她同他们知己相称。   直叫那些人既高兴又不甘,最后变成失魂落魄的疯狗。   那时的卫玠甚至会怀疑,苏妙漪与他谈婚论嫁,难道正是因为他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所以可以被随意拿捏,最适合做贤惠大度、容忍她那些烂桃花的“正室”?   重伤夺走了他的记忆,却没有将属于“容玠”的高傲一同带走。   那些妄自菲薄、患得患失的瞬间,像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蚁虫,啃噬着他对苏妙漪的情意。直到成婚前夜,亲耳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支撑的一角终于彻底崩裂、坍塌、溃于蚁穴……   他抛下了苏妙漪。   冷风拂过,容玠的手指在那看似单薄、仿佛一碰就碎的叶片上轻抚着,却已经彻底失去了将它斩草除根的力气。   有些野草,烈火烧不尽。   而有些情丝,春风吹又生。   指腹残余着露水晕开的潮湿和清凉,恰合容玠此时此刻急速下坠的心情。   ……他竟然后悔了。   ***   “啊啊啊啊脏死了脏死了!”   苏妙漪靠在树下的躺椅上,一边疯狂地摇着扇,一边往嘴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   一旁的苏安安看得瞠目结舌,“姑姑,你这涂得也太多了吧……”   “涂多点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咬牙,“我恨不得明日一早醒来,这嘴上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安安不明白苏妙漪的话,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打算再陪苏妙漪在院子里喂蚊子,于是打了哈欠往自己屋子里走。   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苏妙漪痛心疾首的哀叹,“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尽管声音很轻,可苏安安还是听见了。   苏安安蓦地顿住步子,转头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挥退苏安安道,“小孩子别听,回去睡觉。”   “……”   苏安安缩了缩肩,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她本来是想问姑姑,是不是知道了当初在娄县,那个容玠趁她睡着,偷偷亲了她一下的事。   那一晚,姑姑也是坐在树下,不过是坐在老宅的玉兰树下。   姑姑似乎是缠着容玠给她念书来着。   她晚上醒了,发现姑姑竟然还没回屋睡觉,这才找了过去。结果就看见了那一幕——   姑姑半靠着树干,脑袋枕在容玠的肩上,俨然已经听书听睡着了。   而容玠也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偏过头,目光自上而下,在姑姑脸上描摹着。   那是一种苏安安从未见过的眼神。   夜风拂过,树上的玉兰花瓣飘落,刚刚好落在姑姑的唇上。容玠的眼神随之有了变化。   下一刻,他竟是慢慢低下头,隔着花瓣亲了上去……   苏安安捂着眼睛溜了。   之所以没将这一段告诉苏妙漪,是因为她收了容玠的一袋蜜饯作为封口费。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看见容玠就有点发怵,生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会被他灭口。   时至今日,苏安安觉得自己更不能说了。   现在若是说了,想杀了她的人恐怕就不止容玠,还有苏妙漪……   这么想着,苏安安悻悻地转身离开,将独自苦恼的苏妙漪丢在了院子里。 第42章   昏黑无光的牢狱深处, 一披着斗篷的神秘人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快步走到一间囚室外。   狱卒退下,来人缓缓摘下斗篷, 唤了一声,“尹大人。”   囚室中, 尹通判狐疑地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才看清来人的面容, 眼底掠过一丝错愕,“……武娘子?”   武娘子微微一笑,低身将手中食盒放下, “听说大人还未认罪, 妾身担心大人吃苦头, 所以来劝劝大人。”   她这么一提, 尹通判才想起堂上那个栽赃诬陷他的玉川楼杂役,顿时明白了武娘子的来意,冷笑道, “是你指使那竖子污蔑老夫……”   武娘子笑而不语。   “仿造知微小报, 借扶阳县主的事重挫苏妙漪……这分明就是你玉川楼和知微堂的私斗, 竟也要栽在老夫头上!”   “若非我放出的消息,您与令郎又岂能找到拉下容玠的捷径?你既借了我玉川楼的势,那便要承担后果,不是么?”   “你……”   “况且您都认下了指使人诬告县主的重罪,那再多一桩轻如鸿毛的小罪,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尹大人, 您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尹通判冷笑着走上前来,隔着囚室的栏杆望向武娘子,“冤有头债有主, 你造谣生事的罪便是再轻,与我何干?”   武娘子低垂了眼,笑得意味深长,“通判大人,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给你机会。毕竟替我顶罪,可是有不少好处的。我不仅能保住令郎,来日还能让他为官做宰,替你尹家光耀门楣……”   “你不过一个厨娘……”   尹通判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   然而下一刻,看清武娘子从袖中拿出的相府信物,他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眼。   ***   翌日,天朗气清。   两辆马车从容府后门缓缓驶离,容云暮策着马跟在马车外。一行人径直出了城,直到城外的开阔地才停下来。   容玠和容奚从后头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前面那辆马车。车帘掀开,里头坐着的正是要去凌音寺的扶阳县主。   “大伯母,您就只带两个女使?”   容奚问道。   县主笑答,“够了。我是去静心修行,又不是去享乐的,闹那么大阵仗做什么?”   看了一眼四周,她又朝容奚和容玠摆摆手,“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到了凌音寺后,我会给你们捎家书。”   容玠微微颔首,“母亲一路平安。”   扶阳县主正要放下车帘,容奚却突然开口问道,“大伯母,您不用再和我爹说些什么吗?”   扶阳县主看了一眼不远处牵着缰绳的容云暮,没再犹豫,“不必了。”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官道上驶去。容家三人遥遥地目送着马车远去。   “你们先回府吧,我还要去一趟别处。”   容云暮发了话。   容奚没有多问什么,率先上了马车。   容玠却留了下来,仍立在容云暮身侧。   容云暮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容玠抢了先,“二叔,你甘心吗?”   容云暮一愣,“什么?”   容玠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被排在次位,一直被舍弃,全心全意的付出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回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你真的甘心吗?”   这些话乍一听,倒像是在对容云暮的警诫。可端详容玠的神情,再细细品味他的问题,容云暮便意识到,容玠并非是在以子侄的身份在问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容玠的个头已经比他还要高出那么一些了……   “偶尔会有不甘心,可那又能如何?”   容云暮缓声道,“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顿了顿,容云暮看向容玠,“若想两个人能走到一处,就莫要奢望能将这些欲望和牵绊从对方的生命里剔除。相反,还要不求回报地成全她,助她一臂之力。如此一来,纵使她走得再远,天地再辽阔,也能处处窥见你的影子。”   语毕,容云暮又拍了拍容玠的肩,“宁愿皓月高悬,不愿穷鸟入怀。”   “……”   容玠独自一人杵在原地,神色莫测,若有所思。   “兄长!”   容奚从马车里探出头,唤了一声。   容玠回神,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城内驶去,容玠和容奚坐在马车两侧。自那些流言冒出来后,这还是他们兄弟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苏妙漪那样荒唐的计划,你竟也肯答应帮她?”   这个问题,容玠早就想问了,只是今日才等到机会。   容奚顿了顿,低头抠着自己衣裳上的纹路,“兄长,我与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么怨恨他们。虽然从前也生过他们的气,可这种时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糟践他们。毕竟他们真的没做过什么……”   说着,他抬起头,神色难得郑重,“这一点,兄长你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容玠眸光微动,对上他的视线。   恍惚间,二人的记忆又被拉回了数年前,那个蛙鸣蝉噪的闷热午后。   那时为了照顾容奚,扶阳县主白日里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午睡也是在她的院子里,和容玠一起。   那日也不知怎的,容奚醒得比往常早,一睁眼却发现容玠已经起来了,就一脸呆怔地站在虚掩着的支窗边,不知在透过窗户缝隙看什么。   他好奇地走到容玠身边,踮着脚才勉强够到窗沿,看清窗外的景象——   大伯母满脸疲倦地倚靠在回廊的扶栏边,手里握着一卷书,是兄长今日刚写完的课业。而他父亲不知是何时到的,此刻就站在大伯母身边。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书从大伯母手中抽了出来,随后默默地盯着大伯母的睡颜。不一会儿,又缓缓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将那微乱的发丝勾绕到了她的耳后。   大伯母眼睫一颤,竟是悠悠醒转。父亲落在她耳畔的手还未收回,大伯母便睁开眼,撞上了他的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这一刻,就算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容奚,都察觉到了屋外非同寻常的旖旎氛围。大伯母和他父亲,甚至比他印象中的母亲和父亲,还要更像夫妻……   可容奚不仅不恼怒,心底反而生出一丝高兴。他喜欢大伯母,喜欢大伯母做自己的娘亲。   他迫不及待地转头去看身边的容玠,却见素来温和沉稳的兄长脸色竟阴沉得可怖,扣在窗沿的手指甚至抠起了一块木片,狠狠扎进了他的手里……   容奚被吓了一跳,攀在窗沿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声音传出去,瞬间惊扰了屋外脉脉相望的两人。   二人如梦初醒,猛地拉开距离,循声望过来,就看见支窗下一片翩然离开的衣角……   “容奚。”   一声唤声,将容奚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眼前的支窗、容云暮和扶阳县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神色复杂的兄长。   “对不起。”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   容奚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长说什么?”   “那日你在玉川楼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那些不过是演戏,是妙漪姐姐让我故意说给武娘子听的……”   容玠深深地望着容奚,打断了他,“我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容奚的瞳孔微微一缩,僵在原地。   「撞破他们二人奸情的那一日,那个素来待你亲厚的堂兄甚至就站在你身边,跟你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听到了同样的话!」   「他不去怪罪那两个狗男女,反而迁怒于你……从那日之后,再无什么兄友弟恭,他看你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只混在汤里、已经被淹死的蝇虫……」   “容奚,我不得不承认,当年我的确迁怒过你。”   容玠说道。   容奚低垂了眼,不敢抬头看容玠。   正如他那日在玉川楼所说,他的厌食之症的确是因扶阳县主与容云暮的感情而起。可却并非因为恶心和怨恨,而是因为自责和内疚。   这些年他总是在想,若非他幼时总缠着大伯母,在大伯母身边贪恋母亲的温暖,那他父亲就不会日日都要与大伯母见面,二人也不会逐渐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情意……   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温柔持重的兄长,也刻意疏远了大伯母,对父亲更是心生怨怼。   肩上忽地一沉,容奚回过神,抬眼就见容玠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可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容玠轻轻攥了攥他的肩膀,嗓音依旧平淡,可语调里却恢复了一丝从前的温和,“错的是兄长。所以以后开心些,不要再因为兄长的错,惩罚自己。”   容奚怔怔地望着容玠,半晌才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听说那位通判大人在狱中认了罪,说仿造小报散播容氏谣言,也是他指使的……”   知微堂的刻印间里,顾玉映一边翻看着刚做出来的新书,一边与苏妙漪闲谈。   “你信么?”   苏妙漪笑了笑,“反正我是不信。”   顾玉映若有所思,“是啊,若全是这位通判大人指使的,那武娘子便不必在这个关头离开玉川楼了。”   苏妙漪手头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直起身,看向顾玉映,“武娘子走了?”   自从没了郑五儿,苏妙漪知晓临安城大小消息的速度还是比从前慢了一些。   顾玉映点点头,“我也是听府学里那些人说的。武娘子昨夜就收拾细软离开了临安。她这一走,玉川楼怕是就再无昔日风光了……”   顿了顿,她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听说玉川楼已经暗中放出消息,想将铺子转让出去,找人接盘。”   “……”   见苏妙漪忽然表情有异、沉默不语,顾玉映不解地,“怎么了?”   “你说……”   苏妙漪抬眼看向顾玉映,眼里亮晶晶地,“要是我将玉川楼盘下来……怎么样?”   顾玉映失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不打算卖书,也想改行做酒楼了?”   苏妙漪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玉映。   顾玉映脸上的戏谑之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错愕,“……你来真的?”   苏妙漪掀唇一笑,当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就往楼上跑,脚步矫健得不像个刚挨了十板的人。   顾玉映一愣,也忍不住跟了上去,追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苏妙漪翻箱倒柜地从自己小金库里拿了些银票,随手揣在袖子里,“其实还没太想清楚……不过时机不等人,得先下手为强。想接手玉川楼的人太多,我若再晚一步,怕是就抢不到了!”   想了想,她又觉得怀里那点银票不够,连忙又抱上了一盒装银两的匣盒。   顾玉映面露忧色,“妙漪,这可不是件小事……”   苏妙漪却丢下一句“放心吧”就快步下了楼,径直冲出知微堂拦车而去。   楼下,苏积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苏妙漪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她这又是要去哪儿?”   苏积玉只能看向紧跟着走下来的顾玉映。   顾玉映神色复杂,“妙漪说……要抢着去把玉川楼盘下来。”   “什么?!”   苏积玉大惊失色。   与此同时,江淼和凌长风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亦是一脸震惊。   凌长风:“盘,盘什么?!”   江淼:“玉!川!楼!?”   三人面面相觑,叫嚷声险些将知微堂的顶都掀了——“她失心疯了吗?!!”   知微堂外,刚好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苏妙漪立刻上前同车夫说自己要去玉川楼。   “苏老板?”   上一个雇车的人掀帘而出,竟是秦行首。   苏妙漪匆忙同秦行首打了个招呼,却顾不得寒暄,“秦行首,我有件十分紧急的事要赶着去办,改日再请您来知微堂喝茶。”   语毕,她便乘车而去。   秦行首诧异地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惊奇地啧了一声,转而吩咐身边的仆从,“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位苏老板又在打什么算盘?”   仆从将手里的书盒交给秦行首,领命而去   秦行首则是捧着书盒转身进了府学。他今日,一是为了给顾玄章送藏书,二是为了找他下棋。   梧桐树下,拜石台上。   秦行首和顾玄章正品茗对弈,那仆从便匆匆回来了,“老爷,打听到了。”   顾玄章望过来,“打听了什么消息?也带我听听。”   秦行首笑道,“方才进府学之前,我刚好撞见知微堂的苏老板出门。她那阵仗,像是要去市集上抢什么宝贝……那我这好奇心不就上来了?说吧,苏老板做什么去了?”   “苏,苏老板去了玉川楼。”   仆从气喘吁吁,一脸菜色,“她把玉川楼盘下来了!”   此话一出,秦行首手里执着的棋子都啪嗒一声掉了。   他错愕地重复了一遍,“盘什么?”   “玉川楼。”   秦行首懵然反应了一会,才挥手屏退了那仆从,转头与顾玄章大眼瞪小眼,“她一个做书肆行的,盘个酒楼做什么?”   顾玄章也不下棋了,抚着胡须揣测道,“难道是想改行?也对,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做什么老气横秋的书肆嘛,做酒楼岂不是更有意思!”   一听这话,秦行首不乐意了,瞪着顾玄章,“你什么意思?说谁老气横秋?”   顾玄章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过隔行如隔山,这苏妙漪虽然将这书肆行做得风生水起,可若换成酒楼,那就未必了……”   秦行首也皱眉,“莫不是她觉着做酒楼财路更宽,更容易日进斗金、家财万贯?年轻人,到底还是浮躁了些。”   顾玄章想了想,“会不会是我们想岔了。或许她只是想换个铺面卖书?”   秦行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把玉川楼改成书肆?玉川楼可足足有三层楼,占地将近两亩!楼里那些雅间并一并,能至少开十间书肆了……莫说临安,便是汴京,全天下,也没有哪家书肆是这样的排场!”   顾玄章挑挑眉,“正是因为没有,才像她苏妙漪会做的事。”   秦行首也没心思下棋,捏着棋子琢磨起了苏妙漪和玉川楼,可琢磨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可能。   恰好容玠来寻顾玄章,秦行首便将苏妙漪盘下玉川楼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告诉了他,容玠倒是没像他们那样意外,神色仍是没什么波澜。   “容大公子,你这位义妹,可是打算改行?”   秦行首忍不住探听消息。   容玠摇摇头,“未曾听闻。”   秦行首啧了一声,“这玉川楼从前可是咱们临安城的第一酒楼,不论是地段,还是规模,都是首屈一指的。若想盘下来,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便是说一掷千金都不为过。”   顿了顿,他满脸忧心,“可老夫做了这么多年书肆行,太清楚卖书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她苏妙漪这么做,分明就是赔本的买卖。搞不好还要倾家荡产啊……”   顾玄章也若有所思,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容玠,“九安,你是怎么想的?”   “学生以为……”   容玠朝秦行首拱手作了一揖,姿态恭敬,说出口的话却是狂妄到令人咋舌——   “前辈与其为苏妙漪担心,倒不如还是替自己想想退路。毕竟……舍妹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秦行首:“……?”   ***   玉川楼里人去楼空,就连大堂里的桌椅条凳也不知都被搬去了何处,空空荡荡不见踪影。二层和三层所有雅间的门窗都大喇喇地敞开着,秋风穿堂而过,将梁柱上垂系的纱幔吹得飘摇不定,尤显萧索。   青云走进来时,看见这幅凄凉之景,又忍不住想起从前玉川楼一座难求、权贵簇拥的鼎盛时期,心中感慨万千。   “哐当——”   楼上传来砸墙似的动静。   青云回神,扫视了一圈四周,扬声唤道,“苏娘子!苏娘子在吗?”   砸墙声忽地停下来,下一刻,苏妙漪便从三层的扶栏边探出了身。   与素日的装扮不同,她今日用头巾将头发都弯了起来,身穿杏色短衫和一袭茜红的百迭裙,颈后还绕着一根集浅色攀膊,将两边的袖袍都高高撩起,俨然一副亲力亲为、正在劳作的模样。   瞧见是青云,苏妙漪连忙笑着挥了挥手,手里还握着一卷图纸。   “马上下来!”   整个玉川楼里都回荡着苏妙漪清脆响亮、意气扬扬的声音。   青云仰起头,一路看着那道茜红身影从三楼小跑着冲了下来,就好似一簇生气蓬勃的野火似的,顷刻间就将整座空楼里氤氲的惨淡之气冲散。   苏妙漪小跑着下了楼,来到青云面前。   离得近了,青云才看见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些灰扑扑的痕迹,鼻尖还沁着细微的汗珠,简直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可眸光却是晶莹透亮,一如既往。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苏妙漪问道。   青云露出笑容,朝自己身后指了指,“这你就要问我的东家了。”   苏妙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了然道,“姜掌柜让你来的?”   “他盯着玉川楼许久了,说玉川楼这两个月来几乎都是在做赔本的买卖,所以定然撑不过今年这个冬天。所以一直让人盯着,看看谁会来接手玉川楼,对醉江月有无威胁……”   苏妙漪笑了,用手里卷起的图纸敲了敲自己酸痛的肩,“那现在呢?现在知道是我接盘了,姜掌柜总能放心了吧?”   “哪儿能够啊?”   青云笑着提高音量,“他已经慌得方寸大乱了,听说昨天一晚上没睡着,今早顶着两个黑眼圈来的!他说你要是改行做酒楼,他一定做不过你,所以让我来问你一声,你盘这玉川楼究竟是什么打算。你要真做酒楼,他就打算改行了……”   苏妙漪先是诧异,随即便觉得好笑,连连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回去叫他放心,我还没打算改行,不过是嫌从前的知微堂太小,想换个宽敞些的铺面。”   她扫视了一圈四周,手臂一张,“这玉川楼就够宽敞,我觊觎许久了!”   闻言,青云却是微微收敛了笑意,惊讶道,“你……真要在这儿开书肆?”   “是啊。”   “可是……”   青云欲言又止,“这世面上的书肆书铺基本都只要一两间铺面就够了,便是像秦宅经籍铺那样大的铺子,加上刻印的工坊,也不过才一间四合院的大小。拿这么大的玉川楼做书肆,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我也是头一回见。”   苏妙漪将手里打卷的图纸摊开,呈到青云面前,“喏,这是我亲自画的图纸!”   青云好奇地朝那图纸上看去,却见上面东一团西一团,画得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   “能看懂吗?”   青云老老实实摇头,“完全看不懂。”   苏妙漪苦恼地对着图纸上下打量,“你也看不懂啊。难怪修缮的师傅也看不懂,我只能每日起早贪黑过来,亲自盯着他们做活……”   见青云还是一脸忧心,苏妙漪却又眉开眼笑,乐在其中,“既然世间没有这样的书肆书铺,那我就自创一个名号好了,以后我们知微堂就是书楼,是这普天之下第一个书楼!”   送走青云后,苏妙漪独自坐在玉川楼的楼梯上,一边听着楼上的砸墙声,一边吃着青云带来的定胜糕。   “苏妙漪,你怎么都不同我们商量一声,就把玉川楼买下来了?你可知这一步若是走错,那你便是将之前积攒的一切都赔进去了!”   苏积玉痛心疾首的嚷嚷声仿佛又在耳畔回响,“你来临安之后的所有努力,所有经营,全都白费了!”   苏妙漪若无其事地将最后一口定胜糕塞进了嘴里。   无商不险,无险不商。   便是这次赌输了又如何,不过是从头开始罢了。来临安的时候她都没怕过,这次又岂会畏首畏尾?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又拿出一支笔,继续在她的图纸上写写画画。   伴随着那楼上哐哐当当的砸墙声,笔锋滴下的墨珠也在白宣上晕染开,玉川楼乍然起了一阵风,又将那纱幔吹起。在那朦朦胧胧的遮掩下,图纸上的浓墨重彩也逐渐化作焕然一新的丹楹刻桷…… 第43章   秋去冬来, 岁暮天寒。夜晚的风已经变得凛冽如刀,吹得街上行人纷纷瑟缩着肩,加快了步伐。   醉江月比往常打烊打得更早些, 楼内的灯火一熄,整条街都暗了下来, 再不见人影。   可偏偏是这样寂静无人的夜半三更,却有两三顶车轿陆陆续续往醉江月的方向赶去, 最终停在了与醉江月一街之隔,已经闭门整修了两个月的玉川楼前。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唤作玉川楼了,那从前挂着“玉川楼”三个字的彩楼欢门已经被“知微堂”的牌匾所取代。   软轿落下, 披着一袭素锦毛领披风的顾玉映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只见除了苏妙漪, 知微堂几人已经都等在了门口, 正在寒风里跺着脚取暖。   “怎么不进去?”   顾玉映不解地问道。   江淼咬牙切齿,“苏妙漪这死丫头!非说人到齐了才给进!”   “这样啊……”   顾玉映好奇地,“连你们都不知道里面装成什么样了么?”   苏安安的脸颊都被风吹得有些红扑扑的, “姑姑不肯告诉我们, 说等我们今天看了就知道了!”   苏积玉则是缩着肩, 忧心忡忡地叹气,“我已经管不了她了,还不如不闻不问,图个清静……”   说话间,又是一顶轿子落下。   同样裹着披风、手里拿着汤婆子的穆兰从轿子里走出来, 嘴里不客气地嚷嚷着, “看新店什么时候看不行,非要三更半夜约我出来,真有你的苏妙漪……苏妙漪呢?”   话音未落, 知微堂里的灯烛瞬间都亮了起来。烛光透过门窗,将外头半条街也照得彻亮。   “来了来了!”   苏妙漪从知微堂的后门绕了出来,解释道,“我这知微堂明日才开业,若是白日带你们进进出出,被人看见了里头的布置,不就没惊喜了?”   江淼埋怨,“就你花招多……现在可以进去了吧?冷死我了!”   苏妙漪扫了一眼众人,满意地笑起来,“都到齐了,走吧。”   她从袖中拿出钥匙,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苏妙漪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竟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穆兰挑挑眉,“不是说人齐了么?还有谁?”   话音未落,车帘被掀开。矜贵沉稳的青年穿着一袭玄色刺金长袍,身披墨蓝色毛领鹤氅,从马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容玠!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他怎么来了?我可没请他!”   “是我告诉他的。”   一旁的顾玉映凑过来,“县主临走时不是说了么,要你们兄妹二人相互照应。今日你这知微堂好不容易落成,他自然也该来看看。”   苏妙漪扯扯唇角,笑不出来,“我谢谢你……”   顾玉映听不出反话,从善如流地答道,“不客气。”   二人正嘀咕着,容玠已经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苏妙漪,“怎么,义兄不配来看看你这天下无双的新书楼?”   苏妙漪脸上的笑愈发虚假了,“……怎么会呢?”   她转身打开了锁,深吸一口气,将知微堂的大门一把推开,“诸位请吧!”   众人接二连三地走进知微堂。   看清楼内布置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停顿在原地,怔怔地仰着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书……”   就连容玠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艳和错愕。   第一时间映入他们眼帘的,全是书。   满满当当、浩如烟海的书……   无穷无尽,无处不在的书……   一层大堂的三面墙壁全都打满了足足有三人高的层架,从第一层到顶层,全都疏密有致地放满了书。书中记载的“充屋盈架”、“插架三万轴”化作实景,铺天盖地压过来,直叫人生出一种闯入书山、学海无涯的强烈感受。   除了这三面一眼望去便撼人心魄的书墙,从三层的房顶上还垂挂着长短不一、参差错落的字画条幅,从草书到行书,从正楷到篆书,中间还掺杂着数不清的草绳,悬坠着一张张书页——   风一拂过,整座楼里的字画与书页都在悠悠荡荡地摇曳,灵动飘然、逸态横生。   “……咱,咱们知微堂哪儿来的这么多书?”   短暂的惊愕后,苏积玉率先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道。   苏妙漪却卖了个关子,“秘密。”   其实这书架上的书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多,是因为摆放角度的缘故,才显得如此卷帙浩繁。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书架上的书,从人手够不着的层架开始,放置的便是她悄悄订做的“假书”,也就是只有一个空书壳罢了……   不过她暂时没打算告诉其他人,拍拍手将众人唤醒,“好了好了,往前挪几步,打算杵在门口过夜吗?”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往前走,从那些垂系的字画和书页下经过时,他们还忍不住纷纷抬头,更仔细地打量着。   这才发现那些书页并非是宣纸做的,而是用细巧的竹框凹成了书页的形状,撑起了廉价的白色麻布。   走过这些装饰后,众人的注意力总算从书上移开,落在了大厅里其他呈弧形的展示柜上。   一群人分散开来,从各个区域的展示柜跟前经过,上面呈放的终于不是书,而是笔墨纸砚,还有一些印章、团扇、小布包。可与外面卖的不同的是,这些物件上面基本都印着“知微堂”的字样,还有一些则印着“孽海镜花”里的句子和插画。   江淼一看见就移不开眼了,飞快地冲过去,爱不释手地拿起一柄团扇和布包,冻僵的脸瞬间如沐春风。   “我要这个,还要这个!苏妙漪,你做出这么些好东西怎么不先送给我?”   苏妙漪从她手里夺下那些物件,“你的那一份我已经留过了。这些是要卖的,别碰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团扇和布包放回去,向众人解释道,“上次做两本书的时候,不少夫人们都对桂花墨很感兴趣,所以我就想了,我们做书肆的也不光可以卖书,还可以卖墨、卖纸。”   苏积玉忍不住出声问道,“可这些东西外面也能买得到,为何要来知微堂?”   “我又没有让他们特意来知微堂。有些人来买书,看见这些东西,顺道就能买一些回去。还有……爹,你也太小瞧我们知微堂。虽然现在还说不准,但往后,我相信那些人只会来这儿买笔墨纸砚。”   “凭什么?”   “就凭这上面印着知微堂三个字!”   苏妙漪站在楼梯上回头,粲然一笑,笑得十分张狂。   顾玉映、江淼等人正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物件,交头接耳,所以并未留意苏积玉和苏妙漪的对话。   而苏积玉对苏妙漪的自信一言难尽,低头对着那些笔墨纸砚发愁。   在场唯有容玠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盯着苏妙漪提着裙摆上楼的背影,一个眼神炽热,一个眸光幽沉。   苏妙漪没有察觉,此刻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新折腾出来的知微堂。   “先去三楼吧。”   她神神秘秘地越过了二楼,将众人先带去了三楼。   从前,玉川楼三层的雅间是只有权贵才能上得去。可现在,所有雅间都不存在了。门被拆除,墙也被打通,迎面便是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的桌椅。   有一片是简朴的小方桌和梅花凳,还有一片是特意放置了笔墨纸砚的长条案和扶手椅,而最特别的,还是就设在窗下的那一排座位。   苏妙漪吩咐人沿着窗,从南到北地打了长长一排案几,案几前摆着圆凳,坐在这儿的人正对着窗外,可以将临安城最好的风景尽收眼底。   “一楼放的都是些普通书册,可这三楼存放的,却都是些珍稀的藏本、孤本。”   顺着苏妙漪手指的方向,众人才看见右侧还有两排书架,只是在这两排书架前却摆放了柜台,像是要安排伙计坐镇的架势。   “这些书,无论多少价钱都不卖,只出借。但是也不单本出借,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贯钱,便能无限制地借阅这里的所有书。”   苏妙漪说道,“而且我还会再去其他书肆,高价收一些陈旧破损但却绝版的书来。所以这里的孤本和藏本只会越来越多。若来这儿的客人手里有藏本,也可以拿来出借。一本藏本,能抵一个月的会费,若是孤本,则能抵一年!”   一听这话,顾玉映的眼睛都亮了,“这个主意好!不过只有一点,寻常人真的愿意将家里的书拿出来出借吗?万一有所损坏……”   “放心。”   苏妙漪从柜台后翻出一块板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出借事项:凡是借出去再还回来的书,都会由伙计仔细检查,若有差错,便得以两倍的价钱赔付。   待看完借阅区,苏妙漪又领着众人越过桌凳朝另一边走去,   “这一头借书,那一头会卖些茶点和饮子。我们的书不外借,只能在知微堂坐着读。有些人若是一头扎进书里,免不了要坐大半日甚至是一整日,出去找吃食有些麻烦,他们定是更愿意在这儿买些饮子和茶点……”   三层的左侧尽头,以几折屏风为遮挡,果然辟出了一块专门兜售茶点和饮子的区域。   “你不是答应了醉江月,绝不与他们抢生意么?”   凌长风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只卖些口味清甜的饮子和点心,解渴解馋还行,若真要充饥,还是得去醉江月。所以同样是卖吃食,我们两家的目的和效用却不同,自然不会有竞争关系。”   一行人在三层绕了一圈,才又走回了二层。与一层和三层整层打通不一样,二层却是被分隔成了两个大间。   苏妙漪先是推开了左侧稍微小些的那一间,“这是刻印间。”   刻印间除了大一倍,布置倒是与原先知微堂的刻印间没有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刻印间东南角搭了个台子出来,台上也放置着几方条案和圆凳,呈着刻印用的各种工具,做工都比寻常所用更精巧更漂亮,还都是崭新的,未曾用过的。   “那是给客人体验刻印的地方。”   苏妙漪解释道,“上次书肆行比拼刻技,我就发现有些外行人对刻印还是感兴趣的,所以往后来了知微堂,二十文一次,便能体验刻印,还能将自己刻印出的书页带走。”   “除了刻印,还有装帧。在这儿,只要花五十文,便能为自己量身订做一个书函……”   苏妙漪话还没说完,穆兰和苏安安已经溜到了那台上,跃跃欲试地琢磨着那些刻印工具。   苏妙漪丢下一句“别碰坏了”,就带着其他人出了刻印间,走向这书楼里最后一块未知区域。   推开门时,容玠察觉到苏妙漪似乎朝他看了一眼。待看清屋内陈设,他才明白苏妙漪这一眼究竟是为何。   堂内四周皆悬挂着字画,最显眼处挂着一副孔子像,孔子像前摆着两把官帽椅。而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蒲团——   此处竟是完全复刻了府学的讲堂!   和容玠一样,顾玉映也反应了过来,“这是……讲堂?”   苏妙漪点头,“从明日开始,知微堂每月至少会请一位大儒来此处授业解惑……”   “然后你要卖入场券!”   江淼抢先答道。   苏妙漪笑盈盈地看她,却干净利落地吐出二字,“肤浅!”   江淼冷笑:“……都把大儒请来了,难道你还能不收钱?”   “不收,入场券全凭运气,抽签选人。凡是报名的人,不论男女,不论出身,都能参与抽签,知微堂分文不收。”   连凌长风都将信将疑,“这是你的风格吗?”   苏妙漪刚想反驳,却有人把她的话抢去了。   “入场券虽不收银钱,可每场讲学的内容,和群议论辩却能记述刊刻,拿出去卖给那些入不了场的学子。”   苏妙漪一惊,转头看向说话的容玠,“你怎么知道?!”   容玠面无波澜,却是一幅早就将苏妙漪看透的模样。   凌长风看看容玠,又看看苏妙漪,表情不爽地从两人中间插了一脚,挡住了容玠的视线,对苏妙漪问道,“一个月就一次讲学,那其他时候,这讲堂就空着吗?”   “那怎么行?”   苏妙漪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洋洋得意地,“除了每月一次的讲学,我还打算将这里变成辩圃,每隔几日就挂出一辩题,吸引学子辩士们来争执理论。古有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今有我知微堂,群贤毕集……同样,每次辩议的内容也会着人著录成册,一月一卖。”   “还剩下些空档,也而不能浪费了,还可以按日租给旁人,办一些琴棋书画的雅集,吟风弄月、诗酒唱和……怎么样?”   苏妙漪转头看向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他们从不曾想到,一个书肆竟还能做出如此多的花样……   或者换句话说,苏妙漪如今做的,的确不不再是寻常书肆,而是她口中所说的,世间独一无二的书楼——   一座以书香文苑为主,却又集吃喝玩乐于一体,往后甚至可能与西湖一样、被当成临安名胜的书楼!   短暂的寂静后,江淼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奸、商,活该你发财。”   得此评价,苏妙漪心满意足。   恰好穆兰和苏安安也终于从刻印间过来了,苏妙漪随手抄起一本册子,拿出笔,拍拍手道,“好了,这新知微堂都瞧完了,我们现在该办正事了。”   众人一愣。   “今日的正事不就是看知微堂么,还有其他正事?”   “今日叫你们过来,是看知微堂没错,但这只是顺道的。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   苏妙漪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莞尔一笑,“收礼。”   “……”   “知微堂明日就要开张了,诸位身为我苏妙漪的至亲挚友,怎么都得表示表示吧?”   不顾众人脸上的表情,苏妙漪捧着纸笔径直走到凌长风面前,自顾自道,“你没多少工钱,就算送礼也送不出什么好玩意,所以送自己就行。”   室内倏然一静。   凌长风微微睁大了眼,先是惊愕,然后是不好意思,最后竟还冒出几分喜色,“这,不大好吧?”   容玠眉心微蹙。   苏妙漪毫无所察,在册子上刷刷几笔,“男子汉大丈夫,别扭扭捏捏的……明日开业,你就穿上我上次给你买的衣裳,到门外头揽客去。揽来一百位新客,就算是送礼了。”   凌长风脸上的笑容龟裂,“……”   “下一个。”   苏妙漪走向江淼,上下打量她,“你……”   江淼自觉地,“我替你看看这楼里的风水,再算算明日开业的吉时,保管你顺风顺水、金玉满堂……这可是价值一匣金珠的贺礼!”   “你要是直接给我一匣金珠,我会更高兴。”   江淼微笑,“打扰了,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个程度。”   苏妙漪撇撇嘴,又走向穆兰。穆兰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三足金蟾,塞给苏妙漪,“还好我早就有所准备。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苏妙漪无语地握着那金蟾,“我新店开张这么大的事,你就送这么小一个金蟾!你对得起你的身份吗傅夫人!”   穆兰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可惜苏妙漪也是个厚脸皮的,将金蟾往袖子里一揣,继续道,“我替你想好了,过两日你就把我这个讲堂租下来,攒个雅集,请临安城里的官夫人们过来聚一聚……至于租金嘛,咱俩什么关系,别人要一贯钱,我只收你五百文!”   语毕,也不等穆兰嚷嚷,苏妙漪便捧着纸笔来到了顾玉映面前。   顾玉映俨然一副听凭吩咐的模样,“我能做什么?”   苏妙漪笑得有些叵测,“劳烦你回去问问你爹,看看他何时有空,来我们这知微堂坐坐?”   顾玉映欣然应下,“这简单。”   册子上的待收贺礼被一个个划去,苏妙漪今日功成圆满,本该就此收手,可瞥见站在最后的容玠,她却又微微一顿。   计划里原本是没有容玠的,可他人都来了,她又岂能放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捧着纸笔,踱步到容玠跟前,笑得一脸虚情假意,“义兄来都来了,若不表示一下,说不过去吧?”   容玠眼眸一垂,朝她那写得满满当当的小册子看去,“你想向我讨什么?”   “义兄这话说的……”   苏妙漪假笑,“妙漪哪敢向义兄讨什么,还得全凭义兄自己的良心,看看我这个县主的义女、容氏的恩人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还没等她阴阳怪气地表演完,容玠却是揉揉眉心,沉声道,“容府的藏书阁借给你了,想要什么自己去挑。”   “……”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过来。   苏妙漪的表情亦是一僵,眉眼间那点讥讽和刻薄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掀起一阵狂喜的波澜,“你说真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容玠竟会送礼送得如此干脆!如此大方!   将整座藏书阁交给她,任她挑选。这简直是她想都不敢想,做梦都能笑醒的贺礼。如此一来,倒衬得她方才那样的嘴脸十分丑陋了……   容玠眉梢微挑,“你若不想要,那就……”   “要要要!”   苏妙漪一个箭步冲到容玠面前,刷刷刷在册子上写了几句话,又扬手将那一页撕下来,“这是借契,你按个手印,明日我便叫人去容府取书!”   容玠目光从那纸上扫过,又落在苏妙漪面上,微微蹙眉,没有伸手去接。   苏妙漪瞪圆了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想反悔?”   容玠默然片刻,淡声道,“只能你自己来取。”   苏妙漪愣了愣,当即应下,“好。”   容玠这才接过那薄薄一张、草率无比的借契,“我既答应借你,又何需什么借契?”   苏妙漪已经殷勤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朱砂印泥,“亲兄妹也要明算账嘛。”   “……”   容玠伸出大拇指,在那印泥上重重一摁,力道重得苏妙漪险些都没拿稳。   二人在这边摁着手印,全然将身后那群人忘了。   凌长风见着容玠那模样便觉得刺眼,冷嘲热讽道,“不就是一个藏书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可是容氏的藏书阁!”   顾玉映忍不住反驳他,“你可知光是容玠祖父一人的藏书,便已不可胜举。而容家祖上三代皆为宰辅,圣上钦赐鸾翔凤集的牌匾……我爹曾告诉我,容氏的藏书阁拥书万卷,足抵百城之富!”   凌长风哑然无言。   “这份贺礼……着实是太贵重了……”   苏积玉喃喃道。他是读书人,就算顾玉映不说,他亦知道这容府藏书阁的分量。正是因为清楚这分量,他心中反倒忐忑起来。   苏积玉又抬眼望去,只见苏妙漪倒是没心没肺,一点没有受之有愧的架势。   她拿着那纸印好手印的借契,眉开眼舒,爱不释手,而容玠眼眸微垂,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笑靥上,唇畔竟也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一幕落进苏积玉眼底,直叫他心惊胆战,愈发惶惶不安。   从知微堂出来,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分道扬镳。顾玉映和容玠的车轿落在最后,迟迟没有动身。   直到苏妙漪一行人离开了,容玠刚要吩咐车夫回容府,就听得顾玉映的唤声自外传来,“九安。”   容玠神色微顿,掀开车帘,只见顾玉映就坐在一旁的轿辇里,也将轿帘掀开了一角,“我万万没想到,你竟舍得将整个藏书阁借给知微堂。那毕竟是容氏几代人的私藏,何其珍贵。”   容玠沉吟片刻,答道,“藏之名山,不如公诸于世。这是祖父一直对我说的话。今日能借知微堂之手,将这些经籍传世,也算成全了祖父遗愿。”   顾玉映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又问道,“我爹曾告诉我,容氏有祖训,藏书阁不许外人踏足,这祖训是真是假?”   似是明白了顾玉映要问什么,容玠眸光轻闪,“苏妙漪并非外人。”   “容氏义女,倒也勉强能算作自己人。可容玠,你心中当真是将妙漪视为妹妹看待吗?”   顾玉映终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她于人情世态上本就迟钝,直到今日亲耳听见容玠出借藏书阁,这才懵懵懂懂地察觉到什么。   此时此刻,长街上除了他们二人的车轿,再无旁人。   一片万籁俱寂里,容玠启唇吐出二字,格外清晰坚定,“从未。” 第44章   十月十四, 黄道吉日。   知微堂新店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分明是大清早,还未到醉江月这些酒楼开张的时辰, 街上却已经人山人海,竟与晚上最繁华热闹的时段不相上下, 都是冲着这独一无二的“书楼”来的。   早在两个月前,知微小报恢复更新后, 便将知微堂要换址到玉川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一个小小书肆,盘下从前的临安第一酒楼,本就叫人瞠目咋舌。   可哪怕是临安城的人再好奇玉川楼会被改造成什么样, 知微小报也没再提过一个字。且玉川楼终日大门紧闭, 神神秘秘了两个月, 硬生生将所有人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此外, 就在开张的前一日,苏妙漪派人在街上分发了不少红票,凭这张红票, 今日来知微堂买书, 可以买一赠一。   于是想要看热闹的、想要买书的, 通通都赶在知微堂开业的时辰,朝这座书楼蜂拥而来。   而但凡是一脚踏进知微堂的,无一不被吸引,有的直奔藏书而去,有的在笔墨纸砚前流连, 还有的在刻印间外跃跃欲试, 而三层的人最多,短短一会儿,临窗的景观位就已经被坐满了, 人人都买了茶点和饮子。   借阅区,苏妙漪还连夜做了一张巨大的招贴,红底黑子,就明晃晃地挂在高处——感谢容氏对知微堂的鼎力相助,愿将自家藏书阁里的藏书公诸于世。   这招贴一挂出来,顿时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书生冲进知微堂,排着队在柜台前交月费和年费,队伍一直从三楼排到了一楼……   眼看着知微堂里已经有些人满为患,苏妙漪当即叫来了凌长风,“你带两个人,把大门先拦起来,只出不进。”   凌长风一早上忙得满头是汗,听了这话满脸惊讶,“你这不是把生意往外推吗?”   “人若是再往里进,会影响第一批客人的体验。再说了,是我的生意跑不掉,去吧。”   于是开张不过半个时辰,知微堂外就拉了条红绸,将大半的客人都拦在外头,顿时引起了众怒。   好在苏妙漪早就有所准备,叫凌长风给拦在外头的每个人都分发了红票和一张笺纸。笺纸上是他们今日可以进知微堂的时辰,排在最前面的是半个时辰后,而后面一些则要排到两个时辰后、三个时辰后。   这才稍稍安抚了没能进来的客人,他们也没继续在知微堂外耗着,有的进了醉江月,有的则是回了家,打算算着笺纸上写的时辰再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知微堂外闹哄哄的乱局便被压了下来。只剩下少部分人坐在知微堂外等,井然有序地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众人正等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子含笑的声音,“实在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苏妙漪披着一身银红披风,笑意盈盈地从知微堂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   “如今天气冷了,诸位喝些热茶驱驱寒……”   苏妙漪朝身后看了一眼,苏安安当即端着茶盅走上来。   苏妙漪给客人们一一斟茶,又特意站在外头与他们闲聊了几句。   “苏老板,听说这知微堂里会有容氏的百年藏书,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我还能诳你们吗。”   苏妙漪笑道。   那人忍不住感慨,“古往今来,有哪个权贵世家舍得把自己家里的藏书拿出来,传之于世……容氏不愧是容氏,当真有气魄。”   旁边一人插话道,“容氏固然有气魄,但也是看苏老板的面子上啊。苏老板,看来容大公子还是十分疼爱你这个义妹啊。为了给你的新店撑腰,连自家的百年藏书都舍得拿出来……”   苏妙漪斟茶的动作一顿,笑容略微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   她直起身,正要转移话题,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街角一闪而过。   苏妙漪一怔,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壶交给苏安安,“你先招呼着。”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拎着茶壶,眼睁睁看着苏妙漪朝不远处的暗巷快步走过去,走着走着还一路小跑了起来。   苏妙漪飞快地拐进暗巷,银红披风兜起一阵风。   “郑五儿!”   她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下一刻,那已经头也不回跑到巷尾的少年才终于僵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对上追过来的苏妙漪。   “苏老板……”   少年低着头,声音轻若蚊蝇。   苏妙漪小跑了几步,此刻微微喘着气,皱着眉打量他。   正是岁暮天寒的时候,少年却穿着单薄的纸衣,脸色也有些憔悴苍白,露在外面的手掌、耳朵还有脸颊都生了通红的冻疮。   如今的棉衣并不昂贵,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唯有穷苦如乞儿,才会穿着纸衣过冬。   “……”   苏妙漪虽恨他赌钱,恨他背叛自己,可瞧见他这幅模样竟还是克制不住地心软,终是一咬牙,将自己身上的银红披风脱了下来,扔过去。   柔软而温暖的披风兜头罩在了郑五儿的脑门上,也遮住了他错愕无比的表情。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抬手,将那披风从自己头上拉了下来,“苏老板,还……”   “还给你”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苏妙漪恶声恶气地打断。   “这衣服我不要了,穿上!”   郑五儿的肩膀微微一缩,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下意识地照做,将那银红披风披在了自己肩上。   郑五儿身量小,那披风一直垂到了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跟个直挺挺的炮仗似的。   一时间,苏妙漪觉得有些滑稽,“你怎么来了?”   “听说知微堂今日开业,我就想过来看看……”   “那见了我跑什么?”   “我怕你见了我生气……”   苏妙漪抿唇,沉默片刻才又问道,“听说后来你去过衙门,举告玉川楼的武娘子收买你盗取知微堂印鉴,还挨了顿板子?”   郑五儿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垂着头讷讷,“嗯……”   “你真是……”   苏妙漪忍了忍,没将“蠢”字说出口。   当初她没有让郑五儿和玉川楼的人对簿公堂,就是为了给他留条活路。没想到武娘子跑得那样快,他倒是愣头愣脑地把自己送进衙门,白挨顿板子不说,还留下案底,往后哪个行当都容不下他了……   苏妙漪咬咬牙,又问道,“还赌吗?”   郑五儿微微一震,连连摇头。   “那你现在在哪儿做工?”   闻言,郑五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我这段时日就在家待着,还没找到合适的下家呢……”   苏妙漪神色微顿。   郑五儿忽地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解释道,“不过苏老板你不用担心我,我最近听说了一种无本生财的买卖,正打算试一试!”   苏妙漪莫名警惕起来,追问道,“什么买卖?怎么生财?”   郑五儿却挠挠头,含糊其辞道,“就是些靠体力的粗活,苏老板你肯定做不了的……”   苏妙漪被气笑了,“我是想跟着你做生意吗?我是怕你被骗!”   “不会的!”   郑五儿微微睁大了眼,反驳道,“这生意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人在做,还是靠得住的!”   见他这么笃定,苏妙漪也不好再说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又陷入沉默。   寂静的暗巷里顿时只剩下瑟瑟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郑五儿才出声道,“苏老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披风,忽然有些动容,欲言又止了片刻,他竟是突然跪下给苏妙漪磕了个头,随即爬起来,转身跑出了暗巷。   “……”   望着那银红披风消失在暗巷尽头,苏妙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半晌,她才抚了抚肩,转过身,慢慢地踱步回了知微堂。   ***   因分批次限流的缘故,第一日顺利进入知微堂的客人并没有特别多。可就是这些幸运儿从知微堂出来后,却无一不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多书……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贯钱,便能看尽容氏的藏书!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今日身上没带够钱,回去便是借,也要凑够三贯钱来交年费!”   “玉川楼三楼,从前都是什么人才能上去的?那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待的地方!现在呢?买一盘点心,一杯饮子,便能坐在三楼窗边观景,这是你们以前敢想的吗?!”   众人将知微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直叫那些还没能挤进门槛的人抓心挠肝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到第二日,赶早去知微堂外排队。   而这一日的知微小报更是公布另一则重磅消息——顾玄章在三日后会亲临知微堂,在知微堂的二楼讲堂里授业解惑!而人人皆可报名,分文不取,最终随机抽选五十人进知微堂听讲。   这消息一出,顿时又轰动全场。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众人议论的话题都变成了知微堂。   若有人拿出一件印着知微堂的折扇或是印章,说一句“我是头一批进知微堂的”或是“我已经进过知微堂”了,那霎时便会成为人群焦点,周围人都高看他一眼,追着问这问那。   而买知微堂的笔墨纸砚、团扇布包,竟也成了临安城盛行一时的风尚……   知微堂内,苏家众人各司其职。   苏积玉在一楼柜台给买书的人结账,凌长风在二楼刻印间负责教客人做简单的手工,苏安安则在三楼的茶饮区,苏妙漪特意请了她赞不绝口的茶点师傅,饮子和茶点由那位师傅带着个徒弟做,苏安安只要负责端给客人。   除此以外,苏妙漪还多雇了几个杂役,在楼内维持秩序。   至于她自己,则坐在三楼的借阅柜台后,亲自负责借书、还书,出售月费和年费的帖子。   前日她已经从容府的藏书阁里挑了些书过来,不过不多,只有两本孤本、三本藏本。虽说容府拥书百卷,但她也不打算将里头的书一下全都薅过来,物以稀为贵。   更何况,便是只挑了这五本书,她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被外头那些人磕了碰了,有什么损坏。若再多几本,她怕是检查都检查不过来了……   “咳咳。”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轻咳。   苏妙漪抬起头,却见排到最前面的竟是穿着一身青绸斗篷、富贵骄人的穆兰。   自从县主一案,那尹通判被治罪后,顶上了他通判之位的便是傅舟。夫婿的官位擢升,连带着穆兰这位傅夫人也春风得意,妆扮和气度都越发尊贵。   苏妙漪愣了愣,越过穆兰身后往对面一指,张口便道,“喝茶吃点心去对面,别耽误后面的客人借书……”   穆兰恼了,“苏妙漪你什么态度?谁说我是来喝茶吃点心的?”   苏妙漪敷衍道,“好好好,那傅夫人先去找个位置坐一会儿,我待会忙完再来伺候你。”   穆兰仍是不肯走,磨磨蹭蹭地杵在最前面,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才心一横,将一贯钱丢上柜台,“……年费。”   苏妙漪呆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穆兰,“你,要在这儿,交年费?你要借书?”   穆兰愈发恼羞成怒,“不行吗?!”   苏妙漪缓慢地眨眨眼,反应过来后,赶紧将穆兰那一贯钱收起来,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行!这怎么不行呢?傅夫人想借什么书?”   穆兰扭扭捏捏地朝书架上看去,含糊其辞的问道,“有没有……讲讼师的书?”   苏妙漪第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讼师!”   这回苏妙漪听清了,不过她又花了好一会儿消化“讼师”这两个字。   就在穆兰脸色涨得通红,已经想要讨回自己那一贯钱,转头就走时,苏妙漪才出声道,“知道了,你先坐那儿等一下,我把后面的客人招待完就替你找。”   “……”   同样是客人,凭什么先替后面的人找?   穆兰面露不忿,但还是强自忍耐,闷闷不乐地在旁边寻了个凳子坐下。   苏妙漪三下五除二替后面排队的人找完书后,才从柜台后走出来,唤穆兰,“跟我来。”   穆兰不明所以地跟上。   二人一路从楼梯上走下来,到了一楼,苏妙漪在书墙前绕了一圈,踮着脚左抽一本、右抽一本,最后拿了四本书递给穆兰。   “三楼那些孤本和藏本不适合你这种外行,你得从最基础的开始读。《萧曹遗笔》、《折狱奇编》、《法林照天烛》、《霹雳手笔》这四本讼师秘本是最有名的,写得也通俗易懂,你先看看。”   穆兰接过书,突然反应过来,朝苏妙漪摊手嚷道,“那我一贯钱不是白花了?你还给我!”   苏妙漪在她手心拍了一巴掌,理直气壮地,“什么叫白花了?你读完这几本,就能借三楼的书读了,到时候我再去容府给你找几本别人都没看过的!”   “……”   穆兰迟疑着收回手。   二人重新往三楼走,苏妙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种书?”   穆兰眸光微闪,却不愿回答,“关你什么事?”   苏妙漪小声嘀咕,“你没打过官司,连衙门都没进过,还知道讼师?”   从前穆兰的确是不知道的。可她这几日将顾玉映送她的《江湖百业录》看完了,这才知道有种人专门在公堂上替人辩驳,就像那日苏妙漪替扶阳县主说话一样,这种人就叫做“讼师”。   不过因为苏妙漪去读书这件事实在太羞于启齿,所以穆兰不打算告诉她。   “啊,是因为傅舟?”   苏妙漪却忽然茅塞顿开,“他如今是通判,掌狱讼审理,所以你才想多看看狱讼一类的书,好能帮到他?”   “……你说是就是吧。”   穆兰含糊其辞。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这个夫人做得真是没话说。”   提到傅舟,穆兰倒还想起一件事,“最近有小道消息,说咱们临安的知府大人要升迁了。所以这段时日,傅舟连家都不回了,没日没夜铆足了劲地在衙门里表现,还想着能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说话间,二人又回到了三楼。   “苏妙漪!”   凌长风转头看见她们二人,匆匆迎了上来。   苏妙漪微微蹙眉,“你不在刻印间待着,上来做什么?”   凌长风侧过身,朝身后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知微堂的苏老板。”   那女子红着眼眶走上前,当即就要跪拜,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换个地方说话。”   二楼尽头的隔间里。   那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坐在桌边,哭得梨花带雨,而苏妙漪则低垂着眼,静静地听着她哭诉。   女子姓崔,名唤窈娘,母亲早逝,所以与父亲相依为命。可前段时日她父亲病了,家中已没有银钱能为父亲治病,窈娘便将自家的传家宝拿去刘记当铺当了。   “说是传家宝,其实就是一副对联!”   窈娘擦着眼泪,“多年前先皇微服来到临安,曾坐过我曾祖父的船,一时高兴,便写了副对联赠给我曾祖父……”   “虽说是先皇御笔,可也没人说不能拿去换救命钱。偏偏我爹知道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把这对联当了!他就一个人去了刘记当铺,然后……”   说着,窈娘又泣不成声。   凌长风有些着急,接过话道,“那刘记就是个黑心当铺,素来做惯了偷天换日的缺德勾当!竟把那幅圣上御笔也给调包了,随便换了幅假的给老崔头,老崔头不依不饶,与刘记的少东家起了冲突,那刘其名竟叫人硬生生将老崔头给打死了……”   苏妙漪抿唇,沉默不语。   窈娘悲从中来,还在哭,“如今刘家一口咬定,我爹是本来就有病,才会被碰一下,人就没了……他们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料理后事,可杀人偿命,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隔间内一片寂静,唯余窈娘的抽泣声。   穆兰抱着自己那叠讼师秘本站在一旁,忍不住打量苏妙漪,脸上闪过些担忧的神色。她想要提醒苏妙漪什么,可顾忌着窈娘还在这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迟迟没听得苏妙漪发话,凌长风也忍不住转头看她,刚想催促。   苏妙漪却是终于出声了,“崔娘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窈娘,“你若是想伸冤,该去衙门。来我这知微堂,又有何用呢?”   窈娘的哭声倏然一滞。   凌长风还没听出苏妙漪话中的推拒之意,没头没脑地解释道,“她是想让咱们知微堂在小报上把老崔头的冤情说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刘记的罪行……毕竟刘记当铺是有靠山的,若咱们不把事情闹大,她一个弱女子去了衙门也只会受人欺凌……”   “你也知道刘记有靠山啊?”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转向凌长风,冷声打断了他。   凌长风愣住。   穆兰也翻着手里的讼师秘本,凉凉地插话道,“临安城谁不知道,刘记当铺的刘,是刘公公的刘!刘公公在圣上身边伺候了多年,刘记当铺的东家与他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就是为了巴结这位公公,甘愿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那刘其名,可是喊刘公公一声爹的,你敢得罪他?”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不甘心地,“可他杀了人啊!皇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阉人的儿子……”   话音未落,他便被苏妙漪飞过来的眼刀吓得噤了声。   苏妙漪气笑了,“既然刘其名就是个阉人的儿子,临安府衙也不会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包庇他,那你带着崔娘子去报官啊。怎么,你凌长风有情有义就是没胆子?”   一番话说得凌长风涨红了脸。   “你自己不敢出头,就要我搭上整个知微堂替她出头,到时候被刘家记恨的是我,得罪刘公公的也是我,你们倒是能往后一缩,藏起来做乌龟了?凌长风,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乐善好施、舍生取义的活菩萨吧?”   苏妙漪一顿夹枪带棒,凌长风好不容易才寻得空当,讷讷地憋出一句,“……你之所以做小报,难道不是为了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吗?”   “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掀起眼,嘲讽地望向凌长风,“少拿你路见不平、慷慨仗义的那一套来揣测我。我苏妙漪经商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找死的!”   “……”   “我为女子编书,是因为想赚她们的钱……我替扶阳县主讨公道,是因为她是我的义母,我不想失去她这个靠山,还是为了赚钱……至于做小报,更是为了赚钱!”   苏妙漪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眼泪流得更凶的窈娘,面上的讽刺之意敛去,可口吻却仍是淡薄的,“崔娘子,实不相瞒,刘记当铺的凶案我早就有所耳闻,可我把它从当日的小报上择下来了。”   此话一出,窈娘怔怔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眼里除了难过,还多了一丝失望。   苏妙漪察觉到了那丝失望,却只装作没看见,继续道,“知微堂不过是个书肆,我不敢得罪刘家人,得罪刘公公。更何况,想要将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的方式有很多……”   顿了顿,她眸光微动,搭在桌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我若是你,便将你爹的棺椁抬到刘记当铺的门口去,再雇些人在当铺门口高唱挽歌,乱洒纸钱。什么杀人偿命,什么冒犯先皇……能扣多大帽子就扣多大帽子,不过切记,挽歌里绝不能指名道姓地说刘家。”   说起来,这还是跟玉川楼学的。   窈娘愣愣地听着,面上除了悲切便只有迷茫。反倒是凌长风,眼底起了一丝波澜。   “若你身为苦主,都不敢豁出去为死者讨个公道,那还能指望谁替你出头?”   也不知窈娘究竟有没有听懂,可苏妙漪却不想再同她继续浪费时间,“凌长风,送客。”   “吓死我了……”   穆兰捧着书跟在苏妙漪身后,二人从隔间内走了出来,“我还以为你真要替人瞎出头呢。”   苏妙漪低垂着眼,面无表情,“我又不傻。”   “这就对了。我听傅舟说过,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捧着刘家、供着刘家,你可千万不能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二人往楼下走着,走到拐角的扶栏边,就见窈娘还没走,仍靠着书架泣不成声,而凌长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我去赶她走……”   穆兰刚要下楼,却被苏妙漪拦住。   “她会为天下女子编书,会为了扶阳县主上公堂,我原以为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窈娘哭诉道,“没想到也是趋炎附势、见死不救的!”   凌长风沉默不语,半晌才出声,“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她帮你,你该感激,可她不愿帮你,你也不该怨她。”   “……”   窈娘的哭声这才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零星啜泣。   楼梯上,苏妙漪与穆兰相视一眼,露出些意外的神色。她还以为自己说了那番话,凌长风根本不会理解,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虽想要自保,但也给你出了主意,你若真想报仇,就该试一试。”   停顿了片刻,凌长风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   窈娘连连摇头,“我不行的,我做不到,她说的根本就是条死路……”   “苏妙漪绝不会让你自寻死路。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她了。”   哭声终于彻底停息。   不一会儿,苏妙漪就看见凌长风将窈娘送出了知微堂。   “凌长风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会让她自寻死路?”   穆兰不解。   苏妙漪神色复杂地收回视线,转身上楼,“……不知道。”   知微堂整个书肆搬去了玉川楼,江淼却还留在原先的铺子里,一个人守着她师父的祖业。   习惯了书肆里闹哄哄的,乍一恢复清静,江淼竟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伤春悲秋了一小会儿,她就拿出纸笔开始写《孽海镜花》的第三册。   “砰。”   突然,店门被一把推开。   一阵冷风猛然灌了进来,险些将江淼写好的稿子都吹翻了,她连忙一把盖住要飞起来的纸页,转头怒视来人,“打劫啊!”   看清走进来的是苏妙漪,江淼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苏妙漪吊着一张脸走到江淼跟前,“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啊?”   “去见你爹!” 第45章   江淼反应了一会儿, 怒叱道,“苏妙漪你有病啊?!”   虽将苏妙漪骂了一通,但江淼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她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山,到了六合居外。   可不巧的是, 她们到六合居求见时,管家却说主子不在。这话是真是假不清楚, 总归二人还是没见着六合居的主人。   不过在苏妙漪的示意下,江淼还是硬着头皮对管家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胡话。   “实不相瞒,我今日之所以过来, 是因为昨夜心血来潮, 替你家主子算了一卦!”   “卦象很不好, 非常不好, 你家主子近日或有血光之灾……”   “若想消灾解厄,明日便要去城东四方街一趟,在一家茗烟阁的茶楼坐上一整日, 如此才能平安无事。”   撂完这些话, 江淼便同苏妙漪离开了。   管家一头雾水地去了六合居的书斋, 将江淼这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正站在熏笼边暖着手的端王。   端王陷入沉思。   管家忍不住宽慰道,“殿下,江娘子的算卦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这次什么血光之灾估计也是信口胡诌的……”   “本王知道。”   端王动了动手腕,感受着熏笼上升腾而上的热气, 轻声道, “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六合居,第一次对本王有所求……不论她求的是什么,本王都得去瞧一瞧。”   见他心意已决, 管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又试探地说道,“殿下今年在临安待得有些久了……”   端王抿唇不语。   “刘公公已经三番两次地传了信来临安,催促殿下回京呢……”   管家低声道,“圣上的身子近些年一直不大好,梁王一直守在汴京,殿下却不在,刘公公心中总是不安。”   半晌,端王才舒了口气,淡声道,“本王知道轻重。你们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月,便启程回京。”   管家这才如释重负,躬身退下,“是!”   ***   翌日。   本已入了冬的天气竟是忽然回暖,日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就连街巷里吹过的风都变得温煦起来。   见天气好,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将知微堂三楼的窗户全都推开了,于是坐在窗前,大半个临安城的景致都尽收眼底。   “哎,你们快看,城东那边怎么了?”   苏妙漪正检查着客人归还的藏书,忽然就听见窗边有人嚷嚷了一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纷纷凑到窗边观望。隐隐约约的,有一阵哀乐声乘风从远处传了过来……   “那是谁家在办丧事吗?”   “办丧事,怎么会惊动官兵?你没看见吗,官兵都朝那个方向去了……”   众人围在窗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穆兰现在几乎每日都来知微堂读书,今日亦坐在窗边。此刻也忍不住站起身,跟着身后那群人一起朝外面张望。   “那个位置,是不是刘记啊?”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你们听说了没?前几日有个老头进了刘记,最后是被抬出来的……抬出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   “啊?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本来就有病……不过这谁知道呢……”   闻言,穆兰忍不住转头,朝柜台后的苏妙漪看了一眼。   苏妙漪却是无动于衷地起身,将客人归还的书插回了书架上,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正议论着,一个刚从城东经过的人进了知微堂。   “城东啊,刘记当铺出大事了。”   见所有人围在窗前,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小娘子说刘记当铺的少东家打死了她爹,竟然找了群人把她爹的棺材抬到当铺门口,拉了个白底黑字的横幅,一边哭一边控诉刘记杀人越货,与匪盗无异,还说府衙包庇刘家,不肯接她爹的冤案……”   闻言,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娘子不要命了?!那可是刘家!”   “谁说不是呢?那刘其名也是嚣张得很,当即就带着一群人冲了出来,把棺材砸了,还要把那小娘子也拖走。你们说,这要是人被他们拖走,那还能活命吗?”   “然后呢?”   众人连忙追问,“真被拖走了?”   “关键时候,有人出面拦下了!”   “什么人能拦得住刘家?”   “你们还记得当时扶阳县主那桩案子,上公堂旁听的贵人么?这刘家也是运气不好,竟刚好被这位汴京来的贵人撞上了!那贵人当即叫把知府大人叫来了,让他彻查这桩案子……”   苏妙漪背着身站在书架前,将众人的交谈全部听了进去,唇角微微掀起。   江淼这个“爹”,鬼祟是鬼祟了些,不过倒还算靠谱……   如此想着,苏妙漪一转身,却见一道人影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吓得她双眼一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径直撞上了书架。   “……你吓唬谁呢?!”   看清来人是凌长风,苏妙漪柳眉一竖,凶相毕露地吼起来。   凌长风却笑得满面春风,“我就知道,你见了不公道的事,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苏妙漪白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越过,朝外走,“不懂你说什么。”   “江淼都跟我说了,是你让她把那位汴京来的贵人请去城东。”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凌长风便一步步往后退,眸光闪闪地盯着她,“苏妙漪,你虽说话刻薄了些,但你就是个人美心善的活菩萨!”   苏妙漪步子一顿,终于吝啬地赏了凌长风一眼,“……你不会以为你这么夸我,我会开心吧?”   凌长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我不是好人,更不是活菩萨。”   苏妙漪一字一句道,“凌长风,你若再说这种话,只会害死我。”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凌长风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方,面露不解。   ***   夜色浓沉,北风萧萧。   傅府里,寝屋的烛火仍亮着。   穆兰披着裘衣靠在床榻上,半边身子倚靠着熏笼,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边打着呵欠。   “老爷,您回来了。”   屋外传来婢女的唤声。   穆兰的睡意瞬间消散,连忙掀开身上的裘衣,将那本《江湖百业录》往枕头下一藏,便匆匆下了榻。   “夫君……”   傅舟推门而入,穆兰当即就迎了上去,可刚一靠近,一股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穆兰身子一僵,硬生生顿在原地,“你今日是出去喝酒了?”   “陪知府大人出去应酬了……”   傅舟今日的心情倒是十分不错,脸上一直挂着笑,还伸出手,一把将穆兰揽进怀里,“放心,我可没碰什么小娘子,不信你检查检查……”   穆兰将信将疑地凑过去,在他颈间嗅了嗅,果然没闻到什么脂粉香气。   下一刻,傅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匣盒,递给穆兰,“喏,送你的。”   穆兰一愣,掀开匣盖,眼底登时被那匣子里的金光照亮。她先是惊喜,随即便是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给我送这么贵重的步摇?”   “这算什么?”   傅舟唇畔噙着一丝笑,醉意微醺地说道,“夫人,过不了多久,我恐怕就是这临安城的知府了……到了那时,这种金步摇算什么?再过几年,我说不定还能给你争个诰命回来!”   “诰命”二字一出,穆兰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蒙了似的,呆怔在原地,满脸地不可置信。   傅舟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榻边,随意一躺,醉意昏沉。   穆兰回过神来,惊喜若狂地冲过来,摇着傅舟的衣袖,“傅舟,你说真的?你真的能当上知府,能给我争个诰命?!”   傅舟却是一沾枕头便闭上了眼,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穆兰激动不已,自顾自说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今日刘记当铺外发生了那样的乱子,会连累你呢……”   她忽地又想起什么,晃了晃傅舟的胳膊,追问道,“对了,那刘其名的案子,你们府衙打算怎么处理啊?”   傅舟蓦地睁开眼,似是骤然恢复了清醒,戒备地望向穆兰,“自然是公事公办。”   穆兰一怔,“可杀人偿命……你们就不怕得罪刘公公?”   傅舟盯了她片刻,才放松下来,又沉沉地睡去,嘴里胡乱念叨了一句,“别问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穆兰这才闭上了嘴,又转头看向自己手里的金步摇,高高兴兴地坐到妆台前,将那金步摇往头上比划,笑得嘴都合不拢。   “诰命……知府夫人……”   ***   有了端王的插手,老崔头的死因很快被调查了清楚。   他虽重病在身,可真正要他性命的,却是那日在刘记当铺,刘其名踹在他身上的一脚。那一脚叫他脾脏破裂,这才当场毙命……   刘其名故意杀人的罪名坐实,临安府衙判了他杖杀之刑。   “真的判了杖杀?”   苏妙漪有些意外。   穆兰翻着讼师秘本,声音都比往常带着几分雀跃,“是啊,今日就要当众行刑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   她原以为刘其名这桩案子怎么也得费些周折,没想到竟能这么干净利落地结案。毕竟是被过继给刘公公的儿子,衙门竟是说判了杖杀,就判了杖杀,丝毫没留情面?   凭苏妙漪对临安府衙的了解,那群大人绝非秉公任直、铁面无私的清流。能判杖杀,多半还是因为江淼那位“爹”插手的缘故……   可这也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一个连皇帝身边掌事公公都不怕开罪的人,在汴京城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刘其名今日在府衙行刑,走啊,一起去看看!”   凌长风兴冲冲地从二楼冲了上来,招呼苏妙漪。   苏妙漪还未来得及开口,穆兰却是抢先道,“她不去!”   “……”   苏妙漪奇怪地看了穆兰一眼。   穆兰眼神微微闪躲,“行刑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杖杀之刑,把人硬生生打死,打得血肉模糊……看了晚上不得做噩梦啊。”   苏妙漪盯着穆兰,“以前隔壁县有人被斩首,是谁非要拉着我坐马车去看?”   穆兰:“……”   她不是不想去凑热闹。   可昨夜傅舟特意吩咐过,让她今日来知微堂,务必拖住苏妙漪,别让她去衙门观刑。   当她问起缘由时,傅舟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害怕苏妙漪捅娄子,到时说不定会断送他的青云路。   一听说会影响仕途,影响自己的诰命,穆兰二话不说,当即大清早就来了知微堂,就为了在此刻拦住苏妙漪。   偏偏苏妙漪是个犟种,若没人拦她,她还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可穆兰这么一拦,她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直接叫车去了府衙外。   衙门外已围满了乌压压的一片人,与当初扶阳县主上公堂的壮观景象相比,也不遑多让。   “让一让,让一让。”   在凌长风的护送下,苏妙漪和穆兰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勉强能瞧见行刑的场面。   行刑就在公堂外的空地上,条凳和执刑的衙役都已经就位。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个衙役将刘其名押了上来。也不知他在牢狱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竟蓬头垢面、十分狼狈,嘴里也塞着布团,压根看不清面容。   “那就是刘其名?”   苏妙漪微微皱眉,刚侧头问了一声。   不远处便忽然传来一群人的哭嚎声,“儿啊——”   苏妙漪一愣,循声转头,就见两个穿着绫罗绸缎、打扮不凡的中年男人和妇人望着刘其名,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仆役。夫妻二人一边嚷嚷着,一边抹眼泪。   “那就是刘其名的爹娘,也是刘记当铺的东家。”   凌长风低声对苏妙漪说道。   “……看出来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   公堂外,负责监刑的傅舟穿着一身官服走上前来,将刘其名重伤老崔头致死的罪行又念了一遍,最后停顿片刻,才掷地有声道,“处以杖杀之刑。”   话音刚落,那本已老老实实趴在条凳上的刘其名竟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抬起身,挣扎起来。   “老实点!”   两个衙役连忙将他押了回去,将他的双手捆在条凳上,刘其名再也动弹不得。   傅舟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行刑。”   下一瞬,棍杖重重落下。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不知哪家小孩也跑来凑热闹,几仗下去就被吓得哭闹起来,大人赶紧抱着一边哄一边逃离刑场。   苏妙漪也看得眉头紧皱。   她本以为穆兰不让自己来观刑,是因为衙门的人会从中做什么手脚,包庇刘其名,可没想到这远远望去,执刑的人下手却是无比狠辣,一点不留情……   “走吧。”   苏妙漪不愿再看,转身想走。   可突然间,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刘其名却是拼命挣扎着抬起头来。他披散着的头发已经被汗湿,全都黏在了脸上,于是原本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五官,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苏妙漪的目光不经意从那双痛苦恐惧的眉眼间掠过。   霎时间,她的瞳孔猝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苏妙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产生了错觉……   否则,否则那个正在棍杖下受刑的少年,那张惊慌煞白的面孔,为何会是郑五儿?!!   “郑五儿……”   苏妙漪僵在原地,一把拉住凌长风,“那是不是郑五儿?”   凌长风一脸莫名地朝刑场上看去,张望了一圈,才意识到苏妙漪说的是正在受刑的刘其名。   他与郑五儿交集不多,也不曾见过刘其名,于是听了这话只觉得是天方夜谭,第一反应便是张口道,“怎么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听说这个刘其名年纪不大,和郑五儿或许还是同龄人,所以瞧着有点像……”   “……”   苏妙漪惊疑不定,也觉得自己那一眼太过荒谬。再定睛看去时,那条凳上的少年又奄奄一息地把头垂了下去。   苏妙漪死死盯着他,一颗心突突直跳,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安,直到那少年口中填满的布团突然混着血掉了出来——   “救……救命……”   随着那布团坠地,少年像是回光返照般,突然又垂死挣扎,拼尽全身力气地叫喊起来,“我不是,我不是刘其名!我不是……唔。”   仅仅只叫出了这一句,旁边的衙役就脸色骤变,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嘴重新赌上。   衙门外,观刑的人群甚至都没来得及听清他在叫什么,可苏妙漪却听清了,一个字不差地听清了!   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猛地甩开凌长风的手,用力撞开前排的人,跌跌撞撞朝刑场上冲了过去,“住手!都住手!”   守在府衙门外的衙役一把将苏妙漪拦了下来,苏妙漪却顾不得那么多,一边挣扎一边吼道,“他说他不是刘其名,你们都聋了吗?!”   眼看着那落下的棍杖一下一下,比之前还要狠还要重,苏妙漪挣扎的动作愈发剧烈。   凌长风终于反应过来,蓦地冲了过来,将那两个拦着苏妙漪的衙役一把推开。   胳膊上被钳制的力道骤然消失,衙门外的把守也豁出一个缺口,苏妙漪终于奋不顾身地冲进府衙,直奔那正在受刑的郑五儿而去——   这一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衙门外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有些傻眼。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刘家的儿子受刑,刘家人还没哭没闹,怎么发了疯大闹刑场的竟成了苏妙漪!   “拦住她!”   公堂外,傅舟顿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   然而凌长风紧随其后,也跟着苏妙漪冲了进来。他到底还是会些花拳绣腿,凭一己之力将那些冲上来的衙役都挡了回去。   眼看着苏妙漪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过来,傅舟神色阴沉,暗自叱了一声。   他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便将苏妙漪整个人拦住,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嗓音狠厉,“擅闯公堂、阻挠行刑,苏妙漪你是疯了吗?!”   “他不是刘其名!”   苏妙漪看也没看傅舟,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条凳上奄奄一息、没了声响的郑五儿,眼底仿佛都被那抹血色浸得通红,“他是郑五儿……是我们知微堂的郑五儿……”   “疯言疯语,不知所云!”   傅舟无动于衷,仍是扣着她。   一步之遥的距离,苏妙漪却是拼尽全力也再无法靠近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五儿身上晕开的血色越来越深……   和那日他从知微堂外离开时,身上披着那件银红披风一样浓烈,一样刺眼。   苏妙漪咬牙,忽地从袖中拔出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妆刀,手腕一翻,妆刀便在傅舟的手腕上狠狠一划。   傅舟吃痛,蓦然松开了手。   可就在苏妙漪挣脱他,扑到条凳边的一刹那,执刑的棍杖忽然就停了下来。   “……”   苏妙漪身形一僵。   她怔怔地望着那两个衙役放下棍杖,望着他们转身离开,望着他们走向捂着手上伤口的傅舟,拱手复命。   耳畔万籁俱寂,只余他们清晰冷漠的声音。   “大人,杖杀之刑已毕。”   杖杀之刑已毕……   已毕……   苏妙漪瞳孔震颤,脸色煞白。   她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手指触碰到了少年额前凌乱垂落的发丝。   那一瞬间,惊惧、恐慌、懊悔就如汹涌浪潮般,朝她席卷而来。可隐隐的,却还掺着几分侥幸。   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呢?   或许,那句“我不是刘其名”,不过是一个凶徒临死前的胡言乱语……   郑五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怎么可能被当做刘其名?而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抱着这样的期待,苏妙漪心一横,终于将那少年面前的发丝撩开——   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一颗心无声地落了地,在地上砸得血肉狼藉。   从前在她面前会笑会闹会耍小聪明的一双眼睛,空洞而涣散地望着前方,再无往日灵动,只余沉沉死气……   “名儿!”   苏妙漪耳畔的嗡鸣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越来越近的嚎啕声。   一股力道袭来,将她从条凳边推开。   她跌坐在地,转眼就见刘氏夫妇和刘家的下人蜂拥而上,围在死不瞑目的郑五儿身边,一口一个“名儿”,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啊”,然而干嚎了许久,却不见一滴眼泪。   “……”   苏妙漪强撑着站起身,麻木地扫视了一圈。   先是看向脸色难看的傅舟,然后看向被衙役们押住的凌长风,还有衙门外不明真相的人群,最后才又看向那被刘家人“验明正身”后,蒙上白布带走的尸体……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郑五儿死了……   以“刘其名”的身份。 第46章   牢狱里, 阴风阵阵,在狭长逼仄的甬道里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哭嚎。昏沉的烛火将各种刑具的影子投在狱室的墙壁上,嶙峋而狰狞。   随着一阵脚步声自拐角处传来, 一狱卒手执火把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傅舟和容玠。   容玠披着一袭石青色鹤氅, 面无表情地疾步走来,宽大的袖袍兜起些风, 将沿路的灯烛都吹得不安曳动。   霎时间,甬道里的烛光忽明忽暗。明暗交错间,他那清俊的五官陡然变得锋利, 英挺的眉弓也投落下些许阴影, 比寻常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似乎察觉出什么, 傅舟跟在一旁, 抬着已经包扎过后的手掌,解释道,“苏娘子与这刘记当铺也没什么往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竟冲动至此, 不仅大闹刑场,还对官差动刀。按律例,她这顿板子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容玠紧抿着唇,睨了他一眼。   傅舟连忙又道,“可容大公子你也知道, 苏娘子与我夫人交好, 我自然是要护着她的。您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知府大人面前说了一通好话,这才叫苏娘子免受了皮肉之苦。可国有国法, 为免落人口舌,怕是还得让苏娘子和她那个伙计在牢里待一晚,一晚就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关押甬道尽头的囚室外,狱卒手中的火把将昏黑的囚室照亮,里面的景象也落进容玠眼底。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墙角,女子闭着眼,昏昏沉沉地靠在男子肩头,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袍,眉眼间尽是疲倦与麻木,眼尾犹带着湿漉漉的红晕。   “……开门。”   容玠启唇,吐出二字。   傅舟面露难色,“容大公子……”   容玠神色极冷,毋庸置疑地强调道,“无论如何,今夜我一定要将人带出去。”   见状,那狱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舟。傅舟沉吟片刻,终是摆了摆手。   狱卒这才上前,将囚室的门打开。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凌长风,他迷迷蒙蒙一睁眼,就对上走进来的容玠,“……”   容玠径直走到苏妙漪跟前,低身想要碰她,凌长风却是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他的动作,那警惕戒备的模样,就好似一只护食的恶犬。   容玠冷冷地望着他,只觉得碍眼。   他凌长风算什么东西?也配将苏妙漪视为己有?   二人正僵持着,苏妙漪却是眼睫一颤,从噩梦中惊醒。   她掀起眼,目光在凌长风和容玠身上打了个转,缓缓直起身,扶着墙站起来,肩上披着的外袍也顺势落在了杂草上。   “……可以走了?”   苏妙漪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面上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在牢里这几个时辰已经平复了情绪,全然冷静下来。   容玠和凌长风的对峙戛然而止。   趁凌长风去拾地上的外袍时,容玠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氅袍脱下,披在了苏妙漪肩上,淡声道,“走吧。”   苏妙漪眼睫低垂,根本已无暇在意谁站在自己身边,也不在意身上的氅袍是何人所有,她自顾自地往囚室外走,可在经过傅舟身边时,她却停了下来。   傅舟心里一咯噔,转眼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那双素来含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是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可浮在最上面一层的水光却无比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那一刻,傅舟后背竟窜起一丝寒意,下意识地闪躲开了视线。   “……”   苏妙漪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傅舟一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囚室。   容玠亲自送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苏宅。   一路上,苏妙漪都垂着头沉默不语。她不开口,容玠便也什么都不问。凌长风虽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可见容玠一言不发,他便像是同他耗上了一般,也强自忍耐着,不去打扰苏妙漪。   马车在苏宅外停下,苏积玉等人一听到动静就全都从宅子里涌了出来,朝走下车的苏妙漪围上来,“……没事吧?”   众人围着苏妙漪,将她迎回了家,唯有苏积玉想起什么,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容玠正掀着车帘,目送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暗影中。他一收回视线,不经意与苏积玉对上。   苏积玉朝容玠点了点头。   容玠顿了顿,也微微颔首,随即放下了车帘,打道回府。   苏积玉也匆匆回了苏宅,将大门关上。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今日在府衙里发生的事,更没有提郑五儿的死,可即便如此,苏妙漪还是说自己想静一静,便独自回了屋,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苏积玉等人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担忧。   这一夜,临安城的风似乎比寻常格外凄厉些。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夜难眠的苏积玉就端着熬好的粥站在了苏妙漪门外。   “妙漪?醒了吗?”   苏积玉敲门,强打起精神唤道。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苏积玉脸色微变,提起自己的老腿一把将门踹开,“妙漪!”   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   苏积玉呆在原地。   一盏茶的功夫后,江淼、苏安安和苏积玉在正厅里碰头。   江淼摇头,“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正当苏积玉急得要报官时,江淼又安抚道,“不过积玉叔,你也别担心。凌长风也不见了,我估计,他现在应该陪着苏妙漪呢。”   苏积玉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看向屋外。   朝阳初升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城西。   临安城里的豪门巨室大多聚集在城东,而自东向西,屋舍逐渐变得拥挤狭小、陈旧杂乱。而到了最西边,更是闹哄哄的,破败得不像话,一靠近便满是污秽之气。   这最西边的一条街从前叫永福村,是临安城外最贫苦也最混乱的一个村落,直到前两年临安城新修,这村子才被囊括进了城内,改名为永福坊。   可临安城内的原住民大多都会唤它另一个称呼——贱民巷。   贱民巷的路泥泞逼仄,马车已然不能通行。   车帘被掀开,凌长风率先跳下车,又将苏妙漪搀了下来,“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想来这儿?”   苏妙漪抿唇,“郑五儿是贱民巷出来的。”   “……”   凌长风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苏妙漪今日的来意。见迎面有两个妇人走来,他随手拦了下来,问道,“劳驾,郑家怎么走?”   两个妇人上下打量着他们,“我们这儿姓郑的多了去了,你们找哪家?”   凌长风脱口而出,“郑五儿,我们找郑五儿他们家。”   闻言,两个妇人相视一眼,却不约而同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你们是什么人?找他们家做什么?”   凌长风刚要回答,却被苏妙漪扯住衣袖,不解地回头看她。   苏妙漪望向那两个妇人,缓缓道,“……讨债。郑五儿借钱不还,我们只能过来讨债。”   说着,她又拿出些铜板,放进那两个妇人随手提着的篓子里。   见状,两个妇人总算没那么警惕了。她们二人收敛了敌意,给苏妙漪指路,“从这个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左拐,河边第二家,门口挂着一串葫芦的就是了。”   苏妙漪道了声谢,与凌长风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前面那条破陋不堪的巷子里。   二人往里走着,一路经过了不少户人家。有的大门紧闭,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如雷的鼾声,还有各种洗衣做饭的声响;而有几家却敞开着大门,里头空空荡荡,似乎是已经搬离了贱民巷。   而这些搬空的人家却都有一个共通点——门外挂着两盏白灯笼。   挂着白灯笼,便意味着有丧事。而凡是有丧事的人家,都从贱民巷搬走了……   苏妙漪的目光从那些阴森森的白灯笼上扫过,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二人拐出窄巷,凌长风一眼便看见了最中间那间小破屋门口挂着的葫芦,“是不是就是那家?可他们为何要在门上挂串葫芦?有什么说法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为了招揽财气,兴盛赌运。通常只有赌徒会这么做……”   话音未落,一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便骂骂咧咧地从郑家走了出来,一脸色惨白的妇人紧随其后,死死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天喊地,“别赌了……求求你别赌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债还了,你怎么还要去赌……你还想把咱们家害成什么样?”   男人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亢奋得近乎病态,他不耐地往回扯着衣袖,“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我找大师给我转了赌运,这次一定输不了,还能连本带利把之前赔进去的都拿回来!”   见劝不住男人,妇人忽地迸发出一股气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要是再去赌,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却是一把摔开妇人的手,恶狠狠道,“那你就去死吧!到地下陪你那个死鬼儿子去!!”   妇人跌坐在地上,似是被什么劈中了似的,浑身打着颤,眼睁睁看着男人揣着钱袋、拎着葫芦,扬长而去。   不远处的巷口,凌长风担忧地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静静地望着郑家门外那一幕,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不一会儿,那男人已经走了过来,从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经过。经过时,他停顿了一下,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眸打量了苏妙漪好几眼。   凌长风沉下脸,侧身将苏妙漪护在了身后,隔开了那男人阴恻恻的目光,粗声粗气道,“看什么?”   凌长风身量高大,看上去就是个练家子。男人不敢招惹他,悻悻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待男人走远,凌长风才皱着眉揣测道,“刚刚那个不会就是郑五儿的爹吧?原来他爹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有这样一个爹,难怪儿子也会误入歧途……”   “……”   苏妙漪没有应和凌长风的话。她脸色苍白,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似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迈步朝郑家走去。   郑五儿的娘方才摔了那一下,此刻还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她的哭声才倏然一滞,慌忙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抬眼对上门外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微微一愣,“你,你们找谁?”   凌长风转头看向苏妙漪,没有随便应答。   苏妙漪眼底没什么笑意,却唇角上扬,神色自如地开口道,“你就是郑婶儿吧。我们来找郑五儿。他在家吗?”   郑婶儿神色一僵,明显紧张慌乱起来,“他,他不在家。”   “那他去哪儿了?何时能回来?”   苏妙漪面上虽带着笑,问题却步步紧逼。   郑婶儿眼神闪躲,一味地摇着头,艰难地出声道,“……我,我不知道,他成天就喜欢在外面跑,有时候三五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 。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苏妙漪垂眼,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我是郑五儿的债主。十日前,他在我们赌坊输了二十两,本来说好昨日会来还上,但一直不见人。我们东家怀疑他跑了,所以让我们上门来讨债。”   顿了顿,苏妙漪转头看了一眼凌长风,“若是郑五儿真跑了,东家是怎么说的?”   凌长风很快反应过来,虽不明白苏妙漪为何要这么做,但他还是配合地接过话茬,凶恶道,“那就将郑家砸了!将郑家其他人捆了送去官府!”   郑婶儿身子一颤,却没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似乎对这种上门要债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她甚至没去看苏妙漪手中的欠据是真是假,便哀求道,“娘子,求你们再宽限些时日……或许明日,明日我们就能还上这债……”   苏妙漪无动于衷,并不看她,仍是望着凌长风,“郑五儿多半是躲起来逃债了。若是再宽限一日,怕是整个郑家都没影了……你觉得我们还能等吗?”   凌长风会意,当即卷着衣袖便要上前。   郑婶儿一惊,慌忙拦住凌长风,“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想逃债,我们逃不了的……”   “空口无凭的说这些有何用?”   苏妙漪眼底极冷,“人和钱,今日你选一样。要么把二十两还上,要么让我见到郑五儿。”   眼看着凌长风已经从院子里拾了根拳头粗的木棍,郑婶儿方寸大乱,扑通一声在苏妙漪面前跪下,死死揪住了她的裙摆,“娘子,娘子我身上真的一文钱也没有啊……”   “那就交人。”   “人……”   郑婶儿彷徨失措,“人,人应是在城东的千金坊……”   凌长风动作一顿,“郑五儿在城东的千金坊?”   郑婶儿摇头,“不,不是五儿,是五儿他爹,他刚刚拿着钱去千金坊了……”   “我要的是郑五儿。”   “那些钱本就是五儿他爹赌输的……”   郑婶儿着急地脱口而出。   苏妙漪尚未出声,凌长风却是惊诧地睁大了眼,快步走过来,“你说什么?”   郑婶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五儿从来不赌钱,也不会踏进赌坊半步……”   “可赌坊里的欠据,写的都是郑五儿的名字。”   “那是五儿他爹特意叫人这么写的。早些时候,五儿在城里找了个出手阔绰的东家,听说好的时候一日就能赚一贯钱!从那之后,他爹进赌坊报的就都是他的名字,输得所有钱也都记在他账上……”   郑婶儿声音带了几分哭腔,一股脑地说道,“他爹说,五儿不老实,不肯把钱都交给家里,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把他身上那点钱全都榨干净……”   凌长风攥着木棍的手猝然收紧,不可置信地转向苏妙漪。   也就是说,当初他们查到的那些欠据,也不是郑五儿的,而是他爹的!郑五儿背叛苏妙漪,根本不是因为染上了赌瘾,而是被逼无奈,要替他爹还债!   “……”   苏妙漪面上不动声色,可指尖却死死地扣进了掌心里,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扎穿自己的手掌一般。   尽管在看见郑五儿他爹是个赌徒时,她心中就已有所猜测,可在得到印证的这一刻,她眼前还是一阵一阵地发黑。   “郑五儿就心甘情愿地认了这些糊涂账?”   苏妙漪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   “他爹同那些赌坊的人说了,他若不认,就让那些人去找他的东家,让他那位财大气粗的东家替他还……”   苏妙漪闭了闭眼,终于再也听不下去,蓦地低俯下身,一把拉住郑婶儿的手,“他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你们就这样见不得他好,还要趴在他身上一口一口的吸血啖肉,害得他死不瞑目?!”   郑婶儿一惊。   凌长风一怔,望向苏妙漪,不明白她说的“害”是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苏妙漪便解答了他心中疑惑。   “他在刑场上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苏妙漪问郑婶儿,“还是说,他冒名顶替刘其名的事根本就是你们一力促成,是你们卖子求财,亲手送郑五儿去做这个替死鬼?”   郑婶儿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惧和不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妙漪用力地拽着她,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偏执和疯狂,“刘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郑五儿的一条性命到底值多少银子?”   凌长风站在一旁,早已被苏妙漪的一句句问话震得满脸愕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苏妙漪死死盯着心虚到不敢直视她双眼的郑婶儿,昨日在公堂上的那股晕眩感又冲了上来。   她并非是情绪失控胡乱逼问,而是所有见过的、听过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成了最恐怖的一种可能——   「我最近听说了一种无本生财的买卖,正打算试一试。」   「这生意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人在做。」   两个月前在知微堂外,郑五儿亲口对她说的话;   方才走进贱民巷时,那些搬空的屋舍外头挂着的白灯笼;   还有郑家夫妇方才争执时无意提及的“死鬼儿子”——他们分明都知道郑五儿的死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甚至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爹竟还有钱继续出入赌坊……   想到郑五儿在临刑前听到“杖杀”处决的反应,苏妙漪扼着郑婶儿的动作愈发用力,咬牙切齿地。   “你们骗了他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告诉他,只要替人挨顿板子便能有泼天富贵,便能把家里的债都还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苏妙漪的手不自觉一松,回头就见郑五儿那个赌鬼爹竟是去而复返,一脚将自家门踹开,身后还跟着一群贱民巷的村民,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菜刀,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凌长风回过神,立刻上前挡在苏妙漪身前,“你们想干什么?”   “我就说怎么看你那么眼熟……”   郑老爹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既贪婪又阴冷,“你不就是那个什么知微堂的苏娘子,是把我家小五从城里赶出来的黑心东家吗?”   苏妙漪缓缓站起身,对上郑老爹的视线,冷笑一声,“我的心是黑的,那你又是什么?”   她唇角微动,一字一句道,“狼心狗肺,牲畜不如的东西。”   此话一出,郑老爹霎时凶相毕露,转头冲身后的村民们呼喝道,“别小瞧了这黄毛丫头,她就是个口无遮拦、妖言惑众的,今日若放了她出去,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语毕,那群村民们的眼底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寒意,纷纷举起手中的利器,朝苏妙漪和凌长风围了过来。   凌长风脸色难看,后退两步,握住苏妙漪的手腕,与她相视一眼,“……跑!”   二人朝院子外冲去,凌长风动作敏捷地躲过了朝他脸上招呼过来的锄头,拳打脚踢地从村民中杀出了一条生路,带着苏妙漪夺门而去。   二人飞快地跑进方才来时的巷子里,郑老爹带着一群村民穷追不舍,甚至还兵分两路,一拨在后面追,一拨绕到了巷子尽头堵截。   前后夹击,凌长风和苏妙漪只能没头没脑地冲进巷子中间的一条岔路。   可没想到这岔路越来越逼仄,尽头竟还是一堵高墙!   听着后头的追赶上逐渐逼近,二人皆是变了脸色。就在这时,他们身侧的一道门忽然被从内推开,一只手掌飞快地探了出来,一把扯住了苏妙漪的袖袍……   郑老爹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岔路口时,巷子里除了乱七八糟堆满的杂物,已经空无一人,围墙上还有一两个明显踩踏的脚印。   “这都能让他们跑了?!”   郑老爹阴沉着脸,恨恨道。   后头的村民也探出头张望了一番,抱怨道,“就你们家郑五儿事多!活着的时候比别人能折腾,死了也不消停,竟还把城里人引到咱们这儿来!现在怎么办?”   郑老爹不耐道,“怕什么?她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不动手,有的是人教训她……”   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   巷道尽头的陋室里,一瘦小的少年趴在门上观察着,半晌才松了口气,转过身看向站在阴影中的苏妙漪和凌长风,“没事了,他们走了……”   苏妙漪低身走了出来,目光在少年身上落定,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你是……”   “苏老板,我叫雀奴,以前跟着五哥给知微堂搜集过市井消息。”   “原来如此。”   苏妙漪眉头微松。   雀奴望向苏妙漪,欲言又止,“苏老板,你今日来贱民巷,是因为五哥吗?”   苏妙漪仿佛看到了希望,眼底乍然泛起一丝光亮,“你一定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郑五儿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雀奴面露难色,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心一横,将自己知道的实情全盘吐露。   一如苏妙漪的猜测,果然,整个永福坊从几年前就开始盛行替人顶罪的“生意”。城东的高门大户若是有人犯了事,在府衙那边又打点不过去的,便干脆来他们这儿挑个人替自己受罚,挑中的人就被称作“白鸭”。   “其实最早的时候,白鸭不过是替人蹲几天大牢,挨几十个板子……可从今年开始,秋后处决的犯人竟也闻风来我们这儿买白鸭……”   凌长风仍是不敢相信,“那可是死罪!”   雀奴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寻常挨顿板子,便能有十两银子。若是替死,买鸭钱就足足翻了十倍,有一百两!一百两,足以让全家人离开这条贱民巷了……一人死,换全家活,这在我们贱民巷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凌长风眉头紧皱,“那些替死的人都是自愿的?”   “不仅自愿,甚至家家户户还要争抢。后来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让没选上的不要闹事,大家商议决定抽签。抽到的这户人家才有资格进献白鸭,然后再由他们自行决定,家里的哪个人出来充当白鸭……”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问道,“那郑五儿呢?”   提起郑五儿,雀奴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神色也变得有些痛苦,他不解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城里人来买白鸭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在场的。我只知道大人们出来的时候,都在恭喜五哥他们家。后来还是五哥告诉我,他爹让他替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顶罪,只要挨些板子就行……”   苏妙漪只觉得齿间一痛,一股血腥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   “刘其名杀了人,闹得满城皆知,郑五儿怎么会不知道?”   “从没人告诉我们,买主是城西刘家……”   离开贱民巷时,苏妙漪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挤挤攘攘的蓬牖茅椽。   阴风掠过,将那巷子里的白灯笼吹得来回晃动。伴随着几声老鸦啼鸣,那些屋舍仿佛化成了一座座坟堆……   “刘其名原本是不用死的。”   苏妙漪忽然没头没脑地出声,“窈娘就算告到公堂,凭刘其名的身世,临安府衙也只会轻拿轻放,判个失手伤人,草草地打几板了事。”   似乎料到苏妙漪接下来要说什么,凌长风脸色微变,阻止道,“苏妙漪你别这样……”   苏妙漪却低垂着眼,置若罔闻,“是我给窈娘出的主意,是我引来了汴京那位贵人,是我将事情闹大,逼得衙门不得不杖杀刘其名,是我……害死了郑五儿。” 第47章   “苏妙漪!”   凌长风慌忙攥住了苏妙漪的肩膀, 呵止了她的胡思乱想,重复着强调了几遍,“不是你……怎么会是你……”   声音越来越低, 连他自己也察觉到这话语的苍白无力。   他心急火燎,脑子里忽地闪过什么, 于是不假思索道,“是我把窈娘带到你跟前, 是我逼着你帮她的,苏妙漪,如果你真的觉得让刘其名杀人偿命有错, 那错的人也是我!我才是罪魁祸首!”   凌长风自知他笨嘴拙舌, 不会安慰人。他只是在此刻荒谬地生出一个念头, 与其让苏妙漪恨自己, 倒不如来恨他……   苏妙漪缓缓掀起眼,对上凌长风的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苏妙漪从凌长风那双干净澄澈的黑眸里看见了彷徨迷茫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挣脱了凌长风的手, 低声道, “不,你不是罪魁祸首。我也不是。”   “……”   “刘其名才是。”   ***   从贱民巷回来后,苏妙漪便去了城东,在茗烟阁坐了一日。   茗烟阁的窗户一推开,便正对着刘记当铺的大门。   “刘其名”的死对当铺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刘家人甚至都懒得在当铺外挂两盏白灯笼装装样子。   苏妙漪坐了片刻, 凌长风就匆匆从楼下走了上来,压低声音道,“打听到了, 刘家昨晚已经把棺椁悄悄抬去了城郊的西山,在那儿安葬了‘刘其名’……”   苏妙漪抿唇,“准备准备,晚上去一趟西山。”   想要揭发这桩替死案,最好的证据就是尸体。   就算刘家人咬死尸体是刘其名,就算郑家人昧着良心不认郑五儿,可临安城里见过刘其名和郑五儿的人却不止他们。   若能把郑五儿的尸体夺回来,那他们知微堂的每一个人便都是人证!   正是初冬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时,苏妙漪就雇了一群闲汉,扛着铁锹上了西山。   “这大半夜的,咱们究竟来西山做什么?”   有人后背发凉,忍不住凑上来问苏妙漪。   苏妙漪提着灯走在最前面,凉凉地启唇,“迁坟。”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有些胆小的已经心生退缩之意,小声道,“大晚上的做这种事啊?就不能等到天亮,等到阳气最盛的时候吗?”   苏妙漪无动于衷,“大师算过了,现在就是动土的良辰吉时。”   突然间,有人远远地瞥见一道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山头,吓得失声惊叫起来,“鬼,鬼啊!”   下一刻,那鬼影便突然朝他们靠了过来,一群男子汉大丈夫被吓得顿时往后退,唯有苏妙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朦朦胧胧的雾气散去,来人跑到苏妙漪跟前,面容才变得清晰,正是提前上山的凌长风。   “都准备好了?”   苏妙漪低声问。   凌长风点点头,“跟我来。”   苏妙漪提裙,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被吓得魂飞胆丧的男人们,冷冷道,“胆子小的就趁早下山,别赚我这笔佣金。”   闻言,众人僵在原地,回头望望漆黑的山路,想着来都来了,纷纷咬牙从地上拾起铁锹,匆匆跟上苏妙漪。   在凌长风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来到了一座坟堆前。   夜色漆黑,四周阴风阵阵,没有人看清墓碑上的刻字,甚至也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去看。他们想着速战速决,很快便在坟边围成了一圈,吭哧吭哧地动作起来。   苏妙漪也拾起一把没人用的铁锹,朝坟堆走去。   凌长风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伸手拦她,“要不你还是去旁边待着吧?毕竟是个女子,做挖坟掘墓这种事……”   话音未落,苏妙漪已经放下手里的提灯,将准备好的面罩往上一拉,遮住口鼻,又踩着铁锹狠狠插进土里,动作甚至比雇来的闲汉们更粗暴更利落。   凌长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手。”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悻悻地拉上面罩,继续埋头干活。   一群人你一铁锹,我一铁锹。不一会儿,坟边便多了两座小土堆,而他们也终于看见了刚埋进去不久的棺椁!   有人擦了擦额上的汗,忍不住噫了一声,“第一次见棺材埋得如此浅的……”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响声。紧接着林中便有憧憧火光燃起,如同鬼火般朝他们飞快地围了过来。   凌长风神色一凛,立刻紧握着手里的铁锹,站到苏妙漪身侧。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刘记当铺的东家刘富贵带着一群刘家下人气势汹汹地从林中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苏老板,我们刘家究竟怎么得罪了你?”   刘富贵眯着眸子,冷笑着望向苏妙漪,“你怂恿人闹事,逼死我家名儿还不够,竟还要来挖他的坟,掘他的墓!叫他死了也不得安生?!”   苏妙漪攥紧了铁锹。   果然,白日里去了一趟贱民巷,已经打草惊蛇了……   缩在苏妙漪身后的闲汉们也傻眼了,纷纷将手中铁锹一扔,“你不是说迁坟吗?迁的是别人家的坟?!”   他们慌忙转向刘家人,举起手撇清关系,“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她叫我们来的……”   “闭嘴。”   苏妙漪镇定下来,蓦地呵斥了一声,“谁说这是别人家的坟,这就是我家的!”   说着,她转向刘富贵,眼眸一睁,竟作出几分讶异的表情,“刘老板,我实在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今日来这西山,是为了给我的一个远方弟弟迁坟,与令郎有何关系?”   刘富贵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苏老板,你是眼睛瞎了,还是失心疯了?什么胡话都编得出口?!这墓碑上刻着的分明就是我家名儿的……”   他朝坟墓前的墓碑指去,话音却倏然一顿。   火光下,那墓碑被照亮。上头刻的字却是已经被人用利器划得模糊不清,再也辨认不出名姓。   凌长风扯了扯唇角。   刘富贵怒视苏妙漪,“你……”   “这黑灯瞎火的,的确容易认错墓穴。”   苏妙漪唇角一掀,打断了他,“刘老板莫要着急,不如去别处仔细找找。若您非要说这是令郎的墓,那也简单……令郎是昨日晚上才下的葬,想必现在仍能辨认出容貌,不如我们就这棺椁掀开看一看,瞧瞧里头究竟是您的儿子,还是我的弟弟?”   “……”   刘富贵死死瞪着苏妙漪,一时哑然。   被苏妙漪雇来的闲汉们也一脸懵。正当他们一头雾水,搞不清此刻的状况时,苏妙漪却开口了,声音穿破浓雾,清晰而坚定,“开棺!”   闲汉们微微一震,竟是不自觉地又听从苏妙漪的命令,拾起铁锹将那土坑中的棺盖翘了起来。   “轰”地一声,棺盖被掀开到一边。   而随着这一声响,刘家的下人们也像是得了什么号令一般,蓦地冲上前来。一番短暂的混战后,凌长风和那些闲汉全部被制住。   苏妙漪甚至还未看得清棺中景象,便也被两人扣住了胳膊,再也动弹不得。   她挣扎着,转头看向刘富贵,咬牙道,“刘富贵,你想做什么?你以为我会毫无防备地上山吗?我早就已经报了官,你若再不收手,反倒省了我的麻烦。”   刘富贵走上前来,却是不慌不忙,“嚷什么?衙门的那群官兵若想上山,早就已经到了。他们不敢来,也不会来。”   “……”   “你也不必再打六合居那位贵人的主意。我今日不妨告诉你,六合居那位已被我刘家打点妥当。整个临安城,再无人能替你撑腰翻案。苏妙漪,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吧。”   刘富贵手执火把在苏妙漪跟前站定,面容在火光下晦暗不明,“我们刘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这么咄咄逼人?”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棺材里的究竟是你弟弟,还是我的儿子,这重要吗?不论他是谁,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今日就算把棺材撬开,就算把尸体送回临安府衙,就算让一切真相大白,又能挽回什么?”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微微一顿。   见状,刘富贵的口吻愈发缓和,“苏老板,你是个商人,也是个聪明人,这件事原本就同你没有关系。今日你若退一步,刘家和知微堂便算是有了交情。有我们刘家的襄助,你的书楼生意定是更上一层楼,我保证,让你一年之内就将分店开到汴京去……”   苏妙漪对上刘富贵的视线,眼里却没什么温度,“刘老板好大的手笔。”   刘富贵微微一笑,“是与我们刘记交好,还是交恶,是互惠互利,还是两败俱伤。苏老板,这么简单的选择,我不信你会选错……”   “……若我偏偏选错了呢?”   苏妙漪问。   刘富贵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眼底尽是阴鸷。他蓦地一扬手,将手中火把高高抛起。   随着他动作的这一刹,刘家其他人亦将手中火把朝棺材中投掷而去。一簇簇火在空中划过抛物线,最终汇聚在棺材里,瞬间爆发,巨大的火焰腾燃而起,将整座棺木吞噬。   “!”   苏妙漪眸光骤缩。   扭曲而狰狞的火光下,刘富贵漠然地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警告苏妙漪,“若苏老板选错了,下次这把火烧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你的知、微、堂——”   火光将苏妙漪的眸子映照得一片猩红。   ***   或许是不想再多生事端,又或许是根本不屑动手,刘家人“毁尸灭迹”后,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西山。   苏妙漪和凌长风,还有那些已经吓得走不动道的闲汉们终是毫发无伤。   苏妙漪似乎是被刘富贵的话震慑住了,从山上下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   反倒是凌长风,不死心地拉着那些闲汉,想让他们去衙门做人证。可那些闲汉却叫苦不迭,甚至还把苏妙漪雇他们的钱都退了回来,随后拔腿就跑,生怕那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先回去吧。”   苏妙漪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唤住凌长风。   二人回了苏宅。出乎意料的,苏妙漪一下车,便看见自家宅门外竟有两个护院把守着。   她一愣,“你们是……”   两个护院拱手向苏妙漪行礼,“苏娘子,我等是容氏护院,奉公子之令把守在此。”   “……”   苏妙漪尚未来得及反应,苏积玉等人便急匆匆地从正厅里迎了出来。   “妙漪啊,你们总算回来了!”   苏积玉被苏安安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我还以为你们俩也出了什么事……”   苏妙漪一惊,顿时将什么容氏护院抛之脑后,赶紧迎上去搀扶苏积玉,着急地,“爹,你的腿怎么了?!”   “今日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祟,遇上一堆倒霉事。我大清早去知微堂,好好地走在街上,竟有一辆拉着车的马发了狂,朝我冲了过来,幸好我躲得快,这才只是崴了脚……”   一旁的苏安安也后怕地摸着脑袋,“我今日出门经过一家铺子,二楼竟然有盆花掉了下来,就差那么一丁点距离,我的脑袋就要被开瓢了!”   “还有我。”   江淼沉着脸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嗅着自己袖袍上的气味,“我的店门口今日不知被谁泼了一盆狗血,害得我清理了大半日,感觉现在身上还是那股味……”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凌长风咬牙切齿地,“他们定是故意的……”   “他们是谁?”   一道清越冷淡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   苏妙漪眸光一颤,越过苏积玉等人,落在缓缓从正厅里走出来的容玠身上,“……你为何在这儿?”   “容大公子看见我的店门口被人泼了狗血,所以送我回来。”   江淼一边解释,一边暗自朝苏妙漪挤眉弄眼,“回来后得知积玉叔和安安也遇上了这种事,他就特意从容府调来了一些护院,护我们周全。”   苏妙漪有些意外,不大自在地转向容玠,“……多谢义兄。”   容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凌长风,又看向苏妙漪,“你们觉得做这些事的是刘家?可刘家不会贸然对你们出手,定是你们已经查到了什么,才会招来他们的胁迫。”   “……”   “今日你们去了何处,查到了什么?”   容玠问道。   苏妙漪张了张唇,想将今日在永福坊探听到的白鸭买卖,以及刘家上山毁尸灭迹的事和盘托出。可话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却又硬生生顿住。   「下次这把火烧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你的知微堂——」   刘富贵阴恻恻的警告犹在耳畔。   苏妙漪抿唇,眼底掠过一丝挣扎和犹疑。   凌长风虽看不惯容玠,此刻却没想那么多,张口答道,“我们今日去了贱民……”   手腕上忽然一紧,凌长风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诧异地低头,就见苏妙漪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们并未查到什么。”   苏妙漪眼睫低垂,鬼使神差地轻声道。   凌长风瞳孔微微一缩,面上闪过些复杂的情绪,可最终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讷讷地附和道,“是……”   容玠先是望着苏妙漪和凌长风牵着的手,又视线上移,定定地落在苏妙漪面上。   沉默片刻,他才掀了掀唇角,“那看来是我想多了。”   容玠留下了那些容氏护院,告辞离开。临走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苏妙漪,却什么话都没说。   待他离开后,苏积玉才走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真的什么都没查到吗?”   苏妙漪抿唇,“……进去说吧。”   众人回了正厅,苏妙漪将白日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苏积玉等人。   苏宅里的人和容玠不一样,苏积玉、苏安安和江淼,包括凌长风,都有可能被郑五儿的事所牵连,所以她不能有所隐瞒,必须让他们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完刘家人一把火毁尸灭迹,还扬言要火烧知微堂后,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欲言又止地看向苏妙漪,却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得了口。   不知过了多久,苏积玉才率先打破沉默,低声道,“妙漪,事已至此……不如收手吧。”   “……”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没有抬头。   “依你所言,刘家在临安城已经一手遮天,就连衙门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就只是普通老百姓,怎么与他们斗……”   苏积玉望着苏妙漪,叹气道,“爹知道,你想为五儿讨个公道。可公道这种事,对已经去了的人,还有何意义呢?”   下一个开口的是江淼。   “我觉得积玉叔说得有道理。毕竟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顿了顿,她无奈地,“苏妙漪,你不是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活菩萨,这世上总有你做不到的事……”   说完,江淼用胳膊肘捅了捅苏安安。   苏安安懵懵然收到了讯号,也小声唤了一声苏妙漪,“姑姑……我也害怕。”   在场只剩下凌长风没开口。   苏妙漪掀起眼,神色莫测地看向他,唤了一声,“凌长风。”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聚在了凌长风身上。   凌长风张了张唇,眼帘一垂,却是避开了苏妙漪的视线,“我跟大家想的一样……苏妙漪,到此为止吧。”   “……”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微微点头,“好,我明白了。”   苏积玉有些担心地,“妙漪……”   苏妙漪笑了笑,“时候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转身走出正厅时,苏妙漪脸上的笑意才缓缓褪去,只余迷惘。   ***   “苏娘子,我家夫人请您去府上一叙。”   翌日,穆兰身边的一个婢女竟来了知微堂,求见苏妙漪。   穆兰虽天天将自己是官夫人挂在嘴边,可来了临安城这么久,这却是她第一次想见苏妙漪,还要特意派个人来通传。   苏妙漪知道,这不是穆兰的意思。   想要见她的,另有其人。   将知微堂的事暂时交给苏积玉后,苏妙漪便跟着那婢女去了傅府。   “苏娘子,这边请。”   婢女将苏妙漪一路引到了傅府的后花园。   凉亭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已经背对着她们,站在那儿等候多时。   婢女将苏妙漪带到亭外,便低眉敛目地退了下去。   苏妙漪深深地看了一眼亭内那人的背影,眼前又闪过那日行刑时的场面……   “傅大人。”   她提裙走进凉亭,眸里尽是冷意,唇畔却噙着一丝笑。   傅舟转过身来,对上苏妙漪时,也客气地端出笑脸,“苏娘子请坐。我家夫人去后厨帮忙了,说今日要亲自下厨,做几道你最爱的菜,好好招待你。”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不变,“我同穆兰,从来不玩这一套虚的。傅大人何必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傅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苏娘子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日请你过来,是我看在你与穆兰的情分上,想劝告你一句——莫要再与刘家作对,后果你承担不起。”   果然如此。   苏妙漪眸光微闪。   傅舟拎起茶壶,为苏妙漪斟茶,循循善诱道,“为了个死人,搭上知微堂的前程,甚至还要搭上自己和身边人的性命,何苦来哉?”   苏妙漪眼底掠过一丝嘲意,“是我承担不起得罪刘家的后果,还是你傅舟傅大人承担不起替死案被揭穿的后果?”   傅舟斟茶的动作一顿,眸色沉沉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继续道,“刑场上,刘其名之所以变成郑五儿,定是衙门内有人与刘家里应外合。”   “你觉得,与刘家串通的人是我?”   “或许是你,或许是一两个狱卒,还有可能是知府大人……和整个临安府衙。”   傅舟拍案而起,惊怒道,“苏妙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苏妙漪掀起眼,冷冷地望向傅舟,“我污蔑?那日在刑场上,郑五儿呼救,你们不仅充耳不闻,还对我百般阻拦,你敢说你不知情,敢说那些衙役不知情?还有……”   她盯着傅舟的眼神愈发锐利,“贱民巷的白鸭生意,你们不会也不知道吧?这荒谬绝伦的生意能如此兴隆,你们临安府衙就算没有推波助澜,也逃不脱渎职之罪!傅舟,你们这些寒窗十载、阅尽圣贤书的读书人,便是这样做父母官的?!”   傅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被苏妙漪质问得无话可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苏妙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非看在你与穆兰情同姐妹的份上,我根本不必同你在这儿多费口舌……”   他的视线忽然越过苏妙漪身后,落向亭外,话音顿滞了一瞬,才又口吻古怪地讽笑道,“现在看来,你们二人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傅舟朝亭外走去,苏妙漪似有所察,回头就见穆兰脸色灰败地站在亭外。 第48章   从穆兰身边经过时, 傅舟握住了她的臂弯,一边抬手替她整理发间光彩炫目的金步摇,一边在她耳畔沉声道, “若她再执迷不悟,迟早会害死我……”   语毕, 他扬长而去,将此刻的局面交给了穆兰。   苏妙漪看着穆兰走进来, 在自己对面落座,还不等她张口,便抢先出声道, “你知不知情?”   “……什么?”   “郑五儿替刘其名受刑, 你事先知道吗?”   苏妙漪深深地望着穆兰。   穆兰一惊, 慌忙摇头, 发间的金步摇也随之摇晃起来。   “那你为何要拦着我去观刑?”   其实这两日苏妙漪已经刻意将傅舟从自己脑子里择出去,她不愿去想傅舟在整件案子里起到了什么作用,因为她害怕追究到最后, 发现穆兰也牵扯其中……   如果穆兰明明知道被杖杀的会是郑五儿, 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特意来知微堂阻挠她发现真相。那么她就是助纣为虐,亦是害死郑五儿的帮凶。   这种可能性,苏妙漪想也不敢想。   穆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仍是一味地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眉眼间有慌乱、有失措, 唯独没有愧疚。   苏妙漪与穆兰相识多年,知道她还绝没有沦落到眼睁睁看着郑五儿替死,却问心无愧的地步。   苏妙漪悬了许久的一颗心总算落地, “……是傅舟让你拦着我,但他没有告诉你原因。”   她低声喃喃,似是在与穆兰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还好,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不论傅舟今日请她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她来傅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知微堂了。”   苏妙漪起身想要离开,然而下一刻,穆兰却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苏妙漪顿住,转眼看向穆兰,只见她神色挣扎,视线飘忽,“妙漪,不要再查了……”   “……”   苏妙漪眼睫微微一颤。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忘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吗?”   说着,穆兰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握紧了苏妙漪,既急切又恳求地说道,“你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活菩萨,你只是个商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找死……你当初都可以对窈娘见死不救,那为什么今日非要管郑五儿的闲事?你不想要你的知微堂,不想上商户榜做榜首了吗?你何苦为了一个死人,将自己逼上绝路?!”   苏妙漪唇角紧抿,脸色并不比穆兰好看多少。   从行刑那日到现在,所有人都在告诫她,郑五儿已经死了,她要的公道没有任何意义。所有人都说,她继续闹下去,只会让自己也万劫不复……   苏妙漪压抑了多时的情绪愈发难以克制,就好似翻腾的岩浆,四溅而起。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若我当真走的是条绝路,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若她当真走的是条绝路,刘家、傅家,还有整个临安府衙,只需要看着她自取灭亡就好,何必还要浪费这个时间,苦口婆心地劝她收买她?   他们分明也在害怕!   苏妙漪缓缓将穆兰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拂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的事,就不劳傅夫人操心了。”   穆兰的手骤然落空。   她僵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时,苏妙漪已经快步走出凉亭,径直走上了出府的行廊。   穆兰一慌神,不甘心地追了上去,“苏妙漪!”   她紧紧跟在苏妙漪身后,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真实所想脱口而出,“是,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傅家!苏妙漪,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输的……管他对方是什么刘家黄家,你总归是赢家……可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   苏妙漪蓦地停下步子,转头看向穆兰,忍无可忍地,“有何不一样?!”   穆兰死死地瞪着她,眼眶通红,半晌才咬牙道,“这次你若是赢了,我便输了……”   苏妙漪面上的愠怒忽然停滞了一瞬。   “如果你真的替郑五儿讨回了公道,临安府衙从上至下,没有一人是清白的,所有人都会遭殃,包括傅舟……傅舟的前程若是毁了,我这辈子也就毁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穆兰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苏妙漪!”   破天荒的,苏妙漪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怔怔地望着面红耳赤、痛苦不已的穆兰,似是有些难以理解,“他是他,你是你……”   “怎么可能他是他我是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一旦嫁了人,身家性命、富贵荣辱就全都系于夫君一身!他得势我便尊贵,他落魄我就成了牛马……”   穆兰一把抓住苏妙漪的袖袍,既强势又卑微地,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苏妙漪,我将后半辈子都赌在了一个傅舟身上,你真的要让我满盘皆输吗?!”   “……”   苏妙漪眸光颤动,眼神也变得有些空洞而茫然。   察觉到她的动摇,穆兰心中一喜,愈发用力地攥紧了她的袖袍,乘胜追击道,“妙漪,我从小到大都没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我求你了……你与那郑五儿才认识多久,与我又是多少年的交情。在你心里,难道我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市井泼皮,一个流氓赌徒吗?更何况他都已经死了,你就成全我,好不好?”   她咽了咽口水,眸子里盈着的水光忽然泛起一丝贪婪的光亮,“你知道吗?知府大人马上就要升迁了,他有意让傅舟接替自己,只要在这个关头不出任何差错,傅舟就是下一任临安知府!从此以后你的知微堂也是有知府罩着的商铺了,在临安城什么都不用怕……”   寒风骤然从行廊里穿过,吹得苏妙漪从脚底一直寒到了心里。   与此同时,穆兰发间的金步摇也被那股邪风吹得再次晃动,发出玎玎玲玲的碎响。   苏妙漪被那步摇闪动的金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发痛,眼角甚至有些湿濡。   她动了动唇,嗓音微哑,“……郑五儿不是什么市井泼皮、流氓赌徒,他是一条无辜的性命。若傅舟踩着这样一条性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就算你如愿成了知府夫人,夜里难道能睡得安稳吗?”   苏妙漪话里的失望和谴责之意就像一根利刺,狠狠扎向穆兰。   穆兰攥着她的手就好似被扎中了一般,猛地一扬手,甩开她的衣袖。   “我为何睡不安稳?又不是我害得他!是他自己投错了胎,投胎在贱民巷,是他爹娘利欲熏心,将他卖给了刘家!他们与刘家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与旁人有何干系?!我做错了什么?傅舟又做错了什么?我们凭什么会睡不安稳!”   苏妙漪只是望着她发间的步摇,沉默不语。   穆兰却像是被踩中了痛处,甚至再拉不下脸向苏妙漪示弱求情,“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苏妙漪,该睡不着觉的人是你才对吧?!”   她双眼通红,口吻都变得刻薄起来。   “你当所有人都忘了吗?当初是你把郑五儿从知微堂赶走的!如果不是你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他怎么可能回到贱民巷,怎么可能被他爹娘卖给刘家?!说什么公道不公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了郑五儿吗?你是心中有愧,为了让自己晚上睡得安稳!!”   自幼相识,知根知底……   所以就连捅刀都知道戳向哪里才能一刀毙命。   苏妙漪脸上的血色褪尽,视线终于从那金步摇上移开,缓缓落在穆兰面上。   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两败俱伤、头破血流。   “苏妙漪,你若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穆兰咬着牙,最后挤出了这么一句。   苏妙漪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蓦地转身离开。   这一次,穆兰没有再追她,而是决然转头,朝行廊的另一头快步走去。   寒风在狭长的行廊上呼吼嘶号、东奔西窜,却再也无法将分道扬镳的两个身影捆到一起。   ***   直到从傅府出来,在无人看见的拐角,苏妙漪的双腿才猝然一软。   她面如死灰地扶着傅府门口的石狮子,仿佛快要窒息似的,死死揪住领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神来。   有车夫驾着车从她身边经过,特意停下来,“娘子要雇车?”   “……”   苏妙漪却是摆了摆手。   马车驶离,苏妙漪心神稍定,刚一直起身,竟有什么自天上落下来,沾在了她的眼睫上,传来一阵湿濡的凉意。   眼前漫开一片水雾,苏妙漪一愣,恍然抬头朝天上看去。   只见半空中竟是飘起了零零散散、晶莹剔透的雪花,如碎琼乱玉。   今年的初雪……   冰冷的雪花落在面颊上,叫苏妙漪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可却也麻痹了方才那股摧心剖肝的痛楚。   苏妙漪冒着风雪,独自朝知微堂的方向走去。   从傅府到知微堂,要穿过半个临安城。   街巷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为初雪的降临而心生雀跃。孩童们更是不听话地在雪中奔走转圈,用炽热的掌心去呈接空中飘落的雪花。   其中有个男孩攒着一拳头雪,追着同伴到处跑,最后竟是瞄准苏妙漪,作势朝她砸了过来。   苏妙漪下意识闪躲,可刚一侧身,就听得那男孩拍着手掌大笑起来,“姐姐你被我吓到了……”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那男孩掌心的雪花已经都化了,他只是砸了一团空气过来。   不知为何,苏妙漪眉眼间的阴翳略微散去了些许。   她继续往前走着,目光在路边的摊贩、商铺还有行人身上漫无目的地一一扫过。   半途中,风雪逐渐大了起来,行人们都纷纷撑起了伞,三三两两地从苏妙漪身边擦肩而过。唯有苏妙漪还是两手空空。   不知不觉的,她竟是从初来临安时落脚的那家客栈门口经过。她神思恍惚的未曾留意,客栈老板却是在里头瞧见她了。   “哟,苏娘子!”   客栈老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这是要去哪儿啊?回知微堂吗?这雪越来越大了,该叫辆马车啊。”   苏妙漪转头朝客栈里看了一眼,也勉强笑了笑,“有些闷,想走走。”   “那也得撑把伞才行啊!”   客栈老板转头看向一边,扬声叱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去去去,给苏娘子送把伞!”   苏妙漪刚想说不用了,可还未张口,神色便倏然一顿。   一身材瘦小、年纪不大的小伙计撑开伞冲出客栈,满脸扬着笑朝苏妙漪跑了过来。   苏妙漪险些认错了人,直到那小伙计跑到自己跟前,她才终于抛开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看清了他稚嫩而陌生的面容。   “苏娘子,给!”   小伙计笑着把伞塞到苏妙漪手里,就又跑跑跳跳地回了客栈。   直到目送着那小伙计的背影消失在客栈楼梯后,苏妙漪才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想要离开。   可就在她垂眼时,眸光不经意从街边扫过。这一眼,却叫苏妙漪整个人僵住,甚至比看见那小伙计时更错愕、更恍惚。   天寒地冻,风雪交加。   枯黄的杂草堆里,竟有一朵白黄相间的野花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那一刻,苏妙漪的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记忆中那道曾让她心中怦然的少年嗓音。   「因为它们马上就要开花啦。」   客栈里,那小伙计招待完客人转身回来,就发现外面的苏妙漪已经不见踪迹了,而送给她的那把伞竟然就落在街边,像是被扔了。   小伙计微微一愣,又冒着风雪颠颠地跑了出来。   直到跑到街边,将伞拾起来,他才看见那朵被护在伞下的野花。   小伙计缓慢地眨了眨眼,转头张望了一圈,又默默地将伞放回原位,替那朵野花遮去了风雪。   ***   “本王还是第一次见到临安城的雪……”   六合居内,端王披着一身白狐裘,站在水榭的窗边赏雪。   而他身侧,容玠身披一袭鸦青色鹤氅,亦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   “苏妙漪是容氏义女,对你这个义兄的话,想必是无有不依吧?”   “殿下高估我了。”   容玠不动声色地掀了掀唇角,“舍妹……无法无天,桀骜不驯。”   想起什么,端王也笑了,“公堂上见识过,的确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   他话锋一转,“不过,但凡是人,便该有畏惧、有忌惮。九安,你说呢?”   容玠唇畔那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敛去,“殿下的意思是?”   端王转身,看向容玠,正色道,“刘家的案子,让苏妙漪别再追究了。”   容玠神色微动。   看出他面上的异样,端王淡声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让临安府衙彻查刘其名的是本王,如今让苏妙漪别再追究的也是本王?”   容玠默然不语。   “让临安府衙彻查刘其名杀人一事时,本王并不知道这刘记当铺与刘公公是何关系。可就在昨日,刘公公从汴京传了信来,让本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务必保住他这个过继的儿子。”   容玠蹙眉,“可寻人替死,太过荒唐。”   端王定定地看着他,“容玠,或许你还不知道,刘公公从前是我母妃身边伺候的人,后来我母妃故去,刘公公才去了父皇身边,成了位高权重的总管太监。他不仅是照看本王长大的忠仆,更是本王在皇宫里最大的助力,最关键的筹码。”   顿了顿,他强调道,“所以容九安,你既已甘愿做本王的幕僚,与本王,与刘公公,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同室操戈,这条船还能走多远?让苏妙漪到此为止。”   容玠低眉敛目,缓缓启唇,吐出一字,“……是。”   容玠刚一离开,六合居的总管就匆匆求见,“殿下,江娘子又来了。多半也是为了刘家的事……”   端王悬在熏炉上的手掌被烫了一下,眉宇间浮起些无奈,那是在容玠面前未曾表露的情绪。   “就告诉她,本王已经离开临安了。”   端王低声道。   总管领命退下,刚走到水榭门口,又听到端王的嘱咐。   “用本王的车驾送她回去!”   “……是。”   天色将晚,大雪纷飞。   容玠乘车回了容府。因为端王的话,他一路上都沉着脸,心事重重,就连遮云迎上来说了什么都未曾听清。   直到他穿过前庭,在院中看见那道孤身站在雪地里的身影。   天色昏昧,雪色苍茫。女子穿着一袭葱茏欲滴的翠微色袄裙,好似亭亭而立、风吹不折的春草,刹那间将整个院落都点缀得生机盎然。   “公子,苏娘子今日是特意来寻你的……”   容玠终于听清了遮云的话。   下一刻,他撑开手里的伞,朝苏妙漪快步走了过去。   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妙漪回身,就见容玠已经撑着伞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动了动唇,低声道,“我有一事相求。容玠,你帮还是不帮?”   容玠垂眼看她,只见她的发丝、眼睫都已经被雪水沾湿,泛着晶莹剔透的水光。   尽管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她为何而来,可他仍是明知故问,“何事?”   “刘其名逃去了汴京。”   苏妙漪一字一句道,“帮我,找到他。”   院中陷入一片沉寂,只余萧萧风声,和树上积雪落下的簌簌声。   苏妙漪眼眸低垂,并不去看容玠的表情,而是定定地望着容玠的氅袍下摆,望着洁白的飞雪飘落在深色毛边上,消融,浸湿……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听见容玠的问话。   “苏妙漪,郑五儿已经死了。”   容玠的声音无波无澜,甚至平静得可怕,“为了一个死人,值得吗?”   闻言,苏妙漪才终于掀起眼来,对上容玠幽沉深邃的目光。   她忽地嗤笑一声,“整个临安城,最没资格这么问我的,就是你容玠。”   容玠目不转睛地望进那双清冽澄澈的桃花眸里,唇角一掀,也笑了起来。   破天荒的,笑意直达眼底,然后被炽烈而燎原的火光吞没。直叫他全身发烫、血液逆流,灵魂都在战栗。   此时此刻,容玠多希望扶阳县主就在自己身边。   如此他就能指着苏妙漪对她说:母亲你看,原来这世间为了死去之人没完没了、无怨无悔的犟种,不止是我一人。   两个犟种共撑一把伞伫立在雪中。四目相对,风雪俱寂。   半晌,容玠抬手,强忍着将人揉进身体里的欲望,轻轻拂去苏妙漪额前的落雪,“想做什么便去做……”   纵使天塌地陷,我会接住你。 第49章   从容府回到苏宅后, 苏妙漪将众人召集到了正厅。   “我还是想与刘家斗上一斗。”   她说道。   见众人面面相觑,迟迟不出声,苏妙漪又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全盘告知。   “你们说的话, 我都仔细想过了。我已经知道做这件事要付出的代价……”   尽管已经决意这么做,可面对苏积玉等人时, 苏妙漪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敢直视他们的表情,于是低垂着眼, 自顾自道,“可我睡不着觉。这些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郑五儿他在刑场上死不瞑目的样子, 还听见他喊着救命, 喊着他不是刘其名……我会尽量让你们不受此事牵连, 但凡事没有十足的把握……”   苏妙漪说完这番话, 苏积玉、凌长风、江淼和苏安安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她陷入沉默。   不过令苏妙漪意外的是,她并未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恼火、反对和指责。   “呵。”   率先出声的是江淼,她冷哼一声, 朝苏妙漪走过来, “我有什么好怕的?别忘了, 我还有个爹在六合居呢。他就算不管郑五儿,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刘家人害死吗?”   江淼站到苏妙漪身边,漫不经心地掸掸耳朵,“再说了,我师父给我算过命。我这辈子无灾无难, 能长命百岁呢……刘家算个屁。”   苏妙漪心头原本沉甸甸压着些歉疚, 此刻被江淼这么一说,竟是被冲散了大半。   下一刻,苏安安也小跑着扑到苏妙漪怀里, 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振臂道,“姑姑做什么都是对的!”   苏妙漪心情复杂,抬手拍了拍苏安安的脑袋,又抬眼看向凌长风和苏积玉。   凌长风转头看了一眼苏积玉,也朝苏妙漪走过来,“……苏妙漪,这次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非要做过河的泥菩萨。回头可不能又埋怨我。”   苏妙漪被气笑了,“什么泥菩萨,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转眼间,对面便只剩下苏积玉一人。   苏妙漪对上苏积玉的目光,犹豫道,“爹,若你还是担心,明日我会让容府的人先送你回娄县避一避风头……”   苏积玉叹了口气,终于走过来,“妙漪,你以为昨日爹那么劝你,是因为贪生怕死吗?爹都这把年纪了,没那么怂。爹也从来不在乎什么知微堂,什么大生意,爹只在乎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   “昨日你自己都生出了退缩的念头,否则就不会在容玠面前有所遮掩,爹说得对么?”   苏妙漪哑然,无言以对。   苏积玉扫了一眼江淼和凌长风,“其实他们应该都看出来了。所以我猜,他们与我想的差不多。”   顿了顿,苏积玉郑重其事地开口 “妙漪,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是在你想要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第一时间为你铺好退路。可在你已经想清楚代价,却还是愿意往前闯一闯的时候,我们也会义无反顾地与你同往。”   “……”   苏妙漪眸光颤动。   在冰雪中踽踽独行了半日的她,一颗心忽然又强烈地跳动起来,迸出沸腾的热血,涌向脏腑四肢,直叫她冻了许久的身体逐渐回温,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屋外漫天风雪,屋内却是雪霁天晴。   ***   十一月廿一,冬至。   临安城内风雪大作、遮天蔽日。连着几日的风雪,让树上、屋顶还有地面都已经堆了厚厚一层、直没脚踝的积雪。   时近午时,可城内仍是天昏地暗。街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北风在空空荡荡的街巷间穿行肆虐,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除此以外,鸦默雀静。   在这样的死寂里,一道高亢凄怆的唢呐声骤然冲云破雾,响彻临安。   街巷中,有几家商铺的伙计掀开厚重的门帘探出头来,循着那唢呐声望去。   “听这一口气,咱们临安除了尤二爷,还有谁能吹出来?”   “能请得动尤二爷,这家人的身份定是了不得。可近日也没听说哪家权贵豪门有喜事和白事啊……”   唢呐声余音未绝,震天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有人咦了一声,“这动静,怎么像从贱民巷那头传过来的?”   “开什么玩笑,贱民巷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办红白喜事怎么可能请得动尤二爷?!”   众人虽觉得不可置信,可倾耳一听,那锣鼓和唢呐却是真的从城西的方向遥遥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贱民巷的一众男女老少也被外头嘹亮的唢呐声惊动,纷纷打开门户,从逼仄的窄巷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包括郑五儿的爹娘。   看清街上的阵仗,众人们顿时都呆立在原地。   临安城里最有威望的唢呐匠尤二爷带着锣鼓队,精神矍铄地走在最前方开路。而他们身后,穿着缟素、举着白幡的出殡队伍几乎与茫茫雪色融为一体。   除了抬棺的壮汉,两侧随行的竟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少年,尽管身上带着股痞气,一看就是平常走街串巷、不务正业的混混儿,可此时此刻,他们却都满脸严肃郑重,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们的护送下,一口黑色棺材被抬着从贱民巷众人面前经过。可令众人吓了一跳的是,那棺材竟然未曾盖棺——   棺盖不封,死因存疑!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恐慌的声音,“这,这是口空棺……”   众人一愣,定睛看去,个子矮的被阻挡了视线,个子高的却已经看清那棺材里空无一物!唯独积了薄薄一层落雪!   折腾这么大阵仗,还请来了尤二爷,竟然就是为了护送一口盛着白雪的空棺?!   在贱民巷众人震愕的目光里,这口由尤二爷开道、一众地痞护送的空棺从城西出发,浩浩荡荡地朝城东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空棺出殡的消息就在三街两市不胫而走。   临安城的百姓们循着尤二爷的唢呐声,也不顾外头的风雪了,成群结队地跑到街头看热闹。   不一会儿,那白晃晃的出葬队伍终于顶着刺骨寒风,踩着乱琼碎玉,从岔路口拐上了临安城最繁华热闹的主街。   主街两侧的巷口、铺子,都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而巷子里竟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闻风朝街头赶过来。   风雪中,百姓们扯着嗓子议论着,才没让声音淹没在唢呐声和锣鼓声里。   “还真是口空棺!”   “送葬的这些都是什么人呐?怎么都是孩子啊?”   “这到底是哪家出殡啊?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啊,所以才出来看看!”   “空棺就算了,竟然连棺盖都没有,这闹得究竟是哪一出……”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间,唢呐声一顿,尤二爷竟是放下了唢呐,紧接着锣鼓声也暂歇,再接着,整个出殡队伍都停了下来,就连抬棺人也将那口空棺缓缓放在了地上。   而他们停下的位置,恰恰是醉江月和知微堂中间!   围观的人群皆是一愣,纷纷闭上了嘴,满脸莫名地望着他们,不知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名堂。   下一刻,“砰”的一声从头顶传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过去,一仰头,就见知微堂三层的窗户竟是被一下从内推开,一道红衣身影姗然出现。   “那不是知微堂的苏老板吗?”   有人眼尖地认了出来。   苏妙漪穿着一袭茜红风毛披风站在窗口,神色莫测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口停在街上、已经盛满了半棺落雪的棺椁。   她掀了一下唇角,蓦地扬手。   随着如火的袖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手中攥着的厚厚一沓小报也径直挥撒了出去——   白纸黑字的纸页从知微堂三楼哗啦啦地飘落,在半空中与风厮斗、与雪纠缠,纷纷扬扬、跌宕起伏地飘向翘首以盼的人群。   就在第一张小报被人拾起的一瞬间,尤二爷的唢呐声再次高开,直冲霄汉,一扫此前的凄怆,竟变得壮烈激昂。   「蓬门巷,卖白鸭——」   「东边罪,西边罚!」   棺椁边的少年们和着重振的唢呐和锣鼓,高声唱起了小报上的唱词,一字不差。   就好似一块巨石骤然砸破冰面,人群中水花四溅,众人争先恐吓地抢起了那些从天上撒下来的小报。   一片混乱中,抬棺人将那口空棺再次抬起,踏着荡气回肠的唢呐鼓乐和少年们的放声长歌,向城东继续行去——   「菜市口,宰白鸭。」   「青天在上睁眼瞎!」   街头巷尾,百姓们迫不及待地凑到一起看着那小报上的刻字。与寻常的知微小报不同,这次的一字一句,竟不是刻印出来的,而是手写的!   字迹风骨峭峻、锋芒毕露,几乎能透过那点提弯钩窥见落笔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切齿愤盈——   「得钱卖命代人死,剖腹藏珠亲儿杀!」   随着空棺出殡的队伍一路朝东行去,沿街又陆续有几家铺子的楼上窗户被推开。   凌长风、苏积玉、江淼和苏安安各自守着一扇窗,在出殡队伍行至楼下时,他们也效仿苏妙漪,卡着点将手中小报朝外撒去——   「珠可藏,腹安在?」   「刘姓冠将郑姓戴!」*   唱和声中,小报洋洋洒洒地飘满了整条街,似雪花,似纸钱。   越来越多的人手中拿到了小报,在雪中奔走相告,物议沸腾。   「西山坟,寻尸骸」   「覆盆之冤何人裁?!」   唢呐悲鸣,响彻临安。 第50章   惊天动地的唢呐声一路吹到了城东。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记当铺的伙计慌慌张张掀开门帘, 闯进刘富贵的书房。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富贵蹙眉。   伙计脸色青白,欲言又止地,“您, 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刘富贵匆匆来到当铺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将一张小报狠狠摔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玩意!”   刘富贵一把拉下脸上蒙住的纸页,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 唢呐声、吟唱声也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贱民巷,买白鸭。东边罪, 西边罚……”   刘富贵脸色骤变, 手中的纸页被霎时揉碎。   ***   冬至之后, 一首“白鸭歌”成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 人人都会唱的小调。   尽管小调里并未指名道姓,可贱民巷买卖白鸭的事和郑五儿替死刘其名的案子也随着这首小调在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的叱骂贱民巷那些人丧心病狂穷疯了, 竟然用自家人的性命换富贵;也有的说城东给钱、城西受刑, 这就是一桩愿打愿挨的买卖, 知微堂就是多管闲事……   不过更多的人在听说郑五儿是被爹娘骗去刑场上受死后,都为他扼腕不平,竟自发围到了衙门外,一边高声唱着白鸭歌,一边要衙门还郑五儿一个公道。   衙门外不太平, 知微堂外也是同样鸡飞狗跳。   被搅黄了“白鸭生意”的贱民巷村民们, 将一腔怨愤都倾泻在了苏妙漪和知微堂身上。每天一大清早就背着菜篓子围堵在暂时歇业的知微堂门口。   在郑老爹的带领下,他们就堵在大街上一边朝知微堂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上砸着菜叶子和泥巴,一边从早到晚哭嚷个不休。   除了些上不了台面, 充满诅咒和侮辱的方言粗语,便是些无理取闹的埋怨。   “姑奶奶,我们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你非要害死我们……”   “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我们卖不卖白鸭关你什么事?”   “不卖孩子不卖老人,你给我们钱,你养我们啊?!”   郑老爹站在人群中,满脸都是怨毒地冷笑,“这知微堂的生意特别红火,一天便能赚几百两!不然怎么能连玉川楼这种地方都盘下来?!她苏妙漪那么有钱,又那么想做大善人,那就给我们贱民巷一人一百两啊!有了这钱,我们还做什么白鸭生意,还给城东卖什么命?!”   此话一出,众人眸光骤亮,齐声附和起来。   “给钱!”   “一人一百两!”   知微堂门外闹哄哄的,就连行人都害怕得绕道而走,对面醉江月的生意也瞬间冷清下来。   醉江月的老板姜越在楼上望着外头这乱糟糟的一幕,也直皱眉,“你们不是去报官了吗?怎么官兵还不到?!”   伙计面露难色,“老板,对面那首白鸭歌可是连临安府衙一起骂了,衙门现在巴不得知微堂被人砸了,怎么可能派人来管束啊!”   “……”   姜越一噎,咬牙切齿地挤出两字,“那去把门关上!”   伙计挠挠后脑勺,“现在关门?咱们不做生意了啊?”   “外面乱成这样,做什么生意!”   姜越一脸糟心,“反正阿云去了汴京,也没人做辋川芳菲,这几日干脆闭店休息!”   伙计讷讷地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抱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算是被苏老板连累了……”   姜越抬脚在那伙计身后踹了一脚,“废什么话?!”   那伙计连忙住了口,匆匆下楼。   姜越转头,看向外头那些哭天喊地的村民,脸色黑如锅底,“……一群愚民。”   与知微堂隔了半条街的巷口,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车帘被撩开些许,正对着知微堂的方向。而坐在车中冷眼旁观这闹剧的正是苏妙漪。   “我断了他们的出路。”   苏妙漪沉默片刻,忽然出声道。   马车另一侧,容玠双眼微阖,眉峰压低,“卖命替死这样的生意,也配叫出路?”   苏妙漪却靠着车壁,摇了摇头,“他们与你不一样。你从未穷困潦倒过,在你眼里,钱财不过是身外俗物,自然不能与气节、与情义相提并论。可对他们来说,钱财是每日果腹的粮食,是冬日取暖的纸衣,钱财就是性命,是活下去的倚仗……”   容玠神色微顿,睁开眼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望着知微堂外叱骂的村民,叹了口气,“而且贱民巷里的人,大多都是罪奴、倡优之后,几代都是贱籍,不能科考不能入仕,就连城里的行当都不大愿意用他们做活……所以其实并非家家都像郑五儿他们家,被一个赌鬼爹拖累,更多的还是为出身所困,走投无路。或许对他们来说,卖白鸭就是唯一能让他们离开贱民巷的法子,是他们的希望。”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似有所动。   “怎么了?”   苏妙漪问道。   容玠摇摇头,“没什么……”   这么多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地鄙弃、谴责,却甚少有一刻像苏妙漪这般,即便是被误解、被记恨、被反咬一口,也能设身处地替那些人思虑,究竟是什么逼得他们误入歧途。   他只是,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在苏妙漪面前,他好像总是在反省自己的傲慢……   沉默半晌,容玠才又开口道,“就算白鸭生意是贱民巷脱困的捷径,可它亦是刘其名之流逍遥法外的歧途。不论如何,买人替罪就是不公不法,你揭穿此事,并无过错。”   “……”   “苏妙漪,该反省该自责的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那些头戴乌纱、坐在衙门里的,还有同我一样,日后想要为官作宰的天下士子……是我们该思量,如何为贱民巷的人另寻出路。”   寥寥几句,亦为苏妙漪厘清了思路。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眉眼舒展地看向容玠,唇角掀起,露出这段时日以来最松快的一个笑容,“说的也是,多谢义兄开解。”   容玠眸光微动,“回府吧。”   马车从巷口静悄悄地离开,朝容府驶去。   因担心刘家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报复苏妙漪,容玠将苏家众人全都接去了容府,单独辟出了一间院落让他们暂居。   这种关头,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能逞强,果断选择背靠大树躲进了容府。   刘家在暗中咬牙切齿,而在明处,临安府衙也日日上门来讨人。   距离容府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却在大街上倏然停了下来。   容玠和苏妙漪相视一眼,下一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临安府通判傅舟,奉命捉拿苏妙漪!”   也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傅舟竟知道容玠和苏妙漪出了府,于是领着一众官差拦在了他们回府的必经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傅舟站在马车前,眼神阴冷,表情却正义凛然,“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当初连扶阳县主遭人诬告,都不得不往衙门走一遭,如今苏妙漪不过是容氏义女,难道还比皇亲国戚更尊贵,更目无王法吗?!”   路边的行人逐渐聚拢过来,观望着傅舟与容府的对峙。   马车内,苏妙漪冷笑一声,刚要起身,却被容玠按下。   容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先坐下,随后才伸手掀开车帘,自己对上外头的傅舟。   “敢问傅大人,衙门捉拿苏妙漪,是为何缘由?”   “苏妙漪散播谣言,妖言惑众!整首白鸭歌都出自知微堂,临安城人人皆知……”   容玠神色淡淡,“那首白鸭歌容某也有所耳闻,并未听出什么蹊跷。还请傅大人解惑,哪句是谣言?是蓬门巷卖白鸭,还是青天在上睁眼瞎?”   睁眼瞎三字一出,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们都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就连他们都能看出来,容大公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面骂临安府衙这群人呢。   傅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整首白鸭歌都是无中生有!”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证据呢?”   他面无表情、理直气壮的,一时连傅舟都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什么?”   容玠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临安府衙有何证据证明,白鸭的买卖不存在,郑五儿没有替刘其名受杖杀之刑?”   傅舟的反应也极快,当即怒叱道,“知微堂造谣没有凭证,竟反过头来要被造谣的人自证清白?!古往今来,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知微堂没有凭证?”   容玠打断了他。   傅舟一愣。   “知微堂已经有了人证物证。而傅大人尚未将此案查清,便将妖言惑众的罪名妄加于人,是否太过鲁莽武断?”   “……”   傅舟僵立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宇间一丝不可置信和紧张,可转瞬又意识到什么,驳斥道,“知微堂若有证据,为何不交给衙门?”   “我们此行正是要去衙门。”   容玠掀唇,一字一句道,“不过还请傅大人慎言,收回捉拿二字,请——舍妹去衙门问话。”   傅舟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   转眼间,捉拿便成了恭请。   容玠和苏妙漪乘着马车,在傅舟和一行官兵的“护送”下驶到了衙门外。   走进公堂的时候,容玠听见苏妙漪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步伐微顿,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嘀咕道,“我怎么总是和衙门打交道。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了……”   得知傅舟终于拿住了苏妙漪,刘富贵已经匆匆从城东赶来了衙门,此刻就候在公堂上,见苏妙漪进来了,神色阴戾地瞪着她。   下一刻,知府大人也走上公堂,往中央一坐。   与上次县主之案的态度截然不同,知府看向苏妙漪的眼神里带着些寒意,连带对护着她的容玠也没了谄媚讨好的兴致。   偏偏在升迁关头,白鸭案被捅破,这位知府大人已经连着几日辗转反侧,在衙门里大发雷霆,如今看见“罪魁祸首”,便是装都懒得装了。   知府大人黑着脸,抬手敲了一下惊堂木。   刘富贵往堂前一站,刚要拱手出声,却突然被旁边冲上来的苏妙漪挤开,还没出口的控告也被苏妙漪截断——   “大人!民女要告发,老崔头一案,刘家买命顶罪,永福坊的郑五儿无辜枉死,而真凶刘其名还在逍遥法外!”   “……”   刘富贵顿滞了一会儿,才怒叱道,“你信口雌黄!”   知府亦是沉着脸,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苏妙漪,你口口声声说刘家买命顶罪,还用小报将一首白鸭歌传得满城皆知,你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这便是造谣,是诬告!诬告者如何受刑,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刘富贵在一旁胸有成竹地冷笑。   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烧了,刘其名也已经送到汴京,有刘公公的人庇护着,至于贱民巷那群人,更不可能上公堂作证。他倒要看看,苏妙漪还能找出什么人证物证。   苏妙漪看了刘富贵一眼,启唇道,“大人,民女的证人便是郑五儿。”   此话一出,刘富贵骤然嗤笑出声,知府和傅舟相视一眼,亦露出一脸荒谬却又不得不故作惊讶的表情。   “苏妙漪,你方才还说郑五儿已经替刘其名死了,现在又说他是你的证人。岂不是自相矛盾?”   傅舟质问道,“他若能为你作证,此刻又在何处?”   “活人是人证,死人难道就不是吗?”   苏妙漪抬眼看向知府,定定地,“郑五儿此刻就在刘其名的墓中,开棺一看便知!”   知府一愣,蓦地转眼去看刘富贵。   如此重要的尸体,他们刘家不会没处理干净吧?   刘富贵也震惊地看向苏妙漪。   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否则苏妙漪怎么可能在公堂上言之凿凿地又要挖一次他们刘家的坟?!   那日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哪儿来的人证?   可目光在苏妙漪和容玠淡然无波的脸上打了个转,刘富贵心中却没了底,当即驳斥道,“无缘无故挖我们刘家的坟,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刘老板,这可不叫无缘无故。”   容玠从一旁走了上前,淡声道,“刘家如今有买命顶罪的嫌疑,开棺是为了搜集罪证。”   “容大公子,衙门在行刑前后都有验明正身,你这么说,置衙门和知府大人于何地!”   刘富贵朝知府大人使了个眼色。   “的确没有掘墓开棺的必要……”   知府附和了一声,可顿了顿,他又眼睛一转,看向傅舟,“刘其名的正身是由傅通判带人亲自查验,绝无差错。傅通判,是也不是?”   “……”   傅舟被问住了。   精明如他,不会听不出知府的言外之意。知府这是怕事情万一闹大,打算将渎职之罪推到他一人头上。   傅舟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忽然,公堂外传来刘家下人的嚎叫声,“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富贵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去。   就见那下人被两个衙役拦在外头,着急地脱口而出,“掌柜的,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突然跑上西山,把少东家的棺材给挖出来了!”   刘富贵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城郊西山。   山坡上已经围聚了不少闻声而来的百姓,亲眼看着一群身穿短打、魁梧壮硕的莽汉抡着锄头,三下五除二刨开了刘其名的坟墓,又将那楠木棺柩从墓穴里抬了出来。   正值暮色残阳,落霞万丈、天日昭昭。   在众人的合力一推下,棺盖轰然坠地,重重地砸进泥泞中,溅起满地尘土。   伴随着尘烟散去,一具单薄而年少的尸身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起初还有人捂着眼,不敢往棺柩里看,生怕会看到腐烂狰狞的面孔。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已经离下葬过去了这么些时日,在开棺那一刻,飘散而出的竟不是腐臭,而是丝丝缕缕清淡的青草香气。   更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棺中的少年,面容竟也没有丝毫损毁。   霞光映衬下,少年白皙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色泽,神态安详、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一时间,就连开棺的那些莽汉也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他。   “五哥!”   雀奴突然从人群后飞奔了出来,却被开棺的人拦住。   他死死盯着棺柩中宛如沉睡的郑五儿,眼泪夺眶而出,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他不是刘其名,他是郑五儿!是我们永福坊的郑五儿——”   雀奴的嘶吼声打破了山坡上的一片死寂,在整个西山上回荡盘旋。   “郑五儿”三个字清清楚楚地撞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轰然作响,如雷如钟!   ***   日落前,郑五儿的尸体被从西山一路抬回了府衙公堂。   刘富贵被突如其来的尸体打得措手不及,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猛地转向苏妙漪,“这尸体绝不可能是真的,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郑五儿的尸体,那晚分明已经被我放火……”   知府猛地一拍惊堂木,脸色难看地截断了刘富贵的话,“这具尸体的身份暂且先不论……苏妙漪,你怎能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就敢擅作主张掘人坟墓!谁给你的胆子,谁允许你如此胡作非为……”   苏妙漪将视线从郑五儿的尸身上收回来,面上故作无辜,眼底却是一片寒霜,“大人怎么知道挖坟掘墓的就是我知微堂的人?”   “除了受你指使,还能何人?!”   话音未落,公堂外便传来一声冷冽肃戾的声音,“是我。”   众人循声转身,只见一穿着黑色圆领窄衣,戴着乌纱幞头的青年站在公堂外。青年的面容十分陌生,一双眉宇冷峻而寡淡,波澜不兴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无趣和刻板。   “你又是什么人?”   知府蹙眉,眯着一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那来路不明的青年。   青年从腰间抽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   公堂上的众人尚未看清那令牌,那两个拦在外头的衙役却是看清,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刘富贵看清那令牌上的“御赐金牌”四个字,也面露震愕。   汴京来的钦差……   怎么可能?!   正愣神间,青年已经手执金牌,越过那跪在地上的衙役们,朝公堂上走来。   一行人走近了,知府和傅舟终于看清那象征着钦差身份的御赐金牌,顿时变了脸色,匆匆走到堂前跪下。   苏妙漪与容玠相视一眼,也退到堂侧行礼。   青年收起令牌,漠然地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凛冽如薄刃,“我叫李徵,奉圣上之令来临安彻查刘其名一案。”   李徵……   苏妙漪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很快便想起这名字在何处听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旁的容玠便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   “今岁科考的状元,名唤李徵。”   苏妙漪恍然大悟。   再看向公堂上的李徵时,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当初李徵那篇策论她是看过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此人的确清正务实,是为官做宰的好料子。   “这,这种案子怎么会惊动圣上,还劳驾钦差大人来了临安……”   知府已经满头冷汗。   “几日前,汴京官差捉了个酒后寻衅滋事的少年。押到衙门后核实身份,才发现他是前不久就该在临安城被杖杀处决的刘其名。”   李徵拍了拍手,便又有两个随从将一个双手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的刘其名带上了公堂。   活着的刘其名、死去的郑五儿,此时此刻齐聚公堂之上,真相昭然若揭。   知府和傅舟瞬间面如死灰。   “爹,爹救我啊爹!”   一看见刘富贵,刘其名就拼命挣扎起来。   刘富贵也大惊失色,慌忙冲了过去,可却被李徵带来的人拦住。   “李,李大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欲言又止,“我家刘公公……”   闻言,李徵转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刘富贵身上,“刘公公已在圣上面前自证,对刘家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任凭圣上发落。”   此话一出,一锤定音。   李徵落座,“此案牵扯甚广。从临安府衙到永福坊,所有涉事之人都要一一查问,开始吧……”   “等等。”   苏妙漪忽地上前一步。   李徵看向苏妙漪,“你就是揭发此事的知微堂东家,苏妙漪。”   “正是民女。”   苏妙漪低眉敛目,“之所以能揭发此事,并非民女一人的功劳……还因临安府衙内有为官者良心未泯。”   顿了顿,她掀起眼,看向傅舟。   似乎猜到苏妙漪要做什么,傅舟神色一动,几乎有些按捺不住。   苏妙漪却收回视线,平静道,“若没有傅舟傅大人暗中相助,民女也不会这么快发现永福坊经营的白鸭生意。如今有李大人做主,傅大人,你还不尽快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衙门内的涉事之人一起交待了吗?”   知府和刘富贵蓦地看向傅舟。   刘富贵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吼道,“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傅舟当机立断,就好似落水之人瞬间攀住了苏妙漪丢下来的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李大人明鉴!白鸭生意丧尽天良,下官心有不忍,可身居下位,却只能隐忍蛰伏,搜集证据,只待时机成熟……”   苏妙漪垂眼,眸光不定。   ***   这一晚,临安府衙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可天亮时,一切终于被审问得水落石,刘富贵父子、永福坊的郑家人,包括府衙里的涉事之人,除了傅舟以外,通通都被关押进了大牢,等候发落。   至于郑五儿的尸体,则被交还给了苏妙漪。   天光微熹时,苏妙漪带着雀奴等人将郑五儿的棺柩从府衙重新抬回了西山。   墓地早就安排好了,在向阳的坡上,面朝着临安城——这是江淼拿着罗盘测算出来的风水宝地。   “当着钦差的面说谎,苏妙漪,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容玠和苏妙漪站在树下,看着郑五儿的棺柩缓缓落土。   苏妙漪低声道,“你要告发我么?”   容玠顿了顿,“是为了穆兰?”   苏妙漪沉默片刻,才低垂着眼,缓缓道,“想要此案水落石出、速战速决,临安府衙需要一个人反水,拿出更多证据。我只是希望……这个人能是傅舟。”   生怕容玠还要继续追究,她转移话题道,“刘其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容玠挑挑眉,“不如你先说说,郑五儿的尸体。”   提起此事,苏妙漪忍不住掀了掀唇,“那日我上西山之前,到处寻闲汉掘墓,不过是为了引开刘家的注意力。实际上在我们上山前,凌长风已经将郑五儿的尸体挖出来,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以防尸身腐坏,棺材铺的师傅还特意在棺柩中存放了一种特殊的香片……”   “尸体既然已经挖出来了,为何还要再上山一次?”   苏妙漪笑了笑,“若不让刘家放把火,自以为已经毁尸灭迹,郑五儿的尸体藏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横生变故。我又怎么放心将尸体再埋回刘家的墓里?这尸体只有从他们刘家的墓里挖出来,才能叫他们辩无可辩!”   容玠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到你了。”   苏妙漪朝容玠扬了扬下巴,“你究竟是怎么找到刘其名,还把这件事捅到宫里去的?”   “光靠我一人自然不够。”   “你在汴京……有帮手?”   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眼眸一亮,“是青云,是不是?她这段时日正好被人请去了汴京!可凭青云一人之力,也远远不够吧……”   容玠启唇,刚想说什么,雀奴却忽然跑过来唤他们,“苏娘子!时辰差不多了,该封穴了。”   苏妙漪和容玠这才止住了交谈,不约而同往墓边走去。   “这长明灯,由谁来放?”   抬棺人问道。   大胤的风俗,在棺柩下葬之时,要由至亲之人往墓穴中放入一盏长明灯。可郑五儿的爹娘因“白鸭案”一事,还被关押在牢狱中,而他的两个兄弟记恨苏妙漪,今日甚至都未曾到场。整个贱民巷,也只来了一个雀奴。   环顾四周,郑五儿举目无亲……   抬棺人将长明灯递给苏妙漪,“苏老板,你来?”   苏妙漪有些迟疑,没有伸手去接。想了想,她转向雀奴,“雀奴,还是你来吧。”   雀奴顺从地接过长明灯,可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将长明灯重新递给苏妙漪,“苏娘子,五哥一定更希望由你放这盏长明灯。”   “……”   苏妙漪愣了愣,最后还是没再推拒。她接过长明灯,低身放入墓中,又捧起一抔土,缓缓洒在了郑五儿的棺柩上。   下一刻,抬棺人们一边吆喝着,一边铲起土朝墓穴中填去。   朝阳乍现,自云后破开一道刺眼的霞光,与昨日掘坟开棺时的场景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苏妙漪望着天际的红云,以及红云下薄雾冥冥的临安城,有些走神。   “你方才在想什么?”   容玠问她,“放长明灯的时候。”   苏妙漪长睫微垂,声音轻飘飘的,“当初是我将郑五儿赶出了知微堂,现在又是我,将他的爹娘送入了牢狱。我在想,郑五儿若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念我,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从而怨我憎我。我给他放这盏长明灯,他或许不会高兴……”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掠过一丝意外,“我原以为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替郑五儿出气。既然你觉得郑五儿未必会领情,那为何还要与刘家斗得不死不休?”   苏妙漪沉默了一会,才扯扯唇角,“这几日,总有人不断地同我说,郑五儿已经死了,我做任何事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所以闹成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什么公理大义……”   “现在想清楚了?”   苏妙漪点点头,又摇头,“清楚,但又没那么清楚。我只告诉我自己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眉眼间虽有些迷茫,但还是笃定的、无可动摇的。   “贱民巷不能再有第二个郑五儿,城西不能再有第二个刘其名。”   容玠微微一怔,顺着苏妙漪的视线望去。   西山下,霞光驱散了薄雾,显露出参差错落的临安城,还有那条贯穿东西的长街。   容玠眼底映着流霞,再看向苏妙漪时,光华潋滟、江河骤暖。 第51章   夜色漆黑, 北风凄厉。六合居内的灯笼被吹得不停地晃动,映在梁柱上的憧憧烛影尖锐而狰狞。   容玠在仆从的指引下,一路进了水榭。   水榭的门一开, 容玠才刚踏进一只脚,就听得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便有一股烟灰气扑面而来。   “好你个容玠!竟敢阳奉阴违!”   伴随着被挥倒在地的熏炉朝脚下滚来,端王蓦地转身, 满脸怒容地看向容玠。   容玠的步伐顿了顿,却还是低垂着眼走进了水榭,“殿下息怒。”   引路的仆从缩了缩肩, 立刻将门合上, 退了下去。   端王快步朝容玠走来, 震怒不已, “本王让你告诉苏妙漪就此收手,你不仅不阻止她,甚至还帮着她……为了找到刘其名, 你甚至特意让一个厨娘把刘家的事传到楼贵妃的耳朵里!”   容玠眼眸微垂, 默然不语。   “楼家是你的仇家, 本王才是你的靠山,本王答应帮你对付楼家,可你呢?你如今为了一个苏妙漪,竟将攻讦本王的靶子亲手送到了楼家手里……容玠,你是疯了吗?!”   端王怒极反笑, “你要替贱民巷的一个死人讨公道, 那你父亲和祖父的仇呢?谁替你报?你是打算与楼家一笑泯恩仇吗?!”   水榭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低俯下身,隔着衣袖碰上那倒地的熏炉, 缓缓将它扶了起来。   的确,郑五儿与他何干?   他本不想管郑五儿的闲事,可看见苏妙漪那样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时,他动摇了。   郑五儿与苏妙漪,又有何干?   他汲汲营营,是为了替祖父和父亲昭雪,而苏妙漪挺身而斗,却是为了一个六亲无靠、毫不相干的郑五儿……   “祖父、父亲和郑五儿,其实没有区别。”   容玠抖了抖袖袍,石破天惊地来了这么一句。   连隐在暗处的端王都神色一顿,眯着眸子看过来。   “为了一家的冤仇,便对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视若无睹……”   唯一一盏烛火变得微弱,窗外波光粼粼的暗影逐渐覆罩了容玠的面容,“如此行径,与刘家、与楼家何异?”   黑暗中,端王发出一声冷笑,“本王原本还以为你学会了迂回转圜,没想到竟还是顽固不化……”   “殿下,有些事退一步无伤大雅,可有些事若退了,退到底线之外,便永堕深渊。”   顿了顿,容玠又道,“九安也在赌,赌殿下与我一样,是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的同路人。”   水榭内倏然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端王才拍了拍手,冷笑着从暗处走了出来,“好,好一个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   他走到容玠身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水榭。   水榭内陷入一片静寂。   容玠眼眸微垂,面上仍没什么波澜。他独自一人站了片刻,才退出了水榭。   水榭外,六合居的总管竟一直候在廊檐下,见容玠出来,便恭敬地唤了一声,“容公子。”   总管一路将容玠送到了六合居外,直到容玠临走前,他才别有意味地嘱咐了一句,“公子莫要怨殿下,殿下是极重情义的人。明日辰时,殿下便要离开临安,届时,还望公子来为殿下送行。”   语毕,总管便拱了拱手,退回了六合居。   看着六合居的门缓缓阖上,容玠眉宇微微舒展。若无端王授意,此人断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笑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   翌日。   苏妙漪醒得格外早,天还未亮便已经披着衣推门而出,她在院内朝四周张望着,想要寻个容府的下人,可只在膳厅里瞧见了人影。   “早啊。”   苏妙漪一进膳厅,就见江淼已经坐在桌边,一边用早膳,一边同她打招呼。   苏妙漪诧异地,“你怎么也这么早?”   “眼皮直跳,睡不着了。”   江淼揉了揉眼皮,指着手里的汤碗,“煎茶汤,你也来一碗?我跟你说,这容府厨子的手艺,真是和街上那些铺子没得比!对了,还有这容府的床榻、被褥,也格外的软……真不愧是名门望族,要不是托你的福,我这辈子怕是都享受不到吧。”   苏妙漪有些心不在焉,“那你就好好珍惜吧,这样的好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江淼手里的汤勺一顿,恋恋不舍地,“这么快就要搬回去了?”   “你还想在容府赖多久!”   说话间,容府的女使已经闻声又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煎茶汤出来,放在苏妙漪面前,殷切道,“娘子慢用。”   苏妙漪连忙抬眼看她,“你们大公子昨夜回府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江淼忍不住挑眉看她,“这么关心容玠啊。”   苏妙漪瞪她,“听说他昨夜被你爹叫去了六合居!谁知道你爹是不是因为刘家的事迁怒他……”   听到六合居那位爹,江淼噎住,埋头不吭声了。   女使笑着对苏妙漪说道,“公子昨夜回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过好像一切正常。今日公子还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为六合居那位贵人送行,想来二人应当没因为刘家的事生出什么隔阂……”   苏妙漪这才松了口气,舀起面前热气腾腾的煎茶汤,慢吞吞地喝起来。   可一旁的江淼却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起头,“送行?为六合居的主人?”   女使愣了愣,点头道,“是啊。听说那位贵人要回汴京了……”   江淼蹙眉,思忖片刻后霍然起身,径直朝外快步走去,“我要去见他!”   “哎……”   苏妙漪赶紧捧起煎茶汤喝了一大口,随后被烫得直吸冷气,追着江淼跑了出去,“你这时候去见他做什么?”   江淼沉着脸,心烦意乱,“我倒要看看我这个爹到底是何方神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从来不露面,到底是他自己见不得人,还是嫌弃我见不得人?!”   城郊。   两辆马车停在城门外的开阔地,容玠披着一袭雪色氅衣,从其中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另一辆翠幄马车。   那架马车华贵却不张扬,车边还伴着十数个牵着马的护卫,虽打扮与寻常随从无异,可那身气度一看便是功夫顶尖的高手。   容玠走到马车边站定,“九安来为殿下送行,愿殿下一路顺遂。”   车帘被掀开,端王的面容半边隐在暗处,半边暴露在容玠的视线下,“这一路顺不顺遂,尚未可知。本王只知道,回到京中还要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话虽如此,可他神色平静,言语里已经没了昨日的怒意。   容玠低眉敛目,静静地等着。   半晌,端王才轻笑一声,松口道,“容九安,算你赌赢了。本王需要的,并非是一心只想着复仇、凡事都只靠仇恨而驱使的一把刀,而是幕僚、是谋士、是能帮本王激浊扬清的纯臣……因利而聚,终会因利而散。唯有志同道合,才更长久。”   容玠眸光微动,抬眼对上端王的视线,也笑了,“殿下所言甚是。”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容玠一回头,就见又是一辆容氏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我,我的腰……”   苏妙漪脸色微白地走下车。   因着江淼的连声催促,车夫几乎将马鞭挥出了残影,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就匆匆赶到城郊。苏妙漪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颠得散架了,扶着车身缓了一会儿,差点没吐出来。   一转眼,江淼已经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你等等……”   苏妙漪下意识想要抬手拉她,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的披风从自己手掌心划过。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容玠眉心一蹙,走上前拦住了江淼。   江淼却看也不看他,径直望向那辆马车垂落的青绸车帘,咬咬牙,“我是江淼,请马车里的贵人下来相见。”   车内之人似乎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欲盖弥彰地将车帘阖得更紧,又叩了叩车壁。   随行的护卫们会意,当即纷纷上马。   眼见着车夫扬鞭,一行人要启程,江淼仍是不甘心,抬脚便要靠向马车,却被容玠伸手拦住。   恰好苏妙漪已经追了过来,江淼眼睛一转,直接将她拽到身前,往容玠那儿一推。   苏妙漪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径直栽向容玠。容玠眸光微微一缩,蓦地收回了阻拦江淼的手,将苏妙漪抱了个满怀。   女子袖袍兜起一阵风,身上那股清冷甘甜的桂花墨香气瞬间迎面扑来,在鼻尖萦绕,容玠恍惚了一瞬。   而就这一瞬的功夫,江淼已经从他身边越过。   短暂的发愣后,容玠很快恢复清醒,当即便要松开苏妙漪,去阻止江淼。   反应过来后的苏妙漪在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句江淼,但却还是配合地拖住了容玠,装腔作势地痛呼出声,“……疼!”   容玠动作顿住,扶在她胳膊上的手掌紧了紧,垂眸望她,“哪儿疼?”   “脚,左脚崴了……”   “你指的是右脚。”   “……”   另一边,江淼已经闯到了马车边。骑在马上的护卫们都想要拦她,可又顾忌着不能伤她,于是犹犹豫豫间,竟还真叫她登上了马车,一手扯住了那青绸车帘。   这几个月来,知微堂众人只要一提及六合居这位神秘的贵人,便对着江淼说“你爹如何如何”,以至于江淼竟也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猜测,而且日益笃定!   “有种生我,有种抛弃我,现在却不敢见我?你算哪门子……”   江淼蓦地将那青绸车帘掀开,到嘴边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爹爹???”   看清车内年轻俊朗却满脸错愕的端王,江淼最后一个字的音调霎时转了几个弯。   马车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见江淼得手,苏妙漪当即也不装了,一把甩开容玠的手,也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一探头,总算是越过江淼见到了端王的庐山真面目——   看清端王面容的一瞬间,苏妙漪脸上的好奇和兴味也霎时僵住了。   ……不是糟老头子吗?   马车里这个和容玠年纪相仿的青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半仙……”   端王定了定神,勉强对着江淼开口了,“有何指教?”   江淼攥着车帘,亦是脑子里一团浆糊,半晌才尴尬地憋出一句,“抱歉,我,我以为你是我爹……”   话一出口,江淼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端王的表情也变得更加诡异,不过他也有些词穷,僵持半晌才同样荒唐地应了一句,“……我大约是生不出江半仙你这么大的女儿。”   江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硬着头皮讪笑道,“自,自然。打扰了,慢走不送……”   江淼连忙松开了车帘,慌慌张张想要下车,却是脚下一滑,直接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江淼一跤跌下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听得动静,端王又把车帘掀开,探出身来,忧心忡忡地,“你没事吧?”   江淼只觉得自己今日丢人丢到家了,捂着脸直摆手。   苏妙漪终于从端王真面目的冲击里回过神,连忙跑过来,把江淼搀扶了起来。   “……”   端王欲言又止,终是重新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   待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官道那头,苏妙漪才一边噗嗤噗嗤憋不住笑,一边说道,“江淼,你爹爹真是够年轻的……”   “你还敢说?!”   江淼终于放下了遮挡脸的手,愤然抬起头,刀子似的眼神剜向苏妙漪,语气逐渐阴森,“要不是你一直在我面前说他是我爹,我今日会丢这么大的脸吗?苏妙漪……我要杀了你……”   苏妙漪心口一紧,连忙转头就跑。   江淼在后头疯魔一样地追,苏妙漪慌不择路,直接钻进了容玠的车里,求助地,“义兄,江淼要杀我……”   容玠瞥了她一眼,吩咐遮云回城。   有遮云拦着,江淼自然闯不进来,只能憋着一口气回了自己的马车,独自一人回味方才的丢人时刻。   一切安稳下来后,苏妙漪才松了口气,往车壁上一靠,这一靠,她倒是突然想起什么来。   苏妙漪蓦地直起身,瞪向容玠,咬牙切齿地,“都怪你——”   “怪我?”   “是你跟我说六合居的主人比顾玄章还德高望重!”   容玠转头看她,慢条斯理地,“苏妙漪,谁告诉你德高望重就是糟老头子?”   “……”   苏妙漪语塞,瞪着他瞪了半晌,还是咬牙收回了视线。   ***   随着端王离开临安,刘其名杀人一案和郑五儿替死一案也都尘埃落定。   李徵身为钦差大臣,做事雷厉风行、言出法随。再加上有傅舟“襄助”,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干人等都被定了罪,杖杀的杖杀,流放的流放。还有临安府衙,所有与刘家一案牵扯不清的官吏,也都从上至下地被发落了,唯有傅舟逃过一劫。   傅舟因“揭发”有功,没像其他人一样撤职、永不准入仕。他仍留在了临安府衙,不过却也连降三级,成了一个小小的主簿。   临安府衙一下换了大半的官员,而至于新任知府,不是别人,正是从汴京来临安的钦差大人李徵。   这位李大人一上任,便在临安城传出了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的好官声。更了不起的是,他在惩处贪官污吏的同时,竟还不忘将那些在知微堂门口闹事的一众村民安置得妥妥当当。   “李大人竟然要为贱民巷重修屋舍!”   知微堂三楼,一群书生们围坐在一起,书也不读了,而是兴奋地议论着李徵。   “把城西的屋舍翻修,可是费钱费力、不小的工程?这李大人哪儿来的银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裘家!”   “裘家……裘恕啊?!”   “除了这位天下第一善人还能是谁!听说裘大老爷听说了临安城的白鸭生意,知道贱民巷的人走投无路,特意在李大人来临安前就告诉了他,若有任何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裘家愿倾力相助……”   “不过,裘大老爷也说了,贱民巷不是白修的,他修整贱民巷的前提是,所有能走得动路的村民,都要在他名下的茶楼、商铺或是慈幼庄做满三年的劳力!”   “裘家的生意,那都是包吃住、不愁生计的……裘大老爷真是仁善啊!”   凌长风一上楼就听见书生们对裘恕赞不绝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不爽地咳了两声,“诸位,三楼是用来读书的,不是用来唠嗑。麻烦不要打扰其他客人可以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噤了声。   凌长风垮着脸走到窗边,在同样垮着脸的苏妙漪身边坐下。   “装模作样都装到临安来了……”   凌长风阴阳怪气地撇嘴。   苏妙漪也一脸郁闷,酸溜溜地冷笑,“谁让人家有钱呢?谁让人家是商户榜榜首,产业遍布天下呢?”   “……嘁。”   凌长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榜首了不起啊,用不了一年,你就能把他赶下去!”   “……”   苏妙漪缓慢地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凌长风,“别光顾着鞭策我,你自己能不能也出点力?比如帮我想想,怎么把知微堂开去汴京,怎么在其他地方开分店……”   凌长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飞快地擦着桌凳,一边哼小调一边远离苏妙漪。   苏妙漪恨铁不成钢地瞪凌长风,“中看不中用!”   “妙,妙漪!快下来!”   楼下忽然传来苏积玉扯破嗓子的唤声,隐隐还含着几分惊惶和不安。   苏妙漪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离开窗边,冲到了栏杆边朝下看。   楼下,穿着一身官服的新任知府李徵领着数十个衙役,从知微堂的大门鱼贯而入。   知微堂里的客人们都闻风而来,纷纷围在了一楼和二楼的栏杆处、楼梯口,好奇地观望着那些官差,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他们的来意。   “苏妙漪何在?”   李徵捧着一方狭长的匣盒,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   苏妙漪脸色微变,飞快地提着裙摆往楼下走,“我在这儿。”   跑到楼下,站在李徵面前时,苏妙漪的掌心已经微微沁出了些冷汗,“不知大人来知微堂,是有何事?”   李徵神色肃沉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中匣盒往前一低,启唇吐出二字,“跪下。”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震惊地抬眼看向李徵。   下一刻,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才大喘气地接上后面两个字,“……接旨。”   “……”   苏妙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临安苏氏女蕙质兰心、为民而商,揭发临安府白鸭替死一案有功,特赐对联一幅,并赏黄金百两,以示嘉奖——钦此!”   话音未落,知微堂内便掀起轩然大波。   从三楼到一楼,上下围观的客人们都忍不住相视一眼,面露惊羡。   皇帝亲赐的对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知微堂只要将这幅对联挂出去,那在整个临安城商户里,便再无能出其右者。   苏妙漪自己都被这天恩砸得恍惚了,怔了好一会儿才举起双手,接过匣盒,声音都在打颤,“民女谢恩……”   李徵将匣盒一交,便完成了任务,领着衙役们扬长而去。   待他们离开后,苏积玉、凌长风等人才迫不及待地涌到了苏妙漪身后,激动地,“快快快,打开看看!这可是御赐的对联!”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苏妙漪怔怔地打开匣盒,将里面的两幅对联展开,上头印着金纹的字迹顿时映入众人眼帘——   「经商取利不忘义,传教欲富必先仁」   知微堂静了片刻,随即便响起众人的恭贺和夸赞声。   苏妙漪被围簇在中央,看着凌长风高高兴兴地捧着对联,和苏积玉忙活着到处找张贴的地儿,她仍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闹闹哄哄了一整日,好不容易等到了知微堂歇业,送走了一堆来道贺的商户东家,苏妙漪独自站在知微堂的彩门外,仰头望着那已经贴得端端正正的御赐对联,神色怔忪。   她忽然想起了郑五儿为何而死,想起了老崔头为何而死,还想起了整桩案子的起因也是一幅对联,是先帝赐给崔家的一幅御赐对联。   兜兜转转,结局竟也是一幅对联,一幅赐给她知微堂的对联。   想到这儿,苏妙漪原本的欣喜淡了不少,只余怅然,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惴惴不安和心虚。   替郑五儿讨公道时,她分明是抱着可能会赌输身家的决心,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经商取利不忘义,传教欲富必先仁。   她哪里能配得上这句话?   ***   风恬月朗,容府别院里,苏家众人正在热热闹闹地收拾行李。   容奚阻止了一个劲把吃食往行李里塞的苏安安,“……明日让他们给你备个食盒,放衣服里都压碎闷坏了。”   苏安安高兴了,“好!”   容奚却是满脸不乐意,转头看向苏妙漪,“妙漪姐姐,你们就不能一直住在容府么?容府家大业大,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那么多仆役,多伺候几个人也没什么……”   苏妙漪失笑,“我有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住你们家?”   容奚不甘心地,“妙漪姐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是容氏义女,容府也是你家啊。”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扶住容奚的肩,强行将他转了个身,推了一把,“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容奚被转过身推出了门,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一道颀长身影,“兄长!”   苏妙漪动作一顿,也顺着容奚的目光看去,只见容玠身披狐裘站在若隐若显的树影里。   容奚转头看向苏妙漪,眉眼一扬,笑得又有些恶劣,“大人的事,就你们大人谈吧。”   苏妙漪:“……”   苏妙漪跟着容玠走到了别院外,院中闹哄哄的嘈杂声逐渐远去,四周静得只剩下萧萧风声。   “这么急着搬出去,容府住得不舒心?”   容玠垂眸看她。   “那怎么可能?”   苏妙漪摸了摸鼻子,“现在容府上上下下都把我捧得跟大小姐一样,没有更舒心的了。”   “那为什么还要走?”   “容府的院子再好,下人伺候得再体贴,那也是不属于我的东西。”   容玠神色一僵。 第52章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容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苏妙漪刚来临安,第一次来容府时,他疾言厉色对她说的那一句——「你便这样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容玠也沉默了。   见他紧抿着唇, 似乎不大高兴,苏妙漪却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很快就没再管这一茬, 转移话题道,“对了, 明日你有时间吗?郑五儿这件事,多亏有你帮忙转圜,如若不然, 刘家定是饶不了我。所以, 我打算明晚在醉江月订个雅间, 就是不知你容大公子肯不肯赏脸了……”   容玠顿了顿, 却是眉峰紧蹙,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我不喜人情世故、寒暄应酬, 不必了。”   语毕, 他拂袖离去。   苏妙漪仔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这番话, 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于是小跑着追了上去,扯住容玠的衣袖。   “我不是在同你寒暄,这次是真心的……而且就两个人,这也能叫应酬?”   容玠一愣, 神色莫测地回头看她, “只有你跟我?”   见他有所动摇,苏妙漪顿时觉得自己猜对了。原来容玠是生怕她把凌长风、江淼这些人都叫上,他性子冷, 的确同他们玩不到一起   这么一想,苏妙漪松开手,愈发笃定地,“对,就你跟我。”   容玠盯了她片刻,终于还是颔首,“好,明晚我会去醉江月。”   从别院回来,遮云明显察觉容玠的心情似乎变好了,眉宇间原本的阴翳也荡然无存。   能让他们公子喜形于色的,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遮云忍不住试探道,“公子,苏娘子他们不搬回去住了?”   “谁告诉你的。”   寝屋里暖意融融,容玠一走进来,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丢给了遮云,“你去一趟李府,告诉李徵,明晚我有要事在身,不得空,改日再陪他喝酒。”   遮云一怔,“公子,李大人如今可是知府了,你就这么爽约会不会……”   “他不会同我计较这些。”   “……是。”   遮云讷讷地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公子明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容玠缓步走到屋内一角,伸手打开了那紫檀雕花大柜的柜门,望着里头的衣裳,漫不经心道,“苏妙漪邀我去醉江月。”   遮云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苏妙漪。难怪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给了……   半晌没听到遮云的回应,容玠的视线从衣裳上勉强移开,落到他身上,像是生怕他没听清楚似的,又强调道,“她在醉江月宴请我,只有她和我。”   遮云:“……”   反应了一会儿,遮云后知后觉地睁大眼,“苏娘子单独约公子你见面,还如此隆重地在醉江月设宴,会不会,会不会……”   他欲言又止,见容玠望着他,眼神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制止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催促。   遮云心一横,小声道,“我是在想,如今县主对苏娘子十分亲厚,容府上下也将苏娘子视为半个女主人……苏娘子会不会是想借此机会,和公子重修于好?”   容玠神色微滞,暗眸里倒映的烛光晃动了一瞬。   他反复咂摸着遮云的话,回忆着苏妙漪方才约他在醉江月见面时的神情口味,竟鬼使神差地觉回味出几分羞赧来。   有可能吗?   当初他与苏妙漪闹得那样不可收场,说出口的话一个比一个决绝。苏妙漪还会回心转意吗?   容玠也不知怎么了,竟将这问题抛给了遮云。   遮云一个脑袋两个大,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至少现在,公子待她很好啊。这次郑五儿的事,若没有公子出手相助,苏娘子她怕是很难撑得住……”   这话倒是戳中了容玠的心坎,叫他无端生出几分希冀,眼底的烛光也在不安分的窜动里变得更亮。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在衣柜里的锦衣袍服上一一拂过,最终停留在一件天青色圆领锦袍上。   “公子明日要穿这件?”   遮云提醒,“天寒地冻,这件会不会太单薄了些?”   “无妨。”   容玠抬手便将这衣裳取了出来,交给遮云,“让人熨烫平整。”   苏妙漪喜欢他穿天青色,从娄县的时候便是如此。   翌日。   苏家一家人大清早便被送回了苏宅。容玠特意差遣了一些仆从跟着过去,替他们打点收拾。   这些仆从们做事利落心细,他们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就连苏积玉都插不上手,更别提苏妙漪、凌长风这些年轻人了,于是大家都只能在旁边干站着。   见状,苏妙漪也不同容家的下人客气了,将宅子里的事交给他们后,便去了知微堂。   自从外头贴上御赐的对联后,知微堂的生意就愈发红火,那些印着“知微堂”印鉴的布包和笺纸也如苏妙漪期待的那样,几乎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我才离开临安几日,你苏妙漪和知微堂竟就已经名扬四海了……”   顾玉映站在知微堂三楼扶栏边,感慨地望着楼下络绎不绝走进来的客人。   顾玉映的外祖父病重,一个月前刘记当铺的凶案发生前,她刚好离开了临安,去了外祖家陪侍,今日才回来。   “这短短一个月,你可知发生了多少事。”   苏妙漪揉着眼角叹气,“我感觉自己都老了好几岁……”   顾玉映失笑,将一沓珍贵的藏本递给苏妙漪,“喏,我特意向我外祖父借来的,不知能不能叫你还年驻色?”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那藏本上,眼睛瞬间就亮了,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你离开了临安都还想着我……太感人了,我都要落泪了……”   “外祖父听说了你这书楼,也十分好奇,若不是病体未愈,他都想跟着我一起来临安瞧瞧了。”   苏妙漪捧着藏本走向书架,笑道,“没事,不急。等明年我将知微堂的分店开去江宁府,外祖父不用来临安也能瞧见我这书楼了!”   “分店?”   顾玉映愣了愣,跟着苏妙漪走到书架前,“你已经打算要开分店了?”   苏妙漪踮着脚将那些藏本插到书架上,从善如流地应道,“你没听说吗,圣上夸我为民而商,还赐了我黄金百两,这些就是我开分店的本钱!不过开分店前,我还得多招些人手,挑些有本事的去各个地方做分店掌柜……”   苏妙漪和顾玉映说着自己的分店计划,不知不觉,外头的天色竟是已经暗了。   苏妙漪仍说得津津有味,目光往窗外一瞥,才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糟了!”   顾玉映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今日约了容玠在醉江月……”   说到一半,苏妙漪却是话音顿住,连忙向顾玉映解释道,“前些时日他帮了我不少忙,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特意设宴感谢他。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顾玉映眼睫一垂,笑了笑,“我可不去,我得回家了。”   “……好吧。”   苏妙漪匆匆忙忙下了楼,连披风也懒得披了,径直奔出知微堂,进了醉江月。   “苏娘子,容大公子一炷香之前就已经到了,一直等着你呢……”   醉江月的杂役一边引着苏妙漪往楼上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苏妙漪提着裙摆,步伐愈发匆促。   杂役将苏妙漪领到了二楼最小的雅间外,推开门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苏妙漪不敢想象容玠的脸色,咬咬牙,一进门就装腔作势地懊恼道,“哎呀我是不是来晚了?真是抱歉,我被几个客人拖住忘了时辰……”   “无妨。”   熟悉的清冷嗓音传来,口吻里却没有丝毫责怪和愠怒,“也没有等多久。”   苏妙漪一愣,掀起眼循声望去,就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坐在窗边,脊背挺直,修长如竹。执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宽大的袖袍逶迤在桌边,那袖袍上的一圈白色毛边被夜风吹得瑟瑟而动。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竟恍惚看见了在娄县的卫玠,不过下一刻,青年转头看过来,就让她倏然清醒。   青年眉宇清峻,长睫墨瞳,素来锋锐寡淡的面容上竟难得是一派和风细雨,唇畔似乎也噙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娄县的卫玠,甚少会对她露出这样温和,甚至是讨好的笑容……   短暂的怔神后,苏妙漪如梦初醒,快步走到容玠对面,也在窗边坐下。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苏妙漪没披氅袍和披风,于是被吹得略微缩了缩肩膀。   容玠有所察觉,抬手将窗户阖上,“将窗开着,只要你一出门,我就能看见。”   苏妙漪听不出这是解释,还是埋怨,讪讪地笑,“你该让遮云来知微堂找我,在这儿干等着算什么……”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等人的滋味也不算糟。”   苏妙漪盯着容玠打量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吗?”   有没有喜事,取决于你。   容玠想了想,还是没将这句太过直白的话说出口,转而道,“不是说要感谢我,可以开始了。”   苏妙漪一噎。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容玠这种施恩望报的人。这架势不像是恩人,倒像是挟恩索取什么的债主……   不过不论容玠是何态度,苏妙漪这次却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可叫她对着容玠说出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她还是觉得有些肉麻,于是张了张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直到醉江月的杂役将酒菜端呈上来,苏妙漪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倾身就去倒酒。   “容玠,这第一杯酒,是谢你为郑五儿讨回公道。虽然人人都说公道对死人来说不重要,可每每我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情形,还是觉得这公道不能不要。如今,他在九泉之下应是能闭眼安息了……”   苏妙漪将酒饮尽,又斟了第二杯,“这第二杯酒,是谢谢你护着我爹,护着苏安安,还有苏宅里的所有人。刘家用他们的性命胁迫我,我心里原本也是发怵的,可那日从西山回来,我看见你调了那些容氏的护院来苏宅……”   苏妙漪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便将第二杯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去,她的脸颊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绯红,更胜春日桃夭,看得容玠眸色渐深。   “虽然不太想承认,可我还是得说,这次郑五儿的事,我敢一条路走到黑,还是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容氏,来自你,是你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这第三杯,是要谢谢你给我的底气……”   语毕,苏妙漪又饮下了第三杯。   容玠摩挲着酒盏,深深地望着苏妙漪,声音要多和缓便有多和缓,甚至还掺了几分蛊惑的意味,“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有,还有的……”   苏妙漪喝得有些微醺,不过神志还是清醒的,低垂着眼睫,轻声道,“其实这些日子,住进容府,又与你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总是想起娄县那些日子。想起那时候,我对你死缠烂打,你对我避之不及。我心中总觉得,我救了你一命,你这个人便应该是我的了……”   容玠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妙漪低笑一声,摇摇头,“可是这不对……”   手腕上忽然一紧。   苏妙漪目光一顿,只见容玠竟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够了。”   容玠启唇道。   苏妙漪愣了愣,“我还没说完。”   容玠却是掀了掀唇角,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剩下的话,我来说就好。妙漪,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其实在娄县,我对你……”   话到嘴边,容玠却又僵住,似乎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见他说不出口,苏妙漪简洁明了地替他说了,“没有男女之情。”   她又重复了一遍,“容玠,你是个好人,唯一的不好,或许就是不喜欢我。”   容玠脸色微变,刚要反驳,却被苏妙漪截断,“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如今的苏妙漪对临安城里的容玠,亦没有男女之情。”   容玠扣着苏妙漪的手不自觉一松,望向她的一双眼里也起了波澜,“……什么?”   酒劲逐渐上来,虽不至于让苏妙漪醉倒,却也叫她再难辨明容玠脸上的情绪,自然也就错过了容玠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峭。   苏妙漪坦然地取笑道,“容玠,你是耳背了吗?”   她移开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为容玠斟了一杯,“我说,我如今也不喜欢你了……此刻想想,我其实也能理解你那时的所作所为。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毫无男女之情,那即便这个人做再多,也换不来缱绻情意,反倒会招来憎厌……”   苏妙漪将酒递给容玠,一抬眼,对上容玠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隐隐觉得容玠的眉宇间像是覆压了一层茫茫大雪,虽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苏妙漪笑了笑,继续道,“你我虽做不成眷侣,也没有夫妻的缘分,可做兄妹,似乎还是不错的。”   “……”   容玠僵硬地接过苏妙漪递来的酒盏,缓缓握紧。   “从前我也曾口口声声唤你义兄,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挤兑你,故意气你,心中却从未有一刻将你视为兄长。可经过这段时日,我才忽然意识到,有一位你这样的兄长,或许是人生幸事。”   说着,苏妙漪端呈起酒盏,微红的脸上满是真诚,“容玠,从今日起,我会真的将你视为兄长,视为至亲之人。你我祸福相依,患难相扶,同袍同泽,甘苦与共……可好?”   容玠的眸光落在苏妙漪手中的酒盏上,明明灭灭,最终寂如死水、寥若子夜。   从醉江月出来,苏妙漪脸上的笑意敛去,眼里的醉意也荡然无存。   直到穿过喧嚷的人群,走到知微堂欢门下时,她才蓦然回首,看向方才待过的雅间。   满街华灯下,窗纸上留下了一个孤独而萧条的侧影。   苏妙漪忍不住又笑了。   只是这次,唇畔的弧度里却卷着一丝古怪和讥诮…… 第53章   青云从楼上的雅间忙完出来, 便迎面遇上了醉江月的老板姜越。   姜越对自家酒楼的摇钱树一脸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帕子,“辛苦了辛苦了, 你刚从汴京回来,咱们这儿的雅间就连着七天都订满了……”   青云擦着手, 忽地想起什么,问道, “大公子和苏娘子在哪间?我该做些他们爱吃的送过去。”   “那你只要做你家公子爱吃的就行了。”   姜越撇撇嘴,“苏妙漪已经走了。”   青云一愣,“苏娘子走了, 公子还在?”   “是啊, 知微堂里有客人还书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苏妙漪回去处理了。容大公子一个人喝闷酒呢。”   青云脚下的步伐变得匆促了些, “他们聊什么呢,可是聊得不大高兴?”   “不至于吧。”   姜越漫不经心地念叨着,“不就是苏妙漪感谢你家公子这些时日的帮忙, 还说从今日起, 要真的把他当成兄长, 当成骨肉至亲。两个人又结义了一次呗……”   青云步伐一顿,不可置信地转眼看姜越,“结义?”   姜越耸耸肩。   青云呆了一会儿,才忽然收敛了脸上的吃惊,反问道, “他们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派人偷听他们说话了?”   姜越神情一僵,当即含糊其辞地找了个借口,“刚好经过, 就,就听见了……哎!你们这道菜往哪儿送?这味道闻着不太对!”   不等青云追究,他就脚底抹油地跟着上菜的杂役溜了。   青云咬咬牙,转头就下了楼,去了苏妙漪和容玠所在的雅间。   门一推开,窗边果然只剩下一个靠坐在圈椅中、神色沉沉望着楼下的容玠。   青云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恰好看见穿着一袭樱桃红攒花袄裙的苏妙漪在对面的知微堂忙前忙后,如同一簇火焰。   “……公子为何不同苏娘子说清楚?”   青云忍不住出声道。   容玠眼眸微垂,拎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默然不语。   青云叹气道,“从前我一直待在容府,看着公子便像看着天人一般,觉得公子哪儿都好。如今离开了容府,才明白苏妙漪说得是对的。”   听得苏妙漪的名字,容玠动作微顿,掀起眼看向青云,“她说什么?”   “她说,公子没有我想得那样好。比如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公子也会像个普通男子一样……”   顿了顿,青云不大客气地吐出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容玠:“……”   容玠自幼节制,还从未有过饮酒无度的先例,可今夜却是实打实地贪杯了。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容府,再醒过神时,人已经推开门进了一间屋子。   只是四周的陈设布置却不像他的寝屋,而像女子的。   容玠在床榻上躺下,转眼间便进入了梦境。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娄县,梦见自己没有赌气离开,更没有逃婚。   黄道吉日,他与苏妙漪的婚事如期举行。   洞房人静、红烛高燃。容玠坐在榻边,缓缓掀开身畔之人的红盖头。   苏妙漪明艳的面容逐渐露出来,在凤冠和嫁衣的映衬下,更是皎若朝霞、灼如芙蕖,眸光流转间艳丽得不可方物……   容玠原本的低落纡郁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颗心被熨烫得平平整整、舒畅快意。   他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苏妙漪。苏妙漪今夜格外的懵,也不似寻常那样话多,默默地接过酒盅,就要与容玠碰杯。   容玠心里一咯噔,蓦地移开酒盅,纠正道,“……这是交杯酒。”   苏妙漪的脸顿时涨得绯红,乖乖地拿着酒盅凑近,绕过容玠的手,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二人的距离挨得极近,容玠饮完酒一侧脸,鼻尖便碰上了苏妙漪的脸颊。   他眸光一深,扬手便将手中的酒盅丢开,揽上苏妙漪的腰,将她抱上床榻,压在了那龙凤呈祥的喜被上。   “……为何不唤我玠郎?”   容玠直直地盯着她,声音低沉喑哑。   苏妙漪露出了容玠从未见过的羞赧神色,眼神往一旁避开,可下一刻,却被容玠捏住了下巴,不得不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   “玠郎……唔。”   她启唇,方才唤出一声,唇瓣便被封住。   容玠扣着她的后颈,双唇倾覆而下。   与他浑身的炙烫不同,苏妙漪的唇却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就好像整个人刚刚从池水中捞出来一般……   下一刻,她忽地启唇,咬破了容玠的唇瓣。   容玠动作一滞,随即愈发强势地埋头深吻,扣在她颈后的手也缓缓下沉,游走间潜藏着一丝难以拒绝的侵略意味。   待得唇分,他已经将苏妙漪从火红的嫁衣外袍里剥了出来,一股熟悉的桂花墨香气也随之萦绕,在红纱帐内挥散不去。   容玠抬起苏妙漪的脸,望进她那双已经满是水雾的桃花眸里,一时呼吸也沉了几分。他缓缓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尖碰上苏妙漪的,轻柔而暧昧地磨蹭着。   苏妙漪却难捱地挣扎起来,想要将容玠推开。容玠脸色微变,将她牢牢按住,禁锢在自己身下。   “妙漪……”   素来清冷的嗓音竟也由清变浊,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欲求。   容玠喃喃低语,既像是在对苏妙漪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赌对了,我的确是皇亲贵胄……虽然家族获罪,可我娘还是县主,我们容氏在临安还是最尊贵的高门……所以你想要的一切,钱财、门第,包括你家书肆的前程,我通通都能给你……”   “……”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他。   推拒的动作停了下来,容玠抿唇,又低头吻上她纤长的脖颈。   默然半晌,他才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呢喃道,“什么凌公子,高公子,他们都不如我这个容氏的公子……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们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妙漪,我什么都能给你……”   顿了顿,他直勾勾地盯着苏妙漪,一字一句,“只要从今日起,你别再看旁人。”   下一瞬,他抬手,袖袍兜起一阵风,将床榻两侧的红色纱帐都挥了下来。   帐内的光线霎时变得朦脓昏沉,容玠的手掌盖在了苏妙漪那双懵懂茫然的桃花眸上,另一只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领口。   ……   ***   “大公子呢?”   翌日清早,容府总管却没在容玠的院子找到他,还好在回廊上碰到了鬼鬼祟祟的遮云,“这年关将近,今年的团圆宴要如何筹备,你快带我去见公子,我得尽快安排……”   遮云皱着脸,一脑门官司,“这种事问二爷就好了,找公子做什么?”   “是二爷让我去问公子 。公子到底在哪儿?”   遮云支支吾吾地,像是难以启齿似的,总管愈发觉得奇怪,刚要继续追问,遮云却脚底抹油,直接开溜了,一边跑还一边叫着,“你去前厅等着,我这就去叫公子!”   遮云一路避开下人,直接跑进了苏家人前段时日暂住的别院里。   昨晚公子酒醉,竟是不管不顾地就跑来了这里,还偏偏宿在了苏妙漪之前住过的屋子里。这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知道,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遮云走到苏妙漪的房门外,试探地敲了敲,“公子?公子你醒了吗?”   屋内没有应声,却传来一股烧灼的焦味。   遮云一惊,也顾不得更多,连忙撞开房门闯了进去。看清屋内景象,他僵在门外,面露错愕,“公,公子……”   容玠只穿着一身墨色寝衣坐在榻边,手肘撑在膝上,手指支着前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一副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模样。   听得遮云的声音,他才缓缓抬起头,披垂的长发下,是一张阴沉得能滴水的俊颜。   而他脚边,是被掀开了盖的熏笼,里头似乎正烧着什么布料,源源不断的烟雾伴随着窜动蔓延的火舌,从里头升腾而出……   遮云的目光在屋内飞快地扫了一圈,才意识到这熏笼里烧的是床上的薄褥。   “公子这是?”   遮云有些不解。   容玠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眉宇间黑云压城,他蓦地起身,越过遮云径直朝外走,丢下一句,“叫人过来,把苏妙漪用过的器物都扔了,烧了……”   “……是。”   遮云惊疑不定地应了一声。   连苏妙漪用过的东西都要烧,这不就等于回到了从前不死不休、相看生厌的境况吗?看来昨夜公子和苏妙漪又谈崩了……   他惴惴不安地想。   ***   容府发生了什么,苏妙漪全然不知。   将感谢的话借着酒劲告诉容玠后,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否则她总在“容玠是自己仇人”和“容玠帮了自己”之间煎熬不已。   将娄县的前尘旧怨真正放下后,苏妙漪便开始着手准备年后开分店的事宜。   日上三竿时,一张巨大的招人告示被凌长风张贴在了知微堂门外。   知微堂如今在临安城风头正盛,招掌柜的告示一贴出去,来打听的人就有不少,可这些人却连苏妙漪的面都没见着,只从苏积玉那儿得了一张字条。   人人拿着一张字条,互相一看,才发现字条上是同一个问题:让知微堂遍布天下需要多长时间。   “这字条上,便是给诸位的考题。”   苏积玉笑呵呵地解释道,“诸位可以回去慢慢思量,何时有了答案和对策,便写在纸上交到知微堂即可。”   众人面面相觑,拿着字条散去。   二楼,苏妙漪就站在刻印间外的栏杆边,打量着底下一个个来领字条的人。   “既然有考题,那就有答案。”   凌长风好奇地问道,“答案是什么?”   苏妙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凌长风瞪了瞪眼,“那你怎么挑人?”   苏妙漪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懒懒道,“我虽不知道最好的答案,可我知道自己的答案。这两日我自己估算了一下,最快能在两年内,让知微堂的分店开遍天下……谁能与我估算的时间最相近,那就是我要的人咯。”   凌长风似有所悟,原本都要扭头进刻印间了,忽然又折返回来问苏妙漪,“那要是有人瞎写个一年半载的,怎么办?”   苏妙漪嗤笑一声,“凡是写不出对策的,那就算写的时间再短,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傍晚时,已经陆续有人回到知微堂交上了答卷。   苏积玉将答卷整理好后送上了楼,苏妙漪坐在三楼的书架前,一边喝着乌梅汤,一边翻看着那些人写好的答卷。   果然如凌长风所说,这些答卷里老老实实写应对之策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提笔便是一年,可那应对之策却又写得十分浮华潦草,不是吹嘘知微堂,就是吹嘘自己。   苏妙漪反而挑了两三张写“三年”的卷子出来,放到一边。   一碗乌梅汤快要见底,整理好的答卷也仅剩下最后一张。   苏妙漪长舒一口气,拿起最后一张,却见上面只了两个字——“半载”。   ……比那些写一年的还不靠谱。   苏妙漪皱皱眉,刚要嫌弃地将这最后一张答卷丢开,却无意间注意到它反面还有一行小字。   苏妙漪动作一顿,凑近细看。   “戎史杂谈第三卷,第四章 。”   她念出了那行字,心中觉得莫名。   旁人虽夸大其词,却不会像此人一样故弄玄虚。   苏妙漪犹豫了片刻,好奇心还是令她放下答卷起身,亲自下楼,从一楼的书架上翻出了一本《戎史杂谈》。   她很快翻找到了第三卷第四章 ,才发现上面写得是数百年前西戎是如何开疆扩土,让所占疆域遥遥领先历朝历代的。   苏妙漪沉吟片刻,当即拿着这本《戎史杂谈》和那写着“半载”的答卷跑到了苏积玉跟前,指了指答卷下角的名姓和住址,“爹,这个叫祝襄的,让他尽快来见我!”   苏积玉诧异地看了一眼答卷,应了一声,“……哎。”   打烊前,杂役领着一个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进了知微堂,直接上了三楼。   苏妙漪正在熄灯打算离开,转头就见杂役将那中年男人带到了面前。   “苏老板,在下祝襄。”   祝襄恭敬地朝苏妙漪作了一揖。   苏妙漪有些意外,不由地多打量了几眼祝襄。若说她原本还猜测此人引用戎史杂谈只不过是个噱头,可在见到祝襄时,她却第一时间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祝先生,这边请。”   苏妙漪也作出一幅恭敬姿态。   祝襄此人,一看便是老成持重、见多识广的管事掌柜。这种人竟也会来她这小小知微堂,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祝襄与苏妙漪在临窗的小几边面对面坐下。   “凭我自己估算,想要让知微堂的分店遍布天下,至少也需两年。可祝先生的答卷上却写着只要半载,还请先生解惑。”   “答案就在戎史杂谈中,想必苏老板也已经有所感悟,否则就不会请在下过来了。”   祝襄一眼便看见苏妙漪放在手边的《戎史杂谈》,微微一笑。   苏妙漪沉吟片刻,启唇道,“行商如打仗,我隐约能领悟到先生的意思,是要参照西戎拓土开疆的法子经营知微堂,可具体如何做,我却还是有些拿不准……”   祝襄接过《戎史杂谈》,翻至第三卷第四章 ,耐心为苏妙漪解答,“当初西戎能那么快得占领中原、拓展疆域,其一自然是因为他们的铁骑大军,其二,则是因为西戎人对那些新征服的领地,采取了一种特殊的管理。苏老板请看这里。”   苏妙漪微微倾身,看向祝襄指出的文字,认真听他讲解。   “西戎的朝廷,将掌管领地的权力让渡给了那些原本就称王称霸的地方豪强。这些豪强根本不必与西戎对抗,不必费一兵一卒,只需要向西戎臣服,每年再按律贡税,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一方之主。”   祝襄顿了顿,抬眼看向苏妙漪,“苏老板可明白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试探地,“祝先生的意思是,我其实不必亲自派人去各个地方开分店,而是可以利用当地已经小有规模的书肆。以江宁府为例,我可以挑选一家资质不错的书肆,让他们换上知微堂的招牌,并效仿知微堂的布置,造个相差无几的书楼。往后,知微堂卖什么,他们便卖什么,每年将利润分我几成……如此扩张,便可省下不少时间、人力……”   祝襄眼底掠过一丝欣赏,将《戎史杂谈》一合,抚掌道,“苏老板果然天资聪颖,一点即通。知微堂开张至今,不论是书楼的经营,还是刻印的书和小报,都在临安城有口皆碑,就连汴京也有所耳闻,如今更是得了圣上御赐的对联!所以只要苏老板将消息放出去,想必其他州府定有不少书肆愿意背靠知微堂,将自家生意盘活……”   苏妙漪越想越觉得这法子靠谱,一时间高兴得眉眼都飞扬起来,兴致勃勃地与祝襄探讨起了如何将这一计划落实,如何管理经营这些分店等等问题。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   凌长风伸着懒腰,噔噔噔地上了三楼,催促苏妙漪。   祝襄转头,正对上凌长风。   二人皆是一怔。   “少爷……”   祝襄起身唤道。   凌长风亦是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祝叔?!”   苏妙漪一愣,也跟着站起身,“你们认识?”   凌长风快步走过来,满脸激动地扯着祝襄向苏妙漪介绍,“祝叔原来是我们家的掌柜!是我爹娘最得力的帮手……”   忽地想起什么,凌长风神色一顿,奇怪地看向祝襄,“祝叔,你怎么跑临安来了?不会是裘恕接手我家生意后,把你也赶出来了吧?!这个狗东西……”   “咳咳。”   祝襄尴尬地咳了几声,打断了凌长风咬牙切齿的咒骂。   听得裘恕的名字,苏妙漪的脸色微变,看向祝襄时的眼神也与方才不同了,“……你是裘恕手下的人?”   祝襄连忙解释道,“我是自己主动请辞的,与裘老板已经没关系了……”   苏妙漪却仍是蹙着眉,“为何?裘恕如今是第一富商,名下产业数不胜数,而我知微堂不过是个小小书肆。祝先生若想做一番事业,怎会弃明投暗?”   祝襄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凌长风,才终于开口道,“苏老板,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知微堂……是为了少爷。”   凌长风一怔。   苏妙漪也愣住。   “是,是为了我?”   凌长风指了指自己。   祝襄颔首,“长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你爹娘曾让我教过你生意经?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先生。”   提到这个凌长风便有些心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祝襄的确给他上过课不假,可他却嫌枯燥无味,从未仔细听过,还偷偷摸摸在桌案下刻木剑,然后就把祝襄气得摔书走人了……   “你爹娘一直忧心你无法接手家里的生意,不止一次地央告我,说有朝一日,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要我务必扶持你、襄助你,好好守住凌氏的家业……”   凌长风垂眼,“可如今凌家已经改姓裘了。”   祝襄默然片刻,“此事亦有我的不是。若我再谨慎些,对裘恕有所防范,事情未必会走到这一步……所以少爷,我此番来临安,一是为了找你,二是为了助你东山再起。”   苏妙漪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到现在,才终于出声了,“既是为了帮你家东山再起,那为何要给知微堂献策?知微堂姓苏,可不姓凌。”   祝襄张了张唇,还未来得及应答,凌长风却是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上前,站到了苏妙漪身侧,抬手搭住她的肩,“祝叔,你别听她的,帮知微堂就是帮我!”   苏妙漪皱起脸,甩开凌长风的手。   凌长风腆着脸,“没事,我也可以改姓苏。”   “……”   祝襄目光在凌长风和苏妙漪身上来回扫了一圈,郑重地拱手向苏妙漪做了个揖礼,“老爷和夫人对我祝襄有知遇之恩,而苏老板对少爷也有知遇之恩,祝某为知微堂献策,既是为少爷报恩,亦是为自己。至于往后的安排,但凭少爷吩咐。”   凌长风喜笑颜开,当即又回到祝襄身边,勾肩搭背地揽着他往楼下走,“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祝叔,你一来,苏妙漪就是如虎添翼!知微堂的分店估计只要一年就能开遍天下了……”   “少爷,其实只需要半年。”   “……”   苏妙漪目送他们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脸上虽没了之前的猜疑,但还残存着一丝戒备。   怎么也算是裘恕手下的一员大将,就这么轻易来了她的知微堂? 第54章   出于对祝襄的防备, 苏妙漪又将他献上的计策琢磨了几遍,连《戎史杂谈》也翻来覆去的研究了许久,打算拖到年后再决定要不要按照祝襄所说的做。   转眼间, 就到了除夕。   临安城又应景地飘起了雪,虽不似前段时日那样大雪纷飞, 但也在地上积了一层雪,足够让城里的孩童们堆雪人、打雪仗。   苏宅里, 苏积玉和凌长风搬着凳子到处张灯结彩。这是苏家来临安后过得第一个年,也是这么多人一起过年,所以他们布置得格外用心。   院子里, 苏妙漪和江淼正在帮苏安安堆雪人, 只是堆着堆着, 苏妙漪就没了耐心, 披着件红色披风就往雪地里一蹲,嚷嚷起来,“苏安安!”   江淼也转头到处看, “苏安安呢?”   “谁知道, 说要堆雪人的是她, 现在跑得没影的也是她……”   苏妙漪正埋怨着,苏安安就拿着一封书信从屋子里小跑了出来,“姑姑,我给我爹寄信去啦!”   “你那个赌鬼爹都不要你了,你还天天上赶着给他写信……”   苏妙漪忍不住皱眉, “而且都和你说了多少次, 那收信的茶楼是你爹以前做工的地方,以他的性子,能老老实实在那个茶楼待上十年吗?而且你逢年过节给他写信, 他一封都没回过,你还写什么写!”   “……”   “就连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在苏安安懵懂无知的眼神下,苏妙漪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恨铁不成钢地摆摆手,“算了,去吧去吧。”   苏安安这才露出笑容,心情雀跃地朝外奔去。   苏妙漪无言地目送她跑出院子。   江淼愣了愣,问苏妙漪,“苏安安有爹啊?”   “……聊胜于无。”   苏妙漪扯扯嘴角,忽地想到什么,冲江淼笑道,“跟你爹没法比。”   江淼的脸色瞬间一黑,山雨欲来。她阴恻恻地笑起来,笑得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不好,发疯的前兆……   苏妙漪蹭地站起身就想跑,可还没跑出几步,江淼的雪球就像连发的炮弹一样朝她身上狠狠砸了过来。   凌长风刚贴完窗花来到院子里,就见苏妙漪在单方面被江淼“欺负”。   看见凌长风,苏妙漪顿时就像看到救星似的,快步朝他奔了过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苏妙漪那红色披风上已经尽是散落的雪色,就像是特意绣上去的纹样似的。而她头发上、脸上也沾了些乱琼碎玉,有的化开了,有的还维持着晶莹剔透的六瓣状,瞧着格外生动鲜活……   凌长风被美色所惑,呆怔在原地,下意识张开了双臂迎接苏妙漪。   然而苏妙漪却直接绕过凌长风,直接一转身站到了他背后。   于是江淼疯狂砸过来的雪球全都噼里啪啦正中凌长风,糊了他一脸白雪。   凌长风:“……”   待苏积玉从回廊里经过时,院子里已经陷入一片混战。不知道谁在帮谁,谁和谁是一派的,只能看见一通乱砸的雪球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白茫茫的雪雾里,尖叫声、叱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   苏积玉堵着耳朵摇摇头,“四个人加起来都年过花甲了,比幼童还能折腾……”   他正嘀咕着,一枚硕大的雪球就飞过来,刚刚好砸中他的身后。苏积玉扭头一看,就见自己刚换的新衣,偏偏在最尴尬的位置化开一团水渍……   苏积玉登时吹胡子瞪眼,步伐矫健地翻过回廊,也攒起雪球加入了战斗,“哪个浑球刚刚砸得我?!”   随着苏积玉的加入战斗,院子里打闹的年纪瞬间从年过花甲直逼年过百岁。   与吵吵嚷嚷的苏宅相比,容府里的过年氛围便没有那么热烈。尽管宅院里也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可还是静悄悄的,十分冷清。   从前扶阳县主在时,临安城里的不少高门大户还会上门来送年礼,容府还会设宴款待。可今年在容玠的授意下,却是将这一切应酬都免了。   用过午膳后,容奚看着容云暮和容玠下棋,却有些坐不住。   憋了一会儿,他才试探地同容云暮说道,“爹,我能不能出府玩一会儿……”   容云暮瞥了他一眼,“大过年的,去哪儿?”   “……”   容奚转了转眼,“去苏家。爹,妙漪姐姐是容府的义女,今日是除夕,容府总该有些表示。我去给妙漪姐姐送些年礼,这是不是理所应当?”   容云暮忍不住勾了勾唇,笑着叱道,“去吧。”   容奚一喜,刚要起身离开,却又被容云暮使了个眼色,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容玠。   容玠手里执着一枚白棋,眉心微蹙,似是完完全全沉浸在了棋局中,压根没听到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   “兄长?”   容奚唤了一声,“兄长可要和我一起去苏宅?”   容玠眸光微闪,摩挲着手中白棋,“……不去。”   容奚挑挑眉,“哦”了一声,便欢天喜地地披上了狐裘,临走时又想起什么,还把容云暮和容玠手边的一盒瓜果点心给捎带走了,“爹爹和兄长不爱吃甜食,我就都拿走了。”   容云暮:“……”   容奚拎着食盒和一堆年礼赶到苏宅时,苏宅的雪仗刚刚告一段落,所有人都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鼻子也被冻得通红,正拿着烘得暖融融的干帕子擦脸。   “你怎么不早些来?”   苏安安还对容奚有些不满,“你若早点来,我就有帮手了。姑姑她们都欺软怕硬!”   容奚语塞。   苏妙漪喝着热茶,嗤笑,“苏安安,你找容奚有什么用,你们俩加在一起也翻不了身,只会两个人一起挨揍!”   容奚双手环胸,“那也不一定。我身子骨弱,你若把我砸坏了,我兄长定饶不了你。”   “啧。”   苏妙漪阴阳怪气地,“就你有兄长,难道我没有吗?”   视线往门外一扫,落在来人身上,苏妙漪眉眼一弯,笑道,“来得正好。若我和容奚打起来,你这个做兄长的到底帮谁?”   容奚一愣,回过头,只见口口声声说不来苏宅的容玠竟是出现在厅堂外,收起遮雪的油纸伞,缓缓走进来。   “谁也不帮。”   容玠答道,“狗咬狗,热闹得很。”   苏妙漪:“……”   容奚:“……”   容玠看向苏积玉,敛去面上讽意,恭敬道,“容奚在家里待不住,非要来这儿找苏安安玩闹,二叔担心他顽劣惹麻烦,便让我跟过来看看。”   容奚眼皮跳了跳,想要反驳什么,却被容玠轻飘飘看过来的一眼止住了。   苏积玉恍然大悟,“没事没事,容二公子与我们大家都已经很熟了,都是自家人……既然来了,你们兄弟二人便一起留下吃个团圆饭吧?”   容玠颔首,“那就叨扰了。”   待众人各忙各的,没注意到这边时,容奚才走到容玠身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兄长,你这样便有些不厚道了……”   “嗯?”   “我请你一起来,你不愿意,非要寻个看管我的由头。还说我顽劣,我看分明是你狡诈……”   容玠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苏妙漪竟是拿着本书主动来找容玠,“兄长,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话音未落,凌长风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什么问题,我也听听。”   他垂眸一看,只见那书上印着“戎史杂谈”四个字。   苏妙漪斜眼看他,“史书,你懂吗?”   “……我好学,行吗?”   容玠也看清了那本“戎史杂谈”,于是不动声色地瞥了凌长风一眼,才对苏妙漪道,“好端端的,怎么研究起戎史来了?”   苏妙漪看了看不肯离开的凌长风,不愿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对祝襄的怀疑,于是只能对容玠道,“……借一步说话。”   语毕,她还不忘警告凌长风一声,“不许跟过来。”   二人在凌长风幽怨的注视下走出了前厅。   待走得远了,苏妙漪才解释道,“近日闲来无事,忽然读到这本书的第三卷第四章 ,觉得西戎人的开疆拓土颇有些意思。不过他们扩张得快,灭亡得却也快,我想弄明白,西戎土崩瓦解的原因。”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会儿,发现因为刚刚打过雪仗的缘故,她额前的发丝微湿,眸子里也残存着些水汽,脸颊和鼻尖冻得红扑扑的,就仿佛特意上了胭脂似的。再加上她此刻虚心求教,于是便没了从前的张牙舞爪,乖巧得跟个小白兔似的,竟难得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兄长?兄长你在听我说话吗?”   苏妙漪眨了眨眼。   容玠面无波澜地移开视线,一语点破,“你想效仿西戎的手段,扩张分店,但又怕剑走偏锋,适得其反。”   没想到容玠三言两语就能听出自己的意图,苏妙漪愣了愣,追问道,“兄长以为如何?”   容玠思忖片刻,缓缓道,“西戎之所以衰亡,的确与他治理的手段有关,可依我看,倒也不是不能避免……”   二人并肩走在行廊上,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穿行在琼枝玉树间。一个身量修长、玉树芝兰,一个窈窕纤纤,清丽可人。   “啧,檀郎谢女。”   江淼远远地看见,感叹了一句。   恰好被凌长风听见了,不甘心地驳斥道,“他们如今是兄妹,并非夫妻。你不会用词就别瞎用。”   江淼诧异地看了凌长风一眼,“哟,失策了,你竟然知道这个典故啊。”   凌长风咬牙切齿,“……别拿草包不当人。”   天色渐晚,众人开始帮着苏积玉准备团圆饭。   几日前,苏妙漪就已经同大家说好了,除了馎饦以及一些太过复杂的硬菜由苏积玉准备,剩下的则交给他们,每人至少要准备一道菜,还要在众人吃完后评出魁首。   苏妙漪不擅厨艺,可为了自己选的那道蟹酿橙,她还特意去了醉江月。连着练了几日,如今已经颇得青云真传。   苏安安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道定胜糕,不过蒸出来形状却是不大好看,成了定胜团,叫她十分丧气。   “色差了些,可味道还是不错的。”   为了安慰苏安安,容奚一连塞了三块团子下去。   江淼不稀罕做这个魁首,投机取巧地选了春盘,一道只需要摆盘技巧,几乎不需要什么烹饪水准的菜。   倒是凌长风,叫人有些意外。他既没有名师指点,选得还是道大菜盏蒸羊。许是在厨艺上竟颇有些天赋,一道羊肉烹出来,竟香气四溢,叫人一闻便食欲大动。   望着众人吃惊又嘴馋的模样,凌长风得意,“今日的魁首,非我莫属咯!苏妙漪,好好给爷准备彩头啊。”   苏妙漪不服气地嗤了一声。   闻言,容玠眸色微动,转向苏安安,“什么彩头?”   “姑姑说自己去请教了云娘子,所以一定能赢。如果她赢了,所有人都要在明年满足她一个愿望,可若是她输了,便要反过来满足魁首一个心愿……”   眼见着凌长风已经势在必得,容玠站了出去,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袖口,“既然人人都做了菜,我和容奚也不能光看着,该同乐才是。”   他扫了容奚一眼,“对吗?”   此话一出,除了苏妙漪以外,其他人皆是惊了,就连容奚也瞠目结舌。   “兄长,我们也要下厨?”   苏积玉连忙客气地阻止,“不必了不必了,你和容奚是客人,怎么能劳烦你们……”   “客随主便。”   容玠却是不容拒绝地走了过去。   见状,苏积玉只能将自己的位置和手里的刀交了出来,不放心地说道,“就差一道鱼了。”   凌长风在一旁抱胸冷笑,“君子远庖厨,容大公子什么身份,平日里碰过刀吗,杀过活鱼吗?别鱼没做出来,反倒把厨房炸了,那可就好事变坏事了……”   容玠掀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凌长风一眼。   苏妙漪也诡异地看向凌长风,“你别说话了,不然待会半夜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都会丢人得睡不着的……”   “?”   苏妙漪指了指容玠,向众人介绍道,“他最拿手的,就是斫鱼。今日算你们走运,能见识见识不输给武娘子的金齑玉鲙!”   苏积玉等人诧异地看向容玠,就连容奚也不可置信地,“兄长会斫鱼?!”   江淼瞬间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苏妙漪,“连容奚都不知道容大公子会斫鱼,你是怎么知道的?”   “……”   一句话把苏妙漪给问住了。   想起自己尝到金齑玉鲙的那一晚,她脸上的笑意微僵,飞快地转头看了容玠一眼,又收回视线,“我也是听武娘子说的。”   江淼一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跟武娘子不是冤家对头吗,她还跟你说这些?”   苏妙漪张了张唇,尚未想到如何解释,容玠却是开口了。   “做金齑玉鲙,也分场合。”   容玠眼眸微垂,磨着手里的刀,“今日不斫鱼,做一道鱼羹。”   话音刚落,他手里的刀便在砧板上动了起来。剔皮、去骨、蒸鱼,拨碎鱼肉……   容玠的手法不仅熟稔,而且优雅,看得凌长风面如菜色,嘴上却不服输,“花拳绣腿……”   直到那鱼羹的酸甜香气充斥了整间屋子,凌长风才终于一句酸话都说不出口。   随着容玠的鱼羹端上桌,苏家的团圆饭便齐全了。众人品尝后,毫无意外,魁首落在了容玠的鱼羹上。   苏妙漪捧着一碗鱼羹,倒也输得心服口服,问容玠道,“兄长有何心愿?”   容玠看了她一眼,“先留着。”   苏妙漪点点头。   众人正饮着屠苏酒,苏积玉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堆红封,笑呵呵地给在座所有人发“随年钱”,就连容玠和容奚也都得了一份。   容奚原本不好意思收,可苏积玉却说这是长辈的心意,不能拒绝。容奚回头看了一眼容玠,见容玠也收下了,这才向苏积玉道谢。   最后的赢家是苏安安。她辈分最小,不仅收到了苏积玉的随年钱,还收到了苏妙漪、江淼和凌长风的。就连容玠竟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红封,递给了苏安安。   苏安安捧着一叠红封,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容奚,“按照规矩,你好像也该给我随年钱……叔叔。”   容奚:“……”   容奚往年从来都是收随年钱的,还从未给过什么人随年钱,所以压根没准备。他灵机一动,将自己从苏积玉那儿收到的红封又给了苏安安。   这边正热热闹闹地发着随年钱,苏宅的大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厅内倏然一静,凌长风率先起身,“这时候上门,什么人啊?我去瞧瞧……”   苏妙漪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叫住他,“我去就好。”   苏妙漪披上披风,径直出了前厅,打开苏宅的大门。   几个壮汉抬着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苏妙漪脚边,“苏娘子,这是我们东家赠给你的年礼。”   苏妙漪望着那箱子,眸光微动,“哪个东家?”   几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道,“汴京裘家。”   果然……   苏妙漪冷笑一声,抬手就要关门,“从哪儿来的,就抬回哪儿去。转告你们东家,裘家的东西,苏家受不起。”   那几人慌了,连忙抵住门,“苏娘子,你好歹先看看这箱子里是什么……”   苏积玉和凌长风赶来时,就看见那几个男人正要破门而入的架势,吓了一跳。   凌长风当即提着剑就冲了过去,“干什么呢?!”   那几人被唬住了,连忙后退举手,“我们只是遵照东家的意思,来给苏娘子送节礼……”   苏积玉愣了愣,看了一眼苏妙漪凛如霜雪的脸色,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箱子,忽地想起什么,“你们是哪儿来的?”   “……汴京。”   苏积玉的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微妙。他走过去,刚要伸手掀开箱盖,苏妙漪就一手按在了箱盖上,口吻里掺着一丝埋怨,“爹!”   见他们迟迟未归,容玠、容奚还有江淼和苏安安也来到了门口,一过来便看见苏积玉和苏妙漪僵持不下的这一幕。   江淼一愣,看向凌长风,低声道,“什么情况?”   凌长风也是一脸莫名,“不知道是谁从汴京送了节礼来,苏妙漪不肯收……”   说话间,苏安安突然冲了过去,好奇地围着那箱子打量,“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好吃的吗?”   苏妙漪按在箱盖上的力道微松。   苏积玉也劝道,“妙漪,好歹看一眼,毕竟也是人家的心意。”   “……”   “姑姑,咱们就打开看一眼吧。”   苏安安摇着苏妙漪的胳膊。   苏妙漪最终还是松开了按着箱盖的手,看着苏安安欢天喜地的将那箱盖掀开。   “是烟火!”   苏安安惊喜地叫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只见那箱盖里盛满了各种烟火,走线、地老鼠、起轮,甚至还有一些民间罕见的精巧烟火。   “这都是我们东家亲自挑选,从汴京运来临安的,有些可是和皇宫里圣上和贵妃娘娘放的一样,寻常人轻易求不得……苏娘子就收下吧。”   苏妙漪微微皱眉,仍是默不作声。   苏积玉却是替她开口了,“除夕夜放烟火,倒也应景。既然都已经送到了家门口,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苏安安欢呼起来,当即从箱子里挑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走线兔子。   见苏妙漪没再阻止,那几个押送烟火的人也总算松了口气,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离开了苏宅。   苏积玉看了苏妙漪一眼,拍拍她的肩,便让凌长风帮忙把烟火抬到院子里去。   箱子一落地,除了苏安安以外的所有人却都不敢轻举妄动,纷纷观察着苏妙漪。   苏妙漪抱着手臂走过来,见状,揉揉眉心,破罐子破摔地摆手道,“行了,放吧。今晚就给我全放完,不许留到明日!”   话音一落,众人才雀跃地搬起了箱子里的烟火。   江淼捧着几个地老鼠,忍不住噫了一声,“苏妙漪,你在汴京还有朋友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而且给你送的还是这么稀罕的烟火,这朋友一定非富即贵吧?”   她无心的一句问话,落进容玠和凌长风耳里,却叫他们心里都一咯噔。   二人朝苏妙漪看去,却见她已经背过身,离开了院子。   “长风,这还有个架子烟火,你会不会扎?”   苏积玉唤回了想要跟过去的凌长风。   凌长风只能调转方向,扭头帮苏积玉扎架子烟火。   转眼间,箱子里的烟火已经见了底。   容玠望着那来历不明的箱盒,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送到娄县的十里红妆。   他眸光微闪,走过去,将箱底仅剩的一个被压坏的走线拿了出来,这才发现一个红封刚好被埋藏在那走线底下。   他顿了顿,伸手将那红封拿出来,一翻转,红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吾女妙漪”。   容玠一怔。 第55章   苏妙漪虽离开了热热闹闹扎烟火的人群, 但却也没有走远。   她独自沿着靠在墙边的梯子,悄悄上了房顶,往还算宽敞的屋脊上一坐, 怔怔地望着底下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凌长风等人。   身后忽然传来吱呀吱呀的动静,苏妙漪一愣, 转头看去,上来的竟是容玠!   素来清高自傲、做什么都手到擒来的容大公子, 竟是拖着他那袭价值不菲的黑领狐裘,手脚并用地爬着梯子,动作笨拙而生疏。一改往常的淡定自若, 此刻他紧皱着眉, 俨然一副有些难以招架的模样。   下一刻, 他脚下甚至踩着狐裘下摆, 不小心滑了一下……   苏妙漪都被吓了一跳。   好在容玠的手死死扣着梯子,还是勉强站稳了,不过抬头朝苏妙漪看过来时, 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爬这么高做什么?”   容大公子声音发飘地叱问道。   苏妙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容玠的脸色转而黑如锅底, “还笑?”   “又不是我叫你上来的。”   苏妙漪收敛了笑意, 朝容玠伸出一只手,“行了,我拉你上来。”   容玠顿了顿,抬手握住了苏妙漪的手,借着她那点微弱却稳当的力道, 上了屋顶。   容玠在屋脊上坐定, 静静地缓了一会儿,才将袖中那个写着“吾女妙漪”的红封递给了苏妙漪,“压在烟火箱底的随年钱。”   一眼瞥见那红封上熟悉的字迹, 苏妙漪神色一滞,好不容易舒展的秀眉再次蹙起。   她蓦地夺过那红封,刚想动作,却又顿住。   “怎么了?”   容玠问。   苏妙漪垂眼,脸上的神情也忽晴忽阴,半晌才将那揉皱的红封展开,长舒了口气,“我在纠结,要不要把这随年钱扔了……”   她的双指摩挲着那红封,小声嘀咕,“从手感上来说,这里面好像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可以和包随年钱的这个人过不去,但不应该跟钱过不去……”   最终,她咬着牙感慨了一句,“我可真是个没骨气、见钱眼开的小人啊……”   容玠没有追问什么,思忖片刻,他从袖中又拿出了三个红封,递到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的目光顿时从“吾女妙漪”上移开,落在了那三个印着容氏暗纹的红封上,错愕地,“做,做什么?”   容玠平静地解释道,“一个是我母亲给你的,一个是二叔给你的,还有一个,是我给你的。”   “……”   “这三份随年钱加在一起,一定比你手里那份多。”   趁苏妙漪恍神时,容玠将她手里那枚红封抽了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现在,你可以把它扔了。”   “……”   苏妙漪愣愣地看向容玠。   这似乎是在说,只要有他在,有容氏在,她苏妙漪可以和任何人、任何钱过不去。   苏妙漪心里忽然迸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当真夺过那枚写着“吾女妙漪”的红封,朝屋顶下扔了出去。   看着那红封飘飘然坠下去,坠进夜色,坠进草丛,苏妙漪的一口浊气仿佛也终于释放了出来,复又露出笑容。   她捏着容玠给她的三枚红封,笑意盈盈地转头唤了他一声,“容玠……”   容玠眸光微动,也对上她的视线,声音比之前更温和,“嗯?”   苏妙漪眉眼俱扬,“你做兄长,当真是比做未婚夫称职多了!”   容玠:“……”   苏妙漪抱着那三枚红封感叹道,“若早知你是这么做兄长的,我当初在捡到你的时候,就不该为美色所惑,非要死乞白赖地嫁给你,我就该直接同你结义!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还无端生出那么多波折……有你这样的兄长,简直是人生幸事吧……”   夜色中,容玠脸上平静的面具碎裂了一角,露出底下逐渐扭曲的真实面容。   苏妙漪之后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侧过头,沉沉地盯着苏妙漪的侧脸,一时竟也有些摸不透——   她究竟是真的将恩怨一笔勾销,打算重新开始,还是分明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却故意用兄妹之称来磋磨他……   另一边,苏妙漪终于话锋一转,唉声叹气地提到了穆兰。   “往年除夕,穆兰那个死丫头都会来我面前炫耀她得了多少随年钱。”   苏妙漪又闷闷不乐起来,“她家长辈多,出手也大方,每年都比我多不少。今年我好不容易比她得的多了,却不能炫耀回去,当真有点憋屈……”   容玠还沉浸在苏妙漪方才那番“兄长”比“未婚夫”好的言论中,沉着脸没作声。   “其实我打听过了,傅舟自从被降职到了主簿,在临安府衙内便有些不得志……”   闻言,容玠才皱着眉回了一句,“他是偷奸耍滑、见风使舵之辈,李徵最厌恶这一类人,绝不会重用他,除非他有所悔悟,否则这辈子也就是一个主簿了。”   苏妙漪哑然片刻,才无奈地垂眼,“原本还以为,给他留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东山再起……”   “你是好意,可他未必明白,也未必领情。”   苏妙漪沉默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和李徵……是如何认识的?”   “从前还在汴京的时候,容家有私学,请了顾先生释文讲经。那时候,整个汴京城的达官显贵,挤破门槛,想将自家小辈送进容府。”   “李徵就是其中之一?”   容玠摇摇头,“李徵出身寒门。若论家世,怎么都进不了容家的私学。可是祖父惜才,看了他的一篇文章后,便力排众议,让他进容家念书。为此,还得罪了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世家子弟。”   苏妙漪若有所思,“原来你们是同窗。”   “我曾经有很多同窗。”   容玠回忆起来,“祖父还在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围着我转。不是将我作的文章捧到天上去,便是寻来各种稀罕的玩意,哄我开心。”   “啧。”   苏妙漪阴阳怪气道,“容氏神童,县主之子,养尊处优,众星捧月……”   “唯独李徵,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读他的书,作他的文章。我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我。就因为先生说我们二人的文章不相上下,我们甚至还打过架……”   苏妙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和他?你们俩,打架?!”   容玠瞥了她一眼,唇角也掀了掀,“嗯。打过那一架后,感情反而好了。再后来,祖父和父亲被治罪,容家危若朝露。顾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容府讲学,但我的同窗,只剩下了李徵一人……”   越会奉承巴结、逢迎讨好的人,越懂得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潭的故事,不是只有凌长风才经历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容玠少年时深恶痛绝,如今却莫名看淡的事情。   “原来不仅是同窗,还是患难之交。”   苏妙漪明白了。   容玠看向苏妙漪,又转回了最初的话题,“你若担心穆兰,为何不亲自去傅府看看她?你们二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感情,只要有个人愿意先低头,便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凭什么是我低头?”   苏妙漪冷笑,“本来每次吵架就都是她挑起来的,所以从小到大,都是她先来向我道歉,向我认错!这次当然也一样。是她先黑白不分,嚷嚷着要跟我绝交的,难道现在还要我腆着脸去找她?”   说话间,底下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苏妙漪和容玠眼眸一垂,就见院子里终于热热闹闹地放起了烟火。   先是地老鼠到处乱窜,苏安安和江淼吓得退了老远,手里还提着两个走线兔子。待地老鼠燃尽,容奚和凌长风才点燃了最珍贵的架子烟火,霎时间,大半个苏宅都被火树银花照得彻亮。   凌长风一抬头,借着这光亮,才看清了坐在屋顶上的苏妙漪和容玠,脸上的笑容一僵。   容玠亦对上了凌长风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苏妙漪肩头。   苏妙漪浑然不觉。   一片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焰火声里,她自顾自地发着誓,“我才不会先低头。”   充满变数和考验的旧岁,在烟火尘嚣里扬长而去。   待那白茫茫的烟雾散尽,临安城已经迎来了天光通明的新年伊始,三朝元朔。   大街小巷,爆竹声不断,瑞雪里碎红遍布、灿若云锦,满目都是洋洋喜气。   “去转告你家夫人,知微堂来给尊客送节礼了!”   苏妙漪提着些礼盒站在傅府门外,不大自在地对下人说道。   两个守在傅府门口的下人相视一眼,才摇头道,“苏娘子,主子放过话了,不许你再踏进傅府半步……”   苏妙漪暗自咬牙,“哪个主子?是你们家老爷,还是你们家夫人?”   下人们却不肯回答。   苏妙漪做了一整晚的心理建设,大清早就提着东西来傅府拜年,没想到此刻却被拒之门外……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懊恼地在心里数落自己。   “苏娘子!苏娘子……”   刚拐进傅府旁边的巷子里,忽然有个细弱的声音叫住了苏妙漪。   苏妙漪顿住,转头就见穆兰身边的一个女使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着急忙慌地跑到她跟前,“苏娘子,你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吗?”   苏妙漪赌气地,“不是。知微堂给每位记录在册的尊客都要送节礼,你家夫人只是恰好在名单上……”   那女使不管三七二十一,喜出望外道,“那苏娘子快跟奴婢来吧。”   苏妙漪愣了愣,“门口的守卫方才说了,不让我进去。”   “所以咱们不能从正门走……”   不一会儿,苏妙漪望着那女使掀开墙角的一堆枯枝,露出小小一个狗洞,表情扭曲,脸都绿了,“你,让,我,钻,狗,洞?”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就是穆兰故意为之,故意把她拒之门外,又叫个女使来带她钻狗洞。说不定穆兰此刻就站在墙那头,等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就居高临下地羞辱她……   “我不钻!”   苏妙漪当机立断,咬牙道,“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向她求和,也是最后一次。她若不想见我,那以后就真的不用见了。”   女使急了,慌忙站起来扯住苏妙漪,“苏娘子,苏娘子,让你钻狗洞并非是夫人的意思,正门不让你进也是老爷授意……你要是走了,夫人就真的没救了……”   见她神色不对,苏妙漪顿住,将信将疑地追问了几句,可那女使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说,到最后被问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娘子你随我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   苏妙漪怔住。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苏妙漪先败下阵来。她心一横,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抛,硬着头皮趴了下去,双手撑在雪地里,狼狈地钻进那窄小的狗洞。   要是这一切都是穆兰为了羞辱她设下的陷阱,那她们就真的可以绝交了!   苏妙漪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   好在钻进傅府后,她一抬眼,并未看见穆兰,甚至连其他人影都没见着。   那女使也紧随其后,从狗洞里钻了进来,然后领着苏妙漪,一路鬼鬼祟祟地绕进了主院。   “老爷昨夜饮多了酒,在厅堂里就睡死过去了,此刻屋子里只有夫人……苏娘子,你进去瞧瞧吧,我在外面守着,千万别被老爷发现了……”   女使轻轻推开后窗,欲言又止,“苏娘子,夫人不愿让别人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尤其是你。所以能不能,别让她知道是奴婢求你来的……”   这女使遮遮掩掩,倒是让苏妙漪心中愈发不安。她点点头,便从掀开的窗户里翻了进去。   如此冷的天气,屋内竟是也没燃个熏笼或是炭盆什么的,仅仅是比屋外少了些风。而且苏妙漪才往里走几步,就有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从屏风后传来。   那药草的气味并不好闻,苏妙漪皱皱眉,忍不住屏住呼吸,朝屏风后走去。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扇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上竟然落满了灰,也不知多久不曾擦拭了,而细细一看,那乌木架还几道裂痕,似乎是摔过不止一次。除此以外,四周的陈设布置也颇具萧条之意,有的和屏风一样沾了灰,有的则东倒西歪,还有些碎了却没清扫出去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大符合穆兰光鲜亮丽、显摆招摇的风格。   苏妙漪终于在曳地半掩的床幔后瞧见了穆兰侧躺着的身影,她本想轻手轻脚走过去,可又怕吓着她,于是故意发出了些声响。   谁料穆兰听见这一动静,仍是惊得肩头一缩,猛地坐直身,可也不知是碰了哪儿还是怎么的,她似乎是极为痛苦地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连忙开口唤了一声,“穆兰,是我。”   床榻上,穆兰的身子骤然一僵。   在苏妙漪走近时,她反应极大地伸手拽过床榻两侧的帐幔,将它们掩合得死死的。下一刻,一道微哑的叱声便恶狠狠地从帐幔后传来出来——   “滚!”   苏妙漪顿在原地,眉心微蹙,“你……”   还不等她说第二个字,里头的叱骂声就又急切地抛了出来,甚至愈发刻薄,“苏妙漪,你是没长记性吗?那日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别再来找我,我们再也不必见了……你现在来做什么?!大年初一就来找我晦气……你滚啊!现在就滚出去!”   “……”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苏妙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她蓦地转身,拂袖离去。 第56章   然而没走几步, 苏妙漪心头却是砰砰直跳。   一种异样感从走进傅府那一刻就挥之不去,此刻也硬生生拖住了苏妙漪的脚步,叫她再也无法潇洒地扬长而去。   她攥了攥手, 还是转过身来,望向那被揪出了层层褶皱的床幔, 半晌才憋出一句,“……对不住。”   “……”   苏妙漪至今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今日之前,她还一直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的人就该向对的人低头。   可此时此刻, 她又觉得谁对谁错谁低头, 其实都没有朋友来得重要……   “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苏妙漪问道。   不知过了多久, 穆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却没了之前的怨气冲天和歇斯底里,而是无力的、疲惫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覆水不收, 无可挽回……”   类似的话, 苏妙漪也不是第一回听了, 她摇摇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无可挽回的事,只是你以为回不了头。”   “……”   “你还在担心傅舟的前程,是不是?”   “……”   “他如今的处境, 我都听说了。李徵与从前的知府大人不一样, 他最厌恶刻意逢迎之人,但也最清正公道。只要傅舟改改自己的性子,踏踏实实做事, 他并非无能之人,迟早会被李徵看见的……”   床帐内再无回应。   苏妙漪咬了咬唇,“傅舟在哪儿,我去同他谈,他若不听我的,我就让容玠来找他……”   她转身要去找傅舟,身后忽地传来穆兰脱口而出的唤声,“你别去找他!”   那声音颤抖着,甚至带着明显的哭腔。   苏妙漪一惊,也顾不得去找什么傅舟了,几步就走到床榻边,伸手将那掩合的床帐一把扯开,又将想要背过身的穆兰拽了回来,“你到底怎么了……”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映入苏妙漪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眉眼,可陌生的,却是那脸上青青紫紫、深浅不一的的痕迹,额角甚至还有一块结了血痂的磕伤,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   被苏妙漪撞见如此狼狈的一幕,几乎穆兰最不敢想的噩梦,可此刻却有更强烈更浓重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压过了这种难堪,叫她眼眶通红,泪如雨下。   “谁干的……”   苏妙漪瞳孔震颤,先是不可置信,随即脑子里忽地闪过什么,眸底便蹭地窜起怒焰,“是傅舟,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是不是?他怎么敢这么对你……”   泪水不断从眼里涌出来,穆兰想要停下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只觉得眼眶生疼、遍体生寒。   她张了张唇,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她本想质问苏妙漪:我这样的下场,你不是应该早就想到了吗?我分明告诉过你,不要为了郑五儿害死我,可你执意这么做了,现在又来假好心做什么?   其实在被傅舟迁怒的这些时日,在被他醉酒后拳打脚踢的那些时刻,她心中怨恨的、责怪的也总是苏妙漪,她恨她毁了傅舟的前程,毁了自己步步登高的人生。最恨的,是她让自己的夫婿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只恶鬼……   直到苏妙漪刚刚出现在她的屋内,向她道歉,问她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那一刻,穆兰心中所有冲着苏妙漪的刀刃都无声无息地敛去——苏妙漪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下一刻,那些刀刃便调转了方向,刺向了自己——错的是她,是她选错了人,信错了人,也帮错了人。   如此想着,穆兰的眼泪便流得更急更凶,她死死咬着牙,可喉咙里却还是发出些呜咽声,掺杂着懊悔和痛恨……   苏妙漪的眼眶也瞬间变得通红,可那抹红却不止是难过,更是被怒意熏染出来的。她缓缓后退了两步,可下一刻,穆兰却已洞悉她的意图,一把拽住了她。   “你别管我了……”   她连连摇头,口吻似是恐吓,似是恳求,“你走吧,什么都别说出去……”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惊愕地看向她,“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你要一直在这傅府里待着,逆来顺受,任由傅舟欺辱你?!”   “……他只有喝多了才会拿我泄愤。”   穆兰哑声道,“我躲着他就是了,等过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你别说出去,别告诉我爹娘……”   苏妙漪死死盯着穆兰,惊疑不定地。   穆兰却眼神闪躲,不愿与她对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穆兰吗?”   苏妙漪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还记得你十岁的时候去了赌坊,被你爹捉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时候你都敢狗急跳墙,拿着菜刀对你爹说,要再敢打你一巴掌,你就跟他鱼死网破……现在呢?你竟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穆兰,你的那股狠劲和疯劲去哪儿了?你跟我斗了那么多年的心气去哪儿了!还是说嫁了个人,就把你的骨头也抽走了?!”   穆兰哑口无言,拽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苏妙漪转身离开,快步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就见方才引她进来的那个女使守在门口,“苏娘子……”   “姑娘,劳烦你进来帮个忙。”   女使愣了愣,跟着苏妙漪走了进来。   “她身上有伤,不方便行动。劳烦你替她收拾一下行李。”   苏妙漪随手掏出些碎银,塞进那女使手中。   穆兰坐在床榻上,神色怔忪,“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苏妙漪头也不回,又对着那女使问道,“你之前是不是说,傅舟在前厅?”   女使还没弄清楚状况,下意识点头。   苏妙漪道了声谢,蓦地转身朝外走,眉眼间一片风刀霜剑。   一改方才进傅府时的偷偷摸摸,这次她却是光明正大、无所畏惧地从主院里走了出去,甚至还趁一打瞌睡的护院不注意,从他的刀鞘里抽出了一柄朴刀。   苏妙漪就这么冷着脸、提着刀,一路气势汹汹地穿过行廊,直奔前厅而去,引得下人们都纷纷驻足,惊愕不已地看过来,可众人相视一眼,竟都不愿上前阻拦。   “砰——”   苏妙漪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厅门,浓郁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   苏妙漪皱着眉掩鼻,视线在厅内扫视了一圈。果然,傅舟喝得烂醉如泥,大喇喇地躺靠在铺地的绒毯上,身边还乱七八糟地滚着好几个酒坛。   “畜生……”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叱骂了一声,径直冲了过去,抬起一脚,朝傅舟身上狠狠踹了过去。   猝不及防挨了这一脚,傅舟惊醒,正迷迷糊糊时,就见一柄朴刀竟是直接朝他劈了下来——   傅舟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朝旁边滚去。   耳畔传来轰然一声响,他原本靠着的席案被朴刀直接劈成了两半。   傅舟瞬间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也彻底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望向双手握着刀的苏妙漪,“苏妙漪?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要做什么?!”   苏妙漪冷笑,“我要做什么……我要找你索命!”   傅舟脸色遽变,张口便要唤人,“来……嘶。”   话音未落,苏妙漪的朴刀却是又落了下来,重重地敲在了傅舟的肩上。不过这一次,她却用的不是刀刃,而是用的刀柄。   方才劈开席案,不过是吓吓他罢了。她还不想真的因为这么个人渣去蹲大牢!   苏妙漪泄愤地用刀柄在傅舟身上胡乱敲打着,傅舟仓仓皇皇地站起来,本能地想要反抗,可却因宿醉的缘故,脚下踉踉跄跄,竟是站都站不稳,又硬生生挨了好几下……   来找傅舟算账前,苏妙漪本想着见好就收,揍他一顿就跑,可一想到穆兰脸上、身上   的伤,她就杀红了眼,恨不得把傅舟的脑袋都锤开。   脚下忽然被滚落的酒坛绊了一下,苏妙漪的动作忽然顿滞,却叫傅舟发现了反击的机会。   趁苏妙漪还未站稳,傅舟一把夺过朴刀,远远丢开,随即单手掐住了她的脖颈,口吻无不怨毒,“你这个疯女人……竟还敢闯到我的眼前来……”   颈间的力道不断收紧,苏妙漪拼命挣扎着,却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了。   有那么一瞬,她望着傅舟那张扭曲而狰狞的面孔,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在踏入这里前,她甚至还以为穆兰被欺凌、被打骂,是因为她不敢豁出一口气与傅舟拼争到底,是因为她变得软弱了。可直到被傅舟掐住的这一刻,苏妙漪才恍然共情了穆兰这些时日的恐惧和无助……   原来,不敢反抗的背后,是反抗不了,是男女之间天差地别的力量悬殊。   苏妙漪眼尾的红晕愈发艳丽,她屏住一口气,从袖中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妆刀。   “苏妙漪……”   傅舟眼底杀意毕现,说话间,冲天的酒气和怨气掺杂在一起,喷涌而出,“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是临安城的新知府,怎么可能只是个小小主簿?!什么李徵,什么通判,他们都算个什么东西……”   厅堂外,已经围聚不少下人,悄悄观望着里头不管不顾发疯的傅舟,和被扼住脖颈的苏妙漪。这些下人几乎都挨过傅舟的拳脚,于是依旧没有人敢上前劝和。   就在这时,穆兰却在女使的搀扶下,匆匆忙忙赶到了。   下人们一惊,纷纷散开,“夫人……”   下一刻,傅舟掐着苏妙漪的画面就映入穆兰的眼里。   穆兰神色骤变,竟是瞬间提起一股气力,忽地甩开了身边女使的搀扶,几步冲进了厅堂,随手拾起了被抛在地上的那把朴刀,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放手!”   伴随着这一声吼,傅舟身后又袭来一道劲风,他眼底倏然恢复了一丝清明,终于松开了苏妙漪,侧身向旁边避开。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那么幸运,穆兰不像苏妙漪一样,只是想吓唬他,她是真的动了杀念,所以劈砍而来的朴刀还是在傅舟胳膊上拉了一道口子……   “咳咳咳。”   颈间的桎梏消失,苏妙漪趔趄了两步,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手掌下,已经多了一圈青红的掌印。   与此同时,穆兰手里沾了血的朴刀也当啷一声坠地,此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恰如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你这个毒妇……”   傅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手臂上洇出的血痕,沿着袖袍一点点滴落,“你竟敢对我动手?你这是弑夫!!”   穆兰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朴刀,有些站不稳,“……”   苏妙漪强撑着快步走过去,一把扶住她,哑声道,“……我们走。”   傅舟蓦地瞪大了眼,捂着受伤的胳膊,抬脚便要追过来,“穆兰你敢?!”   苏妙漪猛地回身,手里又捡起了那把朴刀,刀锋对准了傅舟,“她有何不敢!”   傅舟被迫顿在原地,死死盯着穆兰,咬牙切齿地,“你是我傅家妇,今日若敢踏出这傅府一步,别怪我休了你……”   这次回过头的却是穆兰。   出乎傅舟的意料,她的眼里竟是难得没了惊惶和惧意,只剩空洞洞的寒意。   穆兰回头看了傅舟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便收回视线,握紧了苏妙漪的手腕,挤出一个字,“……走。”   傅舟僵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她们二人相携离去,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厅外的下人们怒吼道,“还不把夫人拦下来?!”   然而厅外却鸦雀无声,更无人动作。   ***   苏妙漪带着穆兰出了傅府,来时的马车就候在府门外不远处,她搀着穆兰刚要上车,竟是忽然听得一声唤。   “苏妙漪?”   男人的嗓音有些陌生,可细听又似乎在哪儿听过。   苏妙漪一愣,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毫无赘饰的窄袖黑袍,在冷风中趋走的青年从马车另一边经过,停了下来。   苏妙漪看清青年的面容,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睁大眼,“李,李大人!”   来人正是临安城的新任知府李徵。寒冬腊月,他穿得十分单薄,连件外袍都没披,额头上却沁着细细秘密的汗珠。   苏妙漪愕然地,“李大人这是……”   “冬日趋走,强健体魄。”   李徵言简意赅。   语毕,他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苏妙漪颈间的痕迹上,又越过苏妙漪,望向她身后的人。尽管那人第一时间就躲藏了苏妙漪身后,掩饰地低下了头,可仅仅一眼,也叫李徵看出了不少端倪。   挽着发髻,是个已经嫁做人妇的年轻夫人,身上的披风看着也是不错的料子。可脸颊上却带着青肿的伤痕,额头上也包扎着白色纱布……   李徵微微蹙眉,盯着穆兰露出的一片衣角,话却是问苏妙漪的,“苏老板,你们可需要衙门帮忙?”   “……”   苏妙漪抿唇,想了想,刚要开口,衣袖却被牵扯了一下。   穆兰的声音轻飘飘传至她耳畔,“……快走吧,我怕他追出来。”   李徵离得远,并没听清穆兰的声音,只察觉到她说了什么,便将蠢蠢欲动的苏妙漪按了下来。   “目前我们自己还能解决,就不劳驾李大人了……”   苏妙漪又向李徵道了声谢,便与穆兰一起上了车。   马车驶离,李徵掀起眼,这才看清了那府邸牌匾上的“傅府”。   他本就蹙着的眉头愈发皱成了“川”字,脸上掠过一丝明晃晃的憎恶。   “渣滓。”   李徵神情冷刻地吐出二字,继续沿着街巷趋走起来。   马车上,穆兰与苏妙漪相对而坐,二人都低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穆兰先打破沉默,指了指苏妙漪颈上的掐痕,“……没事吧?”   苏妙漪眼眶忽然有些泛酸,故作无事地别开脸,“我皮糙肉厚,没事。”   顿了顿,她朝窗外看去,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为何不在李徵面前告傅舟一状?李徵是个秉公持正的好官,若知傅舟做了什么,定会……”   “定会治他的罪?”   出乎意料,穆兰垂着眼,神色竟是冷静异常,“他李徵不过是个知府,又不是皇帝,难道就听凭我的一面之词,便连过堂都不用,治罪一个主簿吗?”   苏妙漪咬咬牙,脱口而出,“那咱们就把傅舟告上公堂!”   穆兰转头看她,忽然唇角一扬,竟是笑了起来。   苏妙漪怔住,“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笑……如今竟然也有我知道,可你却不知道的事了。”   穆兰牵扯了伤处,笑容微敛,“苏妙漪,你知不知道按照我朝律法,妻告夫罪,无论虚实,徒两年。”   苏妙漪一僵,蓦地睁大了眼,眼底既惊又疑。   的确,她对这条刑律一无所知。因为古往今来,似乎还没有女子真的在公堂上状告过夫婿,至少她从未听说过,可这样冷门的一条刑律,穆兰又是如何知道的?   忽然间,苏妙漪想到穆兰从知微堂借走的那些讼师秘本。   “难道我要为了状告他,把自己也搭进去,招来两年的牢狱之灾?”   穆兰轻声问道,却不知是在问苏妙漪还是在问自己。   “……”   一时间,苏妙漪竟也得不出答案。   二人无话,转眼间回到了苏宅。   大年初一,知微堂闭店,所有人都在家里。为了防止苏家其他人看见她们二人的伤,多嘴多舌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叫穆兰难过,苏妙漪在半道下车买了个帷帽和丝巾。   走进苏宅时,苏妙漪用丝巾系在了颈间,遮挡了自己被傅舟掐出的淤青,又让穆兰戴了帷帽。   正在打叶子牌、嗑瓜子的众人转头看见苏妙漪和穆兰,厅内倏然一静。   苏妙漪心口紧了一下。   可很快,众人就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苏积玉更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穆兰啊,别把自己裹那么严实了。妙漪去傅府找你,我们都知道了。”   穆兰:“……”   “你俩从小到大好了吵,吵了好,多少狠话都说过,过不了几天就又跟没事人一样……积玉叔已经习惯了,没什么丢人的,啊!”   苏妙漪:“……”   苏安安磕着瓜子的动作一顿,忽地想起什么,朝江淼和凌长风摊手,一板一眼道,“穆兰姐姐和姑姑和好了,你们俩赌输了,得一人请我吃一顿拨霞供。”   见无人在意穆兰戴着帷帽,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苏妙漪当即拉着她去后院安置。   倒是凌长风,眼尖地注意到了苏妙漪颈间的丝巾,咦了一声,“你脖子怎么了?”   苏妙漪抬手摸摸丝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行吗?”   凌长风被噎得无话可说。   苏宅里恰好只剩下一间厢房,苏妙漪推门而入,将穆兰引了进来,“我会告诉我爹,你和傅舟起了些口舌之争,所以离家出走,打算在这儿先住上些时日。”   穆兰已经摘下了帷帽,放在一旁,“只要我在这儿住着,恐怕这脸伤是瞒不住他们的。”   顿了顿,她又自嘲地笑道,“其实也不用藏着掖着,我不介意。”   苏妙漪一愣。   穆兰抚着额头的纱布,“苏妙漪,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你都瞧见了,难道还怕被他们瞧见吗?”   苏妙漪咬了咬牙,“你好的时候,我虽然会酸你几句,可你若不好,我绝不会看你的笑话。”   “……我知道。”   穆兰默然半晌,才垂眼道,“我也一样。”   苏妙漪看了穆兰一眼,只觉得她们二人虽然看上去和好了,可隔阂却似乎比从前深。   这隔阂不是这段时日多出来的,更像是从前本就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些积怨、歧见,又被傅舟一拳一脚地激了出来。   所以方才苏积玉说,她们好了吵,吵了好,跟没事人一样,其实不对。   她和穆兰,从小到大吵过的每一场架,其实都留有痕迹,只是她们始终不知该如何消弭这些痕迹,更不愿承受绝交的代价,便刻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妙漪有些茫然,可现在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摆在面前。   “傅舟那里,只要你想一刀两断,我会替你想办法。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什么都别管了。”   穆兰没有回答,直到苏妙漪离开,将门阖上,她才悠悠地舒了口气,喃喃自语。   “又只能靠你收拾烂摊子了吗?” 第57章   苏妙漪从厢房出来, 迎面就撞上了跟过来的凌长风。   凌长风直勾勾盯着她颈间的丝巾,忽地一抬手,苏妙漪猝不及防, 待反应过来时,丝巾已经扯了下来, 自己脖颈上一圈青红掐痕也瞬间暴露在凌长风眼下。   “谁?这是谁干的?!”   凌长风蓦地瞪大了眼,惊怒不定地吼出了声。想起方才苏妙漪是从傅府回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是傅舟!他因为降职的事记恨你,对你动手了?! ”   眼见着凌长风撸起袖子, 转身就要走, 俨然一幅要去傅府兴师问罪的架势, 苏妙漪连忙拦住了他, “行了!别去招惹他了!”   拜凌长风所赐,苏积玉等人也被惊动,苏妙漪只能言简意赅地向他们说了一下穆兰的状况, 并嘱咐他们不要闯到穆兰跟前说些有的没的。   尽管苏妙漪含糊其辞, 只说穆兰在傅府过得不好, 可只消一看她颈间的掐痕,众人便什么都猜到了。   江淼冷笑一声,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草扎的小人,和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旁边一下一下地狠狠扎着, 嘴里念叨着, “畜生……禽兽……不对,禽兽不如……”   苏积玉那么温和的人,亦是攥紧了拳头, 喋喋不休地骂了傅舟好一会儿,最后脸红脖子粗地丢下一句,“当爹的要是知道女儿被这么欺负了,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叫他好看!”   苏妙漪抿唇,“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从他手里讨一样东西……”   “什么?”   “和离书。”   众人面面相觑,静了片刻。   苏积玉率先出声支持,“和离,是该和离!可傅舟那个混账东西会答应吗?”   苏妙漪低眉敛目,笃定地,“所以要想办法,让他答应。”   ***   正月初五,容玠提着两坛好酒去了李徵的府邸。   尽管已经成了知府,可李徵的府邸里连几个下人都看不见,竟还是一幅家徒壁立、清锅冷灶的模样。   容玠来的时候,李徵就坐在院子里,衣袖高高卷起,手里拿着个锯子,正在修理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凳。   见容玠来了,李徵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台阶,“坐。”   容玠低头看了看自己雪白的狐裘,又看了看那灰黢黢的台阶,站着没动。   “啧。”   李徵丢下手里的东西,从厅堂里搬出了一把椅子,在容玠身边放下,“容大公子,坐吧。”   容玠这才抖了抖衣袍,在椅子上坐下。刚一落座,一叠文书便被李徵丢了过来,落在他怀里。   “这是什么?”   “开春后你就要进京了,汴京的情势变幻莫测、步步惊险,我如今在临安,就算想要帮你也鞭长莫及。这里面的名单,是楼岳的党羽,不一定全,但已经囊括了十之八九。”   李徵一边锯凳子腿,一边对容玠道。   容玠神色变得郑重了些,将那叠文书小心翼翼收进袖中,起身朝李徵作了一揖,“多谢。”   李徵头也没抬,哼了一声,“把你的谢礼拿来给我尝尝。”   容玠笑了笑,将手里的两坛酒一一打开,递了一坛给李徵。   闻到那清冽的酒香气,李徵才将手里的锯子丢了,接过酒坛。   刚要饮酒,他忽地又想起什么,动作顿住,“正月初一,我趋走时恰好碰见了你那个义妹。”   容玠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却没往心里去。   “……从傅府出来。”   李徵补充道。   “那多半是去找傅夫人,她们二人是至交好友。”   李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们二人从傅府出来时,都带着伤。”   容玠眸光一缩,蓦地转眼看向李徵,“……你说什么?”   “那傅舟自从被降职做了主簿,便一蹶不振、日日醉酒。我早知他品行不佳,却没想到他竟还会对自己的夫人拳脚相向……”   李徵压低了眉梢,“苏妙漪昨日去傅府,恐怕就是因为此事与傅舟起了争执,脖子这儿也有一圈淤痕……”   容玠的脸色有一瞬变得极为骇人,他蹭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要走。   见状,李徵眉心一跳,及时开口叫住了他,“你现在若出了这个门,那明日傅舟有什么好歹,本官定亲自去容府拿你。”   容玠蹙眉,回身看向李徵,“你都已经知道傅舟做了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只是家务事?”   “不过堂的,通通都是家务事。”   李徵淡淡道,“唯有到了衙门,才是本官的案子。”   容玠很快读懂了李徵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只有那位傅夫人将傅舟告上公堂,你才会替她主持公道。”   想起那日躲在苏妙漪身后的穆兰,李徵扯了扯唇角,“只要她敢投告,我自然会让傅舟吃不了兜着走。可惜,她绝不会这么做。”   容玠也想到了,语气微沉,“妻告夫罪,徒两年。”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甘愿承受牢狱之灾,也要控告自己的夫婿?”   李徵轻飘飘地说道,“更何况按照律例,挞妻之罪,还要罪减两等。除非伤重致死,否则绝无重判。她若真投告到官府,耗费两年的光阴不说,狱中要遭受身心折磨,出狱后恐怕还会被报复、被戳脊梁骨……”   容玠默然不语。   李徵看了他一眼,“对女子而言,太太平平地和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与此同时,苏宅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和离?”   来苏宅要人的傅舟拍案而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我都没说要休了她这个丧门星,她竟然还敢跟我提和离?!”   正月初五,临安城的各家商铺都开张迎财神了,苏妙漪让其他人都去了知微堂张罗,自己则留在苏宅守着穆兰。   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找傅舟算账,这个畜生竟还腆着脸来苏宅要人,张口闭口又是丧门星,又是和离的。   苏妙漪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扫地出门,可想到自己今日的目的,到底还是忍下来,拍了拍自己手边的匣盒,“只要傅大人愿意同穆兰和离,这箱金珠便是你的。”   傅舟的目光顺势落在那不大不小的匣盒上,眼里只是错愕了一瞬,便又化为讥嘲,“苏妙漪,为了你这个好姐妹,你倒是舍得下本钱……可和我失去的官位相比,你这点破金子算得了什么?你当我跟你一样,是财迷心窍的市侩小人吗?”   “傅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妙漪只觉得同此人待在一个屋檐下都恶心反胃,“你以为我们一定要求着你和离吗?莫要逼我们将你做的好事状告到官府去!”   傅舟嗤笑,“去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要状告我什么,状告我渎职?那日在衙门,是你苏妙漪亲自为我作保,说我是助你查清白鸭案的有功之人,如今若要推翻供词,那便是将你自己也拉下水!”   “……”   苏妙漪咬牙。   当初的一念之善,不仅没能换回此人的悔改,反倒给他送上了把柄……   “状告我殴打伤人?挝妻,罪减二等,而她穆兰,反而要被拘在牢里,整整两年!”   傅舟的口吻愈发嘲讽,“你们这是什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苏妙漪怒火中烧,扣在匣盒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她才阴阳怪气地刻薄道,“傅主簿,我发现,你自从当不了知府之后,就连人皮都懒得披了。”   傅舟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主簿”二字,五官都变得有些扭曲,甚至拳头一攥,冲动地想要动手,但又顾忌着苏妙漪背后的容氏。   他眼底的阴鸷愈发浓重,口吻怨毒,“你尽管骂好了,总之我不可能同穆兰和离,甚至都不会休弃她。我就要把她困在傅府,让她到死都做我的傅夫人!她越痛苦,越煎熬,你苏妙漪也就抓心挠肝、坐卧不安……苏妙漪,是你们将我害成如今的境地,我便要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你……”   苏妙漪被激怒,蓦地起身冲到了傅舟面前,扬起手,可巴掌还未落下去,便被傅舟扼住。   他摔开苏妙漪的手,就好像大仇得报、酣畅淋漓一般,笑得狂妄而狰狞,“最后奉劝你一句,明日太阳升起之前,趁早把我的夫人送回傅府!否则,便轮到我去衙门状告你拐带官眷,持械伤人了……”   说着,傅舟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缠着的纱布,那是那日穆兰用朴刀划伤的位置。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傅舟扬长离去,脸色青白,咬牙切齿,额角的筋脉都在隐隐跳动。   这狼心狗肺的渣滓竟然还敢威胁她……还有脸倒打一耙……   难道这世间,竟是越无耻的人越无敌?不就是再上一次公堂么,她难道还怕他不成?!   苏妙漪死死攥紧了手,心中已然做了决定。   夜色落幕,苏妙漪从醉江月叫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进了穆兰的屋子。   “傅舟答应和离了。”   一进屋子,苏妙漪就一扫白日里的愤懑不满,转而挂上了张轻松的笑脸,向穆兰宣告这一“喜讯”。   穆兰正掀开食盒,将还热着的酒菜从里面端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愕然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苏妙漪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你与他已经撕破了脸,更何况我还搬出了李大人和容玠,他若不肯和离,自己也讨不着好。”   见穆兰仍是心事重重、将信将疑,苏妙漪又道,“你不相信我?这世上还没有几件我做不成的事呢。”   穆兰面上的疑云这才缓缓散去,扯了扯唇角,“也对。”   今夜月明如水,二人将食盒里的酒菜都端出来后,又特意将方几挪到了窗边,透过支起的窗,对月小酌。   因穆兰脸上的伤还未好全的缘故,酒壶里装得并非是酒,而是乌梅饮。   “时间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还在娄县……”   穆兰忽然问道,“苏妙漪,你还记得去年正月初五是什么情形吗?”   苏妙漪勉强回忆了一下,“正月初五迎财神,我家书肆和你家酒楼都开张了,大早上我和苏安安在门口放爆竹,你也放爆竹,非要和我比哪家爆竹更响……”   “你没比过我。”   想起那日的爆竹声,穆兰挑了挑眉。   苏妙漪噎住,暗自翻了个白眼,“我爹抠门,又不太相信这些,所以贱价买得便宜爆竹,哪儿能跟你家的爆竹比!要是我亲自去买,定不会输给你……”   想到什么,苏妙漪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因为那日爆竹声不够响,被你嘲笑,我气得够呛。后来趁你们不注意,我转头就把书肆里清扫出来的垃圾都倒进了你家酒楼外的垃圾堆里……”   “什么?!”   穆兰蓦地睁大了眼,砰地一声手掌拍在了几案上,怒发冲冠,“正月初五的垃圾是穷土,你倒在我家酒楼门口……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苏妙漪面色讪讪地堵住了耳朵,腆着脸笑,“消消气,消消气……后来我还是让苏安安把那些垃圾全都挪走了,包括你家的。”   “……”   穆兰这才又收敛了怒气,重新坐了下来,“……你转头祸害谁去了?”   苏妙漪压低声音,“隔壁老蔡家的黑心杂货铺。”   穆兰眉眼舒展,和苏妙漪碰了一杯,“替天行道。”   二人纷纷笑起来。   待喝完一盅乌梅饮,苏妙漪又提起酒壶给穆兰添,穆兰则是转头望向窗外,脸上虽带着笑,但同时又有些怅惘,“那时候虽然吵吵嚷嚷,可日子过得还算平静,要是能一直那么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   顿了顿,她收回视线,“没过多久,你就捡了个野男人回家。于是这一年里,所有变数都由此发生了。”   苏妙漪微微一怔。   “你捡回了容玠,转眼便要和他成婚。我生怕落在你后头,就盯上了来娄县办差的傅舟。再之后,我嫁了人,你的未婚夫却不知所踪。兜兜转转,我们这些人又在临安城聚首……”   苏妙漪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兰看出她的犹疑,“我说这些话,不是在怪你和容玠。归根究底,还是我太想胜过你了,哪怕有一件事也可以。”   听到这儿,苏妙漪长叹了口气,既疲惫又恳切地看向穆兰,“这样幼稚无谓的攀比游戏,就到此为止吧。往后我们谁都不和谁比了,行不行?”   穆兰笑了笑,却没应声。   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一阵睡意突然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几乎快要坐不住。她揉了揉眼,望向自己的酒盅,嘀咕道,“这乌梅饮里也没有酒啊……我怎么好像……有点醉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就已经昏昏沉沉地往下一倒,伏在几案上睡了过去。   穆兰坐在对面,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倒下,面上却没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穆兰伸手过去,将苏妙漪胳膊碰倒的酒盅拿了起来,用帕子擦拭干净,重新在桌上放好。   白日里趁着阳光好,她其实出了门,在苏宅里走走停停晒太阳。没想到刚好撞见了上门索妻的傅舟。   傅舟那番无耻之尤的话也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明日太阳升起之前,趁早把我的夫人送回傅府!否则,便轮到我去衙门状告你拐带官眷,持械伤人了……」   穆兰下定决心地起身,走到苏妙漪身边,将被药倒的她搀扶到了床榻上,替她盖上了被褥。   “这药足够你睡到明日午时了。”   穆兰伸手解开了床边的帐帘。   帐帘掩合前的那一刻,她垂眼,盯着苏妙漪的睡颜,郑重道,“就算这世上当真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可苏妙漪,我也想赢一次。”   寒冬腊月,长夜漫漫。   卯时的临安城仍是一片漆黑,薄雾蒙蒙。   伴随着一阵梆鼓声,临安府衙的大门被推开,里头的三班六房、胥吏衙役也都纷纷聚集在公堂外应卯。   其实几个月之前,他们晚个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关系。可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又是出了名的严于律己、严于待人。按规矩,他在辰时来衙门即可,可他偏偏每日卯时跟着所有人一起来衙门点卯画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门上上下下都不敢懈怠。   果然,他们刚点完卯,衙门外就传来落轿的动静。   众人转身望去,借着天际露出的一丁点光亮,就见一顶官轿停在衙门外。   李徵从轿中阔步而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乌纱帽和官服,刚要走进衙门,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大人当心!”   两个随行的护卫当即侧身挡在了李徵面前,握紧手里的朴刀,作出鞘之势。   李徵抿唇,视线越过两个护卫的肩头,落向不远处那跪在轿前的素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伏身叩首,看不清面容,唯独能看见她脑后挽着妇人的发髻。   李徵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可又有些不敢确认。他眸光微闪,冷声问道,“轿前跪着的是何人?所为何事?”   女子蓦地直起身,双手将一卷状纸捧过头顶,抬起脸对上了李徵的目光,“知府大人在上,民妇穆兰,要状告自己的夫婿,临安府衙的九品主簿傅舟!”   话音既落,恰好朝霞漫过云彩,猝然照亮了她的面孔。   穆兰脸上的伤痕淡去,本就妍丽英气的容貌被镀上了一层绚烂耀眼的霞光,愈发粲然明艳,不可方物。   李徵破天荒晃了一下神,随即抬手,拍了拍身前两个护卫的肩。   二人会意退开,李徵走到穆兰面前,伸手接过了她递呈的状纸,默不作声地展开。   穆兰垂下手,掷地有声地说道,“民妇一告傅舟嗜酒成性,挞妻泄愤!二告傅舟狠戾不仁、知法犯法,无故殴打奴婢至死!三告其尸位素餐、受财枉法……”   “这状书……”   李徵忽然打断了她,皱眉问道,“谁替你写的?”   穆兰怔住,原本破釜沉舟的劲头突然泄了一丝,神情也变得有些局促,“是我自己写的……”   闻言,李徵垂眼看过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严刻,看不出什么。   穆兰愈发忐忑,“民妇是第一次写状书,可有哪里不妥?”   “没有。”   不仅没有不妥,甚至还是一份极好的状书,几乎让他以为是出自什么老练的讼师之手。   衙门内,早有好事者将穆兰拦轿告夫的消息传到了傅舟耳里。傅舟飞快地冲到衙门口,一眼看见穆兰跪在李徵的轿前,当即变了脸色,“穆兰你疯了?!”   穆兰一惊,转头就见傅舟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又被拽回了那些身心受创的至暗时刻,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可下一刻,眼前倏然一暗。   傅舟狰狞而扭曲的怒容,还有他扬起的拳头都被一袭紫色官服遮挡得严严实实。   “来人。”   李徵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两个随行的护卫顿时冲了上去,将傅舟牢牢扣住。   李徵不动声色地收起状书,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穆兰。   “穆娘子,你既能写出这样的状书,想必应该清楚我朝刑律。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如此,还要告吗?”   穆兰攥了攥手,眼眸里霞明玉映,从牙缝里挤出坚定不移的一个字——   “告!”   ***   日上三竿时,苏妙漪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可一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须发皆白、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瞬间清醒,蓦地坐起身朝后退去,“什么人?”   那老人手里提着一根细长的银针,笑呵呵地从床榻边退开,“大公子,苏娘子醒了。”   苏妙漪愣住。   下一瞬,苏积玉等人就一窝蜂地围了过来,而容玠竟也跟在他们身后。   “妙漪啊,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同大夫说啊……”   苏妙漪有些发懵,转头扫视了一圈这,发现自己在穆兰的屋子里,这才回过神来,“我,怎么睡到现在?昨晚我和穆兰在窗边对饮,喝得明明是乌梅汤,不是酒……”   “娘子的乌梅饮里被人下了迷药。若非老夫扎了你的穴位,怕是要昏睡到午时呢。”   “迷药?”   苏妙漪一怔。   容玠蹙眉转向大夫,确认道,“这迷药于身体有无害处?”   “大公子放心,这迷药只会致人昏睡……”   “穆兰!”   苏妙漪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后知后觉地在屋子里搜寻起了穆兰的踪影,“她人呢?!”   江淼皱眉,“我早上来找你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这屋子里就你一个人。你昏迷不醒,我们担心你是不是中了毒,着急忙慌地就去请大夫,暂时还没顾上找她……”   苏妙漪脸色一变,蓦地掀开被褥,匆促地翻身下床,“是她给我下的药!”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姑姑,穆兰姐姐给你下药做什么?”   苏安安问道。   “一定是昨日傅舟来的时候,她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傅舟威胁我,如果不把她送回傅府,就要反过来把我告上公堂!”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抬脚就要往外冲。   容玠却是侧步一迈,伸手将她拦了下来,“你先冷静。”   “别拦着我!她现在人说不定已经在傅府了……”   苏妙漪挣扎起来,容玠扣着她的力道猝然收紧,声音也扬起,“苏妙漪,穆兰她没有回傅府!”   苏妙漪动作一僵,抬头看向容玠,“那她……”   容玠抿唇,沉声道,“她在临安府衙。” 第58章   公堂上, 知府退堂,衙役散去。衙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也终于三三两两地转身离开。   苏妙漪的马车被堵在了另一条街过不来,她再也等不及, 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小跑着在人流中逆行。   “女子状告夫婿, 还是头一遭啊!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可敬可叹。”   “我看那位傅夫人, 脸上的伤可是不轻……这傅舟,仕途上不顺心,就拿妻子撒气, 还打死个奴婢, 下手如此狠毒!上次白鸭案, 我还以为他是衙门里为数不多良心未泯、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早就猜到他与刘家人是一丘之貉!若他真有功, 依照咱们知府大人的脾性,会降他三级,只叫他做个主簿?”   “当时可是知微堂的苏妙漪亲自替他做保, 这你怎么解释?”   “你没听傅夫人说么, 当初是她以傅舟的名义, 将白鸭案的首尾据实以告!是她鬼迷心窍、姑息养奸,而苏妙漪全程被蒙在鼓里!”   “唉,也是人之常情……”   听得身边经过的人议论纷纷,苏妙漪奔走的步伐忍不住慢了下来,几个年轻的女子与她擦身而过, 声音里满是激动和钦佩。   “那位傅夫人的口才好生厉害!”   “别一口一个傅夫人了, 知府大人已经判了那傅舟移乡编管之刑,并准许他们夫妻二人和离,如今该称呼一声穆娘子!”   “对对对, 这公堂上抬头就是铁面无情的李知府,旁边还有个凶相毕露、从前就主掌刑狱的前夫,若是我,吓都要吓死了……穆娘子却一点也不发怵!不仅说话有条有理,对刑律也如数家珍……”   “听她背出那些刑律的时候,我都惊呆了。这穆娘子没嫁人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苏妙漪顿在原地,神色怔怔。   来此之前,她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她猜想穆兰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可能会被傅舟欺压,可能会开罪李徵,可能会因状告亲夫的“大逆不道”被众人指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落进耳里的,竟会是这些评价……   “妙漪!”   一熟悉的唤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一抬眼,只见顾玉映正站在茶肆二楼的窗口,朝她招了招手。   “你没瞧见穆兰方才在公堂上与傅舟的争辩,真是可惜……”   顾玉映给苏妙漪斟茶,眉眼俱扬,“怎么来得这么晚?”   苏妙漪却没心思喝茶,耷拉着眉眼,还是一幅神游恍惚的模样,“昨夜她给我下了药,故意让我错过今天这场状告亲夫的好戏……”   顾玉映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妙漪,先是错愕,随即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若醒着,这戏怎么唱,谁来唱,还真就不一定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   苏妙漪咬咬牙,“她若是拿定了主意,执意要与傅舟鱼死网破,我未必会阻拦她。我瞒着她,只是想找个两全之策,既能拿到和离书,又能为她免去牢狱之灾……我分明是为了她好,在她眼里,倒成了抢风头?她到底要掐尖要强到什么时候?”   顾玉映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茶壶,缓缓道,“苏妙漪,日月无需争辉,只要高悬天上,便能叫一切星辰黯然失色。”   “……”   “对穆兰来说,你或许就是日月,也是退路。唯有你消失了,她才能看清自己,找到自己身上的光亮,哪怕那只是萤火之光呢?”   苏妙漪哑然,半晌才皱眉道,“可现在她已经被收押进了大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牢里待上两年?”   顾玉映将手里的茶递给苏妙漪,“你怎么知道穆兰她就一定没有后手?”   苏妙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还能……”   话音戛然而止。   顾玉映笑了,“妙漪,你说穆兰总是同你掐尖要强,可你又何尝不是总在低估她、轻视她?”   顾玉映家中还有事,先行离开了茶肆,只留下苏妙漪独自坐在茶楼发怔。   顾玉映三言两语,似乎就道破了她与穆兰这么多年别扭拧巴的症结。一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另一个则外强中干,只会用争强好胜的方式来掩饰自卑。   苏妙漪在茶楼里坐了好一会儿,喝了整整两壶茶,苏积玉和凌长风才匆匆忙忙找来了这里。   “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又冲进衙门去了!”   凌长风气喘吁吁。   苏积玉也着急地满头是汗,“妙漪啊,穆兰已经被关进大牢了,咱们接下来能做什么?”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回去收拾些厚衣裳、厚被褥,还有其他吃穿用度……我待会先给她送进去。”   苏积玉和凌长风等了一会儿,却等不到下文,追问道,“……然后呢?”   苏妙漪摇头,“没有然后了。”   “没,没了?!”   苏积玉和凌长风大惊失色,“你不救她了?”   苏妙漪眼帘一垂,轻声道,“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   “……”   苏积玉和凌长风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暮色时分,苏妙漪从苏宅里收拾了两个大包袱,跟着容玠进了临安府衙的牢狱。   本以为外头天寒地冻,牢狱里也定是阴冷得如冰窖一般。可他们一踏入牢狱里,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牢狱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噼里啪啦地燃着炭火,暖和得如同春天似的,空气中除了干燥的烧灼气,竟也没什么异味。   上次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狱卒为苏妙漪和容玠引路,转头见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当即猜到他们在想什么,笑呵呵地搓着手解释道。   “秋冬时节,狱囚们最易冻馁,以致疾患。其实上头每年都会拨不少炭火钱,只是从前都被衙门里的其他大人瓜分昧下了,直到咱们李大人上任,这牢狱里的柴炭啊、祅袴手衣什么的,才真的补足了……”   狱卒的两颊也被炭火烧得红扑扑的,一提起李徵就双眼放光,“如此一来,连我们这些人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呢。”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朝野上下要是能多几个像李大人这样的好官,那就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了。”   忽地想到什么,她转头看向容玠,笑道,“差点忘了,等兄长开春后进了京,可不就是要多一位了么。”   容玠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说话间,狱卒已经领着他们走到了穆兰的囚室外,“穆娘子,容大公子和苏娘子来探视你了。”   正在桌边看书的穆兰愣了愣,和囚室外的苏妙漪对上视线,二人表情都有些微妙。   见状,容玠将苏妙漪收拾好的两个包袱递进了囚室,“这里面是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器物用具,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再托人送进来。”   穆兰把手里的讼师秘本合上,走过来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向容玠道谢。   “不必谢我,这些并非是我准备的。”   容玠说道。   穆兰看向苏妙漪,略微有些心虚,“你没事吧?”   “有事。”   苏妙漪没好气地,“被你药傻了。”   听她这口吻,穆兰就知道迷药这一茬已经过去了,于是眉梢一挑,讪笑道,“你那么聪明,吃点迷药不会变成傻子的。”   苏妙漪抿唇,“我要是聪明,就能把你从这牢里捞出去了。可现在走到这一步,穆兰,我也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帮你……”   穆兰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等等。”   语毕,她转身回到桌边,一边翻着讼师秘本,一边拿着狱卒为她准备好的纸笔,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才拿着那张纸走过来,交给苏妙漪,“有件大事,还真得你帮我去做。”   苏妙漪心中一喜,连忙接过纸页。   莫不是真让顾玉映说中了,穆兰在决定上公堂状告傅舟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她真的小看她了?   苏妙漪期待地垂眼,却见那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却是一些珠宝首饰的名字,神色一僵,“这是……”   “按我朝律法,夫妻和离,妻子可以带走自己的奁产。傅舟如今被判罪,要被抄没家产,你务必赶在衙役上门前,将我那些嫁妆剔出来带走……”   苏妙漪的希望落了空,咬牙切齿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你那些嫁妆!”   穆兰瞪眼,“苏妙漪你没事吧?什么时候也不能不管我那些嫁妆啊,那可是我爹娘辛辛苦苦攒下的,都是心血,都是银钱啊!”   “……知道了。”   苏妙漪闷闷不乐地将那嫁妆清单收进了袖中,不甘心地再次确认道,“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要我去做了?”   穆兰忽地想起什么,一拍手,“对了,你再给我送些讼师秘本和刑律的书来!这坐牢的日子若是不看书,也太难熬了……”   苏妙漪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这架势,哪里是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分明是已经打算在大牢里常住了……   “李大人。”   狱卒们的唤声忽然传来。   苏妙漪和容玠一转头,只见李徵竟是出现在牢狱里,朝他们走了过来。   李徵朝容玠点点头,二人便算打了招呼。   穆兰隔着囚室的栅栏看向李徵,“今日多谢李大人了。”   李徵面无波澜,“穆娘子慎言,本官奉公执法、未徇私情,何来谢字?”   “……”   穆兰悻悻地噤声。   白日里她一腔孤勇、只想着如何斗倒傅舟,根本没顾上其他,此刻功成愿遂,却是被李徵这身冷酷无情的气势吓住了,竟为白日里的莽撞后怕起来……   李徵瞥了穆兰一眼,忽地问道,“穆娘子额角的伤似乎还未痊愈,可要请医师来看看?”   穆兰一怔,摸了摸额角结痂的伤口,下意识道,“不必劳烦医师了吧,不过是些皮外伤……”   李徵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伤在头部,或许有什么隐疾也未可知。当真不用请病囚院的医师来瞧一眼?”   他神色冷峻,却在提到病囚院时,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穆兰推拒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反复咂摸着病囚院三个字,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当即扶着额头病恹恹地说道,“头果然有些晕……”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竟是沿着栅栏无力地瘫倒在地。   苏妙漪一惊,连忙蹲下身,“穆兰,穆……”   下一刻,穆兰像诈尸似的一下弹了起来,双眼瞪圆了,嘴里念叨着,“我是谁,我在哪儿……”   转头看见苏妙漪,她一把推开苏妙漪,“你谁啊?”   苏妙漪目瞪口呆:“……”   她身后,李徵负手而立,不苟言笑地说道,“穆娘子看着像是患了失魂之症,得叫病囚院的医师过来确诊。”   苏妙漪:“……是,是吗?”   不一会儿,病囚院的医师就提着药箱急急匆匆赶了过来,在囚室里替穆兰又是摸脉又是按压脑后的穴位。   脉象摸不出异常,还有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在外面盯着,老医师急得满头是汗,绕着穆兰一个劲儿地打转,“若是额头受伤,致使脑内淤血堆积,倒是有可能引起失魂之症。可穆娘子额头上的伤似乎是旧伤……”   李徵默不作声,容玠却接过话道,“容某倒是在一本医术上见过这种罕见的病例,患者头部受伤,最初毫无迹象,隔了好几日,却因内伤猝死……”   穆兰眼睫一颤,惊恐地望向容玠。   老医师愣了愣,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快了,当着知府大人的面,他不敢承认自己从医多年还不如容大公子的见闻,连忙找补道,“老夫想起来了,确有这种病例。”   李徵颔首,“如此看来,穆娘子的失魂症倒是有些危急。那便按照律例,放她归家医治,何时痊愈,何时再勾追赴狱,听候断遣。”   李徵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便带着老医师扬长而去。   苏妙漪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狱卒打开囚室的门,看着穆兰一手勾着一个包袱,高高兴兴地走出来。   “……啊?”   坐在从府衙回苏宅的马车上,苏妙漪仍是一脸荒谬和茫然,“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你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穆兰坐在马车另一侧,一边瑟瑟发抖地拆开包袱,一边从里头翻出一件裘衣披上,“前两年才补充的一条刑律,病囚非凶恶者,流罪以下,病重责出,得养治于家……要不是李大人提醒,我还真忘了!”   裹上暖和的狐裘,穆兰才长舒了口气,摸着毛绒绒的围领思忖道,“这李大人看着凶恶,心地倒是一等一的好呢。今日之事,应当好好感谢他一番……啊呀,还是算了,万一他又凶我怎么办?更何况我还得装失忆呢,万一露馅了,连累了他……你说呢?”   穆兰看向苏妙漪,征求她的意见,却见她竟一脸古怪、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微微一愣,“怎,怎么了?”   苏妙漪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穆兰一拍手,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本来在想要怎么救我,结果我装个失忆就把自己救出来了……苏妙漪,我现在是不是比你有本事多了?”   她本是习惯性地一句炫耀,本以为会招来苏妙漪的讽笑,谁料她竟是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苏妙漪启唇,“穆兰,你现在真的很有本事,比我有本事多了。”   穆兰僵住,愕然地看向苏妙漪,视线在她脸上来来回回打了个好几个转,才确认她并不是在阴阳怪气,“……你没事吧?”   苏妙漪默然片刻,又重复道,“我是真的佩服你,能将那些枯燥的刑律倒背如流……”   看着穆兰受宠若惊、不可置信的表情,苏妙漪又想起顾玉映的话,心中的歉疚愈发像汩汩泉水,喷涌而出。   仔细想来,她与穆兰说话从来都是夹枪带棒,像这样郑重其事的夸奖和肯定,今日竟还是第一遭。   尽管有些生疏和别扭,可苏妙漪还是学着今日在衙门外听到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夸道,“你记性好、口才好,最重要的是,还有一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胆魄,敢在公堂上斗恶狼……还有,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像你这般,在牢狱里兜了一圈又全身而退的?这其中固然有李徵指点的缘故,可若非你自己察言观色、灵机应变,他也不可能主动放你离开……”   见穆兰忽然左顾右盼,在袖袍和包裹里翻找什么东西,苏妙漪话音一顿,“你找什么?”   “找纸笔!”   穆兰吸吸鼻子,声音闷闷地,“我得把你说的这些话记下来,然后让你签字画押,以后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苏妙漪抿了抿唇,倾身握紧了穆兰的手,“我是发自内心地替你高兴。你抓住了走出傅府、走出大牢的机会……穆兰,这一次你遇水自渡,往后,也不用再倚仗任何人做你的艄公。”   穆兰神色微怔,半晌才反手握紧了苏妙漪的手,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我知道。”   ***   随着傅舟被官差押送离开了临安,穆兰也拿着和离书离开了傅府,她的这段婚姻也算是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因穆兰名义上是在家养病的病囚,随时可能会被勾追赴狱,而且病囚院的医师每隔一段时日还要来为她诊脉,所以她不能离开临安,只能暂时住在苏宅。   年节过后,苏妙漪就和祝襄忙着分店的事,将知微堂三楼的柜台交给了穆兰。   正好穆兰本来也要读书,所以白日里就在三楼一边读构讼之书,一边替苏妙漪操持借书还书的杂务。   在祝襄的协助下,苏妙漪很快就确定了知微堂分店落址的几个州府,并将会与当地书铺合作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多时,外地的书商们就闻风而动,纷纷亲赴临安,络绎不绝地进了知微堂。然而这些书商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苏妙漪,他们一进知微堂,率先要做的便是从苏积玉那里领问卷,将自身情况和目前书肆的经营状况写明。   问卷先是交到祝襄手中,由他一一核实,并进行筛选,通过祝襄那一关后,才会交到苏妙漪手里,苏妙漪再在二楼空出来的讲堂里同筛选出的书商面谈。   这样的流程走下来,苏妙漪每日只需要见一两个书商,可和每个书商洽谈的时辰却能有两个时辰,足够她事无巨细地询问、考察。   从各个地方来的书商越来越多,有些人千里迢迢来了,却连苏妙漪的面都见不着,于是不甘心地直嚷嚷,苏积玉难以应付。   穆兰在楼上听见动静,便匆匆走下来帮忙,“积玉叔,你歇一会儿,我来。”   不等苏积玉回答,她就直接将那叠问卷抽走,转头就将苏积玉推出了柜台。   “诸位!”   穆兰重重地敲了几下桌面,声音蓦地扬起,“既然进了知微堂,便要守知微堂的规矩!后面这么大的一个字,诸位是看不见么?”   她回身一指,对准了后头挂着的“静”字。   “一个连知微堂规矩都不遵守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苏老板心仪的分店掌柜?”   闹哄哄的人群倏然一静,总算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穆兰低头,继续分发问卷,“下一位——”   直到手里的一叠问卷见了底,队伍也只剩下寥寥几人。   穆兰将问卷递出去,面前那人却没有接,她诧异地抬头,就见一个抱着个孩子的年轻妇人局促地站在柜台前,看样子也是长途跋涉的外乡人。   “娘子,我不是来填什么问卷的,我是想来见个人……”   穆兰顿了顿,耐心地解释道,“夫人,你也看到了,今日这么多人都想见苏老板,她今日怕是没什么空闲见你。你找她是为了什么事?”   那妇人愣了愣,摇头道,“我要找的不是苏老板。”   “那你要找的……”   “是位姓穆的娘子。”   穆兰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姓,姓什么?”   “姓穆!”   那妇人补充了一句,“就是前段时间上公堂状告自己夫婿的那位穆娘子!”   “……”   穆兰还愣在原地回不过神,苏积玉就立刻走了过来,警惕地把穆兰护在了自己身后,望向那妇人。   “你找穆娘子,所为何事?”   那妇人一脸疲倦,长叹了口气,“我是从扶风县过来,特意来寻穆娘子的。我家官人几年前就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牵扯进了一桩官司,如今要同人对簿公堂……可我从来没上过公堂,不懂其中门道……”   言下之意,竟是来找穆兰帮忙打官司的。   苏积玉眉眼舒展,笑着从穆兰身前退开,让她自己处理这一局面。   穆兰仍觉得有些不真实,忍不住追问道,“你为何不在当地找个讼师,偏偏要来临安找穆娘子?她也不过只上了一次公堂罢了。”   “我们县上只有些败坏德行的讼棍,写个状书都要几百文,我实在是承受不起……好在前不久听说了穆娘子的事迹,便想来找她帮忙。她虽只上过一次公堂,可我听说,她不仅熟读构讼之书,还能将我朝刑律倒背如流,一手状书也写得极好……”   那妇人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轻声道,“而且同为女子,她想必更能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   一时间,穆兰心中百感交集。这样被弱小之人求助的情景,她从前只在苏妙漪身上见过,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也会成为旁人的浮木……   穆兰下意识看向苏积玉,苏积玉与她对视一眼,鼓励地朝她点点头。   穆兰眼神微动,终于朝那年轻妇人走了过去,“夫人,你叫我穆兰就好。”   那年轻妇人瞬间面露惊喜,“你就是穆娘子!你愿意帮我?”   “你先随我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我虽不能离开临安替你上公堂,但帮你写个状书,教你一些公堂上的规矩还是可以的……”   穆兰领着她们母子二人朝后头走去。   二楼,凌长风从刻印间一出来,恰好瞧见了这一幕,新奇地噫了一声,“这才过了多久,穆兰的事迹都传那么远了?连外地都有人来找她帮忙写状书打官司……”   祝襄从凌长风身后走上来,抚着胡须笑道,“穆娘子状告亲夫的事迹,是同知微堂要开分店的消息,一起传出去的。”   凌长风愣了愣,转头看向祝襄,恍然大悟,“是苏妙漪干的?!”   祝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苏老板不想让穆娘子知道,少爷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凌长风挑挑眉,闭上了嘴,又转头看向楼下。   角落里,那年轻妇人向穆兰哭诉着,穆兰眉心微皱,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三楼,苏妙漪从扶栏边匆匆经过,只朝楼下看了一眼,便笑着收回了视线。 第59章   转眼间,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临安城水畔的柳枝逐渐露出了新绿,城郊的芳草也冒得越来越长。凄厉的北风将一身寒刺尽数收敛, 化作温暖而和煦的春风,拂过三街六巷、第宅市肆。   一辆马车在容府外停下, 穿着素白上襦鹅黄罗裙的年轻女子掀帘而出。   随着她步伐轻快地跳下马车,腰间系着的玉色流苏绸带和裙摆上斜绣着的一片片青色竹叶, 也仿佛被风吹动,上下翻飞,轻盈灵动。   “苏娘子!”   早就等在容府门口的遮云眼前一亮, 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   苏妙漪一下车就对上遮云, 微微有些诧异, “遮云?你怎么在门口待着?”   “自然是等娘子你了。”   遮云接过苏妙漪手中的书匣, 自如地引着苏妙漪往府内走,“娘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藏书阁取书、还书,这不是已经都成规矩了吗。所以公子一大早就让我来门口迎娘子……”   苏妙漪笑了, “如今我来容府又不需要人引路, 兄长何必这么客气。”   遮云讪讪地笑了一声, 没有答话。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藏书阁外,遮云却忽然停了下来,将手中的书匣还给苏妙漪,“公子今日也在藏书阁里读书,我不便进去叨扰公子, 就请娘子自行上楼吧。”   苏妙漪愣了愣, 下意识抬头望藏书阁楼上看了一眼,“……兄长今日也在?”   遮云点点头。   苏妙漪若有所思,“既然如此, 我也不上去打扰他了,改日再来……”   话还没说完,遮云脸色顿时变了,连忙劝道,“娘子你就借个书,动静小些,怎么会打扰公子呢?更何况,公子早就知道你今日要来藏书阁,这都特意……”   苏妙漪看了一眼遮云。   遮云意识到什么,立刻改口,“公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嫌娘子吵闹。娘子大可放心地上楼去。”   苏妙漪想了想,“好吧。”   遮云这才松了口气,目送苏妙漪走进藏书阁的背影,轻轻将门阖上。   苏妙漪一手抱着书匣,一手提着裙摆,刻意放轻了脚步,往藏书阁的顶楼走去。   走到最后一层楼梯时,她已经瞧见了坐在蒲团上、就着矮几提笔落字的容玠。   青年穿着一袭袖袍宽大的天青色锦衣,许是因为在家里的缘故,他并未戴着发冠,只用一根檀木簪将发丝随意束起。鬓边、额前都有些许碎发垂落,叫他瞧着不似平日里那般从容整肃,倒是多了一丝慵懒悠然、放纵不拘。   苏妙漪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背对着容玠的方向朝书架走去。   她本想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尽量无声无息地将书还回原位,再挑一些没借过的书就离开。可刚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容玠幽潭落石般的嗓音——   “你是来借书,还是来偷书的?”   苏妙漪身形一僵,转头对上容玠的视线,掀唇笑道,“兄长手不释卷,我怎敢打扰?我快还快借,速速就走……”   “回来。”   容玠将手里的书卷放下,“把书拿来,给我检查一番。”   苏妙漪一愣。   “你如此着急地要走,莫不是藏书有损,心虚了不成?”   容玠摊开手,平静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微微瞪大了眼,“怎能可能!”   她转身折返回去,将书匣推到了容玠面前,自己也在矮几边席地而坐,“不信你一页一页查。”   容玠看了她一眼,当真打开书匣,将里头的几本藏书拿出来翻看。   尽管他是一页一页地翻阅,可姿态却并不十分较真,甚至还漫不经心地同苏妙漪搭起话来,“分店的进展如何了?”   苏妙漪看着容玠翻书的动作,原本还有些紧张,可听他问起知微堂的事,她便放松下来,腰身一塌,往矮几上靠去。   “祝先生帮我选定了十三个州府,他告诉我,凡是进了商户榜前十的富商,开分店时都会从这十三个州府里选,就连裘恕也是如此……”   “祝先生还在这十三个州府里,帮我筛选了所有想同知微堂合作的书商,挑了十三家最合适的,并做知微堂的分店……”   “上个月,祝先生还特意将这十三位掌柜留在知微堂,上午让他们在知微堂帮工,下午让我给他们讲课。我这个人,信口胡诌两句可以,真要我讲课,我怎么上得了台面。所以每天晚上,祝先生都要帮我准备第二天讲课用的讲稿……”   一提起知微堂的事,苏妙漪便像打了鸡血似的,越说越精神,越说越得意,根本没顾得上对面的容玠。   直到说得有些口渴了,她停顿下来,不经意一抬眼,只见容玠脸上虽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可眸底却比方才晦暗了不少,甚至闪过一丝山雨欲来的阴沉。   苏妙漪微微一惊,“……怎么了?哪本书坏了?”   误以为是自己检查时出了纰漏,她连忙起身,凑到了容玠身边,低身去看他手中翻看的书页,“哪里有损坏?”   “……”   容玠眼眸微垂,再抬起时,眸底的风云变幻已经隐去,又化作寂然幽潭。   “到底在哪儿?我怎么没找着……”   苏妙漪着急地额头都出汗了,翻书的手腕才被容玠攥住。   “没有。”   容玠的目光落在苏妙漪侧脸上,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重复道,“没有损坏。”   苏妙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蓦地转头去瞪容玠,“那你刚刚……”   二人四目相对,距离骤然拉近。   苏妙漪话音戛然而止,随即移开视线,挣开了容玠的手,坐远了些,“那你不早说,吓死我了。”   “那位祝先生……”   容玠默然半晌,才再次出声,“倒真是你的好帮手。”   “那是自然。祝先生见多识广、格古通今……”   “他已年逾不惑,若连这些见地都没有,前半生岂不是枉费日月。”   “……”   苏妙漪没再提祝襄,起身将案几上的藏书拿了过来,“这些书若是没问题,我就放回原处了。”   不等容玠言语,苏妙漪便逃之夭夭。   她绕到书架后,依照记忆里的位置,将那几本藏书一一归位,随后又来回踱步了几圈,遵照书生们最想要的藏书清单,抽了几本排名最前的刻本。   到这儿本就结束了,可苏妙漪却还不忘替穆兰寻一些更稀罕的讼师秘本。这类书几乎都在书架顶层,她只能将裙摆一提,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走上去,坐在最顶上认真地挑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选中一本,苏妙漪复又起身,扶着栏杆从梯子上往下走。还剩两三层就要落地时,她眼前忽然一暗。   “给穆兰挑的书?”   竟是容玠走了过来,刚好站在她的梯子前。   苏妙漪先是一愣,随即答道,“除了她还能是谁……你……”   她刚想让容玠让一让,容玠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双手扶稳了梯子的栏杆,也将苏妙漪的路彻底堵死。   “李徵打算将她关回府衙大牢了。”   苏妙漪僵住,一时也顾不得叫容玠让开,失声道,“为什么?”   “穆兰名义上到底是个病囚,现在却日日给人递状纸、打官司。你见过几个病囚成天精神抖擞地往衙门跑的?”   容玠掀起眼看苏妙漪,“更何况她这几日还给李徵惹了些麻烦。李徵已经向我放了话,说穆兰若是再这么有恃无恐、处处折腾,他定将她关回去。”   梯子虽不高,可苏妙漪站着总有些不安,于是顺势坐了下来,蹙眉道,“她最近的确有些太惹眼了……”   自从指点那扶风县的妇人打赢了官司后,来知微堂找穆兰写状书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   几个案子办下来,穆兰已经成了临安城里声名鹊起的女讼师。   “你让李大人消消气,我回去就警告穆兰。保证她接下来一段时日绝不会出现在李大人眼前……”   苏妙漪正为穆兰的事忧心着,一抬眼,却对上容玠近在咫尺的眼眸。   “……”   她话音一滞,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姿势有些不对劲。   原本她是站在梯子上,比容玠高出半个身子。可方才一坐下来,二人的视线便平齐了,甚至她还比容玠略微低一些。她那鹅黄色的裙摆从台阶边逶迤垂落,而容玠的双手就撑在她身边的栏杆上……   乍一看,她竟像是被迫困在了梯子与容玠之间。身后是硌人的台阶,身前是青年的怀抱,一股清冽而熟悉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而来,让苏妙漪忽然有些透不过气。   她眼睫一垂,笑道,“书也借完了,我该回去了。知微堂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   容玠却置若罔闻,忽地启唇,低低地唤了一声,“妙漪。”   苏妙漪微微一僵。   容玠通常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甚少会省去苏字,直接唤她“妙漪”。记忆中似乎也有那么一两次……   在他还是卫玠的时候。   忽然间,“妙漪”二字便随着那段记忆变得格外缱绻暧昧,就连藏书阁内的氛围也逐渐变得不可言说。可苏妙漪眼眸里的温度却截然相反,似是因为这声妙漪,眼底的波澜又凝结成冰。   “再过几日,我便要进京了。”   容玠垂眼,望向低眉敛目的苏妙漪,“你可要同我一起?”   “……”   片刻的寂静后,容玠扣在扶手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你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将知微堂开去汴京。如今其他地方的分店已经快要落成,也是时候去汴京看看。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与我同去?”   “……”   苏妙漪仍是没吭声。   容玠的声音一如寻常般云淡风轻,可细微之处却透着一□□哄的意味,“从临安到汴京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跟着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啊。”   苏妙漪忽然抬起脸来,扬唇一笑,应得干脆利落,“这最好不过了。”   容玠扣在她身侧的手一松,眉宇间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动了动唇,刚要继续说什么,却听得苏妙漪笑意盈盈地向他道谢。   “兄长果然深谋远虑,替我想得如此周全……”   一声兄长将容玠的话又堵在喉口。   苏妙漪那双桃花眸里亮晶晶的,浮着一层精明与算计,“汴京这一趟本就是要去的,同兄长一起,倒是能蹭蹭容氏的人手,也好叫我省了雇随从和车夫的银钱!”   她没了方才的羞赧和闪躲,大大方方地伸手牵住容玠的袖口,亲近却不狎昵地扯了扯,“那妙漪就先谢过兄长了。”   容玠定定地望着她,缓缓直起身,松开了扶着梯子的手。忽然唇角一扯,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麻木,“……行了,回去吧。”   他朝苏妙漪伸出手。   苏妙漪搭着他的手,笑着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又从地上捧起自己方才借的几本藏书,福身告辞。   ***   从容府出来,苏妙漪便抱着书匣回了知微堂。   她将借来的讼师秘本交给了穆兰,穆兰却连翻都没来得及翻,将柜台交给她后就匆匆要走,“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差点耽误了我的时辰!”   苏妙漪看向她手里的状纸,连忙将书匣往柜台上一搁,出声叫住她,“你干什么去?你又要帮人上公堂!”   “对啊。”   穆兰理直气壮地,“这次我可是收了别人一百文钱的!”   “别去了!你也稍微收敛些……”   苏妙漪忍不住提醒道,“方才容玠同我说了,李徵放了话,这个月不想再在公堂上瞧见你。你若再堂而皇之地去替人打官司,他就要把你捉回去坐牢!”   “……”   穆兰身形一僵,咬牙切齿地,“我上次在公堂上顶撞了他,他定是在报复我!”   苏妙漪都无语了,“姑奶奶,你还敢顶撞李徵?你待在家里还是待在牢里,现在就是李徵一句话的事,你不讨好他就算了,还顶撞他!”   穆兰也面露懊恼,在原地踟蹰片刻,又转身要往楼下走。   “怎么说了不听呢!”   苏妙漪瞪眼。   穆兰挥挥手里的状纸,没好气地,“就算今日不上公堂,至少得把状书给人送过去,再把钱退给人家……”   苏妙漪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翌日,趁所有人齐聚在膳厅里用早膳时,苏妙漪向他们宣布了一件事。   “过两日我要去汴京,谁想同我一起去?”   出乎苏妙漪的意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没人应声。   苏积玉问道,“去汴京做什么?”   “知微堂的分店名额如今已经全给出去了,最多再过一个月,各地就能陆陆续续开张。下一步,便是将知微堂开去汴京。汴京与其他地方不同,还得我亲自去经营……我同祝先生商量过了,这次去汴京,至少将铺面定下来。”   苏妙漪说得兴致勃勃,可一番话说完,膳厅内更静了。   她只觉得稀奇,率先转向苏安安,“苏安安,你不想去汴京?”   苏安安啃馒头的动作放慢了些,“那,那我们能带上容奚吗?”   苏妙漪听见了,但假装没听见,“带谁?”   苏安安把头一低,不再提容奚了,含糊其辞地,“姑姑你是去办正事的,我怕给你添麻烦……”   “听说汴京的蒸饼比临安城的还好吃啊。”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说道。   苏安安眸光一亮,瞬间不纠结了,当机立断地放下馒头,“我去汴京!”   苏妙漪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江淼,“你呢?”   “我?”   江淼诧异地,“关我什么事?我答应我师父守好他的算命铺子。”   “又没让你一直待在汴京,只是去开开眼界,一个月就回临安了。”   “不去,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玩的。”   苏妙漪顿了顿,忽然挑眉道,“你在汴京不是有老熟人么?”   提到这个老熟人,江淼就又炸了,“你别跟我提这一茬!”   “……”   苏妙漪悻悻地闭上了嘴。   她最后看向沉默不语的凌长风,“你又怎么了?”   凌长风用手遮着脸,郁郁寡欢,“汴京城里全是我的老熟人,要是看到我现在这幅模样,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   “你现在这样怎么了?”   苏妙漪上下打量他,“你如今也算学会了一门技艺,自食其力,不比从前花天酒地、坐吃山空强啊?”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凌长风仍是恹恹的。   见状,苏妙漪也不勉强,“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凌长风:“……”   苏积玉却是不放心了,欲言又止地,“那这次去汴京,你就只带祝先生和苏安安?这一路山高水远的,再雇些随从带上吧,万一遇上了什么贼寇……”   “爹,你放心吧。”   苏妙漪狡黠地眨眨眼,“容玠过两日也要进京了,我和他同行,有容氏的护院在,还担心什么贼寇水匪……我也不必自己雇随从和车夫了!”   “什么?”   话音未落,凌长风却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要和容玠一起进京?!那我也要去!”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怕丢脸吗?”   凌长风咬咬牙,“不是丢脸就是丢人,还是丢脸算了……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说完,连饭都不吃了,转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苏妙漪坐在原位,一头雾水。   丢脸和丢人有什么区别?   出发去汴京的前一晚,穆兰一脸惋惜地看着苏妙漪收拾行李,“要不是我是病囚,得一直留在临安,我肯定跟着你一起去汴京了!”   “我走之后,你这个月都不许出现在李徵面前,听见没有?”   苏妙漪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   穆兰面色讪讪地,“这个月我就替人写写状书。”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穆兰瞥了一眼她的行李,“你就带这么些东西?”   “我是蹭容家的车队。”   苏妙漪不甚在意地,“容大公子出行,什么没有,我自然是轻装便行就够了。”   穆兰忍不住啧了一声,“你倒是会占便宜……”   “占自家兄长的便宜,能叫占便宜吗?有本事你也去找个这样的哥哥。”   听苏妙漪对容玠一口一个兄长,一口一个哥哥,穆兰忽然不说话了。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苏妙漪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穆兰靠在窗边,欲言又止,“你现在……是真心要跟容玠拜兄妹了?”   苏妙漪嗤笑一声,“那不然呢?你有什么话就说,拐弯抹角的,一点也不符合你穆大讼师的水准。”   听到“穆大讼师”这个称呼,穆兰唇角的弧度顿时压都压不平。不过想起什么,她还是摸摸鼻子,视线有些闪躲,“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你听了之后不许怪我……”   “?”   “你还记得,当初在娄县,你同容玠要成婚,我拿着请柬来找你的那个晚上吗?”   穆兰一边说一边还拉长音调模仿起苏妙漪,“那晚你说,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停停停。”   往事不堪回首,苏妙漪打断了穆兰,“直接说重点。”   穆兰抿唇,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心一横,说道,“其实那晚,我看见容玠了。”   苏妙漪神色微顿,“什么?”   “那晚被你气走之后,我看见容玠了。我猜,你说的那些话,什么他非富即贵、皇亲国戚,你捞不着人也能捞一笔财的话,可能都被他听到了……也许,这就是他第二天逃婚的原因……”   穆兰有些不敢看苏妙漪,一股脑地又说道,“还有,你第一次进玉川楼,被他们追着要饭钱,刚好撞见容玠的那次……我叫人替你付了饭钱,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家那婢女根本没把钱给出去,因为容玠已经替你付过了……”   屋内静悄悄的,半晌没听见苏妙漪的声音,穆兰心中忐忑,不安地掀起眼皮悄悄打量她,却见苏妙漪仍低着头收拾行李,神色淡淡的,好似刚才那些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这样啊……”   苏妙漪幽幽地舒了口气,“所以呢?”   穆兰愣住。   苏妙漪转头看她,“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们做什么?”   穆兰一时语塞,“我只是想提醒你,容玠对你,并非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情。娄县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苏妙漪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穆兰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你知道?!”   苏妙漪斜着眼看向穆兰,露出些费解的神色,“你们这些人,当真是奇怪得很。从前在娄县,我心心念念要嫁给卫玠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劝告我,说卫玠对我毫无情意,并非良人。如今来了临安,我与容玠称兄道妹了,你们又偏来同我说,他其实对我有情……”   “……”   “我又不是个没心肝的。他喜不喜欢我,难道我会不如你们清楚么?”   穆兰哑然。   苏妙漪凉凉地笑了一声,“他从前喜欢我,可又瞧不上我。如今旧情难忘,却又拉不下脸面。容玠啊,就是这么拧巴的一个人。”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你既知道他喜欢你,还一口一个兄长……”   穆兰忽地反应过来,“你在装傻是不是!你是故意报复他,折磨他是不是?!”   “这就叫报复么?”   苏妙漪看了穆兰一眼,“我不过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些。”   从扶阳县主生辰那一日,苏妙漪就已经往前走了。而被困在那段无疾而终的婚事里、困在那段感情里的人——   唯有容玠。 第60章   翌日一早, 天还未亮,两辆马车就停在了苏宅门外。   容玠坐在前头那辆马车上,苏妙漪上了后一辆马车, 凌长风、苏安安和祝襄自然也都跟着苏妙漪,上了后头的马车。   望着马车周遭整装待发的容氏护院, 苏积玉略微放心了些,不过他最不放心的, 却不是这一路的安全,而是别的。   “妙漪……”   苏积玉走到马车边,唤了一声。   苏妙漪掀开车帘, 垂眼望向苏积玉, “爹, 还有什么吩咐?”   苏积玉支吾了几声, “此番去汴京,若是你娘亲要见你……”   听得娘亲二字,苏妙漪瞬间变了脸, 手一松, 就将车帘放了下来。   苏积玉知道她不愿听, 隔着车帘又劝了一句,“你与她也多年未见,她若想见你,你就去看看她吧,别太犟了……”   车帘忽地又被掀开, 露出苏妙漪略带愠怒的面容。   “她想见我就见我, 想不要我就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这世上什么都要遂了她的心愿不成?!”   苏积玉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终是脸色灰败地目送着他们的马车驶远。   车内,凌长风和祝襄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苏妙漪的娘亲。方才那寥寥几句,已经完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可看苏妙漪此刻阴沉的脸色,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凌长风只能看向苏安安,疯狂地朝苏安安使眼色。   可苏安安却埋头吃着自己的蜜饯,还给苏妙漪塞了一些,压根不理会凌长风。   苏妙漪吃了几口蜜饯,脸色才略微好转。   凌长风抓心挠肝,试探地问了一句,“原来你娘也在汴京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有什么好说的?”   苏妙漪倒是没生气,反而神色微妙地瞥了凌长风一眼,“等到了汴京,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天光亮起时,车队驶出了临安城,可还未走上官道,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苏妙漪一愣,将车帘掀开,就见遮云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苏娘子。”   “怎么了?”   遮云朝她身后张望了一眼,“苏娘子,前面的马车备了你爱吃的茶点,公子请你过去与他同乘。”   凌长风瞬间警惕起来,从苏妙漪身后探出一个头,“回去告诉容玠,她不去!”   遮云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想了想,回绝道,“我就不去了,我与祝先生还有不少事要商议。”   遮云不好回去交差,为难地挠挠头,“可是苏娘子,你们四个人挤一辆马车,太挤了。而且这么长的路,我家公子一个人坐前面,形单影只的,难免会觉得孤独寂寥……”   凌长风不客气地嘲笑,“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容玠那种人天生就是孤星,还会怕一个人待着?”   苏妙漪沉吟片刻,“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的确该有个人去陪兄长说说话……”   遮云顿时面露喜色。   短暂的休整后,容府的护院们驾着马,护送着两辆马车驶上官道,朝汴京的方向驶去。   前面的马车里,容玠黑着脸坐在中间,左边是端着点心盘子、吃得眉飞色舞的苏安安,右边是抱着一柄壑清剑、同样垮着脸的凌长风。   容玠:“……谁让你们来的?”   苏安安擦了擦嘴边沾着的点心碎屑,“姑姑说这边有好吃的。”   凌长风抱着剑,没好气地,“妙漪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可怜了,所以叫我们来陪你,说、说、话。”   容玠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妙漪也是你叫的?”   “你管得着么。”   凌长风如今也不怕容玠了,仗着苏妙漪也不在,他愈发猖狂地重复道,“妙漪妙漪,妙漪妙漪~”   容玠还不至于同凌长风做这些无谓的争执,他宁愿与苏安安说话。   “慢些吃。”   容玠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小袋酥琼叶,递给苏安安,“你喜欢的酥琼叶。”   苏安安双眼瞬间放光,高兴地接过酥琼叶,“连酥琼叶都有……”   “不止是酥琼叶。”   容玠随手拉开车里的暗格,里头竟满满当当装着各种蜜饯点心。   苏安安一眼看出了端倪,“好多都是姑姑爱吃的,待会我给姑姑也拿一点!”   容玠唇角微掀,颔首,“这就对了。”   眼见着苏安安投了敌,凌长风不服气地掏出一个蒸饼,“苏安安,别吃那些花里胡哨不顶饱的了,你最喜欢的不是蒸饼吗!”   凌长风将蒸饼递给苏安安,却又不肯给她,威胁道,“把酥琼叶扔了,蒸饼才给你。”   苏安安:“……”   凌长风循循善诱,“苏安安,这蒸饼和酥琼叶其实是一种东西!酥琼叶,听着好听,看着花哨,其实不过就是把普通蒸饼切成薄片,再煎成金黄色,涂上蜂蜜、撒些佐料装点,这样折腾一番,价钱就翻了好几倍……”   说着,他斜了容玠一眼,轻蔑道,“华而不实,招摇撞骗!”   凌长风又转向苏安安,将蒸饼递得更近了些,“至于这蒸饼呢,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你看着什么样,吃到嘴里就是什么样,原汁原味、纯正质朴!苏安安,你会选哪个?”   凌长风期待地盯着苏安安,就好像问的不是蒸饼和酥琼叶,而是他和容玠,谁更好。   苏安安望着眼前的蒸饼和手里的酥琼叶,陷入纠结,“……”   容玠不动声色地垂眼,“蒸饼到处都有,有何稀奇?这袋酥琼叶,却是昨日遮云在李记点心铺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到的。”   苏安安心一横,抱紧了手里的酥琼叶,“我,我今日先吃酥琼叶,改天再吃蒸饼!”   “……”   凌长风笑容一僵,恨铁不成钢地朝后靠去,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蒸饼。   转眼对上容玠淡定自若的模样,他愈发不平,忍不住又咬着蒸饼挑衅道,“其实按道理来说,妙漪如今将你视作骨肉至亲,唤你一声兄长,我也该对你恭敬些。”   “兄长”二字一出,容玠眉宇间到底还是掠过一丝寒意,不过转瞬即逝。再抬眼时,面上又是波澜不惊。   “你既有此心,那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妨同你说句真心话。”   容玠看向凌长风,口吻犀利,“莫说是苏妙漪,便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也断然不会允许她同一个百事无成、不学无术的书肆伙计在一起。凌长风,就凭你如今的模样,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配得上容氏义女,配得上苏妙漪?”   “……”   凌长风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扣着壑清剑的手掌也猝然收紧。   他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想拔出剑把容玠剁碎,却又没有豁出去的胆量,于是脸色青了白,白了灰,最终只能颓然地靠回了车壁。   苏安安看似两耳不闻车内事,一心只吃酥琼叶,可在下了马车后,还是趁着给苏妙漪塞点心的机会,悄悄同她耳语——   “凌长风被容玠欺负哭了。”   苏妙漪:“?”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凌长风,只见他一个人蹲在树荫底下,用壑清剑在地上挖着坑,背影就跟个郁闷的蘑菇似的。   “容玠做什么了?”   苏妙漪压低声音问。   苏安安将一枚酥琼叶嚼得嘎嘣脆,含糊其辞,“也没什么……就是……羞辱他。”   “羞辱……”   苏妙漪微微瞪大了眼,忽然有些同情凌长风。   毕竟容玠羞辱起人来……是挺疼的。   于是歇完这一阵再次启程时,苏妙漪叫住了蔫头耷脑的凌长风,“凌长风!”   凌长风一只脚已经跨上了容玠的马车,闻声顿住,转头看过来,眼睛果然红红的。   苏妙漪愈发对苏安安的话深信不疑,口吻里多了一丝关切,“我有话同你说,你回来坐。”   凌长风浑身一震,就好像突然被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又支棱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提着壑清剑就跳下了车,“来咯!”   车帘被掀开,容玠看着凌长风跑向苏妙漪,又看着苏妙漪随手替他摘掉了头上的杂草,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容玠薄唇紧抿,眉宇间缓缓蒙上了一层暗影。   “公子……”   遮云担心地唤了一声。   容玠放下车帘,语调平平,“启程。”   日暮时分,容氏的车马赶到了扶风县,寻了个客栈落脚。   颠簸了一整日,苏妙漪只想早些休息。她与苏安安住在一间屋子,一进门,便累得在床榻上躺下了。   “姑姑,晚饭还没吃,你就要睡了吗?”   苏安安过来摇她的衣袖。   苏妙漪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先让我睡一会儿。”   “可是我饿了……”   苏妙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你自己下楼,找些吃的……”   “哦。”   苏妙漪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夜色落幕,屋内也是一片昏黑。她缓缓坐起身,扫视了一圈,没能瞧见苏安安的身影。   “苏安安?”   唤了一声,也无人回应。   隐约记起睡前与苏安安的对话,苏妙漪连忙推门下了楼,可在客栈楼下转了一圈,竟还是不见苏安安。   苏妙漪眼皮不安地跳动了几下,着急起来,她拦下客栈的杂役,询问他有没有看见苏安安去了哪儿。   “怎么了?”   容玠出现在苏妙漪身后。   “苏安安不见了!你看见她了吗?”   “她想去街上找些吃的,我让遮云带她去了。”   闻言,苏妙漪才骤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话音未落,遮云却是从客栈外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公子!公子不好了!”   苏妙漪的一颗心倏然又被悬起,蓦地转身看向遮云。   “苏娘子……”   对上苏妙漪的视线,遮云脸色愈发青白,“苏,苏安安走丢了……”   ***   扶风县地方不大,晚上自然不像临安城一样热闹。众人出来寻苏安安时,街上的各家店铺都已经打了烊,连店外悬着的灯笼都熄了,街巷间暗影憧憧,唯有从云间漏出的清浅月色浮动着。   “安安姑娘想吃这家的茶果子,我方才在这儿排队。结果一转头,她人就不见了……”   遮云将人都带去了方才苏安安走失的那条街,愧疚地连眼都不敢抬。   苏妙漪却根本顾不上埋怨他,扭头就拦下了街上经过的行人,向他们一个个描述苏安安的模样,“大约这么高,穿着杏色衣裙,梳着双平髻……”   其他人也纷纷在街巷间穿行,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苏安安。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当地人听见他们找孩子,竟都露出一种微妙而古怪的神情,像是想要透露些什么,可却又有所顾忌,最后什么都没敢说。   有个年迈的老妇人忍不住剜了凌长风一眼,“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是没听过我们这扶风县的名声吗……”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连忙走过来,“什么名声?”   那老妇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答,摆摆手,扭头就走了。   没过一会儿,街上便连行人都没了,他们也无处打听,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   见苏妙漪秀眉紧蹙、方寸大乱,凌长风忍不住劝她,“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苏妙漪咬牙,“不行,苏安安人都没找到,我怎么可能回去……”   容玠也走了过来,“客栈那里总得有个人守着。苏安安并非是懵懂无知的垂髫小儿,或许已经自己找回客栈了。”   “……”   苏妙漪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改了口,“那我回客栈。”   苏妙漪忧心忡忡地回了客栈,谁料一进门,抬眼就见苏安安正安然无恙地同一个年轻妇人坐在客栈大堂里。   “苏安安!”   苏妙漪又惊喜又恼火地冲了过去,对着苏安安脑袋就来了一下,“你跑哪儿去了?!”   送苏妙漪回来的容氏护院一看见苏安安,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立刻转头去给还在街上找人的容玠和凌长风传信。   苏安安吃痛,捂着后脑勺无辜地望着苏妙漪,“姑姑,我迷路了……幸好遇到了吴姐姐……”   吴姐姐……   苏妙漪不解地转头,竟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反应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吴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娘子起身,笑着朝苏妙漪行了一礼,“苏老板忘了?我本就是扶风县的人啊。”   这位吴娘子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当初第一个找到临安、找到穆兰,要她帮忙写状书的那位寡妇。   当初她找到知微堂,还是苏妙漪找了个客栈将他们孤儿寡母安置下来,穆兰花了三日的时间替她写状书,教她怎么打官司,所以在吴娘子心里,穆兰和苏妙漪都是她的恩人。   “我见安安姑娘在街上落了单,就赶紧先把她带回家了……”   吴娘子也露出同街上那些人一样的神情,欲言又止,“我们这扶风县和临安城可不太一样。”   苏妙漪愈发觉得奇怪,忍不住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吴娘子观望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扶风县不大太平,安安姑娘今日幸好遇上的是我,这才有惊无险。接下来你们可千万不能让安安姑娘一个人在街上落单了……至于其他的,苏老板,你就莫要多问了。”   “……”   苏妙漪想了想,还是对吴娘子使了个眼色,“你随我来。”   三人上了楼,将屋门一关,苏妙漪又问了一遍,“这里没有其他人,吴娘子,你便把事情原委都同我说清楚吧。扶风县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娘子犹豫片刻,才叹气道,“扶风县,常常会有孩童走失。莫说是外地赶路经过的,便是县里的,孩子在家门口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人可能就不见了……”   苏妙漪皱眉,“被拐走了?扶风县的掠卖之风竟如此猖獗……那为何不报官?”   “被掠走的大多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当然也报过官,可官府迟迟没查出个所以然。”   “都发生了这么多宗掠卖案,总该有些线索吧?”   “官府有没有线索,我们不知道,但其实街坊间一直有传言……”   吴娘子支支吾吾地,“说这掠卖孩童的案子,和我们县上的慈幼庄有些关系。”   苏妙漪一愣,“慈幼庄?”   吴娘子颔首。   苏妙漪的眸光忽然一亮,有些迫切地向前倾了倾身,“据我所知,如今各地的慈幼庄都是第一富商裘恕的赡助义举。那你们这扶风县的慈幼庄……”   “亦是裘大善人所建。”   吴娘子唉声叹气,“裘大善人建这慈幼庄本是为了救济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怎的,如今竟造了个吃人的魔窟出来……有人说,被掠卖的孩童其实都藏在慈幼庄里,有的被卖出去了,有的就被锁在后院做苦力……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些流言,没凭没据的……”   吴娘子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留意到一旁苏妙漪的神情变化。   将吴娘子送走后,容玠和凌长风等人也回来了。见苏安安平安无事,众人总算都松了口气。   “各自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容玠发了话。   苏妙漪眸光微闪,没有应声。   容玠察觉出什么,看向她,“怎么了?”   苏妙漪掩饰地咳了两声,“没什么。兄长说的是,我这就回去休息了。”   苏妙漪拉着苏安安回了屋子。   容玠又盯着她们紧闭的房门多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夜深人静,客栈里的烛火都熄了。   几不可闻的“吱呀”一声。   苏妙漪的房门又一次被从内拉开,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借着月色,摸到了隔壁的房门口,抬手叩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拉开,睡眼惺忪的凌长风探出了头,“大晚上的,招魂……唔。”   苏妙漪捂住了凌长风的嘴,直接将他拖进屋内,重新阖上了房门。   凌长风先是惊愕,待看清冲进来的“狂徒”是苏妙漪时,原本要挣扎的动作瞬间就收了回来。   进屋后,苏妙漪才松开了凌长风。   凌长风直起身,表情古怪地看向苏妙漪,又羞赧又纠结地,“苏妙漪,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妙漪轻叱了一声,转而抬眼,双眸闪闪发亮地看向凌长风,“凌长风,你想不想在进京之前给裘恕送份大礼?”   凌长风怔住。 第61章   风轻日暖, 春和景明。   天光将整个扶风县照亮。东郊,一座院墙高耸、大门紧闭的庄子矗立在山脚下,与县里其他错落简朴的民宅相较, 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富奢气派,俨然像是哪个名门望族在这县里修建的别院。   而走近一看, 那庄子外头高悬的金丝牌匾上却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慈幼庄”。   慈幼庄内,水榭楼台、九曲石桥。檐楹下, 衔泥燕飞进飞出,垒筑着窝巢。而除了燕语呢喃,整座庄子都静悄悄的, 雅致而幽谧。   一片寂然里, 仆妇领着一对男女穿过回廊, 朝正堂里缓缓走去。   男人凤骨龙姿、穿着富贵, 俊朗的眉宇间带着一股吊儿郎当、骄横恣肆的纨绔气。而女子梳着妇人发髻,发间簪满了金银珠翠,张扬跋扈, 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棵行走的摇钱树般, 光芒闪闪, 几乎能刺得人睁不开眼。   女子一手摇着团扇,一手亲昵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也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可神态却略微有些僵硬。   不过即便如此,也能一眼瞧出二人是对夫妻。而且是一对就算没有万贯家财, 家底也称得上殷实的夫妻。   管事的仆妇将二人带进了正堂。正堂两侧已经坐了两对同样打扮不俗的夫妇, 只是年纪却大出不少,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模样。   而正堂中央,坐着一位青裙缟袂、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 正神色郑重地听着那两对夫妇说话。   仆妇走上前,恭敬地唤她,“庄主,这二位是临安来的傅老爷和傅夫人。”   正堂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看向来人,当目光落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时,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诧异。   傅夫人摇了摇团扇,抬着下巴扫了一眼众人,眸光流转间,尽是一幅颐指气使的架势。她最后才看向庄主,挑着眉问道,“你就是这慈幼庄的管事?”   庄主顿了顿,还是站起来应了一声,“妾身姓尹,是这慈幼庄的庄主。”   “尹庄主是吧?”   傅夫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几眼,表情有些不屑一顾,“你们这庄子从外头瞧着气派,怎么一进来,连个孩子的影都看不见?这儿真是慈幼庄吗?”   尹庄主眸光闪了闪,刚要应答,那位年轻的傅老爷却是抢先开口了。   “夫人,那咱们换个慈幼庄便是。何必非要到这扶风县来收养孩子,穷乡僻壤的,能出什么好苗子……”   “老爷!”   傅夫人娇滴滴地叱了一声,听得堂内其他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个慈幼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听人说,他们这后头有一大片莲花池,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这可是福地!养出的孩子也一定都是有福运的……”   尹庄主忍不住出声解释了一句,“傅夫人,传言不可尽信……”   “这么说来,你们后院没有莲花池?”   “莲花池是有的……”   “那现在可开花了?”   “确实也开了……”   傅夫人顿时双眼放光,两手一拍,“这不就得了!这才刚开春,莲花就开了,可不就是祥瑞之象么?况且前几日我特意找了大师解梦,大师说与我有缘的子嗣,就在一处春日开夏花的灵境……”   说着,她转向傅老爷,摇着他的胳膊笑道,“老爷,咱们来这儿定是来对了!”   傅老爷无奈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还不小心被她头上的金钗戳了一下,表情狰狞了一瞬,才宠溺地叹气道,“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语毕,二人也在侧边的座位落座。恰好仆妇上了些茶点来,二人你喂我一口茶,我喂你一块点心,黏黏糊糊地叫人不忍直视。   正堂里其他上了年纪的夫妇面面相觑,纷纷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饮茶。   尹庄主忍了忍,神色恢复自如,“这么说来,傅老爷和傅夫人也是来我们慈幼庄收养孩童的?”   “那不然呢?”   傅夫人无所顾忌地嗤笑道,“来你们这儿还能为着其他事么?”   尹庄主点点头,“那二位稍候。”   尹庄主转向那引路的仆妇,将两张字条递给她,“带这几位去后院,按照字条上所列,把符合要求的孩子们带出来他们瞧瞧。”   “是。”   仆妇接过字条,“老爷夫人们,随老身来吧。”   那两对夫妇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盅,随她离开。   见状,傅夫人也站起了身,嚷嚷道,“他们都能见孩子了,怎么偏偏剩下我们?”   “傅夫人稍安勿躁。”   尹庄主客气地笑道,“依照我们慈幼庄的规矩,孩子们送出去之前,还得了解各位收养人的家世出身。方才那几位都已经说过了,现在轮到您二位……傅老爷,您不妨简单地介绍一下,家住何处,做何营生,若是为官,年俸几何,若是经商,有多少田地铺子?”   傅老爷愣住,下意识看向傅夫人,傅夫人则是一声不吭地转着手腕上的赤金镯子,似笑非笑。   见状,尹庄主言语间又多了几分试探,“询问这些,也是为了孩子们好。慈幼庄的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想尽量为他们找个靠谱些的去处……二位若是为难,那便算了吧。其实二位年纪尚轻,瞧着也情深意笃,这孩子嘛,迟早会有……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地来慈幼庄收养子嗣……”   此话一出,方才还眉开眼笑的傅夫人竟是突然变了脸,一扬手,案几上茶盏瓷碟就尽数被扫了下来。   伴随着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傅夫人蹭地站起身,抬手朝尹庄主一指,瞋目切齿,大发雷霆,“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就是想来这儿挑个孩子,你收了钱,只管办事就好,多嘴多舌问什么问?”   尹庄主僵在原地。   傅夫人一脸刁蛮,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直接朝尹庄主掷了过去,“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们养不起孩子,交不起恩养钱吗?!这些够不够?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和我家老爷从头到脚这身打扮,像是骗子吗?”   眼见着那银票洒在地上,尹庄主脸上的客气碎裂了一角,眉眼间终于按捺不住地浮起几分怒意,“你……”   “夫人你消消气,庄主她不是有意的,她这也是例行公事……”   傅老爷忽地站起来,拉住傅夫人开口劝和。   傅夫人咬着牙,表情由怒转悲,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投入傅老爷的怀抱,哀哀戚戚地抽噎着,张口就是一阵颤音,“老爷!她,她羞辱我……”   一转眼的功夫,哭得梨花带雨,倒像是被欺负了一般,哪有半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尹庄主:“……”   她经营这慈幼庄有十个年头,见过的豪门富户多了去了,其中也不乏神神秘秘、藏着掖着的,但像傅夫人这样骄纵乖张、喜怒无常,看着像是有大病的,还是头一个……   傅夫人还在哭,声音尖细地有些刺耳,“我还没问她几句孩子的事,她倒是盘问起我们的底细来……这儿到底是慈幼庄还是官府衙门?难不成收养个孩子还非要把我们一寸一寸扒光了不成……”   下一刻,哭声戛然而止。   尹庄主揉着耳廓,蹙眉抬眼,却见那傅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是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夫人!夫人!”   傅老爷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抱紧,“糟了,我家夫人怕是心疾发作了……”   ……果然是病得不轻。   尹庄主心中刻薄而漠然地想着,面上却作出一幅关切的姿态,又唤来两个仆妇,“快,速速将傅夫人带去客房安置!”   傅老爷拒绝了两个仆妇的帮助,直接将昏过去的傅夫人打横抱起,健步如飞地跟着她们绕进了后院的客房,沿路从九曲桥上经过了那片莲花池。   竟真如传闻一般,初春时节,芙蓉出水,满池莲香。   傅老爷的步伐微顿,很快又收回视线,将傅夫人抱进客房,在床榻上放了下来。   尹庄主紧随其后,对两个仆妇道,“去后院请个医师来……”   “不必了尹庄主,我家夫人自幼患有心疾,这药都随身带着。”   傅老爷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笨手笨脚将傅夫人扶起来,将一粒药丸喂进她嘴里,随即将人放平。   待做完这一切后,傅老爷才站起身,朝尹庄主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庄主会意,跟着他从屋内走出来。   “庄主莫要见怪。”   傅老爷一脸尴尬地对尹庄主解释道,“我家夫人体弱多病,尤其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不仅叫她敏感易怒,还让她难以生育……我们请了多少大夫,个个都说她于子嗣一事上毫无指望!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听从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来了扶风县……”   尹庄主愣了愣,“原来如此……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方才说错了话,才惹得傅夫人如此反应。”   傅老爷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尹庄主手中,“我家夫人在临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她不愿被人知晓自己的病症,所以还请庄主千万保密,也莫要再多问了。方才那些银票和这些金子,便是我们二人的酬谢……”   尹庄主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那荷包,又朝客房内扫了一眼,脸上阴云转晴,“慈幼庄的规矩倒也不是死的,傅老爷和傅夫人既然如此诚心诚意,那今日我便为你们破例一回也无妨。二位想要收养男孩还是女孩,多大年纪?”   傅老爷千恩万谢,“自然是男孩,年纪越小越好。”   尹庄主颔首,“那傅老爷是现在去看看孩子,还是等傅夫人醒来后一起?”   “自是要等我家夫人一同前往。”   尹庄主召来一个仆妇,吩咐道,“等傅夫人醒后,你便带他们去乾字院。”   仆妇应了一声。   二人离开后,傅老爷才转身回了客房。   床榻上,本已昏厥的傅夫人一下睁开眼,蓦地坐起身,满头的珠翠步摇都在抖颤,发出一阵玎玲碎响。   “你刚刚给我喂了什么?”   傅夫人将方才的娇蛮跋扈收敛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平心静气、镇定自若的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凌长风,你不会趁机把我毒死吧?”   “……苏安安带的甘草枇杷丸,你连这都吃不出来?”   乔装成“傅老爷”的凌长风走回来,一言难尽地垂眼望她,“苏妙漪,来之前怎么说的,不是说你照着穆兰演,我照着傅舟演吗?”   苏妙漪揉着酸疼的脖颈,嗯哼了一声。   “穆兰有你这么作这么浮夸么?你这演得也一点不像她,纯属自由发挥!我都被你吵得接不住戏了……”   凌长风掏掏耳朵,“嘶,耳鸣。”   “你懂不懂什么叫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苏妙漪站起身,拔了两根金钗收进袖子里,总算觉得脑袋没那么重了,“你要是能随口编出个像样的官职、商铺,我用得着发疯么?”   凌长风小声嘀咕,“光说我,你不是也没编出来么……”   苏妙漪噎了噎,“那我也是第一回来慈幼庄,谁知道收养个孩子还要被盘问得这么细……”   顿了顿,她又看向凌长风,勉为其难地挑挑眉,举起手,“不过你胡说八道的本事也见长,能编出心疾这么一套说辞,咱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凌长风也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与苏妙漪击了下掌,跃跃欲试地,“咱们如今已经混进来了,然后呢?该怎么做?”   苏妙漪想了想,走到窗边,将后窗推开,正对着那片莲香阵阵的荷花池,“走,出去转转。”   日上三竿。   扶风县西边最大的客栈外头,两辆马车已经被牵出来候了许久,车夫戴着斗笠靠坐在车驾上昏昏欲睡。   客栈大堂里,容玠坐在桌边,将手里那封留书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唇角紧抿,眉宇间仿佛凝着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不远处,容氏的护院们低眉敛目站在一旁,只觉得周遭的气压低得叫人窒息。唯有遮云鼓起勇气劝了一句,“公子,既然苏娘子还有别的事要做,那咱们就先行上路吧……”   “别的事……”   容玠缓缓掀起眼,却并未看遮云,而是看向苏安安,“她和凌长风,能有什么事要做?”   苏安安连忙摇了摇头,“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姑昨晚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遮云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昨晚就走了?”   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到后背又窜起一丝寒意,顿时僵硬地转过头。果不其然,容玠脸上的阴云又浓沉了几分。   祝襄出声解围道,“许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我们东家不愿耽搁大公子进京的行程,这才让大公子先行一步……”   容玠眼睫微垂,却是没应声,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笑却反叫遮云等人更加提心吊胆。   那封留书在容玠指间打了几个转,才被他攥进掌心,揉碎后洒进一旁的渣斗。   他启唇道,“去把昨晚送苏安安回来的那个吴娘子叫来。”   ***   慈幼庄内。   苏妙漪和凌长风趁着四下无人,从客房里溜了出去。二人虽不认识路,可却知道这慈幼庄的秘密定藏在深处,于是循着莲花池边的亭廊一路朝西边走。   没走几步,苏妙漪就停了下来,盯着满池盛开的莲花池发怔。   凌长风折返回来,“看什么呢?”   “这个天气开莲花,的确有些古怪……”   “或许是风水好吧?”   凌长风念叨着,目光忽地落在什么上头,顿住,“你看,这廊桥上的砖块都奇奇怪怪的,像阵法似的。”   苏妙漪顺着凌长风的视线低头一看,桥面上由两块短砖和一块长砖间隔着拼合而成。她无语地撇撇嘴,“什么阵法,这不就是最常见的工字拼吗?”   凌长风仍是觉得不对劲,“工字拼长这样吗?”   苏妙漪不愿跟他废话,催促道,“就长这样,走吧。”   凌长风将信将疑地回过神,跟着苏妙漪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下了廊桥,瞧见一排上了锁的院门。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这些院子的院门虽上了锁,可院墙边却还有花窗,能隐约看见院子里的情形。   两人不约而同凑近,只见一墙之隔的那头,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些绣架,坐在绣架前埋头做着针线活的都是些小姑娘,比苏安安瞧着还要小一些。   “果然!”   凌长风义愤填膺,“这慈幼庄果然有问题,竟然让这么小的女孩做绣工……嘶。”   苏妙漪掐了凌长风一把,“你小点声!女红是女子的必修课,六岁习女红之小者,十岁后习女红之大者,再能干些的,十三岁能织素、十四岁能裁衣。她们看着确实已经到了要练针线活的年纪……”   凌长风悻悻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从院门口经过时,瞥见了院门上有四道刻痕,只是最上面那道刻痕中间断开了一些,像是没刻清楚。   苏妙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继续往前走。   第二个院落全是男孩,与上个院子里的女孩年纪相仿,只是面前的绣架都换成了矮几,矮几上是一些书和算盘。院门上同样刻着四道刻痕,最下面一道从中间断开。   再往前几个院子,依旧都是男女隔开,一间男院、一间女院……   他们中间还经过了一间院子,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一排衣裳干净、扎着两个发结的女童。而她们面前则站着方才在正堂里见过的一对夫妇和一个仆妇。   在仆妇的引领下,女童们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自己的乳名,又将自己绣的小手绢双手奉上,看得那对夫妇频频点头、喜笑颜开。   “教女孩绣工,教男孩算术,对他们日后倒是颇有益处。这么一看,这慈幼庄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凌长风压低声音道,“而且这些孩子们穿得干干净净,气色也不错,不像是被诱拐、被虐待过的样子……”   苏妙漪抿唇,默然不语。   “哟,傅老爷,傅夫人!”   转悠了半天的两人终于被路过的仆妇发现,“您二位怎么自己就到这儿来了?”   苏妙漪眸光轻闪,顿时抚了抚额头,柔弱无力地往凌长风身边一靠,下巴一抬,作出盛气凌人的架势,“你们那屋子不透气,我要再不出来转转,就得憋死在里面了!”   凌长风又打圆场道,“我家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看孩子们了。只是你们这院子的门怎么都锁着?”   仆妇解释道,“这些孩子们年纪小、不好管,若是不把门锁上,他们怕是会乱跑……傅老爷,傅夫人,二位这边请。”   仆妇将他们引到了最南边的第一间院子,推门而入,婴孩的嬉笑和啼哭声随之传进他们的耳里。   苏妙漪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还是他们进慈幼庄后,第一次听到孩子们发出的声音……   这间院子里,全是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有的被乳母抱在怀里,有的睡在摇床里。   仆妇拍了拍手,那些乳母们便将孩子们一一抱了过来,给苏妙漪和凌长风过目。   “傅老爷,傅夫人,这间院子里都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孩,二位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苏妙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目光从那些婴孩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不自觉放轻,“小小一个扶风县,竟有这么多弃婴?”   仆妇的表情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自若,叹气道,“也不止是扶风县。夫人有所不知,这附近的十村八县,只有我们扶风县有慈幼庄。所以那些村子和县里的人生了孩子,不想要了,便会跑来扶风县,天黑之后偷偷丢在我们庄子门口……”   苏妙漪故作诧异地回头,“那不论是谁丢的,你们都收留?这样一来,以后来你们这儿丢孩子的不就更多了?这么多弃婴,不是个个都能被收养,从小养到大这么多开销,你们慈幼庄承担得起吗?”   “傅夫人,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仆妇笑了起来,“我们的东家可是京城第一首富裘大善人呢!”   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脸色都黑了一瞬。   “裘大善人每年给我们慈幼庄的善款,都是按照人头算的,所以无论有多少弃婴,只要裘家还在,我们慈幼庄就有口饭吃……”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仆妇连忙转移话题,“夫人可有看中的孩子?”   苏妙漪想了想,随手指了个小脸皱巴巴、肤色也最黑的男婴,同凌长风说道,“老爷,你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你?”   凌长风:“……”   苏妙漪笑意盈盈,“我觉得挺像的。”   “夫人看中这孩子了啊……”   仆妇朝乳母使了个眼色。   乳母当即面露难色,“夫人,这孩子可不行。这孩子已经被另外一户人家认领了,只是他们家境不算好,说是想等漏雨的屋顶整修好了,再把孩子接回去……”   苏妙漪挑挑眉,口吻刻薄地讽刺道,“都窘迫成这样了,还养什么孩子,不如让给我!这孩子要是跟了我们,那可是穿金戴银住大宅子的!”   仆妇与乳母相视一眼,“这孩子入了您二位的眼,自是天大的福气……只是那户人家已经交了恩养金,恩养金是不多,可若我们慈幼庄毁约,可是得赔付十倍呢!”   “十倍而已……”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就在仆妇和乳母都期盼地等她开口时,她忽地笑容一收,脸色又冷下来,“那我可得和我家老爷再商议商议。”   仆妇:“……”   乳母:“……”   仆妇不甘心地追问道,“傅夫人,那您和傅老爷可要尽快决定啊,不然明日那户人家就来领人了……”   “知道了。”   苏妙漪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搂住凌长风的胳膊朝外走,“老爷,我饿了~”   凌长风会意,转头吩咐仆妇,“听见我夫人的话了么?还不送些膳食来客房!”   仆妇和乳母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头也不回的绝情背影,暗自思忖——   果然如庄主所说,这位傅夫人是个性子乖僻的。   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客房。   房门一关,苏妙漪立刻就松开了凌长风的胳膊,二人异口同声。   “这慈幼庄挺正常的。”   “这慈幼庄果然有问题。”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凌长风挠挠头,面露不解,“……哪里有问题?”   苏妙漪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在屋子里翻找出了纸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凌长风不明所以,于是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苏妙漪,我知道你想用慈幼庄的丑闻扳倒裘恕。可若是没这回事,咱们也不能硬造一件事出来……你别太失望了……”   苏妙漪蓦地扬手,用笔杆在凌长风身上一顿猛戳,“你胡说什么?”   凌长风被戳得龇牙咧嘴,“你来查慈幼庄,不就是为了搞臭裘恕的名声吗?”   “是啊,可我也宁愿这慈幼庄干干净净,宁愿他们做的都是善事……”   苏妙漪瞪他,“你自己心里龌龊,就觉得别人也龌龊。”   凌长风:“……行行行,我龌龊。”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将自己写写画画的纸摊开在桌面上,“我是真的觉得这个慈幼庄不对劲,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个院门上都有四道不一样的刻痕。”   凌长风研究着苏妙漪画出来的刻痕,“好像是有,我以为就是小孩随便刻的……”   “那不是随便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应该是卦象。我们看到的第一间院子,是伏羲十六卦中的第八卦虚卦,第二间院子是第七卦,震卦,由北向南,卦数倒着往前排……”   苏妙漪最后指着那四道“——”的刻痕,“这是我们进的那间院子,也是南边的第一间院子,对应着第一卦,乾卦。”   凌长风忽地想起什么,蓦地睁大了眼,“没错!尹庄主之前说过,让人带我们去乾字院!”   苏妙漪一拍手,“那就没错了,果然是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想了想,“就算是按照伏羲十六卦来排院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吧。这不就和客栈里的天字号房、地字号房是一个道理吗?”   “确实有相似之处。”   苏妙漪冷笑,“客栈是按照住宿的价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这慈幼庄却是按照孩童的年纪,将他们分出了贵贱高下。”   凌长风一愣。   见他一脸茫然,苏妙漪便知他带上了眼睛,却没带上脑子,只能耐心地解释道,“难道你就没发现,从乾字院到虚字院,孩童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院内的布置和陈设却越来越粗糙、潦草,还有他们的衣裳和所用器具。   乾字院的婴孩,连襁褓都是绸缎所裁,拨浪鼓都镶着金边,兑字院和灵字院还有木质滑梯、木马这些玩具。   可再往后呢,离字院能下地的孩子,穿的是麻衣。而最后的虚实二院,只能穿粗布,用劣墨,连绣架和桌子腿都生了蛀虫……”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凌长风也从回忆中寻到了蛛丝马迹,脸色微变,“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年纪越大,待遇越差。”   “因为年纪越小,越有可能被人收养,越能被他们卖个好价钱。”   来之前,苏妙漪已经打听过,慈幼庄对外公开的恩养金确实不高,庄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靠这笔恩养金获利。可从方才在乾字院,那仆妇和乳母哄抬身价的情形看,若想要把自己看中的孩子带走,绝不是仅仅要付一笔恩养金……   “在乾字院没能送出去的男孩,随着年岁见长,就会被淘汰到兑、离、震,女孩则会从景字院挪去灵、聚、虚……”   苏妙漪总结道,“在这个慈幼庄里,孩童们好像只是一笔用来买卖的生意。”   凌长风沉吟片刻,也起了疑心,“而且这座慈幼庄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女孩懂事和顺也就罢了,可男孩竟也那么乖巧?他们正是爱玩爱闹、淘气的年纪,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爬树下河,捉鸡逗狗,总之肯定不会乖乖坐在那儿看书打算盘……”   苏妙漪认同地点点头,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眼底掠过一丝忧色。   “怎么了?你又想到什么?”   凌长风问。   “我们只看到了八间院子,而且这八间院子里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   苏妙漪望向后窗,声音轻飘飘的,“那十岁以上的呢?那些几乎不可能再被收养的孩子们,是被赶出了慈幼庄,还是被藏在了其他什么地方?伏羲十六卦,可还剩下八卦呢……”   听到最后一句,凌长风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   二人默然半晌,决定在这慈幼庄里留宿一晚,趁夜深人静时,再去后院查探一番。   然而他们的如意算盘却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被乌泱泱一群拿着朴刀的打手踩了个稀巴烂。   “早知道就把壑清剑带上了……”   凌长风将苏妙漪护在身后,望着那些围上来的打手,暗自咬牙。   这种关头了,苏妙漪还不忘损他,“多重啊,而且带了也没用。”   凌长风:“……”   “别和他们硬碰硬。”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别打草惊蛇……”   凌长风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抵抗。   夜晚的慈幼庄甚至比白日里更诡异,回廊的廊檐下上悬挂着两排深红色的灯笼,让所有亭台楼阁和莲香浮动的荷花池都被朦胧的红光笼罩。   苏妙漪和凌长风被捆得严严实实,直接被押去了白日里面见庄主的正堂。   “尹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妙漪一进门便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对着尹庄主叱道,“你们这慈幼庄到底是做孩子的生意,还是做强盗的买卖?!”   尹庄主端坐在堂上,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随即才掀起眼,打量苏妙漪和凌长风,“二位在我们这慈幼庄待得如何?可得到想要的了?”   “尹庄主说的是孩子?”   凌长风遵照苏妙漪吩咐的,开始装傻,“我们不是说过了,要晚上商议商议,明日再给你们答复……”   “你们二人来慈幼庄,想要的真是孩子吗?”   尹庄主似笑非笑,“白日里就在庄子里乱逛,大晚上的又要出门。你们在找什么?”   苏妙漪气笑了,“我和我家老爷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赏荷,这你们也要管?难不成你们这慈幼庄晚上闹鬼吗,白日里也没说不让人出来走动啊?”   “傅夫人莫见怪。”   尹庄主淡淡道,“我们这庄子里都是些孩子,为了防止歹人闯进来作祟,所以要格外谨慎小心。只要您二位愿意自报家门,便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亲自替你们松绑,奉茶谢罪。”   凌长风蹙眉,“尹庄主,白日里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我不多过问你们二人的底细是一回事。可你们二人蓄意欺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尹庄主懒得再同他们废话,拍了拍手,一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就捧着本册子从堂侧走出来。   “整个临安府共有傅姓人家八百二十一户。”   那男人一板一眼地念道,“可二位身上的银票和金银首饰,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在这八百二十一户人家里,只有十三户有这样的家底。而这十三户里,与二位年纪相仿的夫妇,也不过四对而已。其中还有一对,两个月前刚刚和离。如此便只剩下三对。敢问二位,是城东傅家,还是城南傅家?”   “……”   凌长风和苏妙漪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   凌长风:叫你非要姓傅!换个姓孙的,姓李的,人不就多了?   苏妙漪:重点是这个吗?他们连临安城的户籍册子都能拿到手,你姓什么都没用!   尹庄主压下眉眼,阴恻恻地望着他们,“都到了这个关头,若你们还是不肯说,那便是当真包藏祸心。既如此,就不要怪我们用对待贼寇的手段招待二位了……”   语毕,她抬了抬手,堂下的几个打手当即走上前来,竟是寒光闪过,朴刀出鞘,架在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颈间。   苏妙漪眸光微缩,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守着慈幼庄的门房便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疾呼道,“庄主,庄主不好了!有,有群匪徒闯进来了……”   尹庄主眉头一皱,霍然起身,朝外走去,经过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时,忽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把他们二人带上。”   一群人从正堂离开,径直往后院撤去。可刚走上横跨莲花池的那座九曲桥,那群擅闯慈幼庄的“匪徒”就蒙着面、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地追了上来。   两拨人在九曲桥上陷入对峙,熊熊火光驱散了莲花池上的迷蒙红雾。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这慈幼庄?!”   尹庄主面色微沉,站在那些持着朴刀的打手身后,望向那群蒙面“匪徒”。   苏妙漪被捆缚着双手,一转身,就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从那些蒙面“匪徒”的身后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袭宽袍白衣,外罩一层雾蒙蒙的墨色缂丝纱袍。那印着金色云雷纹的纱袖下,是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着一把短刀。   憧憧火光,忽明忽暗。   明暗交错间,苏妙漪终于窥见了那双清隽冷淡、此刻却凝结着几分肃杀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缩,连忙移开视线,有些心虚地往尹庄主身后藏了藏,又下意识转头与凌长风对了一眼。   凌长风也看清了来人是容玠,他脸色忽青忽白,也默默地往苏妙漪身边挪了一小步,用前头那些打手的脑袋挡住了自己的脸。   二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却是吸引了尹庄主的注意。   她眉眼一凛,一把扣住苏妙漪手腕上的绳索,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你们认识他?”   苏妙漪:“……不认识。”   “他是你们的同伙?”   尹庄主压低声音,眸光犀利。   看见容玠的第一眼,尹庄主便意识到此人多半是个难缠的角色。   不过还好,他带的人手不多。慈幼庄毕竟是她们自己的地盘,庄子里的打手足够多,还有潜伏在暗处的弓箭手,若真与这些蒙面人打斗起来,她们绝不会落下风。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被什么事招惹来的。若是为了旁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最好不过。可若是与身后这对男女是同伙,都是为了后院而来,那就不能留活口了……   尹庄主眼底掠过一丝杀意,扬声对容玠喊话道,“这位公子,你看上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非草莽流寇之辈。来我们这慈幼庄,恐怕也不是为了烧杀抢掠。难不成……是为了救人?”   话音既落,她掀起眼朝莲花池岸边的亭廊扫了一眼。   一声哨响,意味着庄子里的弓箭手已经在暗处就位,只待她发号施令。   莲花池上,剑拔弩张。   莲花池畔,暗箭待发。   容玠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忽地提剑往前走来,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扭曲了一瞬。   “救人?”   薄唇微启,温润雅致的嗓音却夹杂着一丝切齿痛恨,“我来捉奸。” 第62章   “捉奸”二字一出, 莲花池上倏然一静,就连细微的风声、水声似乎也随之凝滞。   尹庄主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眼底明晃晃浮起一丝错愕, “……捉,捉奸?”   容玠掀起眼, 眸光如薄刃似的刺过来,越过尹庄主, 直勾勾地对准了她身边躲躲藏藏的年轻夫人。   尽管不是对着自己,尹庄主仍是感受到了那道目光里的冷意,就好似在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叫她不寒而栗。   容玠唇角一掀, 又笑着唤了一声, “娘子。”   咬字有多温柔缱绻, 语气就有多冷。   尹庄主甚至能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年轻夫人颤抖了一下肩,似是惊惧到了极点。   “你可真是让为夫好找啊……”   容玠一步步走过来,眼里似乎只有他的夫人, 压根看不见那些手握朴刀的打手们。   打手们面面相觑, 纷纷看向尹庄主, 见她神色犹疑、未曾发话,他们便也茫然无措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   “我之前是不是同你说过……若再敢逃,就打断你的腿。”   话音既落,苏妙漪的双肩就颤抖得愈发厉害, 甚至伸手攥住了尹庄主的衣袖。   容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尹庄主, 尹庄主略一迟疑,便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苏妙漪手中抽了出来,又侧身退到了一旁, 冷眼旁观这出“捉奸”戏码。   容玠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苏妙漪,手掌一抬,刚要触碰她的肩,却落了个空。   苏妙漪竟是反应极大地朝后退了一步,再抬起脸时,面色竟是惨白,“别,别碰我……”   容玠的手掌在半空中顿滞了一刻,很快又一次落下,更快地探向苏妙漪。可这一次,却被凌长风挡了下来。   凌长风挺身而出,护在了苏妙漪身前,咬牙切齿地对容玠吼道,“她说别碰她,你没听见吗?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要阴魂不散到什么时候?”   容玠眸光一沉,与凌长风对视一眼,便很快移开,对上他身后的苏妙漪,轻飘飘地冷笑道,“你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这么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凌长风:“……”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意逐渐变得真实起来,也不客气地讥嘲道,“我是废物,那你是什么?你就是棵驴都不吃的回头草!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懂珍惜,对她各种磋磨,如今她看清你的真面目,决意离开了,你倒是又反悔了?!我告诉你,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容玠唇畔的笑意瞬间消失。   如果说之前的他看上去还残存着一丝理智,那么此刻的他,则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似的,勉强维系的平静面具也四分五裂。   苏妙漪低垂着头,扯了扯凌长风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可凌长风自知占了上风,反手攥住苏妙漪的手,继续乘胜追击。   “现在一口一个娘子,从前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外室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还有这么一位夫人?!”   闻言,慈幼庄的众人都忍不住皱眉,再看向容玠时,眼神里都不自觉带了一丝鄙夷。   容玠的脸色愈发可怖。   凌长风唇角一掀,不像是被绑住双手的阶下囚,倒像个胜券在握的赢家,甚至还上前一步,挑衅容玠——   “如今她已经是我的人,同我才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你再纠缠还有何意义?就算你打断她的腿,困住她的身,难道还能困住她的心……”   “铛。”   寒光闪过,短刀出鞘。   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容玠一手拔出短刀,一手攥住凌长风的衣领,将他蓦地扯向自己。   伴随着利刃刺破血肉的噗呲声响,凌长风得意洋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容玠手里的短刀竟是没入了他腰腹……   “啊!”   苏妙漪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划破莲花池的上空。   一瞬间,慈幼庄里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神色漠然地将凌长风一把推开,同时将刺入他身体里的短刀也拔了出来,鲜血顿时四溅而出,甚至溅上了他的脸。   凌长风死死瞪着眼,捂着腹部的伤口,轰然倒下。   苏妙漪也被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凌长风,双手死死捂住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   饶是见惯杀人场面的尹庄主,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剧情转折给惊呆了,“这人死在我们慈幼庄,算是怎么回事?”   “这贼人原是我家护院,却心生歹念,诱拐我的发妻,偷盗府上财物,一路逃窜到扶风县……”   容玠缓慢地转头看向她,如玉的面颊上沾着几滴鲜红的血珠,为那高山冰雪的相貌平添了几分疯劲和魔性,“这是我清河覃氏的家事,绝不牵连你们慈幼庄。”   听得清河覃氏四个字,尹庄主又是一惊。   果然是他们不该招惹的人。虽称不上名门望族,但在沿江这一带却是黑白通吃……   这一回,尹庄主倒是没怎么怀疑容玠的身份。毕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的,除了无法无天的清河覃氏,也没有旁人了。   她定了定神,口吻变得敬畏起来,“原是覃氏的公子,倒是妾身有眼不识泰山了。”   尹庄主朝打手们使了个眼色。   打手们会意,纷纷将朴刀收了回去。而莲花池畔的亭廊里,看这出捉奸大戏看出了神、早就不知不觉松开弓弦的弓箭手们也念念不舍地退下离开。   容玠将那沾血的剑随手抛给身边的蒙面人,嗓音冰冷,“料理干净。”   “是。”   当即有几个蒙面的容氏护院走上前,有两个将躺倒在地的凌长风塞进了麻袋中,直接扛起,快步朝慈幼庄外离开,还有两个手法利落地将地上的血液擦拭干净。   转眼间,九曲桥上恢复了平静。   除了夜风中挥之不去的一丝血腥味,和跌坐在地、魂惊胆丧的苏妙漪,方才的杀戮就像没发生过一般……   容玠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条帕子,将脸上沾着的血珠拭去。随着面颊被擦拭干净,他方才失控的怒意和阴鸷也偃旗息鼓,被平静温和掩盖。   他丢下帕子,低身扣住苏妙漪的胳膊,将她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天色已晚,借你们这慈幼庄一用。”   丢下这么一句后,容玠便拽着踉踉跄跄的苏妙漪扬长而去。   尹庄主目送他们二人离开的背影,和那些举着火把紧跟上去的随从们,若有所思。   “庄主。”   之前捧着户籍册子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   尹庄主沉吟片刻,“守好后院。还有……”   顿了顿,她朝那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会意,躬身退下。   另一边,苏妙漪和凌长风原先住的那间客房,房门被猛地推开。   伴随着一阵夹杂着莲花香气的夜风,容玠将苏妙漪带了进来,随后一扬袖,摔开了她的手。   苏妙漪趔趄了几步,扶着屋内的圆桌才勉强站稳。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屋门被重重阖上。   霎时间,窜动的火光和月色清辉都被隔绝在外,屋内陷入一片昏黑。   “……”   苏妙漪双手撑着桌沿,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顷刻间,她脸上的惊惧和惶惶之色褪了个干净,反倒有一丝庆幸和狡黠的笑意攀上了眼角眉梢。   容玠方才出现时,她其实还有些担心。一是担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担心容玠不仅救不出她和凌长风,还会连同自己也一起搭进去;二则是担心事情当真闹大,会打草惊蛇,让慈幼庄的人有所防范。   可她万万没想到,容玠竟能想到“捉奸”这一说辞,还在他们的配合下,演出只有江淼话本里才会有的狗血剧情。也不知是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还是见到这慈幼庄的情形后才当机立断的……   想到那柄刺中凌长风、暗藏玄机的短刀,苏妙漪觉得多半是前者。   不过这追妻杀人的戏码,到底还是与容玠不大相配。尽管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疯劲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本质上仍有些差别。   在苏妙漪看来,容玠这种人会为了身世发疯,为了仇恨发疯。可让他为了求而不得的男女之情、为了一个同旁人私奔的女子发疯,这绝对不可能!   所以天晓得当容玠用那张清冷出尘的脸,说出“再跑打断你的腿”这种词的时候,她费了多大的劲才强忍着没笑出声。   听得脚步声从身后靠近,苏妙漪转过身,一边笑,一边低声打趣容玠,“兄长好演技……”   黑暗中,那道颀长的身影默不作声地迫近,行到苏妙漪跟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探手到她身后,将那罩在桌面上的绸布一扯。   茶壶、茶盅还有插着花枝的瓷瓶同那桌布被一起扯落,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苏妙漪唇畔噙着的笑倏然僵住,还未来得及反应,腰间忽地一紧——   竟是容玠单手把住她的腰,将她一下抱到了圆桌上。   挟着几分寒意的男子身躯压下来,苏妙漪慌忙举起那还被捆缚着的双手,抵住了容玠俯下来的肩,可效果却微乎其微。她身子被迫朝后仰去,发间的簪钗步摇也随之颤动,发出细碎杂乱的轻响,“你做什么?!”   容玠置若罔闻,忽地伸手扣住她手腕上的绳结,略一用力,便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狠狠按压在了桌沿。   猝然失了支撑的力道,苏妙漪一下躺倒在圆桌上。巨大的不安席卷而至,她脸色骤变,拼命地挣扎,却被容玠动作有些强硬地单手制住,禁锢在身下。   这一刻,苏妙漪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被按在桌上任人宰割。   容玠弯下腰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为什么跟他走?”   离得近了,苏妙漪总算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些许月色,看清那张清隽疏冷的面孔。乍一看倒是与寻常无异,只是那双眼格外黑沉,眸底还潜藏着一丝无名火。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容玠你来真的?!”   容玠面无波澜,揽在她后腰的手掌抬了起来,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好似燃着一簇火,烫得惊人。   “说啊。”   他轻言慢语地又问了一次,眸光下移,幽幽地落在了苏妙漪的唇瓣上,“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苏妙漪僵住,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容玠捏紧了她的下巴,一低头,双唇倾覆而下。苏妙漪大惊,双眼一闭,蓦地别开了脸……   本以为躲不开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唯有温热的吐息扑在耳廓。   黑暗中,容玠的薄唇悬停在苏妙漪耳边,脸色和语调都恢复如常,“继续演,慈幼庄的人还在。”   苏妙漪一怔,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正好瞧见了后窗外东闪西挪、藏头露尾的黑影……   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回了原地,苏妙漪既气恼又无语地瞪向容玠。   ……原来进屋后折腾这么一出,竟还是在做戏给窗外的人瞧?!她还以为他是被什么人下了降头了呢!!   “你、不、早、说……”   苏妙漪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整张脸被气得通红,连脖颈和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容玠脸上已经云收雨霁,再没有半分疯魔的影子,他垂眼,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你放开我!”   知道是做戏后,苏妙漪反而没了顾忌,顿时扯着嗓子叫嚷起来,恨不得让窗外、让整个慈幼庄的人都听见,“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过河拆桥的白眼狼,衣冠禽兽,卑鄙无耻,龌龊下流!你放开我,你松手……”   她一边半真半假地骂着,一边挣扎着,抬脚踹向容玠,动作和言语间显然夹带着私怨。   “……”   容玠猝不及防挨了几脚,眉峰一蹙,桎梏着苏妙漪的力道微微一松。   苏妙漪却趁这个机会逃脱,将容玠狠狠推开,整个人弹坐起来,举着手腕上捆得严严实实的绳结就朝容玠砸了过去,“你杀了长风,我也不要活了……我跟你拼了……”   二人从桌边纠缠到了床榻上,一路上不是踢倒了凳子,就是撞翻了柜子,发出叮咚哐啷的巨响,其间还夹杂着苏妙漪头上那些珠翠簪钗,也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地。   终于,容玠又一次制住了苏妙漪,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她拖进了幽暗背光的床帐里。   “够了。”   容玠低叱了一声。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一顿,披头散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容玠,“……人走了?”   “走了。”   容玠原本打算松开苏妙漪,可忽地想起什么,又牢牢地扣住她,沉声警告道,“到此为止。”   苏妙漪也累了,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到此为止。”   容玠这才把人松开。   苏妙漪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将被捆着的双手伸到容玠眼皮底下,没好气地,“帮我松开。”   容玠顿了顿,从地上拾起一根金簪,拽过她的手,将那绳结割断。   看见那皓腕上刺眼的几道红痕,容玠眸色微沉,抬手将那断成几截的绳子丢开。   “捆得疼死了……”   苏妙漪揉着手腕抱怨道。   “你苏妙漪连死都不怕,还怕疼?”   “……”   “连这慈幼庄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就敢单枪匹马往里闯,不是找死是什么?”   “谁单枪匹马了,我带了凌长风。”   苏妙漪小声嘀咕。   提起凌长风,容玠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似乎是还在记恨这人“临死前”的那番辱骂,他刻薄道,“他连匹马都不如。”   “……”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总算平复了心绪。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药盒,扯过苏妙漪的手,指尖剜起一点药膏,涂在她手腕上,抹开。   危机已解,风波初定。苏妙漪的心思又绕回了那些刻着卦象的院子上,她跃跃欲试地想要把正在上药的手抽回来,催促道,“可以了可以了……”   容玠扣住她,“急什么?”   “月黑风高,出去做贼。”   苏妙漪压低声音,将这慈幼庄的古怪之处告诉了容玠,又笃定道,“我绝不信这里只有八间院子!就算把这慈幼庄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剩下的人找出来……”   “你出不去。”   容玠瞥了她一眼,“今夜,慈幼庄人人都会盯着这间屋子。”   “……”   苏妙漪冷静下来,意识到容玠是对的,可叫她坐以待毙她也不甘心。   想了想,她凑向容玠,挂起了素日里求人办事的那副谄媚笑脸,“兄长,既然你来都来了,那能不能……”   “不能。”   容玠面无表情,头也不抬,“你想查这慈幼庄,事先就可与我商议。可你偏偏不,非要拉上凌长风偷偷摸摸地来这慈幼庄扮夫妻……”   说到“夫妻”二字,他擦药的动作略微重了些。   “嘶。”   苏妙漪倒吸了口冷气。   容玠又放轻了动作,“如今捅了篓子,才知道来找我,晚了。”   苏妙漪噎了噎,悻悻地解释,“我事先不肯说,一是怕你嫌我多管闲事,不让我留在扶风县继续查。二是因为查慈幼庄这件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怕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有心人听见,提前传信给裘恕,那我做再多都是白费功夫……”   容玠抿唇,“你就如此信任凌长风。”   “他恨裘恕夺了她的家业,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上,会尽心尽力地帮我……”   容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慈幼庄这件事,就交给你的长风慢慢查。”   “……你来都来了。”   苏妙漪摸摸鼻子,“就不能派一两个人去后院查探查探?”   “派谁去?今夜,你,我,包括我带来的那些人,都会被慈幼庄盯死。但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少一个人,都会打草惊蛇。能让慈幼庄放松警惕的……”   顿了顿,容玠看向苏妙漪,“唯有死人。”   苏妙漪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容玠的意思,惊喜地,“凌长风!”   容玠神色淡淡,“送他出去时,遮云已经交代过了,但他能不能查到你想要的,只能听天由命。”   原来“交给你的长风慢慢查”是这个意思,不是阴阳怪气啊……   苏妙漪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榻上,“那就只能等了。”   折腾了一整晚,她本就困倦,此刻在容玠身边,又有种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着的踏实感,于是一放松,眼皮就越来越重。   当容玠涂完药,再抬眼看她时,她竟是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容玠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撩到一旁。   夜色浓沉,万籁俱寂。   容玠带来的护院们就在客房外的行廊上层层把守,上半夜是一队人立在门口严阵以待,而另一对就在不远处席地而坐,打盹休息。到了下半夜,两队则调换了位置。   “那位覃公子带了多少人进庄子,你可数过?”   寝屋里,尹庄主衣衫整齐地坐在妆台前,抬眼看向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一共十三人,今夜都守在他们主子的房门口,不多不少。”   尹庄主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什么,“那两个处理尸体的呢?”   “也早就回来了,加上他们才是十三个人。”   尹庄主略微松了口气,起身走到衣架前,将挂在上头的斗篷揭下,“那就好。今夜春风楼还要来接人,你们务必给我把这些覃家人盯牢了,别惹出什么事端。等明日天一亮,就能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是。”   尹庄主披上斗篷,将整张脸都隐入暗影中,推门离开。   是夜,苏妙漪虽睡着了,但睡得却不太安稳。   她做了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梦见凌长风被一群人追杀,最后被朴刀砍得浑身是伤,直接被丢进了莲花池里喂鱼。血水在池水里晕开……   “凌长风!”   苏妙漪惊醒,蓦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在桌边撑额小憩的容玠缓缓睁眼,神色不明地起身,走向床榻边,刚好迎上掀开床幔、急匆匆下床的苏妙漪。   分明听见了苏妙漪那声梦呓,容玠却还明知故问,“怎么了?”   “……凌长风有消息了吗?”   苏妙漪有些不安地仰头问道。   容玠朝窗外看了一眼,半晌才平静道,“没有。”   苏妙漪秀眉微蹙,垂落了眼睫,低声喃喃,“还是不该让他冒这个险的……他脑子不好使,又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是被慈幼庄那些人发现了……”   话音未落,房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叩响。   苏妙漪一惊,顿时噤声。   容玠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拉开门,“何事?”   一道熟悉的嗓音隔门响起,却不似平日里那样张牙舞爪,而像被闷在了罐子里,“给二位主子送水。”   听出是凌长风的声音,苏妙漪蹭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容玠身边,“是凌长风……”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抬手将门拉开。   已经戴上面罩、打扮得与容氏护院一模一样的凌长风埋着头走了进来。房门被阖上的一刹那,他便精疲力竭地往地上一瘫。   苏妙漪吓了一跳,蹲下身打量他,“你没事吧?”   凌长风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苏妙漪,我都替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竟然还在背后诋毁我……”   苏妙漪:“……”   因为要避人耳目的缘故,屋内不能点灯,三人只能摸黑在桌边坐下。   凌长风咕咚咕咚灌了一整壶茶水,才长舒了口气,沉声道,“你猜得没错,慈幼庄不止有八间院子,在这八间院子背后,还有四间院子,都是年纪偏大的男男女女,男的里头,甚至还有和我差不多大的。   至于女子……倒是都没到及笄的年纪。他们睡的是大通铺,吃的是馊饭馊菜。我过去的时候,姑娘们还在院子里做绣活,那么多人就点了一盏灯,眼睛都快看瞎了。   另外两间院子,一群男孩不知道从哪儿被押回来,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灰头土脸的,身上好像还有伤……”   “扶风县这一带的山脉,盛产煤炭。”   容玠言简意赅地提了一句。   苏妙漪瞬间反应过来,“慈幼庄是将这些男丁都送去了煤窑!”   “煤窑?”   凌长风不解。   苏妙漪暗自咬牙,“山中煤窑,最易藏奸。那些煤窑主对旷工饥寒不恤、疾病不问、甚至还要动辄鞭打,简直不拿他们当人,所以甘愿去窑底挖煤的人是极少数。煤窑主招不到人,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哄骗良人入窑……”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闻黑煤窑这回事,微微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慈幼庄与煤窑相互勾连,所以才会将壮丁租借给煤窑做矿奴……”   “说不定,那位尹庄主自己就是煤窑主!”   苏妙漪攥紧了手,连连冷笑,“他们也太精明太生财有道了……从这些孩子身上能赚三笔钱!   第一笔,是裘恕按人头贴补给慈幼庄的赡养费;第二笔,是这些孩子在十岁之前被收养,收养人给的恩养金;第三笔,是他们长大后沦为苦力,一针一线做绣工,日夜不休入山挖煤赚来的血汗钱!”   说到最后,苏妙漪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音量也不自觉高了些。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握紧,既是警醒,也是安抚。   尽管黑暗中看不清楚,可苏妙漪还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容玠的手。   她抿唇,收了声。   凌长风并未看清他们二人的动作,整个人还沉浸在苏妙漪方才说的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或许,还不止三笔。其实我还看见两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少女,被蒙着头带出了慈幼庄,上了一辆马车。来接她们的,是个穿着有些艳俗的妇人。”   凌长风顿了顿,似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若真如你所说,这座慈幼庄生财有道,不放过一丝一毫压榨这些孤儿的机会,那这两个女孩会被送去哪儿?”   “……”   苏妙漪的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青白。   容玠替她说出了答案,“青楼。”   话音刚落,苏妙漪便蹭地站起了身,可容玠却仍牢牢按着她的手,将她怒不可遏的挣扎压制了下来。   “此刻逞一时之快,只会前功尽弃。”   容玠沉声道,“这慈幼庄背后定有官府包庇,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如何将它连根拔起。”   “……”   苏妙漪顿在原地,没有继续动作,却也没有坐下来。   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凌长风,你方才说,后院还有四间院子。这四间院子可是遵循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应了一声,“我不懂卦象,但我仔细看了,把每一间外头的刻痕都记下了。”   苏妙漪挣开容玠,走到凌长风面前,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划给我看。”   若换做平日里,凌长风定会朝容玠甩个炫耀的眼神,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点心思想这些,乖乖在苏妙漪掌心划写。   “实卦、巽卦、散卦、坎卦……”   苏妙漪低声念着,“果然是九到十二卦。所以这慈幼庄里的十二间院子,就是伏羲十六卦里的十二卦……”   “还好只有十二卦。”   凌长风喃喃自语,“第十二卦就已经把人卖去青楼、卖去煤窑了,要是再往下,还不知道是什么非人的折磨……”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进苏妙漪耳里,却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劈开迷雾,击中了什么。   偌大的慈幼庄,绝不可能人人都认了命,也绝不可能人人都扛得住饥寒劳碌、鞭扑吊打。若是病得、累得、被打得连苦力都干不动,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可以压榨的价值,会是什么下场?   “再往下……”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再往下……”   她忽地走向后窗,抬手将窗一把推开。   伴随着“吱呀”一声,微熹的天光照了进来,窗外那片亭亭出水、灼灼其华的莲花池也映入苏妙漪眼底。   可她的视线却越过那些娇艳开合的莲花,远远地落在了那池畔的亭廊上,落在了那廊桥的砖块上。   “凌长风,你是对的……”   她启唇道。   凌长风摸不着头脑,“我,我说什么了?”   苏妙漪的手在窗沿上死死扣紧,“廊桥上那些砖块,或许真的不是工字拼……”   “那是?”   苏妙漪转过身来,脸色白得有些骇人,“是第十三卦。”   容玠眸光微闪,与苏妙漪相视一眼,“第十三卦……”   凌长风着急地站了起来,“第十三卦是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容玠眉宇间蒙上一层阴翳,一字一句道,“第十三卦,是亡卦。”   凌长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顺着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视线,朝那片开得生机勃勃的莲花池望去。   清冷的晨风吹进屋内,直叫他们三人遍体生寒。 第63章   “你说什么?”   尹庄主刚起身梳洗完, 就听下人来回禀了前院贵客的消息。她满脸错愕地转头看过来,“那位夫人诊出了喜脉?”   “是……覃氏那群人大清早就找了好几个大夫来,折腾到现在。”   “……”   尹庄主怔怔地坐在原位, 回不过神。   昨日不是还说自己难以有孕,所以才来慈幼庄收养孩子。这才过了一日, 就诊出喜脉了?!   尹庄主匆匆赶过去时,就见一男一女站在莲花池边的廊桥上, 女子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怀里,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哪里还有半分昨夜不死不休的怨侣模样?   尹庄主:“……”   昨夜捉奸杀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今早见到这幅景象, 她只觉得神思恍惚、不可思议。看来癫公配癫婆, 清河覃氏一病病一窝, 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乖僻啊……   “尹庄主。”   苏妙漪率先瞧见了尹庄主,心情大好地唤了她一声,“你快来!”   尹庄主勉强端出笑容, 迎了过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她觉得这位夫人望着她的眼神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却又说不上来。   尹庄主走到苏妙漪和容玠跟前,张口便想唤傅夫人,话到嘴边才忽地意识到什么,惊险地改了口,“覃夫人……听说覃夫人诊出了喜脉?”   苏妙漪笑意盈盈, 声音里都尽是雀跃, “是啊尹庄主,您这慈幼庄果然是风水宝地!从前那些大夫都说我不可能有孩子,只有一个大师说我和孩子的缘分只能在这里续上!果然!”   她指着莲花池里的一座假山, “庄主你看,那座假山的形状像不像送子观音?”   尹庄主看向那圆咕隆咚、连棱角都没有的假山石:“……?”   “昨日,我就是往那里投了一枚铜币许愿!竟然只过了一晚上,就灵验了!”   尹庄主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覃夫人这是把我们这莲花池当作许愿池用啊。不过还是恭喜覃夫人了,既然夫人诊出了喜脉,那想必也不用收养我们这儿的孩子了……我亲自送二位离开?”   “庄主这么急着逐客做什么?”   苏妙漪笑了笑,转向容玠,“我怀了孩子,这是天大的喜事,自该让这整个慈幼庄都沾沾喜气,夫君你说是不是?”   容玠也笑着颔首,“自然,都听你的。”   “……”   尹庄主忍不住往容玠头上看了一眼,只觉得他头上的发冠都是翠油油的——他身边这女人同奸夫私奔了这么久,腹中孩子姓不姓覃都说不准,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尹庄主腹诽时,容玠已经叫人拿了一沓银票,递呈过来,“尹庄主,这是我和内人的一些心意,既是谢礼,也是善举。”   见到银票,尹庄主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就如同饿虎见羊般,不过很快就被她压抑克制下来。   “那我就替庄子里的孩子们,谢过二位了。”   尹庄主矜持地接过银票,客客气气地将容玠一行人送到了庄子门口。   临走前,苏妙漪回头看了一眼慈幼庄的牌匾,唇角一掀,“尹庄主,你这许愿求子的宝地,怎么能只有我一人消受呢?有福大家享,我定会替你这慈幼庄好好拉一波客……”   语毕,还不等尹庄主拒绝,苏妙漪便已经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尹庄主目送覃氏的马车渐行渐远,却是眉头紧蹙。日上三竿,她怎么会突然觉得后背有发凉呢?   “覃氏”说到做到,不过一日的功夫,慈幼庄莲花池能许愿求子的消息便在整个扶风县传遍了。而第二日,附近的十村八县,甚至连江宁府都惊动了。   慈幼庄的莲花池越传越神,都说前一日求子,第二日就能灵验,还编出了始末根由,说是菩萨在此处滴了一滴圣水,这才让池子里的荷花四季常开。   一时间,不论是穷人还是富户,但凡是想求子的,都慕名赶到了慈幼庄外,不是想在莲花池里投枚铜钱许愿,就是想求一壶莲花池的池水。   “慈幼庄里藏着那样龌龊腌臜的秘密,那个尹庄主真的有胆子大开庄门,让所有人都去看莲花池么?”   客栈后院里,凌长风在喂马的苏妙漪身后来回踱步,明显有些心浮气躁。   苏妙漪低眉敛目,将粮草递到马嘴边,看着它一下一下嚼食的动作,“整个慈幼庄在她眼里都是生意,眼下我又白送了她一棵摇钱树,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发横财的机会?   连那些穷苦无依的孤儿,都能被她榨出油水,更何况迫切求子的豪门富户。供奉钱就不说了,其中若有人真的误打误撞如愿以偿,那重金酬谢、名声、人脉,她姓尹的就都有了。可若不做,或许还会得罪权贵……换成你,你做不做这买卖?”   凌长风冷哼了一声,“换不了,我是人,不是禽兽。”   苏妙漪挑挑眉,“也对。但从她看银票的眼神,我就觉得她一定会为了这笔买卖铤而走险,打开慈幼庄的门……只要她打开这道门,我就能把裘氏的伪善撕开一条口子,叫这天下人都看清裘恕的真面目……”   正说着,她眼角余光忽地扫见一片衣角,蓦地止住了话音,直起身叱了一声,“出来。”   凌长风也随即转身,看向拐角处,“什么人?”   率先走出来的是苏安安,而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祝襄。   看见祝襄,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脸上的冷意无声敛去,可眼底却还残存着一丝戒备,“祝先生,你怎么来了?”   祝襄还没发话,苏安安却开口了,“姑姑,祝先生是跟着我来的,我在到处找你们……”   为了防止第一日来扶风县的事再次发生,祝襄这两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苏安安,苏安安来了马厩,他就也跟着来了。   苏安安小跑着到了苏妙漪身边,摇着她的衣袖问道,“姑姑,我们还要在扶风县待多久?这里好无聊,又不能随便出门,又没有好吃的……”   苏妙漪抬手把苏安安的脑袋戳开,“快了,再等几日就能走了。”   苏安安哀嚎一声,“还要等?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苏妙漪瞪了瞪苏安安,又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祝襄。   祝襄就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有吭过声。他们突然决定在扶风县逗留数日,就连苏安安都觉得奇怪了,可偏偏祝襄毫不关心,也不好奇,从来没有多问过一句。   不得不说,祝襄此人极会拿捏分寸,该说的倾囊相授,不该说的只字不提,叫苏妙漪挑不出一点错处。这也是她愿意冒着风险重用祝襄的原因之一。   “苏娘子。”   遮云忽然出现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公子在找你。”   见遮云表情里难掩激动,苏妙漪当即猜出了个大半,将苏安安交给祝襄,便动身上楼,凌长风也紧随其后。   二人进了容玠的屋子,容玠转头望向他们,淡声道,“慈幼庄放出消息,从今往后,每月十五会大开庄门,供众人进庄赏莲。”   凌长风愣了愣,冷笑,“他们果然见钱眼开……”   苏妙漪眼眸一亮,默默在心中算起了日子。   每月十五,今日已经是十三,那也就是说慈幼庄下一次赏莲,就在两日后。   ***   赏莲日的前一晚,扶风县就陆陆续续迎来了不少从未见过的宝马香车,县里稍微大些的客栈都挂上了客满的木牌。   当地的百姓们也是开了眼界,纷纷坐在街头数着车马,议论那些马车里的贵人身份。有小道流言说,就连江宁巡抚的夫人都来了扶风县。扶风县的百姓们原本对慈幼庄的莲花也不太感兴趣,可见着这么多人都来了,便也都想过去凑个热闹。   于是翌日一大清早,整个扶风县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了慈幼庄门口。   苏妙漪、容玠和凌长风也乘着马车来到了慈幼庄外。   为了防止清河覃氏的身份出什么破绽,容玠和凌长风直接改头换面,在脸上动了手脚。而苏妙漪也特意换了一身清雅秀逸的妆扮、戴了面纱,与之前那个娇纵蛮横的“傅夫人”判若两人。   “凭什么你们俩是老爷和夫人,我就是管家?”   凌长风心有不甘,“我哪里像管家了?”   容玠慢条斯理地替苏妙漪整理着挂在耳后的面纱系扣,看也没看他,“的确。我若是老爷,绝不会用你这种人做管家。”   凌长风盯着连衣裳都十分相配的容玠和苏妙漪,睁着眼睛说瞎话,“总之我与苏妙漪看着更像一家人,你这张假脸太老了,你才应该做管家。”   容玠懒得搭理他。   凌长风便转向苏妙漪,“你说呢?”   苏妙漪如今一颗心都挂在慈幼庄的莲花池上,于是一边掀开车帘望着前头窜动的人群,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圆场,“一家人,我们三个都是一家人。你不愿做管家,便做我们的继子好了。”   凌长风表情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也无不可。”   容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唇角的弧度有些压不住,又吐出四个字,“家门不幸。”   “……”   凌长风刚要发怒,就被苏妙漪打断。   “让你们早些出门,你们不听。如今这慈幼庄外面已经挤着这么多人,我们还能进得去么?”   话音未落,一个在慈幼庄外维持秩序的下人却是快步迎上前,“这里不能停车马,劳驾随我往这边来。”   驾车的遮云回头与苏妙漪、容玠对了一眼,当即调转方向,被下人引领到了慈幼庄侧边的一处开阔地,那里竟是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而一排排马车的最深处,竟是一道不知何时打开的小门,正通往慈幼庄的莲花池。   苏妙漪忍不住嗤了一声。   这姓尹的倒是狡诈……   凭乘车和徒步,就将富户和蓬门划分开。有钱的权贵从侧门先进,待他们进的差不多了,再装模作样地放几个平民百姓进去。   “老爷、夫人。”   见容玠和苏妙漪下车,那引路的下人恭敬地唤道,可瞧见紧随其后的凌长风,他却卡了壳,一时不知这车内三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关系。   容玠面无波澜地启唇,“犬子。”   凌长风:“……”   “原来是少爷!”   那下人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盯着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戴着面纱的苏妙漪身上,“夫人看着也太年轻了,与少爷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母子呢。”   面纱下,苏妙漪淡淡地掀起唇角,“我是他后娘。”   “……”   那下人神色尴尬地将他们引进了慈幼庄,随后掉头就走,再也没敢多说一句闲话。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际滚着一片灿金色的朝霞。霞光落在莲花池中,在花瓣、叶片和水面上都洒下了点点碎金。   莲花池边,已经围了不少穿金戴银的夫人。只是这些夫人们也都与苏妙漪一样,不是戴着面纱,就是戴着帷帽,彼此都遮遮掩掩,不识真面目。   今日来慈幼庄的,名义上是赏莲,其实都是为了子嗣,所以几乎都是妇人,没几个男子。凌长风和容玠杵在妇人堆里就格外的显眼,被妇人们各种打量,还有几个好事者走过来,想要与苏妙漪攀谈。   可苏妙漪今日是清冷寡言的人设,外加心中还藏着别的事,所以三言两语就把那些来交际的妇人劝退了,也没有人再敢凑上来。   苏妙漪就站在廊檐下,凌长风和容玠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就像两个护法似的。   偏门还在陆陆续续地进人,之后正门也有些穿着普通的妇人被放了进来。   苏妙漪抬头看了一眼,旭日已经破云而出,清晨的凉被驱散。她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快过辰时了……”   正说着,莲花池那头便传来一阵喧嚷。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是尹庄主亲自陪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从正堂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莲花池畔的廊桥上。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   尹庄主清清嗓子,拍了拍手,同四散在各处的仆妇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将大门关上,告诉外面没能进来的生客,等下月十五吧。”   仆妇们齐声应下,朝庄门口退去。   “我们这慈幼庄只有方寸之地,能容下的来客有限,今日能进来的都是有缘之人。”   尹庄主扬声,笑着冲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诸位都是为了这莲花池而来。实不相瞒,那观音赐水的传言,我也是第一次听,传得实在是有些神乎其神了……”   “这是生怕有人回过神来找她秋后算账,所以事先撇清关系么?”   凌长风微微倾斜了身子,压低肩膀与苏妙漪耳语。   “不过我们这儿的莲花的确开得极好。”   尹庄主话锋一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许是因为慈幼庄收养了不少孤儿,做了不少善事,所以积德累功、善德善报,才让这莲花池孕育灵气、降福自天?”   此话一出,莲花池边围聚的人们又开始频频点头,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   “是了是了,裘家的慈幼庄遍布天下,这么多年,救助了那么多弃婴,定是积了不少福报,咱们来这一趟,多少能沾点福气!”   “裘大善人还被称为活菩萨呢,来他的地盘上拜拜,和去寺庙上香是一个道理!”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面纱下,苏妙漪勾了勾唇,似乎是在笑,可露在外头的一双桃花眼却冷到了极点。   廊桥上,尹庄主又道貌岸然地开口了,“诸位若想许愿,投一枚铜钱即可,不必太贵重,心意到了就行。”   话音既落,众人立刻跃跃欲试地朝莲花池边围了上去。   苏妙漪与容玠和凌长风相视一眼,也跟着人群走到了莲花池边,隔着扶栏望向池中央被莲花簇拥的假山石——可石头已经不是苏妙漪当初“指鹿为马”的那一块,而是真的换了一块更像观音送子的山石。   眼看着众人都纷纷拿出铜钱,对着那仿造的观音送子石虔诚地拜了又拜,容玠也将一枚钱币递到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看了一眼那钱币,又与容玠对视了一眼。容玠微微颔首,苏妙漪这才神色莫测地接过了那枚钱币。   一阵和风拂过,莲花池上波光粼粼、流金溢彩,格外清甜的莲香也乘风而来。   “叮。”   随着第一个人动手将钱币成功掷上了那块假山石的凹槽中。   其余众人也满怀期盼地将铜钱纷纷朝莲花池中央掷了过去。而苏妙漪也混在人群中,蓦地扬手,将容玠方才递给她的那枚钱币高高地抛进了泛着金光的水中——   “通,通,通。”   数不清的钱币落水声传来。   忽然间,乌云蔽日。   池水上浮着的一层金光顷刻间褪了个干净,原本澄澈灿烂的池水也蒙上一层暗影,而且这暗沉之色越来越深,越来越重。有那么一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猝然打破了莲花池畔的宁静,也让所有人从幻觉中清醒,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真实所见——莲花池中的水,竟转眼间一片一片地染上了猩红之色。   “血,血水,这是血水?!”   一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远离了扶栏,惊魂未定地观望着。   唯有尹庄主倏然变了脸色,却是在众人往后退的时候,一下冲到了扶栏边,不可置信地望着那莲花池中的“血水”。   她还未看出个究竟,又有一声更魂飞胆裂的叫声自对岸响起,“白骨,好多白骨!”   满池曳动的莲花下,不断有白骨自血水中漂浮而起……   有几位站得近的夫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瞳孔骤缩,双眼一闭,径直昏厥了过去。   “尸体!这莲花底下全是尸体……”   “杀,杀人了,慈幼庄杀人了!”   尖叫声、脚步声、碰撞声全都混杂在一起,莲花池畔瞬间乱成一团。还清醒着的人,有的吓僵在原地、抖如筛糠,有的作鸟兽散,飞快地往慈幼庄外跑,相撞的相撞,拉扯的拉扯……   一片混乱中,唯有苏妙漪三人还静静地站在扶栏边,不为所动。   廊桥上,尹庄主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莲花池,她的眼底映着满池的血水白骨,目眦欲裂,很快就反应过来,惊怒不定地吼出了声,“……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要害我!!”   察觉到什么,她蓦地抬眼,望向苏妙漪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可此时此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第64章   慈幼庄出现“血水白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短短半日就成了扶风县、乃至周围十村八县津津乐道的惊悚异闻!   一时间,县上的百姓们也开始马后炮地传起了从前听过的小道消息,有说慈幼庄拐卖人口的, 有说慈幼庄虐待孤儿的。   “我就说那慈幼庄作恶多端,能是什么洞天福地?也只有那些外地人相信什么观音赐水的鬼话, 竟然还去那儿许愿求水……”   “病死的、被打死的,尸体就全都扔进了那个莲花池里!所以那池莲花才会开得那么好!春日开夏花, 不是因为积福,是作孽啊!”   从慈幼庄出来,险些就要了莲花池“圣水”的几位夫人听见这话, 纷纷出了一头冷汗, 冲到墙角脸色煞白地干呕。   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不仅逼得县衙派人来调查慈幼庄, 还惊动了江宁巡抚。   巡抚大人带着一众官差浩浩荡荡地进了慈幼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持着兵械的衙役在门外层层把守, 将看热闹的百姓们挡在十步开外。   日头逐渐偏移。直到暮色时分, 慈幼庄仍紧闭大门, 里面静悄悄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有些疲乏,各回各家,散去了不少。   人群最后,容氏的马车从晌午一直停到了傍晚。   车帘被掀开, 系在一旁, 苏妙漪就坐在车窗边,盯着慈幼庄门口的动静。她已经摘下了面纱,眉眼间波澜不惊, 虽看上去成竹在胸,可手中摇扇的频率还是暴露了她心中隐隐的不安。   “亡”卦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她猜测,慈幼庄的人懒得费心思处理那些被凌虐至死的孩童尸骨,便将他们直接丢进莲花池里,深埋在淤泥下。   所以她才和容玠合演了一出天降身孕的戏码,又将慈幼庄莲花池是“观音赐水”的逸闻传遍了周边的十村八县,包括江宁。   在尹庄主决定每月十五大开门户的时候,便已经踏入了他们设下的陷阱。   苏妙漪买通了一个常年给慈幼庄送菜的菜农,将变戏法所用的无色无味药粉分成几份,每日洒进莲花池里。几日下来,整个莲花池里的水性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换了。只要今日将沾着另一种药粉的铜币掷入水中,整个莲花池的池水便会变成红色——   这便是“血水”的由来。   至于“白骨”,那是中间被掏空的羊骨,被冻在一块块冰坨里,由菜农悄悄扔进了莲花池中。初春夜晚的池水,水温低,冰坨融化得慢,直到今日天亮,日光渐烈,那些冰坨才彻底融化,让冰封在其中的羊骨在辰时掐着点浮上了水面……   自然,这“血水白骨”不过是个噱头。衙门来一查,便能查出其中蹊跷。   可苏妙漪的目的,不是通过血水白骨定下慈幼庄的罪,而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莲花池,逼得县衙不得不往下查,往深了查。   “今日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县衙想包庇慈幼庄,也不能够吧?”   凌长风不确定地问。   “只要今日能真的挖出骸骨,县衙便不可能再粉饰太平。”   说着,容玠看向苏妙漪,“你在担心什么?”   苏妙漪抿唇,“……那位巡抚大人。”   “你担心他是变数?”   “他不在我们的计划里。”   苏妙漪蹙眉,“慈幼庄上午出事,他下午就出现在扶风县……这绝不是从江宁临时赶来的,更像是早就听闻了风声,所以特意来了此地。”   马车内静了一瞬。   “可不是有传言说,巡抚夫人今日也来了慈幼庄赏莲么?”   凌长风试探地,“或许这位大人是陪同夫人一起来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才舒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其实早在听说这小道消息时,她就打听过,这位江宁巡抚和夫人育有两儿一女,实在没有理由再来这慈幼庄求子……   正想着,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苏妙漪握着团扇的手猝然一紧,立刻倾身朝外看去。   紧闭了一整日的慈幼庄大门终于被从内打开,守在门口的衙役们将好奇张望的百姓们驱散到两旁,辟出一条开阔大道。   紧接着,一个个蒙着白布的担架便被官差们陆陆续续地抬了出来。   尽管蒙着白布,可那瞬间弥散开来的腐臭味和白布下依稀可见的骨骼轮廓,已经令围观者的双眼和嗅觉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们纷纷朝后退散开,以袖掩鼻,目不忍视。   直到看见了那些尸骨,苏妙漪攥着团扇的手才缓缓松开,尽管眉眼间仍是一片凝重,可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能让这些尸骨重见天日,也不枉费他们在扶风县盘桓,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出……   眼看着尹庄主和所有仆妇、管事披枷戴锁地被官差押了出来,苏妙漪眸光轻闪。   “凌长风。”   她唤了一声,声音里都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快意,“裘家的慈幼庄完了。裘恕……也完了。”   容玠忍不住看向苏妙漪,目光触及她眉眼间的痛快与憎恨时,他眉峰微微向下压了压,欲言又止。   然而可惜的是,苏妙漪期待看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并未发生。   ***   十日后,江宁府。   “扶风县慈幼庄诱拐孩童,以慈悲之名,行卖男鬻女之事。每年记录在册的孤儿有上千人,可收取高额恩养金,卖出的孤儿仅有百来人。剩下的,男丁送进煤窑做苦力,未及笄的孤女被卖给青楼……”   遮云一字一句地向苏妙漪等人转述江宁府衙对慈幼庄一案的调查,“此案牵扯甚广,慈幼庄庄主尹氏,掠卖孩童、杀人不忌,逆天心、悖人伦,数罪并罚,斩。慈幼庄管事、仆妇数十人,同谋共杀,从而加功,绞。此外,扶风县县令受财枉法,绞……”   茶肆雅间里,苏妙漪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了最后,连与慈幼庄合谋的煤窑主和青楼鸨母都依律判了流刑和杖刑,可却迟迟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名字。   遮云停下来,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   苏妙漪的细眉微微蹙起,追问道,“没了?”   遮云摇头,不解地看向苏妙漪,“还有什么?”   “裘恕呢!?”   不等苏妙漪发话,凌长风就拍案而起,满脸愤懑和不甘心,“慈幼庄是裘家的产业,发生这种暗昧之事,难道不用追究裘恕的包庇失察之罪?”   遮云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的确也提到了裘氏。不过因裘氏有自查首告之功,所以功过相抵,说是只要交一些罚金,并让名下所有慈幼庄配合当地府衙整肃彻查、清源正本……”   “等等。”   苏妙漪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重复了一遍,“你方才说……自查首告之功?什么自查首告之功?”   遮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裘氏提前知道了扶风县的事。”   开口的却是容玠。   仅仅是通过遮云的只言片语,他便猜出了大概,“苏妙漪,在血水白骨之前,裘氏就已经将自家的慈幼庄上告官府。”   “……”   雅间内倏然一静。   “这恐怕也是江宁巡抚会不请自来,出现在扶风县的原因。”   好一会儿,雅间内都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凌长风才从瞠目结舌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有些懊恼和失望,心情复杂地抱怨,“算他们运气好,我们就晚了一步……”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断了凌长风。   “运气好?”   苏妙漪眼睫低垂,神色莫测,“我倒觉得是有贵人相助。”   凌长风一愣。   容玠也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们几人与苏安安、祝襄在马车上汇合,离开了江宁,继续往汴京赶路。   原本他们一行人在江宁停留,就是为了亲眼看着慈幼庄是何下场。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该日夜兼程地赶路,尽量将耽搁的时日都补回来。   马车行过菜市口时,被判了斩立决和绞立决的慈幼庄诸人正在被执刑。   苏妙漪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听着外头围观百姓大快人心的呼声,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祝襄,忽然唤了一声,“祝先生。”   祝襄对上苏妙漪的目光,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依先生所见,慈幼庄一案,官府发落得如何?”   苏妙漪问道。   祝襄愣了愣,思忖片刻才答道,“短短十日,便将此案首尾厘清,将涉事之人尽数捉拿、绳之以法,不可谓不雷厉风行。”   “那么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了么?”   见苏妙漪的脸色不似寻常,祝襄言语间又添了几分小心,“东家的意思是……”   “不知祝先生可听过一种说法。当你看见一只曱甴时,那便意味着黑暗之处已经挤满了曱甴。”   苏妙漪语调平平,“今日只查出了一个扶风县,只发落了一个尹庄主。裘氏慈幼庄遍布天下,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尹庄主?”   祝襄察觉出什么,迟疑片刻才道,“裘家这些年兴修的慈幼庄的确数不胜数,人多难驭,难免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不过经此一案,裘家也引以为戒,已经派人自查名下的所有慈幼庄,想必应是能激浊扬清……”   苏妙漪怎么可能听不出这番话是在为裘恕开脱。一时间,她几乎已经认定,是祝襄偷听到了他们对慈幼庄设下的陷阱,提前给裘恕透风报信,叫他弃车保帅。   明明已经如此谨慎小心了,竟然还是防不胜防。   苏妙漪心中那簇怒火越燃越旺,口吻也不自觉变得锋利刻薄,“现在知道引以为戒、激浊扬清,那之前做什么去了?裘氏的慈幼庄藏污纳垢,裘恕身为东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句百密一疏就想轻飘飘揭过去?这不能够!   在我看来,他裘恕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装作看不见,要么这一孩三卖、用慈悲牟取暴利的生意,根本就是他发家致富的龌龊手段!”   “……”   祝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他张了张唇,似是还想为裘恕辩驳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凌长风也有些错愕地看了苏妙漪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迁怒祝襄,对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怨怼。   他想要开口劝苏妙漪,又生怕她将矛头对准自己,于是欲言又止。   他们都不说话,马车内的第四个人,竟是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姑姑,你有证据吗?”   苏安安埋着头,用一个从容玠那儿顺来的小木锤,将桌上的核桃敲得稀碎,随即又以一种苏妙漪从未听过的冷静口吻,轻声道,“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苏妙漪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眉眼间的怒意僵住。   凌长风则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安安,仿佛在看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苏安安却连眼也不抬,继续叮叮当当地敲着核桃,“就连我们家那样大的宅子,也曾在墙角出现过曱甴,可它绝不是姑姑你亲自供养出来的。你也不会因为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曱甴,就一把火将整个宅子都烧了……”   顿了顿,她才掀起眼,对上苏妙漪复杂的目光,郑重而迟缓地吐出一句,“姑姑,行善不易,勿令好人寒心。”   半晌,苏妙漪才勉强回过神,脸色有些古怪地启唇,“苏安安,你是在顶撞我吗?”   如果说裘恕这个名字是她心中的雷区,那身边亲近之人站到裘恕身边、与她对峙,则是碰都不能碰的逆鳞。   有那么一瞬,凌长风都觉得后背发冷,默默往后缩了缩。   苏安安放下了手里的小木锤,咬咬唇,却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架势,继续道,“姑姑你知道的,我爹是个不靠谱的人,他从我一出生就嫌弃我是个累赘。但你可能不知道,在带着我去娄县找你们之前,他曾经就在一个风雪天把我丢在裘氏慈幼庄的门外……”   “……”   苏妙漪一怔。   苏安安移开视线,似是陷入了回忆,“姑姑,你只见过扶风县丧尽天良的慈幼庄,就觉得所有慈幼庄都是如此。可我也见过真正行善积德的慈幼庄。那里的饭菜是热的,女孩是能吃肉的,庄主婆婆的怀抱是暖的,晚上和大家睡在通铺上,会有姐姐讲故事,还有小夜灯,是不用害怕做噩梦的……比起我爹身边,那里才像是我的第一个家。”   顿了顿,她又问道,“姑姑,难道你要宁杀错不放过,毁了那些孤儿的家吗?”   “……”   苏妙漪对裘恕的憎恨、对苏安安的恼怒,似乎都伴随着这番话消匿于无形。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一路,无论凌长风怎么插科打诨,她都吝啬地没有多说一句话。   凌长风几乎都以为苏妙漪要放弃利用这件事攻讦裘恕了,可翌日一早,苏妙漪还是将一沓传书交给了驿站信差。   凌长风发问,“这些是什么?”   “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   顶着苏安安和祝襄投来的视线,苏妙漪神色坦荡,面无波澜,“传给知微堂的所有分店,让他们广而告之。这样的事,自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语毕,她便径直上了容玠的马车。   “苏安安怎么了?似乎不太高兴。”   容玠捧着手里的一卷书,往车外扫了一眼。   “小孩子脾气,过两日就好了。”   苏妙漪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其实早在昨日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就算官府不追究裘恕,她也要用慈幼庄这件事狠狠泼裘恕一身脏水,最好闹得民怨沸腾,叫裘家的慈幼庄再也开不下去才好。   可听了苏安安的那番话,她晚上却辗转反侧,到底还是半夜爬起来,把自己写的小报新闻改了好几遍,删去了那些更过分更煽动的话,只对扶风县大做文章,没再株连其他各地的慈幼庄。   即便她再恨裘恕,也不得不承认,慈幼庄这种事如今全天下除了他,没多少人愿意做,更没几个人能承担得起,她更是差得远。   苏安安有句话说进了她的心里:不论是她,还是其他任何人,在他们都不能顶替裘恕做这“天下第一大善人”之前,她不能毁了所有慈幼庄,毁了孤儿们的家。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将昨日马车上的事告诉容玠后,苏妙漪喃喃自语,一脸无愧于心。   容玠看向她,笑了一声。   苏妙漪瞬间炸了毛,“你笑什么?”   “没什么。”   容玠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   一行人翻山涉水地又赶了十日路程,总算没有耽搁容玠,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日进了汴京城。   正是晨光熹微,城门刚刚打开的时辰。   容氏的两辆马车和随行护院混在川流不息的进城队伍里,将路引交给守城的侍卫一一查验后,才迎着巍然耸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皇城,慢慢悠悠地驶进了汴京城。   清晨的汴京城,尽管繁华热闹,却也不似苏妙漪预想中那般香花如绣、纸醉金迷,更多的还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烟火气。   可等天光越来越亮,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那股远远胜过临安的锦绣奢靡、金碧相辉,便从晨雾中逐渐显现出来。   苏妙漪、凌长风和容玠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三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除了苏妙漪是初来乍到,看什么都兴味盎然、意气扬扬,其余两个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却似乎都陷入了前尘旧事,脸上的怅然远远大过欣悦。   “我们现在经过的,便是州桥了吧?”   苏妙漪掀开车帘,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身后两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汴京是天下之枢,而州桥就是汴京的正中心,是最热闹最金贵的地段……   我还听说,但凡是能开到汴京州桥的铺子,那在行当里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还有温州漆器什物铺……这些铺子的名号,就连娄县的人都知道!”   下了州桥,两边的招幌随风招展,匾额一片接着一片,参差错落,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苏妙漪的视线从那些铺子的招幌上一一扫过,就像饿狼见了羊似的,目不转睛地一个劲打量,脑海中已经有了知微堂三个字混在其中的景象。   “咚。”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撞击的闷响。   苏妙漪一惊,收回视线,转头就见凌长风不知怎么地滑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还一手挡着脸,一手朝她挥,“快,把帘子放下来……”   苏妙漪不明所以,朝外看了一眼,将车帘放下,“你见不得光啊?”   凌长风咬牙,“看到从前就一直跟我不对付的那群纨绔了。要是被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指不定会怎么嘲笑我!”   苏妙漪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被苏妙漪的眼神一刺激,凌长风瞪了瞪眼,不甘心地对她嚷了起来,“你也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外面那条街有一半都是裘家的!”   “……”   苏妙漪噎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容玠。   容玠微微颔首,证实了凌长风的话。   苏妙漪欣喜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那另一半呢?”   凌长风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原来是我家的,现在也是裘家的。”   “……”   苏妙漪的表情彻底垮了,也失去了再往街道两边瞧的兴致。她闷闷不乐地摇着团扇,既像是羡慕嫉妒恨,又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半晌,她才又伸手将车帘掀开一角,飞快地扫了一眼左边的铺面。酒楼、茶肆、瓷器、字画……果然都是裘恕白手起家的那些生意。   尽管一直知道裘恕是天下首富,可从前她也只知这个名号,直到如今亲眼看见这条街的盛况,她才对首富的名号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苏妙漪被打击得厉害,可振作得也快,她眉梢一挑,扬言道,“有朝一日,这条街说不定就姓苏了。”   凌长风撇了撇嘴,还是忍不住给苏妙漪小小地泼了一盆冷水,“你要说你能从这条街里抠几家铺面出来,我信。可你要说整条街都姓苏……那除非裘恕死了。”   “……”   苏妙漪一个眼刀飞向凌长风。   凌长风噤声,目光朝置身事外的容玠一瞟,转移火力道,“喂,你信吗?”   容玠掀起眼,不动声色地,“当然。”   苏妙漪顿时眉开眼笑。   凌长风:“……”   为了讨好苏妙漪睁着眼睛说瞎话,早知道容玠这么不要脸,他也不要脸了! 第65章   马车在汴京城最大的客栈外停下, 容玠今日还要去吏部报道,便没同他们一起下车。他低调地带着遮云离开,剩下的容氏护院, 遵照容玠的吩咐各自领了差事,还留了两个跟在苏妙漪身边, 护他们周全。   一行人分道扬镳后,苏妙漪带着凌长风、祝襄和苏安安进了客栈。   客栈的伙计满脸带笑地迎上来, “几位住店呐?”   “三间上房。”   苏妙漪随着伙计走到长柜前,看着他拿出了一本册子。   “不知娘子清不清楚,汴京的客栈如今个个都有店簿, 每位住店客官的身份姓名都要登记在册。敢问娘子和诸位是从何处来?”   苏妙漪接过笔, 自如地答道, “从临安来。”   她身后, 凌长风生怕被熟人看见,抬着衣袖遮遮掩掩,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惹得那伙计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   苏妙漪写完自己的名姓, 便将笔递给了凌长风。   那伙计往册子上扫了一眼,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苏,苏妙漪?!你,你是那个开知微堂的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诧异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知微堂的名声最近是传得比较响, 可就连汴京客栈的一个伙计都知道她的名字, 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正当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丝得意时,那伙计却是一把将那店簿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表情一沉, 张口就是逐客,“苏娘子,本店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出门找别家客栈吧。”   “……”   苏妙漪蹙眉。   凌长风唰地放下了衣袖,忿忿地嚷道,“凭什么?!”   那伙计终于看清了凌长风的脸,反应了一会儿,很快认出了他,“凌大少爷?”   凌长风僵了僵,又忙不迭把手举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脸,“什么少爷不少爷,你认错人了!”   那伙计上下打量他,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又一次对苏妙漪下了逐客令,“苏娘子,慢走不送。”   苏妙漪却不肯善罢甘休,启唇道,“给我个理由。”   “苏娘子招惹了什么人,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凌长风,“……这是裘家的客栈?”   这十日,她开在各地的知微堂分店都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了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并且不遗余力地在知微小报上大肆宣传,连发了好几日的文章,几乎已经让这桩案子“人尽皆知”“家喻户晓”。   尽管那些文章里并未过分地针对裘恕,可裘大善人的名声到底还是因为知微堂受损。   她初来乍到,若说得罪了什么人招致报复,那只能是裘恕。   “你家客栈分明姓曹!”   凌长风对汴京城的酒楼客栈门儿清,当即指着那伙计道,“和裘家八竿子打不着,轮得着你在这儿替裘恕打抱不平吗?”   那伙计死死抱着怀里的店簿,不卑不亢地扬起下巴,“我家客栈虽姓曹,可客栈所用的茶叶却是裘家的!如今整个汴京都知道,知微堂的东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还是裘大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家客栈要是收留了你,那便是与裘大老爷作对!”   凌长风恼火地,“你……”   苏妙漪却已经从最初的愕然里回过神,冷笑一声,“好,这汴京城的客栈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家家都是裘恕的走狗,没有一间容得下我。”   “还真让苏娘子你说对了,这偌大的汴京城,想找个和裘家没牵扯的店,那可是不容易。”   伙计皮笑肉不笑地合上店簿,一边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却轻蔑地嗤笑道,“凡是我胤朝行商之人,谁不知道要想在汴京立足,最不能得罪的便是裘家。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来敢来汴京……”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火霎时燃得更旺,蓦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那伙计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凌长风。”   他的拳头刚举起来,就被苏妙漪拦住,压根没落到那伙计的脸上。可那伙计却扯着嗓子叫起来,“救命啊,打人了!临安知微堂的人来闹事啦!”   客栈内外来来往往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来,苏妙漪等人顿时成了视线焦点。   苏妙漪蹙眉,看了凌长风一眼,“松手。”   凌长风咬咬牙,想要将那伙计甩开,谁料却反而被他不依不饶地拽住,“你干什么?你打了人就想跑?!”   凌长风瞪眼,“我什么时候碰你了!”   “你还狡辩……掌柜的,掌柜的!”   忽然看见自家掌柜从楼上走下来,那伙计立刻拽紧了凌长风,扬起声音提醒他,“知微堂的人把我打伤了,咱们报官吧!”   那掌柜的也是个精明奸猾的,一听这话,当即明白这是个在裘恕跟前讨好的绝佳机会,毫不犹豫地,“报官!必须得报官!”   “……”   凌长风和苏妙漪相视一眼,都被气笑了。   有那么一刻,两人竟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刚到临安时,他们俩差点因为“吃白食”被玉川楼扭送去官府的画面——   怎么能每次挪窝儿都碰上这种破!事!   “知微堂的人在哪儿?”   一道威严却精神抖擞的男声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宽袖交领道袍,头上戴着东坡巾,手里还盘着两个色泽棕红的文玩核桃。他横眉立目、一脸凶相地领着人走了进来。   “辛管事!”   客栈的掌柜一眼认出来人,立刻端起笑脸迎了上去,“辛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祝襄带着苏安安走到了苏妙漪身后,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向苏妙漪介绍,“这位是裘家的第二大管事,也是裘恕身边最得力的。”   苏妙漪眸光微闪。   “听说知微堂的人来了你们客栈?”   辛管事皱着眉,粗声粗气地问道,俨然一副气焰熏天、不怒自威的架势。   裘家管事找知微堂的人,还能为什么事?定是为着那些传遍天下的新闻,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掌柜的立刻殷勤地给辛管事引路,“辛管事,人在这边!”   眼看着辛管事气势汹汹地朝苏妙漪走过来,凌长风心口一紧,当即将纠缠不休的伙计一把推开,大步一迈站到苏妙漪跟前。   那伙计被推到了地上,被掌柜的一个眼神示意,顿时碰瓷似的哀嚎起来。   掌柜的对辛管事邀功道,“知微堂这些人在我们店闹事,刚被我们扣下,准备报官呢。辛管事,依您的意思,咱们是公事公办,还是私了啊?”   这便是将处置苏妙漪等人的话语权交给了辛管事。   辛管事锐利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定定地打量她,“你就是知微堂的东家,苏妙漪?”   凌长风侧身,将苏妙漪挡得严严实实,怒叱道,“姓辛的,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慈幼庄的事是我传出去的,那些新闻也是我写的,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苏妙漪眼皮跳了两下,不大领情地抬手,将凌长风推开,“他没那个脑子,都是我做的。”   顿了顿,她目不斜视地对上辛管事,眼角眉梢尽是不服输的讽意,“我就是苏妙漪,裘恕叫你来,是想怎么教训我?”   望着那双娇艳昳丽却锋芒毕露的眉眼,辛管事目光里自带的那些芒刺逐渐收敛,脸上的煞气也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却是感慨和恭敬。   众目睽睽之下,他拱手,领着身后那群裘家的家丁,向苏妙漪作了一揖,沉声唤道——   “见过大小姐。”   ***   遮云陪着容玠去吏部。   马车上,遮云在座位后头发现了苏妙漪遗落的团扇,拿了起来,“苏娘子将扇子落下了。”   容玠看了一眼,“是她最喜欢的一把,替她收好。”   遮云点点头。   想起什么,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玠问道。   “公子,知微堂前几日把慈幼庄的新闻传得天下皆知。如今苏娘子他们来了汴京,裘家难道就不会挟嫌报复吗?”   遮云小声嘀咕,“在汴京城做生意,得罪了裘家,怕是很难立足吧。”   容玠掀起眼看他,“你担心她?”   “……我是怕她给公子惹麻烦。”   容玠收回视线,淡声道,“旁人得罪裘恕,或许会没了活路。可她苏妙漪不会。”   遮云一愣,“为什么?”   容玠停顿片刻,没有立刻回答遮云,而是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苏家人原本是在临安城安家立业,十多年前却忽然离开临安,去了娄县,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   从除夕夜苏妙漪收到汴京送来的烟花后,容玠便暗中派人打探了这些烟花从何而来,也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那一年,苏积玉还是临安府衙门的刀笔吏,却因为过于刚直得罪了上司,被逐出衙门,沦落到卖字画为生。紧接着,苏妙漪的娘亲便与苏积玉和离,抛下只有五岁的苏妙漪,同一个外地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离开了临安。自此,苏积玉成了邻里街坊的笑柄,所以带着苏妙漪逃也似的去了娄县。”   遮云皱了皱眉,“抛家弃女,这种娘亲能有好下场吗?”   容玠唇角微微一掀,“苏妙漪的娘亲离开临安后,嫁给了那个字画商人。那字画商人靠字画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开始经营书院、茶楼、酒肆,后来是瓷器、茶叶……”   容玠说到这儿,遮云已经隐约听出了什么,一双眼越瞪越大。   “如今,苏妙漪的这位继父已经成了胤朝首富,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   遮云瞪大双眼,下巴被惊掉了,“裘,裘恕是苏娘子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吏部大门外停下。   容玠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动身准备下车,临走前一抬手,合上了遮云的下巴。   “裘恕是苏妙漪的继父。”   ***   “大,大小姐?!”   客栈内,除了祝襄和苏安安,众人几乎都被辛管事这一声“大小姐”惊呆了。   凌长风更是露出了与遮云一般无二的表情,他转头看了一眼苏妙漪,又看向辛管事,震愕而恍惚地问道,“你叫她……什么?”   辛管事望着脸色难看的苏妙漪,沉声道,“大小姐,东家有令,让我等只要在汴京城碰见您,便务必将您请回裘府,与夫人相见。”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人便齐声呼喝,“恭迎大小姐回府。”   原本喧嚷嘈杂的客栈大堂倏然一静,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苏妙漪身上,什么样的目光都有。有的惊疑不定,有的懊悔心虚,还有的,已经飞快地认清局势,眼里浮起了各种算计……   裘恕和裘夫人一直没有子嗣,也不曾收养个一儿半女。裘家这偌大的家业最后究竟会传给什么人,汴京商户的心里有诸多猜测,但都没个定论。   谁能想到,偏偏是苏妙漪这个被传了几日的裘家“眼中钉肉中刺”,摇身一变,竟成了裘家管事口中的“大小姐”?!   那些视线将苏妙漪从头到脚地打量,看得她各种不适,甚至有些反胃。   来汴京之前,她就有所猜测,猜测裘恕会为了讨好虞汀兰,对她客客气气、曲意迎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进京前都已经送给他这么一份大礼了,他竟还能假惺惺地演上这么一出!   “……别恶心我。”   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咬着牙,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我姓苏,叫苏妙漪,跟你们裘家一点关系没有。你叫得哪门子大小姐。”   辛管事面不改色,“大小姐姓苏还是姓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小姐是夫人的骨血,那便也是东家的掌上明珠。既然东家将您视如珍宝,那您便是裘家的大小姐。”   苏妙漪怒极反笑,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在大庭广众下赏他们一个“滚”字。   “他们想如何便如何?我答应了么?”   她脸色冷然,“我与你们东家、与你们夫人,什么关系都没有,更不会踏入裘府一步!还有,别再让我听到大小姐三个字!”   语毕,苏妙漪径直越过辛管事等人朝客栈外走去。   凌长风还怔怔地杵在原地,被祝襄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了苏妙漪。   辛管事微微皱眉,不再言语。倒是客栈的掌柜不依不饶地在他们身后叫唤起来,“大小姐!大小姐别走啊,就在小店住下吧!小店是这汴京城最好的客栈呐……”   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等人扬长而去,那掌柜的有些心虚地转向辛管事,“辛管事,这,这都是误会……”   辛管事没完成差事,眉眼间又多了几分悍气,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多言。他没空搭理客栈掌柜,带着那群裘家人告辞离开。   客栈大堂里转眼间变得空落落的。   掌柜的一脸痛心疾首,顿时将气都撒在了那个碰瓷凌长风的伙计身上,“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把裘家大小姐扫地出门……我看你是不想在汴京城混了!”   那伙计一脑门冷汗,有苦难言。   一行人出了客栈,凌长风跟在苏妙漪身边,脸上都不知该做何表情,“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裘恕是你的……”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妙漪冷飕飕飞过来的眼刀截断。   凌长风喉头一滚,将“继父”二字咽了下去。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除夕夜给苏家送来烟花的是什么人,才恍然明白苏妙漪为什么会“好心”地替他与裘恕作对,还要“帮”他夺回家产,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而是因为夺母之仇啊……   凌长风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很快,那点失落就又烟消云散。另一个念头冒出了出来:裘恕能让他和苏妙漪同仇敌忾,这似乎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就在他纠结时,苏妙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   凌长风望着苏妙漪的背影,又扫了一眼街道两边林立的茶楼酒肆,忽然似有所悟地对祝襄说道,“看来这条街的确有可能姓苏,那凌家家业夺不夺得回来也没所谓了啊……”   祝襄:“……”   凌长风咧嘴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没心没肺地哼着小曲离开。   祝襄面无表情地掐了几下人中。   ***   胤朝文官,皆由吏部的考功司年年考核,又由文选司掌升迁调动。此外,官员选任也都是由文选司负责。今日,从各地官学直取入仕的学子,和去年成绩稍逊、选官剩下的进士们,都会来吏部领取授职的官凭。   日上三竿,吏部大门敞开着,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进进出出,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满腹心事,有的弹冠相庆,有的强颜欢笑。   容玠下了马车,在门侧自报姓名后,便领着遮云踏入吏部大门,循着指引找到了文选司。   文选司的堂前,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候选官员,就在逐渐刺眼的日头下站着。   同样是在堂前等文选司的人来发放官凭,一群人却也泾渭分明。年纪偏长的大多都是去年剩下的候选官员,而穿着褴衫、意气风发者,则大多是直取入仕的官学学子。   容玠今日刻意收敛,只穿了一件暗灰色圆领褴衫,发间戴着普普通通的玉冠,再不似临安城那个金尊玉贵的容氏大公子,瞧着与普通的官学学子没有太大差别,甚至还要显得更俭朴些。   于是他独自站在树荫下乘凉,从始至终都未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甚至还听见几个人当着他的面议论素有神童之名的容玠。   “今年名气最大,最惹眼的,就是这位容大公子了吧。想必他肯定能留在京城的,说不定还能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进翰林院呢。”   “他有个县主母亲,自是不用发愁的。倒是我们,心里没底。今年是官学学子直取入仕的第一年,也没个借鉴,不知我们会被分到哪儿去……”   胤朝每年的授官素来分为三等。一等自然是科举一甲的前三名,能直接进翰林院,可以说翰林院出身便是入阁拜相、位极人臣的第一步。而二等虽能留在京城,却入不了翰林,只能在各个部院任职。至于第三等,则会被外放离京,担任一些地方上的知县或主簿。   今年是直取入仕的第一年,没有先例,这些年轻的官学学子还不知会被归为哪一等。所以都心中惴惴,祈祷着能留在汴京做京官。   众人正窃窃私语时,文选司主事领着两个属官,捧着厚厚一沓官凭和名册簿子走了过来。   见状,容玠才迈步走下台阶,与其他人一起站到堂前,听候派遣。   “时辰到了,人也该到齐了。”   主事往底下扫了一眼,“既如此,那就开始吧。念到名字的上来领授官文书。”   众人齐声应和。   主事展开名册,对照着上头的名字、官职,一个个地念着。最先被念到名字的,是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三个府学选送上来的学子,都被归为了一等,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入翰林院。   三人喜出望外地上前领了官凭。   “竟然没有容玠?”   方才议论容玠的几人就站在容玠跟前,忍不住交头接耳,“论才学论家世,他才是咱们这些人里的魁首吧……”   容玠低眉敛目,倒是并未露出丝毫急色。   主事继续往下念,是留在京中、被分到各个部员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官学的学子,和一部分去年剩下的进士,仍然没有容玠。   站在容玠身前的几人已经各自领了户部、礼部的官职,正兴高采烈地捧着官凭,互相恭喜。   察觉到什么,几人转过头来,就瞧见两手空空的容玠,微微一愣。   “兄台,你也是官学直取入仕的吧?还没念到你的名字?”   见容玠的年纪与他们相仿,他们便猜测他也是学子,安抚道,“其实外放做官,去地方上历练历练也没什么不好的,三年后做出了些政绩,说不定就被调回京了!”   “是啊,而且你看,连临安那位容大公子都要被外放了……”   容玠:“……”   就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文选司主事已经将外放出京的官员姓名也念完了,合上了名册。   一时间,文选司堂前人人都拿到了官凭。   除了容玠。   刚刚还在安抚容玠的几位学子面面相觑:“……”   文选司主事朝堂前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容玠身上,略一停顿后,又从旁拿出了一个贴金卷轴,缓缓展开。   “最后一位,临安府府学容玠。跪迎圣旨——”   话音既落,众人神色各异。   其余人的官职都是由吏部选缺,唯独容玠,竟是圣旨亲封!   容玠垂眼,遮掩了眸中异色。他缓步上前,在众人惊羡、错愕的目光里撩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安容玠少有才名、识量清远,特封为右正言,入谏院,望为天子之耳目,纠朝廷之纪纲。钦此——”   圣旨一出,满堂皆惊。   右正言并非什么达官显宦,甚至只是个七品小官,可却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以外,只能由皇帝亲擢、与宰相势如水火的谏官! 第66章   从汴京最大的客栈离开, 苏妙漪一行人就在街边随意找了家小客栈,打算落脚。   可州桥附近的几条街,消息传得极快。那客栈的店小二见她们走进来, 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掌柜的挂着笑脸亲自上来逢迎, “大小姐……”   苏妙漪当即黑了脸,扭头就走。   一行人转头进了另外几家客栈, 店里的人对苏妙漪无不点头哈腰,态度殷勤,显然已经得知了苏妙漪和裘恕的关系。可苏妙漪一听到“大小姐”三个字便想作呕。   如此进进出出了好几家店, 直到苏安安走不动路了, 蹲在地上不肯动弹, 苏妙漪才勉强选了一间唤她“苏老板”的客栈落脚。   不过这间客栈虽唤她“苏老板”, 可却收着普通客房的房钱,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上房。不一会儿还让小二从楼下送来了泡好的茶,甚至还特意给苏安安准备了香饮子和糕点。   苏妙漪将茶盅端起来, 细细一品, 便皱眉, 转手将里头的茶水朝地上泼去。   苏安安塞了一嘴的糕点,被吓得险些噎住,“有,有毒?”   “……那倒没有。”   苏妙漪一脸晦气。   苏安安这才打消了抠喉咙的念头,放心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那为什么要倒了?”   苏妙漪望着沾在地上的几片茶叶, “这是裘家的茶,也是裘恕经营茶叶生意后,卖的第一种茶。”   顿了顿, 她扯扯嘴角,“名为岸芷汀兰。”   岸芷汀兰,虞汀兰的汀兰。   听说是因为虞汀兰最爱喝这款茶,裘恕才买下了整个茶庄,并改了这个名字,将它经营成了胤朝的名茶之一。   “岸芷汀兰……”   苏安安咂摸着这名字,“名字真好听。听着就甜丝丝、香喷喷的,感觉也很好吃。”   苏妙漪没心情嘲笑苏安安,此刻她一脸阴云,看着那地上的茶叶就想起裘恕、想起虞汀兰,想起那些巴结裘恕的人唤她“大小姐”。   她来汴京,是为了将知微堂做大,是为了生意不得不走这一步。她心里清楚,自己来了此地势必会对上裘恕,可她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暂时不能拿裘恕怎么样。所以她原本没想着,一上来就要与裘恕撕破脸,只希望与裘家井水不犯河水——   可裘恕却主动来招惹她、恶心她!   让这汴京城里人人都提醒她,她是被母亲抛弃的裘家“继女”!就连随便端上来的一壶茶,都在提醒她——裘恕和虞汀兰“伉俪情深”!   一时间,苏妙漪怒从心头起,将什么隐忍蛰伏、韬光养晦全都抛到了脑后……   “我出去一趟。”   她霍然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转头交代苏安安,“你待在客栈里,莫要随意走动。”   苏安安埋头吃东西,像是没听见。   苏妙漪皱皱眉,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嗯……”   苏安安这才应了一声。   苏妙漪出了房间,先是去找了祝襄,让他去打听裘恕今日人在何处,然后才去找了凌长风商议“大事”。   “砸场子?”   凌长风双眼一亮,“这么刺激?”   苏妙漪坐在桌边阴恻恻地笑,“他非要与我攀扯关系,闹得像施舍什么好处,像我要沾他的光似的。别以为裘家的名头,人人都稀罕,我偏偏不!我偏要告诉这整个汴京城,裘恕是裘恕,苏妙漪是苏妙漪,我苏妙漪就算发不了财,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裘家的嗟来之食!”   “有骨气!”   凌长风拍案而起,扭头就把自己的壑清剑翻了出来,往肩上一扛,“走!”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门口,才忽地顿住,转头看苏妙漪,“可裘恕人在哪儿?”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敲开,走进来的是祝襄。   “东家,打听到了。今日骑鹤馆众人在裘家的松风苑打马球,裘恕也在。”   “骑鹤馆……”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苏妙漪顿了顿,“那是什么?”   祝襄还没开口,凌长风却是擦着壑清剑出声了,“最早是几个来汴京的福建商人成立的会馆,后来他们越做越大,就不单单和闽商一起玩了,开始拉实力和他们差不多的商户,个个实力雄厚。听说汴京有四百四十行,但只有十三行的行首有资格进骑鹤馆,其中有一半都在商户榜前十……”   凌长风自顾自地说着,一抬眼,就发现苏妙漪以一种“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的惊异眼神打量他。   凌长风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垂眼解释了一句,“当年我爹好不容易挤进骑鹤馆,高兴地摆了三天酒席,逢人就炫耀他那枚骑鹤馆的印章。”   闻言,苏妙漪抿唇不语,默默收回了视线。   祝襄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望向凌长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凌长风很快擦完了剑,抬起眼时,那点感伤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口没遮拦地又对苏妙漪说道,“在汴京,文武百官上朝在金銮殿,鸿商富贾们上朝就在骑鹤馆……”   “少爷慎言!!”   祝襄吓得魂惊胆丧,立刻出声截断了凌长风的话,“这种事岂能信口胡来?!”   凌长风悻悻地抿唇噤声。   祝襄压低声音,警告道,“若骑鹤馆是金銮殿,哪位是皇帝?”   “那还能是谁,自然是裘恕。”   凌长风撇撇嘴,冷笑,“我爹在的时候,他便已经是骑鹤馆之首。如今想必更是如鱼得水、一手遮天了。”   祝襄无言以对。   屋内静了片刻,苏妙漪才启唇,不疾不徐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走吧,我们也去松风苑,见识见识这传闻中的骑鹤馆。”   凌长风当即扛着剑,跟在苏妙漪身后往外走。   祝襄愣了愣,还是犹豫着叫住了苏妙漪,“东家,这汴京城里想要与骑鹤馆打交道的商人少说也有千儿八百,所以松风苑的看管极严,若无门路,怕是进不去……”   苏妙漪转头看向祝襄,似笑非笑,“我还需要什么门路?我不是裘家大小姐么?”   祝襄哑然。   “敢问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可有拜帖或是引荐之人的信物?”   松风苑外,苏妙漪与凌长风被门房拦下,查问背景。   苏妙漪回答地干脆利落,“没有拜帖,亦没有引荐之人。”   门房正色道,“那娘子请回吧,没有这两样东西,松风苑是进不去的。”   “是么?”   苏妙漪挑挑眉,却是不大相信。她从袖中拿出一盛满银两、沉甸甸的荷包,抛给门房,“那这第三种东西,能不能帮我叩开松风苑的门?”   门房接了荷包,随手一掂,便变了脸色。可出乎苏妙漪的意料,下一刻,他竟是又双手将那荷包奉还,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位娘子,松风苑只认拜帖和信物,不认金银财物。”   “……”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才伸手将荷包接了过来,塞回袖中,“既如此,那就劳烦你带句话进去。”   门房皱皱眉,刚想拒绝,就听得苏妙漪吐出一句,“临安知微堂,求见骑鹤馆诸位前辈。”   门房最后还是没有替苏妙漪传信。   一听到“知微堂”三个字,他便立刻将苏妙漪和凌长风请进了松风苑,并叫来一个下人为他们引路去击鞠场。   “自报家门就能进来,你何必多此一举,还拿银钱贿赂那个门房?”   去马球场的路上,凌长风低声问苏妙漪。   苏妙漪垂着眼,“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裘家这些仆役的底线,看看他们会不会同慈幼庄那些人一样,是贪财好贿之辈。”   凌长风点点头,“还好他们不是。”   “可、惜、不、是!”   苏妙漪忍不住停下步伐,一言难尽地看向凌长风,“家族衰败,必得从内而起。若裘家风清气正,如铁桶一般,我们怎么有隙可乘?”   凌长风似有所悟,摸摸鼻子,“就不能光明磊落地搞垮裘恕吗,鬼鬼祟祟的,倒显得我们像反派人物……”   苏妙漪翻了个十分漂亮的白眼。   说话间,松风苑的下人已经将他们领到了松风苑后头的击鞠场。   击鞠场十分开阔,三面围着矮墙,另一边则是一排供人观赏歇息的琼台玉阁,正对着场内的驰马争击、鞠球得筹。   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鼓声,苏妙漪和凌长风走进了击鞠场。隔着场内争先恐后的马匹,和马蹄溅起的烟尘,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台阁二层最中央主位的裘恕。   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袭群青卷云纹的窄袖长袍,发间戴着莲花镶玉的银冠,腰间革带和束袖的护腕上都嵌着兽首。   裘恕端坐在主位,目光虽一直盯着击鞠场,时不时还倾身与两侧攀谈,可他交握在身前的手却漫不经心地转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眉宇间毫无波澜,似是对场上的输赢筹码完全不在意。   苏妙漪定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从五岁起就留在她脑海里的假想敌——   台阁上坐着的人,与她记忆中的裘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那一年,裘恕来到临安,在玉川楼二楼宴请了苏积玉一家。   苏妙漪同苏积玉和虞汀兰一起,见到了裘恕。那是苏妙漪第一次进玉川楼,也是第一次见到像裘恕这样的人。他用的给的、嘴里说的,尽是些新奇的、苏妙漪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宴席上或许有一些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可五岁的苏妙漪全然不知。那时,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见多识广的裘恕,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散席时,因为苏妙漪童言无忌地说以后也想成为厉害的女掌柜,跟着裘恕做生意,所以裘恕还送了她一个金子做的小算盘。   再见裘恕时,就是在码头。   苏积玉不让苏妙漪出门,可苏妙漪还是翻窗逃了出来,一路追到码头,刚刚好看见裘家的船从岸边离开,看见虞汀兰和裘恕站在船头,两相依偎、情意绵绵的背影。   那金子做的小算盘,就是在这一日,被苏妙漪狠狠砸进了翻腾不息的江水里……   “中间那个,就是裘狗。”   生怕苏妙漪不认识,凌长风从后面凑上来,附耳低语。   苏妙漪回过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继续一边往观景阁的方向走,一边在心中将裘恕与其他人做比较。   与温和文弱的苏积玉相比,裘恕更沉稳、更威严,甚至还多了一丝霸气;而与周围其他骑鹤馆的成员坐在一起,裘恕亦带着些身居高位的尊贵,与他们格格不入。换句话说,比起商贾,裘恕这个人倒更像出身官宦之家。   若非与裘恕曾有一面之缘,那此刻便是指着他说他是朝堂上的哪位权臣,苏妙漪恐怕也会相信。   这就是虞汀兰抛弃苏积玉、抛弃自己,也要跟裘恕离开的原因?   “苏娘子在此稍候,小的先上去通报一声。”   领路的下人将他们带到观景阁楼下,便恭敬地做了一揖,随即快步往二楼跑去。   苏妙漪和凌长风站在楼下,被击鞠场里的一声锣响吸引了注意力。   二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额间系着红色头巾的队伍正在欢呼击掌。   “今日是哪两个队在打马球?”   凌长风转头,问同样在看热闹的两个下人。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唱筹声便遥遥传来——   “裘氏进球,得一筹!”   “是我们裘家的马球队在守擂,其他几位骑鹤馆的老板各自带了球队来叫阵。”   下人们一脸骄傲地答道,“如今我们的球队已经连赢四局,为老爷赢了不少彩头呢!”   凌长风往场上看了一眼,嗤之以鼻。   苏妙漪想了想,问道,“骑鹤馆的诸位都家累千金,那这彩头,想必也不一般吧?”   “确实……好像不是铺子,就是园子。”   苏妙漪翘了翘唇角,“那就有意思了。”   她回头看向凌长风,“你会马球吗?”   凌长风当即把下巴一扬,唇角斜斜一扯,像个骄傲开屏的孔雀,“就他裘家这些人,加起来也打不过我一个!”   苏妙漪挑挑眉,还没顾得上分辨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听得楼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转头朝楼梯口望去,本以为是通传的下人回来了,谁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群青色身影。   “……小妙漪?”   竟是裘恕亲自走下楼,快步朝苏妙漪迎了过来,看上去十分惊喜。   苏妙漪好似被利刺被扎了一下,蓦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憎厌难以遮掩。凌长风察觉出什么,上前一步,挡住了裘恕。   其实也无需他阻挡,在对上苏妙漪眼神的那一刻,裘恕就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敛去。   在凌长风身后缓了片刻,苏妙漪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勉强压下了锋芒毕露的敌意,重新抬眼看向裘恕,口吻生疏而客气,“裘老板,晚辈能踏进这松风苑,已是三生有幸,又何德何能,劳驾您亲自下楼迎接?”   裘恕默然片刻,还是笑了,就好像不曾察觉她的敌意,不过再开口时,称呼却变了。   “苏老板。当年那个想随裘某经商的小姑娘,如今果然出落成独当一面的书铺东家了。”   裘恕的目光在苏妙漪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看向一旁怒目而视的凌长风。   “许久不见,凌贤侄。”   裘恕神色自若,沉声唤道。   那神态,那语气,任谁也看不出他会是侵吞凌家家产、将凌长风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   “别这么假惺惺地叫我!”   凌长风不像苏妙漪,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虚与委蛇。可落在裘恕眼里,他这幅模样却只像个张牙舞爪、毫无杀伤力的幼兽。   裘恕转向苏妙漪,看着那张与虞汀兰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孔,他的神色又柔和不少,“你们二人来松风苑,所为何事?”   苏妙漪环视了一圈四周,似笑非笑,“就在这说么?裘老板就不能请我们上楼喝盏茶?”   此话一出,裘家的下人们纷纷看过来,脸上带着些不忿和轻视。楼上是什么人,那都是骑鹤馆的富商巨贾!岂是他们想见就见的?!   裘恕也沉默了,似乎在思量什么。   见状,苏妙漪笑得愈发粲然,“还是裘老板疑神疑鬼、做贼心虚,生怕我们两个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搅黄您的生意?”   一旁的下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刚想走过来,却被裘恕摆摆手挥退。   “随我来吧。”   裘恕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往楼上走。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紧随其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骑鹤馆的一众行首在裘恕下楼后,心思便都不在击鞠场上了,暗自揣测楼下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客,能让这位裘大老板如此匆忙地离席。   听着脚步声传来,行首们终是没忍住,纷纷起身,端出客套而得体的笑,迎接走上来的“贵客”——   然而跟在裘恕身后的却是两个年轻人,两个空有相貌、穿着平平的年轻人。   众人瞠目结舌。   “裘兄,这二位是……”   裘恕侧身,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苏妙漪,“这位是临安知微堂的苏老板。”   苏妙漪上前行礼,“晚辈苏妙漪,见过各位前辈。”   话音既落,众人的神色愈发错愕。他们面面相觑,语调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临安知微堂啊,这倒是久仰大名……”   苏妙漪直起身,做出一副讶异的表情,明知故问道,“知微堂不过是间本小利微的书肆,哪里有什么名声,能让各位前辈久仰。”   有个发须皆白的老翁出声道,“去岁,圣上可是赐了知微堂一幅对联。如此圣恩,汴京城都传遍了,我们又岂会不知?”   话虽这么说,可在场众人心里却门儿清。从汴京赐到临安的一封御赐对联,还不足以让骑鹤馆留意什么知微堂,真正让他们对“知微堂”三个字上心的,是那则传遍天下的慈幼庄新闻!   自然,在这个松风苑里,还没人会不识眼色地提起这一茬。   介绍完了苏妙漪,便轮到凌长风。   “这位是……”   裘恕顿住。   生怕他会搬出凌家少爷的身份羞辱自己,凌长风抢先道,“我就是个寻常刻工,今日是跟着我们东家来的。”   “……”   二楼静了片刻。   苏妙漪是不久前才进的汴京,辛管事唤她大小姐的时候,骑鹤馆的行首们已经来了松风苑,所以对裘恕和苏妙漪的关系并不知情,还只当苏妙漪是螳臂当车、迟早被碾死的那个“螳螂”。   一个“螳螂”,一个连“螳螂”都不如,裘恕竟让这二人进了松风苑,还特意带到他们面前……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行首们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时,苏妙漪说出了来意,“听说今日骑鹤馆的诸位前辈在松风苑打马球、赢彩头,所以晚辈特意前来,想为诸位助助兴,叫这马球赛更精彩些。”   此话一出,行首们来了些精神,“怎么说?”   “我带来了一位马球高手。”   说着,苏妙漪将身后的凌长风拉了出来,往前一推,“他可是临安城马球场上以一敌十的常胜将军!”   凌长风:“……”   猝不及防被推到前面,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不过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拆苏妙漪的台,当即配合地朝诸位行首拱手作揖,“正是在下。”   “听说各位前辈与裘老板在这马球场打擂,却一胜难求。这一边倒的球赛,有何意趣?今日我便将我们临安城技艺最高超的球王借各位前辈一用,替诸位讨个好彩头!”   尽管摸不透苏妙漪的来意,可出于对她和裘恕的好奇,也出于想赢一局的胜负心,行首们都双眼一亮,频频点头,对苏妙漪的主意交口称赞。   然而光是他们答应还不够。   苏妙漪转向裘恕,笑意盈盈,“想必裘老板不会介意吧?”   裘恕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可。”   “裘老板果然宽宏大度。”   敷衍地恭维了裘恕一句,苏妙漪便亲自送凌长风去楼下,走到无人处,她才压低声音,飞快地吐出一句,“你方才说的话若是自吹自擂,你就死定了。”   凌长风打了个寒颤,脸色讪讪地,“我都许久没打马球了,技艺生疏了也是正常吧……”   苏妙漪柳眉一竖,刚一抬手,凌长风就将自己的壑清剑塞到了她手里,随后长腿一迈,敏捷地蹿了出去。   恰好下人牵了匹马过来,凌长风一手拽住缰绳,纵身一跃,姿态潇洒地翻身上马,抬手将蓝色头巾往额间一系,接过下人递来的月仗。   他高坐马上,扭头看向苏妙漪,脸上的那点惶恐不安尽数褪去,笑得有些恶劣,“吓唬你的!放心,小爷就算几年不碰月仗,上去照样能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   青年意气风发的面孔,明亮热烈的眼眸,就如同天上悬着那轮灼灼骄阳,竟叫苏妙漪一时有些心乱目眩,不敢直视。   “苏妙漪,瞧好了!”   凌长风狂妄而嚣张地发了话,“看我怎么替你砸了裘恕的场子!”   语毕,他手腕一转,轻轻巧巧地将那月杖在空中挥了几圈,缰绳一扯,策马朝场上驰骋而去。 第67章   伴随着场边渐起的鼓声, 左右两边的马球队严阵以待、蓄势待发。凌长风一袭玄色窄袖长袍,混在右边的蓝衣队伍里格外显眼。   苏妙漪回到楼上,发现裘恕已经特意叫人给她安排了一个坐席。她瞥了一眼, 却没有落座,而是立在行首们身后, 朝马场上望去。   裘恕不动声色地侧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的座位, 又看了看一旁全神贯注观赛的苏妙漪,到底还是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铛——”   一声锣响,场上的沙尘再次扬起, 纵马的身影来回交错, 叫人迷了眼。   苏妙漪交握在身前的手微微攥紧。   尽管上场前凌长风打了包票, 可他一贯是个不靠谱的, 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闹出什么笑话呢……   正想着,一道黑衣赤马的身影破开尘烟,运鞠冲出重围, 迅若流电。   两个系着红色头巾的人紧随其后, 追了出来, 在凌长风身侧两相夹击。为了争夺空中的鞠球,二人持杖朝旁边挥去,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月杖没能及时收住,竟是直接朝凌长风的面门挥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 凌长风却是熟稔地朝后一仰, 后背稳稳地悬空在马背上,从那二人撞在一起的月杖下疾驰而过。与此同时,他信手一击, 那鞠球径直朝球门飞去——   苏妙漪的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   就连坐在前排的其他行首们也忍不住倾身,目光紧紧锁住那道跃马扬杖、风驰云走的敏捷身影。   “铛!”   鞠球破门,又是一阵锣响。   “蔡氏进球,得一筹!”   唱筹声传来。   观景台上,酒行的蔡行首率先叫了一声好,高兴地鼓起掌来,其他行首们也纷纷拍手叫好。最后是裘恕,他点点头,也笑着拍了几下手。   场上,凌长风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听见唱筹声,蓦地振臂一呼,转头朝观景台这边看来,得意地向苏妙漪挥了挥月杖。不过很快,他就被其他系着蓝色头巾的球员包围,热烈地庆祝起来。   苏妙漪攥着的手微微一松,舒了口气。   还好,这位凌大少爷总算没掉链子……   “蔡氏进球,再得一筹!”   “蔡氏进球,又得一筹!”   唱筹声接二连三地传来,而场上的马球赛,几乎成了凌长风的个人表演秀。   那鞠球就像是被凌长风操控了一般,只认他的月杖,莫说是对面的裘氏,就连与他一队的蔡氏,场上加起来十九人,竟都没一个能从他的月杖下夺走鞠球……   “蔡氏先得三筹,蔡氏胜!”   蔡行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竟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好,好,好!裘老板,那这一局的彩头……”   裘恕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笑着颔首,“西街的茶楼,往后就是蔡老板的酒铺了。”   语毕,他转头看了苏妙漪一眼。   苏妙漪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挑衅。   凌长风的旗开得胜,叫除了裘恕以外的行首们都跃跃欲试,纷纷向苏妙漪讨人。苏妙漪自然无有不应,凌长风便成了后面几支球队的外援,在赛场上如入无人之境。   “严氏先得三筹,严氏胜!”   “闵氏先得三筹,闵氏胜!”   随着日头逐渐升到最高处,马场边的锣声和唱筹声不断,观景台上的行首们也看得愈发尽兴,甚至起身站到了扶栏边观望。   唯有裘恕和苏妙漪,一个坐在主位,一个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凉处,似乎对马球场上的输赢漠不关心。   裘恕在想什么,苏妙漪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中盘算,是从凌长风上场之后,裘家到底输出去了多少筹码,以及裘恕到底还能忍到几时,才会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只可惜,直到最后一支球队比完,苏妙漪也没瞧见裘恕气急败坏的模样。   “裘老板,我们和你也打了不少次马球了,还是第一次赢得如此畅快!”   行首们抚掌大笑。   裘家的球队在汴京城是出了名的厉害,从前的马球会,尽管会为了顾及各位行首们的面子,也稍稍放一些水,可基本还是胜多负少,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惨败,叫裘恕亏本。   可裘恕却也不恼,站起身,同其他人一起笑,“我也许久没看过这么精彩的马球赛了,这可都是托苏老板的福。”   此话一出,行首们又纷纷与苏妙漪客气寒暄。   眼见着众人皆大欢喜,苏妙漪却是有些笑不出来。   裘恕的场子是被她砸了,可就像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没有惹怒裘恕,没有叫他同自己翻脸,那这场子就算是白砸了……   想到这儿,苏妙漪刚因看凌长风打马球生出的那点痛快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力不从心的愤懑。   今日,她非要惹怒裘恕不可!   苏妙漪暗自发誓,往前迈了一步,咬牙笑道,“今日能为诸位前辈赢得彩头,是妙漪的荣幸。妙漪也想与裘老板赌一局,讨个彩头,不知裘老板可愿意?”   裘恕还未发话,酒行蔡行首却热心肠地说道,“苏小娘子,看在你为我赢下彩头的份上,我蔡家的球队借你一用!”   “多谢蔡行首。”   苏妙漪道谢后又转向裘恕,“裘老板?”   裘恕也没有犹豫,“有何不可?苏老板初来乍到,应该还未寻到合适的铺面,裘某在州桥附近还有一家字画铺……”   言下之意,竟是要以裘家的字画铺为彩头。不过就凭凌长风这横扫千军的架势,这字画铺几乎就是给苏妙漪的赠礼。   其他行首们看向苏妙漪的目光也变得耐人寻味。   “裘老板,这彩头能否交给我来定?”   苏妙漪却并不领情,直言道,“我不要什么铺面。”   “那你想要什么,便定什么。”   “只怕我想要的彩头,裘老板不舍得给。”   “凡是裘某所有,无所不可。”   “我要的是……”   顿了顿,苏妙漪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一字一句道,“岸芷汀兰。”   裘恕脸色微变,眼底终于掀起波澜。   其余人也是一愣。   “苏小娘子,你这可就是为难裘老板了。你刚来汴京,恐怕还不知道吧,这岸芷汀兰是取自裘夫人的名讳,是裘夫人最爱的茶。裘老板爱妻如命,怎么可能拿岸芷汀兰来做彩头……”   “我知道。”   苏妙漪直接截断了旁人打圆场的话,“可裘老板方才不是说了,什么彩头都可以。我也没有那么贪心,没想通过一局马球赛就拿下整个茶庄。我想要的,只是个名字。”   “……”   “裘老板,若下一局我赢了,你那茶就别叫什么岸芷汀兰了,改名为妻离子散,如何?”   一言既出,全场震愕。   裘恕定定地望着苏妙漪,眉心终于蹙成了川字。   整个观景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会儿,那酒行的蔡行首才讪讪地笑道,“苏小娘子,你若非要这彩头,那老夫的球队可就不能借给你了……”   苏妙漪笑了笑,“无妨。这既是我与裘老板之间的比拼,又岂能叫蔡行首为难?”   “那你的意思是……”   “我只用一个人,对裘老板的整支球队。”   蔡行首扯扯嘴角,“这还怎么比……”   苏妙漪挑挑眉,走到栏杆边,朝马场上唤了一声,“长风!”   正骑着马绕场打圈的凌长风停了下来,还未看清观景台上的情形,苏妙漪清亮的声音被春风送入耳畔。   “我要与裘老板赌一局,你以一敌十,能行吗?”   凌长风额头上汗津津的,眉宇间却是春风得意。他将月杖一挥,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遵命!”   苏妙漪回身,好整以暇地看向裘恕。见他面上终于笼罩了一层阴翳,再不似之前那般淡定自若,她的心中这才舒坦了不少,连声音都充斥着雀跃,“裘老板,这彩头,您到底给还是不给?这一局,您究竟是玩得起,还是玩不起?”   裘恕沉默良久,才沉声道,“商人重诺,裘某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反悔。”   苏妙漪唇角刚扬起一抹得逞的弧度,却见裘恕忽然站起了身,缓缓摘下食指上的玉扳指,神色郑重地搁到一旁——   “只是这一局,由裘某亲自下场。”   ***   从松风苑离开时,苏妙漪有些神思恍惚,而一旁的凌长风抱着壑清剑,比她还要失魂落魄。   裘家下人替他们备好了马车,说是遵照裘恕的意思,要送他们回客栈,但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   裘家下人再三言明,松风苑偏僻,拦不到马车,回城里要走好一段路,可苏妙漪和凌长风却固执己见,硬生生顶着大太阳,徒步往城里走。   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只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对不起。”   凌长风抱着剑,闷闷地道了声歉,“是我不中用,没能替你赢下最后一局。”   苏妙漪回过神来,眼睫微垂,“不怪你。”   最后一局,裘恕亲自下了场。   其他行首半是劝解半是调侃,叫他不要同小辈较真,更不必纡尊降贵,去飞沙扬尘的马场里跑这么一遭。   可裘恕只说了一句“事关夫人,不得不较真”。   上场后,裘恕甚至把那些年轻的裘家军都屏退了,单枪匹马地同凌长风赛了一场。   结局是凌长风两筹,裘恕三筹,裘恕胜。   “裘恕那个狗贼,年轻的时候马球就打得好,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打球还这么霸道……”   说着说着,凌长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厚颜无耻的一块老姜。”   原本他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告诉苏妙漪,其实在他小时候,裘恕在松风苑教过他打马球,也就是说,裘恕算是他的半个师父,徒弟打不过师父,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见苏妙漪神色郁郁,他到底还是将这种琐事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所以最后一局,你究竟讨了个什么彩头,竟逼得裘恕自己下来打马球?”   “……”   苏妙漪默不作声。   岸芷汀兰,是虞汀兰的颜面,是裘恕的根基,更是他们二人的情分,所以裘恕不会容忍它遭人亵渎。   他被逼急,在苏妙漪的意料之中。可被抵到了这个份上,他竟还能兵不血刃、不失风度地赢下这一局……   见苏妙漪一直不说话,凌长风有些急了,蓦地上前一步,拦在了她跟前,“苏妙漪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   苏妙漪丧着脸舒了口气,抬眼看他,“我现在一肚子话,没有一句是骂裘恕的,都是夸他的。你想听吗?”   凌长风:“……”   二人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客栈。   祝襄和苏安安正在大堂里用饭。见了去时杀气腾腾、回来时丧眉耷眼的凌长风和苏妙漪,祝襄一句都没有多问,而是默默离开,叫人多加了两副碗筷。   ***   容玠从谏院出来时,夜色已经悄然而至,整个汴京城灯火阑珊。   “公子。”   遮云赶着马车迎到他跟前。   容玠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地上了车。   “公子,回仙人居吗?”   遮云提醒了一句,“苏娘子他们离开了仙人居,换了家客栈。”   容玠动作微顿,蹙眉,“为何?”   遮云便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将白日里打听到的事告诉了容玠。   容玠默然片刻,掀开车帘,“去找苏妙漪。”   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苏妙漪他们落脚的那家客栈。容玠上楼时,恰好遇见了在苏妙漪门外徘徊不定的凌长风。   容玠看了他一眼,却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抬手想要叩门。   “……你做什么?”   凌长风将他拦了下来,“苏妙漪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见任何人。”   “正因为她心情不好,我才必须得见她。”   凌长风气笑了,“凭什么?你能做什么?你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吗,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她的身世吗?你懂个屁!”   容玠终于看向凌长风,“她是裘夫人的亲生骨肉,是裘恕的继女。”   凌长风噎住,惊疑不定地,“你知道?你早就知道?!苏妙漪告诉你的?”   容玠自然不会告诉凌长风,这些都是他私下查来的。   趁凌长风锐挫气索时,容玠将苏妙漪的房门敲开。   开门的却是睡眼惺忪的苏安安,“……姑姑出去了。”   凌长风和容玠异口同声,“去哪儿了?”   苏安安懵然摇头。   凌长风和容玠当即分道扬镳,各自寻人。   这间客栈不大,只有两层,可二层却单独辟出了一块月台。容玠找过去时,就见月台上空空如也,可拐角的墙壁上却靠着一架梯子。   容玠抿唇,还是撩起衣袍沿着那梯子爬上了屋顶,果然看见了独自坐在顶上的苏妙漪。   “怎么又爬这么高。”   容玠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   走得近了,他闻见空气中浮动的一股酒香,垂眼一看,这才发现苏妙漪手里竟还拿着一壶酒和一个酒盅。   听得容玠的声音,苏妙漪仰起头来,面上虽有些许醉意,可一双桃花眸却清醒得很,“……你怎么来了?”   容玠在她身边坐下,却没回答她的话,“你在这儿做什么,借酒浇愁?”   “今日去吏部可还顺利?封了个什么官?”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却都不愿提及自己的事。   四目相对,僵持了半晌,到底还是容玠率先答道,“圣旨下到吏部,让我去谏院做谏官。”   苏妙漪不太通政事,对此一知半解,“比去翰林院好么?”   “……或许吧。”   “那从明日起,也要唤你一声容大人咯。”   苏妙漪提着酒壶伸了个懒腰,身子朝后仰了仰,似乎是忘了自己还在屋顶上,身后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东西。   容玠眸光微缩,抬手护在她身后。   可苏妙漪的后背尚未触碰到他的掌心,便又直了起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迷迷蒙蒙地转头问他,“你喝吗?”   容玠的手掌悬停在半空中,不放心地护着苏妙漪。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唯一一个酒盅上,酒盅边缘似乎还印着淡红色的口脂……   容玠忽地移开了视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嗓音低哑,“不喝。”   语毕,他又伸手将苏妙漪的酒壶夺了下来,也不叫她继续沾一滴酒,“今日在松风苑,裘恕刁难你了?”   苏妙漪咬咬唇,自嘲地仰起头,“他若真刁难我,我反倒称心如意、扬眉吐气了……”   她将马球场上发生的一幕幕说给容玠听。   “你能懂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滋味么?”   苏妙漪吐了口浊气,声音里尽是憋闷,“今日在裘恕面前,我和凌长风就像两个不识好歹、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他反倒成了溺爱小辈、纵容小辈,不惜一退再退的尊长……”   说着,她眉眼间掠过一丝犹疑、迷茫和憎恶,“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是这样呢?”   “那应该是什么样?”   容玠问。   “我们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也该针锋相对,不死不休吧。”   容玠低笑了一声,“苏妙漪,世间万物不是越刚硬就越强大。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处柔守慈,守慈曰强。”   “……”   苏妙漪顿住。   容玠不愧是容玠,三言两语便将她今日与裘恕的对峙复盘了个清楚。她今日的确是被裘恕三两拨千金的,以柔克刚了……   见苏妙漪若有所思,容玠又出声道,“其实裘恕不与你作对,是好事。”   “我、知、道。”   苏妙漪咬着牙,硬生生挤出三个字,“我知道他位高权重,知道他一手遮天;我知道他一句大小姐,就能让我在汴京混得风生水起,反过来,我也知道他一旦与我翻脸,知微堂在汴京就无法立足!   可理智归理智,情绪归情绪。就算我再清楚利弊,也没法腆着脸接受他那些施舍……   更何况,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招,等着坑害我……”   她这一整日几乎都在咬牙切齿,此刻齿根都在泛酸,也没了动怒的气力,只是憋屈地伸手,想去夺容玠手里的酒壶。   容玠手一抬,避开了她的动作。他低眼望向苏妙漪,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裘恕待苏妙漪如亲女,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皇帝封他为谏官,亦是如此。这背后是对容氏的歉疚,还是也想将他打磨成一把刀,一把刺向楼岳、但又随时可以舍弃的刀,叫他步父亲和祖父的后尘……   圣心难测,无人清楚。   “不论他们想要什么,你只要记住自己的图谋就好。”   容玠眼眸微垂,既像是开解苏妙漪,就像是在开解自己,“其余助力,他们既愿意给,又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苏妙漪还是一脸执拗,“我不稀罕他的帮衬。”   容玠眉梢微挑,沉默片刻才道,“这世上谁人行商不用手段、不攀关系?不论心中如何想,只要能哄得裘恕做靠山,那就是你苏妙漪的本事。”   “那是虞汀兰的本事!”   “投胎也是种本事。”   “……”   苏妙漪无语凝噎。   容玠盯着她问道,“从前你能放下身段做容府的义女,如今为何不能委曲求全,做裘府的大小姐?”   “……”   “苏妙漪,当初的我与现在的裘恕有何不同?”   苏妙漪对上容玠的目光,一时竟被问住了,眉眼间的迷惘之色更甚。   是啊,有何不同?   同样是忍辱含垢、唯利是图,容玠的义妹和裘家的大小姐有何区别?还是说,她素来习惯了逆风而上,遇上顺风驶船的大好局面,却反而方寸大乱?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苏妙漪喃喃自语,“我与裘恕的这层关系,若他退避三舍,说不定我还会故意凑上去恶心他。只不过今日是他先发制人,被恶心的便成了我。所谓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垢。成大业者,无不忍辱负重,这是天之道!”   顿了顿,她开始厘清思路,“我想要做的,一直是取代裘恕,成为胤朝的商户榜榜首。只要这个志向不变,任何有利于我的事都值得做,任何能帮到我的人都可以拉拢……包括裘恕本人。”   容玠垂眼,将心中杂念摒弃,应和了一声,“是。”   “他既然想做我的垫脚石、凌云梯,那我就成全他。”   苏妙漪突然精神抖擞,一下从屋顶上站起了身。   容玠护在她身后的手掌也跟着微微一动,可没有什么失足的戏码发生,苏妙漪站得很高、很稳,盈盈伫立,岿然不动。   这一刻,容玠竟不知自己是失望更多,还是宽心更多。只是耳畔忽然回响起了容云暮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宁愿皓月高悬,也不愿穷鸟入怀。」   “等有朝一日功成愿遂了,我再与他秋后算账!”   苏妙漪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发誓。几条街外就是灯火煌煌的州桥夜市,她那双桃花眸也被映照得流光溢彩。   “……”   容玠手指微动。   郁结了大半日的心情总算转晴,苏妙漪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容玠,眉眼俱扬,顾盼神飞,“多谢兄长开解。”   容玠静静地望着她,虽一言不发,可唇角却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眉目间积年的冰雪似乎也随之消融,“苏妙漪……”   “什么?”   容玠垂眼,手指轻轻一弹,掸去她裙摆上的尘土,“你站稳了。”   莫要掉下来。 第68章   客栈月台的门被一下推开。   凌长风着急地走进来, 四处张望,一抬眼,刚好看见苏妙漪迎风站在屋顶上。他大惊失色, 刚要高声嚷嚷,却忽然看清了那张桃花面上笑逐颜开、春风得意的神情, 在松风苑留下的阴霾竟不知何时一扫而空。   “……”   凌长风的话音顿时堵在喉口。   而当目光一转,看见苏妙漪身边坐着的容玠时, 那未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化作了一根鱼刺,不仅卡在喉口,还扎进了肉里, 不上不下, 疼得他浑身难受。   “少爷, 楼下的店小二说东家借了个梯子, 约莫是上了屋顶……”   祝襄姗姗来迟,等到了凌长风身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 才噤了声。   凌长风定定地望着楼上重新振作的苏妙漪, 眼里既有失落, 也有苦闷,更多的却是迷茫,“祝叔,为什么容玠一来,苏妙漪就开心了?”   “……”   “从前在娄县的时候就是如此。容玠没出现的时候, 她与我、与其他人都能谈笑风生。可自从有了容玠, 她眼里就只有容玠,只会对容玠笑。”   凌长风有些心灰意冷,“祝叔, 是不是人不对,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我再怎么全心全意,也抵不过容玠的一个眼神?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艺,我注定赢不了,是不是?”   身后静了许久,就在凌长风以为祝襄不会回答时,他却出声了,“少爷,若是一个人努力的方向错了,那自然是事倍功半,比旁人格外辛苦些。”   凌长风怔了怔,回头看向祝襄。   祝襄走上前,看向屋顶上的苏妙漪,低声问道,“东家虽然年纪小,可已经是知微堂的掌事人,等她处理和应对的事太多太杂。我相信,她如今一定无暇去想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一事。”   凌长风不解,“你的意思是?”   “东家之所以对容大公子笑,是因为容大公子能真真切切地襄助她,不论是权势、钱财、还是学识,容大公子总能在东家需要的时候,给她最想要的。可少爷你呢?目前你哪样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让东家展颜?”   凌长风哑口无言,一颗心被打击得稀碎,“……祝叔,你到底是哪头的?!”   祝襄不卑不亢,“我只是想为少爷指一条明路。若非要与容大公子相争,那至少得有一样胜过他,能为东家分忧。”   凌长风咬紧了牙根,“开什么玩笑,他家三朝宰辅,藏书阁里的书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学识,这种我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和他比?至于权势,他如今都已经入朝为官了,我算哪根葱……”   “钱财。”   祝襄郑重其事地重复道,“少爷,所以你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凌长风眉毛都吊了起来,“祝叔,你还当我是从前的凌大少爷吗?爹娘留给我的那些家业都已经姓裘了!”   “那就夺回来。”   祝襄低垂着眼,神色难辨,“少爷,失去的家业,只能靠你自己夺回来。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学做生意,还来得及。”   凌长风怔住。   他转头,再次看向屋顶上相谈甚欢的苏妙漪和容玠,缓缓攥紧了手。   ***   翌日。   一觉醒来,苏妙漪彻底重振旗鼓。她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沾裘恕的光,而是一心扑在了选铺面、租铺面这件事上。   不过“松风苑”那一役,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   她胆大包天提出拿“岸芷汀兰”做赌注,将裘恕逼得亲自下场打马球的消息传了出去,劝退了一群想要通过知微堂来巴结裘恕的小商户。   苏妙漪是裘恕的继女又如何,松风苑的马球赛足以证明两点。   一,二人关系紧张,二,苏妙漪是个吃里扒外的,说不定哪天就惹怒了裘恕。今日她是裘家大小姐,可明日只要裘恕一翻脸,她就成了众矢之的。   行商必备的能力便是控制风险。   左思右想后,这些商户们宁愿舍去苏妙漪可能带来的微薄好处,也不敢承担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险。   如今苏妙漪便成了汴京城里的一块烫手山芋,既没人敢巴结,也没人敢刁难。   无人招惹,于苏妙漪而言便是康庄大道。   除了铺面这桩大事,从临安来汴京,还需与当地的行会和官府打交道,有不少琐事要做。   苏妙漪将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可祝襄却带着凌长风找了过来。   “……交给他?”   听完祝襄的话,苏妙漪惊诧地看向他身后的凌长风,“你愿意去官府和行会?”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满脸都是视死如归的悲壮,“愿意!”   “……”   苏妙漪又不放心地看向祝襄。   祝襄自然能看出苏妙漪的顾虑,再开口时,口吻里的恳求之意愈发深重,“凡事都有第一次,还请东家能给少爷一个机会。”   苏妙漪当即明白了祝襄的用意。   祝襄是凌家的老人,想必还是希望凌长风能继承凌老爷和凌夫人的遗志,白手起家,行商坐贾。可凌长风,压根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啊……   望着一旁眼神清澈的凌长风,苏妙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允了。   “祝叔,既如此,你不必陪我去看铺面了。”   苏妙漪将文书交给了凌长风,言下之意,就是让祝襄陪凌长风去办琐事。   祝襄没有推辞,只是深深地向苏妙漪作了一揖示谢。   二人离开后,苏妙漪便带着容玠留给她的两个护院,也出了客栈,与牙行的牙人碰面,被他领着在州桥附近走街串巷。   “这州桥附近的铺面,千金难求,一年能不能空出一间都难说,不过这次可算是让苏老板您碰上了!”   牙人将苏妙漪领到了临河的一间空铺子前。   铺面不大,也有两层,不过与玉川楼自然是没得比,可与知微堂最初的铺面,也就是与江淼那个算命铺子差不多。   这倒也在苏妙漪的预期之中。   小城开大店,大城开小店。   苏妙漪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临安也算不上小城,可比起汴京,还是要略微次一些。汴京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若想在州桥附近找一个地方做书楼,怕是要搬空她的家底了。   苏妙漪先是看了一圈四周,地段的确是个好地段,随后才进了铺子。   铺子里已经搬空了,不过打扫得很干净。苏妙漪随手在楼梯扶栏上摸了一把,竟都没沾上多少灰尘。   看样子这铺面应该才空出来几日……   苏妙漪生出些疑心,面上却未曾表露,转头问牙人租金。   “一个月三十贯。”   牙人笑嘻嘻地同苏妙漪比了个手势,“苏老板觉得如何?”   一听这租金,苏妙漪便笑了。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也不是无知小儿。这州桥附近的市价我都打听过了,最差的铺面月租金也在五十贯。这铺子的地段好,修建也没什么大的瑕疵,只要三十贯?是你们疯了,还是店家疯了?”   牙人笑容僵住,讪讪道,“这铺面着急转手,是苏老板的运气好,恰巧撞上了……”   苏妙漪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冷静地观察了半晌,忽地问道,“这铺子以前是不是卖字画的?”   “……”   牙人沉默了。   苏妙漪了然。若她没猜错,这多半就是裘恕在松风苑说要当做彩头“送”给她的那间字画铺。   今日的苏妙漪已非昨日的苏妙漪,她思索片刻,淡声道,“这铺子我租了。”   正当牙人喜出望外地要接话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但租金,我要按照市价给。”   她的骨气不多不少,脸皮也不厚不薄。   最后定下来,一个月的租金是六十贯。   尽管有些超出苏妙漪的承受力,但她还是一咬牙,将半年的租金给了出去。   这一下,便将苏妙漪带来汴京的现银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她囊中羞涩,剩下的银钱重新整修铺面都够呛,还要再租个能住得下他们这些人的宅子……   回到客栈,苏妙漪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祝襄可以尽快回临安,凌长风这个月的工钱可以拖一拖,苏安安接下来的零食必须得减……”   顿了顿,她视线扫了一圈,喃喃自语,“对了,等他们回来就再换个房费更低、更偏远的客栈……”   正盘算着,凌长风和祝襄也回来了。   祝襄特意让凌长风向苏妙漪交代所有事情的进程。尽管凌长风说得磕磕绊绊、乱七八糟,可看在祝襄的份上,苏妙漪还是格外耐心地听完了,甚至在听完后还违心地发出了一声称赞。   “可以啊。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办这些事,就能办得如此顺畅,原来你这凌家少爷还有些经商的天分。”   凌长风原本心里还没底,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摸顺了毛,“那是自然。”   “……”   苏妙漪仿佛都能瞧见他身后有个毛绒绒的大尾巴竖了起来。   她没再客气,立马又给这位凌少爷安排了更重要的差事,让他去找汴京城里又好又便宜的工匠。   凌长风斗志昂扬,“我现在就去……”   “回来。”   苏妙漪叫住了他,“今日还有别的事。”   “何事?”   “……换家客栈。”   就在苏妙漪一行人要离开时,恰好遇上了同样来为容玠搬行李的遮云。   “兄长要去何处安置?官邸吗?”   “公子如今的官阶还不能进汴京城的官邸。不过昨日公子已经派人物色了一间近郊的宅子,方才已经交了月掠钱,定下了。”   遮云事无巨细地答道,“那虽不是什么巨室豪宅,却也有一主一次两个院落,所以公子特意让小的来问问娘子,愿不愿意搬过去,在次院里暂住……”   苏妙漪愣了愣。   这邀请虽然如及时雨一般充满了诱惑,可她还是犹豫了,“这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遮云也觉得不好,奈何这是容玠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容玠昨夜一字一句教给他的话复述道,“虽住在同一个宅子,却并非是同一个屋檐下,更像是街坊邻里。况且娘子与公子是兄妹,县主离开时特意说了,让你们二人互相照应。公子也说,汴京龙蛇混杂、风云不测,他身为兄长,更应该看顾好娘子……”   苏妙漪纠结地扶额,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家公子好端端的,为何非要租这么一间宅子?”   遮云噎了噎,“汴京的住宅紧缺,公子的俸禄也不高,好不容易才选到一间合适的。虽说那两个院子可以拆开来租,可公子不愿与不明底细的陌生人住得那样近,所以宁愿两间院子一起租下来,将隔壁留给娘子……”   苏妙漪有些动摇了。   “对了,公子还说,如今他手头也紧,所以娘子住进来也是要交月掠钱的,不过会给娘子便宜些,一个月只要两贯钱……”   “你早说啊!”   一听这话,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早这么说,我不就答应了?”   住进容玠的宅子,和接受裘恕给的商铺一样,给钱就行。   苏妙漪拍了板,尽管凌长风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抱着一堆行李上了遮云的马车。   马车离开了客栈,没过多久就到了容玠租住的宅子,可见遮云口中的“近郊”也打了折扣,只是不在最繁华热闹的地段罢了,压根没有那么偏远。   不过的确是个主次院并列的宅子,且两个院子之间还隔了一道门,门一锁上,便是互不打扰。   连凌长风看了都一扫脸上阴云,又快快乐乐地和容氏的几个护院一起,利落地打扫起了院子。   暮色四合,两间院子被收拾得差不多时,容玠也从谏院回来了。   今日是他任右正言的第一天。胤朝唯有五品官才有资格上朝,而容玠的右正言是小小七品,所以只在谏院待了一整日,跟着谏院的同僚熟悉政务。   谏院的那些谏官都认得容玠,可容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知道在入京之前,李徵已经给了容玠罗列了一份名单,再加上端王暗中交给他的名册,几乎已经将楼岳的党羽囊括了十之八九。这些党羽几乎遍布朝堂六部,可却唯独没有谏院。   有时候,空白便是危险。   明面上,谏官只由皇帝亲自擢选,有纠察百官之责,包括宰相,楼岳为避嫌不便插手。所以谏院里的确有可能都是皇帝近臣。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楼岳埋在谏院里暗桩藏得太深,以至于端王和李徵都未能发现……   容玠刚入谏院,因为无法排除后者的可能性,所以行事格外谨小慎微。甚至就在回家的路上,他还紧蹙着眉,思索今日谏院里的暗流涌动。   直到走进垂花门,听见次院里传来清越豁亮的女声——   “家里没闲钱了,从今日起,都给我省吃俭用,说你呢苏安安!”   容玠眉心舒展,绷了一整日的弦终于松下来,自然地迈步朝次院走去。   两间院子的隔门没有上锁,容玠一推便开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交谈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你明日去找工匠,最要紧的就是木匠师傅。我只要银杏巷的细木匠。还有,整个知微堂,书架是重中之重,所以书架我只要黄杨木的……记住了吗?”   “银杏巷,黄杨木书架……记住了记住了。”   容玠站在墙边,就见苏妙漪正对凌长风耳提面命。   “最重要的是,我只给你这个数。”   容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抬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对面的凌长风一脸懵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艰难程度,乖乖点头,“哦。”   容玠暗中嗤了一声,走过去。   苏妙漪一转眼,终于看见了他,立刻笑着起身迎了过来,“兄长回来了。”   容玠步伐微顿,他刻意忽略了称呼,不动声色品味着后三个字。直到苏妙漪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八贯钱,就想让银杏巷的细木匠为你打一套书架,苏妙漪,你还真是无奸不商。”   苏妙漪摸摸鼻子,笑容变得讪讪。   容玠越过她,扫了一眼后头的凌长风,“还有,让他去银杏巷。你确定他不会给你谈个八十贯的价钱回来?”   苏妙漪笑容微微一滞,转头提醒凌长风,“是八贯,一文钱都不能多!”   凌长风皱皱眉,“知道了。”   苏妙漪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容玠。   容玠又道,“小时候,祖父曾让银杏巷的掌墨师傅给我做过鸠车。你若带着遮云去,或许还真能谈下八贯的黄杨木书架。”   苏妙漪犹豫地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摇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不定他真能给我个惊喜呢。”   “……”   容玠抿唇,不再作声。   苏妙漪想起什么,向容玠道谢,“对了,还忘了谢过兄长,将这次院租给我们暂住。”   容玠淡淡地望向她,“一家人客气什么?”   “……”   “不过这次院还是小了些。男女有别,凌长风住在这儿多有不便。隔壁主院还有一间房,让他搬过去。”   闻言,苏妙漪一怔,“这……”   “我并非是在过问你的意见。”   容玠唇角微掀,却笑得令苏妙漪有些瘆得慌,“你我既为兄妹,这种事上便理应听兄长的,不是么?”   “……”   苏妙漪已经习惯了利用兄妹之说令容玠吃瘪,没想到现在容玠竟也学会用这种法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凌长风换了个地儿。   出乎意料,凌长风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收拾收拾包袱就去了容玠的主院。   众人终于在汴京安顿下来,也开始各自忙碌。祝襄遵照苏妙漪的吩咐,回了临安。容玠早出晚归,日日待在谏院,而苏妙漪要与汴京书肆行的老板们打交道,还要与纸坊墨坊谈生意,招刻印工人。凌长风则为了银杏巷的黄杨木书架来回奔波。   白日里,几乎就没有人待在家里,就连苏安安也时不时往外跑。   苏妙漪自顾不暇,没心思管苏安安,本以为她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谁料有一日提前回去取文书,才发现苏安安也不在家,甚至连容府那些护院都不知她去了哪儿。   待苏安安回来,苏妙漪当即抓着她盘问了一通。   苏安安结结巴巴地回答,“汴京好吃的好玩的太多了,我就想出去看看……”   “有再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身上一文钱都没有,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干什么?”   苏妙漪不大相信。   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过来,她皱皱眉,忽然伸手把苏安安拽了过来,“……你身上怎么会有一股岸芷汀兰的茶香?”   “……”   顶着苏妙漪怀疑而探究的目光,苏安安的目光略微闪躲了一下。她缩着脖子想要往后退,脑袋却被苏妙漪拧了回来,“苏、安、安。”   苏安安知道,这是她姑姑发脾气前的最后通牒。她咬咬牙,自暴自弃似的往地上一蹲,“我去了楼外楼。”   “……你去裘恕的茶楼做什么?”   苏安安不敢抬头,声音轻若蚊蝇,“我去找我爹……”   苏妙漪一愣,这才忽地想起来,汴京楼外楼是苏安安每封家书寄送的地址。她松开了苏安安,眉头蹙得更紧,“找到了吗?”   苏安安摇头,“楼外楼的人说他早就不在那儿做杂役了。”   苏妙漪一口气叹出来,扶额,“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是你不信。那你平常寄到楼外楼的信呢?拿回来了没有?”   “他们说因为找不到收信人,所以扔了。”   苏妙漪抿唇,低眼就见苏安安垂头丧气的,难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行了,你那个爹有没有都一样,有姑姑和三叔公不就行了?”   说着,她抠抠搜搜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塞给了苏安安,“看你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下个月的零花钱就先给你预支了,去街上买点好吃的。”   苏安安双眼一亮,蹭地站起身,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安慰完苏安安,苏妙漪就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遮云,让他往后帮忙照看些苏安安。   “尤其是别让她一个人出门,万一又碰上扶风县那种事呢……”   遮云连连点头,又面露难色,“其实这两日,我原本也派了人陪安安姑娘出门。可她不愿旁人跟着,执意要一个人溜出去。”   苏妙漪想了想,“若是如此,你就让人暗中跟着她,别被她发现。”   “好。”   料理完苏安安的事,苏妙漪便又出了门。今晚书肆行的沈行首在丰乐楼设宴,带着行会里其他书肆的掌柜们,算是替初来乍到的新人接风洗尘。   说起来,其实那日在松风苑,苏妙漪就已经见过这位沈行首。虽然他没带球队打马球,在骑鹤馆十三个行首里也像是插不上话的,可裘恕还是特意替她引荐了……   夜色落幕,州桥附近的街灯、桥灯延绵不绝。夜市里所有酒庄饭铺外的灯箱也都被点亮,一派灯珠辉煌、笙歌鼎沸的景象。   丰乐楼外,凌长风抱着手臂站在进进出出的人流里,迎风伫立,一脸不是滋味。   苏妙漪交给他的任务,他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他去银杏巷找了第一家木匠坊,张口便是八贯钱打一整个书肆的黄杨木书架,被木匠们轰出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苏妙漪坑了。   他也想过撂挑子不干,可想起祝襄临走前的嘱咐,他就又憋着一口气想让苏妙漪见识见识自己的“真本事”。   于是他没跟苏妙漪抱怨一声,连着几日就蹲守在银杏巷,天天纠缠那些掌墨师傅,掌墨师傅不搭理他,他就拉着寻常的木匠攀交情、套近乎。   然而凌大少爷从小到大只交过狐朋狗友,没谈过生意,一点谈判技巧也不懂,逢人只会说“黄杨木”“八贯”“给个薄面”“交个朋友”“以后在汴京城我罩着你”等等……   几日这么闹下来,整个银杏巷见了他都一个脑袋两个大,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疯八贯”。   眼见着苏妙漪的截止期限越来越近,凌长风都要以为自己办不成,又要出糗了,谁料就在今日,一家木匠坊的掌墨师傅竟忽然松动了口风,还说今晚要在丰乐楼好好同他聊聊“八贯黄杨木”的单子。   凌长风倒是没心没肺没怀疑,掐着点就兴致勃勃地来了丰乐楼。   只是到了丰乐楼外,却又被勾起伤心事,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滋味。   想当初,他还是凌家少爷的时候,哪回来丰乐楼不是兴师动众?往往都是人还没走到跟前,丰乐楼的杂役们就已经一口一个“凌少爷”地蜂拥而上了,可现在呢……   “客官里面请!”   几个杂役从他身边飞快地跑了出去,就好像压根不认识他这个人。   凌长风转头,只见他们迎接的人不是穿着绫罗绸缎,就是乘着马车。   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灰黢黢的衣裳,只觉得恍惚。他从前二十年都在做些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杂役们卖着笑脸将客人往里面迎,有一人不小心还踩了凌长风一脚,随后连声道歉都没有,只叱道,“去去去,不吃饭别杵这儿!”   “……”   凌长风敛去那点酸酸涩涩的小心思,抬脚走进了久违的丰乐楼。   这座丰乐楼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不用人引路,便已经自顾自地找到了掌墨师傅说的雅间。   只是一走近,却听得雅间内有些嘈杂,混着似曾相识的嬉笑声,绝不止一人。   凌长风心中起疑,但还是抬手叩门。   里头倏然一静,随后才传来一道男声,“进来!”   凌长风推门而入,看清雅间内的景象,他整个人霎时僵住。   雅间内,一群锦衣玉带的纨绔子弟风流懒散地靠坐在案席后,怀里还个个都搂着姑娘。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们齐刷刷掀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凌长风。   坐在主位的一个公子哥阴阳怪气地唤道,“哟,这不是我们的凌大少爷吗?怎么落魄成这幅德行了?”   竟是凌长风从前在汴京城的死对头,家里开酒铺的武公子!   “……”   凌长风僵硬地收回那只已经迈进屋内的脚,咬咬牙,转身就想走,“对不住,走错了……”   “是走错了吗?”   武公子推开怀里的花娘,起身叫住了凌长风,“难道你不是来找银杏巷的徐师傅?”   凌长风身形一顿,转头看向武公子,微微皱眉,“他人在哪儿?”   武公子顿时笑得幸灾乐祸、前仰后合,“凌长风,那个疯八贯还真是你啊!”   “……”   武公子笑够了,才同其他人解释道,“前两日,我找徐师傅给我做些小玩意儿,他就同我抱怨,说被一个疯子缠上了,非要花八贯钱买一堆黄杨木书架!八贯钱!凌长风,这才一年没见,你怎么抠搜成这样了?”   雅间内顿时哄笑成一片。   凌长风脸色铁青,狠狠攥了一下手。 第69章   要凭凌长风从前的脾气, 早就冲过去将那群纨绔的桌子掀翻了,可今日他却没那个心气。明日便是苏妙漪给他的最后期限,他不想同这些人纠缠, 只想尽快回银杏巷,继续谈他的八贯黄杨木……   “别着急走啊凌长风。”   武公子从案席后走出来, 笑得不怀好意,“不就是一套黄杨木书架, 至于叫你这么焦头烂额的么?咱们这么久没见,进来同我们喝杯酒,不比去找那些下贱的木匠强啊?”   顿了顿, 他举着酒盅朝周围的人扫了一圈, “说不定兄弟们一高兴, 就送你一整套黄杨木书架呢。”   凌长风脸色难看, 可眼底却掠过一丝光亮,将信将疑道,“当真?”   纨绔们当即应和。   凌长风略一沉吟, 也顾不得这究竟是不是鸿门宴, 径直走了进去。   姓武的是个混账, 不过有句话却说得有道理。一整个书肆的黄杨木书架,对他们这些公子哥而言,不过就是一句话、挥挥手的事。   卧薪尝胆、忍辱含垢的事,苏妙漪都能做得,难道他就做不得?   如此想着, 凌长风便大喇喇走过去, 往最末的席位上一坐,“那就多谢武兄你不计前嫌了。诸位想怎么喝,今日我凌长风奉陪到底!”   提到前嫌, 武公子脸色又隐隐变青。   那年他在丰乐楼醉酒,想要轻薄一个舞女,谁料被凌长风瞧见。这厮直接抄起一个盛酒的紫铜壶,给他脑袋狠狠来了一下,敲得他当场头破血流,到现在还留着一道伤疤,只能用碎发遮掩……   额间的旧伤隐隐作痛,武公子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坐在案席后的凌长风,眼里平添了一抹阴鸷。   ***   苏妙漪被丰乐楼的杂役引到宴厅时,行会里的各位掌柜们已经到了一大半,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与临安书肆行会的情形差不多,汴京城的书肆掌柜们也都是男子,大多数和苏积玉年纪相仿。   于是苏妙漪一踏入宴厅,就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抢眼。众人都不自觉停止了寒暄,纷纷看了过来。   苏妙漪早已习惯了这些视线,神色自若地垂首施礼,向他们自报家门。这一次,倒是没几个人敢轻视她,都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苏老板。   “苏老板年纪轻轻,就能将知微堂经营得风生水起、名扬四海,当真是后浪推前浪,了不得。”   “是啊,年轻人到底是心思活泛,知微堂刻书卖报那些手段和招数,也是叫我们大开眼界了。”   这些奉承的话里有些是真心,有些掺杂着酸意,苏妙漪懒得分辨、照盘全收,笑盈盈地回道,“晚辈不过是多了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知微堂往后想要在汴京立足,还得靠诸位前辈多多照应。”   “哪里哪里……”   围在苏妙漪周围的掌柜们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试探道,“苏老板有裘家做靠山,那在汴京还不是呼风唤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人照应?”   若放在来汴京的第一日,苏妙漪已经掀桌了,不过现在她却只是眼睫一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任由那些人揣测琢磨。   书肆行的沈行首是最后一个到的。   到底是行首,他一来,宴厅里的焦点顿时就从苏妙漪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都到齐了,那还站着做什么?坐吧。”   沈行首招呼所有人入座。   苏妙漪自觉地走向最下首,刚一坐下,却听得沈行首隔着人群热络地唤她,朝她招手。   苏妙漪起身走过去,便被沈行首安排在了他下手的位置。苏妙漪婉拒了两次,可沈行首执意这么安排,她便不再推辞。   开宴后,沈行首率先举起酒盏,众人也纷纷举杯起身。   沈行首却转向苏妙漪,笑道,“今日这第一杯酒,该敬苏老板。苏老板虽是刚到汴京,可她的名声大家想必也都听过了。听说当初在临安时,苏老板便说过,要带整个书肆行兴旺发达,那如今来了汴京,也要勿忘初心,好好提携我们这些老叟啊。”   众人纷纷附和。   苏妙漪仍是掀唇淡笑,姿态谦卑地放低了酒盏,一一回敬,“沈行首这话真是折煞晚辈了……”   觥筹交错后,众人坐下,沈行首又轻咳两声说起了正事,“今日在这丰乐楼里设宴,一是为了庆贺知微堂来汴京,二呢,昨日我去了一趟汴京府衙,官府又交派了些刻书的差事,该商量商量,这次交给哪家书肆。”   这种事绝对轮不到新来的。   苏妙漪知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便低眉敛目,静静地听着。   胤朝的官刻由国子监进行,可国子监手头编纂刻印的都是些正经正史、鸿篇巨制,至于朝廷六部和其他各司的刻书,诸如刑部的律法、太医局的医书,国子监忙不过来,便会移交给书肆坊刻。   来汴京之前,祝襄就已向苏妙漪提起过这一茬,“这是旱涝保收、有名有利的美差,从前都是各家书肆竞逐争抢,优胜劣汰。不过自从沈谦做了行首后,便摒弃了择优这一套。他都会将每年的官活,按照资历辈分,轮流分摊给各家书肆。听说他之所以能取代上一任行首,就是在行首大选前同每家书肆保证,只要他上位,人人都有肉吃,所以才能这么多年稳坐行首之位……”   当时听完后,苏妙漪还问祝襄为何要特意同自己说这些。   “我是想让你知道,旁人是如何做行首的。待你走到那一步,也能有样学样。”   “我可不想做行首,我只想管好我自己的知微堂。”   “有些事不论你想不想,它就在你的必经之路。”   祝襄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笑着去忙了。   “苏老板?”   苏妙漪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沈行首的唤声。下一刻,一个匣盒便被推到了她的跟前。她诧异抬眼,只见沈行首的手盖在匣盒上,郑重其事地敲了敲,“这最后一项,就交给知微堂如何?”   苏妙漪一愣,不过很快就遮掩了眸中错愕,“知微堂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贸然领下这么重要的差事,怕是不合规矩吧?”   沈行首笑着解释道,“这一项,虽和官府有些牵扯,却不算是官府的差事。”   顿了顿,他转向在座的其他掌柜,“昨日我去府衙,见到了齐大人。齐大人告诉我,他家公子想把自己这些年写的诗,出本诗集,所以拜托我安排个书肆,替他达成这个心愿。我想把这差事交给知微堂,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苏妙漪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观望着。   静了片刻后,坐在沈行首右手边的掌柜看向苏妙漪,率先打破沉默,“能替齐公子出诗集,在齐大人跟前露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既然行首发了话,将这机会交给知微堂,那我们自然无有不从。”   说着,他朝苏妙漪举起酒盏,“苏老板,这是行首看在你初来汴京的份上,特意照拂你,你可莫要辜负行首的一片好意啊。”   其余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沈行首摆摆手,“与齐家打交道的机会的确难得,不过除了齐大人,这汴京城里想要著书刻传的大人还有不少,往后定能轮得上你们。沈某说过的,只要沈某在书肆行一日,这些好处,人人有份。”   这番话说完,众人顿时又是一通奉承感激,举杯酬酢,唯有苏妙漪还一声不吭地坐在原位,盯着那匣盒若有所思。   沈行首终于注意到她,举杯的动作一顿,侧头看过来,诧异地,“怎么了苏老板?莫不是……你不想接这一单?”   “没有。”   苏妙漪回过神,笑着将那匣盒收下,“既是诸位前辈的好意,妙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人生地不熟,还不知方才行首您说的齐大人,究竟是哪位齐大人?”   “整个汴京城里,值得沈某在今日这个场合提及的,唯有一位齐大人。”   沈行首笑了,“是汴京府尹齐之远。”   ***   夜市的繁华喧嚷声被参差错落的屋舍围在汴京城中央,传到近郊时只剩下似有若无的零散乐声。   一辆马车在容玠租住的宅院后门停下,随后一穿戴着斗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下了车。遮云早就已经守在后门口,恭恭敬敬地开门将人迎了进去。   书房内,灯烛通明。容玠衣冠整肃地坐在桌边,手旁是已经烹好的茶。   “听说你那义妹也来了汴京,如今就住在你的隔壁?”   来人一进屋便摘下了斗篷,龙眉凤目、清贵俊朗,正是端王。   遮云在后头阖上了门,端王走进来,眉头紧蹙,“容九安,你如此行事也太不小心了。苏妙漪毕竟是外人,若让她知晓我的身份,知晓你我的关系,对我们而言绝非好事。不管用什么法子,尽快让她搬出去。”   容玠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将茶递给端王,“苏妙漪并非外人,殿下大可放心。况且汴京的地价金贵,此刻若将人逐出去,怕是不好找落脚的地方。”   顿了顿,他又垂眼道,“再过些时日,苏家怕是还要有人来汴京,苏积玉、江淼……”   听到这儿,端王执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口吻都缓和下来,“江淼也要来汴京?”   “或许。”   容玠不动声色地,“苏家于容氏有恩,容某总不能叫他们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   端王沉默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出声,只是声音里带了一丝咬牙切齿,“那就住着吧。”   这则小插曲结束,二人才开始聊起正事。   “听说今日在朝堂上,有人提出让梁王兼任汴京府尹。殿下想必是为了此事而来?”   端王颔首,神色凝重,“汴京府尹一职,纵揽京城军民政务,通常都是由储君兼任,若无储君,才会轮到皇子亲王。父皇未立储君,汴京府尹便一直由八皇叔兼任。可自从半年前,八皇叔病故,汴京府尹一职便空悬至今,一应事务由权知汴京府齐之远代理……”   “齐之远……”   容玠回想了一下,“若我没记错,他夫人可是楼岳的次女,楼贵妃的嫡妹?”   “正是这位齐大人,他与楼家的交情不浅,算是楼相最信任的亲信。”   端王看向容玠,沉声道,“有他在一日,这汴京府尹一职,恐怕迟早都是二哥的囊中之物。”   容玠若有所思。   烛火忽明忽灭,他的面容也在光影交错间变得锋利。   ***   丰乐楼里,苏妙漪捧着沈行首交给她的匣盒,沉着脸从宴厅里离开。   匣盒里的诗稿她方才已经看过了,说得客气些,文采平庸,远远没达到出诗集的水准;说得难听些,那就是狗屁不通,浪费纸墨和人力!   就这样的诗,在行会那些人眼里竟然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只因这诗是出自齐家公子之手……与齐之远搭上线,当真这么有诱惑力?   苏妙漪隐约觉得有些蹊跷,忍不住又朝手上的匣盒看了一眼。   正想着,她经过了一个雅间,恰好遇上丰乐楼的杂役推门而入给里头上酒,于是一声醉醺醺的嘲讽声便从半掩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凌长风!你看看你现在这幅穷酸模样!”   苏妙漪步伐一顿,诧异地透过门缝看向那雅间,就见一群纨绔子弟正围着凌长风指指点点,为首那人就坐在凌长风面前的案席上,抬手就将一壶酒泼上凌长风的脸。   “你不是爱行侠仗义、多管闲事么?你不是盛气凌人、张狂得很吗?本公子看上一个舞女,跟你到底有什么狗屁关系?!舞女是做什么用的,那天生就是承欢献媚的!你凌长风也天生就是个草包,还叫嚣着要做什么大侠……你说说看,你配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凌长风这个汴京城出了名的暴脾气竟没动怒,只是抹了一把脸,又甩了甩手,将那酒液甩到了周围人脸上,坦然道,“你说得对,我是不配。”   如果说他进丰乐楼之前,还为自己前二十年的浑浑噩噩感到自惭形秽。如今同这群人坐在一起,他竟反而得到了一丝宽慰,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他不配做大侠又怎么了?   总比这些连人都不配做的渣滓好多了。   雅间内微微一静,一群人被凌长风整的有些不会了。   凌长风拎起酒壶,问道,“武兄,你这酒不用来喝,用来泼,想必是已经喝够了。既然喝够了,那不如谈谈我的八贯钱黄杨木?”   “……”   “武家家财万贯,武兄不会赖账吧?”   “凌长风,你现在可真像个街边讨饭的乞丐啊……”   武公子又憋屈又痛快,“你放心,本公子答应你的黄杨木书架,说到做到。不过,今日本公子还没喝尽兴,这酒宴嘛,少了些乐子,寻常的这些乐舞实在是看得有些腻味了……”   他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当即有狗腿子会意,嚷嚷起来,“凌长风,你不是会耍剑吗?给我们舞个剑,知微堂的黄杨木书架,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饶是在踏入雅间前就已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可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要求时,凌长风还是忍不住蹙眉,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见他变了脸色,周围人顿时明白戳到了他的痛处,愈发恶劣地拍桌起哄起来——   “凌少爷,耍个剑!”   “可是咱们这儿没剑啊……”   “这简单!用树枝代替一下嘛!”   “哈哈哈凌少爷,耍个树枝!”   那口吻,就像是在街头撺掇人耍猴戏似的。   很快,已经有人从花瓶里折了根长满刺的树枝,递到了凌长风跟前。   凌长风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心中天人交战。   只差这一步了,只差这一步,他就能把黄杨木书架的单子拿下来,交给苏妙漪……   就在他心一横,抬手要去接那根树枝时,人群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一惊,转头就见雅间的门已经开被踹开了。   一道蜜粉色的身影就像个旋风似的冲了过来,甚至在武公子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面貌时,一股馥郁的墨香已经飘至跟前,紧接着,伴随脸侧袭来的一阵劲风,额角忽地传来一阵闷痛——   “咚。”   盛满酒的紫铜壶砸落在地上,朝一旁滚去。   武公子一阵眼冒金星,踉跄几步,直接往后一栽。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慌忙蜂拥而上,齐刷刷地架住了他,发出惊叫,“武兄!武兄你没事吧?!”   “……”   熟悉的丰乐楼,熟悉的紫铜壶,就连额头上肿起来的位置都是熟悉的。   有那么一瞬,武公子竟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分明在羞辱凌长风,怎么会又冒出了另一个“凌长风”从后面偷袭?!   他勉强睁眼,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一个身穿蜜粉色衣裙的小娘子站在不远处,蛾眉曼睩、柳弱花娇。曳动的烛光在她面颊上晕开,透着些绯红,远胜枝头春色……   一时间,不止是被敲了一闷壶的武公子,其余那些纨绔也都像是挨了一下,原本仇恨的眼神飘忽起来。   这些眼神凌长风太熟悉了,他一下从苏妙漪出现的震愕中回过神来,蓦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抬手就要把苏妙漪往自己身后扯,“你怎么来了!”   然而苏妙漪却比他动作得更快,将他伸过来的手一推,就站到了他身前,对着那群纨绔绽开了一抹楚楚动人的笑。   武公子的眼神愈发呆痴,捂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想,定是他误会了,这样一个纤弱可怜的美人,怎么可能抄起紫铜壶砸人呢?   然而下一刻,美人就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嗓音清冽如松露,却带着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轻蔑和张狂——   “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们再狗叫一声试试?” 第70章   死一般的寂静后, 纨绔们彻底从美色的短暂痴迷里清醒过来,恼羞成怒地尖叫,“哪儿来的死丫头!竟敢在丰乐楼行凶?!!”   雅间外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聚过来, 对着屋内的情形指指点点。   武公子狼狈地捂着额头站起来,怒吼道, “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武家的下人还没冲进来, 率先冲进来的却是丰乐楼的掌柜。   “误会,一定都是误会!”   掌柜陪着笑脸凑到武公子身边,“武公子, 苏娘子想必是一时失了手, 或是认错了人,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就饶了她这次吧。我待会就让人送您一坛好酒……”   武公子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掌柜,“她把我砸成这样,你让我饶了她?!”   掌柜压低声音, 动了动唇, “她是苏妙漪。”   “苏……”   武公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再次看向苏妙漪时,眼神也彻底变了,“原来你就是苏妙漪,裘家的大小姐……”   他咬牙切齿地挥退了武家的下人,转而将怒气全都撒在了凌长风身上, “好啊凌长风, 你现在可真是有出息,竟然躲在一个小娘子身后!以前你靠爹娘,靠凌家, 凌家一倒,就转头巴结上裘家的大小姐……怎么,你不会还想做腆着脸做裘家的赘婿吧,真是个扶不上墙的孬种!”   苏妙漪气笑了,低头就开始找地上滚落的紫铜壶。   凌长风瞬间领会到她的心思,赶紧一脚把那紫铜壶踢开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说话气死他不用偿命。”   苏妙漪:“……有道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她转向那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武公子,阴阳怪气、极尽嘲讽地,“裘家的赘婿也不是人人想做都能做,至少公子你,生得这样一幅獐头鼠目的样貌,就绝对做不了!”   武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   “长风他是一无是处,但就是这张脸,生得招人喜欢。这怎么不是种本事?这是天赐的本事!什么经商的能力、渊博的学识啊,那都是后天能习得的,可英俊的相貌却不一样,这是天生的、爹娘给的!别人怎么都强求不来呢。”   苏妙漪言笑晏晏,朝凌长风望了一眼,眼角眉梢故意做出些娇嗔的情态,俨然一副痴恋上头的模样,看得凌长风方寸大乱,气得对面一群人无能狂怒。   “你们既知道他是谁的人,那就也该清楚。往后不止凌家的家业会回到他手里,有朝一日,说不定就连裘家的也会是他的!”   苏妙漪勾着唇角,眼神冰冷,“叫他耍剑,你们也配?”   偌大一个丰乐楼,看热闹、不看热闹的几乎都围堵在了雅间外,此刻却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目睽睽之下,苏妙漪拉着呆若木鸡的凌长风扬长而去。   二人的身影没入丰乐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没了踪迹。而比他们消失得更快的,却是凌裘两家联姻的小道消息……   僻静的街巷,一辆马车往城郊驶去。   “啪——”   马车内,苏妙漪一改方才的惺惺作态,抬手就将刚刚从丰乐楼里带出来的树枝抽在了凌长风胳膊上。   凌长风吃痛地“嘶”了一声,瞬间从刚刚的感激动容中抽离出来,赶紧攥住了又要落下来的树枝,“……疼!”   “现在知道反抗了?”   苏妙漪还想抽他,却愣是抽不出那根树枝,“刚刚人都把酒泼你脸上了,拿你当猴耍了,你不是还跟个孙子似的乐呵乐呵吗?我让你去谈生意,你倒好,跑去丰乐楼给仇家卖艺?!凌长风,你是猪吗!”   ……骂得比姓武的还脏。   凌长风苦着脸,一边攥住苏妙漪的手腕,从她手里把那根全是刺的树枝夺过来,丢出车外,一边讷讷地小声道,“别骂了别骂了……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黄杨木书架,为了知微堂,为了你吗?”   苏妙漪挣开凌长风的手,冷笑,“为了我?你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   “八贯钱买一套黄杨木的书架,听上去的确荒谬。可这些天,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问我、可以找我帮忙,但你偏偏不!”   说起来苏妙漪就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祝襄的苦心都白费了,“你该站的时候跪着,该跪的时候死熬着!宁愿去被那些纨绔子弟羞辱,也不愿向我低头。怎么,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向女子服软太丢人了是不是?”   “不是!”   凌长风扬声反驳,“不是觉得向女子服软丢人,是不想让你苏妙漪瞧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凌长风就是个废物……”   苏妙漪语塞,秀眉微蹙,终于安静下来,脸色沉沉地靠回一边。   车内静了半晌。   凌长风忍不住又问道,“若我前几日真的同你抱怨了,你会多给几贯钱的预算吗?”   苏妙漪面无表情,“不可能。”   凌长风:“……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生意是谈来的,不是讨饭讨来的。八贯钱的黄杨木书架,你拿不下来,我拿得下来。”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就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收手吧。”   “你刚刚还说,学识和生意经都是后天能学的呢……”   凌长风一撩额前的刘海,帅气地冲苏妙漪抛了个眼神,“英俊才是真本事。”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倾身拉近与凌长风的距离。   一时间,凌长风僵住,甚至不敢呼气。   “你这张脸在别的掌柜那儿或许能混饭吃,但在我这儿……”   苏妙漪危险地笑了,“花瓶只有被敲碎的命。”   凌长风打了个寒颤。   ***   苏妙漪和凌长风回到宅子时,苏妙漪却发现能直接进到次院的侧门,竟不知被什么人锁上了。于是她只能同凌长风一起走正门,从主院经过。   主院静悄悄的,虽不知容玠究竟有没有回来,但苏妙漪还是秉持着不能打扰房主的心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可谁料她刚要与凌长风分道扬镳,拐上通往次院的行廊,院子里却忽然亮堂起来。   “回来了。”   一道情绪莫辨的低沉嗓音自院中传来。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顺着凌长风的视线望去,只见方才还漆黑一片的院落被主屋燃起的灯烛映照得彻亮,而容玠一袭宽袍白衣坐在树下,竟是一幅等候已久的架势。   他眼峰一抬,平静的眸光落在苏妙漪和凌长风身上,却像薄刃似的,轻轻划过时无知无觉,片刻后才留下皮开肉绽的痕迹。   凌长风莫名地头皮发麻,皱眉道,“……大晚上的,你穿得跟男鬼一样,搁这儿吓唬谁呢?”   容玠静静地看着苏妙漪,“自然是为了给你们二人道喜。”   “……”   “听说丰乐楼今日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比戏文都要精彩,可惜容某不在场,不能亲眼得见。大小姐打算何时让凌少爷入赘?容某这个做兄长的也好早日备下贺礼,聊表寸心。”   尽管知道自己没必要向容玠解释,但苏妙漪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   为了避免慈幼庄那出捉奸戏码真的上演,她还是往旁边退了一步,拉开了和凌长风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为情势所逼,信口一说罢了。什么入不入赘的……”   容玠这才收回视线,扫了凌长风一眼,“原来不作数啊。”   “自然不作数!”   凌长风的表情垮了下来。尽管他原本也不敢将苏妙漪的话当真,可苏妙漪斩钉截铁的否认,还是叫他小小地神伤了一下。   他抬眼,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   苏妙漪维护自己的那一幕,他起初只打算在夜深人静时细细回味,偷摸着在心里小鹿乱撞。可现在被容玠这么一刺激,他忽然觉得这种甜蜜应该与之“共享。”   “的确是为情势所逼。那个姓武的混账叫我给他们舞剑助兴,拿我当猴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妙漪踹门而入,直接一酒壶砸在了那姓武的头上!妙漪说了,我的剑是豪侠之剑,该断蛟刺虎、惩恶扬善,岂能任由他们羞辱!”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看向凌长风。   虽然这话术很有她的风格,可她何时说过这种话?   偏偏这话也不像凌长风自己瞎编的,毕竟就凭他的学识,“断蛟刺虎”这个典故都可能没听过,更何况拿出来用。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都怀疑自己失忆了,在丰乐楼说了些什么鬼话自己都记不清……   容玠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已经缓和的脸色又陡然沉了下来。他哂笑一声,言语间的锋锐不加掩饰。   “七尺之躯的男儿,遭人羞辱却无还手之力。你不觉耻辱,竟还津津乐道、沾沾自喜?”   不要脸。   容玠强自忍耐,才将这有失风度的三个字压下不表。   “……”   凌长风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很快又调整过来,回头看向苏妙漪,开始蹬鼻子上脸,“不管怎样,今夜丰乐楼那么多人,全都看到了、听到了!明日一早,整个汴京都知道我要做你家的赘婿,你现在却翻脸无情,不想认账?苏妙漪,你得对我负责。”   “……”   苏妙漪一个眼刀剜向凌长风,一边笑,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轻飘飘的一句,“你给我安分些。”   前有容玠阴森森的目光,后有凌长风幽怨的眼神,苏妙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在这院子里久留,打着哈欠,说了声困了,就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留下凌长风和容玠在原地僵持。   “连八贯钱的小买卖都谈不妥,还要她亲自去给你解围。凌长风,你根本帮不了她,而是在给她添乱。”   一句话戳中凌长风的痛处。   可当着情敌的面,他不能示弱,硬着头皮丢下一句“干你何事”,就有些狼狈地要离开。   “不如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容玠忽然叫住他。   凌长风顿住,震惊地转头,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如今汴京城中贪腐行贿之风盛行,我需要一个出人意料的帮手,替我明查暗访、搜集实证。”   凌长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指了指自己,“出人意料的帮手,我?这算哪门子将功折罪,将对你的功,折我对苏妙漪的罪?你没病吧?”   “谏院风闻奏事,御史台核实查证。”   容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没听到凌长风的叱骂,“可近些年,谏院所有弹劾贪腐的奏疏,即便直呈圣上,也因御史台查无实证,屡次轻拿轻放、不了了之。要想查腐惩贪、肃清吏治,便不能再指望御史台。”   顿了顿,容玠再次看向凌长风,“盯着我的眼睛太多,我只能假借旁人之手。”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那我也不可能替你做事!我俩什么关系你不清楚吗?我凭什么帮你?!”   容玠并不言语,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看不清的小玩意,随手抛给凌长风。   凌长风将信将疑地抬手接下,低头一看,蓦地变了脸色,看向容玠,“这……”   容玠好整以暇地看他,“现在呢?”   一盏茶的功夫后,凌长风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容玠也起身往回走,遮云从暗处迎了上来,不放心地低声问道,“如此大的事,公子就交给凌长风?不如还是由我去办……”   “你是我的心腹,与我一样惹眼,去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那也不能交给凌长风吧,他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像当初查鳝尾帮一样,雇外头的人……”   “他虽不聪明,可胜在品行端正、轻死重义。调查这桩贪墨案,能力还是其次,忠义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比起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恶徒,我宁愿相信凌长风。”   遮云哑口无言,偷偷打量了容玠几眼,一时不知他到底是在夸凌长风,还是在损凌长风。   顿了顿,容玠又在进屋时停住,朝两间院子相隔的院墙看了一眼,扯扯唇角,“还有……给他找些事做,也省得他一门心思要做裘家的赘婿。”   “……”   遮云脸上的惑色彻底褪去,恍然大悟。   原来前面都是虚的,这才是最要紧的原因!   ***   苏妙漪对容玠和凌长风的交易全然不知情,她只知道自从这一晚过后,凌长风忽然就鬼鬼祟祟地忙碌了起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不来献殷勤,苏妙漪反倒松了口气,自己去了一趟银杏巷,货比三家后挑了位细木匠,给出了令整个银杏巷噩梦不断的“八贯钱”。   不过除此以外,她提出让这位木匠师傅将自己的名字、自家木匠坊的名字都刻在书架显眼处,让所有进知微堂的人一眼就能看见这书架是由何人所造;并且她还答应,亲自为动手的木匠师傅写一篇宣传稿,登在所有知微堂的知微小报上——   知微小报自从散播了慈幼庄的丑闻,在各地的影响力便直线上升。如今若是专门写篇文章夸一个木匠,那这木匠得多有面子,便是说声“名满天下”也不为过。   木匠师傅高高兴兴地收了八贯钱,亲自送苏妙漪出了银杏巷,还一再向她保证,定会好好做这套黄杨木书架。   晚上回去后,苏妙漪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先是呆住,随后就嘴硬地说苏妙漪作弊,“你又没说还能给人家这些好处……”   “以物换物,是最古老的交易。你这都想不到,还怎么做生意!”   凌长风不甘心地还想反驳,忽然视线越过苏妙漪看向她身后,话音止住。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只见是容玠从谏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凌长风匆匆迎上去。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收回视线,“去书房。”   苏妙漪:“……?”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走远,苏妙漪满头问号地问遮云,“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遮云干笑,“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可不就和缓了嘛。”   苏妙漪表情有些诡异地回了次院。   直觉告诉她,凌长风和容玠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隐瞒自己,可她也没有心思追究,而是继续忙活知微堂的事。   黄杨木书架比预计的工期还少了三日,被工匠们抬进知微堂时,其他修饰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刻印工人也都招齐了。苏妙漪用剩下的现钱在汴京远郊租了个宅子,做成了专门刻印的工坊,与书籍铺面彻底分开来。   而刻印工人到齐的第一日,苏妙漪就将《孽海镜花》第三部的刻板交给了印工,将一沓写稿交给了刻工。   印工们精神抖擞地干活去了,刻工却望着那写稿上狗屁不通的诗句,有些傻眼,“苏老板,真的要刻这些吗?印好了拿出去卖会不会砸了咱们知微堂的招牌啊……”   苏妙漪按了按太阳穴。   其实以前在娄县,她也见识过一些土财主,书读得不多,却喜欢附庸风雅、结交文士,凭着那些乏善可陈的阅历,就自己出钱找书肆刻印自传。   苏积玉清高,不愿接这种谄媚讨好的生意,可东街那群人却乐意得很。苏妙漪打听过,东街刻印出那些自传后,都不往书肆里摆,而是全都交给了土财主,让他送人,或是摆在家里撑门面。   所以想要应付这位齐家公子,大抵也是同样的路子,倒不至于损害知微堂的招牌……   “先将书版刻着吧,到时候只印个十来本出来装装样子……”   苏妙漪心中有了盘算,吩咐道。   转眼间,便到了知微堂开业的那一日。   州桥的这块地段是不愁没生意的,再加上知微堂的名声早就传到了汴京,所以开业当日便来了不少人。有些是冲着知微堂特有的贱价书来的,有些则是冲着《孽海镜花》慕名而来,还有的,也不买书,就是单纯因为裘氏慈幼庄的新闻听说了知微小报,所以进来看看热闹……   知微堂内生意红火,外头来给苏妙漪送贺礼的商户也有不少,其中最招摇的还是裘家——虽然送的只是个三尺高的生金之树,可竟直接动用了一整支敲锣打鼓、弄竹弹丝的队伍在汴京城里游街。   辛管事捧着黄澄澄的生金树走在队伍中间,而最前方的人却高举着绣有“知微堂今日开张”的彩色布牌,一路吆喝着到了知微堂门口。于是又有大批大批的好事者被吸引了过来,围在街边窃窃私语。   “知微堂开张,裘家的人游街,这算什么?绣娘做嫁衣,替别人忙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知微堂是裘家的书肆呢……”   “知微堂的东家是裘大老爷的继女,算起来,这书肆的确有裘家的份啊。”   “嘁,继女而已,算得上一家人么?更何况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要我说,裘恕这么反常,还是因为慈幼庄的事!”   “那他不是应该记恨知微堂么?还这么兴师动众地给知微堂吆喝?”   “你懂什么,他越吆喝,越能显得自己坦荡,这就是告诉所有人,那扶风县的慈幼庄就是个例外,他不怕被传得人尽皆知……”   就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苏妙漪面不改色地将那生金树接了,转身回了书肆,辛管家紧随其后,也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大小姐……”   想到裘恕的嘱咐,他顿了顿,又连忙改口道,“苏老板,我家老爷还是想请你去裘府坐一坐。”   “为什么?”   苏妙漪抱着生金树,找到了一个适合安置它的位置,自顾自调整着摆放的角度,“为什么非要我去裘府?”   “自是因为夫人……”   “不论是谁!”   苏妙漪忽地转头看他,扬声打断,“若想要见我,大可到这知微堂来。她既不来,便是不在意、不想见,旁人瞎操心什么?”   辛管事愣住。   似是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苏妙漪沉下脸,冷冷地,“皇帝不急太监急。”   语毕,苏妙漪拂袖而去。   辛管事灰溜溜地走出了知微堂,带着那群送贺礼的游街队伍离开。行过州桥后,游街的队伍继续往前,辛管事却拐进了巷口,走到停在巷子中的一辆马车前,小声将苏妙漪的话一五一十回禀。   “知道了。”   马车内,裘恕神色不明地放下车帘,侧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虞汀兰。   虞汀兰眼睫微垂,在脸上投落了几分薄影。   苏妙漪非常好地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乍一看与虞汀兰有六七分相似,而二人的神态却相差甚远。比起苏妙漪的张扬生动,虞汀兰的眉眼更冷更静,就好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寒潭,叫人有种触不可及的疏离感。   “她还是想见你,只是不愿低头。”   裘恕欲言又止,试探道,“汀兰,若你现在想去知微堂,我可以来安排……”   虞汀兰声音轻飘飘的,口吻却十分笃定,“见了又能如何?其实她说得没错,你不该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必待她太过热络。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便是过了。”   裘恕却不这么认为,“妙漪是个好孩子,只要你愿意低头示好,你们二人的关系必定缓和……”   虞汀兰摇头,“她有心结。你我待她再好,只要心结一日不解,那一切都是无用功。可你也知道,我不能将当初抛下她的缘由告诉她。”   裘恕愣了愣,神色有些怅然。   “人只能走一条路。既然当初我已经选择了你,辜负了她,那这条路便只能走到底,不能再瞻前顾后、妄想补救。”   虞汀兰抬眼看向他,眼底的寒潭总算起了一丝波澜,“如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裘恕哑然失语。 第71章   知微堂内, 苏妙漪躲在角落里擦拭着生金树的叶片,眉眼间阴云密布,耳畔还回响着方才在人群中听到尤为刺耳的那句话——   「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 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   “姑,姑姑!”   苏妙漪正走神, 苏安安忽然冒冒失失地到处唤她。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平复完心绪后才霍然起身, “我在这儿。”   苏安安赶紧跑了过来,“姑姑,有个什么公子来了, 问他出的诗集在哪儿……”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 瞬间绷紧神经, 匆匆忙忙迎了出去, 见了个锦衣玉冠的背影就连忙端出笑脸,“齐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来,瞧着倒是斯斯文文, 可眼角眉梢都带着倨傲和不屑。他几乎是抬着下巴打量苏妙漪, “苏老板, 听说齐某的诗集已经刻印好了,今日知微堂开业,怎么也没拿出来摆着?”   苏妙漪笑容不变,“齐公子的大作,自然要呈放在楼上, 好生布置, 怎么能随意与其他书混在一起?”   闻言,齐公子瞥了一眼楼下大卖特卖的《孽海镜花》,轻蔑之意更甚, “也是,诗集断不能与这些俗物混在一起,苏老板有心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逐渐僵硬。   在险些憋不住,要破口骂人之前,苏妙漪连忙转身将人引到了楼上,“齐公子楼上请。”   两本诗集单独呈放在一个束腰高花几上,旁边还精心地点缀了古玩摆件和雅致的插花。   “不错。”   齐公子本人对这番布置还算满意,总算对苏妙漪露出个笑脸,“苏老板,你这开张已经有些时辰了,诗集卖出去多少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才委婉道,“今日开张,大多都是些来凑热闹的看客,真正爱读书、爱读诗的人,还没来几个呢。”   齐公子点点头,“那依你所见,齐某这诗集能卖多少?”   “……”   苏妙漪一时答不上来。   齐公子又自问自答道,“依我看,齐某这诗集绝不会比那庸俗的话本子卖得差。那这稿酬么,自然也是要翻上几番的,苏老板觉得呢?”   在沈行首将诗稿交给知微堂时,他们便已经约定好,提每本售价的五成作酬。   五成,的确是高得有些离谱。可苏妙漪想着就这种狗屁不通的诗集,多半也卖不出去几本。况且齐家又是高门大户,怎会在乎这么些稿酬?于是她就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过此刻当着齐公子的面,她自然不能这么说,可她也不能信口开河说个高额稿酬,给自己挖坑,于是只能恭维道,“公子的诗并非凡品,自然与那些话本不同。话本是写来挣银子的,可公子的诗却是怡情养性,陶然自得。所谓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公子的诗集若能得一二知己,那就已经是佳话了……”   话音未落,那齐公子的脸色却是倏然沉了下来。   苏妙漪一怔,脸上的笑没了底气,“齐公子?”   齐公子却是一声不吭,直接冷着脸转身离开了。   苏妙漪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自认那番话说得还算漂亮,怎么就把这位公子哥直接惹恼了?   好在不一会儿,就有人特意跑来替她答疑解惑。   “听说齐公子方才来了知微堂,走的时候不大高兴,是也不是?”   沈行首行色匆匆,擦着一额头的汗就赶了过来。   苏妙漪将他带上了楼,又将自己与齐公子的对话复述了一边,随即才对沈行首道,“我也不知是哪里惹得齐公子不快,还请行首您多多指教。”   “哎呦苏老板……”   沈行首连声直呼,“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糊涂的!什么金银不足重,重在遇知己!难道你还真打算卖多少本诗集,就给齐公子多少稿酬吗?”   苏妙漪惊讶地,“不然呢?”   沈行首欲言又止,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齐公子在你这儿出诗集,是给知微堂脸面。不论你卖出去几本,一个月后通通都说风靡汴京、供不应求。然后将一千两作为稿酬送去齐府!”   “一千两?!”   苏妙漪只觉得荒谬,“这诗集怎么可能卖到一千两,他们齐家自己会信吗?”   “你以为他们将诗稿送来书肆行,是真的为了出诗集?这就是明摆着要咱们的孝敬!”   苏妙漪逐渐反应过来,秀眉微微蹙成一团,“这是……通贿?”   “有些人想给齐大人通贿都还没门路,沈某这次也是看在裘行首的份上,才特意将这个机会留给知微堂。”   沈行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在临安时,就没给当地官府交过这种书帕钱?”   ***   春夜寂静,空荡荡的院子里,一道窈窕身影独自坐在石桌边,一手撑着额,一手摇着扇,扇出的每阵风里都充斥着沉郁和懊恼。   “我回来了……”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凌长风气喘吁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妙漪摇扇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就见凌长风匆匆走到桌边,拎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灌。   苏妙漪仰头看他,眉头紧蹙,“怎么样?”   将那凉茶灌了大半壶后,凌长风才停下来,擦擦嘴,“打听到了。自从齐之远当上汴京府尹后,书肆行每年都会以给齐家出书的名义孝敬书帕钱。之前是齐之远自己的诗集传记,然后是齐夫人的,这次轮到齐家公子。不过不一样的是……”   顿了顿,他瞥了苏妙漪一眼,“之前齐家的书,不是交给一家书肆,而是城里每家书肆都有。”   苏妙漪脑子里嗡了一声,“也就是说,往年孝敬齐之远的书帕钱是所有书肆均摊。可是今年,他们却一唱一和,将这一千两全都砸在了知微堂的头上……”   凌长风点头。   苏妙漪脸色难看,扣在桌沿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难怪,难怪当时在丰乐楼,沈谦提起此事,众人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们最初明明是惊讶的,然后就一唱一和,迫不及待地把齐家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来……而她就像个天真的蠢货,竟还真以为这是沈谦的“好意”!   “现在可怎么办?这诗稿已经到了你手上,你交上书帕钱,齐之远未必会高看你一眼,但你不给,定会得罪他。”   凌长风都觉得头疼了,忍不住叱骂起来,“那姓沈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把这种恶心事塞过来,想叫你打落牙齿和血吞……可是为什么?就因为知微堂刚来汴京不清楚状况,他就觉得你是软柿子好欺负?”   苏妙漪想了想,冷笑起来,“除此以外,恐怕还想试探我和裘恕的关系。裘恕若视我为眼中钉,他这么做,刚好合了裘恕的心意。”   “可万一裘恕待你好呢?”   “裘恕若待我好,定不会见我陷入窘境。于裘家而言,拿出一千两替我解围,就是一句话的事。那沈谦这么做,还叫为难我吗?只怕到时他还会去裘恕面前邀功,说是他力排众议,给了我巴结齐家的机会。”   凌长风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老奸巨猾!”   苏妙漪秀眉紧蹙,又重新支起额,指尖在太阳穴上打着圈揉按,半晌才叹了口气,“没想到在汴京,在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他们就敢这么猖狂。仔细想想,连书肆行都如此,想必其他行会也定不干净……”   她不过是随口感慨一句,凌长风就咬牙切齿地附和起来,“还真被你说准了!如今这汴京城通贿弄权的风气盛行,为首的就是骑鹤馆那些人,简直烂透了!”   苏妙漪一愣,看向凌长风,“听你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汴京城通贿的风气,至少比我早……你是如何知道的?”   “……”   凌长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心虚地噤声。   “你最近一直忙得见不着人影,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   “是不是容玠对你说了什么?”   苏妙漪脑子转得快,咄咄逼人地追问,凌长风一句也答不上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却瞥见一道穿着绿色官服的熟悉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当即求救似的嚷起来——   “容玠!”   苏妙漪转头,就见晚归的容玠已经迈步朝他们走来,眉宇间萦绕着一丝疲乏。   入谏院后的这段时日,容玠似乎格外辛苦,面颊都瘦削了不少,衬得五官的轮廓愈发锋利,气度也变得深沉而冷峻,与在临安时的清冷矜贵大不相同,更是与在娄县时判若两人……   “又怎么了?”   容玠动了动唇。许是因为白日里说了太多话,此刻声音有些沙哑。   凌长风没心没肺地,“苏妙漪非要问我这几日在做什么。你拿句准话吧,到底能不能告诉她……”   容玠瞥了凌长风一眼,知道他这是将苏妙漪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可他本意并不想将苏妙漪卷进这桩公案里……   他正想着,一低头,却见一盏茶已经被递到了眼前,而执茶的那只手十指纤纤、欺霜赛雪。   容玠神色微动,对上了苏妙漪微蹙的眉眼。   “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容玠沉默着将那盏茶接过,轻啜一口,喉间的干涩似有缓解,半晌才道,“我让他帮忙,查一桩贪墨案。”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贪墨案,让他查?!”   这一下上扬的语调叫凌长风不痛快起来。   “我怎么了?如今这汴京城里每个行当是如何向齐之远通贿的,我都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就拿裘恕的字画铺来说……”   “凌长风。”   容玠脸色微变,忽地叫住了他。   然而为时已晚,苏妙漪一听得裘恕二字,便瞬间精神抖擞起来,“你查到了裘恕!”   凌长风欲言又止,看向容玠。   那日容玠便是将骑鹤馆的印鉴抛给了他,告诉他这桩公案和裘恕有关,所以他才会任劳任怨地替他跑腿,彻查此事……   “你总看他做什么?他是你的东家还是我是你的东家?!”   苏妙漪面露不满,直接伸手将凌长风转了过来,“说!”   事已至此,凌长风也憋不住了,一股脑全抖落出来,“这汴京城里,不论是刚踏入官场的官吏,还是想投靠到权贵门下的学子,但凡想要找一条门路,只要去裘恕的静思斋,将想要拜见的是哪位大人告诉掌柜,那掌柜便会指点他买什么画,给多少银两。   待银两凑齐,静思斋就会亲自拜见那位大人,将银两奉上,买下他家的藏画,再转交给买画者。买画者只要择日拿着这幅画去登门拜访,便能畅行无阻……”   苏妙漪听着听着便皱紧了眉,她松开凌长风,坐回石凳上,“书肆用稿酬做书帕钱,字画铺便用字画来枉法取私,汴京城的水果然够深的……”   想到什么,她眸子里忽然掠过一丝光亮,“你们既然都查清楚了,为何不将这些勾当公之于众?不如用知微小报……”   “不可。”   还不等苏妙漪说完,容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这件事牵扯颇深,与慈幼庄的事完全不同。如今虽查出了他们通贿的手段,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此时散播消息,只会打草惊蛇。还有……”   顿了顿,容玠郑重其事地盯着苏妙漪的眼睛,语气难得强硬地,“苏妙漪你给我听好了,要想让知微堂在汴京城活下去,那朝政之事,碰都别碰。”   苏妙漪听不得这种命令式的口吻,下意识想要反驳,可对上容玠那双比平时更阴晦的暗眸,到底还是将话吞了回去,转移话题道,“那就先找证据。你们有什么计划?”   凌长风挠挠头,“现在只知道各个行当向官府通贿,都是由行首经手,所以最有可能发现蛛丝马迹的就是骑鹤馆。只可惜,骑鹤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寻常人轻易接触不到……”   苏妙漪的眸子又被重新点亮。她若有所思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将手一攥,转头看向容玠和凌长风,“半个月后是书肆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如果我成了行首,是不是就有可能进骑鹤馆了?”   此话一出,容玠和凌长风齐刷刷看过来,神色各异。   “做行首?!”   凌长风面露错愕,“我也相信你以后能做行首,可怎么也要等个几年后吧?半个月……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苏妙漪扯扯唇角,表情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只要我想,天就得开。”   她对做行首本不感兴趣,可现在不同了。只要做了行首进了骑鹤馆,就有可能搜到裘恕这帮人通贿的证据。她就不信裘恕还能像上次慈幼庄那样,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再加上沈谦给她下套,她绝不能吃这个哑巴亏,所以行首竞选,她怎么也要试上一试——   “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容玠又一次开口阻止。   苏妙漪的口吻也十分坚决,“既然是裘恕的事,那就与我有关。”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你想做行首跻身骑鹤馆,除了攀上裘恕的关系,别无他法。”   容玠眉头蹙得更深,“可现在裘恕是敌是友尚未可知,你若因为通贿这种事接近他,一朝事发,拿不到证据,还会害得自己身陷险境。   我将这件事瞒着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为了扳倒裘恕不顾一切,魔怔了似的冲动行事……”   “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容玠越阻挠,苏妙漪就越执拗,更何况事关裘恕,她就是个一根筋,于是说话的语气也不大好听起来,“容玠,我虽唤你一声兄长,可你却莫要总拿着兄长的架子来管我。我姓苏,不姓容!”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氛围瞬间冰冻三尺。   容玠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将茶盏往桌上一放,拂袖而去。   凌长风面露难色,也忍不住劝道,“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那日在松风苑,你我已经见识过裘恕的手段。裘恕可不是那种会被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就糊弄住的蠢货……”   苏妙漪目送容玠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脸色也有些难看,“我自有分寸。”   语毕,她转身离开,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   苏妙漪行事一贯雷厉风行,说要做行首进骑鹤馆,当夜便躺在床上冥思苦想。待到翌日天明时,心中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谋划。   大清早天还未亮,苏妙漪就匆匆出了屋子,一边调整着耳朵上的坠饰,一边跨过院门,风风火火地去了容玠的院子里找凌长风。   可谁料凌长风的人影没见着,却刚刚好和要出门的容玠撞了个满怀。   她踉跄几步,正在往耳垂上佩戴的白玉耳坠直接从手中掉落,眼见着就要砸在地上,却被容玠眼疾手快地接住。   容玠还记着昨夜的龃龉,原本打算看都不想看苏妙漪,可将耳坠递还时,还是下意识地掀起眼。这一眼,便叫他看得顿住,眉宇间的阴翳都浅了几分——   苏妙漪今日难得梳妆打扮,不仅穿了一身浅蓝色绣花的百褶裙,外罩素色薄纱褙子,发间还簪戴着浮翠流丹的珠花步摇。因方才一撞,此刻那些珠串还在互相碰擦着,发出玎玲碎响。   这声响落在容玠耳里,直叫他心都有些乱了。   在他印象里,苏妙漪甚少打扮得如此用心……   见容玠板着张脸,苏妙漪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还在计较昨夜的事,她也不情愿说软话,直接伸手就想夺回自己的白玉耳坠。   容玠却忽地将那耳坠攥进掌心,问道,“你要去见什么人?”   看来昨夜她的话还是说得不够重,竟让这人还能拉下脸来过问自己的事。   苏妙漪暗自腹诽,语调生硬地回了四个字,“重要的人。”   容玠眉宇间的冷意去而复返,直接收回手,与苏妙漪擦身而过。   苏妙漪愕然地睁大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身嚷起来,“把耳坠还给我!”   然而容玠却已经负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宅门。   带着她的一只耳坠。   “……犯什么病!”   苏妙漪摸着自己只剩下单边的白玉耳坠,气得跺了两下脚。   身后传来推门声,随后就是凌长风睡意惺忪的唤声,“大早上的,吵什么呢?”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走过去,“你今日带着苏安安,去知微堂看店。我有事要做。”   凌长风揉了揉眼,看清苏妙漪今日的妆扮,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瞬间憋了回去,“……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苏妙漪瞪了他一眼,敷衍道,“做件重要的事。别问了,你看好知微堂就行。”   “……哦。”   凌长风的目光还停留在苏妙漪脸上,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耳边仅剩下一只的白玉玉坠,“你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打扮?”   苏妙漪遮掩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嘴硬道,“这是汴京城最流行的耳坠戴法,你懂什么?”   就在凌长风将信将疑时,苏妙漪已经飞快地小跑离开,又回自己屋子换了个没那么衬衣裳的青玉耳坠。   就因为被容玠抢走耳坠,耽误了时辰,苏妙漪再出门时,天已经亮了。   今日是浴佛节,大相国寺敞开寺门,既有万姓交易,也有诵经法会,所以街上早起的人比寻常更多,马车也多。   苏妙漪到街上叫了辆马车,上车便吩咐车夫,“去大相国寺。”   车夫应了一声,心情不错地与苏妙漪打招呼,“娘子是去拜佛,还是去买绣品的?”   苏妙漪坐在车里,深吸一口气,攥了攥膝上的衣裙,自言自语道,“去唱戏。”   大相国寺外,人头攒动,叫卖声一阵盖过一阵。   苏妙漪经过大三门,被沿途叫卖的飞禽猫犬吸引了过去,忍不住低下身逗弄了一会儿,直到时辰差不多了,才念念不舍地转身离开,径直朝大殿后行去。   日光逐渐刺眼时,正殿里的诵经法会也结束了。今日特殊,能进正殿参加这场法会的都是与大相国寺渊源颇深、平素里就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的善男信女。   虞汀兰也在这群人里,不过出来时,身边还陪同着大相国寺的方丈。   她朝身后的婢女看了一眼,婢女便捧着一方方正正的嵌玉紫檀书盒走上前来。   虞汀兰低声道,“这些手抄的佛经,还要劳烦方丈于佛堂念诵焚化,回向功德。”   方丈接过书盒,“敢问裘夫人,可还是老样子,一式两卷,一卷为裘老爷,一卷为令爱。”   虞汀兰颔首,“正是,有劳方丈。”   方丈捧着书盒,单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虞汀兰在殿外站了片刻,又带着随行的婢女绕去了殿后。   大殿后也有不少摊贩,卖得却全是书籍字画、古玩香药一类。虞汀兰边走边看,挑了些裘恕喜欢的物件,不一会儿便到了市集尽头,瞧见了求签问卦的灵应殿。   虞汀兰没有什么想求问的,刚想从大相国寺的东门离开,目光不经意往灵应殿外一扫,却忽然顿滞住。   “夫人?”   婢女不解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道浅蓝色的窈窕身影正从灵应殿内走出来,手里还捧着好几个祈福用的福牌。   “寻常人来祈福,都是挂一个福牌。这小娘子倒是贪心……”   婢女不知虞汀兰为何停下来,于是小声嘀咕了一句,直到那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抬起脸来,露出了一张与虞汀兰相差无几的面容。   婢女一惊,忽地反应过来,看向虞汀兰,“夫,夫人,那是……”   虞汀兰望着自己十多年未见的女儿,清冷的眸子里掠过种种纷杂的情绪,有错愕、有欣喜、还有怅惘等等。   另一边,苏妙漪低着头,自顾自翻看着手里的福牌,一路走到了悬系福牌的木架前,将那些福牌一个接一个地系挂了上去,然后又双手合十,对着那些福牌虔诚祈愿。   眼见着苏妙漪已经挂完福牌要离开,婢女忍不住转向虞汀兰,问道,“夫人,咱们不过去么?”   “……”   虞汀兰沉默不语。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虞汀兰才缓步走到了那木架跟前。   苏妙漪方才挂福牌时选中了一块角落,且这角落里大多都是些陈旧的、连字迹都模糊不清的福牌,所以她那些崭新的福牌混在其中格外显眼。   虞汀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将苏妙漪挂着的福牌一一掀开,露出反面字迹清秀的祈愿——   “愿知微堂生意崇五岳,财源涌百川!”   竟是与字迹风格丝毫不符的铜臭愿望。   一旁的婢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姐与老爷倒像是一家人呢。”   虞汀兰手指一动,将那福牌转了回去,转而又掀开了剩下的福牌。   剩下的福牌则正常许多,有一块是祝苏积玉长寿康宁,有一块是祝苏安安长乐无忧。至于其他的,则都是给一些虞汀兰没见过、却有所听闻的人。   她知道他们是苏妙漪的朋友,甚至还有一块特殊的福牌,给了已经死去的郑五儿。   转眼间,苏妙漪的福牌已经被翻看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块。   虞汀兰还未动手,那婢女已经抢先将福牌翻了过来,惊喜地叫道,“夫人,这福牌是小姐写给你的!” 第72章   虞汀兰愣了愣, 却根本没往心里去,反而无奈地轻叱一声,“你个丫头, 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想蒙我……”   那婢女急了, 直接将那福牌解了下来,递到了虞汀兰眼皮子底下, “奴婢虽不识几个字,可裘字还是认得的!不信夫人你看!”   虞汀兰终于垂眼看向那福牌。   正如婢女所说,上面竟真写了“裘夫人”三个字, 而后面紧接着的便是“无有灾咎、维康维寿”。   虞汀兰那双浅棕色的瞳仁霎时紧缩了一下, 她不可置信地将那福牌夺了过来,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福牌上新写不久的祝愿, 指腹上也不小心擦上了未干的墨痕。   直到确认这真是苏妙漪刚挂上去的福牌,确认这福牌上的字迹与前面那些福牌如出一辙,虞汀兰眸底才终于走漏了一丝喜色, 常年冷淡的眉眼也如冰消雾散、春风化雪……   “你们怎么能随意动别人的福牌?!”   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虞汀兰蓦地回过神, 就见方才离开的苏妙漪竟去而复返, 正秀眉紧蹙地盯着她手里的福牌。   “妙漪……”   虞汀兰动了动唇,低低地唤了一声。   苏妙漪终于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没想到会和虞汀兰在此处相遇似的,她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虞汀兰快步走近。   “……”   尽管昨夜已经将遇见虞汀兰后的情形在脑海里反复预演了无数次, 尽管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真到了这一刻,苏妙漪却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   就在虞汀兰握着那福牌冲过来,将她拥入怀中时, 苏妙漪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那是久违十数年的,属于娘亲的怀抱。有那么一刻,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回抱住虞汀兰……   可就在这念头萌生的一刻,她也瞬间清醒过来,将这念头无情地扼杀。   虞汀兰已经不是她的娘亲。   从抛弃她离开临安的那一年,虞汀兰就不再是娘亲,而是叛徒、是仇人,是心中的一根刺!   今日她之所以挂这枚福牌,现在之所以不能推开她,都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进骑鹤馆不得不走的一步……   虞汀兰的冷静和理智被那枚刻意为之的福牌彻底击垮,她抱紧了苏妙漪,愈发地心疼自责,“妙漪,是娘亲不好,娘亲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咬紧牙关。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   最后,她还是同虞汀兰回了裘家。   只是母女二人共乘的这一路,气氛十分尴尬。   苏妙漪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将这解冤释结的戏码演得更真更动情,可她不仅高估了自己的忍受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演技。那些原谅虞汀兰、思念虞汀兰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便一路沉默。   至于虞汀兰,她原本就是个性子偏冷的人,起初问了几句只得到苏妙漪冷淡的回应后,她那激动惊喜的心绪也就慢慢平复下来。   母女二人无言以对,车外坐着的裘府婢女忍不住转身,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偷偷打量车内的状况,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对母女十数年未见,今日在大相国寺相逢,一个年复一年的为女儿抄经积德,一个虽嘴上不说,写福牌时却挂念着母亲。本以为她们怎么也要抱在一起、声泪俱下,没想到竟如此平静……   太怪了。   马车从闹市驶过,沿街有不少摊贩走卒在叫卖。   虞汀兰忽地听见什么,扬声让车停下。她看了苏妙漪一眼,对掀开车帘的婢女吩咐道,“去买些蜂糖糕。”   苏妙漪只以为虞汀兰自己想吃蜂糖糕,并未往心里去,仍是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   直到那婢女将一袋蜂糖糕送进车,虞汀兰接过,却转而递给了她,“蜂糖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苏妙漪怔了怔,低声喃喃,“我都不记得了。”   这倒不是她刻意要用话去刺虞汀兰,而是她真的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只记得自己很久之前,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就十分讨厌吃甜食。   虞汀兰悬在半空的手僵住,“如今不爱吃了。”   “自然不爱吃了。”   虞汀兰眼里闪过些失望,可下一刻,苏妙漪还是伸手将那袋蜂糖糕接了过来,眸光轻闪,“苏安安喜欢,我带回去给她吧。”   停顿片刻,她生硬且小声地挤出一句,“……多谢娘亲。”   终于听到苏妙漪的一声娘亲,虞汀兰却没有多高兴。她定定地看了一会苏妙漪,半晌才收回视线,轻声让车夫打道回府。   裘恕在外谈生意,听说了虞汀兰在大相国寺遇到苏妙漪,还将她带会裘府的消息,当即连应酬都推了,就匆匆回了府。   他回来时,苏妙漪正陪着虞汀兰在后院临水的亭子里垂钓。   其实苏妙漪没钓过鱼,也不会钓鱼。因为她从前一直觉得这项活动既无趣又浪费时间,可今日从园子里过时,她却灵光一闪,将它当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垂钓时,她既不用与虞汀兰说话,也不用怕被看穿,大可以放空。   虞汀兰钓上第一条鱼时,她在心中估算裘府的占地面积;虞汀兰钓上第二条鱼时,她在估算自己还要奋斗多少年才能买下裘府;虞汀兰钓上第三条鱼时,她悲观地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那么久……   “小姐!大小姐!”   一旁的婢女忽然又小声又急切地唤她。   苏妙漪回神,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婢女指着她的鱼竿,“鱼……上钩了!”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转头,果然见那浮漂在水面上颤动,她连忙抬杆,可却为时已晚,鱼钩上的饵已经空了,鱼更是不见踪迹。   “就差一点,好可惜……”   婢女惋惜地叹了一声。   苏妙漪不以为意,又将鱼钩抛了回去,婢女愣了愣,刚想提醒她什么,一旁的虞汀兰却忽然抬杆,带出了一条鱼。   围观的裘府婢女们顿时欢呼雀跃地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将那鱼摘下来,丢进桶里。   苏妙漪瞥了一眼,只见虞汀兰的桶里已经游了不少鱼,而她的桶里还是空空如也。   虞汀兰收了鱼竿,也看向苏妙漪,“你如今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沉静……小时候习字,连一个时辰都站不下来,现在却能在这儿坐上一下午。”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盯着水面,张口便是胡诌八道,“立身处世,要心静,要不为外物眩晃而动。这是爹教我的道理。”   虞汀兰默然片刻,问道,“钓鱼不放饵,也是苏积玉教你的?”   苏妙漪:“……”   苏妙漪难得被人噎得一句话说不出。   小时候左邻右舍的妇人们总说她小小年纪,怎么冷言冷语、口轻舌薄的,一点也不像温和敦厚的苏积玉。现在她有些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气死人不偿命的嘴皮子功夫是随了虞汀兰。   苏妙漪黑着脸,固执地继续用空钩钓鱼,“这叫愿者上钩。”   虞汀兰好笑地扯扯嘴角,望向亭外随风漪动的水面,“只怕这水里没有如此蠢笨的鱼。”   正说着,一婢女匆匆走来,看了一眼苏妙漪,才附到虞汀兰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苏妙漪隐约听到了“老爷”二字,唇角微微一勾。   婢女起身,虞汀兰也看了苏妙漪一眼,似有迟疑。   苏妙漪偏过头,“是裘老板回府了?”   见她已经猜到,虞汀兰也不再遮掩,“是。可他不知你愿不愿见他,所以不敢贸然过来。”   苏妙漪压平唇角,收起鱼竿。   见,怎么不愿见。   她想要钓的笨鱼,这不是已经上钩了?   “这是裘府,他是主,我是客。岂有客人驱逐主人的道理?”   苏妙漪低垂着眼,一边往鱼钩上挂饵食,一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我这些年无知无畏,一直将他视作仇敌,没来汴京时就故意将裘氏慈幼庄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后来还去松风苑挑衅过他,话说得很难听……”   “你还去过松风苑?”   虞汀兰有些诧异。   显然,裘恕并未将松风苑那场马球赛和无理的“彩头”告诉过她。   苏妙漪眸光微闪,点了点头。   虞汀兰若有所思,“他不会同你一个小辈计较的。若真计较,之后又怎么会敲锣打鼓地去给你的知微堂送贺礼?”   苏妙漪眼睫仍垂着,声音刻意放轻,“我知道,他待我好,是因为你。可我到底还是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虞汀兰这才淡淡地笑了,伸手抚了抚苏妙漪的鬓发,替她将勾在步摇上的发丝顺了下来,口吻笃定道,“放心,他不会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那就请他过来吧。其实知微堂能有今日,多亏裘府的照应,我也该好好谢谢他。”   虞汀兰转头让婢女去请裘恕过来。   裘恕其实早就到了,只是生怕打扰了她们母女二人相处、惹得苏妙漪不快,便在不远处等着,差人传了个话过来。   得了首肯后,裘恕便很快出现在了亭外。   “今日春和景明,的确是个钓鱼的好日子。”   裘恕笑着走进来,“但愿我没有搅扰二位的雅兴……”   苏妙漪放下鱼竿,站起了身,有些不自在地朝裘恕行了一礼,“裘行首。”   这还是苏妙漪第一次对裘恕如此恭敬,简直与那日在松风苑的咄咄逼人、夹枪带棒判若两人。   裘恕先是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恢复自如,“这是在家里,不必这么客气。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世叔,若不愿,那就直呼其名,也无不可。”   苏妙漪蜷了蜷手指,唤道,“……世叔。”   裘恕笑着应了一声,朝虞汀兰和苏妙漪身边的鱼篓里看了一眼,“怎么,妙漪篓子里的鱼,都跳进夫人的篓子里了?”   虞汀兰挑挑眉,“你未免也太小看我。”   “那这是……”   “我不会钓鱼。”   苏妙漪说道,“马球、钓鱼、捶丸,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我不会,也从没人教过我。以前在娄县、在临安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来了汴京,不会这些花里胡哨的雅趣竟连生意都谈不成了……”   此话一出,虞汀兰和裘恕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复杂。   “那些都是毫末,并非经商之本。”   半晌,裘恕才温声道,“妙漪,你有脱颖之才,注定处囊而后见。那些毫末技艺于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当真?”   “你娘亲就在这儿,难不成我还敢诳你么?”   苏妙漪看起来有些高兴,“凌长风同我说,他的马球就是世叔教的。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那样打马球,也就足够了……”   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的话音顿住,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世叔,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裘恕的笑容收敛了些许,“你是想问,凌家的事。”   苏妙漪点点头,“从前我对世叔有些误会,所以凌长风说什么,我便都信了。可来了汴京后,我却觉得世叔并不像是会夺人家财、攫为己有的不义之人……”   “妙漪。”   裘恕还未开口,虞汀兰却出声了,“裘家与凌家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你既与那凌家少爷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也该清楚,他志不在此。偌大的家业若是交到他手上,怕是没几天就败光了。”   怕凌长风败光家业,便将凌家家业据为己有?   苏妙漪心中啐了一口这套强盗逻辑,面上却仍装得乖巧柔顺,“世叔这么做,或许有自己的道理,我就不多问了。”   裘恕复又露出笑容,将苏妙漪的鱼竿拿了起来,“来,教你钓鱼。”   婢女很快在亭中又添了把椅子,裘恕坐在苏妙漪原来的位置上,苏妙漪则坐在虞汀兰和裘恕之间,远远望去,倒像是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   垂钓果然十分耗费光阴。   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妙漪甚至还留在裘府用了晚饭,才被裘府的马车送回了家。   听说苏妙漪如今和容玠、凌长风住在一处,虞汀兰有些不赞同,想让裘恕为她重新安排个宅院,却被苏妙漪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虞汀兰只能作罢。   马车在容玠的宅门外停下,苏妙漪下了车。一直看着马车驶出巷口,她才终于变了脸色,蓦地转身冲到了墙角。   被麻痹了一整日的恶心感在这一刻反噬似的到达了巅峰,就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拼命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将那恶心的冲动压了下去,扶着院墙缓缓直起身。   一道狭长的黑影却忽然攀上墙角,覆罩在了她的影子上。   苏妙漪一惊,慌忙转过身,却见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一身官服的容玠。   夜色浓沉,巷内唯有十来步开外的正门点着两盏灯笼。容玠盯着她,神色虽隐在昏暗中,可猜猜就知道定是一脸嘲讽。   “……”   苏妙漪自知狼狈,眼睫一垂,就要从他身边越过。   可擦身时却被容玠攥住了手腕。   “你今日去了裘府?”   “……”   苏妙漪不答,皱着眉想要挣脱容玠的手。   容玠却反而攥得更紧,只是语调缓和下来,不像昨夜和早晨时那般强硬,“你就非要将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就算没有你,我也会找到其他法子查清此案。而且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拿到证据,也未必就能如你所愿,将裘恕置于死地。”   苏妙漪抬眼对上容玠,并不相信,“你查这贪墨案,是为了扳倒那位汴京府尹齐之远。我听说,齐之远是楼岳的亲信,若这贪墨案连他都能拖下水,更何况是裘恕?他裘家再怎么富比王侯,到底也只是商贾,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容玠抿唇失语。   半晌,他握在苏妙漪腕上的手才略微往下一落,却没有松开她,而是支开她的掌心,将什么东西塞了进去。   苏妙漪一愣,低头,只见掌心放着的就是容玠早上夺走的那支白玉耳坠。   容玠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什么。   苏妙漪怔怔地抬眼看他,“……什么?”   容玠却没有再说第二遍。他一言不发地松开苏妙漪,转身进了正院。   巷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苏妙漪独自站了一会儿,也心神不定地推开了次院的院门。   直到回了屋子,在妆台前坐下,苏妙漪才又张开手,看了一眼失而复得的耳坠。   刚刚容玠说的话,她其实听清了,只是有些意外。   “我只是不愿见你委屈自己。”   这是容玠的原话。   苏妙漪直接将耳坠放回了妆匣中,轻轻阖上。   与此同时,裘府。   “今日能与小姐尽释前嫌,夫人定是高兴坏了吧?”   虞汀兰身边的婢女打开妆匣,拿出一柄金边牛角梳,一边为她轻轻梳着发丝,一边笑着望向妆镜。   可出乎意料的是,虞汀兰眉眼间却看不出丝毫喜色,反倒是沉沉地覆压着一层霜雪。   婢女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噤了声。恰好裘恕推门而入,走了过来,婢女便放下牛角梳,自觉退下。   房门阖上时,裘恕已经站到了虞汀兰身后。他原本脸上也带着笑,可眼眸一垂,目光落在虞汀兰凝沉的脸色上,唇畔的笑意才尽数敛去。   “怎么了?”   裘恕半开玩笑道,“女儿都认你了,为何还是这幅表情?我可记得某人前几日才告诉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让我不要再插手知微堂的事。结果今日就亲自将妙漪带回了裘府……”   虞汀兰眸光微颤,低声道,“大相国寺里,我见她亲手挂了一枚为我祈愿的福牌,便以为她这些年对我还是念胜过怨。”   “本该如此。”   裘恕叹了口气,双手搭上虞汀兰的肩,“血浓于水,你到底是她的娘亲。有些事,我是有心无力,没法代替你,必须得你亲口说、亲自做。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稍稍低头,你们之间的母女关系定会缓和……”   裘恕自顾自地说着,虞汀兰却忽地抬起眼,透过面前的妆镜定定地望着他,“你当真看不出来?”   “……”   “她说不会垂钓,可我却觉得她的钓技已经炉火纯青。只是她想要钓的并非池中鱼,用的饵食也不是虾虫……”   顿了顿,虞汀兰的眸光里添了一丝失望和忧愁,“如芥,她是冲着你来的。”   裘恕搭在虞汀兰肩上的手微微收紧,默然半晌才沉声道,“无妨。”   “……”   “汀兰,我本就是个不配有子嗣的人。你的女儿,便也是我的。不论她图谋什么,我都可以给她。换句难听的话说,就当是我雇了她苏妙漪来彩衣娱亲又如何?只要能让你宽心高兴,我从来都不惜代价。”   虞汀兰似有所动,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裘恕打断,“放心,她虽聪颖,可到底涉世未深,我这种老江湖,难道还能栽在她手里不成?所以你只要好好享受这母女团聚的天伦之乐,剩下的事,什么都不用想。”   安抚完虞汀兰后,裘恕走出寝屋。   月黑风高,树影憧憧。他负着手走在回廊上,脸色没有方才在屋里时那般云淡风轻,而是多了几分凝肃。   一随从提着灯追上来,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裘恕沉缓的声音才伴着夜风传来——   “让苏安安明日来见我。”   “是。” 第73章   浴佛节过后, 苏妙漪每日除了待在知微堂和刻印工坊,剩下的时间就几乎都耗费在了裘府。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她每次去裘府, 都很难碰上裘恕。而裘恕的去向和那些生意上的事,一旦她开口试探虞汀兰, 虞汀兰都是一问三不知,平日里只会拉着她做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聊些普普通通的家常。   隐隐约约的, 苏妙漪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其一,是比起裘恕,似乎虞汀兰对她的防备心才更重。其二, 则是她从只言片语里察觉出, 虞汀兰对她过去这些年的生活十分了解, 不论是她身边的人, 还是她经历过的事……   若说是祝襄在暗中通风报信,可他也是今年才到知微堂,更早之前的事, 虞汀兰又是如何得知的?   临安城里有裘家的产业, 这也就罢了。可娄县呢, 难道小小一个娄县,都有裘恕的眼线,成日盯着他们家书肆不成?   在日复一日的“母慈女孝”里,苏妙漪的耐心被耗费地所剩无几。   这一天,她来裘府又扑了个空后, 甚至连装都有些装不下去了, 陪虞汀兰用膳到一半,便借口知微堂还有事要忙,就匆匆离开。   一踏进知微堂的门, 苏妙漪就看见苏安安楼上楼下两头跑,忙得团团转,而凌长风不知所踪。   她皱了皱眉,接过苏安安手里要端去楼上的茶水,“凌长风呢?”   “他遇到了个老朋友,正在楼上叙旧,还叫我下来沏茶……”   苏妙漪的心情本就欠佳,一听这话更是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他让你沏茶你就沏茶,拿你当丫鬟使唤呢?真把自己当裘家的赘婿了?!”   语毕,她端着茶直接拐进了角落,黑着脸往那茶壶里狂加了几勺盐。   凌长风的老朋友,还能是什么人?定是江湖上那些不着调的酒肉朋友!凌长风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初身无分文地被这些人诳到玉川楼,险些要被送去官府,现在竟还能继续同这他们称兄道弟!   苏妙漪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惊得楼上坐着读书的客人都纷纷转头看过来。   她这才放轻了脚步,勉强克制住怒气,走到了自己寻常待的隔间门外。   隔间的门半掩着,传来凌长风和他那位朋友的交谈声。   “长风,我一早听说你家出了事,可我人在北境,鞭长莫及。没想到啊,这才短短一年,你就白手起家,在汴京城开起书肆了!”   青年的声音洒脱爽朗,听着与凌长风年纪相仿,却多了几分昂扬意气。   听这话的意思,知微堂竟改姓凌了……   苏妙漪在心中冷笑。   紧接着,便是凌长风略有些心虚的应答,“邵兄谬赞了。小小书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占着知微堂东家的名号,还要踩知微堂一脚!   苏妙漪听不下去了,将隔间的门踢开,阴恻恻地笑道,“是啊,小小书肆,不值一提。”   那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疏眉朗目、意气轩昂,“这位娘子是……”   看见是苏妙漪端了茶上来,凌长风的表情霎时僵住了,“她,她……”   苏妙漪走过来,将托盘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刚要说话,一旁的凌长风就蹭地站了起来,将苏妙漪拉到了旁边,用气音恳求道,“帮帮忙……给个面子……我这兄弟从了军,如今都是个统领了,我要是一事无成,这脸往哪儿搁……”   苏妙漪面无表情,“你还能有当统领的朋友?”   凌长风咬咬牙,“后面三个月的月钱,我都不要了!”   苏妙漪当即甩开凌长风的手,笑意盈盈地转向那青年,“大人,我是知微堂的杂役,给您沏茶来了。”   青年的目光在苏妙漪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很快便移开,瞧着倒是正气凛然,与从前和凌长风混在一起的地痞无赖不一样。   “差点把正事忘了!”   青年刚要喝茶,却忽地想起什么,又将茶盅放下,“我这儿有份书稿,想找家书肆替我刻印成册,卖到大江南北。”   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看了苏妙漪一眼,张口便道,“邵兄,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同你开什么玩笑,当然是认真的。这次回汴京,我把城里几家书肆都看了一遍,为的就是这件事……”   想起什么,邵姓青年忿忿不平地在桌上捶了一下,“可那些书肆都狗眼看人低,一听说我是个无名小卒,直接就把我给轰出来了!”   “……”   “还好有你啊长风!”   邵姓青年高兴地握住了凌长风的手,“既然你是这知微堂的东家,那我这书稿就交给了你……”   “等,等等!”   在苏妙漪刀人的眼神下,凌长风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及时制止,“我还不了解你邵轩吗,你连个之乎者也都说不上来,还写书?!我虽是知微堂的东家,可出书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拍板就能定的。我这书肆开在州桥,是为了做生意,若是靠你我之间的关系就赔本出书,我这书肆上上下下迟早饿死……”   总算说了些靠谱的话。   苏妙漪满意地收回视线。   “啧。”   邵轩倒是没往心里去,摸摸鼻子,“你怎么知道我这书稿一定赔本?再说了,这书稿又不是我写的,是我祖辈留下来的。原本不该拿出来敛财,可我如今实在是手头紧,急需钱粮,这才把祖辈遗训拿了一部分出来。”   这姓邵的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内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苏妙漪撇撇嘴,瞥了一眼身边另一位败家子,心中默念着四个字——人以群分。   察觉到苏妙漪的视线,凌长风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开口送走邵轩这尊大佛,却又听得他大言不惭地继续放话道,“长风,我实话告诉你,我这书稿若是给了哪家书肆,哪家书肆就飞黄腾达、名利兼收了!我是看在咱俩这关上,才愿意把这书交给你来做……怎么,你和前面那些人一样,瞧不起我?”   “……”   凌长风被将了一军,只能求助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暗自冷笑。   看在关系好的份上,才把书交给知微堂做。   ——多么熟悉的说辞。   上一个被无数人争抢、最后赏赐给知微堂的诗集,如今已经被她丢到厨房用来烧火了。   尽管已经心烦意乱,恨不得将这个邵轩立刻撵出去,可苏妙漪到底还是个体面人,于是一边笑着给二人斟茶,一边咬着牙提醒凌长风,“东家,这生意能不能做,还是得看了书稿再做决定,您说呢?”   “对,说得对。”   凌长风当即附和,“邵兄,不如先让我们看看书稿。”   邵轩沉吟片刻,才从怀中拿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页,递给凌长风,“你我是兄弟,我还能害你不成?”   “……”   凌长风接过来,只瞧了一眼上面东倒西歪的字迹,就目不忍视地递给了苏妙漪。   苏妙漪展开那稿纸,第一眼也看得头皮发麻,可第二眼,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四个字,双眼蓦地睁大,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她将“仲氏无怯”四个字翻来覆去地确认了几遍,才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邵轩,“你那位祖辈是……”   邵轩却是竖起手指,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切莫传扬出去,其实我姓仲。”   苏妙漪眸光震颤。   邵轩看向还未反应过来的凌长风,坦然道,“长风,我的真名叫仲少暄,曾翁姓仲名桓,字无怯。”   ***   仲少暄留下三日后将仲桓遗稿带来知微堂的承诺后,便称军营中还有要事处理,匆匆离开。   苏妙漪和凌长风亲自将人送出了门,一路目送仲少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二人皆是一脸震愕恍惚。   “他竟然姓仲,是仲氏后人,仲桓的嫡裔……”   凌长风喃喃自语。   苏妙漪捧着那张书稿,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我手上捧着的是仲将军的兵书遗稿……”   仲桓当初留下的那些诗词,都能成为妇孺皆知的传世之作,更何况是他在战场上一兵一卒、一刀一枪拼争出的武学兵书?!   若这书稿交由他们知微堂刻印成册,打着仲将军遗作的名号公诸于世……   苏妙漪眸光一亮,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知微堂。凌长风不明所以,连忙跟着她上了楼。   苏妙漪跑回来什么也没做,只是往书案后一坐,靠在圈椅中,举起那书稿一瞬不瞬地盯着。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凌长风却很熟悉她此刻的神情,那分明是正在酝酿一盘大棋、要开始算计人的神情!   “凌长风!”   苏妙漪将那书稿往下一沉,露出一张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娇靥,就好像将这些时日的憋闷已经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才能在半个月内当上书肆行的行首吗?”   她抖了抖手里那张书稿,目光灼灼,意气扬扬,“有这个就足够了!”   凌长风愣住,目光顺势落在那薄薄一张纸页上,将信将疑。   光靠一沓仲桓的遗稿,就能做行会之首?   苏妙漪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却也不解答,只神采奕奕地吩咐道,“这两日你不用看店了。”   凌长风有些懵,“那我做什么?”   “去巴结……”   苏妙漪顿了顿,改口道,“去保护那位仲小将军!他去哪儿你去哪儿,他想做什么你就陪他做什么,别让他与其他书肆的人接触,确保他三日后会把仲桓的遗稿交来知微堂!”   凌长风反应迟钝地应了一声,“哦。”   “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快去!”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转身出了知微堂,一口一个“邵兄”地追着仲少暄而去。   苏妙漪倚在知微堂二楼窗口,望着凌长风离开的背影,眉舒目展,终于露出数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起风了,还是东风。   ***   凌长风跟着仲少暄去了他在京中暂时落脚的住处,竟不是营房,而是大相国寺后头一间狭仄拥挤、鱼龙混杂的客舍。   凌长风挥挥眼前的尘土,皱眉唤了一声,“邵……仲兄,你就住这种地方?”   仲少暄连忙郑重其事地提醒他,“你还是继续唤我邵兄吧。我这些年之所以隐姓埋名,就是不想沾仲氏后人的光,我想效仿先祖,靠自己的拳脚和性命博出一份功绩。长风,这和你不愿承袭家业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咱俩是一路人!”   “……”   凌长风顿时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个游手好闲、眼高手低的纨绔,何德何能配跟仲少暄相提并论啊?!简直就是狗坐轿子,被人抬举了……   “邵兄,我们不说这些了……”   凌长风扫视了一圈,转移话题,“就算你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可如今好歹也是军中统领了,怎么回京不住营房,还要自己租住在这种地方?”   提起这一茬,仲少暄就恨得牙痒痒,“没、钱、呐。”   “……”   二人在把架在桌上的木凳拿下来,搬到屋外找了个地方坐下,仲少暄才将胤朝将士如今的窘境都告诉了凌长风。   “国库空虚,户部根本拨不出多少钱养兵。军费不够,粮饷紧缺,食不果腹都是常有的,哪还有闲钱建什么营房?我这次回京,不仅要自掏腰包住客舍,还肩负着筹措军费的重任,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把先祖的遗稿拿出来出书,还不是为了给军中减轻些负担,否则过不了几日,朝廷怕是就要裁军了。可眼下这个关头,只要朝廷敢裁军,北狄就敢背约负盟、挥师南下……”   一番话听得凌长风直愣神。   仲少暄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能听懂,可偏偏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世界。   他自幼含着金汤匙出身,可以说是直到前一年父母双亡,才勉强尝了几日寒酸落魄的滋味。可还没到穷途末路那一步,他就又被苏妙漪捡回去了。所以他长这么大,目之所及几乎都是大富大贵、纸醉金迷。哪里能想到这花团锦簇的表面下,竟是虎视眈眈的北狄,是财匮力绌的朝廷,是边关的将士拮据到要自己筹措军费……   “长风。”   仲少暄的一声唤,叫凌长风回过神来。   “依你看,我曾翁的遗稿若是著书成册,能得多少稿酬?要是能有一千两,我这次回来也值了。”   同样是一千两,一个汴京府尹光是一年、光是向一个书肆行索要的书帕钱便有一千两,而仲氏后人拿出仲桓的兵书筹措军费,也只“奢望”着能得个一千两……   一时间,凌长风的心情难以言喻。   尽管知道自己没资格这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对仲少暄打包票,“你放心,有知微堂在,定能让你曾翁的遗稿传遍大江南北,替你尽快筹齐这一千两!”   仲少暄如释重负地笑了,霍然起身,“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走!”   凌长风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来,“去,去哪儿?”   “自然是整理书稿啊,不然三日后怎么交给你们知微堂?”   屋内,一沓已经被晒干、却还是黏在一起的旧书稿被仲少暄取了出来。   “忘了告诉你,我这次是把曾翁的书稿揣怀里带回京都的,结果中途淋了雨,有些字都洇得模糊不清了,所以得重新整理、誊抄……”   仲少暄啧啧了两声,“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还不一定能抄得完,这三日你便住在我这儿,同我一起抄写,如何?”   凌长风:“……”   他突然觉得仲少暄和自己也差不多,都是仲家/凌家的不肖子孙。   ***   就在凌长风和仲少暄整理仲桓遗稿的这三日,知微堂得了仲桓兵书的风声竟还是传了出去,惹得整个汴京书肆行都震天动地。   那可是仲桓的遗稿!   他的兵书遗稿一旦面世,那不论是看得懂看不懂的,都一定会看在“仲桓”二字的分量上,买一本回去珍藏。到时候就算冒出来什么人买个百本、千本去仲桓的将军墓外头烧,都不会有人觉得稀奇。   千载难逢的商机!   汴京书肆行的掌柜们激动地双眼冒光,齐刷刷地跟着沈谦就杀来了知微堂。   “听说知微堂得了仲将军的遗作,大家都想瞻仰一番,沈某便带着他们过来了。”   沈谦仍是笑眯眯的,瞧着十分体面,“苏老板不会介意吧?”   苏妙漪静静地坐在窗边,伸着手任由苏安安为她的指甲染蔻丹,闻言掀起眼,看了沈谦一眼。   这位沈行首眼角眉梢尽是算计,浑身上下没半点文人气,一看就是钻营之辈,与临安书肆行的秦行首没法比。她之前怎么就疏忽大意,对这种人没了防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朝沈谦挑挑眉,“等知微堂将这遗稿刻印成书,诸位就都能瞧见了,何必急于一时?”   沈谦脸色微变,笑意逐渐敛去,而其余人也被她这傲慢不逊的态度激怒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听苏老板这意思,不会是想独吞仲将军的遗稿吧?”   “苏老板,我们也是为了知微堂着想。那可是仲将军的遗稿,一旦刻印出来,定是供不应求,你知微堂才在汴京城刚刚落脚,哪里承担得了这么大的单子?”   “就是啊。倒不如分给我们,大家一起做,一起发财,如何?”   “苏老板在临安时,不是还同临安书肆行的各位老板们有商有量,说要带着大家一起盘活整个行当,怎么到了汴京,这态度就不一样了?你是仗着有裘家撑腰,还是你从前说得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现在碰上这种大生意,就出尔反尔、露出真面目了?”   沈谦不知何时已退到了人群最后,书肆行的其他掌柜们拥到了前面,一句接着一句,从最初的试探恳求得不到回应,就逐渐演变成了咄咄逼人、针锋相对……   直到这群人说得疲了、倦了、口干舌燥了,苏妙漪才终于抬起自己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在阳光下仔细打量着那指甲上染好的蔻丹,轻描淡写、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   “不给。”   一改此前的假意周旋、唯唯诺诺,今日的苏妙漪却是十足的骄横恣肆、不可一世,将书肆行的一群人气得够呛,只能转头求助沈谦,“沈行首你评评理!”   沈谦这才又走上前来,道貌岸然地圆场,“都是一家人,说话别这么夹枪带棒。苏老板,你刚来,可能还不清楚咱们汴京书肆行的规矩。但凡是遇上这种大生意,我们都会拿出来与行会里的书肆一起分摊。今日你分给大家仲将军的遗稿,来日再遇上什么传世之作,大家也会带你分一杯羹,咱们同行互利,才能共存共荣、相与有成啊……”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得沈谦脸都绿了。   “像仲桓兵书这样的传世之作,多少年才能得一部。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呢。更何况……”   苏妙漪眼帘一抬,朝义愤填膺的众人扫了一圈。那双桃花眸不带笑意时,和虞汀兰更加相像,冷得有几分摄人,“诸位前辈将齐公子的诗稿交给我时,也没把我当做一家人吧。轮到仲将军的遗稿,倒是像群闻了味的苍蝇似的,一哄而上……有福同享,有难却不同当,这算个狗屁的共存共荣!”   “……”   书肆行众人气急败坏地离开了知微堂。临走前,沈谦还一改从前圆滑世故的伪善嘴脸,冷笑着丢下了一句“来日方长、好自为之”。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苏安安才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姑姑,你刚刚骂得这么难听,他们会不会报复咱们啊?”   “肯定会。”   苏妙漪偏头,看向不远处几案上呈放的两本诗集,长舒了一口气,“而且我猜报应已经在路上了。”   苏安安一呆,手里的蜜饯滚落在了地上。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齐家公子便带着人来了知微堂,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地向苏妙漪讨稿酬。   还没到分稿酬的一月之期,齐家人却提前来了。想也不用想,定是沈谦那个老狐狸招来的。   苏妙漪不慌不忙,从暗格里捧出了一匣盒,“齐公子,这些时日的稿酬都在这儿了。”   齐公子对着那匣盒看了又看,怎么都觉得里头装不下一千两。他皱皱眉,抬手就想夺过那匣盒,可却被苏妙漪躲了过去。   “这匣子里装的,是价值千金的宝物。不知民女有没有机会亲自送去齐府,呈给齐大人和齐公子?”   齐公子不明白苏妙漪在玩什么名堂,但往年沈谦也都借着送书帕钱的机会求见齐之远,所以他将信将疑地收回手,“跟我走。”   见苏妙漪要离开,苏安安担心地扯住了她的袖口,“姑姑……”   苏妙漪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趁无人注意时,俯身在她耳边嘱咐道,“两个时辰后,去裘府找虞汀兰。”   苏安安僵住。   不等她反应,苏妙漪已经跟着齐家人离开了知微堂。   天色尚早,齐之远不在齐府,而在府衙。苏妙漪跟着齐家公子,从后门进了府衙,在衙门后堂的静舍见到了正在斗蛐蛐的齐之远。   “爹,书肆行的人来了。”   齐公子唤了一声,齐之远却背对着他们抬了抬手,连头都没回,继续盯着圈盆里的两只蛐蛐。   苏妙漪一眼便看清那是一只紫金翅和一只黄飞虎,在蛐蛐里都是珍稀的品种,多半也是什么人的孝敬。   随着一阵鸣叫声,紫金翅赢了。   齐之远这才兴致缺缺地丢开手里的引草,转过身来,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苏妙漪,“书肆行。你是裘恕的那个继女,叫苏……”   “民女苏妙漪,参见齐大人。”   苏妙漪叩首行礼,将手中匣盒呈上,“知微堂刻印了齐公子的诗集,今日特来将稿酬奉上。”   齐公子接过匣盒,拿到手的一瞬,便觉得这匣子轻得不像话,他皱着眉看了苏妙漪一眼,转手将匣盒递交给了齐之远。   齐之远收回视线,一边抬手将匣盒掀开,一边漫不经心道,“府衙人多眼杂,下次不必……”   看清匣盒里的东西,齐之远的话音戛然而止。   齐公子忍不住也凑过去,朝匣盒里看了一眼。里头只有几枚铜板。   齐公子勃然大怒,直接将那匣盒夺了回来,径直朝苏妙漪砸去,“你耍我?!”   匣盒狠狠砸在了苏妙漪身侧,发出“当啷”一声巨响。盒角砸裂的碎屑溅起来,苏妙漪避之不及,耳边被木屑擦过,一丝刺痛迅速蔓延开来……   裘府里,虞汀兰正绣着扇面,针脚却一不留神刺进了指腹。她眉心一蹙,将扇面放下,一边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帕,一边转过身,“已经两个时辰了?”   苏安安站在不远处,着急地咬唇,“姑姑手头根本没有一千两,去见齐家人,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夫人,求你救救姑姑……”   虞汀兰皱着眉起身,“你既知道她这么一去有危险,为何拖到现在才来?”   “是姑姑说,让我两个时辰后再来裘府……”   “安安,我以为你心里清楚,什么事能听她的,什么事不能。”   苏安安局促地垂眼,手指在身前绞缠着,“……下次不会了,夫人。”   虞汀兰也没有继续责怪苏安安的意思,拍拍她的肩,便抬脚往外走。刚走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裘恕。   裘恕一眼看出虞汀兰的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虞汀兰顾不了更多,将整个书帕钱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了裘恕。   裘恕沉吟片刻,安抚虞汀兰和她身后的苏安安,“齐大人现在应当是在府衙,我现在就过去一趟,把妙漪带回来。”   虞汀兰仍是不放心,“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我去就够了。”   裘恕唤来下人去备车,又对虞汀兰道,“放心,齐大人知道妙漪和裘家的关系,不会出什么大事。”   劝住虞汀兰后,裘恕便匆匆离开,乘车去了汴京府衙。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时,已是西山日薄、暮色冥冥。裘恕掀开车帘,刚走下车,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府衙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妙漪?”   裘恕脸色微变,连忙迎了上去,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白着脸,用绢帕捂着耳边,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一眼裘恕,“世叔,你怎么来了?”   “你阿娘让我来接你。”   裘恕眉头紧锁,朝府衙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齐之远对你做了什么?”   苏妙漪摇摇头,“上车说吧。”   裘恕抿唇,面上难得没了温和之色。他沉着脸,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在车上坐稳后,苏妙漪才放下了手中绢帕,露出了颊侧浅浅一道擦破皮的血痕。   裘恕神色一厉,“这是齐之远做的?”   “只是不小心擦伤……”   苏妙漪眼神闪躲,“齐大人没对我做什么,不过是顺道带我去了一趟刑房,看了些犯人受刑。世叔,我真的没事。”   裘恕眉宇不展,将目光从那道血痕上移开,对外头的车夫吩咐道,“去济和馆。”   苏妙漪连忙推辞,“不用了世叔,这么小的皮肉伤,回去养几日就好了……”   “胡闹!”   裘恕的口吻陡然严厉,可见苏妙漪一脸受到惊吓的神情,他又缓和了语调,“女儿家伤在脸上,若处理不得当,可是要留下疤痕的,岂能视同儿戏?回去让你阿娘瞧见,定是要心疼死了。”   苏妙漪哑然。   府衙离济和馆不远,二人还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裘恕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将已经要回家歇息的大夫扯了回来。   大夫看着苏妙漪颊边指甲盖那么大小、很快都要愈合的伤口:“……”   他一声不吭地转身去取药膏,裘恕也跟了出去。   苏妙漪坐在济和馆侧间,隔着半开的帘子就看见裘恕负着手,跟在大夫身后来回踱步。   “这伤会不会留疤?”   “我记得你之前给汀兰开过一种药膏,消疤去痕十分管用,就是味道不大好闻,你看看这次能不能换个略微好闻些的。”   “药膏一日要涂几次?要涂几日?”   “这几日需不需要忌口?”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都觉得外头喋喋不休、聒噪啰嗦的人不是裘恕,而是苏积玉!   就好像幼时自己有什么小病小痛,苏积玉都会背着她去医馆,逮着个大夫问长问短一样。若不是那身名贵的冠袍带履时刻提醒着她,苏妙漪几乎都要下意识地对着外面吼一嗓子“爹你就放过大夫吧”。   下一刻,裘恕掀开帘子,郑重其事地捧着药膏进来。   苏妙漪恍惚中生出的那些错觉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清醒后的恼羞成怒——她怎么会将裘恕和苏积玉相提并论?!   “你先自己将这药膏涂上一遍,等晚上睡前再涂一次。”   裘恕把药膏递给苏妙漪,又取来镜子,耐心地说道,“连着涂个三日,就差不多了。”   “……多谢世叔。”   “既然交不出书帕钱,为何不告诉你阿娘,也不来找世叔?”   裘恕忽然问道。   苏妙漪动作一顿,眼帘低垂,手指在药膏盒上摩挲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不想让娘亲误会,我同她相认,就是为了攀附裘家的富贵,利用你的权势。”   裘恕哑然失语,片刻后才温声道,“妙漪,你想多了,你阿娘绝不会这么误会你,世叔更不会。不论你是怎么想的,世叔都始终将你视为一家人。既是一家人,还谈什么利用和攀附?”   顿了顿,他问道,“所以妙漪,你想做什么,世叔怎么才能帮到你?”   苏妙漪捏紧了手里的药膏盒,缓缓掀起眼,眼眸深处的算计与祸心被一层雾蒙蒙的暗影所掩盖。   她动了动唇,声音乍一听有些犹疑,可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我要取代沈谦,做书肆行的行首。” 第74章   天光黯淡, 暮色昏昏。   大相国寺后巷的客舍里,小小的一张书案上堆满了笔墨纸砚和一沓一沓的书稿。书案两边相对坐着奋笔疾书的凌长风和瘫在椅子上用书稿盖着脸打瞌睡的仲少暄。   总算誊抄完了手头的书稿,凌长风长舒一口气, 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两日他誊抄的书稿几乎都快赶上他从前二十多年加起来写的字了……   凌长风扭着脖颈, 抬眼就看见仲少暄正睡得打鼾。   “……”   凌长风只能无奈地把仲少暄跟前还没抄完的最后一部分书稿拖到了自己跟前,一边甩着手腕继续誊抄, 一边在心中暗骂了几声仲少暄不肖子孙。   其实他与仲少暄原本是一类人,都是那种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开始头晕目眩、昏昏欲睡的,可说来也奇怪, 这两日他整理仲桓的遗稿, 却是一次瞌睡都没打过。   或许是因为对这位仲大将军心生敬畏、不敢怠慢, 又或许是因为仲大将军笔下的每句话都有莫名的力量, 叫凌长风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屋外天光隐去,凌长风起身点亮了一盏烛灯,就回到桌边继续誊抄最后几页书稿。   只抄了几个字, 凌长风就发现了这几张与前面的区别。前面的书稿大多都是仲桓总结出的武学兵法, 可这最后却是他本人的自传, 写的是他少时志向和从军缘由。   「仲氏无怯,自幼崇武,最重侠义,志在结交游侠、快意江湖,一剑荡平天下不公事……」   凌长风愣住。   世人皆传仲桓在沙场上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决战千里, 却从不曾听说过, 这位将军在未从军之前,竟也与他这个纨绔一样,想做个替天行道的侠客。   凌长风忍不住放下了誊抄的笔, 一字一字地继续往下读。   「然阅尽世情,终有所悟:小侠锄强扶弱,豪侠救国救民。自此,愿将腰下三尺之剑,既斩奸恶、除邪魔,亦定四海、横九野。」   最后,仲桓引用了《少年行》中的一句诗做结尾——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尤闻侠骨香。」   凌长风怔怔地盯着那几行被雨水洇湿的文句,只觉得那锋锐字迹也如同一把利剑,劈开数年混沌。   晚风从窗口席卷而入,将他手中薄薄几页书稿吹得簌簌作响,亦在他心中掀起狂风骇浪,迟迟不能平息。   ***   夜色浓沉时,裘府的马车才将苏妙漪送回了家。   苏妙漪走进次院时,就听得隔壁的主院里传来“铮铮”剑鸣。她秀眉一蹙,折返到院门口,朝主院一瞧,果然看见凌长风竟然大晚上在院子里练剑。   明明让他这三日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仲少暄……   苏妙漪沉着脸,抬脚朝他走过去。   凌长风今日像是有心事,没听见苏妙漪的脚步声,仍自顾自地练着他的剑。直到旋身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才神色一凛,下意识抖转手腕,将剑锋刺向来人——   “凌长风!”   熟悉的女声响起。   凌长风回神,这才看清站在不远处的竟是苏妙漪,连忙收了力道,剑尖朝旁边一斜,悬停在了苏妙漪的颈边。   “……”   凌长风后怕地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脸色铁青,难得对苏妙漪吼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苏妙漪垂眼看了一眼自己颈边架着的壑清剑,脸色也不大好看,“你哪根筋搭错了,大晚上在这儿逞威风?!我不是让你跟着仲少暄吗?”   凌长风一言不发地收回了壑清剑,径直走进屋里,双手捧着一书盒走出来,郑重其事地递给苏妙漪,“仲将军的遗稿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脸上这才阴云散尽,小心翼翼地接过书盒,直接在廊檐下的台阶坐下,掀开盒盖将书稿拿了出来,“太好了……”   “苏妙漪……”   凌长风抱着壑清剑在她身边坐下,唤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   苏妙漪翻看着书稿一页一页确认,有些心不在焉,“说。”   “你觉得……”   凌长风的话到了嘴边,又顿住。   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倒是吸引了苏妙漪的注意力,她终于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警惕地,“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凌长风张了张唇,刚要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嗅到了一丝清凉的药香气。他下意识循着那药香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苏妙漪耳边的那道伤痕……   “这,这是我刚刚划上去的?!”   凌长风瞳孔骤缩,惊得语调都变了。   “不是,是不小心被碎木屑划伤的。”   苏妙漪浑然不在意地低头,一边翻阅着书稿,一边三言两语地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听着听着,剑眉就皱成了一团,满脸都是不解和后怕,“你如今行事,我是越发看不懂了……”   “再过几日你就懂了。”   “你还没放弃书肆行的行首竞选?”   凌长风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我已经打听过了,在汴京书肆行,要想赢得行首竞选,一定要打通三条路。其一,行会里要有超过半数的人支持你,其二,官府里要有知州、通判级别以上的实职官员做你的荐举人,最后,还要通过骑鹤馆……”   苏妙漪低垂着眼,抿唇不语。   凌长风狠狠心,到底还是给她泼了冷水,“今日,你占着仲将军的遗稿,将整个行会都得罪光了。没交上书帕钱,又将齐之远也得罪了。眼见着这三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两条,只剩下一个骑鹤馆……难道你是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裘恕身上?他答应帮你了?”   苏妙漪摇摇头,眸光不定。   马车上,裘恕听完她要取代沈谦做行首的话,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自己的话茬了,他才叹了口气。   「妙漪,你缺银钱,我可以给你,你想要铺面,我也能赠你。可唯独这行首之位,世叔爱莫能助。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不愿帮就不愿帮,弯弯绕绕地说这些,恶心谁呢?道貌岸然的老东西!”   凌长风忿忿不平地叱了一声,才看向苏妙漪,“所以你现在根本就是无路可走,那还怎么和那个姓沈的斗?”   苏妙漪收起书稿,从袖中拿出济和堂给她配的药膏,语气平平,“做人得乐观些,要相信绝处才能逢生。”   凌长风:“……”   见苏妙漪指尖沾着药膏,随手往耳边一抹,压根没涂到伤处,凌长风看不下去了,直接倾身靠过去,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挪到了正确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你往哪儿抹,在这儿……”   “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一道没心没肺的唤声忽然从院门口传来。   苏妙漪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转头。凌长风的手还攥在苏妙漪的腕上,苏妙漪也没顾得上挣开。   二人一转头,就见容玠半身立在月色中,半身隐在廊影下,定定地望着他们,也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他身后还站着遮云,此刻正后知后觉地,以一种撞破了奸情的眼神望着他们。   苏妙漪一愣,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已经下意识地挣开了凌长风的手。可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容玠已经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从另一边的回廊绕向自己的主屋。   他的步伐比平日里都要快,带起的风甚至将衣摆都掀动了,好似憋着火。   凌长风挑挑眉,啧了一声,“火气真大。”   苏妙漪起身甩了甩手,扫了凌长风一眼,“谁许你动手动脚的。”   凌长风噎住。   “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苏妙漪将药膏收进袖中,临走时给凌长风丢下了一句,“三日后的行首竞选,你同我一起去。”   ***   三日后的晌午,书肆行众人齐聚在丰乐楼,举行一年一次的行首竞选。   沈谦身为行首,依旧是踩着点到,不过这次他却不是最后一个。目光在宴厅里扫了一圈,他冷声问道,“知微堂怎么还没到?”   众人面面相觑。   一人还记着那日被苏妙漪劈头盖脸骂出知微堂的情形,阴阳怪气道,“那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压根不把整个书肆行和行首你放在眼里,今日恐怕都不会来了。”   另一人应和道,“要我说,就该给这苏妙漪一些教训,不能让她继续这么无法无天,坏了书肆行的规矩!”   沈谦在主位落座,似笑非笑,“她背后有靠山,沈某怕是开罪不起。”   “什么靠山,裘家吗?依我看,裘恕对这个继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否则前几日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苏妙漪被齐大人扣在府衙大牢,还足足待了两个时辰!”   这番话倒是说到了沈谦心里。   他眯了眯眸子,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将空茶盏往桌上一搁,施施然起身,“书铺还有要事,沈某就不陪诸位喝茶了,今日的茶点全都记在沈某账上。”   沈谦已经连任了三年的行首,前两年都只是走了个过场,今年他对行会里所有书肆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所以根本没将这场行首竞选放在心上。   就在沈谦要离开时,宴厅的门忽然被从外推开。   苏妙漪出现在门口,穿着一袭艳丽如火的窄袖长裙,簪着金钗玉环,发髻绾得一丝不苟,连根碎发都没落下,露出漂亮的额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利落和干练。   “沈行首,人都没到齐,怎么就急着走啊?”   苏妙漪一边摇着手里的小团扇,一边笑着从外头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抱了剑的凌长风。   苏妙漪走到沈谦跟前,“今日是竞选行首的大日子,您若是走了,这还怎么选?还是说,您觉得在座没人会威胁您的行首之位,所以连过场都不愿走了?”   沈谦看向苏妙漪,似笑非笑,“怎么,苏老板如此在意这个过场,难不成是觊觎行首之位,想要试上一试?”   “吱啦——”   伴随着一声椅子腿拖地的刺耳声响,苏妙漪笑意盈盈地在凌长风拉出来的圈椅中坐下,“正是。”   此话一出,宴厅里的氛围霎时变了。   沈谦面上的笑意先是一僵,紧接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唇角的弧度瞬间扯得极为夸张,“你想竞选行首?!”   “不可以吗?”   “苏老板,行首可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这屋子里得有一半的人支持你,你才有机会。”   说着,沈谦扫视了一圈四周,“在座有哪位愿意支持苏老板?”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沈谦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摇着扇,仍是笑,“沈行首,这可不合规矩吧。我听说以往书肆行竞选,可都是无记名投票啊。”   说话间,凌长风已经端起桌上原本充当摆设的箱子,将里头的笺纸和笔一一分发给了所有人。   “今日只有我知微堂要与沈氏书铺争上一争,诸位支持谁,便在笺纸上写下哪家书肆。按照规矩来,沈行首应是不介意吧?”   苏妙漪看向沈谦。   沈谦往椅背上一靠,成竹在胸的姿态里透着一丝轻蔑,“请吧。”   转眼间,除了沈谦和苏妙漪以外的一众掌柜都已经磨磨蹭蹭地在笺纸上动完笔,又揉成团投进了票箱里。   丰乐楼的两个杂役被叫进来唱票。   “沈氏书铺。”   当着众人的面,杂役展开票箱里揉皱的纸团,一一念叨,“沈氏书铺,知微堂,知微堂,知微堂……”   随着知微堂被念及的次数越来越多,沈谦的脸色逐渐变了,靠着的身子也慢慢坐直,到最后一声知微堂落下,他眼底闪过明晃晃的错愕和不解。   “这怎么可能?!”   沈谦霍然起身,将那整理笺纸的杂役推开,脸色难看地将那些揉皱的笺纸一一翻看,知微堂,知微堂,还是知微堂……不用数都知道超过了半数!   他蓦地将那些笺纸砸回了桌上,扫向众人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你、们、疯、了?”   回应他的只有各种闪躲的眼神。   沈谦抬手指向坐在一旁云淡风轻的苏妙漪,恨声道,“我沈谦这些年何曾亏待过你们,你们一个个竟忘恩负义向她投诚?!”   苏妙漪眼眸微垂,“沈老板,生意上的事,在商言商,别这么大火气。更何况据我所知,沈老板这些年也没少克扣官府给的酬金,这恩义二字又是从何而来?”   沈谦的神色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妙漪,又转向其他人,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定是苏妙漪向其他人戳穿了他克扣酬金的事,才说服了他们改票……   “你们以为她苏妙漪又能好到哪儿去?”   沈谦气笑了,“前几日她霸着仲桓遗稿一个字都不肯相让的事,你们都忘了?她这种人若是做了行首,只会过河拆桥,动更多手脚、耍更多花招,到那时你们别说是吃肉,就连肉的影子都瞧不见!”   “这就不劳沈老板费心了。我虽小气,可既然要做行会之首,总该效仿前人,有所表示。”   苏妙漪转着扇柄,扇穗在她手腕边来回轻晃,“这两日,知微堂已经与汴京城的多家书肆签下了契书,合作推出仲桓将军的兵书遗稿。这足够有诚意了吧?”   一听见仲桓遗稿,不仅是沈谦,还有与沈谦交好、根本连契书都没见过的几个掌柜也坐不住了。   他们几个左顾右盼,见其他人闷头喝茶,默不作声,这才知道苏妙漪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脸色顿时青了。   沈谦面若死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日你明明说……”   “那日人多眼杂,我也是迫不得已。”   杂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沈谦忽地想起什么,勉强压下怒火,看着桌上那零乱散落的笺纸,冷笑道,“好,好……拿着仲桓的遗稿收买人心,行会这关就算你过了。可还有官府、还有骑鹤馆。苏妙漪,若没有荐举人,你这行首也还是做不成!”   苏妙漪摇着扇的动作终于一顿,转头看了凌长风一眼。   凌长风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镇在了桌上,一字一句强调道,“这是齐之远齐大人的荐举信。”   “齐……”   看清那信笺上盖着的汴京府官印,沈谦瞳孔骤然缩紧,愈发不可思议起来。   在苏妙漪来之前议论她的那几个掌柜也蹭地站起身,齐刷刷地看向桌上的信笺,目瞪口呆地质问,“齐大人怎么可能会给你写荐举信?!你不是前两日才惹恼了他,被关进了府衙大牢?”   苏妙漪抬手抚了抚颊边已然愈合的擦痕,笑而不语。那日她带去见齐之远的,并不只是几枚铜板,还有一个主意,不过她并不打算在这里替沈谦等人解惑。   沈谦像是泄了全身气力,坐回圈椅中。   行会的支持,官府的荐举,如今能拦下苏妙漪坐上行首之位的,只剩下一个骑鹤馆!可骑鹤馆有裘恕,苏妙漪想得到荐举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拿出那枚骑鹤馆的印鉴,摩挲了好一会儿,才闭了闭眼,不抱什么期望地掷到了桌上。   骑鹤馆的入场券只有行首才能拿到。   今日他若失去了书肆行的行首之位,便连骑鹤馆的印鉴也要拱手相让……   苏妙漪的视线顺势落在那骑鹤馆的印鉴上,眸光微微一闪。   她身后,凌长风也死死盯着那印鉴,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苏妙漪根本没有拿到骑鹤馆的荐举,且裘恕还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   就在踏入丰乐楼的前一刻,他还在问苏妙漪到底打算怎么办,得到的却是“赌”这个字。   凌长风想,赌的大概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裘恕会是苏妙漪的荐举人,然后蒙混过关。现在看来,可能还真让她赌赢了?   苏妙漪倾身,就在指尖要触碰到骑鹤馆那枚印鉴时,沈谦却忽然有了动作,直接伸手将那印鉴盖住,警觉地,“苏老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苏妙漪动作顿住,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她身后的凌长风,脸上却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和心虚被沈谦敏锐地捕捉到。   “!”   沈谦眯了眯眸子,再一次坐直了身,将那枚骑鹤馆的印鉴重新握紧手里,“你没拿到骑鹤馆的荐举信?”   情势急转直下,屋子里原本给知微堂投了选票的掌柜们也忐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妙漪。   “……”   苏妙漪垂眼,缓缓靠回圈椅中,似是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沈谦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恢复了气色,不仅精神起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讥嘲道,“苏妙漪啊苏妙漪,你连官府和行会都摆平了,却没巴结上自己的继父,竟输在骑鹤馆这一环!”   就在这时,一阵叩门声忽然传来,打破了屋内的氛围。   “什么人?”   沈谦不满地蹙眉。   丰乐楼的仆役将门推开,侧身给一人让路。来人面容未露,声音先至,“裘某无意打扰,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的目光霎时朝门口聚去。在看清来人是裘恕的那一刻,有人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有人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轻松,有人是既庆幸又憎恶的复杂……   一波三折的行首选举,最终因裘恕带来骑鹤馆的荐举信而尘埃落定。   苏妙漪随着裘恕离开丰乐楼时,沈谦心有不甘地在后头冷嘲热讽道,“苏妙漪,你不过就是运气好,光凭着一本仲桓遗稿就浑水摸鱼骑到我头上……可这世上只有一个仲桓,你小人得志,又能得意到几时?!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苏妙漪根本没将沈谦的咒骂放在心上。   仲少暄又不是第一个找的知微堂,可认真看书稿的只有知微堂。就算最后他选择知微堂是因为凌长风,那也是她收留凌长风的善果。她凭什么不能得意?   她不在意,裘恕的步伐却顿住了。   他回头,眼睛极冷地扫过沈谦,“沈老板慎言,对小辈造口业,实在有失体面。况且你经商多年,不会不明白,得时者昌,失时者亡,运道在她,何来灾殃?”   苏妙漪神色微怔,看了一眼裘恕,又很快移开目光。   走出丰乐楼后,裘恕转向苏妙漪,“今日不忙的话,随世叔回一趟裘府吧,你阿娘说两日没见你了。”   眼前这人刚帮自己做上了书肆行行首,苏妙漪自然无有不从。只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凌长风。   凌长风对裘恕还是没什么好脸色,板着脸不看他,只对苏妙漪挥挥手,“你去吧,我回知微堂。”   苏妙漪这才同裘恕上了马车。   “你猜到我今日会来?”   马车驶动后,裘恕问苏妙漪。   “世间事,有时能送雪中炭,有时只能作锦上花。”   苏妙漪将裘恕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想,世叔是不愿见我只靠雪中炭存活,所以想看看我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今日我既靠自己的手段摆平了行会和官府,世叔想必就能放心地锦上添花。”   裘恕笑着望向苏妙漪,眼底不加掩饰的慈爱里还掺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而此时此刻,苏妙漪低着头,手里正摩挲着从沈谦那里得来的骑鹤馆印鉴。   她想,自己终于拿到了这枚印鉴,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搜集骑鹤馆通贿的证据,尤其是裘恕……   如此想着,她一抬眼,却见裘恕正盯着她。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竟是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世叔,如今我算是正式成为骑鹤馆的一员了么?”   “还不能算。”   裘恕解释道,“虽然这印鉴通常会交给下一任行首,但还要考察一月之期。这一个月内,若得到骑鹤馆内的行首们半数赞成,那么一个月后,你便是骑鹤馆的一员。”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还要一个月……”   “你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就算这次进不了骑鹤馆,往后也有机会。”   说着,裘恕伸出手。   苏妙漪咬咬牙,将印鉴交了出去。   裘府里,一早有人将苏妙漪成为行首的好消息回禀给了虞汀兰。虞汀兰当即张罗着在府里给苏妙漪摆宴庆祝。   所以等苏妙漪回到裘府时,府里竟是已经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办什么喜事。   苏妙漪与虞汀兰和裘恕一起用了饭,虞汀兰问起行首竞选的状况,苏妙漪本不愿说更多,奈何裘恕却炫耀似的将丰乐楼发生的事一一同虞汀兰说了,没放过一点细节。   裘恕正说到尽兴时,裘府的一个下人走了进来,“老爷,夫人,府外来了位大人,想要给苏娘子传话……”   宴厅里的三人皆是一愣。   “哪位大人?”   裘恕问道。   “是谏院的容大人。”   下人看向苏妙漪,“容大人说恰好经过裘府,想问问苏娘子要不要一同回去。”   裘恕和虞汀兰相视一眼,纷纷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放下了碗筷,先是错愕,很快又恢复自如,“阿娘,世叔,义兄既已经等在府外,我就随他一起回去了。”   “不如请容大人进来坐一坐?”   虞汀兰试探道,“他在临安对你也颇为照顾,我们该当面谢过才是。”   “不必了。”   苏妙漪连忙拒绝,“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义兄白日里公务繁忙,还是尽快回去歇息得好。”   闻言,虞汀兰也不好再强求。   从裘府出来,苏妙漪就看见了停在府门口的马车和车外坐着的遮云。   “苏娘子。”   遮云从车上跳了下来。   苏妙漪应了一声,掀帘上车。   车内关着窗,光线昏暗。容玠深眉冷脸,正襟安坐,身上还穿着官服,俨然是刚从谏院忙完,就匆匆赶来了裘府。   “齐之远为何会做你的荐举人?”   苏妙漪刚一坐下,就听得容玠的问话。她顿了顿,转头就对上容玠沉入深潭的双眸,恍然大悟,“难怪这么着急忙慌地来裘府门口堵我,原来是为了兴师问罪……”   容玠眉心微拢,声音更低了些,“明知我在查他,你还为了行首之位给他上供书帕钱?”   苏妙漪今日在丰乐楼大获全胜,心情好,于是不仅没同容玠置气呛声,还乐得戏耍他。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往后退了退,将手里的小团扇举高了些,遮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笑眼。   “我若交了这书帕钱,容大人打算怎么做?是心有偏私保下我,还是要连我一块处置了?”   容玠盯着她,没说话。   半晌才忽地伸手,将苏妙漪执着的扇柄往上一托。   扇沿不轻不重地磕上苏妙漪的额头,也把那双祸乱人心的桃花眸彻底挡在了扇面后。 第75章   “嘶。”   苏妙漪轻抽了口气, 倏地放下团扇,瞪圆了眼,“容九安!”   “你究竟是如何说动齐之远的?”   容玠没有回答苏妙漪, 反而问道。   苏妙漪没再继续卖关子,“我说, 想用齐公子这次诗集筹募的全部稿酬,在遐州僻壤之地建书舍。”   “书舍?”   “对, 是人人可进、分文不取的书舍。与裘恕的慈幼庄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为济世救人,让身在下九流的贩夫走卒、堕民乞儿也能有书可读、有志可立。”   这倒是让容玠有些意外, “齐之远是贪财无义之辈, 怎么可能答应做这种事?”   “从前或许不会, 可我打听过了, 近两年他一直在为齐公子入仕的事发愁。那齐公子才学不佳,科考无望,若这次能借诗集的契机广建书舍, 施仁布德, 替他传出美名。来年他在太学的品评里就有可能独占鳌头。”   顿了顿, 苏妙漪又补充道,“还有一句话,我也告诉了齐大人。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越要长虑顾后,留有退路……”   容玠若有所思, “所以齐之远才给了你这个机会。”   “他给我机会, 或许就是在给自己机会。”   容玠似有所动,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想起什么,又看向苏妙漪, “这个主意好虽好,代价却远超一千两,你竟也舍得?”   苏妙漪撇撇嘴,冷哼一声,“比起一千两送给贪官污吏,我宁愿花两千两去建书舍,至少这钱花得干净、花得问心无愧。”   容玠提唇,再次朝苏妙漪伸出手来。   苏妙漪下意识往后一缩,“做什么?”   容玠摊开手,掌心托着一个小小的匣盒。   苏妙漪一愣,“这是?”   “赠给苏行首新官上任的薄礼。”   苏妙漪意外地抬眼看向容玠。只见容玠虽然神色平淡,可那双眼眸却不复暗沉,甚至还浮动着一层柔和的笑意。   “打开看看。”   苏妙漪似是被什么灼了一下,眼睫一垂,收回视线,打开匣盒。   里面竟是一枚粉白相见,质地温润的印章。粉色都聚在下端,如云如雾,纹理奇特,而全是玉白、不掺一丝杂色的部分则被精雕细琢了一个懒洋洋趴卧着的小貔貅。   苏妙漪眼前一亮,将那不过拇指大小的印章拿起来,有些爱不释手,“好漂亮。不过这是巴林石吧,看着这么透……太贵重了。”   “你如今成了行首,也该有一枚拿得出手的私印。”   苏妙漪想了想,又朝那印章上的貔貅看了一眼。   若是花花草草和小猫小狗也就罢了,偏偏是招财守财的貔貅,退还回去不太吉利。容玠如今倒是会拿捏她了……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哎呀了一声,朝容玠眨眨眼,“今日新官上任的也不止我一人。容司谏,恭喜啊。”   容玠有些意外,“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也太小瞧我们知微堂的耳目了。”   苏妙漪眉梢一挑,“今日知微小报的头版,可就是你容玠容司谏。传信的人说,你日日呈递奏疏,偶尔还一日两奏,其中被圣上采用的章疏竟有十之八九,这可是其他台谏官望尘莫及的功绩!所以这次月底的谏官考核,竟是你这位新入谏院的后生位列榜首。圣上赏识,破格将你从七品正言升为了六品司谏……容司谏当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苏妙漪写惯了小报,如今一张口,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说得精彩绝伦、高潮迭起,听得容玠扶额失笑,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可没来得及准备贺礼……”   苏妙漪试探地将那貔貅印章又递还给容玠,“所以兄长这薄礼,我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容玠一眼看出她舍不得,却还是存了逗弄之心,故意伸出手。   见他当真要将印章收回去,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表情有些没绷住。   然而下一刻,容玠的手就牵住了那印章下缀着的流苏,轻轻一扯,便将苏妙漪拉到了近前。   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近得有些危险,容玠一垂眼,目光就落在了苏妙漪的唇上,“既然不想白得我的好处,那现在补上贺礼……也是一样的。”   “……”   苏妙漪呼吸一滞,飞快地朝后退开。随着她的后撤,那印章下的流苏也被从容玠手里抽离。   容玠收回视线,手指蜷了蜷。掌心空落落的,但还残余着被流苏划过的酥痒。   苏妙漪装傻充愣地笑道,“等进了骑鹤馆,我一定尽心尽力为容大人办差。”   提到骑鹤馆,容玠的脸色又幽幽地沉了下去,他重新坐直身,“骑鹤馆和齐之远的事,你就非要插手?”   苏妙漪低头把玩着印章,闷不吭声。   容玠揉揉眉心,到底还是退让了一步,“若你非要插手,那做任何事之前,至少先告知我一声……好不好?”   这声“好不好”放低了姿态,说得有些无奈,与他素来的行事风格并不相符,可也叫苏妙漪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好。”   她讷讷地应了一声,又举起印章端详起最上头雕刻的小貔貅来,眼里明晃晃地盛着欢喜。   见她如此神情,容玠亦眉头舒展,放松了身子朝后靠去。他在暗影中静静地望着苏妙漪,阴晦了几日的心情终于拨云见日。   只要他肯低头,凌长风那个废物又有哪里胜得过他。   ***   行首一事尘埃落定后,苏妙漪就一边忙着为齐家建书舍,一边拿着仲桓完整的兵书遗稿,紧锣密鼓地进入到了写版、刻版的流程里。尽管和其他书肆签了合作的契书,可版式设计还是由苏妙漪亲自把关。   她用心地设计了两个不同的版式,一个用来读的普通版,一个用来珍藏的典藏版。   其他书肆则是提供人力物力,拿到苏妙漪设计好的写版后,与知微堂联合刻印。且所有刻印工人们都签订了契约,要对这份珍贵的遗稿保密,绝不能泄露半个字。   至于沈谦等人,为了防止他们在背后动手脚,苏妙漪做好了只要他们上门讲和,就带他们分一杯羹的准备。的确,与沈谦沾亲带故的那几家书肆都腆着脸来与苏妙漪说和了,也与知微堂签了契书。唯独沈氏书铺无动于衷,安分得有些不像话……   苏妙漪无暇揣测沈谦究竟有什么阴谋,只是在行事时格外防备了些。   因仲桓的军队名为“踏云”,所以苏妙漪和仲少暄商议后,决定将这篇遗稿命名为《踏云奇略》。   这期间,苏妙漪的知微小报也没闲着,不仅将仲桓留有遗稿的消息散播了出去,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将仲桓的那些事迹拎出来,也算是为《踏云奇略》预热。   其中一同被反复提及的,便是当初通敌叛国、陷仲桓和数万踏云军于死地的将领闫睢。   苏妙漪不止一次地听老一辈提及,那闫睢妒恨仲桓事事压他一头 ,于是勾结北狄,泄露了仲桓的行军路线,这才叫仲桓败走涞城。且在仲桓苦苦支撑、突围求援时,闫睢也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涞城城破、仲桓殉国……   更可恨的是,当初涞城战败后,朝堂内外无人得知闫睢的所作所为,只以为是仲桓指挥失误,才会遭此一劫。而北狄来势汹汹,没了仲桓,便只能倚仗闫睢。所以闫睢这个贪功叛国的小人反而加官进爵,统领三军!   直到多年后,东窗事发,所有人才知晓涞城一仗背后藏着怎样的真相,而闫睢此人是何等的恶贯天下、罄竹难书……   知微小报旧事重提,再次掀起了百姓们对闫睢的切骨之恨,和对仲桓的痛心泣血。   就这么预热了一个月,在仲桓忌日那一天,《踏云奇略》终于印着汴京城多家书肆的牌记顺利问世。   这一日,除了汴京的书肆,还有临安、广陵……知微堂的所有分店都上架了《踏云奇略》,也同时被踊跃哄抢的百姓们踏破了门槛。   街头巷尾,不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手中都拿着一本《踏云奇略》,交头接耳议论的也无非就是知微堂和仲桓。   “这知微堂的东家究竟是个什么奇女子,连仲桓将军的遗稿都能拿得到?”   “听说是仲桓将军的曾孙亲自整理的遗稿,送去的知微堂!”   “仲桓将军还有曾孙?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我还以为仲桓将军的嫡裔都被闫睢那狗贼斩草除根了呢!这仲氏后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别是个骗子,随意拿了些书稿就打着仲将军的名号骗人吧?”   “今日我刚从仲将军的祠庙里回来,那祠庙门口也在卖这《踏云奇略》,若书稿是假的,祠庙打假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允许知微堂摆摊?”   “别说这些了,想要知道是不是仲桓将军的遗作,买一本瞧瞧不就好了。我就不信当今世上还有谁能假冒仲桓将军写出什么像样的兵书来!”   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苏妙漪耳朵里,有关《踏云奇略》究竟是不是仲桓遗稿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乏有沈行首那些人刻意引导的缘故,可苏妙漪却并不在意。   真真假假,越传只会让人越好奇,越好奇,《踏云奇略》就会卖得越好。而真金不怕火炼,今日过后,绝不会再有一人怀疑这本《踏云奇略》的出处……   “仲少暄为何要隐姓埋名?”   知微堂里,苏妙漪忍不住问凌长风,“若军中之人知道他是仲桓的嫡裔,那他此刻就不会只是个统领,怕是都成将军了。”   “仲家人都与仲将军一样,不是矜功自伐之辈。邵兄也不愿靠祖上荫庇飞黄腾达。”   凌长风解释道,“他今日还约了我,等仲将军的祠庙里人少的时候,悄悄去祭拜。”   苏妙漪扶额,“他一个仲氏后人,祭拜仲将军竟还要偷偷摸摸的。到时候若被撞见,怕是没人会觉得他姓仲,只会觉得他姓闫!”   提到姓闫的,凌长风摸了摸下巴,不解道,“说起来,如今不仅是仲家人隐姓埋名,好像闫家后人也销声匿迹了。闫睢那个狗贼还有后人么?”   “怎么没有?”   一个在知微堂帮工的老杂役恰好经过,神神秘秘地说道,“闫睢有个孙儿,好像叫闫什么芥来着。”   苏妙漪好奇地追问了一句,“界?哪个界?”   “芥菜的芥!”   老杂役一边搬着书一边回忆起来,“当年闫睢被清算的时候,闫家全族的成年男丁都被处决。唯独这个孙儿,因为才十岁,所以被放过了。   可大胤律法饶过了他,老百姓们可是没饶过他。那时,那个闫家小公子只要一出现,街上便一片骂声,恨不得人人都要啐口唾沫到他脸上。不久之后,这小公子在汴京待不下去了,趁着天黑的时候就卷了铺盖灰溜溜地逃出了汴京。   不过后来有传闻说,江湖上有人下了悬赏令,要追杀闫睢这个孙儿,还要把他的头颅挂在仲将军的祠庙里,替天行道!所以那个闫小公子如今是死是活,还真不一定……”   凌长风有些迟疑,“到底作恶的只是闫睢一人。算算年岁,闫睢害死仲将军的时候,他这孙儿都还没出生。祸不及子孙,追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这也能叫侠义么?”   老杂役一惊,赶紧朝凌长风连连摆手,压低声音,“这话可不敢往外说啊。若一不小心传出去,就是知微堂一边出着仲将军的兵书,一边还在可怜闫家人,那这名声就彻底脏了!”   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凌长风脸色微变,闭嘴噤声。   老杂役拍拍心口,转身离开。   一直没说话的苏妙漪摇了摇团扇,瞥了凌长风一眼,“祸不及子孙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孙。你方才没听见吗,闫睢这个孙儿也有十岁了,他享受了闫家十年的富贵显荣,那东窗事发,他替祖父赎罪不也是理所应当?”   这番话说服了凌长风,叫他心中略微好受了些,于是不再执拗,“说得也是。”   苏妙漪抬起扇子朝他轻点几下,“管好你的嘴。”   “……知道了。”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起身朝外走,凌长风叫住她,“去哪儿?”   苏妙漪头也不回,“去裘府。”   随着《踏云奇略》面世,考察她能否进骑鹤馆的一月之期也接近尾声。她这几日去裘府,本想向裘恕打听消息,可却总是见不着裘恕。最可疑的是,当她问起裘恕的去向,虞汀兰总是遮遮掩掩,甚至撒谎……   “他有事去了松风苑。”   与寻常一样,虞汀兰陪着苏妙漪坐在凉亭里。苏妙漪垂钓,她在一旁翻看着《踏云奇略》,听苏妙漪问起裘恕,想也没想就答道。   苏妙漪握着鱼竿的手紧了紧,“可是娘亲,我刚从松风苑回来,那里的下人说世叔早就回府了。”   虞汀兰翻着《踏云奇略》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波澜不惊地纠正苏妙漪垂钓的姿势,“多半是回来的半道上又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苏妙漪抿唇,忽地将鱼竿一抬,收回鱼线放到一旁。   虞汀兰愣住,“怎么了?”   苏妙漪低垂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娘亲,你实话告诉我,世叔不见我,是不是因为骑鹤馆的事出了什么岔子?”   虞汀兰眉心皱了一下,迟疑片刻,“你要入骑鹤馆的事的确发生了些意外,但你世叔绝不是因为这件事才刻意躲着你……”   “意外,什么意外?”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追问道。   虞汀兰欲言又止,在苏妙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下,才吐露了实情。   “每年这个时候,骑鹤馆都会请不周山的天机大师来打卦,测算往后一年的财运和吉凶。今年,天机大师却算出了大凶之卦……”   虞汀兰眸光微闪,看了一眼苏妙漪,“天机大师说,这凶象出在骑鹤馆要招纳的新人身上,还告诉所有人,在室女绝不能入骑鹤馆,会气势冲克,破财损运。”   在室女,便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   在室女冲撞财运……   “在室女”三个字,写作在室女,读作苏妙漪。   “……呵。”   苏妙漪只错愕了一瞬,就怒极反笑,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在室女……”   虞汀兰担心地看过来,“天机大师所言的确有些荒谬,可经商之人最信这些。骑鹤馆里的行首们已经统一口径,向你世叔施压,不许你进骑鹤馆,至少在今年,在你出嫁之前,不可以。”   苏妙漪缓缓敛了笑,眼底暗潮涌动。   其实她笑的,并非是这卦象荒谬,而是这卦象要真灵验,就意味着只要她进了骑鹤馆,便能找到裘恕等人通贿的证据,那于她而言可就是大吉!   不过,她不信那个狗屁大师是真的算出来的,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耍了心机使了手段……   沈谦?   苏妙漪脑子里第一时间就冒出了头号人选。   “妙漪,娘知道你想进骑鹤馆,可凡事都要徐徐图之,你莫要着急。”   虞汀兰伸手覆在了苏妙漪手上,劝慰道,“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机会还有很多。过个一两年再议也不迟……”   苏妙漪眼睫微垂,不甘心地咬了咬唇。   一两年,就算她能等,齐之远会等吗?   因为替齐家修建书舍的缘故,她发现齐之远近日像是得到了什么风声,行事已经有些畏首畏尾,若再等个一两年,说不定骑鹤馆原本留有的蛛丝马迹也会被齐之远料理干净……   而且就算撇开齐之远一事,她也不想等。   因为她苏妙漪就不是那种被人算计却束手待毙的人。   凉亭内静了许久,就在虞汀兰以为苏妙漪灰心丧气时,却忽然听得她轻飘飘的声音。   “在室女不得入骑鹤馆,如果我出嫁了呢?”   虞汀兰怔住,险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苏妙漪转向虞汀兰,轻笑一声,“阿娘,这些时日我一门心思扑在仲将军的遗稿上,再加上我怕你和世叔会心存芥蒂,所以才没告诉你们……其实我早有意中人。”   虞汀兰一愣,“意中人?哪一个?”   苏妙漪眼睫低垂,面颊露出些羞赧的绯红,唇畔勾起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第76章   天色昏昏, 仲桓祠庙外仍是人声鼎沸、喧闹得很。不过里头祭拜的人大多都已经散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趁着仲桓祭日来摆摊的商贩货郎和将祠庙当做夜市游逛的百姓。   今年,在知微堂摆出来的《踏云奇略》面前, 其他摊子都相形见绌、云愁雾惨。   “长风!”   新书都卖光了,凌长风刚差使人收了知微堂的摊子,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唤声。   他转头,目光逡巡了一番, 才终于在拐角暗处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仲少暄。   “……”   凌长风将周围的人都打发走了,走过去和仲少暄汇合,“你正常些, 别叫人当成贼抓起来了。”   仲少暄赶紧挺直腰杆, “上次你同我说过的事, 考虑得怎么样了?”   凌长风摸摸鼻子, “再等等吧,还不是时候。”   仲少暄嘀咕,“都等一个月了, 还等……等你家那位苏老板?我可告诉你, 再过些时日, 我就要走了。苏妙漪和我,你必须得选一个。”   “行了行了……”   仲少暄越说越不像话,凌长风头疼地打断了他,“不说这些了,先进去祭拜仲将军吧。”   二人趁着无人注意时进了祠庙。祠庙里烟雾缭绕, 尽是焚燃香火和冥纸的烟熏味, 还掺杂着红枣、蓼花糖等祭品的气味。   凌长风走在最前面,挥挥手,撇开被风吹到脸上的纸灰。确认祠庙大堂里空无一人后, 他才将仲少暄叫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将堂门掩上,只留了一条缝。   凌长风关门的时候,仲少暄已经将自己带来祭祖的供品通通拿了出来。按照胤朝风俗,他是仲桓曾孙,不仅祭拜的供品与寻常人不一样,就连焚燃的香也有不同。   凌长风和其他来祭拜的百姓一样,只能敬三支黑色签头的香。可仲少暄身为仲氏后人,燃的香却是黄色签头,而且签头上还缠裹了金纸。旁人只要一看这签头,便能猜出他的身份,这也是仲少暄不敢白日里来祠庙的缘故。   “我去门口替你望风。”   凌长风敬完香后,就自发起身,把守在了门后。   仲少暄也上完了香,一边跪在蒲团上烧祭品,一边跟着老祖宗碎碎念他这些年在踏云军中的功绩。   凌长风靠在门边,听得也有些心痒痒。   正当他听得入神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压低声音朝仲少暄提醒,“邵兄,邵兄!来人了……”   仲少暄一惊,好在香和祭品都烧完了,他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还不忘将自己的三支香摁进香炉里,让香灰彻底掩没了显眼的金色签头。   与此同时,凌长风透过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两个人影越走越近,转眼间已经到了祠庙外。祠庙外的灯烛将其中一人的面容照亮,落进凌长风眼里。   怎么会是他?!   凌长风错愕地睁大了眼。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仲少暄已经将自己祭拜过的痕迹收拾干净,匆匆赶到了凌长风身后,抬脚就要往外冲。   人都在门口了,这时候冲出去定会被撞个正着!   凌长风二话不说,一把将仲少暄扯住,飞快地扯着他往供桌下一滚,桌布盖下来的一瞬,祠庙大堂的门也被人从外推开。   “这门怎么关上了……”   “许是被风吹的。”   这两人的声音凌长风都不陌生。   前一个,来自白日里才与他打过照面的住祠僧人。而后一个,就是他方才看见的裘恕!   裘恕来祭拜仲桓,这倒是没什么稀奇。可为何偏偏同他们一样,要等到晚上、等到祠庙里无人的时候?   察觉到凌长风的表情不对,仲少暄不解地看过来,指了指供桌外头,向他使了个眼色:外面的人你认识?   凌长风眉头微蹙,没有动作,仍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可裘恕和那位住祠僧人却都没有再说更多,供桌外只剩下上香、烧祭品的窸窸窣窣声,听得仲少暄都昏昏欲睡,忍不住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不知为何,裘恕这三支香似乎烧得格外慢。   凌长风蹲得腿都快麻了,才听见他们二人收拾东西离开的脚步声。   临走前,裘恕和那住祠僧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   “今日那仲氏后人可曾来过?”   “未曾。”   “若有他的消息,烦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   “怎么了?”   “仲氏后人与知微堂交情不浅,您直接去问苏老板,岂不是更容易些?”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祠庙,裘恕回答了什么,凌长风也听不清了。   待到外头彻底恢复寂静,仲少暄和凌长风才从供桌底下爬了出来。   “刚刚那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仲少暄一瘸一拐地直起腰,朝裘恕和那僧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就见凌长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看什么呢?”   他顺着凌长风的视线看去,只见供桌上的香炉里,多出了三支格格不入、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   仲少暄也愣了愣,盯着那从未见过的香签,“这是……什么香?”   凌长风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仲少暄却是心大得很,没再继续研究那香签是何来历、有何用途,转而催促凌长风,“行了,我们也快走吧。别又被什么人堵在供桌底下了……”   仲少暄转身就走。   凌长风也迟疑着收回视线,可刚跟着仲少暄走出几步,却还是折返回来,一边双手合十朝仲桓的塑像拜了拜,一边将那三支高香香签拔了出来,收进袖中。   ***   从仲庙里出来,凌长风便和仲少暄分道扬镳。夜色已深,仲庙外已经没了车马,凌长风便只能揣着袖子里那三支高香,一路疾走赶回了家。   巷子里停着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凌长风却并未往心里去。   他径直进了次院,看见树下坐着的熟悉身影后,登时加快了步伐,张口便道,“苏妙漪,你猜我今天在哪儿看见了裘恕那个狗……”   “狗贼”二字还未出口,苏妙漪忽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地打断了他,“你回来了。”   “……”   凌长风怔住。   下一刻,苏妙漪略微侧了侧身,凌长风这才看清树下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坐在苏妙漪对面的妇人,一身锦衣罗裳、翠玉明珰,五官与苏妙漪有几分相似,神韵却大不相同。   他瞬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袖中攥着那三支香签的手微微一松,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裘,裘夫人?”   虞汀兰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凌长风。   尽管凌、裘两家从前的交情匪浅,可她从不过问裘恕生意上的事,也不怎么出门,所以尽管听闻过这位凌少爷的名声,可却从未打过照面。   凌长风一路狂奔回来,脸上本就汗涔涔的,此刻顶着虞汀兰犀利的目光,更是心虚紧张,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他求助地看向苏妙漪,却见她也一脸不大正常的笑容,甚至还主动凑过来,拿出绢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去哪儿了,怎么跑得满头是汗?”   凌长风身子一僵,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动作,喉头滚动了一下,“……你中邪了?”   苏妙漪置若罔闻地垂下手,下一刻,却牵住了凌长风的衣袖,转头看向虞汀兰,一字一句道,“娘亲,他就是我的意中人,凌长风。”   “意中人”三字宛若一道惊雷劈下来,在凌长风脑子里轰然炸开。   直到将虞汀兰送走后,凌长风耳畔仍回响着那声“意中人”,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在院子里,像是魂都没了。   等苏妙漪折返回来,他才勉强清醒,目光轻飘飘地落回那张如花似玉、娇俏慧黠的脸上,有气无力地抱怨道,“苏妙漪,你不能总是这样。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当众玩弄我的感情……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再拿我当挡箭牌……”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咬牙切齿,“至少得提前同我说一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与虞汀兰周旋了大半日,苏妙漪已是心力交瘁,听了凌长风这话,笑容愈发讪讪,“那我现在就得告诉你一声了,你不仅得冒充我的意中人,还得跟我……定个亲。”   “……定亲?”   凌长风又一次恍惚了,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要同我定亲?”   “是。”   凌长风张了张唇,不抱什么期望地问,“来真的来假的?”   “……骑鹤馆那群人用在室女冲撞财运的卦象困住了我。所以我只能先把婚事定下来,才能从长计议。”   凌长风屏住的一口气瞬间叹了出来,恼羞成怒地原地打转,“我不干!苏妙漪,你这就是在羞辱我!”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笑意敛去,神色郑重了些,“贸然把你扯进来,是有些不妥。可凌长风,难道你就不想尽快扳倒裘恕,把凌家的家业夺回来吗?我原以为,我们是一路人。”   “我们自然是一路人……可为了一个裘恕,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婚事都要搭进去?”   “只是演戏而已,和扶风县的那一出有什么区别?”   苏妙漪思忖片刻,“我已经想好了,先办文定之礼,再以你还在孝期为由,将婚期推迟到三年后。如此,便足够堵住骑鹤馆那些行首的口。我可以和你约法三章、起誓发愿,只要等我进了骑鹤馆、拿到了证据,这桩婚事就此作废。到时对外就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朝三暮四、执意毁婚,你就不必担心自己名声有损……”   “我在意的是这个吗?!”   凌长风脸色涨红地嚷了起来。   苏妙漪有些不懂了,微微皱眉,“那你在意什么?”   凌长风咬咬牙,哼哧了好一会才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容玠?”   苏妙漪被问懵了,“什么?”   “不论是当初在扶风县,还是现在对裘恕,你身边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若想找人定亲,容玠也可以,你怎么不去找他!”   如果说在扶风县时,苏妙漪撇开容玠找他,他还洋洋得意、自觉占了上风,可现在他却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什么。   在这种情形下被苏妙漪选择,当真是好事吗?她是不是觉得,只要对象是他凌长风,那就绝无假戏真做的可能。可若换成容玠,那就不一定了?她对自己会不会回心转意没有把握,所以他就成了她的一张安全牌……   “你想让我去找容玠?”   苏妙漪如今一门心思扑在骑鹤馆上,压根猜不透凌长风心里的那点弯弯绕。她皱皱眉,“容玠……”   怎么可能去找容玠呢?   她就是失心疯了,在大街上随意招个赘,都不可能找容玠。   凌长风是最好的人选,可既然他不愿意,那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她还能找谁呢?   苏妙漪这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凌长风眼里,却成了她真的在考虑容玠这个选项……   “算了,今晚的事你就当做没发生过,我会同虞汀兰解释清楚。”   苏妙漪头疼地摆摆手,刚想要离开,凌长风却又冒冒失失地追上来,一下拦在了她身前,满脸懊恼地,“你还真要去找容玠?!”   “……你到底想如何?”   苏妙漪一句话问住了凌长风。   是啊,他想要如何呢?他虽问苏妙漪为何不去找容玠,可那并不是希望她去找他的意思!就凭容玠的阴险狡诈、心机城府,若苏妙漪真同他定了亲,他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叫生米煮成熟饭……   一想到这门婚事落在容玠手里可能成真,凌长风顿时头皮发麻,心一横,双手扶住了苏妙漪的肩,大义凛然地,“我同你定亲。”   凭什么只许容玠做卑劣小人,他就要做正人君子?   苏妙漪松了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红纸和笔,“你写吧。”   凌长风愣愣地接过来,“写什么?”   “定亲宴的请柬。”   “……还要办定亲宴?”   “当然,不然怎么堵住那些行首的嘴。”   凌长风点点头,提笔,又顿住,“定亲宴在何处办,哪一日,要请哪些人?”   “后日,裘府,骑鹤馆。”   “……”   凌长风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有些难以下笔,“非要在裘府?”   “若不是在裘府,怕是请不动那些行首。”   苏妙漪语重心长地,“我知道你不想去裘府,不想见裘恕,难道我愿意吗?不还是为了大计,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凌长风撇撇嘴,转着手里的笔自言自语,“你是在忍辱负重吗,我怎么觉得你挺乐在其中的。你要不提什么大计,我都要以为你已经被裘恕那个狗贼怀柔收服了,打算和他父女情深、一家团聚呢……”   死一般的寂静。   凌长风后知后觉地抬眼一看,就对上苏妙漪骤然降到冰点的眼神。他的后颈顿时窜上一丝寒意,忙不迭地将红纸和笔全都摞进怀里,抬脚就跑,“我,我回屋里写!”   苏妙漪死死盯着凌长风的背影,一路盯着他回了隔壁主院,脸色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甚至由青转白,从最初的愤怒变为难堪、羞辱……   她魂不守舍地往屋内走,明明心中还隐约惦记着有什么事没做,可被凌长风一番话说得心烦意乱,她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干脆将屋门一关,倒头歇息。   主院里,凌长风任劳任怨地写着请柬。   好不容易将骑鹤馆那些行首写完了,他又私心将与自己交好的一些公子,诸如仲少暄一流也写上了。可即便如此,请柬还是剩下不少。   凌长风咬着笔杆,目光下意识瞥向静悄悄的主院,忽地一挑眉,鬼使神差地在请柬上写下了“容玠”二字。   ***   “齐之远那个老东西,今日又在朝堂上口口声声说自己力有不逮,难以权知汴京府,还请父皇尽快安排人接替汴京府尹一职……”   暗室中,端王将茶盏重重地搁下,脸色有些难看,“看来二哥和楼家已经等不及了。”   容玠一袭玄衣站在烛台前,将一封封拆看过的密信焚毁,眸底被窜动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端王抿唇,神色莫测地看向容玠,“想要抓住齐之远的把柄,还是只能靠骑鹤馆。可惜裘恕将这骑鹤馆看得密不透风,孤实在是安插不进人手。”   容玠顿了顿,抬手将燃着的密信摔入渣斗中,并不应声。   见状,端王微微蹙眉,“孤知道,你不愿将苏妙漪牵扯进来,可她如今离骑鹤馆只有一步之遥。孤听说,后日她定亲,骑鹤馆的行首们都受邀去裘府参加定亲宴,届时,裘恕便会正式将骑鹤馆的印鉴交给她,允她入骑鹤馆……”   暗室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端王察觉出什么,看向容玠,却见他纹丝不动地站在烛台前,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来,动作里隐约透着一丝僵硬。   “……殿下方才说,谁要定亲?”   烛台被容玠挡在身后,他的面容也隐入暗影中,连嗓音都变得阴晦不清。   端王愣住,也露出愕然的神色,“你不知道?两日后,裘府要为苏妙漪办定亲宴。”   暗室的门打开,容玠从书架后走出来时,遮云正拿着一封请柬,满脸的纠结。   “公,公子。”   见容玠出来,遮云下意识还是将那请柬往背后藏了藏,转移话题道,“端王殿下这就走了?”   容玠没有回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朝遮云伸出手。   遮云无法,只能将那请柬递到了容玠手上,“这是凌长风送来的。”   容玠拈起那请柬,一眼就看见苏妙漪和凌长风的名字印在撒了金箔的红纸上,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拇指的指腹覆上了凌长风三个字,“何时的事?”   遮云挠挠后脑勺,一五一十道,“今日下午的事,骑鹤馆那群行首们以苏娘子没出嫁为由,阻止她进骑鹤馆,所以苏娘子才当着裘夫人的面,说凌长风是她的意中人,想要让裘夫人见证,尽快将这桩婚事定下来。”   “……方才我回来时为何不告诉我?”   见他神色有异,遮云欲言又止地,“我是想同公子说的,可端王殿下来得仓促,我还没来得及禀报……而且我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苏娘子和凌长风的婚事,毕竟只是假的、做不得数的。办定亲宴,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混入骑鹤馆……公子,苏娘子这也是为了帮你搜集贪墨案的证据……”   容玠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冷静得不大寻常,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你下去吧。”   这有些出乎遮云的预料,可他也不敢追问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退下,将门阖上。   书房内一片漆黑。   容玠没有点灯,而是拿着请柬坐回了书案后,静静地望着。   那封请柬在他的指间打了几个转,片刻后,他像是拿定了主意,慢条斯理地将那请柬撕得粉碎。   ***   翌日。   “姑姑不见了!”   苏安安着急地满院子找人的时候,凌长风还有些不以为意,“要么是去知微堂了,要么是去看工人刻印了。她哪天会乖乖待在家里,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可姑姑昨天晚上说,她今日要去成衣铺买定亲宴上穿的衣裳,还说要带着我一起去的。现在我找不着她了……”   凌长风想了想,“或许是知微堂那边出了什么事,她赶过去了。你先别着急,我去知微堂看看。”   凌长风赶去了知微堂,可知微堂里也不见苏妙漪的踪影。凌长风转头就去了城郊的刻印工坊,可那些刻印工人们也说今日压根没见过苏妙漪。   凌长风这才真的有些慌了,慌忙赶去了裘府。   “妙漪不见了?”   虞汀兰正在用早膳,闻言诧异地放下了碗筷。   见她亦是一副惊讶的表情,凌长风脸色彻底白了,心凉了半截,“她也没来见您?”   虞汀兰摇头。   “她能去的地方我都已经找过了,今日没人见过她……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一句话也不留。”   凌长风咬咬牙,“我现在就去报官。”   “等等。”   虞汀兰微微皱眉,叫住凌长风,“暂且别将这件事闹大,万一她只是想独自一人散散心呢?妙漪是个女儿家,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下落不明,还不知会惹出多少是非……”   虞汀兰转头唤来管家,让他集结裘府所有的护院满城寻人,但不可声张出去。   待管家领命退下后,虞汀兰才又看向凌长风,若有所思,“你再好好想想,妙漪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明日你们二人便要定亲,她忽然消失,有没有可能和你们的定亲宴有关系?”   “……”   这句话骤然给了凌长风一击,叫他忽然想起那封昨晚刚刚送出去的请柬。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甚至都忘了和虞汀兰打声招呼,扭头便冲出裘府,又杀回了城郊那座二院并立的宅子。   “容玠呢?让他出来见我!”   凌长风不顾遮云的阻拦,横冲直撞地就要往主屋冲。   “你发什么疯?我家公子今日难得休沐,要好好休息……”   遮云也是会些拳脚的,将凌长风死死拦在主屋外。   凌长风怒不可遏,直接将自己的壑清剑拔了出来,过了几招后,那剑刃就狠狠压在了遮云的颈间,“把苏妙漪交出来!”   遮云也变了脸色,“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凌长风眉峰一沉,将剑刃又往他颈边压了压,就在那剑刃下洇出一丝血痕时,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容玠穿着一袭雪色道袍,墨发披垂,长身立在门内,眉眼深寂而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   “何事?”   他动了动唇,素来清润的嗓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倒的确有几分刚刚睡醒的意味。   凌长风蓦地收回了剑,径直越过遮云,直奔到了容玠面前,张口便叱问道,“苏妙漪在哪儿?   容玠平静的眸光落在他面上,神色甚至比往常还要温和。可下一刻,他掀起唇角,那层清隽如玉的伪装便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内里酣畅淋漓的讥嘲和恶劣——   “你的未婚妻,却要来问我?” 第77章   凌长风攥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 勉强克制住将剑劈向容玠的冲动,“是你做的,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她人在哪儿?!”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容玠似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 冷笑一声,“我乃朝廷谏官, 上诤君王、下纠百官,如今朝堂上想将我除之而后快的人多得是。难道我会在这种关头, 将巧取豪夺、劫掠人口的罪名亲手奉上,就为了区区一个苏妙漪?”   “……”   凌长风眸光微闪,被容玠说得有些动摇。   的确, 眼前这人十分清醒, 甚至理智得有些可怕, 的确不像是个意气用事的疯子。更何况, 他也没理由在此刻发疯,精明如他,不会猜不到这桩婚事只是苏妙漪为了进入骑鹤馆、拿到账簿的手段。   容玠也想得到账簿……   所以就算他再吃醋, 也没理由毁了他们的定亲宴啊。   尽管心中如此想, 凌长风却没有转身离开。他提起剑, 忽地朝容玠刺过去。   “公子!”   遮云惊叫了一声。   容玠侧身避开,凌长风的剑落下来,只在他袖袍上浅浅地划开了一道口子。   而趁容玠避让的一瞬间,凌长风提着剑,直接闯进了主屋内, 四处搜寻了一番, 甚至连立柜都被不客气地拉开,翻找了一通。   确认这屋内没有藏人的痕迹后,凌长风才回到了门口, 对上从始至终站在那儿的容玠,“苏妙漪不见了,你竟也不着急?好歹你也是朝廷命官,在汴京城里找个人,不是难事吧?”   容玠神情如常,语气却极冷,“她明日要定亲的人可不是我。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蠢事,我不会做。”   语毕,他便在凌长风面前摔上了门。   凌长风恨得牙痒,却顾不得继续在这儿与容玠纠缠,蓦地转身,大步离开。   目送凌长风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遮云这才抬手抹去脖子上的血痕,讳莫如深地回过头,看向房门紧闭的主屋。   主屋内,容玠将被凌长风划破的道袍换下,丢到一旁,转而取了一件印花暗纹的玄黑外袍,随意敞着前襟披在寝衣外,便缓步朝书架后走去。   他抬手,修长如玉的手掌从袖袍下探出来,覆罩在书架角落嵌置的夜明珠上,轻轻一转。只听得“咔哒”一声,方才被凌长风翻找过的立柜便自动向两边移开,露出墙后昏黑无光的暗道。   容玠端起一盏烛台,走进暗道。   立柜在他身后合上,主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耳畔传来烛火噼啪的响声,苏妙漪闭着眼,秀眉不安地蹙紧,额上也沁了些细细密密的汗珠。   伴随着墙上烛影晃动的一下,她忽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撑着软榻坐起身。   她竟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噩梦。梦中她被困在迷雾丛生的山林中,被一只如影随形的凶兽纠缠。她逃它追,一整夜都在生死攸关的绝路里寻求生机,此刻手脚都还在发麻,浑身提不起一丝气力……   苏妙漪揉着额角,目光落在全然陌生的衾被和软榻上,脑子里却混沌一片,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己睡懵了,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苏安安……”   她张了张唇,哑着声音唤道,“给我倒杯茶……”   话音既落,一只手便执着茶盏从她身后递过来。茶水冒着温热的水汽,在苏妙漪眼前晕开了一层袅袅白雾。   透过朦朦胧胧的水雾,她终于看清了那手掌绝非是女孩的,而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   苏妙漪一怔,蓦地转过身,正对上了那张熟悉而又清冷的俊容。   她的动作幅度有些大,直接撞上了那悬在她身侧的手。茶盅跌落,翻出来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寝衣上,在腰间的位置缓缓洇开。   “容玠?”   苏妙漪眼睫一颤,错愕地睁大了眼。   容玠垂眸,伸手将那跌落在榻上的茶盅拾起,视线也随之落在了那被茶水洇湿的衣裙上。   苏妙漪还穿着昨夜入睡时的烟紫色浣纱长裙,纱裙在腰间收束,本就柔软轻薄的料子被茶水一洇,颜色霎时浓沉,紧紧贴着肌肤,愈发将那腰肢衬得不盈一握。墨发用一根发带松绾着,自背后散落,发丝逶迤在那块被浸湿的纱裙上,半遮半掩,更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   容玠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茶盏,才霍然起身,走到桌边为苏妙漪重新斟了一杯茶。   随着他起身走开,苏妙漪的目光也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扫视了一圈。   这不是她的寝屋,而是一间连扇窗户都没有的暗室。两张书架、一方书案、黑漆牙雕的屏风后还两张螭纹圈椅。自己身下躺着的则是一张檀木美人榻。   苏妙漪脸色微变,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起身下榻,“……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容玠斟了茶,折返回来,将茶递给苏妙漪,避而不答,“喝口茶,润润嗓。”   他越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苏妙漪心中越是骇然。   “我不喝……”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避开容玠递来的茶,猛地转身,疾步绕过屏风,想要找到出口,离开这阴森森的鬼地方,然而目之所及却没有一处可以离开的出口。   正当她踟蹰不前时,容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这是我房内的暗室,出去的机关只有我一人知晓。”   闻言,苏妙漪的身子霎时一僵,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容玠。   容玠从屏风后走出来,眉宇间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静,甚至披垂的长发、松散的衣襟,还叫他看上去更加慵懒随和,比平日里少了几分肃重。   可苏妙漪却无端从这幅模样下嗅到了一丝危机四伏的意味。   此刻她看着容玠走近,就如同看见了噩梦中那头蛰伏在丛林深处的猛兽……   “急着出去做什么?”   容玠一边问,一边走近。   苏妙漪被逼得退无可退,一下跌坐在了靠墙的螭纹圈椅中,眼睁睁看着容玠俯下身来,双手撑着圈椅的扶手,堵住了她的出路。   她迫不得已靠紧了椅背,仰起头,就见容玠眼帘低垂,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底深处酝酿着黑云压城,“就这么想同凌长风成婚?”   “……”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   就因为她与凌长风做戏的定亲宴,容玠竟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掳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   不应该,容玠怎么可能单单因为这种事发疯!莫不是像慈幼庄那次一样,刻意吓唬自己,又或是他另有图谋,所以才把她带到这里,秘密商议……   苏妙漪定下心神,又往圈椅里缩了缩,再次拉开与容玠之间的距离,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想同凌长风成婚,我只是想进骑鹤馆,想拿到裘恕和齐之远的把柄……”   容玠无动于衷,纹丝不动,“你还记得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我,往后不论遇到任何事,都会先告知我,同我商议……苏妙漪,你骗了我。”   苏妙漪一怔。   难怪昨晚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将这件事与容玠通气!   都怪凌长风,将她给气糊涂了……   苏妙漪暗自咬牙,只能像一只技穷的黔驴,说些软话同容玠求和,“兄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帮到你,替你减轻些压力呀。义母离开时说了,让我们兄妹二人彼此照应,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接连几个用词都精准地踩中了容玠的雷区。   容玠一哂,“兄妹?”   他的手掌忽地攥上苏妙漪的腰肢,恰好贴在方才被茶水洇湿的位置。   纱裙的湿黏,让那掌心的炽热更加明显、难以忽略,烫得苏妙漪瞳孔一颤,慌忙想要躲开。然而下一刻,容玠却收紧了力道,将她摁向自己。   “你见谁家兄妹说过媒、定过亲、穿过同一套婚服……”   “你又见过谁家兄妹做成我们这样?”   “衣冠不整、耳鬓厮磨……”   苏妙漪眸光骤缩。   容玠的薄唇几乎就贴在她的耳根,说话间呼吸也扑撒在耳廓,与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一样炙烫,让她瞬间红透了半边面颊。   而容玠还在继续,甚至说出口的话越来越直白,越来越不堪入耳。   “你见过哪个兄长会将妹妹锁在暗室里,不叫她与旁人定亲……”   “又见过哪个兄长会在酒醉后梦见自己名义上的妹妹……”   “你想不想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梦?”   容玠的声音就像是一簇火似的,在她耳畔游走,时不时抖落些火星,叫她半边身子也烧了起来。   “你真是疯了……”   苏妙漪一个字都不敢再听,拼命地挣扎起来,“我不知道,也不想听,松手!”   昨夜遮云在她屋子里燃了迷香,此刻虽然人清醒了,可药劲还未过,即便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于容玠而言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容玠没什么表情地任由她拳打脚踢了一阵子,只用一只手桎梏着她的肩,直到苏妙漪气急败坏地在他虎口处咬了一口,他才眸光一沉,抬手将她抱坐到了自己身上,双臂牢牢地圈住了她,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赶在苏妙漪又一次张口前,容玠已经扣住了她的下巴,动作强硬地叫她转向自己,声音里透着一丝咬牙切齿。   “你不想听,是因为你根本不用听。我是什么样的心思,你一清二楚,只是故作不知、刻意报复……”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微微一滞。   只是这一瞬的顿滞,便印证了容玠的猜想。他喉头一动,齿间不自觉地发酸,酸得满口苦涩。   “每次唤我兄长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面上装得温顺恭敬,其实心中却在志得意满,嘲笑我是个咎由自取、痴心妄想的蠢货,是不是?”   “……”   苏妙漪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整个人就像是被点了定身的穴道,僵硬地跌坐在容玠怀里,连挣扎都忘了。   这因心虚而生出的片刻乖顺,还是叫容玠神色一松。   他挑起苏妙漪肩头垂落的一绺发丝,手指蜷了几圈,与自己的勾缠在一起,眼角眉梢已是春风化雪,寒意褪得无影无踪,“没关系,妙漪……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心中怎么笑话我都可以,任何报复我也都甘之如饴……”   “那你现在就该俯首帖耳地送我去与凌长风定亲!”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戳穿了他。   容玠垂眸,对上那双快要喷火的桃花眸,“唯有这一件,不行。”   他抬手,手掌遮住了苏妙漪那双眼睛,然后缓缓低头,冷静而决绝地捅破了二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妙漪,你我本该是夫妻……也只会是夫妻……”   “夫妻”二字的尾音湮没在唇齿间,变得格外缱绻缠绵。   当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时,苏妙漪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霎时崩塌,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   完了。   砸了。   她一直无所顾忌地狐假虎威,不过是仗着容玠心高气傲,哪怕是以“兄妹之名”膈应他,他也放不下自己的清高,只会硬着头皮吞下这苦果。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容玠在这个关头竟连体面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做出这种丧心病狂、强取豪夺的行径来……   双眼被容玠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罩着,苏妙漪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听见的、碰见的,那些感受变得格外强烈,直叫她脊背上陡然窜起一阵酥意。   二人贴得越来越近,于是容玠的一切变化都被放大,瞬间被苏妙漪察觉。   苏妙漪眸光震颤,吓得一张口,狠狠咬上容玠的唇。   一丝腥气在相贴的唇瓣间蔓延开来。   容玠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却不知是疼得,还是别的什么。他终于放下捂着苏妙漪双眼的手,拭去唇上的血珠。   重见光明,苏妙漪终于赢得了片刻的喘息,可一睁眼,目光就撞入那双近在咫尺的暗眸里。   那双眼眸深处的痴迷和疯魔漫溢而出,就如同藤枝一般攀上苏妙漪,将她绞缠,禁锢……   下一刻,更猛烈的反噬铺天盖地朝她压了下来。   容玠的手掌朝她颈后探去,猝然扣紧,霸道地按着她,撬开她的唇舌,长驱直入。   这一次,厮磨的吻彻底变了意味。   比起亲吻,苏妙漪觉得容玠更像是想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对此事的认知还停留在那次被容玠从水里捞起来后的浅尝辄止,没想到竟还能如此疾风骤雨、胡搅蛮缠……   口中的呼吸被一寸寸夺走,苏妙漪不仅手脚发软,浑身的力气也被抽干了,只能节节败退。可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她越往后躲,便与容玠的胸膛贴得越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那快要蹦出来的心跳。   可容玠仍是步步紧逼,像是要将她逼到山穷水尽、日暮穷途,世间唯他二人,不死不休……   寂静昏暗的密室里,唇舌交缠的靡靡水声被衬得格外清晰。   朝堂上不近人情的谏院新贵,此刻却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义妹圈禁在怀中,一手把着她的腰肢,一手按着她的后颈,吻得又急又凶,似是要将前些时日的所有隐忍和克制都发泄出来,再无半分往日清冷禁欲、端正持重的模样。   那宽大的玄黑袍袖几乎将少女完全罩在其中,唯有黑袍垂落的缝隙,会偶尔露出那抹柔软轻盈、却被揉出层层褶皱的烟紫色纱裙。   烛光将二人交叠坐在圈椅中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强硬的桎梏和挣扎的动作都被模糊淡化,乍一望去,只剩下朦朦胧胧的风情月意、男欢女爱……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几近窒息。求生欲逼出她最后一丝气力,她抬手,在容玠肩上推了一把。   这力道其实不如之前,可容玠到底恢复了些理智,知道不能再继续,于是顺势将人松开。苏妙漪浑浑噩噩,身子发软,骤然失去了支撑,竟是险些栽下去。   容玠连忙将人捞回来,抱到了椅子上坐下。   苏妙漪大口地呼吸着,唇瓣殷红、发丝凌乱,面颊更是红得几欲滴血,绾发的发带也在二人的纠缠间滑落,落在皱得不像话的纱裙上。   她抬眼,死死瞪着一旁的罪魁祸首,蓦地举起手,想狠狠地扇容玠一巴掌,可手上却没什么力气,落下来的势头也软绵绵的,轻易就被容玠截下,攥住。   容玠缓缓蹲下身,不错眼地仰头盯着她,然后握着她的手……   往自己脸上甩了一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暗室内回荡。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容玠脸上迅速浮起的巴掌印,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疯子……   容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下一刻,这个疯子抚上她的脸,用指腹拭去她唇上潋滟的水光,轻声道,“你想要打我、骂我,怎么都好。”   苏妙漪挥开他,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一旁退去,微哑的嗓音里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靡艳,“……我只想出去。”   她现在既不想打容玠,也不想骂容玠。   如果说她之前还有愤怒、有憎恶,那么现在,滔天的怒火都被这一巴掌打没了,只剩下瞠目结舌。   容玠这种疯子,她招惹不起,她只想赶紧逃出去……   苏妙漪又咬着后槽牙重复了一遍,“放我走。”   容玠低眉敛目,“怎么都好,除了放你走。”   “……”   苏妙漪被气得头晕目眩,有些站不住,又不想再看见容玠,只能快步绕过屏风,回到方才睡过的软榻上坐下缓神。   二人都没再说话,暗室内恢复沉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方才的旖旎氛围也逐渐烟消云散。   容玠掀起眼,眸光透过屏风,落到那坐在榻边的窈窕身影上,眉梢一低,一道蹙痕若隐若现。   欲念稍退,理智回归,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   他将苏妙漪困在此处,只是想毁了她与凌长风的定亲宴,所以只要一直拖延时间就够了。他原本什么都没打算做,更没打算在这个关头戳穿她。因为他也知道,一旦捅破了兄妹那层窗户纸,便是覆水难收。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苏妙漪对自己的杀伤力……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苏妙漪的声音忽而从屏风那头传来。   容玠怔住,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你现在放我走,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出去后还能继续体面地唤你一声兄长,凡事会和你有商有量,不会就此抗拒你、疏远你。可若是你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们之间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容玠缓慢地抬眼。   方才那个被他桎梏在怀中、颤抖失神的苏妙漪仿佛就是他的错觉。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辰,她就已经将那些耳鬓厮磨、唇舌相抵的缱绻抛之脑后,清醒而冷静地隔着屏风与他谈判起来,甚至还如同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将他此刻最想要的“后悔药”主动递到了他跟前……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心有灵犀?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睚眦必报,不甘受人摆布,吃软不吃硬。强迫非但不能使我俯首帖耳,还只会激起我的反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也不想和我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吧?”   苏妙漪几乎是拿出了寻常在生意场上讨价还价、威迫利诱的手段,声音里没有一丝羞赧和怨忿,唯有虚张声势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锋芒……   这世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像她这般聪明、狡诈、令人着魔。   容玠的喉结暗暗滚动了一下,眸中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欲。   他也觉得自己快疯了。   如今就连看不见苏妙漪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听见她处心积虑、一本正经的劝诱,他都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受,像是被种了一种名为“苏妙漪”的蛊似的,日复一日地沉迷、沦陷,彻底放不开手……   苏妙漪不知道容玠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刚刚那一会儿,她已经将自己的思绪理清楚了。   容玠囚困她,不要紧;容玠同她捅破窗户纸,不要紧;容玠强迫她,她也可以只当被狗咬了一口,都不要紧!   如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定亲宴,是骑鹤馆。   所以一切都可以退让,只要容玠放她出去。   可容玠迟迟没有回应。   苏妙漪的好耐性在时间的流逝里几乎要消耗殆尽,再开口时,口吻里已经多了几分急躁。   “我只是想要拿到裘恕通贿的证据,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是在你心里,我办不办这场定亲宴、嫁不嫁给凌长风,竟然比你能不能扳倒齐之远、能不能替祖父和父亲复仇还要重要?容玠,今日你但凡说一句,为了我苏妙漪,宁愿放弃复仇,明日定亲宴我就也用不上旁人了,直接换成你便是。可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吗?!”   尽管隔着屏风看不清容玠的神情,可苏妙漪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番话说完,暗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   总算不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苏妙漪刚欣喜没一会儿,就听得容玠的声音又自屏风那头传来,却漠然得像是置身事外,“妙漪,不必同我用你那些诡辩的招数。我要你,和我要复仇,并不冲突。”   “……”   “就算没有骑鹤馆的证据,就算没能扳倒齐之远,我也总能找到其他办法清算楼家,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停顿片刻,容玠像是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地,“我绝不会放手。”   苏妙漪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毁于一旦,不要招惹疯子的念头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不肯放手,那当初呢?当初你做什么去了?!”   她蹭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屏风那头隐隐绰绰的身影,“当初我一心一意要嫁给你,是你抛下我,来不及地逃了!今日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们的婚事,提起我们穿过同一套婚服?!你见我穿过那件嫁衣么?你知道那嫁衣上的披帛是什么颜色,知道袖口绣着什么纹路,知道腰带上缀着几条珠络?”   仿佛伤口被撕破,尘封已久的怨愤又随着血珠喷薄而出,苏妙漪死死攥紧了手。   “我永远不会忘记成婚那一日,宾朋满座,新郎消失,我独自一人穿着嫁衣穿过喜堂……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什么?就像在看一只落水的狗!你让我沦为了整个娄县的笑柄,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倒好,我要与旁人定亲,你倒是疯疯癫癫、要死要活地上赶着来抢婚……”   苏妙漪怒极反笑,口不择言地叱骂起来,“容玠,你是疯狗吗?别人赏你的骨头不要,自己生夺硬抢的才更香些……你就这么下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难听到有些刺耳。   可屏风那头的人就像是又变成了一尊垂头塞耳的塑像,无动于衷、一声不吭。   好言相劝不听,破口大骂也不管用。   苏妙漪心里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干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边在软榻前来回踱步,一边恶言泼语、骂不绝口。   直到骂得嗓子都哑了,骂不动了,她才心力交瘁地躺回了软榻上,闭了闭眼。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容九安,若早知你是这样一个疯子,当初在娄县,我绝不会主动招惹你。莫说我与凌长风只是做戏,便是我们假戏真做了,你也不配置喙一字一句……”   “……”   屏风后,一直闭目养神的容玠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我想要的良人,是富贵显荣、还是清贫如洗,是权倾天下,还是卑如蝼蚁,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不能妨碍我……”   “谁想左右我,我就舍弃谁。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舍弃了多少个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今日的苏妙漪。”   “这么一想,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他再没出息又如何,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话音未落,苏妙漪就感觉到一阵森冷的寒意席卷而来,叫她浑身的汗毛都随之耸立。   一睁眼,就见容玠已经站在榻边,将身后的烛光尽数遮挡,狭长的黑影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第78章   容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神色隐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你更喜欢他那样的人……我早就知道……”   他喃喃了几句,又陷入沉默。   有生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 憎恶自己的孤僻,憎恶自己的阴郁, 憎恶自己那甩也甩不掉的清高和傲慢,憎恶自己从来不是最适合苏妙漪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 容玠俯下身来,握住苏妙漪的手,贴向自己的脸。   他动了动唇, 嘶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妥协和卑微, “你若真喜欢, 我也不是做不到……我可以试着少些心眼、开朗些, 我也可以跃马扬鞭,可以意气高昂……可以做你的刀剑,你的马前卒, 对你无所不依、言听计从……”   苏妙漪直勾勾地看向他, “那现在放我出去。”   “……”   “看, 你根本做不到。”   顿了顿,苏妙漪垂眼,平心静气道,“容玠,如今我只庆幸, 庆幸你当初逃了婚, 放过了我。否则就算结发合卺,你我也只会成为一双反目成仇的怨侣……”   容玠难得红了眼,他忽地欺身压下来, 一手落在了她的腰间,一手死死箍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肩胛骨都捏碎,一字一句,“苏、妙、漪,你就非要用这些话激怒我?你就不怕我……”   “有胆量你就试试。”   苏妙漪忽而抬眼,对上容玠那双已然泛起暗红的眸子。   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抚了上来,苏妙漪掀唇冷笑,“你也想尝尝被我恨之入骨的滋味吗?”   “……”   僵持了半晌,容玠才缓缓松开手,直起身,神色木然地将苏妙漪身前松散的衣带又系了回去。   他沉默着离开软榻,走到角落点燃了一支香,插在熏炉中。   白烟袅袅,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留下一句“定亲宴之前放我出去,我说过的话就还算数”,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裘府的人在汴京城内城外寻了一整日,都没能找到苏妙漪。到了天黑时还不见人,虞汀兰意识到这件事藏不住了,让裘恕亲自去找了一趟齐之远。于是汴京府的衙役们也在城里兴师动众地搜寻起来,连六街三市的百姓们都被惊动了。   眼看着外头闹得天翻地覆,遮云做贼心虚,右眼皮跳得厉害。   容玠已经在屋内待了一整日没出来。   遮云思忖再三,还是从厨房里端了些饭食,敲开了主屋的门,“公子,你已经一整日滴米未进了,还是多少用些吧……”   屋内只有书案边点了一盏灯,可容玠人却不在书案后,而是靠在暗处的躺椅上,双眼微阖,薄唇紧抿,深深浅浅的烛影投落在他容长的面颊上,模糊了他的神情,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公子?”   遮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直到走近了才注意到容玠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勾缠着一截烟紫色的缎带,此刻他虽闭着眼,可手指却在轻动,指腹在那缎带上轻轻摩挲着。   想起苏妙漪昨夜被带过来时穿着的寝衣,遮云大惊失色,差点不敢再看那缎带一眼,可很快他就发现那不过是苏妙漪系在发间的发带而已。   ……原是他想多了。   公子这次行事虽荒唐了些,可他到底不是那种下三滥的无耻之徒。   “裘府是何情形?”   容玠闭着眼,启唇问道。   遮云一五一十答道,“一团糟,裘恕已经去找齐之远,整个汴京府的衙役都在寻苏娘子。若明日一早还不见人,怕是会闹得更加不可收场……”   “……”   容玠唇角抿得更紧。   他不吭声,遮云也不敢随意开口。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才低低地问了一声,“我是该留下她,还是放了她?”   遮云摸不清这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他悄悄侧头,打量了一眼容玠的神情,才试探地劝说道,“公子,汴京府的衙役也不是吃素的,等到了明日,定是能循着蛛丝马迹,查到公子头上。若是被那齐之远、被楼岳捉住把柄,公子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便付诸东流了……说不好,还会因为这间暗室,牵扯出端王殿下来,那就更是大祸临头……”   容玠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可脑子里回想的,却是暗室里苏妙漪那一声声清醒而冷静的威胁。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容玠摩挲着指间的发带,朝后仰去,将那躺椅也压得前后轻晃。   与此同时,他指间拈着的发带也飘动起来。   容玠动了动唇,“再过一个时辰,放她走。”   遮云神色一喜,松了一大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容玠挥了挥手,只能如释重负地退下。   待屋门阖上,烛火被吹熄,容玠才将那烟紫色的缎带搭在自己双眼上,仰身朝后靠去。躺椅轻晃,他却仿佛坠进万丈深渊里。   “容九安,就当是你的报应……”   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那缎带上也晕开些深色痕迹。   ***   暗室内。   苏妙漪再次醒来时,脑子比之前更加混沌了。她缓了好一会,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和之前发生过的种种。   苏妙漪想起来了,容玠临走时又燃了迷香,所以她很快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容玠是如何离开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不知定亲宴的吉时有没有过。   苏妙漪咬咬牙,起身下榻,先是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救命,得不到丝毫回应后,又不甘心地在暗室里到处搜寻离开的机关。   书架、书案、屏风……   暗室内的陈设都被她仔仔细细摸排了个便,包括墙壁上的每个砖块,然而毫无所获。   苏妙漪懊恼地坐回榻上,只恨自己不爱看那些机关术的古籍。   正当她心灰意冷时,暗室的地下竟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苏妙漪一愣。   这动静,若非地动,那便是有人在外头发动机关了……   她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循着动静找到了那缓缓陷下去的地砖。   地砖陷下,一个漆黑无光、狭窄逼仄的暗道显现。   苏妙漪什么也顾不得了,端起桌上的烛台,将裙摆一提,便想要走下暗道。然而下一刻,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卡在暗道出口,堵死了去路。   来人一抬头,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变了脸色——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   片刻后,来找容玠的端王坐在暗室里,朝披头散发、只穿了一身纱裙的苏妙漪扫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脸色铁青。   “是容玠把你困在这儿的?”   端王语气不善地问道。   苏妙漪有所迟疑,没有贸然应声。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端王早就将一切都串了起来,气得咬牙切齿,“齐之远和裘恕为了找你,都快把汴京城翻过来了,他竟将你困在这儿!好一个容、九、安!”   一听这话,苏妙漪那双狡黠的桃花眸倏然一亮。   就如同攀上了水中浮木、救命稻草,她蓦地上前,在端王面前伏身跪拜,“求端王殿下放民女出去!”   端王沉着脸,刚要随口应下,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蹙眉转向苏妙漪,“你知道我的身份?”   苏妙漪低眉敛目,“民女也是刚刚知晓。”   眼前此人是六合居之主,在临安时便与容玠交情匪浅。而来了汴京,竟连容玠的暗室都熟门熟路。那么很有可能,这间暗室原本就是为了密会此人所用!   值得容玠投靠的人,定是位高权重。可端看此人的年纪,却不像是哪位声势煊赫的权臣,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某一位皇子。   如今在汴京,与眼前之人差不多年纪的皇子唯有二人,一个是梁王,另一个是端王。容玠与楼家势如水火,绝不可能与楼家支持的梁王有瓜葛,所以端王的身份不言自明。   “果然是个聪明人……”   端王意味不明地看了苏妙漪一眼,却没有立刻应答她的请求,而是踱步到桌边坐下,思忖片刻后改了口,“九安是本王的幕僚,他既将你困在此处,就自有他的道理。本王要是贸然将你带出去,惹了什么乱子,岂不是会叫九安心生怨怼、记恨本王?得不偿失的事,本王不做。”   苏妙漪一下就听出端王的意图,明人不说暗话,她直截了当地,“朝堂上,容玠能为殿下做的事,民女代替不了。然而离了朝堂,总有些事是容玠鞭长莫及,可民女却手到擒来。”   端王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譬如?”   “譬如,跻身骑鹤馆。”   苏妙漪眼睫微垂,“民女知道,汴京各大商行一直在私下贿赂朝臣,而源头就在骑鹤馆。若今日殿下带民女离开这暗室,民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将在骑鹤馆搜集到的证据尽数献给殿下。”   “这桩公案势必会将裘恕牵扯进来。他是你的继父,又与你母亲情深意笃,你当真下得了手?”   苏妙漪低着头,扯了扯唇,义正辞严道,“为国锄奸,理所应当。”   端王唇畔的笑意更深,起身将暗室的出口打开,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苏妙漪,“再不走,怕是就要错过你的定亲宴了。”   苏妙漪如蒙大赦,提裙跟着端王走下暗道,“多谢殿下!”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暗道中。   端王走在前面引路,还不忘告诫苏妙漪,“你是个聪明人,若出了这间暗室,当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   苏妙漪想了想,举起手指发誓道,“民女绝不会将殿下的身份告知江淼。”   “……”   端王步伐一顿,冷声道,“本王的意思是,若出去后旁人问起你这一日一夜去了何处,你该如何作答?”   其实他今日之所以来找容玠,本就是为了打听苏妙漪的下落。可他万万没想到,容玠竟疯成这个德行,将人关押在自己房内的暗室里!   他不清楚苏妙漪和容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今日就算苏妙漪不开口,他也会将她带出去,送去裘府的定亲宴上,促成她入骑鹤馆。   可一码归一码,他既要用苏妙漪,也不能折了容玠。   “民女不过是独自一人出城散心而已,没想到忘了留书,竟惹出这样的乱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听得苏妙漪的回答,端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你明白就好。”   二人又往前面走了几步。   苏妙漪没憋住,“所以殿下的身份,民女能告诉江淼……”   “不能。”   “……”   暗道的另一头竟是端王的别院,可见容玠当初挑选宅邸时,也考量过地形,早就想好了要与端王暗度陈仓。   苏妙漪正想着,端王已经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进来,朝她的方向指了指,言简意赅,“把她收拾妥帖。”   仆妇看了一眼穿着纱裙、唇上还有伤口的苏妙漪,脸色微妙地试探道,“殿下,敢问是哪种妥帖?”   端王想了想,“她今日要定亲。”   “……”   苏妙漪明显察觉到那仆妇的脸色更诡异了。   不过到底是端王的心腹,仆妇什么都没多问,就取了一套朱红色的落梅百褶裙来给苏妙漪换上,又亲自替她上了妆,特意用口脂盖去了她唇上的伤口,然后绾了发,用几支坠着流苏的珠钗固定。   原本她还想从妆盒里取其他首饰,苏妙漪却受宠若惊地拒绝了。她是去定亲,又不是选妃,再打扮下去就过了。   收拾妥帖后,苏妙漪就上了端王的马车。   像是生怕出什么岔子,端王亲自送她去裘府。马车停在了与裘府只隔百步的一条僻静巷子里。   苏妙漪告辞下车,端王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沉声道,“本王在府里等苏娘子的好消息。”   “……是。”   苏妙漪转身,快步朝裘府奔去。   ***   伴随着“轰隆”一声响,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容玠走进来时,就叫暗室内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蹙,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案上的镇纸压着一张字条。   容玠一顿,快步走过去,将那字条抽了出来。   上头的字迹却不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而是另一人龙飞凤舞的苍劲行书,只有五个字——「人我带走了」。   “是端王殿下来过了?”   遮云出现在暗室里,小声问容玠。   容玠眉头松开,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在书案前站了片刻,望着手里的字条,莫名将它与从前在娄县留下的银票联想到了一处。   都是不告而别,当年苏妙漪推开门看见那张银票时的心情,与他此刻的心情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相似之处?   容玠抬手将端王留下的字条烧了,才迈步朝外走去,“定亲宴快开始了,莫要耽搁了时辰。”   遮云睁大了眼,惊愕地看向容玠,“公子……”   容玠无动于衷,“备车,去裘府。”   ***   裘府内,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骑鹤馆的十三位行首们都到齐了,这样一个场合,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商户们自然也都挤破了头,使劲浑身解数讨得一份请柬,上赶着为裘大小姐的定亲宴送贺礼。   内院的行廊上,凌长风和苏妙漪并肩往外走。凌长风不放心地上下打量苏妙漪,“你真的没事?”   苏妙漪低垂着眼,理了理衣裙,“你看我这模样,像有事吗?”   凌长风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从那白里透红的妆容下压根看不出什么端倪,松了口气,“好端端的,你出城做什么?你还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都说什么,都说你临时反悔逃婚了!”   苏妙漪皱皱眉,“舌头这么长,都给他们拔了。”   凌长风愣了愣,“你今日火气这么大?”   说话间,二人迎面撞上了仲少暄。   “长风,苏老板!恭喜恭喜!”   仲少暄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道喜。   苏妙漪寒暄了几句,就将凌长风留下陪仲少暄,自己去做更要紧的事。   目送苏妙漪离开,去与骑鹤馆的那些行首们应酬交集,仲少暄忍不住啧啧了两声,“长风,往后你家府上怕不是要女主外、女主内啊?”   凌长风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那个……”   仲少暄忽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裘恕,胳膊肘捅了捅凌长风,压低声音,“那个就是夺走你家家业、把你扫地出门,以后你还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岳丈的裘大善人裘恕?”   凌长风无语凝噎,本想将裘恕还在到处寻找仲氏后人的消息告诉仲少暄,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宾客也都到齐了,虞汀兰和裘恕在堂上落座。   刚要宣布开始,却听得厅堂外响起下人的一声传唤。   “谏院容司谏到。”   话音既落,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转过身,正对上了已经被下人引进堂内的容玠。   容玠眸光深深,径直朝苏妙漪走过来,仿佛视满堂宾客如无物。然而下一刻,凌长风就一个箭步,挡在了苏妙漪身前,如临大敌地瞪着容玠,脸色比苏妙漪还要难看。   他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   容玠望向凌长风,口吻带着些讥讽,“你给我的请柬,你说我要做什么?”   厅堂内忽而静了下来,裘恕和虞汀兰相视一眼,骑鹤馆的那些行首们面面相觑,其他宾客们也都察觉到了此刻的氛围有些异常,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凌长风正和容玠僵持着,衣袖突然被人扯了一下。他一愣,转头就见苏妙漪神色平静地拉住了他。   凌长风皱了一下眉,最后还是顺着苏妙漪往旁边退开。   苏妙漪抬眼看向容玠,脸色已然恢复如常,甚至脸上还挂起了毫无破绽的笑容,“今日是我文定之喜,义兄自然是来道贺的。”   方才第一眼看见容玠时,她的确慌了神,可也只是慌了一瞬。她心里很清楚,容玠此刻来,绝不是来闹事的,否则端王绝不可能出现在那间暗室中、她也寻不到任何脱身的机会……   容玠看着苏妙漪,唇角微掀,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遮云。”   遮云捧着一匣盒走上前来,递给苏妙漪。   “多谢义兄。”   苏妙漪从善如流地伸手接过,向容玠道了声谢。   “吉时快到了,还请容大人落座吧。”   堂上的裘恕发话道。   立在一旁发怔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上前为容玠引路。   眼看着容玠退到一旁落座,凌长风总算松了口气。   所谓文定之礼,不过是将纳吉合婚与交换婚书放在同一日进行。这在大胤并不常见,寻常人家大多会省去在文定时宴客的环节,直接纳征请期。然而苏妙漪急需一个契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化解在室女之困,所以才多此一举,办了这么个文定宴。   “吉时到,呈婚书——”   媒人高喊了一声。   堂外便立刻有下人端呈着早就撰写好的通婚书与答婚书走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凌长风与苏妙漪各自在那婚书上签字画押。   这二人今日都着了红衣,此刻并肩而立,就连画押的动作都出奇地一致。   堂内不断传来宾客的恭维声,恭维苏妙漪和凌长风天生一对、郎才女貌,遮云立在容玠身侧,听得眼皮直跳,几乎都不敢低头去看容玠的神情。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些人的道贺声一个字都没能传进容玠的耳朵里。   此时此刻,容玠望着身穿红衣的苏妙漪,耳畔回响的全是她在暗室中歇斯底里的质问——   「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们的婚事,提起我们穿过同一套婚服?!」   「你见我穿过那件嫁衣么?你知道那嫁衣上的披帛是什么颜色,知道袖口绣着什么纹路,知道腰带上缀着几条珠络?」   披帛是银红色,袖口绣着凤穿牡丹,腰带上缀着六串珠络。   即便已经隔了这么久,容玠发现那件嫁衣在记忆中竟然如此清晰,连带着那日在绣坊外看见的画面也历历在目——   一双男女相对而立,男子含情脉脉,女子言笑晏晏,口口声声称他是自己的蓝颜知己。   那日,容玠气得拂袖离去,不愿再多看一眼。而今日,他自讨苦吃地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男女交换婚书。   暗室里,苏妙漪骂他下贱,他不以为耻,反而只后悔自己从前为什么没能这般下贱……   “婚书相易,婚约既成!”   伴随着媒人喜气洋洋的吆唤,苏妙漪和凌长风各自收下婚书,相视一笑,转向满堂宾客。   容玠冷眼看着这一幕,眸底沉黑。   苏妙漪出身于娄县,今日定亲亦是按照娄县风俗。男子求娶时所赠的金簪,将在定亲之日,簪戴在女子的发间。   准备好的金簪被呈了上来,裘恕走过来,刚要拿起金簪,苏妙漪却是忽然开口了。   “且慢。”   裘恕动作顿住,不解地看过来。   苏妙漪垂眼,神色不明,“世叔,这金簪通常是由家中父兄亲手簪戴。今日,我爹未能赶到这定亲宴的现场,可好在我的结义兄长来了。这簪金之礼,不如就交由他代行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皆露出异样的神色。   凌长风惊讶地侧头,看向苏妙漪。   她行此一举究竟是因为不愿认裘恕为父,还是以兄长之名报复容玠,又或是二者皆有、一箭双雕?   容玠坐在一旁,扣在扶手上的手掌亦是猝然收紧。   不过下一刻,他便松开了手,在遮云震愕的目光下站起身,朝堂中央走去。   “裘老板。”   走到苏妙漪身前,容玠朝裘恕伸出手,“我来吧。”   “……”   裘恕将金簪递到他手中,退回原位。   容玠垂眸,望着簪上凤尾,只觉得双眼被那耀眼的金光晃得酸涩无比,心头也好似被油煎火燎般,烧得他血液沸腾,戾气难抑。   当初在娄县时,他也曾按照风俗,为苏妙漪买下了一支金簪,充作定亲的相赠之物。可那时他工钱微薄,只能买下那铺子里最廉价最粗陋的金簪。   他曾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为苏妙漪补上一支华贵的、精致的、更配得上她的金簪……   可如今,金簪在手,覆水难收。   “咳。”   见容玠迟迟没有动作,凌长风不满地咳嗽了两声。   容玠回神,缓缓抬起手。   满堂宾客,双亲在上。他以兄长的身份,为苏妙漪簪上了他人的信物……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容玠调整着金簪,用只有苏妙漪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苏妙漪掀起眼,看向近在咫尺那张清俊如玉却裂纹横生、几乎要一触即溃的脸孔,眸底终于翻涌起迟来的快意。   “多谢……兄长。” 第79章   “感谢诸位来参加小女的文定宴。”   见时机差不多了, 裘恕站起身,笑着走到近前,“今日大喜, 我亦有一份贺礼要赠予妙漪。”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那枚象征着骑鹤馆的印鉴递向苏妙漪。   在座的一众行首都是老狐狸, 几乎在收到裘府文定宴的第一时间,便已了然裘恕与苏妙漪的用意。于他们而言, 只要苏妙漪破了在室女的身份,不会使凶相应验,他们自然懒得开罪裘恕。   所以此刻, 再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苏妙漪的注意力顿时从容玠身上移开。   她盯着裘恕手里那枚印鉴, 一颗心难以控制地砰砰直跳。直到她伸出手, 将那印鉴攥进掌心……   霎时间, 仿佛有什么在身体里迸裂,炽热而滚烫的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烫得她眼底都有些泛红。   她知道, 这就是将野心变为现实的滋味。   一场文定宴结束后, 凌长风已是精疲力尽。   尽管和苏妙漪定亲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可容玠往哪儿阴恻恻地一坐,却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这不过是场做给外人看的戏。   再加上交际应酬也并非他所擅长,于是原本飘飘然的心情被一下拽回了谷底,叫他既清醒又疲惫。   反倒是苏妙漪, 从拿到骑鹤馆印鉴的那一刻, 她便像是整个人都活了回来,精神奕奕,眼笑眉舒。直到裘府的宾客都散尽后, 她还一个人坐在扶栏边,盯着手里的印鉴爱不释手。   “……至于么?”   凌长风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抱着手臂往柱子上一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现在这幅模样,让我好像看见了我爹……他刚拿到这破东西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   苏妙漪朝他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凌长风摸摸鼻子,转移话题,“骑鹤馆这样的地位,怎么做的印鉴如此难看?你新得的那个貔貅印鉴,都甩它几条街……”   苏妙漪把玩着印鉴的动作微微一顿。   脑海中一闪而过容玠的脸孔,闪过在那间暗室内耳鬓厮磨的纠缠画面,然后立刻便被她弃如敝屣地甩了出去。   凌长风并不知道她一直用的貔貅印鉴是容玠送的,若是知道,恐怕打死他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这枚仙鹤印鉴象征着权力,其他印鉴能比么?”   苏妙漪扯下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将骑鹤馆的印鉴装进去,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荷包里的貔貅印鉴上。   “那你这个貔貅算什么?”   凌长风问道。   苏妙漪垂着眼没回答。   半晌,她忽而将荷包系带一扎,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我们得搬家。”   凌长风一愣,“搬家?”   “对,今日就搬。”   “……”   “从前是因为初到汴京,手头不富裕。如今我已是一行之首、跻身骑鹤馆,还寄人篱下,这能说得过去么?”   苏妙漪言之凿凿,“所以一定要搬。”   能远离容玠,凌长风自是喜笑颜开,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搬!现在就搬!不过……往哪儿搬?”   这对苏妙漪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   虞汀兰和裘恕不止一次地说要给她换个住处,只是她之前一直懒得搬家,可现在却不能不搬了。   不过半日的功夫,苏妙漪便从裘恕之前准备的宅邸里挑了一个,并且执意按市面上的房价买了下来。   入夜时,一群不速之客来了容玠的住处。   “你们是裘家的人?”   遮云皱着眉拦在门口,“有何事?”   “我等奉老爷之命,替苏娘子收拾行李,乔迁新居。”   “乔迁……”   遮云愣住。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后便传来容玠微沉的嗓音,“让他们进来。”   遮云一惊,转头就见容玠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面容没入婆娑树影中,辨不清神情。   裘家的家仆们鱼贯而入,朝容玠见礼后,便径直朝次院走去。   然而下一刻,容玠却又叫住了他们,问道,“她搬去了何处?”   为首之人恭敬道,“在修业坊。”   “修业坊……”   容玠喃喃着重复了一遍,随即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修业坊是个极好的地段。   不过与他的住处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他就知道……   暗室里那些鬼话都是假的,她根本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只会像只受了惊的狐狸一样躲起来,躲得远远的……   容玠唇角扯出一抹弧度,自嘲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一夜之间,容玠隔壁的次院便被搬空了。   一同送去修业坊的,除了苏妙漪、苏安安和凌长风的行李,还有文定宴当日所有宾客送进裘府的贺礼。   “这么多贺礼……”   苏安安眨眨眼,“姑姑,我们该放哪儿?”   “登记造册,先全部收进库房里。”   一听这话,凌长风立刻撸起衣袖,直奔放在所有贺礼最上头的那方匣盒。   苏妙漪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容玠送来的。   “他这送的是什么……”   凌长风一打开匣盒就傻眼了,随即嫌弃又鄙夷地从里头拿出一沓书函,“容氏公子、朝廷命官,出手这么寒酸?当初你们二人要成亲,我还送了个琉璃笔架呢……对了,那笔架后来去哪儿了?怎么没见你用过?”   “被砸碎了。”   苏妙漪随口答了一句,便将凌长风手中的书函接了过来。   “被谁?”   “容玠。”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儿,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冷笑,“那他真是活该有今日。”   说话间,苏妙漪已经将匣盒里的书函一一拆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几封破信,又不能当银票使。还看得这么认真……”   凌长风酸溜溜地凑了过来。   苏妙漪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这是谏院的公文和奏报,全是知微堂的探子打听不到的朝政机密……”   凌长风一怔,从苏妙漪手中接过那些书函,翻看了几页,脸色也变了。   苏安安忽地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这是不是就跟当初知微堂刚开张时,他以容氏藏书楼为贺礼是一个意思!姑姑可以出租容氏的藏本赚钱,现在也能将这些奏报登在小报上卖……”   “想什么呢?”   凌长风直接在苏安安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姑姑都说了,这些是朝政机密,若是泄露出去,知微堂和容玠都落不着好!”   苏安安捂着脑门连连后退,悻悻地闭上了嘴。   凌长风皱眉,看向苏妙漪,“他祖父和父亲当年是如何获罪的,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后果,现在送来这些是想做什么?想和你同归于尽?”   “……”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翻看着那些奏报,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屋子。   ***   骑鹤馆被称为商行里的金銮殿,而骑鹤馆的印鉴,就好似文武百官上朝时手中拿着的笏板。有了这印鉴,苏妙漪终于可以在骑鹤馆内畅行无阻。   大堂里依旧候着不少小商铺的东家,大多都是来求见骑鹤馆诸位行首、伺机谈生意的。一群人见了苏妙漪进来,纷纷迎上来同她打招呼,一口一个“苏行首”。   苏妙漪心中藏着事,并没有表现得多热络,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后便径直往楼上走。谁想到还未走到拐角处,那些方才还朝她低头哈腰的东家们竟就开始议论起她来。   “如今骑鹤馆也是大不如前,越来越不讲究了,什么人都能分一杯羹……”   “是啊,从前想要进这骑鹤馆,那少说也要熬个三十多年。这苏妙漪年纪轻轻,才刚来汴京多久,凭什么就能和那些行首们平起平坐?”   “说到底不还是靠裘家……若没有裘恕这个总掌事,骑鹤馆空出来的位置怎么可能轮得到她?真是命好会投胎!”   “依我看,不是她会投胎,是她那个娘亲眼光长远,改嫁得好!”   苏妙漪静静地听着,直到听见他们提起虞汀兰,眼底才起了一丝波澜。   不过她也没打算同这些人理论,冷笑一声,便继续朝楼上走。   他们说的没错,她能跻身骑鹤馆,裘恕这个靠山功不可没。可她要做的,不仅仅是进骑鹤馆,她还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裘恕送她登云梯,她偏要将他推下去,叫他落进泥泞里。   除了要召集所有商行议事,骑鹤馆二楼的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苏妙漪将所有库房都转了个遍,才走到了最角落里那间存放各种文书账簿的禁室。   “苏行首第一日来骑鹤馆便要看账?”   禁室里的管事忍不住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道,“哪有做生意的人不爱看账?我资历浅,更应该多看看账簿,好好精进自身。”   管事不疑有他,主动将苏妙漪引到了书架前,同苏妙漪介绍起书架上堆叠的文书。   “朝廷每年都会给各个行会分派货单,骑鹤馆掌管所有行会的应役。这一排都是汴京商行与官府交接的文书,近十年的都在这儿了……”   苏妙漪跟在管事身后,一边听着,一边却在禁室内来回扫视着。   “那是什么地方?”   忽然注意到墙边有一扇上了锁的门,苏妙漪抬手一指,问道。   “那是杂物间,有些用不上的文书,和陈年账簿,好像都被扔在了里面。”   苏妙漪坐过去,掂起那门上挂着的黄铜六环锁,“既然是杂物间,为何还要上锁?”   管事摇头,“我也不知晓,这里平常只有裘掌事才能入内,就连洒扫也是他亲自做的。”   苏妙漪眸光一闪,面上却不显,兀自离开,在书架前抽出了一本书肆行应役的账簿,看似认真地翻阅了起来。   不过没等片刻,她便又将管事唤了过来,“此处可有纸笔?有些细则,我想抄录带回去……”   管事没有迟疑,当即出去替她寻笔墨。   待人一走出禁室,苏妙漪蓦地放下了账簿,飞快地走过去将门阖上,随即转身就朝那上锁的杂物间奔去。   那黄铜六环锁是极为精巧复杂的锁具,共有六环,且每一环的转盘上都刻着六个字,寻常人家便是连见都没见过,裘恕却拿来锁杂物间?   怎么可能!   苏妙漪有种强烈的直觉,这扇门后一定藏着她想要的东西。   可这把黄铜六环锁……   苏妙漪将那七个环一一扭转,看清了每个环上的刻字。前两个是天干地支,后几个大多是数字。   苏妙漪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这是某年某月某日,多半是一个于裘恕而言十分重要的日子。   时间有限,她只思索了一瞬,便低头开始尝试开锁。先是虞汀兰的生辰,再是裘恕的生辰,然后是裘恕成为汴京首富的日子……   “咔咔。”   可接连试了好几个日子,那黄铜六环锁仍是纹丝不动,怎么扭都扭不开。   苏妙漪直皱眉,心急如焚。   突然间,有一个念头自脑海里闪过。   她神色微顿,再次低下头,试探地将六环锁扭转到了“甲子四月廿四”……   “咔哒。”   黄铜六环锁应声而开。   苏妙漪僵在原地,脸色忽然间变得有些难看。   甲子年四月廿四,也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就在那一日,虞汀兰头也不回地跟着裘恕离开了临安。从此,她失去了母亲,而裘恕得到了妻子。   掩埋在心底深处的那些戾气再次被这一串数字激发出来,在苏妙漪脑海里肆虐、叫嚣,让她险些忘了今日来骑鹤馆的目的,只恨不得将这锁砸碎了,摔到裘恕面前……   可她知道,这么做是无用且幼稚的。   她有更好的方式,而且已经近在咫尺……   苏妙漪攥着六环锁的手缓缓松开,一把推开了眼前的门。   “裘行首,裘行首……”   楼下,裘恕刚一走进骑鹤馆,那些等候已久的商铺老板们便蜂拥而上,急切地想要与他搭上话。   “裘某今日还有些公务,诸位有什么事,便先同辛管事商议。”   丢下这么一句后,裘恕便匆匆上楼。   他刚走上楼,便迎面遇见了捧着纸笔的管事,“这是做什么?”   “是苏行首的吩咐。”   裘恕顿了顿,“妙漪这么早就到了?”   “是啊,苏行首是勤勉刻苦的,大清早就来了禁室,说想要看看这些年行会应对官府科索的账簿,还嘱咐我去寻纸笔,说要抄一份带回去……”   裘恕不动声色地颔首,“我也过去看一眼。”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禁室门前,却见门竟是已经被关得严丝合缝。   管事愣了愣,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方才走时没将门关上啊……”   裘恕眸光微沉,神情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下一刻,他越过管事,径直将紧闭的屋门一把推开。   禁室内静寂无声,光线昏昏,四下不见人影。   管事呆住,“苏行首刚刚还在这儿,怎么不见了……”   他张口欲唤,却被裘恕抬手阻止。   管事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裘恕脚下生风地朝书架后面的杂物间走去,也连忙快步跟上。   就在他们二人越过最后一排书架,走到杂物间跟前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世叔?”   裘恕的身形微微一顿,目光从那完好无损的黄铜七环锁上移开,转过身来,正对上面露诧异的苏妙漪。   “世叔也来看账簿?”   苏妙漪挥了挥手里的账簿。   裘恕的神色恢复自如,笑道,“听说你在看账簿,所以过来看看。”   管事也迎了上来,“苏行首,你要的纸笔。”   “多谢。”   苏妙漪接过,又转向裘恕,“世叔来的正好,这与官府往来的账目里,我有些还看得不太明白,不知世叔能否替我解惑?”   “自然。”   裘恕应下,“此处太暗,换个地方吧。”   苏妙漪低眉敛目,“……好。”   ***   夜色落幕,谏院内仍是灯烛通明。   其实谏院早已放衙,但因坐衙时长也被算入谏官们的考绩,所以不少新晋谏官都会留在谏院,批注公文、撰写奏疏,日日忙到深夜,只为能凭着优等考绩得到晋升。   容玠也留在谏院,秉烛写着奏疏。   在他周围,好几个谏官已经累得又是打哈欠、又是揉脖颈,可只要回头看容玠一眼,便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似的,怎么都站不起身。   “都这个时辰了,容司谏还不回去?上次的考绩,你都已经是第一了,再这么发奋用功,让我们这些人可怎么过?”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阴阳了一句。   容玠笔锋微顿,却连头也没抬,淡声道,“容某孑然一人,不比诸位有家室,回家和留在谏院,并无分别。”   说话之人被噎了噎,转回身后忍不住嘀咕,“上个月也不见你如此拼命……”   容玠的笔彻底停住了,眉宇间覆着一层沉沉的烛影。   是啊,因为几日前他还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急着赶回去见的人,可现在那个人逃走了……   “容司谏!”   一小吏匆匆跑进衙署,扬声唤道,“知微堂的人找你,此刻就在谏院外!”   话音既落,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看向容玠。然而容玠的位置竟是已经空了,唯有一道穿着官袍的身影从他们的眼角余光翩然掠过。   “……”   众人忍不住相视一眼。   “人在哪儿?”   转眼间,容玠便已经来到了那小吏面前。   小吏也愣了愣,朝衙署外的廊檐下一指,“就在那儿……”   容玠顺着看去,待看清廊檐下站着的不是苏妙漪,而是苏安安时,眸光又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苏安安。”   他唤了一声。   在廊檐下踢石子的苏安安一抬头,当即小跑了过来,不伦不类地冲他行了个礼,扬声道,“容,容大人!姑姑让我来给你回礼!”   说着,苏安安双手将一个匣盒递了过来。   容玠一眼便认出,这是文定宴当日,他送去容府的贺礼。   他看了苏安安一眼,“何必如此客气。”   “姑姑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   容玠垂眸,盯着那匣盒看了片刻,终于不再推拒,将那匣盒接了过来。不过他只掀开看了一眼,便立刻盖上,“回去告诉你姑姑,我收下了。”   苏安安蹦蹦跳跳地随着小吏离开了。   容玠拿着匣盒,转身走回了衙署。   衙署里的那些谏官们不知何时已经全都围聚到了窗边,一看他进来,顿时四散而开,神情有些诡异。   容玠径直回到自己的桌案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告辞离开。   待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衙署外,谏官们才又聚集到了一起。   “送礼都送到谏院来了,还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成何体统?!”   “知微堂的苏妙漪与他是结义兄妹。听说那苏妙漪前几日才定亲,容玠也去裘府送了贺礼,若说这匣盒里装的是回礼,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其中一个谏官冷笑着将一份知微小报拿了出来,“你们看看,这是今晚刚出的知微小报。”   其他人不解地接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阅。   “等等……”   很快有人发现了端倪,“河北的盐税之患是前几日才送到进奏院,如今弹劾的状书还被扣在御史台,这知微堂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用问么?整个谏院和御史台加在一起,还有谁会将如此机密的奏报泄露给知微堂?”   “容玠……”   “容玠将奏报泄露给知微堂,知微堂又反过来给容玠赠礼。现在,你们还能说这只是寻常兄妹间的往来么?”   说话之人义愤填膺、振振有词,“他容玠是官,苏妙漪是商,交易进奏院的状书奏报,这就是赤裸裸的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   翌日,谏院和御史台便有十来道弹劾奏疏齐刷刷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破天荒的,这些奏疏弹劾的都是同一人,正是破格晋升的新司谏容玠——   “谏院六品司谏容玠,勾结商户、收受贿赂,泄露朝廷机密以作民间谈资。当除名勒停、惩一儆百,方可止住此等劣风恶迹。”   一时间,容玠这个小小的六品司谏竟成了台谏官们的众矢之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知微堂,吓得凌长风坐立不安,在苏妙漪面前来回打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容玠在朝堂上树敌那么多,就是个活靶子!他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改都不改就往小报上登?还有,你竟然还让苏安安回礼回到谏院去……这不是明摆着给别人送把柄么?”   苏妙漪靠着摇椅闭目小憩,被他吵得塞住了耳朵。   “苏妙漪!”   凌长风气急,将苏妙漪的手扯了下来,攥紧,“你是想和当年的梦溪斋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苏妙漪抬眼对上凌长风的视线,见他当真急得脸色都变了,愣了愣,“……不会的。我还没蠢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你不是蠢,你是太想扳倒裘恕……”   凌长风仍是眉头紧锁,“我爹娘说过,人一心急,就会做错事,走错路。”   苏妙漪张了张唇,刚想解释,苏安安却是从外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姑,姑姑,不好了!”   凌长风和苏妙漪不约而同看向她。   “刚刚得到消息,容玠今日上了一道罪己书,将朝堂上搅得天翻地覆,圣上大怒,命朝中诸臣明日在垂拱殿廷议……”   “廷议?”   凌长风一惊,“事情竟已闹到这个地步了?”   苏妙漪思忖片刻,倒是并不意外,问苏安安,“容玠的罪己书是如何写的?”   苏安安立刻将一份抄录的罪己书递了过来,“这是探子送来的。”   苏妙漪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唇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   凌长风不可置信地将那罪己书夺过来,来回看了几遍,好不容易看懂后,也面如菜色,“他,他真是疯了吧……”   苏安安好奇死了,一个劲追问道,“什么什么,他写了什么?”   这罪己书文绉绉的,十分拗口,甚至还有些字凌长风都不认识,但大概意思他却读懂了。   “这是什么罪己书?这不就是在骂人吗!他容玠只字不提自己犯了什么罪,反过头来说自己不该在谏院出风头、惹人嫉恨,不该落下把柄、叫人捕风捉影,不该以自己的这点家事耽搁整个谏院和御史台的公务,让那些台谏官放着正事不做,成天因党争之事污人清誉……”   苏妙漪低头,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   「区区家私,贻误国政,使诸位同僚正事不为、党同妒异,此乃臣之死罪也。」   绝,太绝了。   整篇《罪己书》最歹毒的便是这一句!   如此尖酸刻薄、阴阳怪气……   凌长风将那烫手的罪己书扔回给了苏安安,“容玠是不是看我们定了亲,受不了刺激,所以疯了?”   苏妙漪想起什么,笑意敛去,“他本来就疯!”   而且疯得越来越超乎她的想象。   凌长风暗自咬牙,“他是不是故意的,死也要拖着我们一起?明日他若是被治罪,知微堂一定会被连坐!”   “姑姑,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趁着明日廷议之前,收拾包袱赶紧跑路啊……”   苏安安也被说得有些害怕。   苏妙漪思忖片刻,仍是坐回了摇椅上,双眼一闭,“慌什么。谁有罪,谁被连坐,还说不准呢。”   “……”   凌长风惊疑不定,愈发摸不着头脑。 第80章   翌日午后, 日头高悬。   容玠踏入垂拱殿内时,文官们几乎已经到齐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交头接耳。   见容玠进来,众人不约而同转头看过来, 眼神各异,有些愤慨如刀子般, 有些则是幸灾乐祸地置身事外,至于与他对上视线后,还能体面颔首的, 不过寥寥几人。   容玠不卑不亢地走近, 在最后排站定。   今日廷议的文官们皆是五品以上, 着绯袍和紫袍, 而唯有他一人,穿着一袭格格不入的深绿色。   他如今是六品司谏,本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算起来,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面圣, 第一次入垂拱殿。   尽管是第一次, 但他又觉得殿内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因为从幼时起,便有人事无巨细地同他描述垂拱殿内廷议的情形……   高高在上的御案,四周的龙纹梁柱,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还有最前排摆放的三把太师椅, 两位次相已经落座在两侧, 而最中间那把高出一头的太师椅还空着。   容玠盯着那把太师椅看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那空荡荡的太师椅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穿着紫色官袍,鬓发微白, 精神矍铄,身边靠着一根龙头杖。似乎察觉到什么,那人转过头来,看见容玠的一刻,露出温和而慈爱的笑容,“玠儿,到祖父这儿来……”   容玠眉宇间难得闪过一丝恍惚。   然而下一刻,几声唤声就让他从幻想中倏然抽离。   “楼相。”   “楼相来了……”   容玠眼里的惘然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余烬死灰。   垂拱殿内,不论是谏官还是御史,都纷纷转过身来,越过容玠朝他身后唤道,“楼相。”   “都到了?”   一道年迈而威严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容玠缓缓转过身。   殿门口,两道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正是首相楼岳。楼岳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伐沉缓却不蹒跚,手里拄着的一根龙头杖更像是身份点缀,而非助益……   目光触及那根熟悉的龙头杖,容玠瞳孔缩紧,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漫溢而出。   楼岳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容玠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容玠面无波澜,楼岳眯了眯眸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   “笃。笃。笃。”   龙头杖在地上敲击出的沉闷声响,像是落在容玠头顶的重锤,一下一下,将他心底的暴戾硬生生砸了出来。   楼岳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而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子婿——汴京府尹齐之远。   齐之远耸着肩、双手拢在袖袍中,松弛得不像是来上朝,更像是在市集中闲庭信步一般。此刻的他尚且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容玠一眼。   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   “陛下到——”   內侍的声音传来。   垂拱殿内瞬间静下,众人连忙整肃衣冠,转身朝御案的方向俯身参拜。   身着赤色窄袖圆领袍的皇帝从殿侧走了出来,在内侍总管刘喜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前,缓缓落座,声音低弱,没什么气力,“诸卿平身。”   容玠抬眼,越过众臣望向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身形消瘦,两颊凹陷,脸色憔悴而灰败。尽管才刚年逾不惑,看着却比楼岳更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前两日,朕的御案上一下堆了十数道弹劾奏疏。这么多年,御史台和谏院同时参一人的情形,朕还是头一次见……”   说着,皇帝咳了两声,目光在群臣中逡巡,“容玠何在?”   容玠低头,从群臣最后走了出来,“谏院容玠,参见陛下。”   殿内静了片刻。   皇帝迟迟没有出声,其他人自然也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容玠虽没有抬头,却能察觉到皇帝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意味不明。   “陛下。”   最后竟是楼岳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沉寂。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扶着手里的龙头杖,朝皇帝道,“容玠的罪己书,中书省、谏院和御史台都已传阅过。想必在场诸位都是疑云满腹、不吐不快。依老臣看,不如今日就先听他们说一说?”   “……准。”   皇帝的一个“准”字话音刚落,御史台中最德高望重的贾中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舌锋如火、杀气腾腾地历数起了容玠的罪状。   “陛下,臣要弹劾,谏院右司谏容玠,其罪有三!”   “进奏院奏报为机密要政,容玠身为谏官,仅有整理阅览之责,无散布外泄之权!越权逾矩,恣意妄为,此为罪一也!”   “知微堂东家苏妙漪与容玠为结义兄妹,为官者,本应不举亲眷、不谋私利,可容玠非但不避嫌,还收受贿赂,让知微堂以进奏院奏报敛财牟利!徇私贪贿、勾结商户,此为罪二也!”   台谏官风闻奏事,个个都是铁齿铜牙,而这位中丞大人便是其中翘楚,朝中官员轻易不敢招惹,皆称他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兵刃,更甚刀剑!   而此刻,他句句锋利,直指容玠。   “至于罪三,也是三罪之中至关重要、贻害无穷的重罪!”   贾中丞转向容玠,严词厉色,“那就是冥顽不灵、怙过不悛!罪己书中丝毫不见悔过之意,甚至还以朋党之争诋毁同僚,为自己开脱,污台谏之名!”   顿了顿,贾中丞冷笑一声,“可笑老臣从前识人不清,在容玠初入谏院时,竟还以为他是百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竟是害群之马、奸佞之辈!”   “识人不清”四个字一出,御案后的皇帝脸色顿时变了。   垂拱殿内的氛围霎时凝结,降至冰点。   御座下,俯首低眉的一众官员不由地相视几眼,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朝中无人不知,容玠是皇帝破格录进谏院的,若说他贾庸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御史中丞识人不清,那又将亲自提拔容玠的皇帝置于何处?   这看似是在对容玠赤口毒舌,可话里话外何尝不是在点皇帝!   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众人的反应,眼睫一垂,掩去了眸中波澜。   皇帝似是动了气,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已然有些剧烈。一旁的刘喜立刻端上茶水,皇帝饮了几口,半晌才缓过来,脸色青白地哑声道,“贾庸,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耸人听闻了……”   “陛下。”   贾中丞无所顾忌地朝皇帝拱手,义正辞严地扬声道,“容玠此人,持身不正、言清行浊,今日若不将他革职除名,便是寒了所有台谏同僚的心!若让臣与此等败德辱行之人共事,臣愿请辞!”   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   满殿皆惊。   而更令众人惊愕的是,贾中丞话音未落,御史台的人竟就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出列,不约而同地齐声附和,“臣愿请辞!”   紧接着,就连谏院里也有人附和起来。   声浪一浪盖过一浪,朝那道势单力薄的绿色身影袭去,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一时间,殿内其他朝臣竟是不由自主地对容玠生出些怜悯之情来。   要知道所谓廷议,通常是两派争论对辩,偶尔动嘴皮子不过瘾,甚至还有动拳脚的时候。   可像今日这般,台谏官们统一战线、群起而攻之,最后形成压倒性局面的,却还是头一回。   更荒唐的是,这千载难逢的阵仗,竟只是为了针对一个入京不过半年的六品司谏……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凡这六品司谏不叫容玠,都断断不会沦落到此刻的境地!   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人悄悄抬起头,打量站在殿前的容玠。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感慨。   到底是出身宰辅名门,即便是到了此刻的境地,容玠竟还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被台谏官联合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可实际上,容玠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淡定自若。此时此刻,他听着耳畔义愤填膺的喧嚷声,望着不远处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的楼岳,还有御座上病弱无言的皇帝,满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当年,祖父和父亲也曾这样被逼至绝境么?   “……容玠。”   御座上,传来皇帝低哑的唤声。   容玠回过神,“陛下。”   皇帝看过来,嗓音里满是精疲力尽,“他们说的这些罪状,你可认?”   容玠垂眼,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道,“臣,无罪可认。”   话音既落,殿内一片哗然。   楼岳扶着自己的龙头杖,缓缓睁开了眼。   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瞥见了楼岳的神情变化,稍一思忖,便站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容玠,嗤笑道,“容司谏,中丞大人说了这么多,你便只有一句无罪可认?这是何意?是指你没有和知微堂暗通款曲,泄露朝政机密,一切都是御史台和谏院捕风捉影、蓄意陷害,还是在你眼里,将那些公文交给知微堂仅仅是你们容家的家事,与国政无关?”   容玠没有应答,只朝皇帝拱手道,“陛下,中丞大人方才说臣有三罪,现在臣亦有三问,想请教大人。”   “准。”   容玠侧身,对上怒目而视的贾中丞,“一问中丞大人,何为朝政机密。”   贾中丞蹙眉,只反应了一瞬,便对答如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胤疆域内,大事小事,都应经由进奏院先呈给陛下知悉!未得诏令、甚至连陛下都还不曾过目的,那便是朝政机密,怎能公之于众?!”   容玠点了点头,“说得没错。大胤境内,万事都给先呈给陛下知悉。可据我所知,河北奏报是十日前送达进奏院,五日前送达御史台。寻常公文奏报,经由御史台传阅批注,至多不过三日,便会呈递到陛下的御案之上……”   他嗓音清越、语调平平,可却暗藏杀机、一语中的,“敢问中丞大人,为何在知微堂公开奏报之前,盐税之患迟迟未能上达天听?”   殿内倏然一静。   贾中丞的脸色骤变,满腹的冷嘲热讽都被噎在了喉口,“你……”   一句话打断了原本的节奏,这位中丞大人竟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看向坐在最前排的楼岳。   楼岳摩挲着手里的龙头杖,若有所思。   御座上的皇帝略微坐直了身,“的确,河北盐税之患,朕也是从你们弹劾的知微小报里才知晓。所以贾庸,御史台为何无人呈报此事?”   垂拱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为什么?   自是因为河北转运使姓楼,是楼岳的嫡子,楼贵妃的长兄。   可在场所有官员,无一人敢说实话。   贾中丞额头上沁出了些冷汗,再无方才大义凛然、胜券在握的底气。他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咬牙,蓦地伏首请罪,“御史台近日的公文堆案盈几,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呈给陛下,此事是臣的疏漏……”   只一问,竟就将矛头调转对准御史台,也将百官请辞的合围捅破了一个窟窿!   楼岳看了齐之远一眼。   齐之远会意,出声替贾中丞解围,“御史台公务繁忙,诸位大人宵衣旰食,偶有疏漏,也是情有可原。”   顿了顿,他将话题重新扯回到了容玠身上,“容玠,今日廷议,弹劾的是你泄露奏报一事,你休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至于御史台何时将此事呈递御案,与你无关,也绝非今日要争论的焦点!”   “为何不是?”   容玠针锋相对,“河北的盐税之患,已是沉疴宿疾。当地官员与盐商勾结,以盐引牟取暴利,逼得百姓走投无路,甚至以命相抵。诸位台谏同僚参我官商勾结,却对真正的奸商污吏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误国殄民?   身为台谏官,本该为陛下之耳目、百姓之喉舌,可现如今,耳目生疮,闭口结舌。所谓的风闻奏事,只闻六品,不见宰相,只奏政敌,不言亲信。若论针砭时弊、直言不讳,甚至不如一介小报……   容玠斗胆,借小报让百姓之苦上达天听。若我有罪,诸位贻误国政、致使大胤晦盲否塞,又该当何罪?”   容玠的声音并不宏亮,甚至是低沉的,可却胜在言辞锋利,字字如刀,刮在了方才那些请辞的台谏官脸上。   一番话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无不震愕。前有御史中丞暗讽皇帝、请辞进谏,后有六品司谏怒斥台谏、直指宰相……   天要变了,人要疯了。   “你……”   贾中丞死死瞪着容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自入朝以来,他这张嘴还从未曾遇过敌手,没想到今日竟碰到个不怕死的硬石头,骂人的话说得比他还冠冕堂皇。   眼见着台谏官们个个面红耳赤,恨不能冲上来对容玠大打出手,一道沧桑威严的声音却突兀地从殿前传来,伴随着龙头杖击打在地面的声响——   “此话倒是有些道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说话的竟是楼岳!   容玠掀起眼,刚好对上了楼岳那双浑浊而阴狠的眸子。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既然楼相也这么说了,朕也以为区区一份奏报,不必小题大做,不如就……”   楼岳突然打断了皇帝,“陛下此言差矣。”   皇帝愣住。   楼岳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盐税之事究竟是不是朝政机密,暂且可以不论,台谏有无失职,也可容后再议。但依照弹劾章疏上所言,容玠的罪名可不单单只有泄露朝政机密这一项啊……”   齐之远当即反应过来。   若是一直纠缠在泄露朝政这件事上,便绕不开河北的盐税之患,反而顺了容玠的意……   他话锋一转,“容玠,纵然你说得冠冕堂皇,可不论你用意为何,将进奏院奏报交给知微堂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知微堂兜售小报、且予你馈赠也是众人亲眼所见。你敢说你一心只为国政,而无私心?”   容玠眸光轻闪,不发一言。   齐之远冷笑道,“你身为谏院的六品司谏,收受贿赂,假公济私!贿道一开,灾祸无穷。你今日能泄露一份奏报,明日便可能欺君罔上、徇私枉法。更有甚者,窃钩盗国!陛下,严惩容玠并非是小题大做,而是防微杜渐,以绝贪贿之风啊!”   贾中丞缓过神来,立刻附和,“是啊陛下,若放过容玠,那便是养痈遗患!”   皇帝蹙眉,看向容玠。   容玠缓缓道,“府尹大人莫急,我方才只问了一问,还有两问。这第二问便是,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收受贿赂,人证物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谏院的人发话了。   一名谏官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启禀陛下,知微堂公开河北奏报那一日,特意差人来了谏院,给容司谏送了一份大礼,容司谏也收下了。那日留在谏院的同僚皆为见证!”   谏院里,又有几人站了出来,纷纷应和。   容玠冷眼打量着这些人,“什么大礼?”   为首那人无比笃定地答道,“是一座琉璃笔架!琉璃价贵,用来做成笔架更是价值不菲,寻常百姓便是见都未曾见过。这若不算是大礼,什么才算是大礼?!”   容玠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唇。   楼岳察觉出什么,眉心微微一动,看向齐之远。   齐之远却浑然不觉,面上竟还隐隐有些自得之意。楼岳吩咐过,要尽快除去容玠。所以从谏院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派人从知微堂旁敲侧击地探听到了赠礼为何物……   “琉璃笔架?”   御案后,皇帝低声喃喃了一句,“容玠,朕怎么记得,你自幼便不能用琉璃之物?一旦用了,身上便会瘙痒难耐起红疹?”   皇帝自然记得清楚。   当初容玠刚出生时,皇帝便曾赐给过他一个佩着琉璃珠的项圈,谁曾想,尚在襁褓中的容玠只戴了半天,便浑身起了红疹,险些没了半条命。   容府内闹得兵荒马乱,原本还以为是中毒所致,后来才发现问题出在那枚琉璃珠上……   “陛下记得没错,微臣不能碰琉璃之物,舍妹又怎么可能赠臣一座琉璃笔架?”   容玠淡声道,“府尹大人现在就能差人去我的宅邸,细细搜查一番,若能搜到琉璃之物,容玠甘愿叩首伏罪。”   齐之远面上的笑意僵住,眼底掠过一丝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几日他分明派人盯死了容玠。知微堂所赠的匣盒自从被他带进书房后,便再没有拿出来过。除非,除非琉璃笔架是知微堂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那站住来举告的谏官也变了脸色,“这不可能……”   容玠掀起眼,“所以陛下,这些口口声声说微臣收受贿赂的人,甚至连匣盒中装的是何物都未曾看清。这怎么不算捕风捉影、污人清誉?”   垂拱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的脸色已然有所好转,目光再次有意无意地落在楼岳身上。   楼岳靠回太师椅中,意味不明地看了齐之远一眼。齐之远只觉得后颈一凉,下意识躲开了目光。   楼岳收回视线,面上覆了一层阴翳。   仅仅两问,容玠便已经将贾庸弹劾他的那三罪洗得七七八八。   其实他也早就猜到,若非留有后手,容玠绝不至于写出那样嚣张的罪己书。可叫他不满的是,齐之远这个蠢货做事竟如此毛躁,破绽百出……   “容玠!”   贾中丞还是不甘心,脸色铁青地质问道,“就算琉璃笔架是假,可知微堂给你赠礼是真!今日廷议,你敢不敢将那赠礼拿出来,叫所有人分辨分辨究竟是不是贿赂?!”   话音未落,容玠竟是真的从袖中拿出了一方匣盒,“知微堂的赠礼,就在这儿。”   “……”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匣盒上,不明白容玠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贾中丞快步走过来,伸手就想夺走容玠手中的匣盒,容玠却忽然又将手一抬,避开了他的触碰,“中丞大人,在揭晓这赠礼之前,我还有第三问。”   “……”   贾中丞的动作一僵。   有前两问在前,容玠的第三问吊足了满殿官员的胃口,不由纷纷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三问大人……”   容玠顿了顿,一启唇,却是问出了叫所有人瞠目咋舌的问题,“知微堂苏妙漪是我的义妹,即便她真的赠我厚礼,也是家事。若这便是官商勾结,难不成为官者与经商者,要从此断绝关系,连寻常往来都不能有么?”   此话一出,贾中丞眼眸里骤然迸出一丝精光。   御座上的皇帝却是拧起了眉。   其余人面面相觑,眼底皆是一片愕然。   容玠方才两问分明已经将自己勾结商户的嫌疑洗脱,眼见着情势一片大好,他完全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垂拱殿……可现在,这第三问透露出的心虚退让之意,竟是一下前功尽弃!   贾中丞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机会,重新振作起精神反攻道,“官商来往,理应洁身自好、杜弊清源!尤其是涉及财物,小至鞭靴、大至金玉……碰了,便是以利相聚、以权相交,名为家礼、实为贿赂!”   “所以依中丞大人之意,官商之间,只要互通钱财,无论价值几何,都应作贪墨罪处理?”   “正是!交易之物的贵贱不过是决定刑罚裁量!”   “若只是布匹衣帛,如何?”   “那也要当庭杖责,以示惩戒!”   “若是金银珠玉,又该如何?”   “轻则罢官,重则流放!”   “那若是田地私宅、千金万贯,甚至还借商户之便广开贿路,大肆敛财,与商户共同渔利……”   听到这儿,在场的聪明人都已经听出了不对劲,意识到容玠似乎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而贾庸却还沉浸在捉住容玠把柄的兴奋中,一步一步踩进容玠设下的圈套,应答如流,“那便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容玠笑了,终于将匣盒递向贾庸,“我的问题问完了。中丞大人。现在你可以将舍妹的赠礼打开,传予众人一观了。”   当那匣盒真的递到面前,贾庸才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   “怎么,中丞大人在怕什么?”   容玠问。   贾庸一咬牙,将匣盒接过。   “咔哒。”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一本书册从匣盒中取了出来。   这一下,连御座上的皇帝和坐在太师椅上的楼岳都忍不住直起身。   “这是什么?”   皇帝好奇地问道。   贾庸翻开一页,张口答道,“回陛下,是一本账簿,记的是……”   话音戛然而止。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贾庸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容玠。   皇帝在刘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追问道,“账簿上记的是什么?”   “……”   贾庸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容玠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一字一句缓缓道,“中丞大人,陛下在问你话,账簿上记的是什么。”   贾庸僵硬地移开视线,对上了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   二人四目相对。   齐之远好似预料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贾庸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账簿上记载的,是,是齐大人与骑鹤馆的……财物往来……”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甚至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容玠立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双手呈上,嗓音如出鞘的长剑,锋芒毕现——   “陛下,臣以骑鹤馆总掌事裘恕私藏的账簿为证,弹劾汴京府尹齐之远,挟权谋私,勒索商户,以骑鹤馆之便广开贿道,鬻官敛财,坐地分赃!”   顷刻间,齐之远的脸色变得铁青。   就连楼岳也蓦地扣紧了龙头杖,目光如冷枪般袭向容玠。 第81章   “所以今日廷议, 容玠就会拿出你偷来的账簿,借机捅破骑鹤馆与齐之远的无耻勾当?!”   知微堂里,凌长风和苏安安正陪着苏妙漪推牌九。   听完苏妙漪的解释, 凌长风惊得回不过神。   苏妙漪“嗯”了一声。   那日在骑鹤馆禁室里,她偷偷溜进那上了锁的杂物间后, 就发现了裘恕藏起来的账簿——   账簿上竟然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笔经由各个商行贿赂给齐之远的贿金。以字画铺来说,何年何月何日, 谁买了哪幅字画,花了多少银钱,齐之远得多少、字画铺又分得多少, 都一一记录在册。   太清晰, 太明了, 太过铁证如山……   就像是老天爷知道她想要什么, 为了成全她,所以特意送到她面前的证据。   苏妙漪没有怀疑。   她觉得这多半是裘恕为了拿捏齐之远以备不时之需的把柄,只可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落到了她手里……   “那在小报上公开奏报, 大张旗鼓地给容玠送礼, 引来台谏官们攻讦……都是为了今日面圣拿出账簿?”   凌长风不解,“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因为楼岳。”   苏妙漪转着手里的牌九,“容玠难道没有同你说过,这些年,但凡是弹劾楼岳一党的奏疏, 几乎都不了了之, 甚至有些都送不到御案上?”   凌长风回忆了一下,似乎还真的听容玠提起过。   苏妙漪又道,“朝堂上遍布楼岳的爪牙, 若不像今日这般以身入局,齐之远的贪赃纳贿恐怕永远也不会被捅到明面上。可今日廷议闹得如此轰动,朝野上下、皇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容玠这时候拿出账簿,就算是楼岳,也很难大事化小,御史台也不得不彻查此事……”   凌长风恍然大悟,只觉得一切都通了。   苏安安仍是听不懂,可一张口,却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可姑姑,容玠的盘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就能配合他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两句话,没将苏妙漪问倒,倒是在凌长风的心里狠狠插了两把刀子。   “……”   凌长风神色复杂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抬手用木牌在苏安安脑袋上敲了一下,“因为我有脑子,够聪明!”   苏安安悻悻地捂着脑袋,又问了一句,“所以今日廷议之后,裘家就彻底完了么?”   苏妙漪面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半晌才轻飘飘地挤出一个字,“嗯。”   苏安安垂眼,遮掩了眼底的忧虑。   三人心事各异地推着牌九,忽然间都沉默了,屋内只剩下木牌噼里啪啦的声音。   与此同时,垂拱殿内也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哗哗声响。   皇帝脸色难看地翻看着账簿,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才怒不可遏地一扬手,将账簿摔了下来,刚好落在楼岳的太师椅边。   “齐之远,你好大的胆子!”   齐之远扑通一声在殿前跪下,垂死挣扎地喊冤道,“陛下,臣是冤枉的,臣与骑鹤馆素来都是公事公办,绝无私交……”   他蓦地看向一旁的容玠,目眦欲裂,“这账簿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捏造证据……”   “账簿是真是假,口说无凭。”   容玠打断了齐之远,“只要搜查齐府,看看齐大人的家藏能不能与这账簿上的字画、瓷器对得上,一切自能见分晓。”   齐之远抱屈喊冤的声音戛然一滞。   容玠的“琉璃笔架”不翼而飞,可他的那些字画玉器却还好端端地藏在府里,若真查抄,绝不可能躲得过……   “陛下,臣府中的确有些字画……”   齐之远只觉得头皮发麻,浑浑噩噩道,“可臣素来喜爱字画,所以才会拜托裘恕的字画铺替臣搜寻,可最后臣都付了银钱,没有少一分一厘……”   “齐大人喜爱的岂止是字画?这账簿上记载的,除了字画,还有玉器、藏书,甚至还有女子的裙裳首饰。齐大人的喜好,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齐之远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况且官商来往,理应洁身自好、杜弊清源。只要互通钱财,无论价值几何,都应作贪墨罪论处……”   容玠看向僵在一旁的贾庸,“中丞大人,你方才说过的话,我记得可是一字不差?”   “查!”   御座上,皇帝一改方才的有气无力,甚至没有过问楼岳,便斩钉截铁地下了旨意,“将齐之远、裘恕,还有骑鹤馆内一应涉事人等,全部羁押候审!谏院右司谏容玠,弹劾有功,即日起调入御史台,升任侍御史,负责齐之远一案!”   容玠跪下谢恩,“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望。”   “……”   楼岳垂眼,神色阴沉地望着容玠。   不止是他,还有这垂拱殿内的所有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道叩谢圣恩、脊梁笔挺的背影上。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看似围剿容玠的廷议,竟然是为齐之远精心设下的圈套。而也是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跪在殿中央这个身着深绿官袍的,并不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六品司谏……   他还是容玠。   是祖上三代宰辅、被上任首相容胥亲自教养的容氏嫡子容玠。   ***   “东家!”   知微堂里,杂役匆匆跑了上来。   苏妙漪算算时辰,应是廷议有了结果,立刻将手里必输的牌给推了,迫不及待地起身迎过去,“如何?”   “东家,是裘家的人来了。”   苏妙漪一愣。   “苏娘子。”   来的人是辛管事。   一对上他那张天生兴师问罪的脸,凌长风和苏安安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第一反应便是苏妙漪偷账簿的事被发现了。   “东家让我来送样东西。”   辛管事朝身后招招手,两个下人就端着个足足有四尺长的盒子走上前来,放在了苏妙漪的桌案上。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那长盒上,“这是什么?”   “苏娘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   苏妙漪还未碰到盒盖,却被凌长风拦下。   凌长风拦在苏妙漪身前,警惕地伸手,将盒盖一掀,飞快地收回手,就好像里面会窜出什么毒蛇暗器……   然而都不是。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簇新的鱼竿,手柄上还镶嵌着珠玉,尾部刻着苏妙漪的“漪”字。   苏妙漪神色顿滞,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东家说娘子如今的钓技已经有所长进,该配上一根这样的鱼竿,往后再与人谈生意,便不会怯场了。”   苏安安和凌长风哑然,纷纷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杵在桌案前,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根鱼竿。   正当她出神时,杂役又风风火火冲了上楼,与离开的辛管事一行人擦肩而过,“东家,廷议有消息了……”   苏妙漪蓦地转头。   杂役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容大人升官,齐之远下狱。还有,骑鹤馆被查封!裘老板和骑鹤馆的其他行首都被官差带走了!”   苏妙漪攥紧的手骤然一松。   “成了、成了……”   在凌长风又惊又喜的嚷嚷声里,苏妙漪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心情并不像预想中那般激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竟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背着苏积玉、偷尝他杯中酒时的情形。   舌尖初碰时是甜丝丝的,可一经咽下,整个喉咙却都烧了起来,烧得她悔不当初,即便如此却还固执得不肯服输,连最后几滴都不肯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天色将晚时,垂拱殿廷议的结果传遍了汴京城。   百姓们议论纷纷、成群结队地来看热闹,各大商铺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骑鹤馆被查封,于京都的各大行当而言,无疑是天塌地陷的灾祸。   这一晚,不断有行首被官差押去诏狱问话,就连苏妙漪也因诗集和书舍被牵连,不得不去诏狱走了一遭。   诏狱内烛影绰绰,人声嘈杂。苏妙漪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狱卒将她带到了刑讯的囚室。   看清囚室内坐着的人是谁,苏妙漪的步伐一顿,竟是停在门口不愿进去,磨磨蹭蹭地问道,“……就不能换个人审我么?”   身后的狱卒也懵了,看看囚室内新上任的侍御史,又看看苏妙漪,半晌才挤出一句,“这桩公案已全权交给容大人负责。”   言下之意就是,今夜的诏狱,新任侍御史一手遮天。   “你先下去吧。”   容玠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狱卒当即便要退下,苏妙漪却一下警惕地绷直了身子,抬手指向那狱卒,“就站在这儿!不许出去!”   狱卒僵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容玠。   黑暗中传来一声自嘲,“就这么怕和我待在一起,我岂是洪水猛兽……”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苏妙漪脑海里就呼啦啦地涌现出那些在暗室里被强硬桎梏的记忆,呼吸顿时一滞,恼羞成怒地脱口而出,“难道你不是?!”   囚室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好一会儿,容玠才再次出声,“此乃诏狱,你拿我当什么人?”   苏妙漪:“……”   他们二人的对话狱卒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猜出这些话是自己不该听的。趁苏妙漪语塞时,飞快地退了出去。   苏妙漪在门口踟蹰了片刻,还是只能走进囚室,在离容玠十步开外的椅子上坐下,语调恭敬而生疏,“容大人,审吧。”   囚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容玠的嗓音低沉而危险,“苏妙漪,你言而无信。”   苏妙漪暗自咬牙。   她知道,容玠指的是当初在密室里,她说只要放她出去,她就会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扭头又搬去修业坊的事……   “容大人捉拿我来诏狱,就是为了审问这些?”   苏妙漪蹙眉,开始怀疑起容玠的用心。   容玠沉默着坐在暗处,定定地看了苏妙漪片刻。再出声时,声音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骑鹤馆的人都被叫来问话,若是独你一人不来,定会惹人嫉恨。”   “我都将他们的老底给掀了,还怕这点嫉恨?”   “你揭发裘恕虽有功,可传出去名声却未必好听。况且此案牵扯的商户众多,若让他们知道是你捅破此事,定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于你往后行商无益。”   顿了顿,容玠低声道,“我已吩咐过了。对外就说,是我收买了骑鹤馆的仆役,这才拿到了裘恕和齐之远的罪证。你不过是代为转交,对账簿、贪墨一无所知。”   “……”   苏妙漪微微一愣。   容玠能为她想到这个地步,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可这样真的有用么?   就算旁人不清楚账簿从何而来,可裘恕这个当事人却心知肚明。裘恕、还有裘家人,在经此一事后,怎么可能还会为了她的“前程”替她遮掩?怕是大肆宣扬还来不及。   她的沉默落在容玠眼里,便成了不欲与他多言。   容玠抿唇,起身离开囚室,“你在此处再待上半个时辰,然后让遮云送你回去。”   苏妙漪回过神,在容玠擦肩而过时叫住了他,“裘恕……会是什么下场?”   容玠垂眼看她,“你想让他什么下场?”   “……”   苏妙漪一怔,抬头撞进容玠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眸里,竟生出一种哪怕自己现在是要裘恕死,面前这人都会毫不犹豫递刀子的错觉。   她心里一咯噔,皱着眉移开目光,冷声道,“……大胤法度要他如何,那便如何。”   容玠离开了囚室。   苏妙漪独自坐在囚室中,耳畔回响着容玠离开前说的话。   “裘恕是骑鹤馆总掌事,他的字画铺又与齐之远瓜分了最多的赃款,所以刑罚一定最重……不过罪不至死,多半是流放。”   这半个时辰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苏妙漪甚至有些坐立难安。   时辰一到,果然有狱卒来放苏妙漪离开。遮云也已经候在诏狱外,不过因为凌长风也一直守在外头,所以便没有给遮云送她回去的机会。   “没事吧?”   凌长风不错眼地打量苏妙漪,“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不是说容玠负责这个案子吗,他难为你了?”   “……没有。”   苏妙漪闭眼靠着车壁,“只是累了。”   凌长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被官差带走后,裘家又派人来了知微堂,请你过去一趟……”   苏妙漪缓缓睁开了眼。   凌长风试探地问,“这几日汴京怕是不太平,你若不想见你娘,不如今晚就出城避一避……”   “我为何要避?”   苏妙漪看向凌长风,眼神里带着些锋芒。   凌长风哑然。   “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今日。若在这种时候,不能亲眼见到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模样,这些年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   苏妙漪冷笑一声,低声喃喃,“所以就算她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见她的……”   说着,她抬手叩了叩车壁。   “去裘府……”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一顿,改口道,“先回知微堂,再去裘府。”   ***   夜半更深,裘府里仍是灯火通明。   苏妙漪抱着白日里辛管事送来的鱼竿,在下人的引路下走进裘府。   她本以为外面不太平,裘府内也一定是人仰马翻。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裘府上下仍是处变不惊、有条不紊,和平日里并无不同……   苏妙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夫人,苏娘子到了。”   下人将苏妙漪带到了后花园。   临水的凉亭里,虞汀兰披着一袭深色披风,缓缓转过身来。粼粼水光和清冷的月色交错投落在她眼底,将她眼里的波澜起伏衬得格外清晰。   苏妙漪顿了顿,才走进去,将那呈装鱼竿的长盒放在了石桌上,“物归原主。”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   两双相似的眉眼再也没有半点温情,只剩下凛冽如刀的冷意。而同样是凛如冰霜,比起苏妙漪的漠然,虞汀兰又更多了几分寒心。   “怎么?目的达到了,便不再装了?”   虞汀兰问道。   苏妙漪掀了掀唇角,终于将这些日子伪装的那副恭敬乖顺的皮肉扯得稀巴烂,“陪你唱了这么久母慈女孝的戏码,裘夫人还嫌不够么?今日就算你想继续演,我也累了倦了,一天都忍不了了。”   “……是你盗取骑鹤馆的账簿,交给了容玠。”   “是。”   苏妙漪一口应下,没有丝毫迟疑。   虞汀兰眼底闪过一丝沉怒,“从出现在大相国寺,从你故意让我看到你挂福牌的那一刻起,你的目的就是将裘家置于死地?”   “不。”   苏妙漪动了动唇,轻飘飘地吐出一字。   虞汀兰眼眸里的怒意微滞。   下一刻,苏妙漪却歪了歪头,一边笑,一边眼睛极冷地盯着虞汀兰,“是从临安,从娄县,从你离开的那一日开始,我就发誓,要让你们二人遭到报应。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虞汀兰的瞳孔微微一缩,刚刚才被压下去的怒意又掺杂进了其他复杂的情绪,更猛烈地反铺过来,叫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怨我恨我,从未有一刻放下过……”   “我为什么要放下?”   苏妙漪敛去笑意,素来和婉的面容锋芒毕露,锐利得像是变了个人,“你凭什么叫我放下!”   看着那双最像自己的桃花眸喷薄出浓烈的怨恨,虞汀兰被深深刺痛,蓦地闭了闭眼,将苏妙漪的眼神隔绝,“我原本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在浴佛节之前……”   顿了顿,虞汀兰睁开眼,方才那一闪而过的脆弱已然不见踪影。   她死死盯着苏妙漪,“妙漪,你可以永远不原谅我,也可以一直恨我。只要你自己的日子过得顺遂,我远远地看着便安心了。我甚至已经打算离开汴京,永远不去打扰你……可我万万没想到,数年未见,你竟变得这般心术不正,敢在庙里妄言、敢在佛前做戏,满脑子都是旁门歪道!”   说着说着,虞汀兰眼眶便红了,她将当初在大相国寺看见的福牌拿了出来,朝桌上掷去。   那写着“无有灾咎、维康维寿”的福牌应声裂成了两半,其中一半从桌上掉落,砸在了苏妙漪脚边。   伴随着福牌的碎裂,虞汀兰也有些失控了,脱口而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玩弄人心……苏积玉怎么会将你养成这幅模样?!”   “虞汀兰!”   苏妙漪瞬间被激怒,音调一下扬起,尖锐地直呼其名,“你不配提我爹!当初是你先抛下了我们,是你让我从小没了娘,是你让我和我爹被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在临安城待不下去……我和我爹在娄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现在冒出来说他将我养坏了,养得不合你心意……你究竟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这一下,亭外候着的裘府下人都听见了,忍不住都纷纷转头,朝亭子里对峙的母女二人窥视了一眼。   察觉到众人的视线,苏妙漪眼睫一垂,蓦地掩去了眸中水光。迟来的狼狈和难堪叫她只想立刻逃跑,就好像自己身上的陈年伤口又被撕扯开,裸露在外,这几乎就等同于在人前示弱。   这不对……不对……   她来裘府,是为了挺直脊梁地宣战,而非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跪地乞怜……   “妙漪……”   虞汀兰僵立在原地,张了张唇,可唤了她一声后又没了声响,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喉咙。   半晌,她才艰难出声,“你恨我,报复我一人就够了……为何要针对他?”   “……”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   虞汀兰的嗓音变得沙哑,“从你来汴京的那一日起,他替你撑场面,教你钓鱼、教你打马球,教你如何在汴京站稳脚跟……你想要入骑鹤馆,他就帮你扫清障碍,哪怕知道你和凌长风的婚约不过是做戏,他也成全你……妙漪,你要什么他就给了你什么,他没有任何地方对不住你,你却利用了他对你的信任……”   夜风拂过,凉亭内倒映着的水光泛起清涟,又归于死寂,恰如苏妙漪此刻的心境。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母亲竟还只记着要为裘恕鸣不平……   目光落在那鱼竿盒上,苏妙漪双眸黑沉沉的,又恢复了最初的漠然,“究竟是我忘恩负义,还是你虞汀兰是非不分?”   “……”   “是他裘恕贪赃行贿在前,我可有污蔑他一句、陷害他一桩?”   苏妙漪怒极反笑,“只是收集他的罪证,将他做过的事曝露人前,揭穿他伪善的真面目,这便叫做害他?”   “……”   虞汀兰神色复杂地望着苏妙漪,半晌才闭了闭眼,往后趔趄一步,扶着石桌缓缓坐了下来,似是疲惫到了极限。   苏妙漪知道自己赢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汀兰,以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可惜的是,心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畅快。   失落之下,苏妙漪生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她赢得还不够多,是因为虞汀兰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虞汀兰应该痛哭流涕,应该悔恨不已,至少要像当年她在码头亲眼看着他们离开时那样狼狈,那样可怜……   “裘夫人,时候不早了。与其与我辩驳这些,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不是么?”   怀揣着最大的恶意,苏妙漪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言语如刀,刺入血肉。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裘家完了,趁着火还没烧到你身上,把能带上的金银财帛都带上,收拾收拾……”   “准备改嫁吧。”   轻飘飘的最后五个字,却如雷霆,如罡风,顷刻将虞汀兰的防线摧毁。   她蓦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苏妙漪,脸色白得骇人,连唇瓣都在颤抖。   苏妙漪移开视线,低身拾起那碎裂在地的福牌。也不知是幸灾乐祸更多,还是期望更多,她丢下了最后一句。   “可要逃得越快越好啊。”   就像当初头也不回地逃离她和苏积玉一样。   苏妙漪从亭中离开。走到水边时,随手一扬——   “咚。”   “咚。”   两声闷响,福牌落水,激起满池涟漪。 第82章   齐之远的贪墨案原本牵连甚广, 没个一年半载都很难彻查到底。可就因为裘恕那本账册,再加上办案的人是容玠,没过几日, 这桩公案竟是就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甚至账簿上有些奇珍异宝,还牵扯到了梁王。不过梁王一口咬死自己对齐之远和骑鹤馆的勾当一无所知。尽管他撇得干干净净, 可毕竟那些东西出现在了梁王府,所以还是落了个禁足府中、静思己过的下场。   而针对其他人的刑罚, 皇帝也是连发数旨。齐之远最后还是保住了一条命,不过所有家财都被充入国库。而朝中那些通过骑鹤馆向齐之远行贿的官员,革职的革职, 除名的除名。现如今, 只剩下骑鹤馆里的那些行首们, 还被关押在诏狱中等候发落。   其实容玠早就递了折子, 并在其上草拟了对裘恕等人的判罚,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奏折竟是被留中不发, 迟迟没得到皇帝的首肯……   “诸卿还有何事启奏?”   许是除去了齐家这个祸患, 御座上的皇帝似乎精气神好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喜, 刘喜会意,刚要宣布散朝,一道身穿绯红官袍的身影却从队列最后站了出来。   “陛下,臣还有本要奏。”   皇帝眯了眯眸子,见站出来的是容玠, 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还是为了贪墨案一事?”   “是,陛下。”   容玠垂首道,“此案受贿之人皆已伏罪, 可行贿之人却还被关押在诏狱中等候发落。此事不宜再拖延,还请陛下圣裁。”   “嗯……”   皇帝似是觉得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欲言又止,“你上的折子,朕看了。对首犯施以流放之刑,从犯施以杖刑……但朕以为,这刑罚过重了。”   容玠顿了顿,“微臣请旨。”   皇帝沉默片刻,“裘恕等人虽行贿分赃,但不过是一介商贾。商,无官不安。齐之远身为汴京府尹,统管京都数百行,商户们无不惧他官威。朕看过了骑鹤馆等人的供状,都是受齐之远恐吓胁迫,才会替他开贿路、传赃物……”   听出皇帝言语里的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之意,朝臣们面面相觑,就连站在殿侧的端王眼里也掠过一丝诧异。   容玠微不可察地皱眉,“陛下……”   皇帝并不看他,自顾自道,“且骑鹤馆总管汴京商行,若是一下将这些行首们都处置了,恐怕反而会引得京都动荡,百姓惶惶。大胤毕竟以忠厚开国,朕的意思是,小惩大诫,让这些商户追纳赃钱入官,再交上数倍罚金,此事便到此为止。”   追纳赃钱入官……数倍罚金……   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眼,端王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眸光顿时亮了,当即上前附和道,“父皇仁德,儿臣也以为,如此最好。”   端王明白了,容玠自然也明白了。   如今正值国库空虚、军饷吃紧,若能允许骑鹤馆的这些行首们用大半身家作“替罪钱”,换来从轻发落,他们乐意,国库也能充盈,前线更是能缓好大一口气……   圣心已定,容玠本该就此退下。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杵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在其他朝臣的附和声里,皇帝神色松快了些,“既如此,便拟旨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皇帝。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不动声色地朝他使眼色,可容玠却视若无睹,执意进谏。   “陛下,贪墨之罪,祸患无穷。若想要严肃官规,吏治清明,贪赃者该严惩,行贿者亦该施以重典。若用区区替罪钱,便能越过大胤法度,往后怕是还会有更多商户明知故犯,利诱朝臣。届时,贪腐之风蔓延……”   顿了顿,容玠一字一句沉声道,“行贿者不尽,贿道不堵,则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永不除也!”   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   知微堂。   苏妙漪在二楼抄着书稿,可这几日她总是心不在焉,书稿抄几句就错一个字,只能不断地揉皱了重写。   等苏安安“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时,桌上和地上已经多了不少被攒成团的废稿。   “如何?宫中有消息了?”   苏妙漪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   苏安安气喘吁吁,激动地说话都有些不连贯,“皇,皇上敕令骑鹤馆内的涉事商户,三日内将账簿上所有的贿款尽数上缴。”   苏妙漪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苏安安的后话,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呢?除了上缴贿款,还有呢?”   “……上缴贿款,再附上三倍罚金,便一切都不再追究了。”   苏妙漪面露震愕,“包括裘恕?”   苏安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妙漪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这是官商勾结的贪墨案!数以万计的贿款,铁证如山,在廷议时被揭发,满朝皆知、全城皆知!这样竟也能用钱消灾?!”   她的声音失了控,苏安安吓得缩了缩肩,声音轻若蚊蝇,“听说诏狱已经放人,骑鹤馆也已经解封……”   话音未落,苏妙漪便径直越过她,飞奔而出。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着急地跟出来,却已经不见苏妙漪的身影,再往窗口一探,就见一道窈窕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头翩然而去。   苏妙漪赶到骑鹤馆外时,街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群官差将贴在骑鹤馆外的封条撕下,扬长而去。   “太好了……”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骑鹤馆解封,裘大善人应当是没事了。”   “陛下既然没追究,想必是已经将整个贪墨案查清楚了吧。看来什么贪赃行贿都是谣传,我就说裘行首并非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   “是啊,裘行首做了那么多善事,这些年咱们都有目共睹,就算是与那位齐大人有什么牵连,恐怕也是被迫的……”   又是不少人随之附和。   苏妙漪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细长的指甲几乎要攥破掌心。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竟会以今日这种结局收场。   她自以为闹得地覆天翻,斗倒了齐之远,可谁曾想最大的帮凶裘恕却毫发无损,不仅没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甚至就连声名都纤尘不染,仍是人人赞誉的“裘大善人”……   为什么?   凭什么!   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些什么,被苏妙漪一把抓住。   数以万计的贿款……   三倍罚金……   以钱消灾……   苏妙漪神色骤变。   仲少暄日日同凌长风叫苦连天,她怎么会忘了,国库空虚,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此时此刻,齐家和骑鹤馆缴纳的贿金,就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那是裘家的马车吧?”   人群中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苏妙漪霎时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裘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人群、驶过骑鹤馆……   从苏妙漪面前驶过的那一刻,恰好微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之人略显憔悴却晏然自若的侧脸。   裘、恕……   苏妙漪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后,退到了裘恕眼角余光无法看见的角落里。   裘恕无事、骑鹤馆无事,这也就意味着过不了几日,她苏妙漪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们清算的对象!   「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裘家完了……」   「收拾收拾……准备改嫁吧。」   那日趾高气昂杀去裘府,羞辱虞汀兰的话仿佛在耳畔回响。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沦为笑柄的人竟成了她!   一时间,巨大的落差掀起巨浪,挫败感汹涌而来,将苏妙漪吞没……   从骑鹤馆离开后,苏妙漪就独自穿过街市,一路顶着大太阳,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她在修业坊租住的那间宅子。   刚走进巷口,她就看见宅子门口站着两个人影。高个的那个穿着一袭绯色官服,戴着直脚幞头纱帽,站姿却有些不稳,脊背也略微佝偻着,而身边矮个的那个则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撑着伞,遮去了刺眼的日光,也遮掩了二人的面容。   “……”   苏妙漪怔住,半晌才迈开步子,朝那二人走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纸伞抬起,遮云满头大汗的脸露了出来,“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苏妙漪皱着眉朝他身后看去,就对上了一张熟悉的、清隽如墨画的脸,只是此刻,那张脸过分的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恹恹的病气。   苏妙漪心口一跳,下意识问出了口,“……这是怎么了?”   容玠唇角紧抿,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搀着他的遮云着急道,“苏娘子,我家公子挨了廷杖,下了朝还不肯回去,急匆匆就来找你了。看在他一心向着你的份上,能不能让他进去说?”   廷杖……   苏妙漪沉默,幽幽地看了容玠一眼。   “遮云,莫要讨人嫌了。”   见她迟疑,容玠艰难地想要挪开位置,却不小心牵扯了伤处,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上沁出了几滴冷汗。她咬咬牙,到底还是开门侧身,“进来说。”   遮云松了口气,将容玠搀进了宅子,二人紧跟在苏妙漪身后,进了堂屋。   就在遮云到处寻找合适的坐具时,苏妙漪冷脸将一个厚实柔软的坐垫丢了过来。容玠微微一愣,看向苏妙漪,原本沉凝的眼眸也掀起了一丝波澜。   “多谢苏娘子!”   遮云喜出望外,赶紧接住那坐垫,将它放在了容玠身下,扶着他缓缓坐下。待容玠坐定后,遮云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正堂里只剩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   苏妙漪打量了一眼容玠,还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圈椅上,隔着半个正堂的距离,毫不客气地问他,“挨了打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你的伤。”   她今日的心情本就一塌糊涂,再加上已经与容玠捅破了窗户纸,所以说话再也没了顾忌。   容玠望着她,“你方才,可是从骑鹤馆回来?”   苏妙漪垂眼,拨弄着垂落在裙裳上的衣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容玠眉宇沉沉,“今日之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极力劝诫圣上,严惩裘恕等人,奈何圣心已决,执意要保下骑鹤馆……”   听他提起此事,苏妙漪心中那种憋闷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又翻涌了上来。她停下了拨弄衣带的动作,转而扣紧扶手,“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顿了顿,她又不由地看向容玠,“……你是因为这件事,才挨的廷杖?”   容玠避而不答,“经此一事,你与裘家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我不确定裘恕会不会对你出手,可你往后行事务必要小心……”   说着,他的眸光落在苏妙漪脸上,似是安抚,似是保证,“不要心急,来日方长。”   苏妙漪垂眼,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一颗心荡悠悠地沉入谷底。   连牵扯这么广的贪墨案都没能将裘恕拉下水,那还有什么事让他身败名裂?   怕是只有谋逆了。   见她不吭声,容玠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什么,却都是些叮嘱她如何度过这场风波的琐碎小事。   可这些事不用容玠说她也知道,苏妙漪此刻听不进去,也无心再听,终于抬眼看向容玠,出声打断了他,“容大人今日扛着伤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正堂里倏然一静。   片刻后,容玠才平静地出声,“来这儿,是因为想见你。带着伤来这儿,是因为只有苦肉计才能见到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苏妙漪眉眼间那点若隐若现的利刺霎时敛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自然和闪躲。   “你……”   她眉头蹙得更紧,欲言又止。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容玠说话何时变得如此直白,倒叫她有些乱了方寸。不过很快,她就平复心绪,移开视线。   “容大人有这个精力工于心计、揣度我这个小女子,不如还是管好自己吧。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低了下去。虽还是带着些刻薄的口吻,却轻飘飘的,就好似猫儿闹着玩时拍上来的一巴掌,既没露爪、也没什么力道,不痛不痒。   容玠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柔情,“好,往后我会小心。”   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她方才是在担心他似的……   苏妙漪眼皮一抽,有些坐不住了,仿佛挨板子的不是容玠,而是她。   正当她板起脸想要下逐客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凌长风匆匆冲了进来,急不可耐地张口就道,“苏妙漪,你肯定想不到……”   话音戛然而止,凌长风皱眉看向堂内的容玠,“你怎么在这儿?”   容玠不答话。   凌长风又看向苏妙漪。   见凌长风脸色不对,苏妙漪朝容玠开口道,“人也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让遮云进来,送你回去……”   容玠眼眸微垂,“你们之间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凌长风挺直腰杆,口吻里透着些耀武扬威,“我们未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哪个外人不识眼色、厚着脸皮非要听。”   容玠没反驳也没动怒,只是看向苏妙漪,“妙漪,我是外人吗?”   苏妙漪额角隐隐跳着疼。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时心软将容玠这厮放进来了,现在竟是赶都赶不走。   她看了一眼容玠白惨惨的脸色,到底还是将凌长风拉到一边,“究竟是什么事?”   凌长风压低声音,吐出二字,“裘恕。”   苏妙漪如今一听到裘恕两个字就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咬牙切齿地,“他能有什么事?连轰动全城的贪墨案他都能全身而退,还能有什么事?!”   “天大的事。”   凌长风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是兴奋,像是痛快,却又掺着些纠结和挣扎,纷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得他那张英俊的脸都扭曲起来,“是一个能叫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地的秘密。”   苏妙漪愣住,诧异地看向凌长风,一颗心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什么?”   凌长风咽了咽口水,却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而是忽然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踏云奇略》上架那一日,老许提起的闫氏后人吗?”   “闫睢的那个嫡孙,叫闫什么芥的?”   “闫如芥。”   凌长风颔首,盯着苏妙漪,“当年闫睢被发落,闫如芥逃出汴京城。江湖上发了悬赏令,闫如芥被各路人追杀,险些失了性命。九死一生活下来后,他被一户人家收留,从此改名换姓……”   苏妙漪原本还不明白凌长风为何会突然提起闫如芥,直到听到改名换姓四个字,才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什么。   她瞳孔微缩,与凌长风相视一眼。   “收留闫如芥的那户人家是个小商贾,闫如芥便开始学着经商,从字画生意到经营书院,再到茶楼酒肆,茶叶瓷器,如今,他已顶着另一个身份高居商户榜榜首……”   在苏妙漪越来越惊异的目光下,凌长风一字一句道,“苏妙漪,裘恕从前不姓裘。他姓闫,名如芥。”   闫、如、芥!   裘恕就是闫如芥!   苏妙漪僵在原地,消化着凌长风带来的这个足以叫裘家永远不能翻身的惊天秘密。   “你是如何知晓的?”   容玠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强撑着身上的伤走过来,蹙眉看向凌长风,“是查有实证,还是无凭无据……”   “我虽和裘恕有仇,但还不至于编这么脏的瞎话。”   凌长风脸色一沉,拿出当初从仲桓祠庙里带出来的三支香签,“其实早在仲将军祭日那天,我和仲少暄就在祠庙里撞见了裘恕,他也是趁着晚上无人的时候悄悄去祭拜仲将军。他不仅拜托住祠僧人替他寻仲氏后人,上的香也与所有人不一样。”   容玠伸手,接过那三支黑底印着金色经文的高香香签,细细打量着。   见状,凌长风冷嗤一声,“看什么看,你能认得?我可是暗中找人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这是……”   “这是岭南那边的香。”   容玠打断了凌长风,“罪孽深重之人为求赎罪,便会以此香祭灵。”   凌长风被堵得哑然片刻,才一把夺过那三根香签,继续道,“就是因为这三根香签,我才开始怀疑裘恕的身份。裘恕不是想找仲氏后人么,我便以此为饵,结果还真从祠庙的住祠僧人那儿查出了他的底细!”   苏妙漪盯着那三根香签,怔怔地听着他们二人说话,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颇觉讽刺地笑出了声。   裘大老爷,天下第一大善人,竟然是被视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闫家后人……   裘恕,裘恕,原来求的是这个恕……   她一边笑,一边拖着步子朝堂外走去,将凌长风和容玠都抛在了身后,还将守在外头的遮云吓了一跳。   苏妙漪自顾自回了屋子。   门一阖上,脸上那点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裘恕就是闫如芥,闫如芥化名成了裘恕。   凌长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能让裘恕永远不能翻身的秘密,什么慈幼庄的丑闻,什么向汴京府尹通贿,都远不如这个秘密来得更有冲击力!   刚好最近因为《踏云奇略》,百姓们缅怀仲桓的热情又空前高涨,若趁此时机将这个秘密宣扬出去,裘恕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汴京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淹死……   但这件事与通贿不一样。   通贿一案,裘恕和骑鹤馆是实打实地触犯了律法,她揭发他是为国锄奸、大义灭亲。可戳穿裘恕就是闫如芥的秘密,又意味着什么呢?   苏妙漪想着,表情变化竟越来越像凌长风方才进来那会,诡异得如出一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霍然起身,在靠窗的书案边坐下,提笔落字。   正如容玠所言,她与裘恕之间已彻底撕破脸,再无相安无事的可能。今日她若不出手,明日在裘恕的报复下,说不准连反击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况且,善恶到头终有报。   裘恕才刚在贪墨案里成了漏网之鱼,闫如芥的身份之谜就落到了她苏妙漪手里!这难道不是天命如此,要她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他应得的报应么?   思忖片刻,苏妙漪在纸上笔走龙蛇,转眼间就已经起草好了一份小报。   她将小报举起来,日光残照,将那纸页映得近乎透薄,上面洋洋洒洒的潦草字迹也尽显锋芒——   「偷天换日、改名换姓!」   「闫家子行善求恕,灵前空烧万炷香!」 第83章   苏妙漪沉吟片刻, 拿着小报转身出了屋子。   再回到正堂时,容玠和遮云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坐在院子里擦剑的凌长风。   凌长风抬头看她, “怎么样,想好了?”   苏妙漪一声不吭, 只是将那张写好的小报递了过去。   凌长风飞快地扫了一眼,点点头, 又将小报还给了苏妙漪,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挑了挑眉,“这手段可算不上光明磊落, 你不阻止我?”   “你能想到的, 总是比我想到的更多。既然还是决定这么做, 自有你的道理。我觉得我不用问。”   苏妙漪低垂了眼, 没说话,只是将那小报又叠起来,收进了袖中。   “苏安安呢?”   她忽地想起什么, “还在知微堂没回来?”   凌长风愣了愣, “苏安安不在知微堂……总之我在的时候她不在, 我还以为她在家里……”   苏妙漪抿唇,若有所思,“又不见了。”   凌长风嘶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也发现了,自从来了汴京, 苏安安就总是神出鬼没的。不过也是, 这汴京城里的吃食花样太多,她跟个填不满肚子的饕餮一样,能看得住就有鬼了。”   好半天, 苏妙漪才喃喃了一句,“是吗?”   话音未落,苏安安就捧着一袋蜂糖糕从外面回来了,对上此刻本不该出现在家里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嚼着糖糕的动作一僵,微微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姑姑?你们怎么回来了?”   “我就说她肯定是溜出去买东西吃了……”   凌长风一脸了然地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眯着眸子打量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抬手就掐住了苏安安白白胖胖的小脸蛋,“我把你的零用钱都克扣成那样了,你哪儿来的钱到处逛吃?”   “……”   苏安安心虚地直眨眼睛。   “是不是藏了私房钱?”   “没有……”   苏妙漪松开苏安安,二话不说开始搜身,苏安安被挠到了痒痒肉,又笑又叫,只能向一旁抱着手臂看热闹的凌长风求救,“凌长风,凌大哥……姑父!姑父救我!”   苏妙漪动作一顿。   凌长风先是错愕,不过反应过来后,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立刻上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孩子藏点私房钱怎么了,你非把她搜刮干净才罢休吗?”   苏妙漪扫了凌长风一眼,收回手。   不过手里已经没收了苏安安揣铜板的小荷包。那荷包上绣着个圆滚滚的小猪,还是容奚在集市上买了送她的。   “姑姑你还给我吧……”   苏安安还想踮着脚夺回自己的荷包,“你,你就把荷包还给我也行……”   苏妙漪倒出了荷包里的铜板,将空荷包还给苏安安。   苏安安伸手来接,苏妙漪却没有立刻放手,而是捏着荷包的系绳,郑重其事地,“苏安安,除了私房钱,你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苏安安一怔。   凌长风也诧异地看向苏妙漪,又转眼打量苏安安。   堂内诡异地静了片刻。   苏妙漪和苏安安一人捏着荷包的一端,将那上面绣着的小猪都扯得微微变形。   僵持中,苏安安摇头,“……没有。”   苏妙漪手指一松,放开了荷包,“那就好。”   凌长风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打圆场道,“有些饿了,今晚就在家里吃吧?我可以下厨。”   “你们吃吧,我还要去一趟知微堂。”   听得她要去知微堂,凌长风微微睁大了眼,“你不会是急着今日动手吧?”   “我只是去店里转一圈,没想做什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天色,“况且今日都什么时辰了,来不及刻最新的小报……最快也要明日。”   苏安安不解地看着他们,“什么最快要明日?”   苏妙漪没再回答,出门之前,她特意回了一趟屋子,将那份已经写好的小报用镇纸压在了桌案上,然后才离开。   ***   翌日。   苏妙漪正在知微堂楼上翻着账簿,忽然就听得楼下传来一阵叮叮当当、不寻常的动静,似乎隐约还有争执声。   她愣了愣,站起身,刚要下楼查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走了上来。   苏妙漪垂眼,只见缓步走上来的竟是裘恕!   一改昨日刚从诏狱出来的疲惫憔悴,裘恕又变回了那个锦衣玉袍、沉稳威严的骑鹤馆总掌事。   只是比起往日的温和慈爱,今日他难得没露出什么笑意,眉目间透着一丝锐利和冷沉。   苏妙漪预料到什么,却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直直望向他,没有丝毫要退避的意思。   裘恕走上来站定,视线却落向苏妙漪身后,“裘某今日有些事要与苏老板商议,烦请诸位退避。若有未读完的书,可一同带走,一应花销由裘某承担。”   语毕,楼下又齐刷刷拥上来好几个裘家的护院,将二楼的客人们都客客气气地“请”了下去。   苏妙漪神色微沉,转身往扶栏下一看,这才发现整个知微堂都被裘家人清了场。   恰好凌长风今日同仲少暄出去了,店里只剩下老弱妇孺,苏安安和几个杂役都被牢牢扣押在一旁。   “裘行首这是想做什么?”   苏妙漪冷笑,“难道是因为不满前几日裘家被官府查账,便想将我这知微堂也给封了?”   裘恕没有应答,径直越过苏妙漪走进屋内,目光扫视一圈,似乎在搜寻什么。他身后,在书架、桌案上摸索着,最终落在了桌案旁的暗格上。   “裘恕!”   苏妙漪蓦地扬声,阻止了裘恕接下来的动作,“你终于懒得再装什么慈父,打算彻底暴露本性了是么?”   裘恕神色莫测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妙漪,我怎么对你,取决于你如何看待我。你若视我为父,我自会将你当做掌上明珠……”   说话间,他已经打开暗格,将苏妙漪昨日写好的那张小报取了出来,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角,“反之,若你执意步步紧逼,与我势同水火,我也只能将你视作仇敌。”   苏妙漪死死盯着火舌将那纸页上的字迹吞没,眸光飘忽不定。   裘恕手指一动,将那逐渐烧卷的残纸丢进了渣斗中。   “这小报的内容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你烧一张又有何用?”   苏妙漪讥讽道,“我还能再写无数张,刻无数张,足够汴京城人手一张,哦,不对,是整个大胤人手一张。”   裘恕转头看向她,口吻不明,“小妙漪,我就真的这么罪无可恕么?”   苏妙漪被他的眼神灼了一下,蓦地别开脸,不答。   裘恕沉默良久,才出声,“宣平六年,祖父被治罪。闫氏子孙,唯有我因年幼无知被赦免,可还是被江湖上下了追杀令,与我同行的闫氏旧仆皆因护我而死。还有些仆役早就离开了闫家,以为不会受闫家牵连,就仍留在汴京,谁想到我离开后,百姓们的怒火便转移到了他们身上,那些曾泼在我门前的粪水、丢在我身上的菜叶,也轮到了他们,其中有个被我母亲发卖的婢女,曾为闫氏奴的身份一宣扬出去,便被主家喊打喊杀地逐了出来,在一个夜晚不知被什么人欺凌至死,抛尸街头……”   苏妙漪无端打了寒颤,面上却不显,“在我面前说这些,难道是要我同情你可怜你,替你保守秘密?裘恕,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如此天真吧?”   裘恕终于转过身来,眸光沉沉地看向苏妙漪,“这句话,恰恰也是我想告诉你的。”   苏妙漪愣住。   “当年连身不由己的闫氏奴婢都会沦为众矢之的,如今呢?若你将裘恕就是闫如芥的事宣扬出去,定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被牵连进来……”   裘恕停顿了一下,又道,“首当其冲的,就是你娘亲。我知道,你或许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可不论你对她有多大的怨气,外人眼里,你与她就是血浓于水的母女,与我也是半路父女。妙漪,不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已经与我们密不可分。我是裘恕,你就是裘家大小姐,我若是闫如芥,你又岂能独善其身?”   屋内静了片刻,才传来苏妙漪的一声冷笑。   “危言耸听。”   “……”   “就依你所言,不论我心意如何,都已经上了你的贼船。可既然你的身份是如此大的隐患,与其等着有朝一日旁人掀翻了这船,倒不如我亲手点了这把火,还能占个摘奸发伏之功,与你们彻底撇清关系!”   裘恕抿唇不语,眉心蹙成了川字。   自来汴京之后,苏妙漪还是第一次看见裘恕露出如此冷冽的神情。她总告诉自己,裘恕那副慈眉善目、温和退让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是假的,可裘恕的真面目究竟如何,其实她也不清楚,她也好奇……   “所以裘行首,你的秘密已经守不住了。除非……杀了我,杀了凌长风,还有所有知情的人。”   预料中的勃然大怒或是阴鸷戾气都没有出现,裘恕反而缓缓舒展了眉头,静静地望向她,眼底深不可测。   “妙漪,你好歹也唤过我这么多日的世叔,今日我便教教你。杀人灭口,不过是一场看似一劳永逸,实则后患无穷的骗局。想要叫人守口如瓶,只消找到她致命的弱点,便能稳操胜券……”   听到这儿,苏妙漪已经皱了眉,心中有些不安。   而下一刻,看清裘恕从袖中拿出的一枚扇坠,她的脸色倏然变了。   这是她小时候送给苏积玉的生辰礼。苏积玉这些年一直带着,从未离过身……   一瞬的惊愕后,苏妙漪反应过来,蓦地冲过去夺过那扇坠,怒不可遏地,“你对我爹做了什么?!”   裘恕将那扇坠还给了苏妙漪,语调缓缓,“裘某能有今日,绝不是只靠仁慈良善,定然有自己的手段。”   “……闫贼之后,岂有善类!”   半晌,苏妙漪才咬着牙根挤出这么一句。   裘恕背对着她,身形一僵。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带着护院离开。此后,整个知微堂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苏妙漪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耳畔还回响着裘恕最后的警告——   “积玉兄如今平安无事,可若你再轻举妄动,那裘某就说不准了。至于何时能让你们父女团聚,那并不在我,而在你。小妙漪,何时你能让我放下戒心,相信你会将这份小报的秘密烂在肚子里,积玉兄自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   苏妙漪咬牙,手中死死捏着扇坠,掌心被硌得生疼。   她并非没想过裘恕会如何应对,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得到消息,这么快就将苏积玉的性命攥在手里……   她眸光一闪,忽地朝掩合着的屋门看去,“进来。”   门外之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走了进来。   “姑姑……你没事吧?”   苏妙漪看着走到近前的苏安安,“我没事,可我爹有事,他落到了裘恕手里,可能连命都快没了。”   苏安安睁圆了眼,似是惊讶,又似是怀疑。   苏妙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一早就知道,裘恕在我身边安插了他的人,我一直觉得这个人是祝襄,包括那次在扶风县,我也以为是祝襄将慈幼庄的风声透露给了裘恕。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错了……”   “……”   “祝襄此刻远在临安,就算他是裘恕的人,也根本不会知道我写了一份什么样的小报,再去裘府通风报信。能做到这件事的人,除了我自己,只有你和凌长风。而且遮云告诉我,你不止一次地去过裘府。”   苏安安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唇,刚要出声却被苏妙漪冷声打断。   “苏安安,你现在每多骗我一句,就等于拿刀子捅苏积玉一刀。你想好了再说话!”   伴随着苏妙漪冰寒的叱声,苏安安肩膀略微缩了一下,攥着衣角的手也猝然收紧,俨然一副紧张到了极致的模样。   她嗫嚅着唇,垂死挣扎似的唤了一声,“姑姑……”   见她还不肯说实话,苏妙漪径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凑到自己鼻前,只轻轻嗅了一下,眼底的寒意便彻底凝结,“昨晚我出门去知微堂之前,在小报上洒了些蜜粉。这蜜粉的香气三日之内不会散去,此刻就沾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苏安安瞳孔微缩,抽回自己的手,闻了闻,果然闻见些许若有若无、不易察觉的蜜粉香气。   她眼睫一颤,本就泛白的脸色顿时变得灰败,最后一丝想要辩驳的念头也被彻底打消。   哑然半晌,苏安安只能讷讷地说一句,“姑姑,对不起……”   这便是什么都承认了。   一时间,苏妙漪只觉得四肢冰凉,浑身流动的血液都变得滞缓,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铺天盖地罩下来,让她眼前甚至浮起了重重黑影,将苏安安那张充满歉疚的稚嫩脸庞都扭曲成了丑恶而狰狞的鬼影……   怎么会是苏安安?怎么偏偏是苏安安呢?!   除了祝襄,她甚至连凌长风都怀疑过,却怎么也没想到,“叛徒”竟会是她一手带大的苏安安!   “为、什、么?”   再开口时,苏妙漪甚至尝到了齿根蔓延开的血腥气,“我和我爹哪里亏待了你,竟逼得你吃里扒外、成了裘恕的走狗?!”   苏安安低垂着眼,连连摇头,哑声道,“你们待我很好……姑姑,我做这些事,绝不是想要害你们……可裘老爷于我有恩,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害了他……”   “有恩?”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因为你曾在他名下的慈幼庄待过那么一段时日,你就将他视作恩人,那我和我爹养了你这么多年又算什么?至亲与恩人孰轻孰重,苏安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这话却像是戳中了苏安安的痛处。   她蓦地仰起头,红通通的眼睛里已经漫上一阵水气。她动了动唇,宛如被人扼住了咽喉,艰难地一字一句道,“姑姑……如果可以,我也想与你、与三叔公是至亲……可是……我不姓苏,我从来都不是苏家人……”   甚至,她能成为苏家人,都是仰赖裘恕……   苏妙漪眉眼间的如晦风雨忽地停滞了一瞬。   “你在说什么?”   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盯着苏安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姑姑,你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我曾被我爹遗弃在慈幼庄门口,过了好一段时日才被他找回去……”   苏安安不敢直视苏妙漪的眼睛,“其实,我不是被遗弃的,更不是苏家的女儿。十年前我们乡里闹了一场饥荒,全家人都饿死了,只剩下一个我。那时我也快饿得没气了,险些沦为同乡人的口粮,多亏裘家赶来赈济施粥,才将我从石臼里救下来。裘老爷见我奄奄一息,怜我年幼孤苦,请了大夫替我续命,还亲自将我送到了慈幼庄……从那一日起,我就是裘家慈幼庄里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女……”   “不对,这不对……”   苏妙漪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喃喃自语,“若你是慈幼庄收养的孤女,为何会被你爹带到娄县,带到我爹面前……”   苏安安咽了一下口水,咬咬牙,终于吐出一句,“是裘老爷的安排。”   “……”   “五岁那年,裘老爷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来了慈幼庄,说要挑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孩。裘老爷选中了我,将我带出慈幼庄。后来我才知道,他挑的不是合那个男人心意的女儿,而是合另一个人心意的玩伴……”   苏妙漪眸光微缩,“玩、伴?”   苏安安用力地点了点头,重复道,“玩伴。裘老爷说我天真痴傻、愣头愣脑的,能讨姑姑喜欢。所以才给了那个男人不少银钱,让他将我带去娄县,带到姑姑身边……”   苏妙漪怔怔地盯着苏安安,眼里的怒意就好像已然烧尽的焰火,只剩下一片黑漆漆的枯焦,充斥着茫然和自嘲。   原来从头至尾,“苏安安”这个人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一个裘恕挑选出来的、为了讨她欢心的“玩伴”……   原来从十多年前,裘恕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将一颗钉子埋在了他们身边,可她却浑然不知,只可笑地防备着一个祝襄……   苏妙漪的目光在苏安安脸上逡巡着,就好像一把冰冷而锋利刮骨刀。   她认识的苏安安从来没心没肺,脑子里好像只能装得下吃食,再装不进别的。她还从未见她如此条理清晰地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一时间苏妙漪都在怀疑,苏安安从前的模样是不是都是装出来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苏安安从来到汴京的那一刻起,就猜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在多少个噩梦里,她已经向苏妙漪坦白了无数次,所以这番话几乎是已经刻在了心里。   梦里,苏妙漪什么反应都有。时而勃然大怒,时而冰冷漠然,时而动刀动剑,连见血都是有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觉得苏妙漪的眼睛里还多了些她在梦里未曾见过的情绪……   那情绪让苏安安心慌,她笨拙地解释道,“姑姑,裘老爷是个好人,他真的从没想过要害你和三叔公,他将我送去娄县之前,也只是让我陪着你,他说只要你见了我能开开心心的,便算是我在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够了!”   苏妙漪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真的只是陪着我吗?他裘恕会这么好心吗?那你逢年过节送往汴京的家书又是什么!”   苏安安忽地说不出话来。   “那一封封寄给楼外楼的家书,不是寄给你那个便宜爹的,都是寄给裘恕的,对吗?这些年我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你通通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裘恕和虞汀兰。还有慈幼庄的事和这次小报的内容,你每次都在苏家和裘家之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裘家……”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敢说裘恕派你来别无所求,只求我能快乐,你怎么还能说出玩伴两个字?!”   苏妙漪咬紧牙关,刻薄而残忍地挤出最后一句——   “苏安安,你明白吗?   “你根本不是什么玩伴,你就是个奸细。” 第84章   苏安安浑浑噩噩地从知微堂内走出来时, 耳畔就一直盘旋着苏妙漪掷地有声的“奸细”二字。   她不明白……   裘恕是好人,姑姑也是好人。   她帮一个好人关心另一个好人,阻止一个好人伤害另一个好人, 真的做错了么?   “安安。”   正失魂落魄时,一个唤声传来。   苏安安恍然抬眼, 就见不远处,裘家的马车并未离开, 而是停在那儿。   车帘掀开,裘恕就坐在里头,朝苏安安招手。   “……”   苏安安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马车跟前。   裘恕垂眼看她, 叹了口气, 伸手拍拍她的肩, “好孩子, 跟我回裘府吧。”   苏安安肩膀颤了颤,转头朝知微堂楼上看去,却见窗户紧闭。   她是个奸细, 是个叛徒。而苏妙漪, 从来不会容忍背叛……   好一会儿, 苏安安才收回视线,眼睫一垂,眼里的湿意化作一串小泪珠滴了下来。她低着头,泪珠直接砸在了自己的鞋面上,甚至没有在脸颊上留下泪痕, 抬头时都看不出哭过。   知微堂楼上, 苏妙漪将窗户推开一道缝时,就看见苏安安上了裘恕的马车。   随着一声马嘶,马车缓缓驶离。   苏妙漪神色冰冷, 扣在窗沿的手收紧,涂着蔻丹的指甲“啪嗒”一声折了。   “裘恕封了知微堂?”   容玠挨了廷杖在家休养,听完遮云的回禀,眉峰不由拧紧。   “是啊,裘恕带着一群人闯进了知微堂,将里头的客人都逐出来了,还关了店门。外头的路人不明所以,都围在门口议论,场面闹得着实难看。”   遮云一边递上药碗,一边向容玠细说今日状况,“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裘恕就带着人离开了,奇怪的是,苏安安也跟着出来了,还上了裘家的马车……公子,你说这苏安安为什么会跟裘恕一起走呢?”   容玠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没回答,“她呢?”   遮云反应了一会儿,“苏娘子吗?裘恕他们走了没多久,苏娘子就也回家了。不仅她回去了,整个知微堂也闭店歇业了,就连每日必出的知微小报,今日也没了。”   “……”   见容玠迟迟没有接过药碗,遮云诧异地抬眼,试探地唤了一声,“公子,该喝药了。”   容玠回神,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空空如也的药碗被搁下。   容玠嗓音沉沉地吩咐了一句,“三日内,我要知道苏积玉的下落。”   遮云面露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只应了一声是。   ***   知微堂的店门一关,竟然就是整整三日。知微小报也连着停更了三日,叫不少已经习惯每日买上一份小报的人都着急起来。   炎天暑月,暴雨前的浓云笼罩在汴京上空,闷热的空气陷入凝滞,连一丝风都没有。   凌长风抱着手臂站在院子里,都觉得喘不过气,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他望向对面紧闭的屋门,眉头紧蹙。   苏妙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已经消沉了足足三日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终于迈步朝苏妙漪的屋子走过去,在门上敲了敲,“苏妙漪?”   不出意外,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一次,凌长风没再转身离开,而是直接抬脚将门给踹开,闯了进来。   屋外天色阴沉,屋内也光线昏昏。   凌长风的视线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才在窗边的书案下瞥见了一片曳地的裙角。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就见苏妙漪闭着眼靠在躺椅上,她墨发披散,又穿着一袭黑色宽袖纱裙,整个人一动不动,几乎与屋内的暗影融为一体。   凌长风走到跟前,才看清苏妙漪的面容。她唇上没什么血色,可脸颊上却染着两片不大正常的红云,两弯秀眉也难受地蹙成一团。   凌长风心里一咯噔,连忙低下身,唤了两声苏妙漪,又将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果然触到了略微发烫的体温。   “苏妙漪?苏妙漪!”   苏妙漪眼皮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迷迷糊糊地看向凌长风,眼底都是红的。她嗫嚅着唇,像是想要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   眼见着她唇上都已经干得出现了裂纹,凌长风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倒了杯凉水,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将苏妙漪搀起来。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让苏妙漪倚靠着他的肩,将茶盏递到她唇边,一点点倾斜,“快喝点水……”   许是烧得有些糊涂,苏妙漪虽行动迟缓,可听到什么便做什么,乖乖低头将那凉水饮得一干二净。   凌长风握着茶盏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随即便将茶盏搁在一旁的书案上,“你怎么病成这样也不叫人……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语毕,他就想扶着苏妙漪靠回去,可衣袖却被牵住。   “我不要大夫……”   苏妙漪终于出声,虚弱的声音里破天荒带了些孩子气,“我只要我爹……”   凌长风哑然。   短暂的寂静后,苏妙漪也逐渐从混沌中清醒,寻回了神志。她缓缓松开凌长风的袖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口吻,“不用请大夫,我没事……”   她强撑着想要坐直身,凌长风却僵硬地揽住了她,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抚道,“我们如今知道裘恕就是闫如芥,他虽不会放了积玉叔,但也不敢伤了积玉叔……你放心。”   苏妙漪低垂着眼,“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   顿住,她眉头皱了又松开,复又皱起,半晌才自暴自弃地将脸别到一旁,“算了,你不会懂的。”   “我为何不懂?”   凌长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心中没那么想揭发裘恕,如果你想,就不会用那份小报试探苏安安。你一念之差放过了裘恕,却也从此失去了苏安安,还让积玉叔也身陷险境,所以你觉得自己做错了……我说得对吗?”   “……”   苏妙漪转过脸来看向凌长风,眉眼间有些错愕。   见她这副模样,凌长风便知道自己说对了,他罕见地叹了口气,“苏妙漪,你不是没用,更不是愚蠢,你只是善良。而善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凌长风,蕴积了好几日的情绪本就被生病放大了几倍,终于在这一刻被扎破,伴随着眼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凌长风说得没错,如果她没有纠结,如果她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将那份小报发出去,如果她没用那份小报试探苏安安,那便不会落得今日的局面。   她给裘恕留下的那一丁点余地,却叫他反咬一口、将自己逼入绝境,而刺向关键一刀的人,偏偏是苏安安,是她视作至亲的苏安安……   来汴京之前,她分明是那样的矢志不移,可怎么还是会被久违的母爱和裘恕营造出的温情假象所动摇。   只要这么一想,苏妙漪就愈发觉得自己对不起苏积玉,眼泪流得更凶,沿着面颊滴落的泪水甚至将她垂在身前的袖袍都打湿了。   凌长风手足无措,既想让苏妙漪有所倚靠,又想找个帕子来。最后只能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泪,一边还绞尽脑汁地想着宽慰的话,“其实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至于苏安安……我娘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你如何待人,是你的事,别人如何待你,是她的事。别为旁人的错伤心难过……”   凌长风说了什么,苏妙漪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可他碎碎念的声音始终在耳边,到底还是缓解了她此刻的孤独,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妙漪!”   忽然间,一道与凌长风截然不同的嗓音遥遥传来。   苏妙漪打了个激灵,蓦地攥住了还在她面前晃动的手,“爹……我听见我爹的声音了……”   凌长风没留意,只以为她病得出现了幻觉,担心地,“我还是去找个大夫……”   “妙漪,妙漪!”   苏积玉的声音渐行渐近,这次连凌长风也听见了。   二人相视一眼,齐刷刷看向门口。   下一刻,一道石青色身影直接从被踹开的屋门外闯了进来,正是风尘仆仆、满脸沧桑的苏积玉!   “爹?”   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眸子里盈着的泪水都停住了。她忽地抬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给苏积玉吓呆了,急匆匆冲到跟前,扣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她烧红的脸,“你这孩子……脑子烧傻了?”   察觉到肩上真实的触感和温度,苏妙漪如梦初醒,骤然松了口气,一下扑进了苏积玉怀里,“爹!你不是我的幻觉……你是活着的……”   苏积玉愈发着急,“都说胡话了!”   他转头瞪向早就把位置让出来的凌长风,“你怎么能让她病成这样?!”   凌长风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积玉叔,你不是被困住了么?怎么逃出来,还找到这儿来的?!”   苏妙漪也反应过来,从苏积玉怀里退开,手里却还死死攥着他的袍角,眼眶通红地看向他。   “谁困住我?”   苏积玉却是一头雾水,“为什么要困住我?不是你们寄信回临安,说有要紧的事要同我商议,还特意派人接我来汴京的么?”   苏妙漪和凌长风皆是愣住。   “……接你的人呢?”   苏妙漪问道。   苏积玉回身,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一道清如雪鹤的白衣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对上那张同样沾着病气的俊容,苏妙漪瞳孔微微一缩,尚未来得及反应,凌长风震惊的声音已经自耳边响起。   “容玠?!”   容玠眸光幽沉,脸色甚至比那日刚挨完板子还要难看。他以手掩唇,轻咳了几声,缓缓走了过来,“往临安送信的人并非是我。我得到消息时,苏老板已经被那群人带到了汴京城外。直到刚刚,容氏的人才将苏老板从那群人手里救了出来,带到我那儿……”   苏积玉也懵了,一脸在状况外地看向容玠,“什么意思,路上的两拨人不是一伙的?接我入城的是你容家人,那把我从临安接来的又是哪家人?”   “是裘恕……”   苏妙漪终于将目光从容玠脸上移开,转向苏积玉,“他把你带到汴京来,放到自己眼皮底下,就是为了更好的控制我。”   苏积玉面露错愕。   父女二人说话,凌长风被赶了出来。他一边跨过门槛,一边还不忘将自己踹坏的门修好,阖上。   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容玠。   “……苏妙漪也没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吧,你怎么知道去查积玉叔的下落,还能这么快就把人拦截下来?”   凌长风心里不是滋味地瞥了容玠一眼。   容玠倚靠着廊檐下的栏柱,双眼微阖,“因为我有脑子。”   “你……”   凌长风大怒,可顾忌着容玠刚刚将苏积玉救下来的份上,到底还是将这口气憋了回去。他抚着自己方才给苏妙漪拭泪的袖袍,阴阳怪气地施了一礼,“那我这个做子婿的,该好好感谢内兄才是。”   一声“内兄”让容玠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落在凌长风微湿的袖袍上,眸光慢慢暗了下去,透出几分阴鸷。   屋内,苏妙漪将整件事告诉了苏积玉,从自己发现裘恕就是闫如芥的事,到裘恕利用苏积玉威逼胁迫她。   她本以为苏积玉听了这些,会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可苏积玉听到这些的反应,却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惊讶也是有的,可没有那么惊讶,也不止是惊讶。   苏积玉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就像是打翻了的颜料,各种色彩混合在一起,辨不出黑白。   “你是怎么知道,裘恕就是闫如芥的?”   沉默了半晌,苏积玉才问道。   聪颖如苏妙漪,这一句话便听出了其中端倪。这一下,反倒是她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你早就知道了?”   “……”   “……你早就知道。”   苏妙漪的口吻变得笃定起来。   苏积玉眼神闪躲,“这是极为隐秘的事,关乎裘恕生死,没有几个人知晓。你到底是听什么人说的?”   苏妙漪微微皱眉,还是答道,“是凌长风。他无意中发现裘恕在找仲氏后人。”   苏积玉若有所思。   见状,苏妙漪又攥紧了苏积玉的袖袍,锲而不舍地追问道,“爹,该你告诉我了,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口风这么严,一个字都不告诉我?你若早说了,我在临安的时候就就能将消息传得天下皆知……”   “不可!”   苏积玉忽然反应极大地阻止道,“妙漪,你不能做这种事,千万不能……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件事忘了……”   “为什么?”   苏妙漪不解。   顿了顿,她却想起什么,“裘恕知不知道你已经清楚他的身份?他是不是也用了什么手段,让你不得不保守秘密?”   苏积玉蹙眉,连连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就是趟浑水,咱们离得越远越好,更别说亲自去搅了……妙漪,这次你就听爹一句劝,别把裘恕的身份宣扬出去……至少不能从你这儿说出去。”   最后一句话更是没头没脑,叫苏妙漪心中起疑。   她不甘心,还想与苏积玉继续争论,苏积玉却用上了从前逃避问题的手段,谎称自己内急匆匆离开。   苏妙漪从躺椅上勉强起身,将窗户一推开,就见苏积玉的背影已经急如风火地消失在了回廊拐角。   “……”   她撑在窗沿上的手微微收紧。   不对。   太不对了。   苏积玉的话里处处透着古怪。   什么叫至少不能从她这儿说出去?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遮云的惊叫声中断了苏妙漪的思绪。   她后知后觉地转眼望去,只见容玠、凌长风还有遮云就等在廊檐下,而容玠此刻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了遮云身上,低垂着头,双眼微阖,竟像是虚弱得昏了过去。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连忙转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第一时间看向凌长风,“他怎么了 ?”   凌长风瞪眼,“我怎么知道?总不能是被我气得吧。刚刚还站得好好的呢,你一开窗他就晕了,这时机真是卡得刚刚好呢!”   言下之意竟是在说容玠装模作样。   苏妙漪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遮云就叫嚷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没长眼睛吗,看不出我家公子病体抱怨吗?我家公子几天前才挨了顿板子,本该在家好好休养,连御史台的事都搁在一边。可为了苏老爷的下落,他殚精极虑,熬了好几日,勉强才撑到现在,将苏老爷带到苏娘子面前……你凌长风做了些什么,竟还有脸说风凉话?!”   凌长风:“……”   苏妙漪看向被遮云搀扶着的容玠,见他眼下隐隐有乌青,面上似有所动,发话道,“先别说这些了。遮云,带你家公子去客房歇下……凌长风,你去找大夫。”   “哎!”   遮云飞快地应了一声,立刻搀着容玠跟上苏妙漪,往客房走。   凌长风僵在原地:“……”   容大公子病了,还需要他去叫大夫……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尽管心中骂骂咧咧了好长一段,可想着苏妙漪也病了,也要请大夫来抓药,凌长风到底还是认命地跑腿去医馆了。   容玠被安置在客房后,凌长风很快就叫来了大夫。大夫替他诊治后,说他是伤势未愈、劳神焦思所致,开了些药,又叮嘱他好好养伤,不宜再腾挪地方,折腾自己。   一听这话,门外的凌长风待不住了,“你的意思是,他得一直住在这儿?”   “正是。若再奔走,这伤便好不了了。”   “……”   凌长风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大夫。若不是他亲自去医馆请的人,他险些都要以为这是容玠故意设的套了。   屋内静了片刻,凌长风和遮云齐刷刷看向坐在桌边没说话的苏妙漪,就连那大夫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来。   苏妙漪撑着额,却对容玠究竟能不能在此住下的问题不置一词,只让大夫先开药。   大夫不清楚状况,云里雾里地替容玠开了药,又替苏妙漪诊脉,也开了服方子,通通交给了遮云。   一盏茶的功夫,苏积玉也逃避完回来了。在宅子里绕了一圈,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抢在苏妙漪开口前问道,“安安呢?怎么没见这丫头?”   “……”   苏妙漪的声音顿时堵在喉头。   见她脸色变了,凌长风连忙将苏积玉扯走,“积玉叔,苏安安的事,还是让我跟你说吧……”   分明是炎炎夏日,苏妙漪站在阶下,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待她回屋披了件披风出来时,容玠的药已经煎好了,正被遮云端着往屋里送。   “给我吧。”   苏妙漪走过去,伸出手。   遮云一愣,随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佳音似的,喜上眉梢地把药碗递到了苏妙漪手里,“那就麻烦苏娘子了!小的现在就去给娘子煎药……”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跑,像是生怕苏妙漪反悔似的。   院中忽地穿过一阵风,吹得苏妙漪又瑟缩了一下肩,转身就端着药碗进了客房。   她走到床榻边,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抬眼,才发现容玠醒了,正拢着眉、定定地看着她,哑声问道,“……这是哪儿?”   “是客房。兄长既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吧……”   苏妙漪移开视线,将药碗放下,亲手将容玠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在软垫上。   动作间,苏妙漪的手托住了容玠的胳膊,被他反握住,轻轻借了一把力,随后就一直没有松手。直到苏妙漪提醒,他似乎才意识到,掌下一松,便叫苏妙漪抽开了手。   “我爹的事,多谢你了。”   苏妙漪低眉敛目,用汤匙在药碗里缓缓搅动着,时不时发出碰上碗壁的轻响,“幸好你及时把他救下,否则他来了汴京,落到裘恕手里,怕是就更难脱身了……”   说着,她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容玠唇边。   容玠看着她,微微倾身,将那已经温热的药汁咽下。就在苏妙漪舀第二勺汤药时,他才冷不丁开口,“在娄县时,你也是这般给我喂药。”   苏妙漪手里的动作顿住。   分明是已经淡忘的记忆,可容玠一句话还是将她拽回了那年开春,那个捡到容玠、将他带回家的春天。   容玠那时重伤昏迷,没清醒之前,药都是苏积玉捏着下巴灌进去的。至于他清醒之后,苏妙漪亲手给他喂过几次药。因着他不大情愿,后来都是抢着自己一饮而尽,不给旁人喂药的机会……   他不提这一句也就算了,可如今说到这儿,倒又勾起苏妙漪的些许幽思。   她手指一松,汤匙落进了碗里。   “我喂得不好,兄长的手若还能抬起来的话,就请自便吧。”   苏妙漪将药碗递回了容玠手中。   容玠无言地看了一眼那药碗,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这次他却没有一饮而尽,而是舀着汤匙,缓慢地喝着那一闻便酸苦的药汤,仿佛是在品茗。   苏妙漪就不动声色地看着,没再说话。   容玠喝药没什么声响,客房内静得就只剩下呼吸声和外头渐起的风声。   直到一碗汤药快见底了,苏妙漪才终于出声道,“大夫方才来给你诊脉,说你的身子不宜再折腾了。所以……”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所以兄长今日回去后,无事就莫要再下床走动了,便是有事,也暂且先往后放放。”   容玠眸光微动。   屋外,遮云正端着药偷偷摸摸蹲在窗子底下偷听,一听苏妙漪这话,表情也垮下来了。大夫分明是要公子留在此处养病,可苏娘子一句“今日回去后”,竟还是要逐客的意思!   正当遮云想要起身进屋时,身后忽地炸响了几声滚雷。   “轰隆——”   突如其来的雷鸣震耳欲聋,苏妙漪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床边靠去。下一刻,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掌便覆了上来,握住了她撑在榻沿的手。   “没事……雷声而已。”   容玠一边放下药碗,一边安抚苏妙漪。   苏妙漪惊魂甫定,转头朝屋外望去。伴随着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上的动静,转眼间,院中已经漫起了一阵阵水雾,被呼啸而过的风席卷着,冲开了半掩着的雕花窗,竟是直接朝屋内飘了进来……   苏妙漪起身就要去关窗,手上却是一紧,整个人又被拉了回去。   还没等她反应,一片白色袖袍已经罩在她脸侧,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水雾。与此同时,容玠的声音也从她头顶响起,“遮云!”   屋外正准备躲雨的遮云连忙顶着暴风雨将窗户关上,然后飞快地穿过回廊躲进了厨房。   窗户阖上后,风雨声和雷声才被通通阻挡在外。   苏妙漪抬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容玠之间的距离拉得有些过分近了。她眼睫一颤,往后撤开。   容玠也随之放下了袖袍,看向屋外,低声道,“这样的天气,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就明日走。”   “你方才也说了,无事莫要下床走动。这区区一间客房,当真就不能容我几日?”   “容玠!”   苏妙漪有些恼了,霍然起身,本就有些烧热的脸颊红得愈发明显,“你不要当旁人都是傻子。”   屋内倏然一静,屋外疾风骤雨。   又是几道雷电后,浓云似乎散去了不少,天色也逐渐亮了起来。   容玠掀起眼,静静地对上苏妙漪的视线,“那你觉得我能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将这宅子留给你和凌长风二人,郎情妾意,卿卿我我?”   “凌长风如今有的,都是你曾经弃如敝屣的。”   苏妙漪面无波澜,“容玠,你是自作自受,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又怪得了谁呢?”   容玠的眸光顿时暗了下来,浓沉得就如同此刻窗外的天色。   就在苏妙漪以为他承受不了这种屈辱,不会再做纠缠时,容玠却突然直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地伸手,一把攥住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掌心隔着衣衫触碰到了有力而急促的心跳,苏妙漪微微一震,想要挣开容玠的手,“松手,你又发什么疯?”   容玠固执得不为所动,苏妙漪到底还是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没敢再使力。   僵持中,容玠仰头望着在床边站立的苏妙漪,终于开口,“妙漪,你教教我。”   苏妙漪眼里划过一丝错愕。   “当初从娄县离开,是我有生以来最后悔的一件事……”   容玠喉头微动,声音发涩,再没有寻常的清冷自矜,“妙漪,你教教我,如何才能求得这世间的后悔药?” 第85章   苏妙漪眼底的愕然更甚。   这是第一次, 高高在上的容大公子仰视着旁人,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说话……   这也是第一次,容玠终于承认, 当初弃婚离开,是他做错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什么, 苏妙漪只觉得掌心下跳动的那颗心脏越来越重,连带着胸口那片肌肤的温度也越来越炽热。   她像是被烫着了, 蓦地抽回手,别开视线,“你将我爹救了回来, 这是恩情。若想留下, 那就留下吧。可丑话说在前头, 苏家没人有时间伺候你……”   语毕, 苏妙漪便匆促地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屋外还在下雨,容玠眉心收拢, 可却来不及劝阻, 苏妙漪已经毅然决然地打开门, 冒着风雨闯了出去。披风在风中兜出一道弧线,她还不忘将客房的门带上。   容玠望着紧闭的屋门,不知过了多久,眉宇间的阴翳才随着外头骤然停歇的暴雨一起,逐渐散去。   这世间有没有后悔药, 他尚且不知。   他只知道, 当初自己有多厌恶苏妙漪的“心思不纯”,如今就有多希望她一如既往,只盼自己能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唯有如此, 才能让她像今日这样,开不了逐客的口,也唯有如此,才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徐徐图之……   ***   凭借着殿前触怒圣上挨得一顿板子,和及时救下苏积玉的功劳,容玠放着自己的宅子不住,终于死皮赖脸地得到了一个在苏妙漪眼皮子底下养病的机会。   不过苏妙漪在家的时间也并不多。知微堂重新开张了,苏妙漪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知微堂。   白日里,就只有容玠、遮云和苏积玉在家。   苏积玉原本也想去知微堂,一方面是帮忙,一方面也是想盯着苏妙漪,不叫她轻举妄动。可苏妙漪不肯,生怕将他放出去又被裘恕的人给捉了。   “你鬼鬼祟祟地在看什么?”   养了几日,容玠已经能下地走动。他看着躲在门边往外看的遮云,问了一句。   遮云比了个嘘的手势,“苏娘子走之前吩咐过了,让我盯着苏老爷,不能让他踏出大门一步。我看苏老爷今日这个架势,好像有些坐不住,得盯紧些……”   容玠顺着遮云的视线看了一眼,“别疑神疑鬼的,苏积玉不是阶下囚。更何况他在汴京人生地不熟,没有非要出去的道理。”   说到这儿,容玠话音一顿,意识到自己有哪里说错了,却也没纠正。   遮云虽然应了容玠一声,可目光却仍然盯着苏积玉没挪开,不多时,还真让他抓住了苏积玉的尾巴。   “公子,公子!”   遮云冒冒失失地冲进客房,有些兴奋地,“苏老爷偷摸摸架了个梯子在后面院墙上!”   容玠有些意外。   “这苏老爷,也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敢玩翻墙这一套……”   遮云摩拳擦掌,“公子,我现在就去把他老人家拦下来?”   容玠却没有立刻决定,而是若有所思了一会,才看了遮云一眼。遮云会意,身子一弯,附耳过去。   听得容玠的吩咐,遮云微微睁大了眼,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匆匆往屋外跑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遮云才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夏日炎炎,他跑得满头是汗,连喝了几杯水才勉强缓过来,“苏老爷,苏老爷去了楼外楼!”   “裘恕的楼外楼?”   容玠合上手里的书,“这算什么,自投罗网?”   “还不止……”   遮云连连摆手,“苏老爷让楼外楼的人给裘家送了封信,我截下来看了一眼,是约裘夫人择日相见的。”   容玠神色微沉,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风清月白,苏妙漪从知微堂一回来,就被遮云请去了客房,说是有要事商议。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去了,结果就听得了苏积玉今日偷溜出去的消息,惊得一下弹起了身,不可置信地,“我爹,约虞汀兰见面?!”   容玠颔首。   苏妙漪眉头蹙起,当即就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却被容玠拦下。   “做什么?”   “我去找他问个明白!都说了裘恕要拿他胁迫我,让他好好待在家里,他倒好,上赶着把自己送上门!他见虞汀兰,和见裘恕有什么区别?!我倒要听听,他和虞汀兰究竟还有什么话要说!”   苏妙漪咬牙切齿的,抬手想要甩开容玠。   容玠却不松手,“你现在这样冲过去质问他,能得到答案吗?如果你想知道苏老板和裘夫人要说什么,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向容玠。   ***   翌日一大早,苏妙漪照常去了知微堂。而她走后没多久,苏积玉也又偷偷摸摸地从后面院墙爬了出去。   他刚走出街巷,容玠便带着遮云从前门上了车,苏妙漪就坐在车里,神色不明。   容玠看了她一眼,敲敲车壁,吩咐外头的遮云,“跟上去。”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楼外楼的雅间里,苏积玉局促地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盏茶,却是一口未动,硬生生放凉了。   “吱呀。”   雅间的门被从外推开。   苏积玉攥着茶盏的手一紧,脊背也慢慢地直起来。半晌,他才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掀开珠帘进来的虞汀兰。   时隔十数年,这还是虞汀兰和苏积玉自和离后第一次见面。   “你们都下去吧。”   虞汀兰率先移开视线,屏退了身后的下人,随即才走过来,在苏积玉对面坐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积玉讷讷地应了一声。   二人沉默良久,虞汀兰开门见山道,“你今日找我,是为了如芥的事?”   “……是。”   苏积玉垂眼,手指在茶盅上摩挲着,“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妙漪我已经劝住了,她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绝对不会。”   虞汀兰蹙眉,眉眼间覆压着一层沉甸甸的愁虑,“她那样的性子,你能劝得住?”   苏积玉语塞,忍不住辩驳道,“妙漪虽有主见、性子也执拗,可在这种大事上,她会听我的。这两日的小报,不是一个裘字也没提么?”   “只是这两日……”   虞汀兰唇角压平,“明日呢,后日呢?就算她当着面答应了你,转头也有可能将这秘密交由旁人,借旁人的口说出去。”   想起苏妙漪那日来裘府对她宣泄的狠话,虞汀兰闭了闭眼,“积玉,她恨我,恨如芥,这件事被她知晓,到底是个无法根除的隐患……”   “根除”二字刺了苏积玉一下。   他忽地放下茶盅,脸色难看地看向虞汀兰,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那还能如何?你们还想要如何?难不成要杀了她,斩草除根?!”   “我何时这么说过?”   虞汀兰蓦地睁眼,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化为说不清的愤懑和怨恨,“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害她,怎么可能会想要置她于死地?!她一直为当年的事憎我恨我,觉得我不在乎她,难道你也这么觉得?!”   “……”   虞汀兰冷笑,“苏积玉你不要忘了,当初我要带妙漪一起走,是你不许!是你说和离可以,但妙漪必须留在你身边!你甚至不许我同她见最后一面、道一声别……”   话音既落,苏积玉眼底便闪过了一丝心虚和闪躲,可转瞬便被一丝不甘心的愤懑所取代,“我原以为这样你就会留下!可没想到你心狠至此,宁肯舍弃妙漪,也要与我和离!也要跟裘恕走!”   屋内原本和缓的氛围一去不复返,只剩下剑拔弩张。   虞汀兰咬牙切齿,“你我成亲前曾约法三章,不赌钱,不酗酒,不狎妓。只要碰了其中一样,便一别两宽。当年分明是你先坏了最后一条规矩,竟还反过来怪我要和离?”   一提起此事,苏积玉面上便覆罩了一层浓重的疲倦和无力,声音低了下来,变得晦涩,“我已经说过多少次,那晚我喝多了……”   虞汀兰冷声打断了他,“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了。”   这一次,冷笑的变成了苏积玉。   “你是不想听。你与闫如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以为他死了,你根本不可能嫁给旁人。在看见他变成裘恕的第一眼,你就变了。就算后来没有眠花楼那一出,你也迟早会跟他走……”   见虞汀兰刀子一样的眼神剜了过来,苏积玉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虞汀兰盯着他,眉眼间的冰雪被怒火焚化,“苏积玉,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将如芥的秘密告诉你……我没想到,我的坦诚,换来的竟是你无穷无尽的疑心……”   的确,她与闫如芥年少相识、情谊深厚。可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对彼此又怎会是男女之情?   至于后来临安重逢,说她心中毫无波澜,那一定是假话。可她从未有一刻想过要离开苏积玉,抛下苏妙漪,同闫如芥发生些什么。   “你胡乱揣测我和如芥之间的情意,日复一日地猜疑我会不会与他旧情复燃。你监视我、跟踪我,每晚翻查我的妆奁,甚至还想将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踏出院门半步……”   回忆起那段日子,虞汀兰就像是应激了似的,只觉得头疼欲裂,多年的旧疾似是又要发作。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能说出我变心、我不安于室的话……苏积玉,你究竟是无知无觉,还是不敢承认,当年分明就是你的猜忌,才让我坚定了和离的念头,才将我一步一步推给如芥……”   苏积玉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多年前在临安的那段记忆,在这一刻翻涌而来,同时折磨着他们二人……   虞汀兰提出和离,苏积玉不肯答应,二人僵持不下。直到闫如芥插手,苏积玉愈发相信他们二人有私情,于是在妒怒和恨意的推动下,他提出和离可以,但苏妙漪必须得留在他身边,而且不许虞汀兰见苏妙漪最后一面,否则——   他便会将裘恕就是闫如芥的秘密公之于众!   虞汀兰的坦诚,最后不仅换来了苏积玉的猜疑,还成了苏积玉威胁她、威胁闫如芥的把柄。   这无疑是压垮虞汀兰的最后一根稻草。   闫如芥的身世绝不能因自己而败露,所以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两条路:是为了女儿忍气吞声,屈从于苏积玉的威胁,继续与一个已经将她视作出墙红杏的丈夫得过且过……   还是宁折不弯,哪怕付出失去女儿、被女儿憎恨的代价,也要与苏积玉一刀两断……   虞汀兰自私地选择了自己。   她选择了后者。   那一日在临安码头,闫如芥带着她乘船离开,苏妙漪在他们身后那条街上奔跑着,途中摔倒了两次才跑到码头,可虞汀兰痛哭流涕却不敢回头看她一眼……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回头,只要看见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眼睛,她就走不了了。   永远也走不了了。   “苏积玉,可惜啊,可惜当初你怎么就不在现场,怎么就没能亲眼看见那一幕?”   想起此事,虞汀兰红了眼眶,齿根仿佛都要咬碎,“你若是在,就会看见妙漪跌跌撞撞地跑到码头,看见她哭着喊着问娘亲为什么不要她了,看见我这个贪荣慕利、抛家弃女的无情妇人,连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女儿都不肯……”   说着说着,虞汀兰那张漂亮脸孔逐渐变得狰狞,变得面目全非。到了最后一句,几乎已是声嘶力竭——   “苏积玉,这些年日日夜夜困住我的噩梦,凭什么就没能困住你!!”   崩溃而痛苦的虞汀兰,既陌生又熟悉,让苏积玉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和离前,他们二人争执到不死不休的惨烈模样……   他蓦地背过身,在虞汀兰看不见时,眼底亦盛满了痛苦和愧悔。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在寂静声里,二人针锋相对的利刺缓缓收起,一溃千里的情绪也被慢慢收拾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虞汀兰才撑着额,心力交瘁地轻嗤一声。   “罢了,争论过去那些事毫无意义,当年吵得难道还不够么。苏积玉,你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体面些吧。”   苏积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应道,“……自然。”   转眼间,虞汀兰又变回了那个冷情冷性、万事看淡的裘夫人。而苏积玉变回了那个怯懦软弱、没有棱角的老实人。   “眠花楼的事,还有你和我们谈的条件,我当年没有告诉妙漪,现在同样不会。我这个做娘的自私自利,余生已不敢奢求她的谅解。与其让她知道真相,倒不如一直恨我。妙漪不能既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   苏积玉攥了攥手,神色复杂。   “所以让她守口如瓶这件事,如今只能拜托你了。”   虞汀兰掀起眼,深深地看向苏积玉,“积玉,当年你已经用如芥的身世谈过一次条件,如今又轮到妙漪。同样一个秘密,不该被用来伤害我们两次……你说呢?”   “……”   丢下这么一句后,虞汀兰便离开了,只留下苏积玉一个人坐在雅间内,心绪不平地发怔。   忽然,一声异响传来。   苏积玉回神,循声望去,却见是雅间墙上悬挂着的一幅绢画。绢画上的鸟儿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只眼睛。   苏积玉没往心里去,匆促地收回视线,径直离开了雅间。   待雅间的门完全阖上,绢画后才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在空无一人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甚至还能隐约听见挣扎幽咽的女声。   透过绢画上那只鸟儿的眼珠,竟是墙壁上一个圆孔。圆孔打穿了整堵墙,尽头连着隔壁雅间。   此时此刻,隔壁雅间里,苏妙漪就站在这堵打了孔的墙跟前,将方才苏积玉和虞汀兰争执的画面尽收眼底。   就在刚刚,她本想夺门而出冲去隔壁。可脚步刚一挪动,她就被身后的容玠牢牢圈住,还捂住了嘴……   苏妙漪脸色青白,眼眸里也爬布着红血丝。伴随着心口剧烈的起伏,那十指的指甲也几乎都嵌进了容玠的手背上,沁出细微的血珠。   容玠眉心都没皱一下,直到听见苏积玉离去的动静,才放开了苏妙漪。   苏妙漪一下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抬脚冲出门外,却见苏积玉和虞汀兰已经不见踪影。   苏妙漪蓦地转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死死地瞪着容玠,眼底漫开猩红。   “……”   她死死咬着唇,在崩溃与清醒之间、在发泄与压抑之间,如一根紧绷着的弦,被来回拨动,濒临断裂的极限。   眼看着那唇瓣已经渗出血珠,容玠面上也闪过一丝痛色,他蓦地上前,抚上苏妙漪的面颊,指腹贴上她的唇角,微微一使力,才让她松了力道。   “妙漪,你方才想要冲出去说的话,都可以对我说……先对我说,好不好?”   一句话,撬开了苏妙漪心头的关隘,失控的情绪翻江倒海、奔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去眠花楼?你那么爱虞汀兰,为什么要去眠花楼?”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虞汀兰曾经想要带我离开?!为什么不让她见我最后一面?!!你在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真的将容玠当成了苏积玉,眼眸中的恼恨和绝望喷薄而出,几乎要将他溺毙。   “你一直让我以为,是虞汀兰见异思迁,是她贪图富贵,才会跟着只有一面之缘的裘恕走,我以为她辜负了你,我以为她嫌我累赘,所以走得义无反顾、九死不悔……”   可一切都错了,全都错了。   或许是虞汀兰和裘恕旧情复燃在前,苏积玉寻花问柳在后;又或是苏积玉的一念之差,才将虞汀兰推向了裘恕。可这些属于父辈的情爱纠葛、三角关系对苏妙漪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真的在乎吗?   苏妙漪自己心里清楚,这些年扎在她心头的那根刺,从来都是那个骄阳似火、连地面都被晒得炽烫的午后——   她慌张失措地逃出家,拼尽全身气力奔向码头,想要去挽留母亲、见母亲最后一面。   在长街上第一次撞到行人时,她便将脚上的鞋跑丢了,之后踏在砖块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受烙铁之刑。   那脚下的灼痛,那几次摔倒的狼狈,还有那些行人的异样眼神,都在长街尽头、目睹虞汀兰站在船上头也不回的那一刻,被定格成了锋利的碎片,最终汇成了那根时不时就会刺痛她的心头刺……   她从来不敢承认,她怨恨的不是虞汀兰离开,而是虞汀兰在那个午后、在那艘船上,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同她好好告别。   苏妙漪的目光如同泛着寒光的利刃,刺向容玠,“为什么你明明都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怨的恨的是什么,却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句话都不说,就让我一个人陷在被娘亲抛弃的痛苦里……”   说着说着,那双桃花眸里的寒意便起了波澜,不再像利刺,而更像粼粼水光。   连容玠都几乎不敢再看那双眼。他轻抚着苏妙漪的鬓发,哑声道,“至少你现在知道,他们都是爱你的……”   “是吗?”   苏妙漪蓦地别开脸,眼睫轻轻一眨,眸子里的雾气就忽然散开了,“虞汀兰爱我,但她更爱自己,所以才会在忍气吞声地留下和潇洒离开之间选择后者……”   “……”   “苏积玉也爱我,可他更爱我娘,由爱生恨,所以他才会用他平生最看不上的手段,谈一桩连他自己都引以为耻的生意。你以为他做这些,是因为舍不得我,所以才不择手段地要留下我吗?你错了,他是为了报复我娘……”   苏妙漪忽然靠近,一把攥住了容玠的衣领,眼里虽已经没了雾气,可眼眶还是红的,像是被疾风骤雨打蔫的桃花。   她盯着容玠的眼睛,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亦在颤抖,“你明白吗?他留下我,就是为了拿我做刀子,让虞汀兰痛,让虞汀兰永远忘不了他……至于我是怎么想的,我会不会难过,都不重要!”   一番话说完,像是耗尽了苏妙漪的气力。   她颓丧地低垂了眼,缓缓松开容玠的衣领,朝后踉跄着退去,“他们都爱我,但都不是最爱我,甚至可以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宁肯抛弃我……伤害我……”   容玠怔怔地望着苏妙漪,忽然就明白了虞汀兰临走前的那句话——   「我当年没有告诉妙漪,现在同样不会。」   「妙漪不能既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   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一步步往后退,退进日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容玠的一颗心也倏然往深渊中坠去。这是有生以来第二次,他感受到了恐惧,和当年看见祖父和父亲被处刑一样的恐惧。   于是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孩童,猛地追了上去,仓皇不安地将苏妙漪一把拥入怀中,“妙漪……”   他死死抱紧了她,想要留住她的生命力、想要温暖她发冷的身体。可下一刻,他的耳畔却传来她轻飘飘的、带着几分哭腔的笑声。   “容玠啊,你和他们一样……”   “你也抛弃了我。”   容玠脑子里轰然一响。   彻骨的寒意自耳畔钻入,沿着血液迅速蔓延四肢百骸,将他冻僵在原地,最后如千万根利刺,穿心而过,留下细细密密、血淋淋的窟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啊,他也抛弃过苏妙漪,他也是伤害过她的元凶之一……   时至今日,甚至直到这一刻!   容玠才终于意识到,他当初一气之下的弃婚而逃,对苏妙漪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怀中的苏妙漪异常安静,安静得让容玠甚至都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亦或是他太疼了,疼得无知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强打起精神,艰难地出声道。   “他们究竟有多爱你,或许对小时候的苏妙漪来说很重要……可对现在的你而言,微不足道。”   “你越执念,越渴求,就越会被困在原地……”   容玠攥紧了抚在苏妙漪身后的手,额角的青筋也随之暴起,呼吸愈发沉重。   他问自己,是不是该说些劝慰的话,是不是该劝苏妙漪回心转意,原谅苏积玉,原谅虞汀兰,原谅那些曾经因为各种理由抛弃她的人,包括他自己……   可薄唇启合,那些话在唇齿间碾磨,却最终变成了一句他最舍不得、也最不该说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好似将自己的心都剖出去了一半。   容玠说。   “别在意他们,就像不在意我一样……”   “妙漪,往前走吧,别回头。” 第86章   从楼外楼里出来时, 容玠和苏妙漪的脸上皆没有丝毫血色,将候在马车边的遮云吓了个够呛,险些就要将他们二人一齐拉去医馆。   “不必了。”   容玠看向苏妙漪, 嗓音沙哑,“……是想回知微堂, 还是修业坊?”   “……”   苏妙漪靠着车壁,神色木然。   “我先前拦着你, 是怕你一时冲动,说出无可挽回的话,做出无可挽回的事……现在你已经冷静了, 只要你想, 大可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给苏老板听。”   有些话, 说一次是冲动, 可说第二次,就是深思熟虑过了。   苏妙漪眼睫一颤,手指蜷进掌心, 重重地划了几下, “……知微堂。”   她已经没那么急着要见苏积玉了。   甚至暂时不想见他……   容玠点点头, 吩咐遮云赶车去知微堂,遮云应了一声。   然而马车还未行到主街,却在半道上停了下来。   容玠掀开车帘,就见一个容氏护院正满头大汗地拦在车前,正与遮云窃窃私语。   “怎么了?”   容玠问。   遮云眉头紧皱, 转过身来, 先是看了一眼车内的苏妙漪,随后才回禀,“端王殿下来探望公子, 公子该赶紧回福安巷……”   “先绕去修业坊。”   这便是要先将苏妙漪送回去,再去见端王的意思。   遮云面露难色,只能附到容玠耳边补充,“来的不止是端王,还有……”   后面的话,遮云刻意压低了声音,苏妙漪没能听清,可她却明显看见容玠眼里闪过了一丝错愕,脸色也变了。   “这里不远,我可以走回知微堂,不必管我。”   苏妙漪起身便要下车。   可容玠却忽然探过手来,不轻不重地压着她的肩,又将她摁回了座位上,“遮云会送你回知微堂。”   车帘落下,容玠离开。   苏妙漪隔着车帘问遮云,“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吗?”   遮云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苏妙漪知道多半是自己不该知晓的秘事,便没再追问。   回到知微堂时,凌长风正在店里招呼客人,一见苏妙漪回来便迎了上来,问她去了何处,苏妙漪疲于应对,摆摆手便上了楼。   在楼上神思恍惚地枯坐了一炷香的时辰,她不愿见的人却是自己送上了门。   “积玉叔?”   门外传来凌长风诧异的问话,“不是让你在家里待着,轻易不要出来走动吗,你怎么跑出来的?”   苏妙漪眸光一颤,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下一刻,苏积玉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   父女二人对上视线,苏积玉眼里的忐忑、胆怯还有歉疚无所遁形。   “……我听人说,你今日去过楼外楼?”   苏积玉咽了一下口水,才艰难地启唇出声。   “……”   苏妙漪没有说话。   凌长风站在苏积玉身后,诧异地望过来,没心没肺地,“原来你刚刚出去,就是去楼外楼了?”   此话落在苏积玉耳里,却像当头一棒。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嘴唇也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敢将“你去楼外楼做什么”这句话问出口。   许是容玠将她拦在楼外楼、叫她发泄完情绪再离开的功劳,如今她见了苏积玉这幅模样,竟是再提不起一丝气力质问他、痛斥他……   “你出去,把门带上。”   苏妙漪的视线越过苏积玉,落在凌长风身上。   凌长风不明所以,但还是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苏积玉和苏妙漪父女两人。   苏积玉看着苏妙漪,望进她那双格外清冽、仿佛被什么洗濯过的眸子里,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有答案了,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你都知道了……”   他喃喃出声,“你什么都听到了……”   苏妙漪仍是沉默不语。   她知道自己该发怒,当初她怎么对着虞汀兰发难,现在就该如何对苏积玉。可她好累,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她的沉默让苏积玉愈发崩溃,“妙漪,你现在是连一句话也不愿再跟爹说了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终于说出了苏积玉进屋后的第一句话,“爹,原来你会谈生意啊……”   苏积玉僵住。   苏妙漪望向别处,缓缓道,“我从前一直在想,虞汀兰是那样不食烟火的一个人,你又是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性子,为何会生出我这样精明算计的女儿。如今看来,我还是随了你……”   苏积玉神色紧张、心如擂鼓。   “不过虞汀兰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当初你已经拿闫如芥的秘密要挟过裘恕,那今日我就不该再拿这秘密置他于死地了,否则便是不仁不义……”   苏积玉一愣,“妙漪……”   “我会和你一样,守口如瓶。你大可放心向虞汀兰交差了。”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   苏积玉才结结巴巴地问道,“没了?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静静地看向苏积玉,动了动唇,“……我今日想吃骊塘羹。”   这么些年来,苏妙漪和苏积玉之间有个约定,若是谁做错了事,想要求得原谅,便会做一碗骊塘羹给对方。   苏积玉错愕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惊又喜,甚至还有些惶惶不安地,“好,好!爹现在就回去做……”   就仿佛劫后余生般,他浑身绷紧的神经倏地一下松了,转身离开,开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很快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苏妙漪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不自觉又想起容玠临走时留下的话。   「你越执念,越渴求,就越会被困在原地……别在意他们,就像当初不在意我一样,往前走吧,别回头。」   苏妙漪闭了闭眼,似是冷笑,又似是叹息,“呵,往前走……”   ***   福安巷。   容玠匆匆赶回来时,就见一身锦衣常服的端王站在树下。而不远处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熟悉的消瘦背影。   听得脚步声,端王转头,飞快地向容玠使了个眼色。   端王从前来找他,无一不是避人耳目走暗道,这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堂而皇之地站在院子里。只因今日,他并不是主客,而是陪同另外一位……   “微臣叩见陛下。”   容玠垂眸,一边低身行礼,一边唤道。   坐在桌边的人也转过身来,竟是微服出宫的皇帝!   “你身上还有伤,免礼吧。”   皇帝抬了抬手,今日倒是显得十分随和,和那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下令杖责容玠的帝王判若两人。   容玠仍是行了礼,起身时动作有些迟缓,还是端王走上前扶了一把。   容玠道了声谢。   在皇帝面前,二人刻意表现得有些生疏。   皇帝神色不明地打量容玠,见他脸色难看,忍不住皱眉,“伤还未好全,还出去满汴京跑?莫不是因廷杖的事对朕生了怨气,所以拖着不打算回御史台,也不想回去上朝了?”   “……微臣不敢。”   容玠刚站直身,便又要告罪行礼。   皇帝摆摆手阻止了他,语气微沉,“那日在朝堂上,你应该已经心知肚明,朕为何要放过裘恕、放过骑鹤馆,为何还偏要站出来与朕作对?”   “微臣不敢。”   容玠一张口,仍是这四个字,“只是臣蒙受皇恩,入御史台、升侍御史,主理这桩贪墨案,若不进言,便是渎职失责……”   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丝毫反省之意,端王心里一咯噔,蓦地看向容玠,抢在皇帝动怒前呵斥道,“容大人!看来那顿廷杖还是打得轻了,竟是没让你长记性……”   “琰儿。”   这一次,皇帝打断了端王。   端王噤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情,见他脸色虽阴沉,却没有怒意,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幽幽地望着容玠,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旁的什么人,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太犟。不像你爹,也远胜你祖父……倒是更像扶阳……”   容玠抿唇不言,心中猜测着皇帝今日来此的用意。   皇帝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刘喜。   刘喜会意,将院中除了端王以外的所有人屏退。   待院中只剩下皇帝、端王和容玠三人后,皇帝才咳了两声,问容玠,“你以为裘恕为何会留下账簿这样大的把柄?”   闻言,容玠和端王的神色皆是一凛。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看向皇帝。   “裘恕并非是不谨慎的人。容玠,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   容玠眸光微动。   拿到账册的第一时间,他的确起过疑心,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裘恕和齐之远联合放出来的烟雾弹,可稍经探查,他便知道,账簿是真的罪证。   “骑鹤馆与汴京府尹的行贿分赃,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裘恕之前,在齐之远之前,甚至在朕还未登基时,便早有风声。只是此事牵连甚广,难以连根拔除,若无人隐伏,便没有铁板钉钉的罪证……”   顿了顿,皇帝终于郑重其事地吐出一句,“此次弹劾齐之远,以身入局的可不止你容玠一人。”   此话一出,一切都明了了。   端王面露错愕,“所以裘恕做这些,都是父皇您授意?!”   皇帝看向容玠,缓缓道,“这些年他如何经营的骑鹤馆,又是如何与齐之远打交道,朕都知情,只是引而不发。”   为何引而不发,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端王和容玠却都了然。   大胤与北狄休战的盟约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可近年来北狄却蠢蠢欲动,朝堂上,文武百官针对是和是战,迟迟争论不下,没有一个定论。而若想要战,最实际的困难便是钱粮不足。   国库空虚已不是一年两年,若不使上一些另类的手段,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这窟窿的……   养贪杀贪、罚没赃银,便是皇帝的手段。   原来如此……   容玠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原来裘恕一直都是皇帝的人,他蛰伏数年,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上缴罪证,扳倒齐之远,重创楼家。   至于苏妙漪……   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裘恕就是个行贿贪赃、该被绳之以法的奸商……   “这或许不是个好法子,但短时间内,朕别无他法。原本裘恕会寻一个更好的时机,交出账簿,将此事揭露,谁料你们兄妹二人半途杀出来……便只能提前收网。”   皇帝看向容玠,神色莫测,“这件事,朕本不必同一个臣子解释……但今日,朕还是特意出宫来寻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容玠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微臣不知。”   皇帝的眼神愈发复杂,张了张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可酝酿了片刻,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地说了出来,“因为朕,问心有愧。”   话音既落,院内陷入一片死寂。   端王眼里满是惊诧,他下意识看向容玠,却见容玠面上也有些愕然,只是那愕然与自己的不大相同,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   皇帝双手搭在膝上,低垂着头,模样有些颓唐,全然不复方才那副喜怒无常的帝王之相,“当年那场矫诏案,朕……愧对你祖父……”   端王的神色愈发诡异,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你祖父是朕的授业恩师,朕敬他重他,万事倚仗他,也只敢对他倒些苦水……朝堂有楼岳,后宫有贵妃,所有人都在控制朕,逼迫朕……忍字头上一把刀,朕那时年纪还轻,还有几分气性,熬着熬着,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他停顿了片刻,有些痛苦地抬起手,支着额,一下一下地揉着眉心,喃喃道,“千不该万不该,朕不该在那夜喝醉……朕若是没醉,绝不会不计后果地写下那道罢相诏书……是朕害了容相……”   皇帝忽地哽咽了一下。   在端王惊愕的注视下,这位帝王竟是颤抖着肩,颇为失态地落下两行泪来,“是朕,害了容相……”   容玠眉峰微动,似乎是有些动容,但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院内静得只剩下皇帝极力压抑却仍透着痛苦和歉疚的呜咽声。   端王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稍一思忖,便低声替容玠开了口,“父皇……当年之事,到底还是楼相苦苦相逼……”   “是啊,楼岳……”   皇帝缓缓放下手,抬头望向容玠,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阴晦,“容玠,朕知道你拼死也要来汴京的目的……今时不同往日,当年朕无能为力,可现在……朕一定会帮你……我们君臣一心,让罪魁祸首伏诛,以此告慰你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如何?”   端王一愣,蓦地看向容玠。   容玠定定地与皇帝四目相对,随即后退一步,缓缓跪下,向皇帝俯首叩拜,“臣,万死不辞。”   皇帝神色一松,倾身靠近容玠,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端王站在一旁,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一次,他似乎看清容玠的表情了。与自己不同的是,容玠面上的触动,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虚伪的、浅薄的、敷衍的,甚至眼里还缠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嘲讽和漠然……   送走皇帝和端王后,容玠在书房内独坐了许久,眉宇间的讽意和凉薄再无遮掩、一览无遗。   时至今日,令那位愧疚反省了十数年的,竟只是不该喝醉……   而已。   这样一个帝王,要他怎么相信,若当年之事重演,若再次到了与楼岳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他不会再后退,不会再将站在他身后的人拎出来挡箭?   帝王之泪,可以是发自肺腑的愧悔,亦能是收服人心的秘器。   容玠冷冷地掀起唇角,眼眸漆黑。   不过不重要了……   他也别无选择。   天色将晚,暮霭沉沉。   遮云刚要吩咐厨房上晚膳,就见容玠又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吩咐道,“去修业坊。”   遮云怔了怔,“还去修业坊?”   容玠没作声,只是抬脚往外走。   贪墨案里裘恕究竟清不清白,对旁人来说不重要,可对苏妙漪来说,很重要。   “所以,向齐之远等人行贿,并非是裘恕的本意,而是他奉皇命为之,给汴京城所有商行和贪官污吏设的圈套?”   果然,听完容玠带来的消息,苏妙漪愣住。   凌长风也在场,皱着眉问道,“这么听下来,裘恕倒是为国为民、清清白白了?”   他说完这话,苏妙漪和容玠都没有应声,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直叫他头皮发麻,“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裘恕是不是清白,得问你凌少爷。”   容玠不动声色地,“被霸占家业的是你,不是我们。”   凌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立场出了问题,双手环胸靠回梁柱上,咬牙切齿地嘀咕,“他清不清白,和他是不是我的仇人,没有冲突。”   苏妙漪看了凌长风一眼,没再说话。   “妙漪,饭做好了!”   苏积玉搓着手在堂外招呼,声音听着还有几分高兴,“容大公子既然也来了,不如今日也留在这儿用个便饭吧?”   容玠下意识看向苏妙漪,只见她低垂着眼,除了眼睛略微有些红肿,神色如常,就好像今日从未去过楼外楼,也没听过苏积玉和虞汀兰的话一样。   分明是雨散云收、事过境迁的景象,容玠却仍是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意味……   “来了。”   苏妙漪率先起身。   三人去了膳厅,苏积玉做了一整桌的菜,而其中最显眼、最格格不入的,就是那碗骊塘羹。   凌长风不明白苏积玉和苏妙漪之间的约定,一见那骊塘羹就忍不住啧了一声,“积玉叔,你这萝卜青菜汤摆上来,一下就把整桌席面的档次都拉低了……”   “就你话多,闭嘴吧。”   苏积玉叱了一声,殷勤地给苏妙漪舀了一勺骊塘羹,“妙漪,快趁热喝。”   苏妙漪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先喝了一碗汤。   “可还是从前的味道?”   苏积玉问道。   苏妙漪缓缓搅动着汤匙,“汴京的萝卜,不如临安甘甜……”   苏积玉愣了愣,“是吗?”   他夹了块萝卜送入口中,却没尝出什么差别。还不等他继续品味,苏妙漪就出声了,“所以爹,你明日便启程回临安吧。”   膳厅里微微一静。   容玠放下碗筷,看向苏妙漪。   凌长风也不明所以地打量苏妙漪父女俩。   苏积玉有些懵,放下自己的汤碗,“明日?”   苏妙漪点头,重复了一遍,“明日。”   苏积玉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住了,“为何这么快就要回临安,爹还想在汴京多照顾你一些时日,况且临安那边有祝襄,其实爹回去了也只是打杂而已,帮不上什么忙……”   苏妙漪仍是垂着眼,“你在汴京也帮不上我什么。”   苏积玉哑然。   “汴京风雨不测、瞬息万变,明日你回临安后,就不要再来汴京了。”   这一次,便是迟钝如凌长风,也听出了苏妙漪怀中的辞别之意。他诧异地转向苏妙漪,“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要赶积玉叔回去?”   “我说过了,汴京危险。”   “可是……”   凌长风还想追问,却被苏积玉截断。   “妙漪,你心里还是怨恨爹的,是吗?”   苏积玉苦笑,“骊塘羹的萝卜不对味,所以效果也不如从前好了,不能让你原谅我……”   苏妙漪仍是不说话。   苏积玉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沉默半晌,才无力地垂下了头,“是爹的错。爹不该用这种手段留下你,让你那么小就没了娘亲,还跟着爹在娄县那种小地方过苦日子。你从小就是有出息的孩子,要是真跟在你娘身边、跟在裘恕身边,这些年定是想要什么都有了,哪里还用自己这么辛辛苦苦的打拼……是爹拖累了你……”   凌长风听得云里雾里,刚要张口,腿上却被狠狠踹了一脚。他痛得闷哼一声,一个眼刀飞向对面的始作俑者,可对上容玠警告的目光,他到底还是将原本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叮——   苏妙漪终于松开了手里的汤匙。   汤匙落进碗里的轻响,让整个膳厅都静了下来。在座三个男人竟是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苏妙漪缓慢地抬起眼,看向苏积玉,那双总是灵动而澄澈的桃花眸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爹,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就算重来千次万次,就算没有眠花楼、没有裘恕,虞汀兰也不会留下。”   她静静地看着苏积玉,“我也不会选择你。”   苏积玉瞳孔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第87章   一顿各怀心思的晚饭结束。   苏积玉失魂落魄地立在院中, 耳畔回响的还是苏妙漪那句“我也不会选择你”。   “苏老板。”   一道清越微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总算将苏积玉心神唤了回来。   苏积玉浑浑噩噩地转过身,就见容玠站在他身后。   “明日一早, 我会差人护送您回临安。”   “……多谢。”   苏积玉脸色苍白,不欲与容玠多言, 抬脚便要离开。可擦身而过时,他忽地想起什么, 转身朝他作了一揖。   容玠将他搀了起来,“苏老板,晚辈担不起您这一礼。”   苏积玉直起身, 哑声道, “听说你如今已经是容大人了。往后在汴京, 还要请你多照拂妙漪……她虽聪颖伶俐, 可到底还是有不稳妥的时候,若闯出什么祸事,还请你……”   说到一半, 他抬头看向容玠, 却在看清容玠的神情时, 话音戛然而止。   “你觉得为难?”   容玠松开手,眼眸微垂,“明日早朝,圣上便会下旨调我出京,外任三年, 方可归来。”   苏积玉怔住, 下意识看了一眼苏妙漪的屋子,“妙漪知道了吗?”   容玠摇头,“还未来得及告诉她。”   苏积玉苦笑, “外任于你而言,是好事。待三年后回京,想必就是青云直上,入阁拜相。”   顿了顿,他看向在厨房里任劳任怨洗碗的身影,低声喃喃,“还好,妙漪身边还有个凌长风……”   容玠顺着苏积玉的视线看去,唇角紧抿。   ***   苏积玉离开汴京后,苏妙漪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整整三日,无人敢打扰她。   而三日后,苏妙漪出关的第一件事,令所有人都没想到。   她去了一趟松风苑。   下人将她带到马场边时,裘恕正独自在场上跃马击球。   一球正中球门。   裘恕勒紧缰绳,在场边缓缓停下,从苏妙漪面前走了个来回,“为何要把你爹送回临安,是怕我再劫一次人,用来威胁你?”   苏妙漪仰头看他,“你从始至终都没想困住我爹,只是想将他接来汴京。因为你知道,你根本不用拿他胁迫我就范,只要他人来了汴京,就一定会阻止我。我说的对吗,世叔。”   裘恕丢开月杖,翻身下马,屏退了附近的下人,“既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敢叫我世叔?”   “我不会将世叔的身份说出去。可我也知道,空口无凭,不足以让世叔放心。”   苏妙漪垂眼,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裘恕,“所以,我带来了一份契书,想和世叔谈一桩生意。只要世叔您愿意赏我些好处,我便会替世叔守口如瓶。”   “什么好处?”   裘恕接过信封,将里头的一页薄纸拆出来,只看了一眼,神色便顿住了。   与此同时,苏妙漪也将契书上的条件一字一句说出了口,“我要凌家所有的家业。”   马场内的氛围似乎也因这句话而陷入凝滞。   片刻后,裘恕的目光才从契书上移挪到了苏妙漪面上,“张口便是凌家家业,你倒是狮子大开口……”   “世叔的秘密惊天动地,唯有这好处,勉强相衬。”   裘恕笑了,“这分明就是要挟,岂能叫做生意?”   “我得了世叔的好处,却也送给世叔一个把柄。有朝一日,若我将世叔的秘密宣扬出去,世叔大可将这份契书公开,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一丘之貉。如此,便是两败俱伤。所以,这当然是一桩生意。”   裘恕垂眼,再次看向那契书上的字句,“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这秘密换些好处,那也该为自己换,为何是为凌长风?”   契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要裘家将凌家所有产业还予凌长风,而非是交给苏妙漪。   在苏妙漪开口前,裘恕又道,“还是你打算告诉我,你与他的订婚宴不是为了破卦象困局,而是真的,你们夫妻一体,他的好处便是你的?”   苏妙漪摇头,“我已经说过了,这并非是要挟。我只是想借此机会,替凌长风讨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那些家业早就不属于他了。”   苏妙漪看向裘恕,“若我没猜错,凌家的家业始终姓凌,世叔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代为掌管。”   在没有与裘恕打照面的那些年,在将他当成诱拐虞汀兰离开的罪魁祸首的那些年,她一直觉得裘恕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发家致富是无奸不商,他做善事是道貌岸然,他助她是伪善奸诈。   可是这几日,她将自己锁在屋中闭关。她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厘清思绪,强迫自己将虞汀兰、苏积玉都从脑海里剔出去……   在没了偏见和夙怨后,就好像云开雾散,能将很多事、很多人看得更为清楚。   而裘恕便是其中之一。   他并非是一个会强占好友家业、欺凌遗孤的人。   “凌老爷和凌夫人出海前,可是给世叔留下了什么话?”   苏妙漪一针见血地问道。   裘恕面上的笑意缓缓敛去,神色变得郑重而复杂,片刻后才叹了口气,“凌兄和嫂夫人执意要出海,可他们也知道海上不太平,所以临走前嘱托我,一旦他们出了什么意外,长风便托付给我了。他们说,长风是凌家独子,要我务必将他磨砺成能独当一面的家主……”   这与苏妙漪的猜测大差不差。   “妙漪,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世叔的用意,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份契书。”   “凌长风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了。”   “的确。他这次回京,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纨绔轻狂的凌少爷。可距离一个合格的凌家家主,还远远不够。”   苏妙漪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世叔当真觉得,这种方式能将凌长风磨砺成你想要的样子吗?”   “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   顿了顿,裘恕反问苏妙漪,“不是么?”   苏妙漪抿唇。   裘恕的反问,她听懂了。这些年她能从娄县走到临安,从临安走到汴京,将知微堂经营到这个地步,又何尝不是靠所谓的“仇恨”驱使?   “我觉得不是。”   短暂的寂静后,苏妙漪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是让裘恕出乎意料的答案,他诧异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低垂了眼,缓缓道,“心怀恨意,或许能让人赢得一时先机。可靠恨意滋养的人生,终有一日会坠进深渊里。”   裘恕神色一动,口吻里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所以……往后你不会再恨你阿娘了,是么?”   “……”   “妙漪,骑鹤馆的事,我怕你娘担心,从未与她谈起过。她并不知道我那账簿原本就是要交出去的,所以才会情急之下,出口伤了你……”   裘恕欲言又止,“你能不能……”   苏妙漪平静道,“世叔是骑鹤馆的总掌事,我这个书肆行的小小行首,往后还要仰仗世叔您的照拂。所以,您的夫人,我自当敬之。”   不论如何,虞汀兰已经放弃了做她的母亲,所以,她也不必再将她视作母亲看待。   苏行首和裘夫人,就是她们之间最好的距离。   “……”   裘恕心情复杂地看了一会儿苏妙漪,才低头掸去衣袍上的尘土,抬脚往场边走。   苏妙漪不明白他的用意,仍站在原地。   裘恕走了两步,回头看她,笑道,“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没有笔墨,如何签这份契书?”   这便是答应了。   苏妙漪木了一早上的眉眼总算舒展了些,匆匆跟上裘恕。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场边的观景台。那份契书平铺在书案上,就在落笔的前一刻,裘恕却又顿住。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世叔还有何顾虑?”   裘恕缓缓放下笔,神色莫测地掀起眼,“这份契书上,我还想再添一条细则。”   ***   是夜,凌长风兴冲冲地回到修业坊时,就见正堂里灯火通明,而苏妙漪竟一本正经地坐在堂上。   “你是在等我?”   凌长风有些受宠若惊。   苏妙漪点点头。   凌长风咧着嘴笑起来,脸颊有点红,看上去是刚与人饮完酒,“那正好,我正好有事要告诉你……”   “我有事要同你说……”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又不约而同愣住。   凌长风率先反应过来,乐呵呵地退让一步,“你先说。”   苏妙漪将手边的匣盒递给凌长风,“还给你。”   “还给我?什么东西?”   凌长风诧异地打开匣盒,只见里头放着厚厚一沓地契、账簿,而最上面放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印信。   他瞳孔猝然一缩,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苏妙漪,“这是,这是我家的……”   “当初我既许诺了你,自然要说到做到。凌家所有的家业,我替你讨回来了。”   顿了顿,苏妙漪改口道,“不过好像也不能说是我讨回来的。”   她将裘恕和凌氏夫妇的约定一五一十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听完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是为了磨砺我,从未想侵吞凌家家业?那为何现在又放心交给我了?”   这一次,苏妙漪隐去了裘恕的原话以及她劝说裘恕的那一段,“自然是因为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凌长风,他也觉得你有能力撑起凌家。”   凌长风似有所动,抬手将那失而复得的凌家印信拿了起来,眼里既惊又喜,可却还掺杂着一丝苏妙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这一句他说得很轻很快,以至于苏妙漪一时未能听清。   “什么?”   凌长风回神,蓦地抬眼看向苏妙漪,“没,没什么。”   苏妙漪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意外,“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要夺回家业,现在如愿以偿,怎么好像还不高兴似的?”   “开什么玩笑?”   凌长风收拢手掌,将那印信握进掌心,反驳道,“这可是天降横财!我一下就从身无分文的小杂役成了家财万贯的凌家家主,谁能不高兴?我今晚做梦都要笑醒了!”   苏妙漪终于笑了,“行了凌大老板,你今晚可没时间做梦,好好想想,尽快定个日子,与你家那些掌柜们见个面。”   “知道了知道了。”   待苏妙漪回屋后,凌长风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却已经褪了个干净,眉宇间尽是一片愁云惨淡。   ***   虽然在裘恕面前说了那番话,可替凌长风讨回了这么大一番家业后,苏妙漪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所以她只睡了两个时辰,便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干脆又披衣起身,坐到桌前奋笔疾书。   裘恕说了,也不求凌长风能将家业做大,但求他能守住这份家业。可凌家家业富厚,想要守住也不是易事。   苏妙漪想到什么便在纸上写了什么,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光已然亮了,而她也足足写了十多页的点子。   可就当苏妙漪拿着这一沓纸跑去找凌长风时,却发现屋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本以为凌长风是先她一步去了知微堂,可到了知微堂一问,也没人见着凌长风。   “……人去哪儿了?”   苏妙漪皱着眉上了楼。   又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楼下忽然传来吹吹打打、极为热闹的动静。   苏妙漪合上手里的账簿,几步走过去拉开窗,只见街上竟有一队人抬着个极为浮夸的轿子,前头还雇了人鸣锣开道,声势浩大地停在了知微堂外头。   那轿子四周系着上好的帷幔,轿夫也穿着不俗,一看轿中人便是非富即贵。   苏妙漪眼皮一跳,正猜测着自己又招来了何方神圣,就见一人掀开轿帘,意气风发地摇着扇走下来。   青年穿着一身紫衣窄袖锦袍,戴着金纹漆面的护腕,束腰的革带上还绕着一把珊瑚柄的马鞭,浑身光芒灼灼,使人目眩……   苏妙漪眯了一下眼,却没能立刻看清青年的面容。   直到青年略微仰起头,朝楼上看过来,正好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映入眼底,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缩紧了瞳孔,“凌长风……”   楼下,凌长风打扮得花枝招展,没心没肺地咧着嘴朝她招手。   这个混蛋……   苏妙漪的眼里腾地就燃起火来。她一扬手,狠狠摔上了窗,转身就提着裙摆、气势汹汹地往楼下走。   她替他在裘恕面前打包票,为了给他写那些对策连觉都没睡好,他倒好!一朝得了富贵,竟又做回了从前的凌少爷!什么正事都还没做,就大清早跑出去挥霍,把自己拾掇成一个花孔雀,跑回来开屏,还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银子……   苏妙漪气得脸都红了,冲到楼下时正好撞上凌长风进来。   “瞧瞧小爷这身行头……哎哎哎!”   凌长风刚炫耀了一句,就被苏妙漪一把扯住了衣领。   “你给我过来!”   凌长风被勒得连忙低下头弯下腰,踉踉跄跄地就被苏妙漪拖去了知微堂后院。   “凌大公子,好威风啊。”   苏妙漪松开衣领,咬牙切齿地推了他一把。   凌长风的后背撞在了墙上,疼得龇牙咧嘴,“你能不能对本公子客气点……”   苏妙漪顿时更加火冒三丈,抬手就要扇他,“还真把自己当公子爷了是吧?!”   凌长风连忙接住苏妙漪落下来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我错了我错了,就让我逞最后一次威风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还想逞多少次……”   苏妙漪下意识就要怼他,可很快却察觉出这话里似乎有其他意味,眉头一蹙,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你什么意思?”   凌长风欲言又止,往院中的石阶上一坐,伸直了腿,摇着扇往后靠,深深地吸了口气,才下定决心开口道,“我……今早去了一趟裘府。”   苏妙漪愣住,“你去裘府做什么?”   “卖铺子。”   院内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僵持了半晌,她才缓缓看向凌长风,“你再说一遍。”   凌长风咽了一下口水,一字一句,“我把凌家名下的那些绸缎庄全部卖给了裘家,换成了现银。”   “……”   苏妙漪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狠狠扇了一耳光。她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看向凌长风的眼里满是失望和寒心。   凌长风被她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在苏妙漪转头就要走时,及时拉住了她,“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变卖家产并非是想拿这些钱去挥霍,也不是为了逃避责任……苏妙漪,我要去从军了!”   苏妙漪原本还在挣扎,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挣扎的动作才倏然僵住。   “从……军?”   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两个字竟然从凌长风嘴里吐了出来。   “对,从军。”   凌长风笃定地点头,“我一直没告诉你,从看完仲桓将军遗稿的那一日,我就已经存了这个念头,也跟仲少暄说了。从那日起,他就在帮我打听消息,想让我与他一起加入踏云军。直到昨日,我才知道自己通过了踏云军的选拔,回来就想告诉你的,谁想到你一声不吭,就把我家那些家产都讨回来了……”   苏妙漪怔怔地听了一会儿,才咬咬牙反驳道,“所以怪我咯,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你想去从军?”   “我想帮你先扳倒裘恕,再提从军的事……再说你前些日子心情又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凌长风挠挠后脑勺,“昨晚你把那些家业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傻眼了,纠结了一整晚,到底是要去北境做踏云军的一个小卒,还是留在汴京做凌家家主……”   苏妙漪神色微动,“然后呢?”   “我知道,我爹娘在天之灵,多半还是希望我能继承家业,就像他们之前那么多年希望的那样。可是我知道,祝叔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不到,我压根就不是经商的那块料,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我爹娘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   说完这一句,凌长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再次往后一躺,整个人大喇喇地躺在了石阶上,“所以我想,既然我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爹娘希望的样子,那至少得活出我自己想要的样子吧。”   “……”   苏妙漪忍不住在凌长风身边坐下,“你终于不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了?”   凌长风笑了一声,“江湖离我太远了,况且我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做不到惩奸除恶,倒不如去军营里历练,从小卒做起,踏踏实实地在战场上杀几个敌军。仲桓将军说了,小侠锄强扶弱,豪侠救国救民。原将腰下三尺剑,定四海,横九野!”   日光不偏不倚投落在他俊朗疏阔的眉眼间,第一次让苏妙漪觉得他那双眼眸在闪闪发光、摄人心魄。   她忍不住在凌长风身边坐下,沉吟半晌,“就算你想从军,也不必将家产都变卖了……你要那么多现银又有何用?”   “既然我都想好要从军了,凌家这么大家业落在我手上也是浪费。不如卖给裘家,还能成全你。”   “成全……我?”   苏妙漪面露惊讶。   凌长风侧头看向苏妙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她,“这是我今日和世叔交易完,得到了所有资产。除了现银,还有几家地段极好的铺面、庄子,都是你可能用得上的,我便留下了,往后你改成书楼也好、食肆也好,我一概不管。还有那些现银,我一文不留,也全部交给你。”   在苏妙漪震愕不已的目光下,凌长风嘴角一咧,笑得肆意洒脱,“我不仅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还要成全你苏妙漪,让你青云直上、富比王侯!”   苏妙漪愣愣地望着凌长风,张了张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凌长风第一次见她这幅呆若木鸡的模样,一抬身坐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敛去,郑重其事地,“我还等着看你打败裘恕,成为商户榜的榜首,成为骑鹤馆的总掌事,走到人人都只能抬头看你的位置上去。”   青年的眼眸热忱而炽烈,甚至胜过此刻悬在天上灼灼骄阳,烫得苏妙漪心头一颤,浑身的血液仿佛都随之升温,竟罕见地澎湃起来。   她忽然不敢再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蓦地移开视线,捏紧了手里那本册子,“……这些银钱和铺子,我就当你是暂存在我这儿,拜托我打理的,你就是我的东家。不处三年,我定将这些连本带息的还给你。”   凌长风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也好。”   “击掌为誓。”   苏妙漪举起手掌。   凌长风看了她一眼,抬起手,干脆利落地与她击了三掌。   伴随着最后一掌的清脆响声,二人终于相视一笑。   到了晚上,一则八卦逸闻在大街小巷传开:刚夺回家业的凌大少爷将万贯家财拱手奉给了自己的未婚妻,旁人十里红妆,他以家底作聘,真真是剖胆倾心、一段佳话!   知微堂的杂役们原本私下还与凌长风称兄道弟,没将他与苏妙漪的婚约当回事。可“聘礼”这事一出,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不仅对凌长风恭敬客气,偶尔还会唤他一声姑爷。   就连每日在知微堂进进出出的客人们,看凌长风的眼神也都不对劲了,好奇地问他是不是好事将近、何时办喜酒。凌长风也不反驳,只说自己尚在孝期。   “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凌长风一头热,外人也是瞎起哄……”   生怕容玠又像上次一样发疯,遮云在回禀的时候就一个劲地泼冷水,“苏娘子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承认过一句……”   暗室里,容玠靠墙而坐,手边的棋盘上是与端王对弈的残局。他眼眸微垂,将那一颗颗黑子拾起掌心,“这段佳话传得沸沸扬扬,她没有说过一声是,那可曾反驳过一句?”   遮云被问住了,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答道,“不,不曾。”   容玠抿唇,忽地摊开了手掌,掌心攒了一堆的棋子顿时滑落进棋篓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直到最后一粒棋子砸落,他才启唇,低不可闻地吐出一句,“她对凌长风动了心。”   轻飘飘一句话,砸在遮云耳里,却叫他魂惊胆丧。   他神色骇然地看向容玠。上次只不过是一个不作数的订婚宴,便已经叫他家公子半只脚踩进了大狱,如今是实打实的动了心,那岂不是……   容玠身子往后靠去,抬手支着额,面容从暗影中分离,冷峻而深邃的眉眼展露在烛光下,却没有遮云预想中的凛冽杀意,唯有苦涩和无奈。   凌长风的这一步,就连他也不曾预料到。若是撇开苏妙漪不谈,他对这位凌少爷也是总算有几分刮目相看。可与此同时,此人也成了心头大患……   此刻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在他出京外任的这三年,凌长风也要离开汴京、离开苏妙漪。   急难成效,事缓则圆。   三年,说不长也不短,未必能冲淡一切。但是用来化解苏妙漪和自己的僵局,消散她对凌长风刹那间的动心……   足够了。   ***   凌长风要随军离京的消息,和容玠被封为知州外任兖州的旨意是同一时间传到了知微堂,传到了苏妙漪耳中。而好巧不巧,二人偏巧还是同一日启程。   “都要走了……”   苏妙漪听完怔了好一会儿,才没什么滋味地笑了笑,“这么巧。”   特意来知微堂辞行的容玠坐在苏妙漪对面,“确实凑巧。”   苏妙漪望向窗外,问道,“你这一去……要去多久?”   “快则三年,慢则五载、十载。自然,世事无常,还有一种可能……”   “容玠!”   苏妙漪眉头一皱,打断了他,“哪有没动身就自己咒自己的?祸害遗千年,你的仇人还在汴京城里,你就是只剩一口气,也得爬回来。”   容玠掀了掀唇角,“好。”   “……”   苏妙漪陷入沉默。   二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室内一片寂静,于是楼下的喧嚷声格外清晰地传了进来。   “苏老板今日可在知微堂?我有一桩大生意要和她谈!”   “苏老板何时才得空?不知能不能请她赏脸,去我那铺子小坐片刻?”   “我今日就在这儿等着苏老板!”   容玠顺着苏妙漪的视线往楼下看去,就见一个个想要求见苏妙漪的人拥堵在知微堂门口,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妙漪,你还记得你刚来汴京、第一次经过州桥时说的话么?”   容玠忽然问道。   苏妙漪怔了怔。   那日她在马车上,意气昂扬地说……   「有朝一日,这条街说不定就姓苏了!」   “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一半。你成了整个汴京城,唯一能与裘恕分庭抗礼的苏行首……”   容玠转头,深深地看向她,神色无奈,“可是妙漪,你为什么还不如从前开心?”   “……”   苏妙漪抿唇,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没了,眼睛里空落落的。   许是因为她已经在容玠面前露出过最狼狈、最脆弱的模样,所以这一刻,她也疲于伪装。她的腰身塌了下来,靠进圈椅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每次数铜板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什么?”   “我想,只要我多攒一枚铜板,就会离我娘更近一步。日积月累,岁岁年年,我总期盼着,有朝一日只要我家财万贯,我娘或许就会离开裘恕,回到我身边。到了那时,我再甩开她、羞辱她,叫她和裘恕一起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   “可是现在,这个心愿已经作废了。”   苏妙漪盯着房梁,眉眼间好似缭绕着一层淡淡的云雾,“知微堂经营得再好,赚再多银子,好像也都没有意义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经商呢?”   容玠望着苏妙漪,喉口像是堵住了什么。   苏妙漪的脸上不该露出这幅茫然失措的神情,就好像迷途的羔羊、失去锚点的船,脱离雁群的孤雁……   自信、胸有成竹,甚至是野心和狂妄,才该是苏妙漪的底色。   半晌,容玠才起身,走到苏妙漪身后,伸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也可以不经商,不开这间知微堂。苏妙漪,你是自由的……”   苏妙漪愣住。   “没有方向,就意味着没有束缚。”   “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做。”   “没有了报复任何人的念头,你才是真的自由了……   苏妙漪仰起头,对上了容玠那双沉静的眼眸。   喧嚣声里,那双茫茫如清河的深眸里,只倒映着一个她。   “……多谢。”   苏妙漪低低地道了声谢。   “真想要谢我的话,明日就来南薰门送我出城吧……”   容玠垂眼望着她,眼里隐隐地透着一丝试探和期盼,“可以吗?”   「苏妙漪,明日我要随军从仁和门出京,你一定要来送我,看看我凌长风穿盔带甲的派头!听到没?」   想起凌长风半个时辰前才在这屋子里对她放出的话,苏妙漪神色一僵。 第88章   翌日, 日上三竿。   眼看着苏妙漪还稳坐在楼上,没有丝毫要动身的架势,知微堂的杂役们反倒在楼下急得抓心挠肝, 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都这个时辰了,东家怎么还没动静?”   “一大清早就忙着写小报呢, 我刚刚上去,看见已经写了厚厚一沓了……”   “你们说怎么就这么不凑巧, 容大人和咱们姑爷一个要从西边的南薰门出城,一个要从北边的仁和门出城,这要是都从一个门, 东家还用得着为难么?”   “话说回来, 若是东家两边都没去……那我们昨天下的赌注怎么算?”   “还能怎么算, 当然不作数了。”   “谁说不作数!我昨天押的就是两边都不去!”   楼下议论得如火如荼, 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众人一静,抬头见苏妙漪的裙摆从楼上飘了下来,顿时激动起来, “来了来了……”   苏妙漪捧着厚厚一沓小报走下来, 顶着众人期待的眼神, 神色淡淡地吩咐道,“将这些小报拿出去分了吧。”   “现,现在?”   众人诧异地,“平常不都是晚上才出小报么?今日这么早?”   “今日是赠页,分文不取。”   “……赠页?”   “去吧。”   将小报交给杂役后, 苏妙漪便又转身上了楼。   众人的希望落了空, 面如菜色地认输给钱。稳吃三注的那人笑得嘴都合不拢,高高兴兴捧着小报出去,分给了街上那些还在抽陀螺玩的报童。   与此同时, 南薰门附近。   一队车马候在城门下,迟迟没有出城。遮云站在马车后,看了一眼日头,又朝后张望了一番,才犹豫着走到了车边,“公子,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车帘被掀起,容玠朝长街那头看了一眼。   “苏娘子没有来,多半是不会来了……”   遮云小声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也不一定就去了仁和门,许是被什么事拖住了。”   容玠不置可否,半晌才收回视线。   刚要放下车帘,却忽然被叫卖声吸引——   “知微小报今日赠页!”   遮云一愣,诧异地看向那蹦蹦跳跳跑来的报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知微堂的小报怎么来得这么早?还是赠页!苏娘子可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车帘再次被掀开,这次却是掀开了大半。   容玠望着那被不少路人围簇的报童,“去领一张来。”   知微堂的报童沿着主街一路叫卖,不仅到了南薰门,也到了仁和门。   报童在仁和门附近叫卖时,恰好踏云军的一队将士整装待发、往城门外走。   凌长风落在队伍末尾、原本还有些垂头丧气,直到听见熟悉的报童叫嚷声,双眼才瞬间亮了。   他转头,朝那报童吹了声哨。   报童与凌长风相识,当即钻出人群,飞快地跑过来,将一份小报揉成团,朝凌长风丢了过来。   凌长风立刻抬手接住。   趁着队伍在城门口停下的工夫,他低头,将手里的小报展开。   与平常的小报不同,今日的小报竟都是手写,纸上的字迹率意狂放却不失工整,墨迹甚至都未干透。而整张小报上只写了两则消息,一是新任侍御史容玠外任青州知州,二是凌家公子随踏云军十一部离京剿匪……   “她倒是会一碗水端平。”   容玠望着纸上的两则新闻,面上没什么波澜,随即吩咐遮云,“出发吧,她不会来了。”   遮云对随行之人扬声道,“启程!”   马车缓缓驶动,行到城门下,日光被遮挡,车内的光线也随之暗下。   容玠手指动了动,本想将小报随意丢开,可望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到底还是没舍得。他重新展平小报,刚要将它叠起,却忽然注意到小报的背面竟还有墨迹。   容玠一愣,将那小报翻了过来。   看清那背面写着的字句,他眸光一滞。   相隔大半个汴京城的仁和门外,凌长风也翻过小报,看清了苏妙漪写在背面的字。   他怔了一瞬,紧接着脸上便绽开一抹意气风发、粲然洒脱的笑。   汴京城的城门被大军抛在身后,凌长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小心翼翼地将那小报折起来,收进了怀里,此后便昂首阔步地朝前行去。   伴随着车轮滚滚的声响,马车从南薰门驶出。   日光再次透过竹制车帘的缝隙,投落在容玠手中的小报上,也将他那双幽邃暗眸照亮。   背面隽秀细腻的字迹,在正面潦草的字迹衬托下,显得尤为郑重,就好像这一页才是今日小报的重磅——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吹动了竹帘,也吹动了容玠手中的纸页。他回过神,忽地低垂了眼,轻笑一声,眉宇间的褶皱竟也像是被这阵风彻底熨平……   ***   这一日,苏妙漪在知微堂待到打烊才回了修业坊。   修业坊的宅子里一片漆黑、空空荡荡,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影。   苏妙漪独自提着灯行过院子,隔壁的家长里短、琐碎吵嚷又越过墙头,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是往日里她最嫌弃也最厌烦的声音,没想到此刻竟也不令她烦躁了,反而化解了那分独自茕茕的寂寥。   苏妙漪提着灯走到廊下顿住,忽然回身,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   不知怎的,她竟是回想起年初在临安过节时的场景,回想起一群人在雪地里的那场混战。那时家里热热闹闹的,最亲的亲人、最好的友人都围簇在她身边。她只觉得自己无所不有、无所不能……   可现在呢?   不过半年的光景,她来到汴京,不得不与临安的好友们分隔千里,她赶走了苏安安,送走了苏积玉,就连容玠和凌长风也踏上了各自的征程,与她分道扬镳。   人人都说,做了皇帝要享受无边孤寂。万万没想到她苏妙漪只是做了个小小的行首,竟也有沦为孤家寡人的这么一天……   想着想着,苏妙漪甚至被自己逗笑了,笑着笑着,耳边空空的,于是唇角又耷拉了下来。   “笃笃笃。”   大门忽然被敲响。   苏妙漪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幻听,直到那叩门声持续不断地响起,她才恍然清醒,疾步走过去,拉开了门。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苏妙漪放下提灯,眼底的光也随之暗下,“辛管事。”   “苏行首。”   辛管事朝她拱手,“今日是七月七,骑鹤馆在州桥设下了七宝市。开市前,诸位行首要例行到场。轿子已经给您备好了。”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软轿。   苏妙漪愣了愣。   汴京每月都会有一市,正月的灯市、二月的花市,到了七月,便是这囊括百货的七宝市。裘恕在骑鹤馆议事时提过一次,说届时行首们都该到场,她今日竟险些忘了。   “有劳。”   苏妙漪没再拖延,低身坐进了轿子里。   州桥夜市,灯火长街。   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涌到了七宝市外,被拦在了骑鹤馆精心扎制的彩楼下。彩楼上盘绕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璀璨的光华投落在汴京百姓的脸上,将那一张张迫不及待的喜悦脸孔映照得彻亮。   “让一让,让一让。”   骑鹤馆的人一见着辛管事,当即从人群中分开了一条路。   苏妙漪的轿辇就沿着这条路畅通无阻地穿过彩楼,进了七宝市。   长街上,其余行首都已经到了,正围着裘恕闲谈。见苏妙漪姗姗来迟,纷纷转过身来看向她,笑道。   “苏行首怎的来得这般晚?”   “今日这七宝市可是比往年更热闹,苏行首该早些来才是。”   “是啊,年轻人就该多凑凑这些热闹,总闷在屋子里可不像话。”   苏妙漪打起精神,端出一如既往的笑脸,向一众行首赔罪。   对上裘恕的目光,她恭敬而客气地颔首,“世叔。”   裘恕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而对其他人道,“既然人到齐了,那这开市仪式也可以开始了。”   所谓的开市仪式,便是行首们摘下彩楼上的一盏灯,从彩楼外的百姓里择一人赠之。而这幸运儿,能得到每个行会提前设下的大礼。   苏妙漪是骑鹤馆里最年轻、也是资历最浅的行首,于是她落在最后,等裘恕和其他行首们都一一摘了灯,才走上前,选了一盏兔子灯。   书肆行准备的大礼是顾玉映帮忙做的那一套书,囊括江湖百业、山川图志等等。   苏妙漪将兔子灯送给了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姑娘。   随着所有行首手里的灯都赠了出去,七宝市也正式开市。百姓们高高兴兴地从彩楼下一哄而入,如潮水般瞬间充盈了整条长街。   行首们各自散去,苏妙漪独自一人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着街边的行人为着一文钱同商贩讨价还价,上一秒争执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又化干戈为玉帛,喜笑颜开、皆大欢喜。   从一个巷口经过时,苏妙漪忽然顿住。   无人的巷子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正在里头甩着鞭子打娇惜。一人一鞭,小小的影子被映在黑漆漆的墙上,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苏妙漪不自觉走过去,靠在墙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察觉到什么,女孩转过头来,与她大眼瞪小眼。   “……你也想玩吗?”   女孩指了指墙边另一个陀螺。   苏妙漪忽然高兴起来,将自己的衣袖往上一撸,兴致勃勃地接过鞭子,抽起了陀螺。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巷子里比赛着打娇惜。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娘呢?”   苏妙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爹要买衣架,我娘要买篦子。他们买个东西要吵好久,我才不想跟他们一起,宁愿自己在这儿打娇惜……”   “那怎么不找些朋友一起玩?”   女孩撇撇嘴,嘟嘟囔囔,“又不是人人都有朋友。”   “……”   “又不是一个人就不能打娇惜。”   “……”   苏妙漪哑然失语,只能闭上嘴,心不在焉地继续抽起了陀螺。   两个陀螺在地上不知转了多久,最后以苏妙漪手里的那个率先倒地告终。   “不玩了。”   女孩当即收了鞭子、抱起陀螺,雄赳赳气昂昂地从苏妙漪身边走过,“我才不跟没我厉害的人玩!”   苏妙漪气笑了,不服气地追上去两步,叉着腰,“谁说我没你厉害?一时失手罢了。我再陪你玩其他的,投壶怎么样?”   女孩转过身仰头看她,皱着一张小脸,“什么叫你陪我,明明是我在陪你。”   苏妙漪愣住。   女孩朝她招了招手,苏妙漪不明所以地蹲下身。   女孩柔软而小巧的巴掌轻轻落在她的头上,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姐姐,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该学会自己一个人玩啦。”   “……”   目送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妙漪蹲在原地,迟迟没有回过神。   “放天灯,祈福祉!留芳名,缔良缘!”   从巷子里一出来,苏妙漪便听得街口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卖声。   不远处,小贩一边扯着嗓子叫喊,一边将天灯和纸笔递给出双入对的男女们,“我这灯都是在姻缘庙开过光的!定让你们得偿所愿,与钟情之人长相厮守!”   驻足买灯的人不少,纷纷在灯纸上情意绵绵地写下彼此的名字。   “苏老板!”   小贩一眼认出苏妙漪,当即捧着天灯,一脸巴结地小跑过来,“苏老板也瞧上小人这天灯了?苏老板,今日可是七月七,小人便借这天灯祝你与凌公子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这话在今天这个日子说,于别人来说是应景,对苏妙漪来说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望向那些男男女女,心里想。   生离,死别,怨憎会,求不得……   这世上真的有什么天长地久么?   「姐姐,你该学会自己一个人玩啦。」   那道稚嫩的童声仿佛还在耳畔盘旋。   苏妙漪心念一动,当真朝小贩摊开手,“这盏灯,我要了。”   夜色如墨,人声鼎沸。   苏妙漪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一盏盏天灯自她身后升起。   霎时间,星星点点的暖光汇聚成河,投落在苏妙漪的脸上,好似金光破云、风清万壑。   她眉眼间积存的阴霾和尘垢忽然就被汩汩腾涌的光晕冲散、涤荡,射出像碎金一般炼不化、烧不尽的光芒……   苏妙漪掀唇而笑,步伐轻快地独行离去。   那半空中飘摇的祈愿天灯里,比翼双飞的名字数不胜数。而唯有一盏天灯格格不入——   那灯上,前边写着苏妙漪,后边写着苏妙漪。   左边写的是苏妙漪,右边写的还是苏妙漪。   一笔一划,皆是自己。   也只有自己。 第89章   三年后。   初秋, 天高气清、万里无云。   南薰门外,进出汴京城的车马络绎不绝,行人如织、熙来攘往。一辆青顶流苏、围着绸纱的华贵马车在其中尤为显眼, 马车外前呼后拥,跟着十数个牵着马、腰间佩刀的护卫, 从城门内鱼贯而出。   候在城门外等着进京的百姓们一见这架势,生怕冲撞了贵人, 连忙往两边避让开。   不过这队人马虽看着威严,却并不骄矜。护卫们牵着马从排队的行人身边缓缓经过,直到走到了远离人群的开阔地, 才纷纷上马, 挥鞭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尘烟, 愣是一点也没沾到行人身上。   “刚刚过去的, 是哪家王公贵族啊?”   有人忍不住打听。   前头刚好是个汴京人,转头答道,“错了, 刚刚那马车里坐的, 既不是哪位皇亲贵胄, 也不是哪位大人,而是一位行首……”   “行首?”   问话的人面露诧异,“原来是商贾啊。汴京城不愧是皇城啊,区区商户出行都如此气派!”   “什么叫区区商户!你可知那位是汴京城哪个行当的行首?是书肆行!就算你不知道汴京城的书肆行行首是谁,那知微堂呢, 知微堂总该听说过吧?参商楼的戏总该看过吧?刚刚那就是知微堂的老板, 唯一的女行首,如今骑鹤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苏妙漪!”   这回不等那问话的人开口,前后左右的其他人却是闻声聚了过来, “那谁能不知道!如今山南海北,哪里没有知微堂!就连我们那穷乡僻壤的,也每日都等着看知微小报呢。要不是有知微小报,那些汴京城、临安城的新鲜事,哪会那么快得传到我们耳朵里……”   “可不是么。前年我们那地方出了个探花郎,宴请乡邻时谢父母谢恩师,最后谢的,便是知微堂那位苏老板!说是若无知微小报开拓眼界,若没有知微堂租借的那些藏书孤本,他断断不能有今日。那探花郎还说了,让孩子们多去知微堂的书舍,无需计较读什么,只要读书便有益处。”   “知微堂的确有名,可参商楼却是没听说过……”   “一看你就是小地方的。参商楼是知微堂东家另开的戏楼!只在汴京、临安几个府城才有,这三年请了些伶人唱戏,可都不是那些老套的戏本,都是现下最时兴的!最红的就是那册孽海镜花了,书就是知微堂出的,戏也是知微堂请人来唱的。听说只要一演孽海镜花,参商楼的戏票都被炒到了几千文,最离谱的一次甚至要十贯钱!”   “十贯……”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在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雅间办个席面,也要不了十贯吧?这知微堂的东家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参商楼这些钱算什么,知微堂最赚钱的还得是知微小报!听说小报最下面一栏的推广位,已是千金难求了。多少商户排着队等着呢,听说都排到明年了。”   “嘶……”   众人忍不住望向那已经消失不见的车马,“难怪那苏老板出行是这阵仗。”   离南薰门五里地的官道边,知微堂的车马停在了树荫下,像是在等什么人。   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护卫远远地看了一眼,立刻转身回到车边传话,“东家,祝管事,人快到了。”   片刻的寂静后,祝襄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近,停在了官道上。祝襄抖抖衣袖走了过去,将那辆马车的车帘掀开,里头坐着两个风尘仆仆、一脸沧桑的男人,一个年纪大些,见了祝襄连忙起身施礼,而另一个坐在角落里,模样年轻些,脸上却带着伤。   “祝管事……”   祝襄与他们说了两句,便退回了树荫下,隔着车窗回禀道,“娘子,是他们。您是打算在这儿问话,还是……”   车内传来一下一下的敲击声,是扇柄在车窗边沿轻叩的声响。   片刻后,敲击声停下。   一道婉转清越、慵懒却不失沉稳的女声自车内传来,“此处不便,去凌家的庄子。”   “是。”   城西,凌家庄子。   祝襄领着两个男人匆匆行过院子,将他们带进了一间屋子。几人一踏进屋内,屋门便被人从外合上。   一架缂丝山水的八扇曲屏横亘在屋内,隔绝了视线,叫人只能隐隐绰绰看见些影子,却无法窥探屏风后的情形。   祝襄在屏风前站定,转向那两个男人,出声道,“我们东家在此,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年纪略大些的男人连忙朝屏风后施礼,“知微堂扬州分店掌柜袁甲,见过东家。”   见屏风后没有动静,袁甲忍不住朝祝襄看了一眼。祝襄朝他使了个眼色,袁甲这才直起身,介绍起身后的年轻男人,“这位就是我信中提到的屈稷屈大人,从前是扬州府衙的书吏,如今无官无职、一介白衣。三个月前,他刚成婚不久的夫人去寺庙上香、无故失踪,官府迟迟没有寻到人。可不久前,他却发现知州大人府上的一个妾室与他夫人生得一般无二……屈大人,剩下的你还是自己说吧。”   屈稷攥了攥手,上前一步,“我与三娘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一眼便认出那就是她!果然,她告诉我她是被人强行掳到府上、被囚困至今……”   说到这儿,屈稷的脸上已满是痛恨和愤慨,“堂堂知州,竟做出这种欺男霸女的强盗行径!我告官无门,想要带三娘走,可那人却矢口狡赖,竟还无耻地说……说三娘就是他从青楼赎回来的娼妓,还伪造了卖身契!我若想带她走,还得将一千金的赎身钱还给他,若给不出,三娘就只能继续做他的妾……”   见屈稷心绪起伏,有些说不下去,袁甲不忍地开口接话,“屈大人给不出这赎身钱,不仅没要回夫人,还得罪了知州大人,最后官职被罢免了,还险些有血光之灾。他自知斗不过知州大人,只能找到了知微堂,想让我在小报上公开知州大人的恶行。可这事关重大,我只能手书一封,上报给东家。东家回信说要见见人,我这才带上屈大人,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汴京……”   屈稷抬眼,直直地看向屏风后,忽地屈膝一跪,往地上叩首,“知微堂一字,天下皆知,还望苏老板怜悯,还我们夫妻二人一个公道!”   男人的额头叩在地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   三下之后,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才传来苏妙漪无波无澜的问话,“他说那是从青楼赎出来的娼妓,你却说那是你夫人,他有卖身契,那你可有何证据?”   屈稷咬牙,“就在我被免职后,一伙盗匪闯进了我家,纵火行凶,所有能证明三娘身份的物件全都毁在那场了火里,就连我也差点命丧火海……”   “也就是说,你空口无凭。”   苏妙漪不为所动,声音平静得有些漠然,“一面之词,叫我如何相信你?你这故事,若换作我来写,还有另一个版本。你身为扬州府的书吏,费尽心机想要巴结上峰,不惜用美人计,以自己的夫人为筹码……”   此话一出,屈稷倏然变了脸色,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瞪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可他刀子似的目光却对苏妙漪没有丝毫妨碍。   她语调缓缓,继续道,“你本想卖妻求荣,可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还折了个夫人进去,所以恼羞成怒,反过来诬陷知州大人的名声……”   “苏妙漪!”   屈稷霍然起身,脸色青白,怒不可遏地对着苏妙漪直呼其名,“你若不肯帮忙便罢了,为何还要让我千里迢迢来这汴京一趟,然后又如此羞辱我?!”   屈稷恼恨地转身便要走,可没走几步,面前却骤然横了两把刀鞘,竟是被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死死按住了肩,桎梏住了胳膊,被迫跪了回来。   屈稷愕然地叫嚷起来,“你们要做什么……”   连一旁的袁甲也慌了,“东家,这是……”   祝襄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可却担忧地望着屈稷。   “祝襄。”   屏风后,苏妙漪轻飘飘地唤了一声。   祝襄转身绕过屏风,片刻后又折返了出来,手里却捧着一个匣盒。他走到屈稷面前,低下身,将匣盒掀开,里头的金光霎时刺痛了屈稷的双眼。   “屈大人,做人要看得开一些,有些事情既已覆水难收,强求还有何用,倒不如放手。扬州的知州大人,毕竟姓楼啊……楼家的妾和你屈家的妻,孰高孰低,你不会不知道吧?令夫人有此变故,未必不是她的造化。”   屈稷额上的青筋瞬间暴起,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护卫牢牢地压了下去。   “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不再揪着此事到处声张,楼家给你的好处远远不止这匣金珠。等你有了权势富贵,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我们参商楼最好的伶人都任你挑选。往后你夫人走她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你们二人各自安好,如何?”   屈稷死死盯着那匣金子,目眦欲裂,眼珠都变得猩红。他咬牙切齿地,“原来你们知微堂和楼家是一丘之貉,你苏妙漪就是楼家的一条走狗……”   话音未落,屏风后便响起“砰”地一声拍桌,似是动了怒。   紧接着,屈稷眼前便是寒光一闪,朴刀出鞘,刀刃直接悬在了他的颈间。   “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着一声冷笑,一道高挑曼妙的倩影就从屏风后快步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站到了屈稷面前。   苏妙漪今日穿了一袭烟紫色的窄袖长裙,裙摆上绣着一片片藤萝花枝,却被外头罩着的玄色披风遮去大半。乌发半挽,发髻上简简单单地簪着一支梅花簪,两只冰蓝色的滴珠耳坠缀在雪白的耳垂上。   那张略施粉黛、却仍是昳丽不可方物的面庞,较之三年前,就像是被冷雨侵袭后的一枝独秀,看似沉静了下来,实际却是愈发得浓烈的色泽,明艳而张狂……   她伸手,接过护卫手中的朴刀,用刀刃拍了拍屈稷的脸,一双潋滟的桃花眸里夹霜带雪。   “名利不要,美人不要,那你这舌头,就也别要了罢。”   袁甲变了脸色,终于按捺不住地上前,“东家,东家不可啊!”   屈稷却惨白着脸,一句软话都不说,只是怒视着苏妙漪,“我屈稷就是没了舌头,没了性命,也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苏妙漪挑了挑眉,一挥衣袖。   “东家!”   袁甲失声惊叫。   屈稷猛地闭上了眼,身前划过一阵劲风,可预料中的痛楚却并未传来。   他惊疑不定地睁眼,只见苏妙漪已经后退两步,将那朴刀随意往旁边一丢,掸掸衣袖问他,“没了命,还哪有气?”   屈稷怔怔地仰着头看她,不懂她要做什么。   “你方才说,想要我还你们一个公道,这是不能够的。知微堂不是官府,断不了案,给不了你公道。更何况扬州的知州是楼相的孙儿,我小小商贾,也开罪不起。”   “所以知微堂还是不能帮我们……”   苏妙漪抿唇,从屈稷身边走过,“你有没有想过,知微堂若将你说的那些事公开出去,楼家人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我说的灭口,不是你,是你夫人。”   屈稷一僵。   “你若将此事交给知微堂,虽暂时得不到公道,但至少能先把你夫人救出来。”   苏妙漪侧头看他,“公道和夫人,你要哪个?”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妙漪从屋内走了出来,祝襄和袁甲紧随其后。   “将这位屈大人先安置在此处,别让他轻易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苏妙漪吩咐道。   祝襄颔首应是。   苏妙漪又唤了一声袁甲,“袁掌柜,劳烦你再回一趟扬州。”   袁甲不明所以。   “楼知州抢夺人妻的这套招数,可不像是第一回。屈稷只是第一个没向楼家低头的,可已经被摆平的,或许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走出凌家庄子,临上马车前,苏妙漪言简意赅地交代袁甲,“去查那张卖身契上的青楼。”   袁甲似有所悟。   马车从凌家庄子外驶离,苏妙漪有些疲累,本想直接回修业坊歇息,却被祝襄提醒,“东家,今日是十五,各部的探首还在知微堂等您。”   “……差点忘了。”   苏妙漪揉了揉眉心,“回知微堂。”   两年前,知微堂便从原先不起眼的小铺子里搬了出来,在州桥附近盘下了两座三层楼的酒肆,合并成了知微堂总部。两座楼虽中间相通,可一个是书楼,另一个却是专门腾出来给了小报。   如今的知微小报,撇开专门审阅、抄写、刻印的工人,光是负责收集情报、打探消息的便有数百人。   苏妙漪将他们分为四部。一部皆是内探,负责探听宫闱秘事;二部衙探,探听衙门里的凶案疑案;三部省探,则密切关注着朝中文武百官的任免升迁、后宅私隐;最后是四部杂探,大多都被派往各地,收集各州各府的小道消息,再传回京都……   每月十五,是知微堂四部探首齐聚的例会。   “上个月那桩案子发生在宫里,功劳当然算我们一部的!”   “宫女暴毙是凶案,要不是我们二部追查,你们一部那些奴才能查出个屁!”   “啊呸,照你这个逻辑,凶手是那日参加千秋宴的官,那是不是三部还得掺和一脚?”   “哎,你说的正是我要说的!这案子我们三部也有线索,该是首功!”   苏妙漪回到知微堂时,就听见四部的人又在议事厅里拍桌子踹凳子地吵架。   每次例会都这样,她都习惯了……   苏妙漪抬手,将议事厅的门一推。   里头的吵嚷声戛然而止。   原本面红耳赤、恨不得动拳脚的几人瞬间规规矩矩站好,低眉顺眼、俯首帖耳,齐声道,“东家。”   苏妙漪在主位落座,笑意盈盈地拨动着手腕上的镯子,“吵啊,怎么不继续了?让我也听听,这回谁的嗓门更响?这个月也别论功行赏了,就论嗓门行赏吧?”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唯有新上任的四部探首没心没肺地插了一句,“东家,还是为了上个月的……”   话音未落,就被其他三部的探首狠狠剜了一眼,悻悻地噤声。   方才叫得最凶的一部探首腆着脸道,“东家,都是小事,我们不过是互通有无、增进感情……”   苏妙漪似笑非笑,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虽神色温和,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增进完了,能说正事了?”   四部探首纷纷点头。   苏妙漪往圈椅中一靠,从袖中拿出屈稷的一沓供状,摔到桌上,意味不明地,“来,聊聊扬州楼烽。” 第90章   在例会的半个月后, 各地的知微堂在小报上同时发出了一条发生在扬州的奇闻。   扬州最大的青楼竟嚣张到在夜市上掳人、逼良为娼。若不是他们恰好劫走了一个在知微堂打杂的女使,而这女使又逃了出来,戳穿了他们私下买卖良家女的勾当, 这青楼还不知要害多少女子。   没过几日,知微小报又扒出了这家青楼所有来历不明的女子, 还顺藤摸瓜查到了扬州知州,也就是楼岳嫡孙楼烽的府上, 竟有个小妾是被青楼掳掠的有夫之妇!   「青楼变贼窝,花魁全靠偷;误将屈家妇,充作楼家妾」   这荒唐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 民间都在议论这女子究竟该还给屈家, 还是判给不知情的楼家。这桩一女嫁二夫的公案本该闹上公堂, 可还没等到那日, 楼家就主动将虞三娘送回了屈家,公案才就此作罢。   外人看着,只觉得青楼作恶多端, 好在楼家成人之美, 使得屈氏夫妻重修旧好, 简直是桩皆大欢喜的美谈。   然而稍微对楼烽有所了解的老狐狸,便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那楼烽素来风流成性,多半是对那位屈夫人见色起意。青楼掳人是受他指使,他怎会不知情?你将事情截断在青楼这一环,固然是照顾了楼家的面子, 可楼家人会不会领情, 就不一定了。楼烽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时吃过这种闷亏, 怕是要对你和知微堂怀恨在心……”   圆月高悬,裘恕负手立在廊檐下,神色凝重地转头看向苏妙漪,“你这知微小报已是树大招风,若还想做下去,权贵、朝政,哪样都碰不得。”   这话倒是叫苏妙漪眼神飘忽了一瞬,想起之前也有人这么劝过她。顿了顿,她淡声道,“世叔放心,我有分寸,一定量力而行、明哲保身。”   “你已经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而不自知了。”   裘恕反问道,“今日是中秋,若放在寻常,上赶着去知微堂、去修业坊给你送节礼的人,多半已经从城东排到城西,可现在呢?”   苏妙漪垂眼,手指拨动着栏杆外的花草,默不作声。   见状,裘恕温声道,“这次就罢了。妙漪,下次遇上这种事,大可来找世叔商议。能救出人的方式还有很多种,未必要动用知微堂,动用你的小报。”   苏妙漪应了一声。   “对了,等过完节,我就又要离京了。”   “是去巡查各地的慈幼庄?”   自从扶风县的慈幼庄出了掠卖孩童一案后,裘恕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自去各地慈幼庄视察,以免又有藏污纳垢的事发生。   裘恕颔首,补充道,“这次我会带汀兰一起去……至于骑鹤馆,就暂时交给你代为掌管了。”   “世叔放心。”   二人这厢正说着话,那边虞汀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苏安安。   三年的光景,让苏安安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青涩少女。她到了及笄的年纪,身材高挑了不少,五官也彻底长开了,没了小时候的圆钝可爱,而是变得精致清丽,甚至还透着几分冷冷的、不易接近的距离感。   苏妙漪想,这或许是在虞汀兰身边耳濡目染、所以那神态与她越来越像的缘故。   “我没想让她去扬州。”   苏妙漪的目光在苏安安身上停留了片刻,移开,“扬州早就安排好了杂探潜进青楼,去查证强抢民女的证据。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怎么敢没心没肺地往那种虎窟狼窝里闯。世叔,你也不拦着她?”   裘恕有些无奈,“她与你是一个性子,我拦不住你,自然也拦不住她。这三年,凡是你想要做成的事,她都第一个冲在前面。莫要说是青楼,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连眼睛都不会眨……”   察觉到什么,苏安安抬眼看过来。   对上苏妙漪的视线,她眼角眉梢的那点寒意瞬间消失了个干净,眼神也变得仓皇局促,仿佛又变回了做错事的孩子。   苏妙漪抿唇,移开目光。   虞汀兰带着苏安安走了过来,试探地看向苏妙漪,“妙漪,今日是中秋,不如留下来一起过节吧?”   此话一出,躲在她身后的苏安安又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双目灼灼地看着苏妙漪。   苏妙漪笑了笑,却毫不犹豫地婉拒了,“不了裘夫人,家中还有人等着我回去过节,就不留在府上叨扰了。告辞。”   苏安安眼里的光瞬间熄灭。   直到走到行廊尽头的拐角处,苏妙漪才在暗影中回头看了一眼。   那纤瘦单薄的少女站在金灿灿的灯火流光下,颓然地低着头,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   修业坊,苏宅内桂花飘香,处处张灯结彩。   “娘子终于回来了!”   苏妙漪一进门,女使们便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如同看见了救星,“席面都布置好了,宾客们也都到齐了……您再不回来,场面怕是有些不大好看……”   苏妙漪挑挑眉,只觉得好笑,“宾客拢共就两位,场面还能怎么不好看?”   女使们欲言又止,“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走进院中,果然觉得气压低了不少。   桂树下,一双男女坐在桌边。那样长的一张桌子,分明就他们两人,中间却偏偏隔了“十万八千里”!   男人穿着一身玄黑常服、身形颀长,女子披着空青色披风、发髻高高挽起。二人背着身、冷着脸,都不看对方……   场面果然不大好看。   苏妙漪啧了一声,走过去,在二人中间的主位落座,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目光在那两张面无表情、几乎有些夫妻相的脸孔上来回逡巡,“好心叫你们俩来过个节,你们一个两个都吊着张脸做什么?”   苏妙漪转向右手边的女子,伸手在她后背上戳了两下,“来找我讨债的吗李夫人?啊?”   李夫人猛地回头看她,露出一张熟悉的、明艳的脸孔,赫然是久别重逢的穆兰。   “什么李夫人!”   穆兰瞪着她,一双眉眼比从前还张扬,甚至已经有点张牙舞爪,“叫我穆大讼师!”   “……好好好,穆大讼师。”   苏妙漪一边改口,一边笑里藏刀地朝她凑近,压低声音,“李徵又怎么着你了?”   苏妙漪一起过节的宾客,便是今年开春成婚、上个月刚从临安回到汴京的李徵和穆兰。   “今日过节,我叫他换件好看些的衣裳,他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什么破眼光,家里衣柜里全是清一色的黑袍子……”   穆兰同李徵抱怨。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这你也不能全怪李徵。他刚升任了刑部侍郎,公务繁忙,哪有闲情逸致打扮自己,况且他平日里还是穿官服居多……你若是嫌他眼光不好,那你去成衣铺替他置办些花花绿绿的袍子不就好了?这些事,从前你做傅夫人的时候,不是做得殷勤得很么?”   尽管她声音压得极低,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左侧还是忽然有一股寒意压了过来。   苏妙漪哆嗦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见穆兰的表情也变了。   “苏妙漪,你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穆兰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然后就别别扭扭地起身,坐回了李徵身边,轻咳了两声,才用胳膊肘碰了李徵一下,故作无事地开口,“明日你休沐,我陪你去置办些衣裳。”   李徵目视前方,冷笑,“穆大讼师明日不是还要离京替人打官司,怎敢劳驾?”   “……后日,后日再走也来得及。”   这俩夫妻也是令苏妙漪看不懂。   去年在汴京收到请柬时,她就差点惊掉了下巴。后来瞧着这二人相处,也觉得颇为新奇,甚至还有些唏嘘。   从前穆兰做傅夫人时,几乎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傅舟身上,不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后宅交际,都安排地格外妥帖。可如今轮到了李徵,她却是一门心思扑在了自己的讼师事业上,压根顾不上他了……   不过撇开李徵是如何想的,苏妙漪还是替穆兰如今的变化感到高兴。   “江淼呢?”   穆兰扫视了一圈,问道,“她不是被你叫来汴京做什么签售会了吗?”   苏妙漪耸耸肩,“她说自己无父无母,从不过中秋团圆节。而且她最近在写新话本,怪我把她叫来汴京,让她水土不服,一个字都写不出。”   “然后呢?”   “然后我今晚特意给她安排了一条船,让她去湖上一边赏月一边写。”   穆兰眼皮跳了一下,“她有病,你也不正常。”   苏妙漪却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女使们摆好碗筷、斟满酒盅,便站在一旁伺候。苏妙漪却转过头,摆了摆手,让他们也都坐下。   苏宅的女使和护院都是三年前初秋被招进苏宅的,在这儿一待便是三年。   这三年苏妙漪的生意越做越大,知微堂和参商楼的铺面也越来越豪阔,她本可以换个与裘府一样的宅子,但她却不愿意,依旧“蜗居”在这小小的修业坊里。   修业坊里的苏妙漪,和修业坊外的苏行首,就像是两个人。修业坊外,苏行首要金装玉裹、前呼后拥,可回了修业坊,苏妙漪却连什么首饰都懒得穿戴,更不喜欢身边围着太多人,所以宅子里一直就用着这些老人。   “今日中秋,把所有人都叫过来一起过节吧。”   苏妙漪笑意盈盈地转向李徵,“李大人介意吗?”   李徵仍是没什么表情,“无妨。”   下人们诚惶诚恐地在桌边坐下。   众人赏月饮酒,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酒过半巡,穆兰忽地想起什么,问苏妙漪,“我来汴京后还没见过苏安安,女大十八变,她如今是不是也生得十分漂亮了?”   苏妙漪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现在还在裘府?你今日没叫她来一起过节么?”   “……”   苏妙漪往穆兰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她是裘家人,来苏家过节是什么道理?”   苏安安的事,穆兰早已提前在信中知晓了。听了苏妙漪这话,她到底觉得有些惋惜,但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率先转移了话题,“凌长风要回京了。”   穆兰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吗?没想到当初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公子,竟能受得了这份苦,在军营里一待就是三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这三年在军营里,可不止是吃苦,也立了功绩。最开始是踏白使,然后是统领,又从统领到统制,前不久平定游寇立了大功,还被封了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苏妙漪一边撑着脸,一边转着手里的酒盏,慢条斯理地说着,口吻里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骄傲,“如今你要再见他,也该客客气气唤一声校尉大人了。”   “啧啧。”   穆兰凑过来,直勾勾地盯着苏妙漪的眼睛,“你这么得意做什么?喔,三年孝期已过,等他回来你就是校尉夫人了是吧?”   苏妙漪斜了她一眼,面上还带着笑,却根本不接茬。   二人正在这儿互相使眼色,忽然有个冷飕飕的声音煞风景地打断了她们。   “容玠也要回来了。”   院内倏地一静。   除了苏妙漪以外,连带着所以下人都齐刷刷朝说话的李徵看了过去,随即又不约而同转向苏妙漪。   “容玠也要回京了?这么快?!”   穆兰向苏妙漪求证。   苏妙漪眼眸微垂,唇畔的笑意缓缓敛去,懒散道,“他的事,我可不清楚……”   这一次,问话的人成了李徵。   “你不清楚?”   李徵皱眉,“崔相致仕,告老还乡。次相一位,便空了出来。在这个关头,圣上召容玠回京,多半是想让他接替崔相的位置。这些,容玠都没有告诉过你?”   苏妙漪摩挲着酒盏,神色自如地,“我与容大人虽是结义兄妹,可这三年却并未收到过他的家书。这些事,又如何知晓呢?”   李徵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些错愕,他看了穆兰一眼,没再说话。   在座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开口。   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就这么冷了下来。   苏妙漪的目光扫了一圈,只觉得他们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容玠之所以没能传回家书,其实另有缘由。不过她也懒得在今日这种场合解释了。   苏妙漪笑了一声,重新举起酒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容大人若是成了次相,我们这些人都能沾光了。那不得共饮一杯,替容大人提前庆贺?”   众人相视一眼,这才纷纷举杯。   待到酒阑宾散,穆兰一离开修业坊,在马车上便对着罪魁祸首李徵开炮。   “好端端的,你提容玠做什么?你平时不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吗,偏偏今日多嘴多舌……你是不是还操起媒人的心,想着帮容玠一把?我告诉你,你想也别想!我现在支持的是凌长风,你必须得跟我统一战线,明白吗?”   李徵眉头紧锁,一声不吭。   穆兰气笑了,伸手戳他肩膀,“噢,现在又开始装聋作哑了!李徵!”   李徵终于掀起眼看她,穆兰被那眼神看得一个激灵,刚想缩回手,却是为时已晚。   李徵直接捉了她的手,将她扯进怀里,低头堵住了那张伶牙俐齿、喋喋不休的嘴。   穆兰不满地皱皱眉。   回回都这样,说是说不过她的,就只会用这种手段叫她开不了口……无耻至极。   虽心中骂着无耻,可反手却是环住了李徵的肩。   半晌,李徵才将人松开,手指在穆兰那红透的耳垂上摩挲着,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刚到临安时,我倒是也听过傅夫人的贤名。”   “……”   穆兰身子一僵。   下一刻,李徵就盯着她问道,“你从前可会对他发脾气?”   想也不用想,这个他自然是指傅舟。   穆兰垂眼,平复着方才那番折腾后还有些急促的呼吸。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唇,低不可闻地吐出三字,“我不敢。”   车内又静了许久,李徵才一言不发地将她揽紧,亲了亲她的脸颊,随即埋头在她颈侧,蕴积了一整晚的郁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尽。   苏宅里。   苏妙漪将所有人送走后,院中又只剩下她一人和来来去去收拾席面的下人们。   桌上还剩下最后一壶桂花酿,趁下人们不注意,她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屋顶,在屋顶上对着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的圆月自斟自饮。   没喝几口,就听得底下的街巷里传来马车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清晰。   苏妙漪低头,就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近,竟是在她家门口停了下来。她眯了眯眼,一眼就辨认出那马车并非出自知微堂。   然而下一刻,掀开车帘、从车上跳下来的竟是江淼!   苏妙漪一愣,下意识将那马车重新打量了一番——的确不是她派去接送江淼的那一辆。   正当她奇怪时,又有一人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锦衣玉冠、贵不可言。   看清青年那熟悉的俊容,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微醺的醉意瞬间消散,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端王?!   眼睁睁看着一身常服的端王与江淼面对面站在马车边,江淼红着脸,将自己身上的玄黑披风脱下来,还给了端王,苏妙漪吓得转身就摸着梯子,飞快地从屋顶上爬了下来。   待她赶到门口时,端王府的马车已经驶远,只剩下江淼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门外,目送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不知在回味些什么。   “……你们怎么碰上的?”   苏妙漪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将江淼惊得一下转过身来。   见是苏妙漪,她才松了口气,摸着心口,“你嚷嚷什么,突然冒出来,吓死我了……”   目光落在江淼微红的脸颊上,苏妙漪神色愈发复杂,“不是送你去湖上赏月去了吗,怎么跟这位碰上了?”   “说来话长……”   江淼被夜风吹得哆嗦了一下,“你总不能让我在这儿说吧。”   “……”   二人回了屋子,江淼才将这一晚的奇遇像说书似的说给了苏妙漪听。   原来她和端王是在泛舟湖上时“偶遇”的。端王的船还不小心撞上了她的,所以为表歉意,邀她到自己那艘大船上一同赏月。   “同他那艘船比起来,苏妙漪,你给我的船也太简陋了!”   江淼托着腮,“我一上船,就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两杯酒。我还以为他已经约了旁的什么人,他却说那是留给他亡母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从前没什么机会陪母亲一起过节,所以歉疚不已,从母亲去世后,每逢过节,便会在桌上多摆一杯酒,就当做母亲还在……他还叫我给他亡母敬了杯酒呢。之后便一起赏月,我说我是孤儿,无父无母,他便同我说了些他母亲的事……再然后,他就送我回来咯。”   苏妙漪听得瞠目结舌,“他让你给他亡母敬酒?”   “有什么问题么?”   “……”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揉着太阳穴发怔。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端王的生母是几年前去世的庄妃娘娘。而宫中每逢中秋,都会办宫宴。宫宴上,端王和庄妃理应同在,何来“没机会陪母亲过节”?   还有,今年宫中应当也有中秋宴。端王不去宫里陪皇帝,竟跑去湖上“偶遇”江淼,还和江淼、和已经亡故的庄妃一起赏月过节?   怎么想怎么诡异……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淼瞥了一眼苏妙漪,说道。   苏妙漪放下手,诧异地看向她,“你知道?”   江淼撑着脸的手指在脸颊上敲了敲,一幅心有成算的了然模样,“他嘴里就没几句真话。什么偶遇是假的,撞上我的船,邀我上船是故意的,无端提起亡母,在桌上多放一杯酒,也是提前设计好的……”   苏妙漪睁大了眼,“原因呢?”   “这你还看不出来?白看我那些话本了。”   江淼在苏妙漪脑袋上敲了一下,“……他喜欢我,想勾引我。”   苏妙漪眼里的光灭了,无言地张了张唇。   “我现在觉得,他多半是在临安的时候就对我有些意思了,否则怎么总叫我去六合居?怎么对我喜欢的吃食那么上心?我这才来汴京几日,他就又坐不住,大过节的来撞我的船……还搬出过世的母亲来,这不就是在卖惨博同情么?要知道,脆弱和眼泪就是男子最好的嫁妆。”   江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了一声,“他倒是聪明。反正比你这个不开窍的榆木脑壳聪明多了。”   苏妙漪揉着太阳穴,小声嘀咕,“……我就怕你太开窍了。”   “那你说,他做这些还能是因为什么?”   江淼反问苏妙漪。   苏妙漪答不上来,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淼陷进去,只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   “可你都不知他的身份……”   江淼却是一把捏住了苏妙漪的脸颊,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他只说自己姓王名炎。”   王炎,琰。   苏妙漪嘴角抽动了一下。   “至于其他的,我暂时还不想知道。”   江淼郑重其事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会为了我做到何种地步,时间久了,我自能亲身感受到。至于身份地位那些,都是次要的。”   “……”   好好好,一个不让她说,一个还不想听她说。   想着大胤也不乏平民女子做王妃的先例,苏妙漪到底还是打消了要劝诫江淼的念头,只送了她一句“自求多福”。   尽管如此,苏妙漪晚上歇下后,还是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江淼被端王始乱终弃,凄凄惨惨地做了个外室,还大着肚子求她帮忙。她一番折腾,终于帮江淼逃离了端王的掌控,可一转眼,端王就带着一群人杀进了知微堂,满脸阴鸷地踩着她的手掌,还将一把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人在哪儿?!”   在端王咆哮的逼问下,苏妙漪一身冷汗地惊醒了。   惊魂未定中,她觉得自己是看江淼那些恨海情天的话本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   一夜没睡好,苏妙漪洗漱完坐到妆镜前时,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可她今日还要送屈稷和虞三娘离京,于是强撑着往脸上多扑了些脂粉,就匆匆出了门。   两辆马车出了城,在郊外停下。   屈稷和虞三娘自是对苏妙漪千恩万谢,见他们夫妻二人感情依旧,瞧不出什么芥蒂,苏妙漪的心放下了一半。   “你们不能再回扬州了,我会让人送你们去娄县。这段时日,你们还是要低调些、小心些。毕竟……”   剩下的话,苏妙漪没说出口,屈稷却懂了。   “苏老板放心,我都明白。”   看着屈稷和虞三娘的马车离去,苏妙漪才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吩咐回城。   马车驶动,她困倦地靠着车壁,正昏昏欲睡时,车身竟是忽然一晃,猛地停了下来,苏妙漪的身子也随之往前一栽,她惊得清醒过来,连忙扶住手边的案几,勉强坐稳,“什么事?”   “东家,有人拦路。”   车帘外,一护卫沉声回禀。   苏妙漪眼皮一跳,将车帘掀开一道缝,就见十数个蒙面的黑衣人提剑朝马车围了上来。 第91章   “东家当心!”   护卫将苏妙漪推回了车内, 其他人也纷纷退到了车边,横刀应敌。   车外一片刀剑相击的铮铮声,苏妙漪跌坐在车内, 秀眉蹙起,手紧紧扶住了桌沿。   这些年她得罪的仇家也不少, 可像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汴京城外动真格的,且如此难缠的, 还是第一回。   直觉告诉她,这多半是楼家的手笔。   她原本还担心,他们不会放过屈稷和虞三娘, 却没想到这报复竟是冲着她来了……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 苏妙漪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 竟是马车被刺客劈裂, 直接掀翻了车顶。   苏妙漪脸色一变,蓦地抬起头,就见一个刺客越过护卫的防线, 举剑刺了过来。   苏妙漪脸色骤变, 一边飞快地往旁边滚开, 侧身闪避,一边从袖中拔出那把随身携带的妆刀,拼尽全力朝那刺客掷了过去。眼见着那刀尖在触及刺客胸口的前一刻,被他挥剑挡去,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坠入谷底。   “噗呲。”   就在那妆刀落下的一瞬间, 那刺客的胸口突然爆开一抹血红。   粘稠的血液四溅, 直接溅在了苏妙漪的手背上,烫得她瞳孔微微一缩。待她略微定下神后,再抬起眼时, 那刺客已经死不瞑目地轰然倒下,背上那迅速晕开的血色间插着一柄镶满宝石珠玉的浮夸长剑……   苏妙漪此生只见过唯一一把这样的长剑。   “壑清剑……”   她喃喃出声。   下一瞬,一道迅猛敏捷的身影已经跃了上来,一手拔出那刺客背后的长剑,一手扣住苏妙漪的胳膊,将她拉入怀中。苏妙漪甚至连人还没看清,便已经浑浑噩噩被带下了岌岌可危的马车。   在平地上站稳的那一刻,苏妙漪刚想抬头,后脑勺却是一重,又被男人的手掌摁回了肩上。   紧接着,便有两声剑刃刺入血肉的声响在耳畔响起。   “留活口。”   头顶传来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与记忆中那张扬肆意的声音相比,更多了些锐利和沉稳。   这声“留活口”落地后,四周立刻传来一群干脆利落的应和声。   苏妙漪听得出来,那些应和声绝不来自她的护卫,而是来自正儿八经的军中将士。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周遭的声音很快静了下来。   察觉到后脑勺的力道微微松下,苏妙漪刚仰起头,一张棱角分明、意气风发的脸庞就倏然撞入她的眼中。   “是哪家的小娘子,一回来就让在下英雄救美。”   青年眉眼俱扬,目光大喇喇地落在苏妙漪脸上,毫不遮掩地打量着。   一群还穿着盔甲的将士将唯一一个活着的黑衣人押过来时,就看见他们那个明明已经有未婚妻的统领在“调戏”民女,顿时面面相觑,连声咳嗽,“老,老大……”   其他受了伤的知微堂护卫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纷纷靠近,“东家……”   可出乎他们的意料,苏妙漪却只是笑了一声,随即伸手将那青年的脸轻轻推开,“校尉大人出去三年没少英雄救美吧,像这样调戏了多少小娘子?”   被唤了一声校尉大人,凌长风通体舒畅,顺势将人松开,“这三年是救了不少人,但可没调戏过小娘子。毕竟我还有婚约、有未婚妻,得洁身自好。”   语毕,凌长风才转向那被扣押的黑衣人,忽地眼神一厉,几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扼住了他的下颚,阻止了黑衣人咬毒自尽的动作。   凌长风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眉宇间带了几分摄人的锋芒,与方才对着苏妙漪时判若两人,“谁派你来的?”   那黑衣人死死瞪着眼,不吭声。   凌长风蹙眉,刚要继续盘问,却听得几道破空声。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将苏妙漪护在身后,可这也叫藏在暗处的人钻了空荡。一支短箭稳准狠地刺进了那黑衣人的喉咙,叫他当即毙命。   扣压着黑衣人的两个将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松开手,转身就要朝短箭射来的方向追过去,却被凌长风叫住。   “不必去了,追不上的。”   凌长风皱着眉摆摆手,“将这些尸体带回去。”   待吩咐完下属,他才转过身,看向苏妙漪,脸色有些沉凝,“你这是招惹了些什么人?”   见他眉骨上沾了几滴血珠,苏妙漪从袖中拿了块帕子,示意他低头。   凌长风顿了顿,俯身靠过来。   苏妙漪一边替他拭去眉骨上的血珠,一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多半是楼家。”   半晌没得到回应,苏妙漪放下手帕,这才对上了凌长风一瞬不瞬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   一看就没在听她说话……   苏妙漪气笑了,将手帕往他脸上一甩,转身就走。   “你刚刚说是谁?”   凌长风长腿一迈,后知后觉地追上来。   “忘记了。”   “……别啊,你再说一遍,这次我肯定仔细听。”   苏妙漪不搭理他,可走到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马车面前却是发了愁。   车坏成这样,看来要想回京,只能骑马了……   正想着,一护卫就牵着马迎了过来,“东家,您是自己骑马,还是属下带您?”   苏妙漪刚要回答,腰间却是忽地一紧,被打横抱了起来。待她再回过神时,整个人竟是已经横坐在了一匹披盔戴甲的战马上,而将她抱上马的凌长风就牵着缰绳站在一旁,对那护卫扬着下巴叫嚣道,“她选第三种,我带她。”   护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撑在马背上的手指动了动,本想跳下来,凌长风却是也转头看过来,盯着她。   “……”   苏妙漪坐在马上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朝护卫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凌长风这才心满意足,眉开眼笑。他将缰绳一扯,刚要上马,苏妙漪却拦住了他,“你不许上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牵着我回去。”   一男一女同乘一骑,也太过亲近暧昧了。   苏妙漪不愿意。   凌长风不甘心地嚷嚷起来,“凭什么?”   苏妙漪却不退让,作势要从马上跳下来,“你不愿意算了,我自己骑回去……”   “行行行!”   凌长风连忙弃甲投戈。   见凌长风牵着战马走过来,马上还坐着个苏妙漪,他麾下那些将士们也纷纷牵着马靠近,一言难尽地小声提醒,“老大,你是有未婚妻的人,这么牵着个美娇娘回京,被嫂子看到了,怕是不好吧?”   “一边去,少管我!”   凌长风笑着叱了他们一声,然后又鬼鬼祟祟地同他们指了指苏妙漪,“她就是……”   众人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顿时扯着嗓子就要喊。   “嘘——”   凌长风给了他们一人一爆栗,“别瞎嚷嚷,都快滚。”   众人这才悻悻地闭嘴,带着各种耐人寻味的笑作鸟兽散。   凌长风让那些将士带着那些行刺的黑衣人尸体先骑马回城,又将知微堂的护卫们也打发走了,自己则牵着马,跟苏妙漪慢慢悠悠地走回了汴京城。   二人刚一进城,就听见街边的行人正在眉飞色舞地议论什么。   凌长风隐约听见了“容玠”两个字,牵着缰绳的手一紧,加快了步伐想要离开,可缰绳却是被苏妙漪扯住,“等等。”   凌长风被迫停下。   那些人的议论声也清晰地传了过来。   “容玠,你们记得吗?容相的嫡孙,青阳县主的独子,三年前做谏官的那位!刚刚从南薰门回京了,在城门口接的圣旨!皇上亲自晋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那不就是次相?真了不得,容家自容相父子被治罪后,衰颓了这么多年,竟然又出了一位宰相!”   “不愧是容家啊。”   凌长风皱皱眉,抬头看向苏妙漪。见她若有所思,他原本得意雀跃的心情也消沉了下来。还以为做了将军就能扬眉吐气,结果别人都成“容相”了……   趁他愣神时,苏妙漪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走吧。”   “……”   凌长风牵着马将苏妙漪送回了知微堂。   他刚回京,还要去军营报道,于是将苏妙漪送回知微堂就走了。临走前他还是磨蹭了一会,确认没在楼上楼下瞧见容玠和容府的人,这才心情好了不少,转身离开了知微堂。   “容相,容、相……”   苏妙漪坐在楼上,靠在圈椅里一边反复咂摸着这两个字,一边捏着手里的笔,迟迟没有落在纸上。   “东家。”   半开着的门被敲响,祝襄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些忧色,“参商楼来人了。”   苏妙漪回过神,放下笔。   大门紧闭、空空荡荡的参商楼里,苏妙漪越过一排排已经布置好的坐席,看向那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身影。   “一个时辰前,这位文大人包下了今日的参商楼,还连着定金和尾款一口气全结清了。”   参商楼的秦管事站在苏妙漪身后,低声道,“之后这位大人才告诉我,包下参商楼是为了给今日刚回朝的容相接风洗尘……”   苏妙漪拢了拢眉头。   祝襄看向秦管事,也沉声道,“你在收定金前,就该问清楚来由才是。此人若是真心为容相接风洗尘,断断不会选在戏楼,他明摆着是想借我们东家的关系巴结容相,容相若来了,他刚上任,说不定就会被有心人抓到结党营私的把柄,若是不来……”   祝襄顿了顿,看向苏妙漪,“那便是不看重与我们东家的兄妹情谊,不给东家面子。东家往后要是再想借着与容相的这层关系行些方便,怕是也不能够了。”   秦管事愁眉苦脸,“我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立刻就跟文大人说,今日戏台出了岔子,不能招待了。他给付的银钱,参商楼愿意双倍退还。可这位文大人说什么都不肯,还说参商楼若不接待,便要将我们告上官府……”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祝襄叹气,“看来是推脱不了了。”   二人相视一眼,又都看向始终没说话的苏妙漪。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将视线从那位“文大人”背后收了回来,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怕什么。”   她转身,往戏台后头走。   祝襄匆匆跟上,有些期待地,“东家有法子让容相过来?”   苏妙漪摇摇头,“别想了,他一定不会来。”   “……”   祝襄面露失望,“咱们刚得罪了楼家,一些原本还在谈的生意,都停滞不前,难以往下推进。我本以为,容大公子成了次相,说不定能化解这局势,庇护您一二。可今日这么一折腾,倒是不好办了。”   苏妙漪步伐微顿,转身看向祝襄,“祝叔,别想太多。我暂时也用不上他容玠的官威。再说了,若真到了非用他不可的那一日,就算容玠想撇清干系,我也不会放过他。”   祝襄欲言又止。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知微堂吧,我去后台看看翊官他们准备得怎么样。”   参商楼今日演的戏是江淼去年新写的本子,本子的反响虽不如孽海镜花,可演出来的戏却也是座无虚席、场场爆满,甚至还捧红了那个唱男主的生角,也就是苏妙漪口中的翊官。   天光渐沉,后台的所有伶人都已经妆扮好了,唯有一人还闭着眼靠在躺椅上,任由人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精雕细琢。   苏妙漪走近,其他人都纷纷要行礼,却被她摆摆手阻止了。   “连着演了三日,实在是太累了……”   躺在那儿的翊官懒懒散散地抱怨着,“听说今日是个官老爷包场,来这儿也不是为了看戏,既如此,就让行头替我上一场吧,也好让我歇口气。”   后台无人敢作声。   那翊官皱皱眉,睁开眼,“我说话呢,怎么没人……东家!”   看清站在身边的是苏妙漪,翊官蓦地睁大了眼,将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匆忙起身,“东家今日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苏妙漪笑了笑,“你说得不错,今晚没人是来看戏的。你可以好好歇歇,让行头替你唱一次吧。”   语毕,她便转身要走。   翊官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忽地追上苏妙漪问道,“您现在就要走了?”   苏妙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急,还要再待一会儿。”   “那也就是说,今日的戏您会看?”   “……或许吧。”   苏妙漪走开了,那翊官站在原地,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   行头走过来问他,“那今日就我演了?”   翊官竖起眉头,将水袖往他脸上一甩,“我亲自演!”   苏妙漪在后台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夜色彻底暗了,离那位文大人要开宴的时辰也过了,她才撑了撑腰,施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祝襄就守在外头,一见苏妙漪出来,便朝她摇了摇头。   苏妙漪会意,走向那坐在第一排的文大人,挂起笑容,同他施礼打招呼,“文大人,都这个时辰了,您还不打算用饭么?这些瓜果点心的,怎么能顶饱。没眼力见的,还不把这些撤下去,给大人上主菜?”   文大人脸色阴沉,看向苏妙漪,“容相当真不会过来了?”   苏妙漪眉眼弯弯,笑得更开了,“大人折煞我了,容相的心思,可不是我这种小女子能猜透的。”   “你可是他的义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我都打听过了……”   苏妙漪笑而不语。   文大人不甘心地打量了她几眼,到底还是泄了口气,将手边的果盘一推,“什么救命恩情,结义之情,都是狗屁。”   苏妙漪识眼色地开口道,“文大人,今日这戏,您还看不看了?若是累了不想看了,我便立刻叫人将钱都退给您。”   文大人眼眸一亮,面上却露出些迟疑的神色。   二人正僵持着,秦管事忽地从外头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东家,东家……”   他喘了几口气,有些激动又有些慌乱地指了指戏楼外,“容,容相到了。”   苏妙漪一怔,不可置信地转头。   参商楼外,人如潮涌、车水马龙。   一辆并不华贵的青顶轿子停在参商楼外,佩着刀的护卫将轿子围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人群和车马,却没有隔绝杂乱而小心的议论声。   “轿子里是谁啊?”   “刚刚听护卫去通报,说是容相。今日刚回汴京的容玠!”   “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来看戏?”   “听说参商楼的老板苏妙漪,是容相的义妹……”   轿中人纹丝不动,也不知在等什么。   苏妙漪从参商楼里匆匆走出来时,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副大张旗鼓的阵仗。   亲眼见到这一幕,她眼里的错愕更甚,一时竟僵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而原本落在她身后的文大人直接冲了出去,迎到轿前,“容相您来了!来得正巧,这席面我都让人布置好了……”   轿帘仍是未动。   片刻后,才传出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   “文大人,我今日并非来应你的约。”   文大人一愣,不明所以地怔在原地。   “我家大人的意思是……”   遮云出现在轿边,面无表情地提高了音量,“他今日是来参商楼看戏的,可听说文大人包了场,所以想来问问文大人,能否将这场子让出来。我家大人愿意出双倍的高价。”   “……”   姓文的碰了一鼻子灰,到底还是拿着遮云硬塞给他的银票,灰溜溜地离开了。   苏妙漪杵在参商楼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祝襄在她身后喜形于色,可见她迟迟不动,又急着碰了几下她的衣袖,唤道,“东家……”   苏妙漪恍然回神,迈步走向那青顶软轿,心里想着要行礼,嘴里酝酿着向容相问安的话,可走到跟前却哑火了。   还没等她憋出一个字,轿帘已经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从内掀开。   下一刻,那人已经低身从轿子里走了出来,缓缓直起身。   虽被人一口一个容相,可来人今日并未穿官服,只穿了一身宽袍大袖的青色常服,腰间简单地缀了一枚白玉,头上的发冠也不过是寻常形制,乍一眼望去,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三年前的容玠。   可苏妙漪清楚地知道,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参商楼外的灯笼五彩斑斓,映照在那张平静而沉稳的脸上。   三年前看向这张脸时,苏妙漪总会被那挑不出毛病的五官所吸引。可此时此刻,分明还是同样俊美的容貌,在第一眼望去时,却已经变得黯淡、变得模糊。而占据人心神的,变成了那身沉稳威重、冷峻克制的气度……   苏妙漪晃了晃神,片刻后才低垂了眼,移开视线,膝盖微屈,一声“民女”刚要脱口而出,眼前忽地一暗,手臂却是被托住。   她愣了愣,视线移向自己的臂弯,看见了方才掀开轿帘的那只手。   “三年未见,怎么同兄长如此客气?”   微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含着几分笑意。 第92章   苏妙漪缓缓抬眼, 对上那双沉静平展的眉目,却见矜严散去、只余温柔。   周遭的人群静了一瞬后,嘈杂声忽然大了起来, 落在苏妙漪耳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   众目睽睽之下, 容玠拉着苏妙漪进了参商楼。   直到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主位坐下时,苏妙漪都还没回过神。容玠却是坐在她身侧, 自如地吩咐祝襄准备吃食,并叫台上的戏开演。   祝襄一一应下,然后就被遮云劝退到了戏楼最外间。   偌大的园子里顿时只剩下苏妙漪和容玠, 还有台上的伶人。   “……你怎么来了?”   一声锣响后, 苏妙漪终于清醒。   “若不来, 岂不是叫苏行首跌了面子。”   “可你不是说……”   苏妙漪转头, 蹙着眉看向容玠,“不能与我走得太近,最好撇清关系, 否则会将楼家的火引来知微堂。”   昨夜众人在一起过节时, 她没能解释。   容玠离开汴京后, 并非一封书信都没有,前一个月的确有过一封。可自从那封收在知微堂的信不知被什么人拆过后,容玠就再也没有寄信回来,而是借由知微堂分店传回汴京的小报警醒苏妙漪,小心楼家暗桩, 并撇清和自己的关系, 明哲保身……   容玠偏过头看她,“那是我外任的时候。现在我既已回京,便不会再让他有下手的机会。”   说完了话, 他的视线却迟迟没有从苏妙漪脸上移开,仍是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幽静如深河,在那双姣好的眉目间缓缓流淌,似是想要抚平这分离三年留下的陌生痕迹。   直到四目相对,那深河才陡然翻起波澜,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变得闷热灼烫。   “……”   苏妙漪忽然有些喘不过气,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裙带。   平复了片刻后,她才站起身,一双桃花眸又变得清清泠泠,“不论如何,容相今日肯赏脸来参商楼,民女不胜荣幸。民女还有事要忙,今日就不搅扰容相看戏了,告辞……”   “妙漪。”   容玠唤了她一声,“你该知道,我不是来看戏的。”   苏妙漪顿了顿,只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理了理裙摆,抬脚要走。可下一刻,手腕却被容玠轻轻攥住。   “白日里,你尚且闲暇到能被人牵着马,走半个时辰的路回城。此刻我为你而来,你却要抛下我一个人,连一出戏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我。这是何道理?”   苏妙漪眼皮跳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道理就是,那人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我们愿意在外面走多久就多久……”   “我是你的义兄。”   “义兄如何能与未婚夫比?”   “苏妙漪。”   容玠不肯松手。   苏妙漪挣扎半晌,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些躲在暗处、却放着精光的一双双眼睛,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坐回了原位。   容玠这才松开了手。   “你究竟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怎么我做什么你都知道?”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开始阴阳,“今日刺杀我的那些人,不会不是楼家派来的,而是你吧?”   好半天没得到回应。   苏妙漪眉梢一挑,偏头看向容玠,却见他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若有所思。   苏妙漪愣了愣,诧异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台上,便见翊官已经上了台,正扮作病恹恹的受伤模样在唱演第一折。   “这是江淼何时写的本子?”   容玠认真地问道。   “去年写的。”   “说的是什么?”   苏妙漪奇怪地,“你何时对这些感兴趣了?”   容玠随手给苏妙漪斟了杯茶,递过来,“我都花了双倍价钱来参商楼,自然不能浪费。方才被你分了神,错过了最要紧的开头,起码值一贯钱。”   “……”   苏妙漪难以置信地看他。   如此斤斤计较、守财抠门,当真是容玠么?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为了不给容玠赔这一贯钱,苏妙漪开始毫无情绪地讲解他错过的剧情,“说的是一官宦之子,遇刺坠崖,被一渔女所救。渔女对他一见倾心,对他百般照顾,他却眼高于顶,打心底里瞧不起渔女,可碍于自己的伤势,又不得不依仗渔女……”   话音戛然而止。   苏妙漪瞳孔震颤,忽然意识到容玠为何会格外留意这出戏。   她蓦地转眼,就见容玠的目光仍不偏不倚地落在台上,留给她一个难以分辨神情的侧脸,只能看见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随着音律和唱词一下一下地轻叩着。   苏妙漪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她咬着牙根,恨不能现在就冲回去把江淼撕碎——   这本子刚写出来的时候,她就同江淼闹过几次!   因为太像了,简直就是照着她和容玠写的。   后来江淼打包票,说只有开头有一点点借鉴,后面绝对看不出他们的影子……   苏妙漪这才妥协了。   要知道有朝一日,她会和容玠单独坐在一起看这出戏,她就是打死江淼、打死自己,也不会同意改这个话本!!   眼见着台上的渔女对公子嘘寒问暖、死缠烂打,苏妙漪垂在身前的手一点点攥紧了裙裳。   这出戏她并非是第一次看,可却是第一次看得如此煎熬……   “容玠!”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掌,惊得台上唱戏的翊官都磕巴了一下。   容玠也终于转头看过来。   “你刚刚还说不是来看戏的……”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再无半分稳重的模样。   “好吧。”   容玠笑了,“那不看戏了,只看你。”   “……”   苏妙漪脸色难看。   容玠当真没有再往台上看,而是静静地看着苏妙漪,忽而问道,“在你眼里,卫玠是不是与他一样?”   苏妙漪知道他在说台上的“公子哥”,冷哼了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玠默然片刻,言简意赅地给出评价,“……当真是面目可憎。”   “……”   苏妙漪唇角抽了抽,有些想要上扬,但又被硬生生压平。   正当她别开脸,与自己的表情作斗争时,容玠搭在扶手上的手一使力,径直将她连人带着椅子一起转了过来,避无可避地对上他那双仿佛能将人溺毙的眼睛。   “可是妙漪,我一直都那么面目可憎吗?”   容玠轻声问道。   “……”   “台上只有寥寥几出戏,台下我们却朝夕相伴了数月。如今在你的记忆里,卫玠就只剩下这些面目可憎了吗?”   容玠低垂着眼,凝视着苏妙漪,嗓音虽低沉却柔和,轻易便冲破屏障,叫人不得不静下心来听,“我们虽有误会有争执有裂隙,可我们也有过那些柔情蜜意、如胶似漆……看客们不曾得见,那你呢?真的也都不记得了?”   苏妙漪一怔。   耳边是戏台上弄竹弹丝的乐声,眼前是容玠那双乌沉幽深只映着她的眼睛,她不自觉就被牵动心神,在脑海里搜寻着那些被隐去的点点滴滴:   是卫玠醒来睁眼后,第一次相撞便缠绕在一起的视线;是第一次并肩坐在窗下抄写小报时不小心触碰、又很快分开的双手;是见她炎夏时总是拿小报扇风,所以用本就微薄的工钱买给她的第一把团扇;是因为一个书院学子对她言语冒犯,第一次发脾气挥出去的拳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好像是从他们定亲后,左邻右舍开始风言风语,来往书肆的人也开始阴阳怪气。好像所有人都看不惯他们在一起,不是说卫玠孤僻冷淡、待她没有真心,便是说他穷酸落魄、实非良配。   苏妙漪不知道这些话有多少落进了卫玠耳里,但似乎从那时候开始,那双乌黑剔透只映着她的眼睛逐渐多了一个复杂而浑浊的漩涡,漩涡里滋生出了嗔、怨、哀、怒……   而此刻,那个漩涡消失了。坐在她面前与她四目相对的,又变成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卫玠。   “呔!你这勾魂的狐妖——”   戏台上,一声锣响,一声怒叱。   苏妙漪眸光一震,猛地回过神。   她飞快地往椅背上靠去,拉开了与容玠的距离,整个人也像是从他掌控的回忆里挣脱,“……你我是结义兄妹,且我已有婚约在身,容相还是莫要说这些引人浮想联翩的话了。”   “……”   容玠仍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唇瓣动了动,似是还想要说些什么。   苏妙漪却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重新看向戏台,“看戏吧。”   直到察觉那道视线从自己脸上移开,苏妙漪的眼神才飘忽起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容玠这三年去青州到底是在做官还是在修炼?   成精了吧?!怎么连她都给蛊进去了?   接下来,二人都没再说话,似乎都沉浸在了戏里。   直到台上的戏唱到了公子追悔莫及,在渔女要另嫁他人时,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子用双膝跪走到了渔女跟前,红着眼求她回头。   眼见着翊官那张俊朗的脸布满泪痕,苏妙漪忽地呛了口茶水,连忙别过头,用帕子掩了唇轻咳两声。   这一刻,她倒是理解了江淼那句“脆弱和眼泪就是男子最好的嫁妆”。   容玠原本已经有些困倦,被她这么一咳,困意不翼而飞,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掩饰地皱了皱眉,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好、癫。”   容玠眸光微动,再看向台上癫狂成一团的人群时,眼神里倒是清明了不少。   “……像他这般,便能收回覆水、重圆破镜?”   容玠若有所思。   苏妙漪瞬间寒毛耸立,一口否决,“这是江淼的个人癖好。若换成我,断然不会喜欢这种哭哭啼啼、动辄下跪的做派!绝、对、不、会!”   半晌,容玠才颔首,“知道了。”   随着台上的翊官以身入局、以死相逼,渔女终于还是与他重归于好,满堂欢喜,大幕就此落下,折磨苏妙漪的“酷刑”也总算告终。   她揉了揉跳着疼的太阳穴,正要与容玠往参商楼外走时,一人却在后头叫住了她。   苏妙漪转头,只见方才还在台上的翊官竟是已经卸了脂粉、换了身装束,匆匆追了上来,“东家……”   见他气喘吁吁的,苏妙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怎么了?”   翊官刚想开口,又瞥见苏妙漪身后那道与他一样穿着青色,却比他略微高些的身影,顿住。   “时辰不早了,容相今日车马劳顿,是不是也该早些回去歇息,否则明日上朝,身子怎么能吃得消呢?”   此话一出,连苏妙漪都有些意外。   翊官这话看似是在关心容玠,可细细一听,便充满了火药味……他哪儿来的胆子,竟敢跟容玠叫板?   容玠早已转过了身,可直到这一刻,才多看了翊官一眼,并从苏妙漪身后走出来。   视线落在翊官那身青色衣袍上,容玠眉梢微挑,“你就是翊官。”   “容相竟还知道小人的名号?”   “听妙漪说起过。”   翊官和苏妙漪皆是一愣。   苏妙漪错愕地转头看向容玠。   她何时同他说过这些?   “东家……还向您说起过我?”   翊官放下了戒备,语调明显上扬。   容玠看了一眼苏妙漪,“你如今是她的摇钱树,她自然是把你放在心上、挂在嘴边的。”   没想到次相大人看着风仪威重,说话却如此亲和!   仅仅一句,翊官便被砸得有些晕头转向、飘飘然。他期待地看向苏妙漪,“东家说了我什么?”   “她说……”   容玠望着那张形似而神不似的年轻脸孔,微笑,“你这张脸,生得与我有五分相像。” 第93章   容玠说完杀伤力极大的这一句后, 便头也不回地揽着苏妙漪走出了参商楼。只留下翊官一人,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苏妙漪心事重重地坐上马车,将车帘掀开一角。下一刻, 容玠竟是紧随其后,也跟着她上了车。   “你上来做什么?”   苏妙漪放下车帘, “听说圣上将从前的容府赐给你做府邸,那和修业坊可是两个方向, 并不顺路。”   容玠避而不答,看向她掀开的车帘,“怎么, 怕你的摇钱树从此一蹶不振, 不能替你招财了?”   苏妙漪冷笑, “我何时何地对你说过什么像不像的话, 在你容玠的梦里吗?”   马车缓缓驶动,轿夫抬着空荡荡的青顶轿子跟在后头。   容玠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垂着眼叹气, “你养伶人也就罢了, 偏偏是一个如此模样的男伶。如今我还未同你计较, 你倒是对着我发起脾气了。”   苏妙漪立刻撇清关系,“他是江淼亲自选进参商楼的,与我有何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追究就去找江淼。”   “若没有你的首肯,江淼也做不得主。”   “……”   苏妙漪想要把江淼撕碎的心又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下一瞬, 她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不去看容玠那张脸,“兄长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翊官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 我一点没看出你们有哪儿长得相像。人家可比你生得年轻貌美多了……”   马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苏妙漪吐出一口浊气,总算身心舒畅,一转头,却对上了容玠那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眉眼。   ……他何时靠过来的?!   苏妙漪瞳孔一缩,刚要朝后退,裙身却被容玠的手掌压住,后颈也被他扣住,避无可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做什么!”   “替你治眼疾。”   容玠面不改色地盯着她,指腹在她眼角摸寻了个穴位,轻点两下,“大夫说,在这个穴位上扎一针,能叫昏镜重明。”   “……”   苏妙漪从未听说过这么个穴位,当即意识到容玠又在吓唬她,于是放松下来,不服输地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那容相你是该给自己好好扎一针了……”   容玠动作顿住。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苏妙漪今日在眼尾勾了道略微上扬的弧线,沿着那弧线晕开了一片淡粉色阴影,将那本就似若桃花的双眼衬得愈发迷人。   车外街灯如昼,透过车帘将那浅瞳照亮,长睫遮掩下波光流转,似琥珀一般……   容玠眼底的戏谑玩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被苏妙漪这双眼夺走心神,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坠了进去。   “我真不如他?”   他轻飘飘地问道。   苏妙漪敏锐地察觉到了氛围变化,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眸光一点点暗沉,暗沉得不辨情绪,她心口一跳,终于率先移开视线,抬手想将容玠的手指拽开,可却晚了一步。   容玠按在她眼尾的手指忽然加重了力道。   穴位竟真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苏妙漪大惊,下意识闭眼,“容玠你来真的……”   话音戛然而止。   轻微的刺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温热柔软。   一触即分,就好像不小心飘落在眼上的花瓣,还没等睁眼就被风吹拂开了。   苏妙漪怔怔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容玠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微微掀起的薄唇。   “你……”   她将人推开,惊疑不定地摸了摸眼尾,一时竟分不清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容玠真的吻了她的眼睛。   就在这个关头,马车停了下来。   苏妙漪只犹豫了一瞬,就将向容玠要说法的心思抛之脑后,飞快地掀开车帘,逃离了越来越闷热、直叫她喘不过气的车厢。   “妙漪。”   容玠掀开车帘,“我给你带了些土产,已经叫人送到了你府上。”   土产……   苏妙漪顿住,狐疑地转头,看向容玠。   容玠迟疑了一下,笑容里似乎有些抱歉,“在外三年,看见什么都想带给你,不小心就攒得多了些……勿怪。”   直到回到苏宅,看见满院子堪称聘礼一样的大箱小箱,苏妙漪才明白了容玠嘴里的“攒得多了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妙漪站在院门口,半晌没回过神。   她身后,女使们苦着脸,“敢问娘子,这些……该如何规整?”   苏妙漪木着脸,挥挥手,“你们看着办吧,随意找地方放着便是,不必来回我。”   女使们一愣,“好歹也是容相大人的一番心意,娘子就不看看?”   苏妙漪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走,似是疲惫得连话都不想说。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待苏妙漪沐浴后坐回榻上,正想看看账簿就歇下,一个女使却捧着个匣盒走了进来。   “不是说不用拿来给我看么?”   苏妙漪擦着微湿的发丝,看了那匣盒一眼。   “娘子,其他的土产都已经收进库房了。唯有这一箱……”   女使欲言又止,“娘子最好还是看看吧。”   语毕,像是生怕苏妙漪责怪她,那女使将匣盒往桌上一放,便忙不迭地跑了。   “……”   苏妙漪抿唇,放下巾布,走过去将那匣盒打开。   入目竟是厚厚一沓信笺。   她随意拆开最上面一封。一手清隽凌厉的熟悉字迹呈于纸上。   苏妙漪愣住。   她曾见过容玠平日里的墨卷,并不是这手字迹。   这手字迹,是属于“卫玠”的,而且是“卫玠”曾经手把手教过苏妙漪的字迹……   苏妙漪忍不住“啧”了一声,定定神,继续仔细看信。   信上说,他刚到青州的第一日,刚好赶上了当地百姓的踢花毽……   「料想你会喜欢,故亲身上阵,为你夺得彩标花键。」   苏妙漪微微睁大眼,将那信纸拿近看了好几眼,确认是“亲身上阵”四个字后,愈发不可置信。   容玠,踢花毽。   ……想也不敢想的画面。   不过信上写写罢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诳她?   隔着信纸、隔着三年的光阴,容玠下一句便是「猜到你不信,已将青州当日的知微小报附上。」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翻出小报,果然头条就是知州大人与民同乐,共踢花毽、一举夺魁。   “呵……”   苏妙漪被逗笑了。   她收起第一封,又拆开了第二封、第三封……   匣盒中就是容玠这三年里想寄却不便寄回来的家书。他全都存着,与那些土产一起送了过来。   容玠本是个性子冷的人,估计也甚少同人书信来往。起初几封家书,只有寥寥数语,干巴巴的。而越往后,字句越多,越事无巨细,竟是恨不得连午膳吃了什么都要告诉她。   “……这是在学我吗?”   苏妙漪嘀咕了一句,扯扯唇角,“学又学不像。”   话虽这么说,可她还是抱着匣盒躺回了床榻上,一封一封地拆着容玠的家书。   家书里写了每一件土产的来历,于是苏妙漪虽然刻意地没去看那些箱子,可还是借由家书知道了箱子里装的每一件东西。   待三年的家书读完,屋外已是万籁俱寂。   苏妙漪却没了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她忽地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进了库房。   ***   “啧啧啧。”   参商楼里,穆兰翘着腿,嗑着瓜子,“一文一武,一个校尉,一个宰相,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一个名义上的兄长。苏妙漪,你这桃花运真是叫人羡慕啊!”   “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单拎出来都是好桃花,凑在一起嘛,就有些危险了。依我的拙见……”   江淼也靠在圈椅中,脸上盖着本书遮阳,“非要二选一么?就不能两个都收着?”   白日里的参商楼没什么客人,只有来来往往洒扫的仆役。   戏台下,苏妙漪有些困倦地坐在江淼和穆兰中间,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更加心烦,直接拍案而起,“送客。”   “哎!”   穆兰连忙拉住她,“送什么客,我还没听够呢。容玠给你送了什么土产?”   “……就是一些寻常土产。”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穆兰扣得严严实实、几乎快要抵到下巴的高衣领上,转移话题,“今日天气好,你穿这么高的衣领做什么,不热么?”   穆兰一愣,还来不及阻止苏妙漪,衣领就被她的手指往下拨了拨。   “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尽管穆兰很快就拍开苏妙漪的手,将衣领重新理好,可几个泛着青红的痕迹还是猛地扎进了苏妙漪的眼里。   就好像当年闯入傅府的画面再现,苏妙漪瞳孔一缩,蹭地站了起来,声音瞬间结了冰,“谁干的?”   穆兰眼神闪躲,转头张望了一圈,扯了扯苏妙漪的衣袖,“你小点声……”   “是不是李徵?”   “是啊。”   “他竟和傅舟一样,都是畜生……”   苏妙漪脸色青白,咬牙切齿地。   一听到傅舟,穆兰打了个激灵,终于明白苏妙漪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不一样,真不一样……”   眼见着苏妙漪就像个脱了缰的战马,要撸袖子冲去刑部侍郎的府上杀人,穆兰拉都拉不住,江淼在一旁揉着耳朵,没耐心地吼了一句,“那不是打出来 ,是用嘴嘬出来,嘬出来的!苏妙漪你个夯货!”   “……”   整个参商楼仿佛都静了下来。   洒扫的仆役们先是齐刷刷看过来,又不约而同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低眉垂眼地匆匆离开。   苏妙漪僵硬地扭过头看向穆兰,见她用手遮掩着自己的脸,一幅见不得人似的模样点点头,这才眨眨眼,僵硬地坐了下来。   江淼仍是懒散地靠着椅背,越过坐得僵直的苏妙漪,同穆兰搭话,“李大人看着冷刻古板,没想到私下里这么孟浪?”   穆兰咳了两声,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神色也恢复自如,“这不是我昨日刚回京……小别胜新婚,见笑了。”   “……”   江淼啧啧两声,将视线从穆兰的领口上移开,落在苏妙漪通红的耳垂上,眉梢一挑,取笑道,“苏妙漪,你这么纯情吗?”   苏妙漪的耳垂更红了,拿起搁在案几上的团扇,摇得啪啪作响,“我怎么了?你最近才不对劲吧。自从中秋过后,话本写的一章比一章狂放……奉劝你一句,收敛些,否则官府来抓人时,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你供出去!”   “会被官府抓起来?这么刺激?”   一听这话,穆兰来劲了,顿时凑过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推开了穆兰的脑袋。   “食色,性也。”   穆兰转了转眼,竟是端出一幅规劝的口吻,“苏妙漪,你这几年一直忙着做生意,现在也可以放松些,施舍点目光给身边这些男人们了吧?”   江淼也附和,“做生意有意思,可谈情说爱也很有意思,你不想给自己找些别的乐子解解闷么。有些时候,我是说偶尔、偶尔有些时候,男人身上的味道未必就比不上铜臭味,男人的手掌或许摸着比银票还舒服,男人的胸膛也有可能比你那些账簿更有安全感……”   苏妙漪将团扇一丢,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拨浪鼓似的摇头,“污言秽语,不听不听。”   江淼气笑了,硬是和穆兰一边一个,把苏妙漪的手扯了下来。   “说你古板你还不承认!我们这还没说什么呢,就成污言秽语了?”   苏妙漪无言以对,两只手都被钳制住,被迫听穆兰和江淼左一句、右一句。   “你要真想谈情说爱的话,我觉得凌长风和容玠比起来,还是凌长风更好一些。”   “凌长风看着就结实,不像容玠,太瘦了,看着像个病秧子……”   “还有,凌长风看着也更热乎、有人气,不像容玠,冷冰冰的,碰他一下恐怕都能被冻伤……”   “最最重要的是,凌长风心眼少,还没有案底。不像容玠……”   苏妙漪终于没忍住,“凌长风是不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这话一问出口,江淼和穆兰都闭了嘴。   二人相视一眼,心虚地松开了苏妙漪的手,“怎么可能?我们只是实话实说。”   见她们如此模样,苏妙漪愈发怀疑,刚要追问,就被穆兰岔开话题。   “那就不说凌长风和容玠了,如今围着你打转的也不止他们两个。你和凌长风定亲也有三年了,现在汴京城里到处都有风言风语,说你俩的婚约压根不算数,今年等凌长风回来就会解除婚约!这可是叫满城的媒人都忙起来了,最近往知微堂送的名帖,不少吧?制造机会偶遇你的青年才俊,也不少吧?”   “那可不是吗?她苏妙漪背后,是大胤首富裘恕,如今又多了个做宰辅的义兄……”   被苏妙漪剜了一眼,江淼连忙补充道,“就算没有这些家世背景,她自己还手握参商楼和知微堂,坐拥万贯家财,任谁家儿郎看了不心动?”   提起此事,苏妙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哼了一声,靠回圈椅中,“那些人三天两头往知微堂和参商楼堵我,叫人厌烦。幸好我想到个好办法,你们没发现,今日参商楼都看不见那些递送名帖的了么?”   江淼和穆兰愣了愣,往楼外看了一眼,果然冷冷清清,不似前几日。   “什么办法?”   苏妙漪重新拿起扇,慢慢悠悠地摇了起来,“我同那些人说,我爹不在汴京,我娘和世叔也离京休养去了,所以婚事全由义兄做主,让他们将名帖送去次相府上。”   穆兰和江淼瞠目结舌。   恰好秦管事来找苏妙漪,苏妙漪起身随他走了,留下穆兰和江淼两人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待苏妙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穆兰才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淼,“她刚刚说让那些媒人去哪儿说亲?”   江淼合上下巴,“去容玠府上。”   两人又重新看向苏妙漪离开的方向,窃窃私语。   “你说,她究竟是纯情少女还是风月高手?”   “她是不是风月高手说不准。但在气死容玠这种事上,她绝对是世间无二的高手……” 第94章   将媒人们全都打发去容府后, 苏妙漪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这一日,遮云就找来了知微堂。   “公子请娘子今晚去相府用晚膳。”   苏妙漪想也没想, 检查着今日要发出去的小报,“没空, 不去。”   “娘子别为难小人了……”   遮云苦着脸。   苏妙漪无动于衷。   见状,遮云只能叹了口气, 硬着头皮转述容玠的话,“骑鹤馆前几日将一众商行联名上书的奏折交给了衙门,此刻已经呈到了公子的书案上。公子说, 要与娘子商谈此事, 否则不好决断。”   苏妙漪这才抬起眼来, 秀眉微蹙。   骑鹤馆这次的联名上书是她的主意。宫市和科配已经成了汴京城商户们的心头大患, 所以今年她才提出了“免行钱”的点子,交给了官府……   这是骑鹤馆近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苏妙漪明白了容玠的意思,直接将笔搁下, “走。”   到容府时, 已是夜色落幕。   苏妙漪来时带着些怨气, 可走下马车,瞧见华灯映照下,那巍峨府门上黑底金漆的“容府”二字时,怨气却消散了,反而生出些感慨来。   她听知微堂的老杂役说, 容府这宅子, 是百年前赐给容家第一位相爷的,而容府这牌匾,和挂在临安藏书阁的“鸾翔凤集”一样, 都是皇帝御笔。   十多年前,容玠的祖父和父亲获罪,容家举家迁往临安后,这府邸便被贴了封条。直到容玠这次回来前,圣上才命人重新修整,赐给了容玠。   从离开容府,到回来容府,这条路,容玠也走了十数年。从前他是靠祖上荫庇的容大公子,今日却已是独当一面的容相……   “苏娘子?”   见她停在门口没动,遮云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转头看她。   苏妙漪收回视线,罕见地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了。”   撇开和容玠的那些恩恩怨怨不谈,她心中还是替他开心的。   只是这笑容却将遮云吓得不轻。   凭借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苏妙漪若是开心得意,那就该轮到他们家公子吃瘪发疯了……   苏妙漪到时,容玠还没回府,她就跟着府中一个叫老刘头的在容府内转了一圈。   老刘头是容府从前看门的老人,当初没有跟容家去临安,而是留在了汴京。这些年,一边经营着自己的小本生意,一边也负责帮容玠打探消息,直到这次容玠回京了,他就又主动请缨回来看园子。   老刘头对这园子十分熟悉,瞧见个亭子、假山、池塘,都能说出容玠小时候的趣事来,苏妙漪手里提着盏灯跟在后面,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搭上一两句。   直到天上开始落雨,二人才回到了宴厅。   聊得投机了,老刘头越看苏妙漪越亲近,“苏娘子,容家这一辈只有两位公子,县主既然收了你为义女,那你便也是容家的姑娘。老奴就斗胆唤你一声二娘子如何?”   二娘子……   苏妙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老刘头忽地想起什么,又神神秘秘地对她道,“二娘子,你且在这厅里稍坐,老奴还有些东西要拿给你瞧瞧。”   不等苏妙漪反应,老刘头就提着灯一路小跑,消失在了暗处。   “这老头……”   苏妙漪笑了一声。   不一会儿,老刘头就捧着一沓帖子眉开眼笑地进来了,“二娘子,你看。”   苏妙漪接了过来,将帖子翻看一瞧,才发现是年轻男子的画像,旁边还配着几行小字,写明了家世背景,“这是……”   “这是最近一段时日,媒人们送到府上来的画册,都是想与二娘子你说亲的人家。”   苏妙漪眨了眨眼,将那些名帖举起来,“这是容……兄长让你交给我的?”   老刘头笑呵呵地,“公子吩咐,让老奴全部处理了。老奴琢磨了一宿要怎么处理,还是我家那婆娘脑筋转得快。她帮着老奴,把这名帖里门不当户不对,还有长得不好看的、名声不好的,全都剔出去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些生得端正、家世也不错的公子。老奴还没来得及拿给公子看呢,这么巧,二娘子你今日亲自过来了,给你本人过目岂不是更好?”   “哦……”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翻看着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小像,“您有心了。”   老刘头在一旁搓着手,“二娘子将这种大事交给容府做主,容府上下自是要上心的……”   “什么大事?”   老刘头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外头传来的男声截断。   厅内二人循声望去,就见容玠披着一身玄黑披风,阔步走进来。   秋雨如丝,晶莹地沾在披风上,如同银丝绣线。在廊檐下收伞的遮云也跟了进来,容玠随手解下披风,递给他,走到明亮处,他那双氤氲着湿气的眉眼也变得清晰,好似烟雨缭绕的远山墨画。   “公子回来了!”   老刘头高兴地让开身,“老奴正给二娘子看名帖……”   容玠不动声色地拢了一下眉。   遮云心头一跳,当即从容玠身后冒了出来,“老刘头你犯糊涂了吧,苏娘子就苏娘子,何时成了二娘子?”   老刘头浑然不觉,还笑呵呵地,“二娘子不是更亲近些么,一听就是自家的小姐。”   遮云连忙去看容玠的脸色,却见他脸上没什么异样,似乎是没听见,而目光落在了苏妙漪手中的名帖上,“这是什么?”   苏妙漪早就将名帖合上了,没露出那些画像。她正犹豫着要不要遮掩过去,老刘头自己却已经邀功似的介绍起来,“这是媒人们送来的求亲名帖,上头的人老奴已经筛过一次了,今日正巧拿来给二娘子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厅内倏然一静。   遮云心惊肉跳地瞪着眼,刚想拉着老刘头下去好好说道说道,就见容玠动了身。   “公子……”   遮云不放心地唤了一声。   容玠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苏妙漪身后。   他垂眸,一手将她颊边淋湿的发丝撩到耳后,顺势落在肩上,将要起身的她按了回去,一手将那些名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好看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表情已经有些不对劲的老刘头,“还可以。”   容玠拿着那名帖,甚至连翻都没翻开,就将它移向身边明烛高燃的灯树。火舌点燃了名帖一角,很快蔓延开来。   容玠松开手,将被火舌吞噬的名帖丢入渣斗中,“往后再收到名帖,都这么处理。”   他看了老刘头一眼,黑沉沉的眼底映着窜动的火光。老刘头僵住,惊疑不定地应了声是,随即却下意识看向苏妙漪。   容玠的目光也重新落回苏妙漪面上,“妙漪,我这么处理可好?”   眼睁睁看着那名帖变成黑漆漆的灰屑,苏妙漪心中倒是没什么波澜,但容玠既然这么问了,她还是忍不住出言相讥,“名册里都是相貌不凡的王公贵族。兄长问都不问我一声,便全烧了,难道是有更合适的人选?”   容玠与她四目相对,静默不语。   遮云看了一眼老刘头和刚刚进来奉茶、此刻还候在一旁的下人,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众人虽不知情形,但却看出苏妙漪和容玠之间的气氛诡异。他们低眉敛目,刚要安安静静地退下,下一刻,容玠却是当着他们的面,语出惊人。   “为兄如何?”   厅堂内的空气骤然凝滞。   直到一声碎响传来,奉茶的侍女慌忙告罪,手足无措地低下身收拾着地上砸碎的瓷片。   “……”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眸子里也浮起些讶异。   好歹也是一国之相……   没想到竟连遮掩都不遮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说这种话。   容玠望着苏妙漪,眼里压根没有其他人,“定亲的金簪我都备好了,当初在娄县,挑不到能入眼的,就随意选了一支,现在不同了,可以给你补上最好的……遮云。”   他轻描淡写地唤了一声。   遮云明白他的意思,却踟蹰不前,“公子……”   “去取。”   容玠斩钉截铁地。   遮云拗不过他,只能飞快地转身,撑着伞冲进雨中。   随着他一离开,僵在原地的老刘头和下人们也忙不迭地退下,那脚下生风的架势,像是生怕走晚一步就要被杀人灭口似的。   遮云跑得飞快,回来时捧着一精致的妆匣,将妆匣在桌上放下就走了。   容玠走过去,将匣盖掀开,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一低眼,入目就是各式各样、价值不菲的十数支金簪。   和那满院的土产有异曲同工之处。   “……”   “挑一个,作结亲信物。剩下的,留着平日里戴。”   容玠打量着苏妙漪的表情,“如何,可喜欢?”   苏妙漪目光扫过那些金簪,心里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酸得发胀。半晌,她才伸手,合上那妆匣的匣盖,唇角一掀,“喜欢是喜欢……”   容玠神色一动。   “可是怎么办呢?容玠,我不吃回头草。”   苏妙漪笑意盈盈地看向容玠。   容玠抿唇,一双眼就好似被投石的深潭,顷刻间连涟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妙漪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骑鹤馆的事,改日再议吧。我先回去了……”   她刚转过身,身后便传来容玠低低的声音。   “骑鹤馆的联名上书,成还是不成,其实都是我一句话的事。”   苏妙漪唇畔的笑意一僵。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你什么意思?”   这一次,容玠却没看她的眼睛。   “听不出来么?”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好像再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本相想与苏行首做一桩权色交易。”   苏妙漪的瞳孔一点点缩紧,“你真是疯了……”   容玠起身走过来,“你若收下这金簪、与我成婚,我便答应骑鹤馆的提议。”   “你今日叫我来,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苏妙漪气笑了,“无耻!”   她抬手就朝容玠脸上挥去,却被容玠接住。   “好吧,那退一步。”   容玠握着她的手腕,敛去了面上的玩笑之意,“不成婚也可以,牵一会儿手,我尽快替你办成骑鹤馆的事。”   “你想都不要想……”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惋惜,一个气恼,声音叠合在了一起。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容玠说了什么,愣住。   他这一退……   倒是退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见她面上的怒意凝滞,容玠又问了一遍,“只是牵手而已。苏行首就连这点好处也舍不得给么?”   “……”   苏妙漪眨眨眼,脑子里开始天人交战。   免行钱的事,原本就不好说。可如果容玠打了包票,那一定就有十成的把握。牵个手而已,就能换来次相的允诺。听上去,倒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不过再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交易”。   若开了这个口子,有一就有二,往后若是容玠拿更要紧的事要挟她,又提出像前面一样过分的要求呢?   绝对不能答应!   苏妙漪咬咬牙,对上容玠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变成了,“……牵多久。”   容玠的眉宇间冰消雪融。   他转眼,看向外头被昏黄灯光映照的绵绵雨丝,笑着说道,“等雨停。”   苏妙漪干净利落地,“一言为定。”   话音刚落,握在她腕上的手指便微微转动了个方向,往下滑落,食指和中指探入她的掌心,用了几分力道……   “你做什么?”   苏妙漪一震。   容玠垂眼,“十指相扣。”   “……你刚刚没说要十指相扣。”   “我也没说不用。”   苏妙漪抿唇不语。   抵在她掌心的手指没再继续用力,却是轻轻挠了两下。陌生的酥痒传来,叫她不自觉松开了手,也让容玠趁虚而入。五指楔入了她的指缝,随即一点点收紧。   容玠牵着苏妙漪,回到桌边坐下。   二人都没说话,屋里屋外静得只剩下沥沥不绝的雨声和瑟瑟的风声,一眼望去黑沉沉的,竟是不知道要下到何时的架势。   苏妙漪一坐下便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此刻也不好再讨价还价,只能硬生生捱着。   可这么捱着,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她和容玠相扣的手掌上。   尽管苏妙漪将知微堂、参商楼、甚至是骑鹤馆的麻烦事都想了一遍,可视线一触及那和她藕荷色纱袖逶迤在一起的玄色袖袍,她的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忽了一下。   「凌长风看着更热乎、有人气,不像容玠,冷冰冰的,碰他一下恐怕都能被冻伤……」   白日里穆兰和江淼的胡言乱语忽然又在苏妙漪耳畔响起。   苏妙漪感受着那包裹着自己左手越来越炽热的温度,忍不住在心中反驳。   容玠的手不是冷的,而是热的,不仅不像冰块,还像团火,烫得她的手指都有些麻了。   她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竟还说容玠太瘦了,是个病秧子。殊不知此人只是看着清瘦,若脱了衣裳,也是猿背蜂腰……   仿佛被一道雷劈中,苏妙漪倏然变了脸色。   她刚刚在想什么?!!   “怎么了?”   察觉到与自己相扣的手掌忽然收紧,容玠转过头。   入目就是苏妙漪红透的耳垂,就连颈侧也染上了些绯色。   容玠顿了顿,手指不经意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重复着追问了一遍,“怎么了?”   “……我迟早把江淼和穆兰的嘴缝上。”   苏妙漪别开脸,从牙缝里含糊不清地挤出一句。   “什么?”   “我在说,这该死的雨怎么下个没完了!”   雨声很吵,脸上很热,还有掌心方才被容玠勾划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酥痒的触感,沿着二人相扣的手指,不断地朝外蔓延开,逐渐攀上了她的手背、手腕,最后仿佛痒到了她的心里,叫她更加烦躁……   “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   容玠问道,“先传膳吧。”   苏妙漪没好气地,“牵着手,还怎么用膳。”   “不耽误。”   容玠将遮云唤了进来。   用完膳后,苏妙漪立刻就拉着容玠走到了廊檐下,然而可惜的是,雨不仅没停,似乎还下得更急。   “时辰也不早了,能不能……”   苏妙漪腆着脸想与容玠打商量。   容玠却道,“商人重诺。”   “……”   “我该去书房处理公务了,走吧。”   容玠撑开遮云递来的伞,抬脚就要往雨中走。   苏妙漪杵在原地不肯动弹,“关我什么事。容相若真公务繁忙,就该到此为止,而不是拖着我这么个累赘去书房。”   “我案上的奏章,哪怕只是一个字一句话,都足以做知微小报的头版头条。”   “……”   苏妙漪夺过容玠手里的伞,“走。”   书房里。   容玠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左手书写十分流畅,右手则还牢牢地扣着苏妙漪。苏妙漪就坐在他身侧,光明正大地偷看。容玠也丝毫没有避忌,时而还会让苏妙漪帮忙翻页。   望着那些奏章上的慷慨陈词,苏妙漪很快沉浸了进去,完全忽略了十指相扣的尴尬。   “北边不太平……”   趁容玠换奏章的间隙,苏妙漪问道,“大胤与北狄又要开战了,是不是?”   “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这场仗能不能打,如何打,与朝堂上的派系争斗息息相关。哪一方能排除异己,赢得话语权,决定了激进还是守成。”   苏妙漪忍不住皱了皱眉,“外患如此,竟还有心思内斗?如果撇开你们那些朋党争斗呢,这场仗究竟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该打。”   “有几成的把握能赢?”   容玠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苏妙漪,“五成。”   苏妙漪忍不住睁大了眼,“只有五成?”   “若有十成,哪怕是七八成的把握,朝中众臣也不会为此争论不、相持不下。”   “大胤休养生息了这么多年,就不能再等等?”   “大胤想等,北狄会愿意等么?”   容玠扯了扯唇角,“这两年北狄内政不稳,隐隐有叔侄阋墙的预兆。若等北狄领主拔都坐稳王位、扫清内患,便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胜率连三成都没有了。”   “……”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你方才说的不对。”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忽然出声。   苏妙漪有些犯困,问道,“哪一句?”   “你说,你不吃回头草那一句。”   “……”   苏妙漪瞬间清醒了。   都过了多久了,他竟然又绕回了那一句!不会是刚刚用膳的时候、看奏章的时候,都在脑子里反复琢磨这句话,想着要如何反驳吧?!   苏妙漪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用另一只手撑着脸,好整以暇地抬着下巴看向容玠,“洗耳恭听。”   容玠将手里的奏章合上,侧过头看她,“你可知你与那渔女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   “那渔女原谅公子,是因为心软。可是妙漪,你不会因为男子的眼泪和屈膝而心软……你喜欢的是征服。”   苏妙漪一愣。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你总会被看上去更危险、更不可捉摸的东西所吸引,并且用手段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容玠举起二人交握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苏妙漪,容玠不是回头草,而是你的战利品。”   凉风骤起、雨势忽弱。   断了线的雨珠在屋檐上敲出“叮咚”轻响。   苏妙漪缓缓转头,对上容玠那双幽沉的眼睛。   “你就像个猎手,而我是被你俘获的猎物……”   “哪怕是将我抽了筋、剥了皮挂在屋子里,你也不能这么随意地把我丢了。”   苏妙漪定定地看着容玠,良久才笑了一声。   她上下打量他,以一种轻蔑且嘲弄的眼神,“可是容玠,从小到大,我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战利品。若是都挂在屋子里,怕是一面墙都挂不下……”   “那就把他们扔了,只留下我。”   容玠轻轻一拉,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那双冷淡的眼睛好似雨雾弥漫的夜幕,轻易便能将人卷进去淋湿、浸透……   “我会让自己的皮毛变得再好看些,成为最值得苏妙漪炫耀的猎物。”   “……”   苏妙漪眼里的轻蔑和嘲弄慢慢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愉悦——   是一种就算闭上眼,也会从眼角眉梢蹦出来的愉悦。   她别开脸,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这三年,想要取悦她的人有很多,有些人是为了生意富贵,也有些人是为了她这幅皮囊。可不得不承认,容玠竟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真正取悦到她的人……   苏妙漪不肯将脸转过来,容玠笑了笑,拿起奏章继续翻看。   忽然间,他的手被扯了扯。   “……雨好像停了。”   苏妙漪说道。 第95章   苏妙漪被容玠那番取悦她的言论哄得晕头转向, 晚上睡觉时还真梦见自己猎到了一只漂亮的白狐。   不过仅仅一夜,她便恢复了清醒。脑子里反复回想的变成了容玠书案上的那些奏章。   行者当深谙天时之变,商人亦然。   直觉告诉苏妙漪, 接下来一年,大胤与北狄的战事或许会颠覆朝堂。而战争一旦开始, 便不会轻易停下来,对大胤的所有人, 上至权贵,下至乞丐,都会造成难以预估的影响……   看起来太平的盛世景象, 其实岌岌可危, 一碰就碎。   “东家, 凌将军来了。”   苏妙漪正心事重重地坐在楼上发怔时, 凌长风出现在了知微堂。   她从楼上下来时,就见凌长风抱着手臂靠在书架边,头一歪, 朝她挥了挥手。尽管天气已经有些冷了, 可他身上却仍穿着单薄的锦衣玄袍, 戴着一对银纹漆面的护腕,比起刚回城那日,似乎是更精心打扮过的。   “你来得正好……”   苏妙漪提着裙摆走下来,“我把这三年的账簿都整理好了,打算趁你得空时送去让你过目。”   凌长风却大大咧咧地挥手, “改日吧。我今日过来, 是想问你,想不想去军营看演练?”   苏妙漪有些诧异地,“军营那种地方, 我能进去得了吗?”   凌长风抬了抬下巴,“今日例外。”   苏妙漪只迟疑了一会儿,就颔首道,“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换件衣裳。”   凌长风唇角一咧,笑得眉飞色舞,“好嘞。”   苏妙漪很快换了件更方便行动的窄袖衣裙,凌长风亲自驾着马车,将她带去了踏白军驻扎在城郊的营地。   正如凌长风所说,今日果然是例外,军营里竟有不少妇孺都跟着将士们到处走。营帐前的开阔空地上竟还搭了个比武的台子。   凌长风将苏妙漪带到了台前的第一排,按着她在中间的位置坐下。   “这些都是……”   苏妙漪转头看了一圈身边其他的妇人孩子。   “都是前线将士的亲眷。”   语毕,凌长风拍拍苏妙漪的肩,“我要去准备了,在这儿等着。”   震天的战鼓声响起,台上的演武正式开始。将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上台,台下的亲眷们也看得津津有味、连声叫好。   不一会儿,凌长风也扭着手腕上了台,与他对擂的,是个已经连胜三局、力大无穷的大高个壮汉,被打下去的败者无不扶着胳膊、痛得龇牙咧嘴。   苏妙漪原本也没对凌长风报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上一秒还冲她嬉皮笑脸的,下一秒却是敛去笑容,身姿敏捷地撑着地从对方挥落的拳头下滑了过去,然后见招拆招、赤手空拳地将那比他高上一个头的对手击退到了台下。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望着台上一直赢到最后、额头上沁满汗珠的凌长风,苏妙漪才终于意识到,凌长风已经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连剑都拿不稳、连翻个墙都费劲的纨绔了,而成了一个真正的、能上战场的将士。   欢呼声骤然变得热烈,苏妙漪回过神,抬眼就见凌长风已经拿下了演武第一的胜利品——唯有三品以上武官才能佩戴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   凌长风拿着金玉带,意气风发地从演武台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到苏妙漪跟前,“给你。”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便响起更激烈的起哄声。   直到演武结束,演武场的人都各自散开,苏妙漪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众人哄闹的嗡嗡声。   她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就听见凌长风还在一旁打趣她,“重吗?”   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金玉带上,微微点头,“这是你赢下的,戴在我身上算怎么回事……”   凌长风随意道,“我连家业都给你了,一个金玉带也不算什么。”   他退后两步,又觉得那金玉带空空荡荡,少了些什么。稍一思忖,便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佩在了那金玉带上。   “这就对了。”   他满意地点头,“这是踏云军特制的匕首,近身打斗十分好用。那日在城外看见你遇刺的时候,我就想送个什么兵器给你防身,左思右想还是它最合适。”   “……”   身边还有不少将士来来往往,苏妙漪没再推托,与凌长风继续往外走,“依你看,如果大胤和北边开战,能有几成胜率?”   凌长风一愣,看向苏妙漪,“你怎么会关心这些?”   “这是关乎黎民百姓的大事,我当然要关心。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该关心。”   凌长风点点头,“也是。但如果是现在的话,五成胜率吧。”   “……”   和容玠的预估一样。   见苏妙漪沉默,凌长风还以为她不信,“你们在汴京或许不知道,如今北方那群胡人,已经不是从前的愚蠢蛮夷了。他们骁勇善战,来势汹汹,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说着,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就算是现在开战,若筹不够军费,也可能连五成都没有。”   “要多少军费?”   苏妙漪忍不住问道。   凌长风看了一眼苏妙漪,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别动这个脑筋了。如今就是将你苏家和我凌家的家底搬空,也凑不够这军费。更何况,这军费能不能真的落到实处,也未可知……”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一传信的将士纵马疾驰,眼见着就朝他们冲了过来。凌长风一惊,连忙伸手将苏妙漪拉到了一旁。   “没事吧?”   凌长风连忙上下打量她。   苏妙漪舒了口气,摇摇头。   凌长风手下的一个将士匆匆跑来,“老大,有急报!邵将军到处找你!”   “知道了。”   凌长风转向苏妙漪,“今日不能再陪你了,我先送你出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与苏妙漪相握的手,顿了顿。见苏妙漪没有挣开他,凌长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和惊喜,赶紧若无其事地牵着她,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军营外走去。   苏妙漪的视线落在二人牵着的手掌上,眼神先是一丝不苟、慎重其事的较真,仿佛在探究这世间最复杂的难题,紧接着又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变得茫然和困惑,最终,还是归于平寂,隐隐透出些失望……   凌长风将苏妙漪送出军营,又叫来他手下的一个弟兄驾车,送她回知微堂。   临走时,苏妙漪解下那十三环蹀躞金玉带,还给了凌长风。   凌长风不想接,“说好了送给你。”   可苏妙漪却坚定地将那蹀躞金玉带塞回了凌长风手里,碍于今日的场合,她没有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匕首我收下了,但这金玉带……我受之不起。”   汴京城这两日总是被阴云笼罩着,虽没有下雨,天也阴沉沉的,闷得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马车从街巷里驶过时,苏妙漪坐在车中,忽然听得一阵稚嫩的童声。她掀开车帘一看,就见一群五六岁的孩童们在跑跑跳跳地唱着童谣,他们拍着手,头上的发揪上下颤动着。   起初苏妙漪还忍俊不禁,只觉得可爱,直到她听清那童谣的内容,脸上的笑意才顷刻间消失。   “白脸狼,戴草帽。”   “闫家郎,裘家罩。”   “善恶到头终有报,偷天换日逃不掉……”   苏妙漪瞳孔震颤,猛地伸手掀开车帘,“停车!”   驾车的将士一惊,一下扯紧缰绳。伴随着一声慌乱的马嘶,马车在巷口停下。   “苏娘子,出什么事了?”   将士惊诧地转头,却见苏妙漪已经脸色发白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疾步朝那群唱着童谣的孩子们冲了过去。   “闫家郎,裘家罩……”   “住嘴!”   苏妙漪打断了那首童谣。   孩童们吓了一跳,回头看了她一眼,个个都像受惊的鸟儿一般,哭哭嚷嚷地撒丫子跑开。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蹲下身,拦下了一个女孩,强颜欢笑,缓和了语调,“你们刚刚唱的,是什么?”   女孩害怕地眨眨眼,有些要哭出来的架势。   苏妙漪从袖中翻找出一块蜂糖糕,递给女孩,压着性子哄劝道,“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教你们唱这些的?”   女孩嚼着蜂糖糕,含糊不清地说道,“不,不认识……”   “是男还是女?多大年纪?”   苏妙漪不甘心地扶着女孩的肩膀追问。   女孩吃完了蜂糖糕,一下挣脱了苏妙漪的桎梏,飞快地跑走了。   苏妙漪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尾,攥了攥手,转身回到马车上,对那将士道,“劳驾尽快将我送回知微堂,多谢!”   一踏入知微堂大门,四部的几个探子就迎了上来,“东家……”   “都跟我上楼,立刻。”   苏妙漪甚至没有听他们说完,就匆匆走上了楼。   谁料当她走到楼上,一推开书房的门,一个熟悉的背影竟已经站在了窗口。   “……世叔?”   窗边,一身紫衣锦袍的裘恕转过身来,神色平静地看向苏妙漪。   知微堂的探子们又被赶回了楼下,围聚在角落里面面相觑。   他们着急地等在楼下,不知道裘恕和苏妙漪说了些什么,只隐约听得上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和一些物件被摔碎的声响。众人听得眼皮一跳一跳的,却不敢上楼,只能不安地仰头,死死盯着楼梯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看见裘恕从苏妙漪那间屋子里摔门而出,脸色青白地下了楼。   “裘老板……”   有人壮着胆子唤了一声。   裘恕却连看都没看他们,压着一身怒意,从他们面前飞快走开。   众人心中愈发忐忑,连忙你推我搡地上了二楼。   二楼书房的门大喇喇敞开着,里面的已是一片狼藉。书册、小报散落了一地,而苏妙漪却是双手撑着书案,气压极低地背对着门口。   探子们相视一眼,蹲下身开始收拾被吹到门外的小报残页。   一人拾起一张小报,看清那格外显眼的标题时,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其他人也被吸引了过去,朝那小报上一看,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偷天换日、改名换姓!」   「闫家子行善求恕,灵前空烧万炷香」   拿着小报的那人只觉得手中纸页忽然变得烫手起来,慌忙松开,“东家,这,这是……”   耸着肩站在书案前的苏妙漪终于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一双桃花眸里却溢满了难以分辨的情绪。   目光轻飘飘落在他们手中的小报上,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启唇道,“……今日就发这份小报,现在去刻印。”   众人面露惊愕,僵在原地。   苏妙漪攥紧了手,咬着牙叱道,“快!”   ***   城郊军营。   远离了汴京城里的灯火,军营上空的夜色也格外黑沉,连一点星月都看不见。风声萧萧,搭在空地上的营帐里都透着火光,时不时传来将士们的交谈声。   凌长风刚从仲少暄的主帐里走出来,经过一个营帐时,敏锐地捕捉到了“知微小报”四个字,顿时停住步伐,侧耳细听。   “我呸!什么天下第一大善人?!原来就是个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白脸狼!”   “闫睢狗贼不忠不义、通敌叛国,害了仲将军和数万踏云军!如今仲氏后人藏而不露,凭什么闫氏后人只是换了个名姓,就又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富贵名利应有尽有?!好人无好报,恶人倒是逍遥自在、高高在上?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了?!”   将士们正义愤填膺着,帐帘却是突然被掀开,凌长风神色不明地走进来,“……什么闫氏后人?”   “凌将军你还不知道吗?”   一份不知被传阅过多少遍,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小报被递了过来,“裘恕,就是那个到处做字画生意、茶叶生意的裘老板,他竟然姓闫,是闫睢那个狗贼的嫡孙!”   “……”   凌长风僵硬地伸手,接过了那张小报,低头,熟悉的字迹、熟悉的标题,正是当初被苏妙漪压下来的那一张。   “知微堂是当初第一个拿到仲将军遗稿的,没想到这次又是他们,把裘恕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   踏云军不常回京,几乎没几个人清楚京中的形势,更何况是知微堂和裘家的关系。   也有人疑惑地咦了一声,“我怎么记得,知微堂的苏老板,和裘家沾亲带故,好像是,是裘恕的继女呢?”   帐内静了一瞬,众人却是将信将疑。   “定是你记错了吧!怎么可能?”   说话那人挠挠头,也有些怀疑自己,“我应该没记错吧,不信你们问凌将军。老木他们都跟我说了,说凌将军和知微堂苏老板有婚约,凌将军你说……哎?”   众人齐刷刷朝营帐入口看去,却见帐帘微动,空无一人。   凌长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破风响起,顷刻间传遍军营。   营帐里的将士们一愣,纷纷掀开帐帘探身出去,却见一道玄黑身影骑在马上,驱霆策电似的从营帐间掠过,不顾阻拦,径直跃过辕门,一路绝尘而去,背影彻底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整个汴京城也因为今日的知微小报,哗然震动。   从城东到城西,从熙来攘往的主街到偏僻的小巷,从丰乐楼的宴厅到小吃摊的木凳,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几乎手里都拿着那写有“闫家子行善求恕”的小报。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唾沫星子直飞,甚至比军营里的将士还要愤慨。   “姓闫的能是什么好东西?披着人皮的黑心玩意!还特意给自己改名叫裘恕!求什么恕了?大肆敛财,开几个慈幼庄,施几次粥就想求得饶恕了?”   “说到慈幼庄我就想起来了!你们还记得几年前知微堂传扬出来的一桩丑闻吗?在扶风县的一个慈幼庄,表面上救济孤儿,实际上呢?做着人贩子和逼良为娼的勾当!”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时裘家不是还派了人去各个地方自查么?我还以为扶风县是特例,裘恕是不知情的……现在想想,裘恕一定就是背后指使,被查出来了才弃卒保车!”   这么一说,整个茶摊上的谩骂声愈发鼎沸,甚至有人直接拍案而起,说要杀去裘府,找裘恕算账。   “裘府那么多护院,你进得去吗?”   茶摊的老板从他们身后经过,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把裘家搞垮了,你们平日里连口好茶都没得喝咯。一个个的,从前不是非裘氏的茶不喝,非裘氏的酒楼不去吗?”   几句话点醒了众人。   有的叫嚷着再也不喝裘家的茶,有的说再也不碰裘家经营的任何东西,更有的召集起了人,说要去裘家那些茶肆酒楼还有字画铺闹事砸店……   待到那些情绪激动、难以平复的人一窝蜂走了,才有人捧着那张小报,反应过来。   “说起来,这知微堂的苏妙漪,不是和裘恕是一家人吗?她娘还在裘府呢,她这是做什么,大义灭亲?”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其中不乏知微堂的忠实追随者,眼见着这把火又要烧向苏妙漪,当即叫了起来。   “苏老板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她从来都是个仗义执言、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慈幼庄的事是她揭发的,仲将军的兵书也是被她先找到的!要我说,苏老板这两年与裘家走得近。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也说不准!还有,你们看这儿……”   那人指着小报里的话给其他人看,“小报里说了,裘恕是早就改名换姓,隐藏了身份,连裘夫人都是蒙在鼓里的。多年夫妻,枕边人忽然变成奸臣之后,裘夫人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从茶摊边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劲风,险些将矮桌都给掀了。   众人一惊,骂骂咧咧地朝纵马那人望去,却连那人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知微堂一反常态,大门紧闭,里头一片漆黑,俨然一副提前打烊的架势。凌长风咬咬牙,缰绳一扯,转而策马赶去了修业坊。   修业坊亦是紧闭着门,凌长风敲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敲开,直接绕到后院墙,蹬了两脚翻进院子里,把守在里面的下人吓了一跳。   “苏妙漪人呢?”   凌长风一把扣住那差点嚷起来的仆役。   看清凌长风的脸,仆役咽下求救的话,结巴道,“娘子回了一趟修业坊,但已经走了,只嘱咐我们,关好门,什么人都不见……”   “她去哪儿了?”   凌长风追问。   仆役摇头。   凌长风僵立在原地,目光越过墙头,看向那幽邃如墨的夜空,攥着马鞭的手一点点收紧。强烈的不安铺天盖地朝他涌了过来,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轰。”   一声巨响骤然响起,似乎是门板落地的动静。   紧接着,前门便传来一群人的惊叫声。   凌长风的心跳甚至都停了一拍,反应过来后立刻穿过行廊,直奔前院。   待他赶到时,苏宅的前门已经大开,两块门板倒在地上。而快步走进来的却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   “容玠……”   凌长风攥着马鞭的手倏然一松,面容略微有些扭曲,“你是次相还是土匪?!”   容玠置若罔闻,脸色也不大好看地转向惊魂未定的苏家仆役,“苏妙漪人在哪儿?”   毫无意外,仍是一问三不知。   容玠眉心拢成了川字,与凌长风视线相对。二人都不约而同从对方脸上读到了同一种情绪。   汴京城,要变天了…… 第96章   又是一夜狂风骤雨。   天光微熹, 汴京城里的花花草草蔫了大半,地上全是被吹落、又被碾进泥尘里,连最初色泽都分不清的剩蕊残花。然而一片狼藉的, 岂止是这些花草?   一夜之间,州桥下最繁闹的几条街, 竟都像是被山匪洗劫过的荒乱模样。几乎每走十来步就能看一家家铺子的门窗被打砸,有的窗户破开了一个大洞, 有的则是连门板都碎成几块,倒在地上,而铺子里面更是一塌糊涂。这些遭了秧的铺面, 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招幌上无一例外, 绣着偌大一个“裘”字……   只是此刻, 那些招幌都被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那裘字被利器划得看都看不清,一旁还用腥臭的鸡血抹了“闫贼”两个字。   天光越来越亮, 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掩鼻从裘氏的字画铺和茶楼前经过, 却没有丝毫畏惧、同情, 只露出痛快的神色,更有甚者,还往裘家的招幌上踩了一脚,吐了口唾沫。   “白脸狼,戴草帽!闫家郎, 裘家罩……”   随着日头逐渐升起, 童谣声又一次在汴京城的街头巷尾传唱开来。   往日权贵云集的裘府门前,此刻亦是门庭若市。只是围堵在门外的人不再点头哈腰,而是满面憎恶;他们手上拿着的也不再是见面礼和名帖, 而是一篮又一篮臭鸡蛋和烂菜叶;嘴里高声嚷嚷的称呼,也从裘老板、裘大善人变成了闫贼。   只是换了个姓氏,天下第一善人就在顷刻间沦为了天下第一恶人。   善与恶、是与非,系于一姓而已。   “还在娄县的那几年,我经常做梦,我总能梦见自己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与裘家拼争,有时输得一败涂地,有时也能大获全胜。只是斗倒裘恕的那些梦里,从没有今日这条路。”   一条街外,苏妙漪坐在马车里,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裘府,“我从没想过,扳倒一个胤朝首富,竟是这样易如反掌……”   马车内,苏妙漪的右手边侧座上,坐着虞汀兰和苏安安。虞汀兰面容憔悴、脸色发白,俨然是一夜未眠的模样,而苏安安扶着她的胳膊,眉头紧蹙着,眼神里的担心几乎都要溢出来。   苏妙漪缓缓放下了车帘。   裘府外的景象被隔绝在外,可人群的叱骂声却仍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车厢。   每多听到一句“闫贼”,虞汀兰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终于,她忍无可忍想要起身,却被旁边横出的一只手压了下来。   “别过去。”   苏妙漪无波无澜道,“你与裘府已经没有关系了。”   虞汀兰僵住,怔怔地看向苏妙漪,“……这话是什么意思?”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裘夫人。”   苏妙漪从袖中拿出一页纸,递到虞汀兰面前,展开。   “放妻书”三个字骤然闯入虞汀兰的眼里,她的瞳孔猛地缩紧,一把将那放妻书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一遍又一遍。   直到确认那是裘恕的字迹,虞汀兰才红了眼眶,咬牙切齿地,“我要同他当面说个清楚!”   苏妙漪攥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怎么也不肯松手,“你如今已是裘家的下堂妻,还有什么好说的?”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陷入僵持。   苏安安绷紧了神经,目光在苏妙漪和虞汀兰之间打了转,心跳如擂鼓。不过下一刻,她就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虞汀兰,“夫人,你就听姑姑的吧,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缘由……”   虞汀兰望着苏妙漪,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尽是酸涩,“我知道。”   车内微微一静。   “小报、放妻书,这些都是他的意思,都是他早就与你商议好的……是不是?”   苏妙漪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她慢慢地松开虞汀兰的手,抿紧了唇,不言不语。   “你们是何时商量好的?是从他提前一步回京、发现京中已经冒出那首童谣的时候,还是从三年前,从他答应将凌氏家业还给凌长风的时候?他是不是告诉你,有朝一日,若是闫如芥的身份瞒不住了,知微堂便一定要抢在消息扩散之前,将他是闫氏后人的事揭发出去,以此撇清干系,不受株连……”   说着说着,虞汀兰的嗓音便有些哑了,“他也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纸放妻书让我脱身,是不是?”   半晌,苏妙漪才嗯了一声,“你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   三年前,她为了凌氏家业与裘恕签下契书时,裘恕便在落笔前添了最后一条:一旦闫如芥的身份走漏风声,知微堂必须要在第一时间发出小报,将真相昭示世人;苏妙漪也要将提前写下的放妻书转交给虞汀兰,并安顿好她。   外面的咒骂声忽然大了起来。   虞汀兰蓦地伸手将车帘掀起,只见裘府的门缓缓打开,裘恕独自一人从府里走了出来。他一身墨蓝锦袍,手里握着把伞,就像是寻常出门一般,走下台阶后朝人群施了一礼。   人群的咒骂声先是高了不少,可在真的看见裘恕时,竟又不自觉停滞了一瞬。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出门做什么?”   苏妙漪蹙眉,不自觉前倾了身子。   虞汀兰攥紧了车帘,“裘家的铺子昨晚都被砸了,他若不出去,无人收拾这个烂摊子。”   “那他也该多带些人手,怎么能一个人……”   “当年被江湖中人悬赏追杀,闫家那些护着他的奴仆,几乎没有活口,尸骨无存,只留下他一个。如今东窗事发,他怎么敢再将无辜的奴仆牵连进来?”   虞汀兰苦笑,“他说过,他出生在闫家,受祖父恩养,不论是背负骂名还是任人泄愤,都是理所应当。可旁人不该遭受这一切,更不该为他而死……”   虞汀兰再次望向车外,只见围在裘府外的人群再次哄闹起来,蜂拥着朝形单影只的裘恕拥了过去。   因裘府外聚集的人太多,衙门早就派了官差守在此处,以免生乱。官差们拦住人群,不叫他们近裘恕的身,可包围圈还是越缩越小,叫裘恕寸步难行。官差们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他们手里砸出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裘恕撑起了伞,在一片骂声里往前挪动着步子。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上那绘有山水墨画的油纸伞伞面,顷刻间就将那伞面毁得不堪入目。   虞汀兰远远地望着。恍惚间,好像又被拽回了数十年前,回到了在自家院墙上亲眼目睹闫家被抄家的情形。   “他们凭什么欺负如芥哥哥……”   自小病弱、连阵风都吹不得的虞汀兰,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梯子上,嘴里哭喊道,“他们那么多大人欺负如芥哥哥一个,我要去帮他……”   她不知道闫家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闫如芥做错了什么。在她眼里,闫如芥始终是那个会偷偷翻过院墙来找她,给她带吃食、给她讲外面那些逸闻趣事的邻家哥哥,是她唯一的朋友,就像那只闯进她毫无生机的荒园里,带给她所有希望和色彩的小蝴蝶……   “住嘴!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再唤一声,是想把我们全家都害死不成?!”   虞老爷气得脸色铁青,招呼身边的下人,“还不把她给我拉下来?!以后这府上绝不能再出现闫如芥的名字,不,不,连一个闫字都不能提!”   “我不!”   虞汀兰眼里盈满了泪水,一双小手死死扒着院墙不肯松开。   “都傻站着做什么?!”   虞老爷怒不可遏地,“去拿锯子,给我把这梯子锯了!”   脚下的梯子被锯断,被围追堵截的闫如芥消失在视野中,虞汀兰从墙头翩然下坠——   “我最了解他,他却还不够了解我。”   死一般寂静的马车里,虞汀兰忽然出声道。   苏妙漪一愣,抬眼就见虞汀兰站起了身。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苏妙漪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可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虞汀兰垂眼,神色复杂地对上她的视线。   “这汴京城里人人皆知,我与如芥情深伉俪,这绝不是一纸放妻书就能揭过去的……”   “可你不一样,你并非闫氏血脉,此次又有擿伏发奸之功。只要和我这个自私自利的娘断干净,只要避过这阵风头,应是能安然无恙。”   “苏行首,别蹚这趟浑水。就像当年的虞汀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吧。”   这是虞汀兰第一次唤“苏行首”。   “……”   苏妙漪眸光颤动,手掌下的力道随之一松。   虞汀兰缓缓将她的手移开,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语毕,她便毅然决然地下了车,朝人群里撑伞而行的裘恕奔了过去。   “夫人!”   苏安安大惊失色,蓦地起身,却被苏妙漪拉住,死死按了回去。   虞汀兰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苏安安没有听见,亦没有看清。可苏妙漪却准确地辨认出了她的口型。虞汀兰说的是对不起。   “走吧。”   苏妙漪闭了闭眼,对车夫吩咐道,声音虽有些沙哑,口吻却笃定不容置疑,“回修业坊!”   马车径直离去,将被人群前遮后拥的一双患难夫妻远远地抛在了后头,消失在街头……   一如当年在码头,在苏妙漪哭喊声里驶远的那艘货船。   马车不知驶出了多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讨伐声,苏妙漪才垂眼,将裘恕早就写好的那纸休书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撕碎的纸页飘落在柔软的地垫上。   苏妙漪有些疲惫地靠着车壁闭上了眼。   从昨日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事,她此刻只想什么都不管,好好睡一觉,清清自己的脑子。   一旁的苏安安也自觉噤声,没有打扰她小憩。   然而就在距离修业坊还有一条街的时,马车却忽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与裘府外差不多的吵嚷声。   苏安安心里一咯噔,将车帘掀开,便见一拨人群气势汹汹地将马车拦了下来,竟也人人手中都提着菜篮子。   “姑姑……”   苏安安微微变了脸色,转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缓缓睁开了眼。   “她苏妙漪虽不姓闫,可这几年汴京城谁不知道,闫如芥就是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当做掌上明珠!她苏妙漪刚来汴京的时候,谁不唤她一声裘大小姐?现在她光凭一个小报就妄想和闫家撇清关系?”   乱七八糟的叱骂声里,一个煽风点火的声音格外突兀、尤为刺耳。   苏妙漪只听了几个字,就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她的老仇人,沈氏书铺的东家,书肆行的上一任行首,沈谦。   “她是闫如芥的继女,怎么还有脸出仲将军的兵书?”   沈谦混在人群中,高声道,“这几年她苏妙漪靠着《踏云奇略》名利兼收,赚得还少吗?一面认着闫家的爹,一面吸着仲家的血,简直天理难容!她才是比闫如芥还要卑鄙无耻的鼠辈,菩萨面孔、蛇蝎心肠,当面做人,背后做鬼!”   连苏妙漪也不得不承认,沈谦也是个做小报的好料子。   三言两语便将本就不忿的人群煽动得愈发狂躁,叫嚣着要让苏妙漪下车,别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突然,车身就重重一晃,紧接着车外便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出自在知微堂待了几年的老车夫。   苏妙漪瞳孔猛地缩紧,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奸商!”   “小人!”   “欺世盗名!”   “赚仲家的钱你就不怕遭报应下地狱吗?!”   车外的情形比苏妙漪预想中还要糟糕些,各种各样的骂声迎面而来,几个莽撞的男人已经拥挤到了最前面,伸手将车夫拽下了车,此刻还蠢蠢欲动地攀住车辕,一把扯住了苏妙漪的裙摆。   “把手给我……”   苏妙漪咬牙,踢开那些人的攀扯,低身想要将车夫拉回来,可一转眼的功夫,车夫却被挤到了人群后,她蓦地想要收回手,衣袖却被几个男人用力扯住,怎么都甩不开。   而此刻,她一眼就看见沈谦那厮冷笑着站在人群中。   “奸商!”   伴随着一声怒斥,有人将篮子里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径直朝苏妙漪掷了过来。   衣袖被撕扯着,苏妙漪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秽物袭向自己的面门——   突然,一阵劲风从身侧袭来。   下一刻,苏妙漪眼前一白。   就好像一场从天而降的茫茫大雪,她的视野被一片无暇的雪白填得满满当当,再也没有分毫烂菜叶和臭鸡蛋的影子,甚至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冷冽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空气中漂浮的那些腐烂而腥臭的气味。耳畔的喧嚷声似乎也随之一静,变得含糊而遥远……   苏妙漪缓缓眨了一下眼,才看清遮挡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衣袖,一片用名贵的雪色锦缎裁制、在袖口缀着银色暗纹的宽大袖袍。   又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传来,划破了苏妙漪耳畔的迷雾,叫一切声响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而传入耳里的第一句人声,便是熟悉的、愤慨的、充满了杀气。   “都给我住手!”   “撕拉——”   伴随着布帛被利器划裂的声响,苏妙漪只觉得衣袖一松,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朝后栽去。   然而一只手掌却稳稳地揽在了她的肩后,一边托住她,一边将她带回了车厢中。   苏妙漪一下跌坐回了座榻上,落进了身后那人的怀里,而眼前,车帘落下的前一刻,她看见凌长风纵身落在了车前,扬手拔出了方才掷过来、刺破自己衣袖的壑清剑,猛地朝车前那群人横扫过去,厉声道,“谁再动一下试试?!”   苏妙漪缓了缓神,转头朝自己身后的人看去。   果然,目光对上了一双温润清远、此刻却心急如焚的眉眼。   “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容玠扣紧了她的肩,“如今你是何等处境,怎么敢就这样露面?”   “容相,姑姑昨晚一直陪着裘夫人,刚刚才把夫人送回裘府……”   一旁的苏安安忍不住出声。   容玠这才注意到马车里还坐着苏安安,扣着苏妙漪的手微微一松。他垂眼望向苏妙漪,目光在她发白的脸上逡巡着,“没事吧?”   苏妙漪摇头,视线落在容玠那身雪色衣袍上,忽地想起方才拦在自己面前的那方衣袖,“……你呢?”   容玠松开苏妙漪,放下手。   右手的袖袍上已是一片狼藉,破碎的蛋壳、粘稠的蛋液、和些许烂菜叶,格格不入地挂在那银线暗纹的雪色锦缎上……   苏妙漪和苏安安都忍不住心疼地直皱眉,倒未必是心疼容玠,更多却是心疼那上好的缎子。   饶是容玠,低头望着那袖袍上的脏污后,脸上也是阴翳重重。   到底是替自己糟了这罪,苏妙漪咬咬牙拿出绢帕,强忍着恶心伸手过去,想要替容玠清理,可手还未碰上袖袍,就被容玠拦了下来。   容玠皱着眉将她的手推开,“别碰,脏。”   “那你……”   想了想,容玠摊开手,“你的妆刀呢?”   苏妙漪明白了容玠的意思,却是拿出了凌长风赠给她的匕首递过去。   容玠接过匕首,顿了顿,扬手在自己袖袍上划了道口子,随后将脏了的衣袖撕扯了下来,从车内丢了出去。   车外又是一片骂声。   苏妙漪的注意力总算从容玠身上移开,听见外头的人在质问凌长风是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对他们动刀动剑、喊打喊杀。   凌长风才懒得同他们讲道理,横着把剑站在马车外头,一幅遇神杀神的霸道架势,剑尖险些真的戳中挤上来的人,惹得底下一阵惊呼。   “你竟敢闹市行凶?!我要报官,我们一定要报官!”   凌长风面不改色,“好啊,那就看看官府来是抓你们这群当街闹事的乌合之众,还是来抓我!”   在看到凌长风时,沈谦就已经退到了人群最后,此刻又浑水摸鱼地嚷道,“他是凌家家主,还是苏妙漪的未婚夫!凌家与闫如芥从来都是沆瀣一气、朋比为奸!今日就该将这些闫氏余孽一网打尽,为仲将军报仇雪恨!”   众人被一怂恿,竟也都嚷起了“扫清闫氏余孽”,可凌长风到底是手中拿着剑的人,众人嘴里喊着,脚下却再不敢靠近马车半步。   “闫氏余孽?”   凌长风怒极反笑,“于公,我乃踏云军的校尉,这三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于私,仲氏后人与我是挚交好友,连《踏云奇略》的手稿都是我一页一页整理出来的。尔等宵小,有何资格唤我闫氏余孽,要将我一网打尽?!”   吵嚷的人群静了一瞬。   不等他们再出声,凌长风就一手将车夫提回了马车上,叱道,“不必管他们!谁若还拦着,就直接从他们身上碾过去——”   马车内,苏妙漪一听这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凌长风说什么狠话都无碍,但若是真的伤到了一个两个,那事情就复杂多了。   “凌……”   她微微起身,张口便要唤凌长风。   一旁的容玠却是按住了她,朝车窗外抢先唤道,“遮云。”   早就候在不远处的遮云立刻越过人群赶了过来,手里提着两个精巧的檐铃。他三下五除二将檐铃悬系在了马车一左一右两侧,随手一拨。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那檐铃转了个面,露出刻在其上的“容”字。 第97章   看清这两个“容”字, 连凌长风都明白了容玠的用意。   他再次转向人群,指向那挂上去的檐铃,“你们别忘了, 苏妙漪是扶阳县主的义女,也是容玠的义妹。你们再放肆, 那便是不将县主放在眼里,还当街冲撞相爷的车驾, 该当何罪?!”   容玠方才带着苏妙漪进马车时,动作很快,以至于几乎没人看清他的面容。直到此刻望着那刻有“容”字的檐铃, 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苏妙漪背后不仅有裘家, 还有容家!扶阳县主远在千里之外, 不足为惧,可容玠却是刚上任的次相啊……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已没了方才不管不顾的怒色。   凌长风扫视一圈, 也眼尖地瞥见了缩在人群最后的沈谦。他突然就明白了今日这群人为何会越过裘恕来堵苏妙漪, 也明白了刚刚是谁第一个叫出了他的身份……   眼见着沈谦又要开口, 凌长风直接从马车上削下一块锐利的木片,一挥手,剑身便击中那块木片。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木片便刺向人群后的沈谦,稳准狠地擦过他的发丝, 钉在了他身后的梁柱上。   沈谦脸色骤变, 连忙转身逃了。   而其他人也吓得不轻,终于朝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凌长风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 亲自驾马,扬长而去。   一行人好不容易回了修业坊。   等了一夜的江淼什么都没问,拉着苏妙漪和苏安安去沐浴休息。   院子里的女使们也被江淼一齐带走了,只剩下容玠、凌长风和遮云三人。   三人倒是没将自己当外人,径直在正厅里坐下。遮云四处转了一圈,还替容玠弄了盏茶来。   凌长风坐在椅子上,对着慢吞吞喝茶的容玠干瞪眼。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么会闹成这样?三年前苏妙漪就答应过裘恕,不会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甚至还为此和他签了契书,怎么昨日又突然放出那份小报?她究竟为了什么?”   容玠看了他一眼,“你我昨晚同时赶到修业坊,刚刚同时见到苏妙漪,你问我?”   凌长风没好气地,“别装了,就算她什么都没说,我猜不到,难道你还猜不到吗?”   容玠放下茶盅,低声念道,“白眼狼、戴草帽。闫家郎,裘家罩……听过吗?”   “这不就是今日满城都在唱的童谣么?”   “错。不是今日,而是昨日。在知微堂发出小报之前,这童谣就已经在街坊间开始传唱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凌长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愣愣地坐回原位,想起了自己第一年做踏白使,被派去匪寨打探消息的时候,与他同去的踏白使暴露了首尾,引得山匪怀疑,最后,那人是握着他的手,将匕首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同伴的热血,比任何人都要更烫一些,烫得凌长风至今回想起来,手指都忍不住颤抖。   苏妙漪,又该有多痛啊。   内院,苏妙漪的寝屋里。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苏安安还在沐浴,而苏妙漪已经换上了单薄的素色寝衣,披着外袍,发丝湿漉漉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江淼难得体贴地替她踢开了妆镜前的凳子,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你今日有福了,我可没给旁人绞干过头发。”   苏妙漪眼睫上还沾着水珠,脸上蒙着一层雾气,辨不清神情。她伸手,牵住了江淼的衣袖,“江淼,你得帮我。”   江淼动作一顿,“我能帮你什么?”   苏妙漪掀起眼,目光看向铜镜中的江淼,“我要见一个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江淼从内院出来时,就见容玠和凌长风还像两尊大佛似的,一左一右地坐在两侧。   “她怎么样了?”   凌长风急急忙忙起身。   “没哭,但也不笑,只能看出来她很累。现在已经睡下了。”   江淼扫了一眼凌长风和容玠,“你们也回去吧,干坐在这儿有什么用?”   凌长风也回头看了一眼容玠,大有容玠不走,他也不走的意思。   容玠站起身,却在临出门时又问了一句,“她就没和你说些什么?”   江淼如实道,“她说她要见六合居的主人。”   容玠神色微顿,但却没太意外,颔首道,“我来想办法。”   江淼欲言又止,“她特意让我传信……”   容玠一愣,脸上难得露出些愕然,“你……传信?”   江淼摸摸鼻子,点头,“前段时间过中秋,我和那位王公子在湖上遇见了,后来也,也见了两三次。他给了我一个信物,让我若遇上什么事,就拿着信物去一间当铺传信……”   见容玠望过来的眼神多了些探究的意味,江淼脸颊微红,轻咳两声,“总之信我可以传,至于他愿不愿意见苏妙漪,我可不确定……”   容玠收回视线,“明白了,告辞。”   他转身离开,若有所思。   在临安时,端王便对江淼有些特殊,如今更是私下给了她能联络端王府的信物。而更重要的是,苏妙漪想要求见端王,不来找他,反而拜托江淼传信……   到了这个关头,苏妙漪这么做,绝不是想与他撇清关系,一定是在她眼里,这件事由江淼会更顺利。   如此看来,端王与江淼的关系,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那我也走了……”   看着容玠都走了,凌长风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待着。   “你等等。”   江淼叫住了他,“苏妙漪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么?她绝不会对裘家的处境坐视不理,容玠现在指不定去找什么人帮忙了,你呢,什么都不打算做?”   凌长风似是被一下点醒了,飞快地疾走而去。   ***   “凌长风!”   城郊大营里,仲少暄将那小报重重拍在了案上,第一次冲凌长风发脾气,“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为了讨苏妙漪的欢心,你竟叫我一个仲家人去为他们闫家撑腰?!”   凌长风也是头一回见仲少暄如此模样,他们相识多年,又一起出生入死了三年,哪怕是在决策相左时,也未曾用口如此口吻。   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他讷讷道,“就算闫如芥有罪,可裘夫人、苏妙漪,还有裘家那些下人、那些商铺的伙计,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   仲少暄蓦地起身,一手攥住了凌长风的衣领,死死盯着他,“他们无辜,旁人就不无辜吗?我的曾祖视闫睢为同袍好友,却被他背刺一刀,不无辜吗?那些因为闫睢枉死在涞城的踏云军 ,他们不无辜吗?还有那些没了丈夫和父亲的踏云军家眷,他们不无辜吗?!!”   “……”   “闫睢因为一己之私,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害得大胤这么年抬不起头来,如今轮到他的后世子孙,倒是有人隔岸观火地嚷起无辜来了……”   说着,仲少暄忽地想起什么,质问道,“那年我们在祠庙,听见有人寻找仲氏后人,那个人就是裘恕,对吧?你早就知道他是闫如芥了,却一直瞒着我,是不是!”   凌长风无言以对。   仲少暄狠狠推了凌长风一把,厉声道,“我告诉你凌长风,他闫如芥就算侥幸活下来,也该像阴沟里的老鼠,闷不做声地躲起来,永远活在黑暗里!既然他舍弃不了荣华富贵,非要堂而皇之地行走在阳光下,那如今被烈日炙烤、焚骨扬灰,也是他活该!”   凌长风踉跄几步,勉强站稳,他动了动唇,却发现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仲少暄胸口起伏着,半晌才略微平复了心绪。他闭了闭眼,抬手将桌案上的知微小报拾起来,揉碎在掌心,“……不去迁怒苏妙漪,不去向知微堂讨回我家祖上的兵书遗稿,已是我最后的底线。”   凌长风默然半晌,才拱手道,“多谢将军……”   语毕,他退出了营帐。   仲少暄抿唇,背过身,将手中纸屑撒入渣斗。   这头凌长风在仲少暄这儿碰了壁,另一边江淼却给苏妙漪带来了好消息。   “王炎回信了。”   寝屋里,江淼将信笺递给苏妙漪,“说是今夜可以约在此处相见。”   苏妙漪将那信笺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先是一怔,随即却是扯了扯嘴角。   见她如此表情,江淼问道,“你知道这地方?”   苏妙漪抬手将信函烧了,“不能再熟悉了。”   竟是容玠三年前住的那间宅子,也就是有密室和暗道通往端王府,曾经还关过她一日一夜的那个鬼地方。   “我随你一起去?”   江淼问道。   苏妙漪看向江淼,似有所动,“多谢。”   江淼挑挑眉,“跟我还客气什么?”   从始至终,江淼都没问过苏妙漪,为何要见六合居的主人,更没问苏妙漪为何要拜托她传信。   晌午后,祝襄来了修业坊,还带来了汴京城内的消息和知微堂各地送来的急报。   “按照东家的吩咐,参商楼这几日的演出都已经停了。知微堂那边,虽然也时不时有人上门闹事,但比起裘家的产业,还是要好太多。”   苏妙漪将一个匣盒交给祝襄,“把它挂在知微堂外。”   祝襄愣了愣,掀开匣盒,发现里面盛着一副熟悉的对联,“这是……”   “是当年圣上赐给知微堂的。”   苏妙漪缓缓道,“一个月前,我刚让临安那边把对联刻在了梁柱上,将这幅真迹送来了汴京。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你将这对联挂上去,再有人闹事,便将他们扭送官府,治他们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祝襄应了一声,收下对联,继续回禀,“平日里汴京的小报,都会尽快同步给其他地方。可昨日的小报被我压了下来。所以现在只有与汴京相邻的几个州县得到了消息,临安那边暂时平安无事……”   祝襄看向苏妙漪,欲言又止,“只是,附近几个州县也闹得动静不小,茶肆酒楼字画铺就不说了,书院的状况略微好些,最让人头疼的,是慈幼庄。”   苏妙漪翻看着急报的手指一顿,蹙眉看向祝襄。   “如今人们都说扶风县的慈幼庄并非例外,说裘老爷是披着菩萨的皮,做着恶鬼的勾当,所以全都冲进了慈幼庄,要慈幼庄把那些孤儿们都放了……”   “胡闹!”   苏安安霍然起身,脸上满是怒意和不可置信,“孤儿们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若是没有慈幼庄,他们又该去向何处?!”   祝襄转向苏安安,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妙漪揉了揉眉心,沉默不语。   反倒是江淼拍了拍苏安安的肩,“先别着急,等我们今晚回来再议。”   日薄西山,夜色落幕。   悬挂着容氏檐铃的马车停在苏宅后门的小巷里,江淼和苏妙漪从后门出来,上了马车,乘着夜色赶往城郊。   “这宅子……”   江淼下车后,望着那宅院,有些意外,“是不是寒碜了些?他在临安还能住六合居呢,来了汴京就只能住这种地方了?”   苏妙漪还未想好要如何回答,江淼却是已经自说自话地,“不过也难怪,汴京是什么样的地方,哪儿能像临安一样……”   二人敲开门,一个仆役领着他们进了院子。   “公子,苏娘子和江娘子到了。”   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布置了桌凳,桌上布置着各种茶点,而端王,此刻应唤一声王公子,就坐在桌边,闻言才缓缓起身,转过来。   他的目光在江淼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向苏妙漪,“苏老板,江娘子,请坐。”   江淼自觉地将苏妙漪推了过去,“王公子,我还没给你这宅子看过风水,今日你愿意出手相助,我感激不尽,所以就不收你的卦金了,好好帮你看一圈。”   端王眼里带了些笑意,“那就劳烦江娘子了。”   江淼朝苏妙漪使了个眼色,随着仆役离开。   待江淼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端王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敛去,转向苏妙漪。   “本王知道你为何而来,但苏妙漪,裘家如今的状况,你觉得本王还能做些什么?你知微堂小报发出去的第二日,本王就按照容玠的意思,派了汴京府的官差守在裘家门口。明面上防止动乱,实际上护卫裘恕的安全,这已是本王能做到的极限,你还要如何?”   “难不成你要本王以汴京府尹的名义下令,将那些闹事者都捉起来?你可知本王今日这么做了,明日便会尽失人心,一败涂地?”   苏妙漪默然片刻,伏身下拜。   目光落在那纤弱却直挺挺的背影上,端王眼皮跳了跳,倾身虚扶了她一下,“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若被有些人知晓了,怕是要为了你找本王的不痛快。”   苏妙漪的额头叩在手背上,低声道,“多谢殿下这两日的照拂。民女也知道,此局难解。今日来,不是为了让殿下替裘家出头,而是想求殿下查清一件事……”   端王顿了顿,收回手,“何事?”   苏妙漪抬起身,直直地看向端王,“民女想请殿下帮忙,查清那童谣从何而来。”   “……”   院中陷入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停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江淼玄玄乎乎的叫嚷声,端王似乎才回过神来。   他垂眼,神色不明地看向苏妙漪,“本王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如果只是想查这童谣的来路,容玠也可以帮你,为何非要求见本王?”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不瞒殿下,知微堂已经查到了些许线索,可线索都指向皇宫大内。所以民女以为,此事还是交托殿下更合适……”   “你是觉得本王更合适,还是担心连累容玠?”   苏妙漪移开视线,避而不答。   “算了……”   端王摆摆手,“本王也没什么话好同你说了,你走吧。”   闻言,苏妙漪心头一沉。   这便是不肯替她查那首童谣的意思了……   “今夜叨扰殿下了。”   她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刚要退下,却又听得身后传来端王的一声叹息。   “苏妙漪。”   “本王本不该与你多言。但既然你今日是求见的王公子,那我便以王公子的身份劝你一句……”   “千金散尽还复来。” 第98章   苏妙漪身形一僵, 不可置信地转过身。   端王却已经消失在一片桂影里,只留下一句“言尽于此”。   “王公子同你说了什么?他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吗?”   从垂花门出来,江淼就急切地问苏妙漪。   “……算是帮了吧。”   苏妙漪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   江淼高兴起来, “没想到这个王炎还是有些用处嘛……”   苏妙漪低垂着头,以至于江淼并未能看清她苍白如纸的脸色, 和眉眼间隐隐浮动的阴翳和怒火。   回廊上,仆役提着灯替苏妙漪和江淼引路, 迎面却是撞上了另一队人,最中间那个披着斗篷,步伐迈得格外碎且缓慢。   “今日有客?”   那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问了一句, 声音年迈, 却有些尖细。   江淼正欲分辨, 却听得她们身前引路的仆役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 扑通一声跪下,“刘公公,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刘公公……公公!   江淼一惊, 下意识抬头看向中间那人, 顿时对上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   端王的别院里, 出现个公公并不稀奇,因此苏妙漪并未太惊讶,仍沉浸在端王方才那番话里,也忽略了这位公公前还有个刘字。   “这二位娘子是……”   刘公公眯了眯眸子,看过来。   苏妙漪站在前, 江淼站在后, 一明一暗,任谁都会第一眼注意到站在亮处的苏妙漪。   跪下行礼的仆役连忙直起身,张口就要报上苏妙漪的身份, “这位是知……”   “民女江淼,拜见刘公公!”   江淼忽地从苏妙漪身后越了上来,挡在苏妙漪前面,不伦不类的行了一个大礼。   转眼间,二人位置颠倒。江淼站在了明处,而苏妙漪的面容被挡得严严实实。   刘公公的目光终于落在江淼身上,口吻有些诡异,“你说你叫什么?”   “……江淼。”   “江水的江,三水的淼?”   “正是。”   刘公公的神色愈发不对劲,“听口音,你是临安人?你是临安哪家府上的?”   江淼哪里有什么临安的口音……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什么,身形一动,想要上前,却被江淼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民女是孤儿,无父无母,平日里靠着测算占卜、看看风水的本事,糊口度日……”   回廊里静了一瞬。   “把头抬起来。”   刘公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情绪难辨。   江淼犹豫着抬起脸,目光再次撞进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她只觉得像是有刀子在自己脸上剜肉剔骨一般,那视线冷冰冰的,叫她不寒而栗。   “江淼……呵,江淼……”   终于,就在江淼有些难以忍受时,刘公公移开了目光,一边意味不明地笑着,一边从她和苏妙漪身边行过,径直朝内院走去。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江淼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快,快扶我一把。”   苏妙漪蹙眉,将她掺了起来,“你方才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江淼气笑了,“苏妙漪,你平日里的聪明劲都去哪儿了?刚刚那公公姓刘啊!我不知道皇宫里有几个刘公公,但我知道你几年前唯一得罪过的一个公公,就姓刘!”   刘公公……   苏妙漪反应了一会儿,蓦地转向那提灯的仆役,“刚刚是哪位刘公公?”   仆役从地上爬了起来,“是刘喜,刘公公。”   “!”   苏妙漪眸光微震。   仆役将苏妙漪和江淼二人送出了宅门,便躬身退了回去。   “你今日可多亏带了我!”   江淼揉着膝盖,倚靠着苏妙漪往外走,“若不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   “……确实。”   苏妙漪扶着江淼,却是心事重重,“只是那刘公公对你的态度,也很不寻常。他似乎,早就知道你……”   江淼没说话。   那刘公公的诡异之处,她自然也有所察觉,可她实在想不出缘由……   “或许是王公子总跟他提起我?话说回来,一个皇宫里的公公,为何要来王公子的住处?”   “……”   一阵车轮滚过石板的声响打断了她们二人的交谈。   苏妙漪循声望去,就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她的马车后头,而驾车的人正是遮云。   车窗的帘子被掀开,露出容玠那张朗月清风的俊容。他扫了一眼苏妙漪,便看向江淼,“劳烦你先行一步。”   江淼挑挑眉,原本还想着替凌长风捣捣乱,可被容玠那轻飘飘的眼神一瞥,到底还是缩了缩肩,转身上了苏家的马车。   苏妙漪也正憋闷着。除了容玠,似乎没有其他人可说,于是提着裙摆上车,在侧座坐下。   “脸色这么差……”   容玠垂眼打量她,“端王同你说了些什么?”   苏妙漪忍不住冷笑一声,“他同我说,千金散尽还复来。”   “……”   “说得好听,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散去哪儿,散去何处?是散进国库,散进那些权贵的钱袋里吧?!”   苏妙漪暗自咬牙,有些不甘,“这分明就是厚颜无耻,要趁火打劫……”   容玠沉默了片刻,才与苏妙漪解释道,“端王的意思,并非是让裘家把家财充入国库,而是送进皇室的私库。”   苏妙漪一愣,“皇室私库?”   “北境的局势,想必你也知晓了,此战一定要夺得先机。可朝中以楼岳为首的主和派,却怎么也不愿打这场仗。他们的说辞……便是国库空虚,钱粮不足,此战必败。”   “三年前便这么说……”   苏妙漪蹙眉,“可齐之远那桩贪墨案,不是已经罚没了不少赃银么?”   “你也说了,是三年前。莫说这三年里耗费了多少,就算国库有盈余,如今被楼岳一党把持,圣上也无力扭转朝堂上的局面。”   苏妙漪从容玠的话里品味出什么,“所以,皇帝只能向商户讨要钱财,而且越过楼岳、越过国库,才能真正地用在刀刃上?”   容玠颔首。   苏妙漪怔怔地坐着,一双桃花眸里风云变幻、瞬息万变。   起初找端王时,她只知道传谣者在宫内,却不知是哪位和裘恕结了仇的皇亲国戚。可现在,主战主和、裘家闫家、童谣、端王的“言尽于此”……   零零散散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忽然被容玠的话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苏妙漪动了动唇,声音清醒而冷冽,“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若想知道一件事背后的推手,只要看谁受益最多。受益者,就是凶手。”   顿了顿,她抬眼看向容玠,咬着牙一字一句地,“没有什么趁火打劫,而是纵火打劫。那首童谣,根本就是皇帝的手笔。”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   容玠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苏妙漪怒极反笑,眸子里燃起了火,原本听到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时她还只是觉得荒唐和不甘,可现在却是更觉得寒心。   “他的手段怎能如此阴毒?三年前,裘恕还替他拉下了齐之远,那时你还告诉我,裘恕是皇帝的人。怎么,对自己人需要用得着这么龌龊的手段么?   他若真想用裘家的钱去打仗,难道就不能好好商议,就没有别的法子?是生怕裘家不愿意倾尽家产,所以就一点退路也不留……如此霸道,如此贪婪,这不就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说到最后一句,容玠的脸色已经变了。他蓦地挥袖,手掌覆在了苏妙漪唇上,阻止了她的口不择言,“这种话你也敢说?”   “……”   苏妙漪也回瞪向他,压抑了两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微微侧开脸,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容玠的虎口上。   容玠眉心只是轻微拢了一下,直到苏妙漪松开牙关,才慢慢收回手,虎口上已经印着一道略微沁着血迹的齿痕。   “端王也知情,你和端王是一伙的……”   话音一顿,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眼里浮起些怀疑和试探,“是不是你……”   容玠顿住,“什么?”   “他们放出童谣的事,你事先知道吗?”   苏妙漪没有多想,将自己的疑心脱口而出。   容玠眼底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紧接着便有沉怒在翻涌,起伏间还透着些复杂的情绪——似是酸楚,似是恼恨,似是受伤。   “你怀疑我?你是怀疑我将裘恕的秘密告诉了皇帝,还是怀疑我撺掇了这件事,又或是两罪并罚,这一切都是我的坏主意?”   苏妙漪心口一紧。   她好像……说错话了……   恰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补救,于是只含糊着说了一句,起身就要下车。   手腕忽地一紧。   一股力道骤然将她扯了回去,她的后背跌倒在铺着黑色毛毡的座榻上,就在后脑勺要碰上车壁时,却被一只手掌托住……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苏妙漪再定神时,就见容玠俯身压了下来,将她卡在车厢角落的空隙里,眸光发涩地盯着她,“知道这秘密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们都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   苏妙漪恼羞成怒,挣扎着想要推开容玠。   可容玠却单手扣住了她的一双手腕,另一只托在她脑后的手掌也加重了几分力道,修长的五指探入她的发间,与发丝绞缠,密不可分。   “他们都是你的自己人,而我却是心肠最黑、手段最狠的那个外人……是吗?”   “嘶。”   发根传来牵扯的疼痛,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只能停下,被迫对上容玠的眼睛。   容玠的眼眸越来越沉,越来越暗,最后漆黑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仿佛天地星辰都能寥落其中。   扣在苏妙漪后脑勺的手指就往下拂去,缓缓摩挲着她脖颈,好似带着刺的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容玠喃喃着吐出一句,声音低不可闻,“难怪那年在大相国寺,我翻遍了你亲手挂上去的福牌,怎么都寻不到我这个外人的名字……”   苏妙漪不自觉绷直了脖颈,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容玠是在说三年前她为了骗虞汀兰,在大相国寺挂的一堆福牌。   “那、是、做、戏……”   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即便是做戏……也唯独没有我。甚至连死去的郑五儿都有一枚,却唯独没有我……”   容玠低下头,面容尽数隐进了暗处,神情难辨。   下一刻,苏妙漪颈间忽地一疼。   “啊……”   她瞳孔骤然缩紧,吃痛地闷哼一声。   容玠竟是埋头在她颈侧,也狠狠咬住了她,如同蛰伏许久的野兽终于忍无可忍,亮出獠牙,想要一举咬断羊羔的喉咙,啖其肉饮其血……   可容玠到底不是野兽,在刺破肌肤,唇齿间洇开一丝腥气时,他的“獠牙”还是无声地收了回去,最后只在那留下齿印的痕迹上轻轻吻了吻。   苏妙漪脸颊气得通红,一把将人推开,捂着方才被咬的位置,没什么底气地质问,“容玠你属狗的吗?”   容玠顺势退开,坐回了马车另一侧的座榻上,眼帘半搭着看她,“彼此彼此。”   他抬起手,将手掌上带着血迹的齿印展露在苏妙漪眼前,一语双关,“不过我没你狠心。”   “……”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圣上的筹谋,我和端王一概不知,我们也是事后才猜出了端倪。”   苏妙漪一时无言,狼狈地捂着脖颈,匆匆下车。   马车外,驾车的遮云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十步开外的银杏树下,背对着车厢,面朝着院墙,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只是这姿势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苏妙漪脸上烧得更热,从他身后经过时,忍不住朝树上踢了一脚,丢下四个字,“奴才随主!”   树枝上的落叶霎时落下,哗啦啦砸了遮云一头一脸。   遮云:“……”   遮云委屈地扭过头,对着苏妙漪落荒而逃的背影嚷道,“苏娘子,我什么都没做啊……”   回应他的只有砰地一声关上的大门。   巷内寂静了片刻,遮云还杵在原地挠头,不远处的马车里便传来容玠没什么温度的嗓音,“随我是件坏事?”   遮云蓦地睁大了眼,连忙跑回去,“公子……”   “回府!”   ***   这一晚与容玠不欢而散后,苏妙漪又在修业坊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窝了两日。中途只有穆兰来过一次,可她也只能劝慰苏妙漪,对裘府如今水深火热的境遇也是束手无策。   “听说裘家所有的铺子都歇业了,裘恕和你娘那日亲自去衙门报了官,料理了一些后续事宜,就没再出过裘府。裘府的护院这几日戒备森严,虽能防住一些纵火行凶的,但像在院墙外泼粪水的,砸菜叶的,用鸡血写字的,却是防不胜防了……”   顿了顿,穆兰又补充道,“不过裘恕和你娘现阶段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苏妙漪抱着怀里的钱匣,扒拉着里头的铜板,“小道消息,江湖上又在悬赏闫如芥的项上人头了。”   穆兰倒吸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王炎给你想了办法么?办法呢?”   江淼问道。   “……”   苏妙漪闷不吭声。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裘恕开口。   穆兰在一旁看得有些着急,拍开了苏妙漪手里的铜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数钱?”   听着铜币落下去的悦耳声响,苏妙漪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穆兰,“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娄县的时候,隔着一条街有家车马行?”   穆兰一愣,“记得,怎么了?”   “那家车马行是叫价最高的,但却是娄县生意最好的。因为离他不远的地方有条路,路上有个坑,迟迟没有修好。不少外地来的车马总是会栽在那儿,每当这个时候,这条街上唯一的车马行就成了救世主,甚至还会有人多付他们双倍的报酬……”   江淼不解,“听着不是挺正常的?只能说这车马行选的地方好,多半是看过风水。”   “呵。”   穆兰冷笑一声,“才不是。那地上的坑就是车马行自己挖的,还定期给官府送银钱,让他们修路修慢些,这样才能招揽更多生意!黑心肝的东西!”   “这不就跟山匪一样了?想从他那过,还得交买路钱。”   江淼大开眼界。   苏妙漪扯扯唇角,“打家劫舍还举着帮你、救你的旗号呢。若是我,宁愿舍弃马车,也绝不向他们妥协……”   江淼似有所悟,欲言又止,“可是,路总要继续走下去的,总不能人就卡在这儿,止步不前了吧?”   穆兰听不明白江淼和苏妙漪在说什么,口吻寻常地,“那怎么可能?人还会被一辆坏掉的车逼死么,娄县又不止这一条路,又不止这一家车马行,不过是费些时间费些精力,树挪死人挪活,要么抬着车去别处修,要么直接换个车!还有一招更狠的,若我的车一直坏在路上,把路都拦了,自然会有人来帮我……熬着就是了。”   一番话说完,屋子里静得可怕。   穆兰看看苏妙漪,又看看江淼,汗毛竖起,“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只是觉得你说得对。”   穆兰眼前一亮,“所以,你想到办法了?”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在她们期盼的眼神里直摇头。   三人正说着话,一仆役忽然领着祝襄忽然从外头匆匆进来。   祝襄没有要紧的事绝不会上门……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起身迎了上去,“祝叔,出什么事了?”   “东家,近日汴京城不太平,人心惶惶。官府召集诸位行首在骑鹤馆议事。”   祝襄神色郑重地回答。   苏妙漪一愣,“什么时候?”   晌午后,苏妙漪和祝襄赶到骑鹤馆时,议事厅内已经聚集了各个行当的行首。骑鹤馆的十一位分列成两排,坐在长桌边,其他各行的行首却只能在议事厅内站着,围了一圈。   一见她来了,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顿时噤声,望过来的眼神有的带着怜悯,有的在幸灾乐祸,还有的带着敌意……   苏妙漪往人群中扫了一眼,突然注意到一张熟悉而可憎的面孔。   “沈老板怎么在这儿?”   苏妙漪挑挑眉,露出笑容,“今日这场合,来的都是行首,沈老板站在这儿,那又将我置于何地啊?”   沈谦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丝毫没露出尴尬的神色。   “是我叫他来的。”   坐在第一位的酒行蔡行首朗声道,“我是怕苏行首今日来不了,所以才叫了沈老板过来。苏行首莫要介意。”   苏妙漪笑了,“那如今我都到了,是不是该把沈老板请出去了?”   “既然来都来了,就一起听听吧。”   蔡行首笑着向左右看了看,“左右咱们这议事厅够宽敞,多一个人也站得下。”   其他人纷纷附和。   这个老狐狸……   苏妙漪唇角还上扬着,眼里却没了笑意。   “东家,先坐下吧。”   祝襄在她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   苏妙漪这才走到蔡行首的对面坐下,一抬眼,发现蔡行首正摩挲着手指上的一个冰料飘红仙鹤扳指,那是骑鹤馆总掌事的信物,几日前还在裘家,在裘恕的手上。   “这是裘……哦,不对,是闫如芥交出来的。如今由我代管。”   见苏妙漪看着扳指,蔡行首解释了一句。   苏妙漪颔首,收回视线。   议事厅的门被再次打开,一个修长如玉的身影走了进来,“诸位久等了。”   站着的行首们还未反应过来,蔡行首却是一惊,起身行礼,“端王殿下!”   众人连忙跟着行礼,苏妙漪亦然。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自思量,自从齐之远被革职、端王接任汴京府尹后,与骑鹤馆打交道的就成了府衙里的通判。这还是第一次,端王直接在骑鹤馆里露面,可见今日之事,朝廷格外重视。   “都免礼吧。”   端王一挥衣袖,径直越过众人,坐在了苏妙漪和蔡行首之间的上座。   端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苏妙漪,“近日汴京城里的各大商行都不太平,所以本王才请诸位来商议,看看是不是能尽快解决这乱象,稳定局势。”   众人面面相觑,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怎么,本王在此,诸位不敢畅所欲言?”   不论是站着的坐着的,都暗自看向坐在端王下首的蔡行首和苏妙漪。一个手握总掌事的信物,代管骑鹤馆,而另一个则是新起之秀,前段时日因着“免行钱”的事,更是威望大增,若没有闫如芥这回事,她恐怕才是下一任总掌事……   “殿下,小人以为群龙无首,当务之急,还是得定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统揽大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沈谦。   端王也朝沈谦看去,“你的意思是……”   沈谦站了出来,朝端王行礼道,“裘家无德,需得重选一位总掌事。”   议事厅内一静。   端王神色微动,目光扫向蔡行首和他手上的总掌事扳指,绕了一圈才落在苏妙漪身上,却见她低眉敛目地端坐着,唇畔噙着一丝冷笑。   “此事本王也考虑过了。”   端王收回视线,颔首道,“骑鹤馆的确还是得有一个主心骨。蔡行首……”   他转向蔡行首。   听得端王的唤声,蔡行首脸上装得波澜不惊,可眼角眉梢的喜意却是再难压下,他直接站了起来,向端王施礼道,“蔡某定不负殿下所托……”   话音未落,端王便启唇道,“那就好,还请你将这仙鹤扳指交由苏行首吧。”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   就连苏妙漪也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端王。   蔡行首脸色僵住,还有些将信将疑,“殿下说交给谁……”   “怎么,本王说得不够清楚么?”   端王也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神色郑重了些,“来之前,本王已经请示了父皇,父皇金口玉言——骑鹤馆的下一任总掌事,是苏妙漪。”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苏妙漪身上。   “这怎么可能?!”   沈谦变了脸色,失声嚷了起来。   端王的眼神陡然锐利,“你是在质疑本王,还是在质疑父皇?”   沈谦扑通一声跪下,虽冷汗涟涟,却还硬着头皮道,“草民不敢!只是,只是闫如芥一事风波未定,苏妙漪是闫如芥的继女,此刻已经自身难保,如何能做骑鹤馆的掌事人,这怕是不能服众……”   “是么?”   端王扫视了一圈,“你们不服?”   议事厅内鸦雀无声。   沈谦咬着牙,垂死挣扎,“草民说的是百姓……”   “裘恕。”   端王忽然扬声打断了他,起身对众人道,“也就是闫如芥,已将所有家财赠予皇室,包括他名下的所有产业。从今往后,裘家的所有田地就是皇家田庄,所有铺子也直接由内廷的少府管理……”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蓦地站起了身。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端王,看着他的唇瓣开开合合,却觉得那声音逐渐模糊。   “鉴于汴京城里的商行大多都与裘家有生意往来,所以未来的日子,官府和骑鹤馆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竭尽心力完成这次交接,而父皇、本王还有闫如芥,一致认为,这件事交给苏行首是最合适的……”   剩下的话,苏妙漪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直到蔡行首黑着脸,将那仙鹤扳指从自己手上硬生生摘了下来,交给祝襄,祝襄又递了过来,她才恍然回神,“……”   “苏行首,你还在等什么?”   端王强调了一遍,“这可是父皇的意思。”   苏妙漪攥了攥手,双手接过那扳指,缓缓戴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第99章   议事结束, 行首们三五成群地从骑鹤馆内离开。就在他们纷纷议论着裘恕将所有产业交给皇室的举动时,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风风火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苏妙漪!”   下一刻,端王出现在他们身后, 叫住了刚走马上任的骑鹤馆总掌事,“本王还有事要与苏行首商议, 请留步。”   “……”   祝襄守在骑鹤馆的静室外,室内, 端王和苏妙漪相对而坐。   “本王还以为,那日同你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也去裘家劝过了, 所以昨夜裘恕才会进宫面见父皇。”   “……我什么都没说。”   “看出来了……否则今日在议事厅, 你就不会是那样的表情。只是, 裘恕既然都做出了选择,你还有什么好替他不平的,安安分分做你的掌事人, 莫要再多生事端。”   苏妙漪掀起眼看向端王, 口吻有些冷硬, “殿下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教我做事?”   “本王是想告诉你,裘恕昨夜进宫提了三个要求,其中两个都是关于你的。一个是让你做骑鹤馆的掌事人,另一个就是慈幼庄的安置, 他提出, 慈幼庄必须由你苏妙漪和内廷一起管理。”   苏妙漪垂眼,很快明白了裘恕的用意,“我知道了。”   顿了顿, 她忍不住又追问道,“你方才说三个要求,还有一个是什么?”   端王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裘恕向父皇求了个官职。”   “官职?”   “府库司郎中,负责筹集押送军粮军饷。”   从骑鹤馆离开,苏妙漪就去了裘府。自从那日送虞汀兰回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裘府。   几日的光景,裘府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富贵显赫的模样。脏污不堪、坑坑洼洼的院墙,被人砸下来的檐瓦碎片,还有满地无人打理的枯枝和落叶,隐蔽的侧门都是如此状况,也能想到正门更是不堪入目。   苏妙漪从侧门进了裘府,仆役领着她去见裘恕。经过回廊时,她看见来来往往的下人们无不灰头土脸、心事重重的。   “容相,这边请。”   一个仆役的声音隔着花格窗,从回廊另一边传来。   苏妙漪步伐一顿,转眼就透过花格窗的缝隙窥见了一张熟悉的侧脸。   “容玠?”   她蓦地转身往回走,绕过回廊尽头将人堵住,“你怎么在这儿?”   “奉陛下之命,送裘郎中回府。”   “裘郎中……”   苏妙漪没什么滋味地笑了一声,“裘郎中。”   “裘家的危困不日便可解除,妙漪,这未必是件坏事。”   苏妙漪反问,“世叔为何会突然进宫,是不是你同他说……”   容玠静静地望着她。   怀疑的话语在苏妙漪唇齿间滚了一遭,到底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二人正沉默地僵持着。   裘恕却是忽然出现在了回廊另一头,唤了苏妙漪一声。   他朝苏妙漪笑了笑,“此事与容相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苏妙漪跟着裘恕进了书房,一踏进门,她就按捺不住性子地问道,“为何不能再多等些时日,为何偏要这么急着做决定,还是这种覆水难收的决定?你可知道他们皇室……”   “我知道。”   苏妙漪愣了愣,“什么?”   裘恕在窗边坐下,亲自动手烹茶,“从童谣出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谁的手笔,知道他们的目的。之所以拖到昨日才进宫,不过是那些账目处理起来比较棘手……”   “……”   苏妙漪僵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   她在家里纠结了几日几夜,可裘恕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一切,并作出了决定……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逐渐沸腾的汩汩水声。   良久,苏妙漪才有些麻木地在裘恕对面坐下,低声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   裘恕将沸腾的水注入茶碗,“这本就是我成为裘恕的原因。”   苏妙漪怔住。   水雾缭绕,弥漫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裘恕那张沧桑沉稳的面孔。   “其实我是在祖父死后,才第一次听到仲桓将军的名号。在此之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一个仲字……”   “直到后来,我不再是闫如芥,我成了裘恕。我阅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不同的人嘴里听见最真实的话,听见他们如何对仲桓将军歌功颂德、祭奠追思,又是如何对祖父恨之入骨、切齿拊心……我才慢慢明白,闫这个姓,沾着多少人的血,盈着多少罪孽……祖父他,犯了弥天大罪,死不足惜……”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该赎罪的,该替祖父赎罪,该替闫家人赎罪。我这条命能留下来,就是为了赎罪……”   窗外的日光被阴云掩去,苏妙漪心里愈发沉甸甸的。   裘恕忽地抬眼看向她,自嘲地勾勾唇,问道,“小妙漪,你若是我,又会如何赎罪?”   “……”   苏妙漪动了动唇,却没发出丝毫声音。   “我自然可以躲进深山老林里,一辈子不见天日,又或是隐姓埋名,低调本分地做个普通白衣……只要我愿意活得像个阴沟里的老鼠,就很难会有人发现,我是当年大难不死的闫如芥……”   “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要如何才能赎罪?难道只能焚香祷告,乞求仲桓将军和那么多仲家军的宽恕吗?”   裘恕摇头,“这不是我要的。”   苏妙漪似有所动,终于有些明白他刚刚说的那句“成为裘恕的原因”意味着什么,“所以,你才选择经商……”   裘恕颔首,“只有站得更高,才能做更多事,更能弥补祖父犯下的过错。有朝一日,我要让因为闫家而打的败仗都赢回来,让因为闫家而送出去的疆土都回归大胤。而想要做到这一切,除了人,就是钱,除了为将,就是行商……”   停顿了片刻,他看向窗外,缓慢而坚定地,“闫如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苏妙漪怔怔地看着裘恕。   自年幼将眼前这人视为假想敌后,她没少打听他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他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富贵,而是真真正正的“求恕”……   裘恕看向苏妙漪,笑了起来,“如此,你心里可好受些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神色还是有些不忿,“既然没有那首童谣,您也会这么做,宫中那位何必要逼您到这步田地?!只要他开口,您就一定会答应,他却连试探、商讨都不曾有,直接戳穿了您的身份……”   裘恕苦笑,“许是因为闫氏子孙,不堪托付吧。”   苏妙漪哑然。   屋内寂静了片刻,裘恕才又叹了口气。   “走到这一步,我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向圣上求官,是为了能让这些银钱一分不少地变成粮草,送去前线;讨要慈幼庄,是因为我只能信得过你……其实,慈幼庄里最早的一批孤儿,大多都是仲家军之后。妙漪,若没有你,我怕效仿扶风县的慈幼庄只会更多……”   想了想,苏妙漪开口道,“待此间事了,慈幼庄的事,我会交给苏安安打理。”   裘恕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没有人会比她更看重慈幼庄,更关心那群孩子们了。还有……”   顿了顿,裘恕将终于烹好的茶端呈到了苏妙漪面前,“不久后,我可能会离开汴京。临走之前,我最放不下的人……是汀兰。”   从进书房以来,裘恕头一次露出恍惚的神色,“其实这些年我总是在后悔,当初在临安,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见她,更不该同她相认……哪怕是后来带她离开,也该一直以兄妹之礼相待,不该让她成为裘夫人……闫如芥出生在闫家,余生都背负着上万英灵的罪孽,可她不是,她原本有安稳的人生,有你这样好的女儿,实在不必与我一同沉沦……”   茶香四溢,萦之不散。   裘恕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可虞汀兰是裘恕唯一的私心。”   苏妙漪垂眸,望着那漂浮在茶盅里的岸芷汀兰。   良久,她郑重其事地吐出三个字,“您放心。”   ***   裘恕散尽家财的消息很快在汴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尽管百姓们对他一个奸臣之后做府库司郎中的事仍颇有微词,可至少倾家竭产这个结局还是叫他们十分痛快。且裘家所有商铺尽归皇室所有,也没再有不怕死的去商铺闹事。   至于苏妙漪,不论过程如何,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成了骑鹤馆的总掌事。掌事的日子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风光,尤其正值多事之秋,她忙得昏天黑地,有时连吃饭都顾不上,好在有祝襄和其他管事。   接手慈幼庄的事,苏妙漪真的交给了苏安安。而苏安安未来大半年要做的事,便是亲自去各地的慈幼庄走一遭。   是日,苏妙漪一行人就将苏安安送到了城门口。   “安安才刚及笄,你就让她长途跋涉去做这种事,是不是太狠心了……”   穆兰也来送行了,却喋喋不休地埋怨苏妙漪。   苏妙漪这几日累得很,懒得和穆兰打嘴皮子官司,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苏安安从车上走下来,小声道,“穆兰姐姐,是我自己想去的。”   “你跟你姑姑越来越像了,就是头无知无畏的倔驴!”   穆兰伸手,手指在苏安安脑门上用力戳了两下,还要戳第三下时,被苏妙漪一巴掌拍开了。   江淼望向苏安安身后的几个护卫和一个管事,“知微堂没人了,就派这么几个人跟着?”   “到了地方,会有当地的人接应。”   苏妙漪转向苏安安,神色淡淡,“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管事。”   一行人正说着话,忽而又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苏安安的马车后。   看见车帘上的纹路,江淼挑挑眉,“苏安安你可真有面子,连次相都来给你送行。”   话音刚落,容玠便掀开车帘走下车,他穿着一身紫色官服,头戴长翅乌纱帽,俨然是刚下朝就赶了过来。   “这是冲着苏安安来的吗,分明就是冲着她姑姑。”   穆兰在一旁小声嘀咕。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玠却没看苏妙漪一眼,而是径直走到了苏安安面前。   穆兰和江淼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苏妙漪也不由地怔了一下,很快才想起来,此人多半还在因之前她怀疑他的事在生气。   容玠从袖中拿出一块容氏的令牌,递给苏安安,“这一路若是遇上什么险阻,可以拿着令牌去官府。”   苏安安受宠若惊,福身道谢,“多谢容相。”   “除了令牌,我还给你找了个帮手,他会护送你上路。”   苏安安面露讶异,“这就不用了,姑姑给我带的人已经够了……”   容玠没有应答,而是转头看向马车,唤了一声,“容奚,下车。”   “!”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玉冠锦袍的绯衣少年掀开车帘,露出一张与容玠有几分相似、却更年轻的面容,五官都与容玠相像,唯独一双多情的笑眼,与他兄长大相径庭,更张扬、更轻佻,甚至还隐隐透着些恶劣。   “苏安安,本公子给你保驾护航,你竟还敢推三阻四?”   对上那双眼睛,苏安安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容奚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自己跟前。   “容奚?!”   其他人也都傻眼了。   苏妙漪亦是满脸讶然,“你何时来的汴京?”   容奚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妙漪姐姐”,眼睛却一直望着苏安安,“昨夜刚到。听说苏安安要去做善事,我就自告奋勇,跟着兄长过来了。”   苏妙漪皱眉,转向容玠,“接手慈幼庄并不是什么大事,知微堂的人已经够了。况且容二公子自幼体弱,怎能舟车劳顿?”   容玠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袖,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而容奚更是不听劝的,“我这几年吃好喝好,身体也结实得很。妙漪姐姐就不必为我操心了。我这一路,食宿皆由自己承担,也有护卫随行,说起来,不过是搭个车同行而已,知微堂不会这般小气吧。”   语毕,容奚便长腿一迈,直接越过苏安安上了车,在车上嚷嚷起来。   “苏安安,走了!”   苏安安:“……”   她浑浑噩噩地转身,刚想上车,却被苏妙漪叫住。   苏妙漪走过来,神色复杂地盯了她片刻,才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苏安安,不论你是替知微堂做诱饵,还是替我接手慈幼庄,你与我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明白吗?”   “……”   苏安安僵在原地。   “所以不要抱着做了这些、就能挽回一切的念头。”   苏妙漪盯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真的愿意去接管那些慈幼庄吗?”   苏安安微微攥紧了手,一字一句,“我愿意。”   苏妙漪垂眼,难得对她露出了个笑容,“去吧。”   目送苏安安的马车驶出城,苏妙漪才转身对上了容玠。容玠仍是没看她,而是对江淼和穆兰道了声告辞,就拂袖而去。   苏妙漪杵在原地干瞪眼。   “你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容玠生气了?他这是在和你冷战?”   江淼问道。   苏妙漪板着脸嘀咕,“凭什么,他凭什么敢和我置气啊?吊着张脸等我同他道歉不成?想要和好的是他又不是我,看谁熬得过谁……”   她转身上了马车,“回骑鹤馆!”   另一边,出城的马车上。   苏安安郁郁寡欢地低着头,耳畔挥之不去的,仍是苏妙漪的那些话。   「你与我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不要抱着做了这些、就能挽回一切的念头。」   忽然间,一袋热腾腾的蒸饼被递到了她眼前。   苏安安错愕地抬眼,正对上容奚的目光。   容奚眼里的探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嫌弃,“你这几年是不吃饭吗,瘦得跟鬼一样?”   “……”   苏安安看看容奚,又看看他手里的蒸饼。   “看什么看,你知道这袋蒸饼多值钱多费工夫吗?这可是我特意从临安带来的,你最爱吃的那家甄记蒸饼铺!我一路上用冰块冻着它,早上出门之前才重新蒸了,就为了让你尝一口甄记的老味道……不信你试试,看看是不是几年前那个味道。”   苏安安怔怔地拈了一块,一大口咬下去,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容奚吓得手一抖,剩下那些蒸饼“啪嗒”一下砸在了软垫上。   ***   裘家的商铺田庄交接得差不多后,那座曾经让苏妙漪艳羡眼红的裘府也被收入内库,打算过些时日由官府出面,公开竞价,转给最高应价者。不过皇帝也没让裘家人无处可去,还是给他们留了一间城郊的庄子。   在裘恕和虞汀兰带着仅剩的几个仆役从裘府里离开的那一日,汴京城里几乎是万人空巷,都围聚到了裘府外,想要一睹闫如芥倾家荡产的落拓模样。   这一次,在裘府外□□的不再是汴京府的普通官差,而是披袍擐甲的军中将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围观的百姓们隔在了裘府五十步开外。   苏妙漪本不该凑这个热闹,可她坐立不安,最后还是带着几个护卫去了裘府外。不过她赶到时,裘府外已是人山人海,他们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后,与把守在街道另一侧的将士们站在一处。   苏妙漪今日特意戴了面纱,无人认出她。可她往那些将士们的脸上扫了一圈,却一眼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是当初与凌长风一起回京的军士!   也就是说,今日负责护卫裘恕的,偏偏是踏云军……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有两个军士在一旁窃窃私语。   “咱们是仲家军,现在被派来守着闫氏后人,真是有够晦气的。”   “听说当初那个因为追杀闫如芥拿到悬赏金的江湖门派,为了不砸招牌,又派了一拨杀手在路上了……不然你以为派这么多人来守着做什么?要只是防这些老百姓,哪里用得着我们。”   “难怪……要我说,这闫如芥就该以命偿命。若真有刺客,咱们是不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军士连忙止住了话头,“你可别再说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过。”   苏妙漪将他们的话听在耳里,秀眉忍不住蹙成了一团,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忽然,前方的人群传来一阵喧闹声。下一刻,裘府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了。   裘恕和虞汀兰并肩从门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老管家、一个婢女和两个仆役。一改往日的锦袍华服,裘恕和虞汀兰穿着十分朴素的衣裳,布料上连纹饰都没有。虞汀兰更是素面朝天、除了发间的一支玉钗,周身上下再无佩戴任何首饰。   待他们走下台阶,裘府大门再次合上,两个将士走上前,将封条贴在了门上。   尽管隔着人群,苏妙漪看不清面容,可光是从腰间佩戴的金玉带上,她却认出了其中一人是凌长风,而另一人从穿着上看,比凌长风还要高一个品级,若她猜得没错,定是仲少暄。   “好!”   封条贴上裘府大门的那一刻,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呼喝,紧接着便有更多人应和地叫好起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痛快,就仿佛这么多天积攒的怨气都随着这吼声发泄了出去。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里,虞汀兰担心地看了裘恕一眼,裘恕朝她笑了笑,伸手揽住了她的肩,护着她往台阶下早已等候的马车走去。   碍于周围把守着的踏云军,百姓们没像上次那样提着菜篮子,往他们身上砸烂菜叶和臭鸡蛋,除了叫好,他们没再有别的动作。   就在苏妙漪悬着的那颗心略微落下些时,一道寒光忽然刺入她的视野——   “嗖。”   伴随着几道利器的破空声,人群的叫好声戛然而止。   众目睽睽之下,三枚暗器径直朝裘恕刺去。   苏妙漪瞳孔骤然缩紧,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那暗器刺过来,就好像多年前的场景再现……   裘恕猛地侧过身,挡在虞汀兰身前,朝旁边躲去。   下一瞬,一道剑光划过,挡在裘恕和虞汀兰身前,将其中两枚暗器拦了下来。可漏掉的一枚却是越过他们,擦伤了后头没敢动弹的老管家。   老管家呆怔地摸了摸颈间的血迹,一转眼,伤痕透着的青黑色便蔓延到了脸上,他瞪大着眼,轰然倒下。   真见到了死人,方才还看热闹的人群纷纷倒吸了口冷气,忙不迭地朝后退去,生怕被刺客的暗器误伤。   裘恕望着死不瞑目的老管家,脸上掠过一抹痛色,他步伐移动,刚想上前,却被凌长风执剑拦下来,“世叔,去车上!”   仲少暄神色复杂地在尸体边上蹲下,察看了一眼,抬头与凌长风对了一眼,沉声道,“暗器有毒,见血封喉。”   凌长风的脸色愈发难看,强行护着裘恕和虞汀兰朝马车上退去。   人群如潮水般朝后涌去,起伏间还传来推搡声和被踩踏的叫嚷声。场面一片混乱,苏妙漪也被挤得连连后退,好在身边围着护卫,才没让她被拥来的人群踩踏挤倒。   苏妙漪却顾不得脚下,她抬头,顺着方才暗器射来的方向,一眼瞥见了不远处酒楼二层开了一道缝的窗户。   “杀手在那里!”   苏妙漪一把扯住了在后头把守的军士,“先控制住他们,不能让他们再出手!”   被苏妙漪扯住的军士顺着她的视线我那个酒楼上一瞧,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将她和其他撤退的人群一同往开阔地疏散,扬声道,“都别慌,这边走,先顾好自己!”   苏妙漪不肯离开,重复道,“你听到我说的了么,杀手在楼上!”   那军士终于看了垂眼看向苏妙漪,面无表情道,“没有军令,吾等不能擅自行动。”   “……”   话语间,又是几道暗器破空而来,越过惶惶的人群,直接朝马车袭去。   裘府门口,凌长风一人护送着虞汀兰和裘恕,那头已经有些顾不上,遑论退到这里来下达什么军令,而仲少暄似乎也只顾着疏散百姓,大有不顾裘家人生死的意味。   让踏云军为了闫如芥出生入死,的确是太讽刺了些……   苏妙漪意识到不能再指望踏云军,只能转向自己身边的护卫,欲言又止,“你们……”   “但凭东家吩咐。”   为首之人应答道。   苏妙漪咬咬牙,“去阻止杀手,拖延些时间也好,不必管我!”   护卫们转身,飞快地朝她指向的酒楼而去。他们一散去,苏妙漪身边便再无防护,顿时便陷入蜂拥而至的人群中,被挤得踉踉跄跄。   “低头!”   马车内,凌长风一手按下裘恕和虞汀兰,一边拔剑将飞来的暗器挥打到一旁,扎进车壁中。   凌长风掀开车帘,想要车夫立刻赶路,却见车夫竟是已经不知所踪。无奈之下,他只能亲自一扯缰绳,朝人群散开的街巷那头驾车而去。   酒楼内,潜伏着的几个江湖杀手重新备好淬了毒的暗器,对准马车,刚要继续追杀,就听得身后的屋门被踹了开来。杀手们一愣,齐齐转身,将准备好的暗器朝屋外射去。   然而门口的人早有准备,踹开门后就立刻朝两边避开,任由那暗器袭了个空。   趁着杀手们更换暗器的空当,知微堂的护卫拔刀杀了进来。   杀手们相视一眼,只能掩护着一人重新布置暗器,破窗撤退。   酒楼的窗户轰然砸了下来,杀手们一跃而下,刚刚好落在了疏散的人群堆里,顿时引得惊呼连连、一阵兵荒马乱。   原本往前冲的人群忽然调头朝后跑,苏妙漪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挤到了最前面,一个趔趄摔了出去,跌坐在地,面纱也随之飘落,彻底暴露在杀手们的视线下。   杀手们原本没认出她,也不欲对普通百姓下手,可就在这时,追出来的护卫们看见这一幕,其中一人变了脸色,下意识喊了一句,“东家!”   一声东家,倒是叫杀手们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苏妙漪身上。   重新备好暗器的杀手甚至没有多想,猝然一抬手,一枚暗器便直朝苏妙漪袭去。   就在她几乎能感觉到暗器的寒意刺到眼前时,一股力道骤然落在她肩上,将她一把揽了起来,朝旁边闪避开。   风声擦着苏妙漪的耳畔而过,她整个人栽进一个淡雅清馥的怀抱里,与那人一同摔在了地上,身子却没直接落地,而是摔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闷哼了一声,是苏妙漪最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反应过来,双眼一睁,入目就是容玠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你……”   容玠眉头紧蹙,没有给苏妙漪说话的机会,一把将她搂了起来,旋身躲入街边的一间金银铺子。而他带来的相府侍卫也拔刀朝那些杀手围堵而去。   前后皆有追兵,杀手们退无可退,一挥手,便在地上摔下一个烟雾弹。   趁着烟尘弥漫,所有人都雾里看花时,杀手最后朝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马车发出最后三枚暗器。   凌长风驾着马,余光里便瞥见三道寒光自侧面袭来,眼见着便要穿透车帘、刺入车内。他瞳孔一缩,刚要将自己的壑清剑掷过去,却又有一道更响亮的破空声传来——   下一瞬,伴随着“铛”的一声。   一柄长枪狠狠钉在了车身上,枪头系着的红缨颤动得厉害,而三枚泛着寒光的暗器直接从车辕边落了下去……   一箭三雕。   凌长风眸光一动,顺着那红缨飘起的方向望去,就对上人群后心烦意冗、欲说还休的仲少暄。   凌长风朝他颔首示意,仲少暄却是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对他身边的将士分开下令道,“你们,跟上凌将军,随他护送人离开。你们,跟我走。”   语毕,一队人便分道扬镳。   凌长风驾着马车驶远,仲少暄领着人转身朝那些被围堵的杀手而去,将那些已经被绑缚的杀手们押解离开。   一炷香前还人满为患的街巷,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   听得街上的动静小了,藏身在金银铺里的苏妙漪这才长舒一口气,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倏然一松。   劫后余生,她精疲力竭地转过身,靠着门板蹲坐下来。直到这时,她才忽然想起方才将自己从暗器下救出来的容玠……   苏妙漪脸色一凛,蓦地抬眼看向倚靠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容玠,“你没事吧?”   容玠一手扶着胳膊,一手垂着立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他没作声,苏妙漪忽然有些不安,强撑着站了起来,“容、玠……”   清浅的雪竹香混合着一丝血腥气,钻入她的鼻间。   循着那丝血腥味,苏妙漪的目光落在他垂下的胳膊上,触及那被划破的紫色衣袖,和那划痕边已经洇开的深红血迹,她瞳孔一震,猛地凑过去,拉起容玠那只手,“你受伤了?!”   容玠一声不吭,只是在伤口被牵扯时微微蹙起了眉。   “撕拉——”   紫色的袖口被沿着划破的地方被整个撕扯开。   容玠左臂上被锐器擦破的血淋淋的伤口顿时裸露在苏妙漪的视线下。   “……”   这是方才救她时,被那见血封喉的暗器所伤。   没有第二种可能。   霎时间,苏妙漪的脑海里充斥着裘府那管家死不瞑目的惨状,紧接着,那一张张毒发身亡的脸都变成了容玠的模样……   容玠垂眸,就看见苏妙漪低着头,扣在他手腕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因为用力,手背上纤细的青筋都若隐若现,指尖更是血色尽褪。   容玠眉心舒展,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不够,还不够……   他心底那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仿佛有黑水在汩汩地往外涌,撺掇着他开口。   “妙漪……”   容玠薄唇微启,“若我为你死在这儿,你可会难过?” 第100章   话音既落, 容玠就看见苏妙漪的身子明显一颤。可她仍是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吓傻了的模样。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容玠的耐心也耗尽, 他探手过去,捏住了苏妙漪的下巴。   尚未动作, 指腹下却是传来一片濡湿的触感。   容玠一愣,顿住。   下一刻, 苏妙漪却是自己仰起了脸。   一张泪眼婆娑、泣涕如雨的面庞猝然撞进容玠的眼眸里,恰如一座倾倒的山轰然坠进深潭,将那漆黑的潭水砸得烈烈轰轰、波澜壮阔。   “走, 去找那些人解毒……”   苏妙漪喃喃道。   她其实根本没听见容玠的话,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在她的脑海里, 那一张张已经变得死白的脸孔消失后, 就只剩下一片空白。直到此刻,才勉强冒出一个念头——那些杀手既然会用毒,自然也会解毒, 现在去解毒, 或许还来得及, 还能保住容玠一命!   “走,跟我走……”   苏妙漪拉着容玠就要往外走,可她脚下虚浮,没走两步,双腿便是一软。   容玠喉头微动, 一把扶住她, 顺势将她搂进怀中。   然而苏妙漪一心要带他去解毒,拼命地挣扎起来,嘴里只重复着“解毒”两个字。   容玠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也随之收紧手臂,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楔入自己身体里。   “妙漪,妙漪……”   他有些急切地唤了两声,“没事的,我没中毒……”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一僵。   容玠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好一会儿才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缓声道,“他们还未来得及在暗器上淬毒。”   苏妙漪慢慢地眨了眨眼,眼泪止住了。她再次看向容玠受伤的小臂,将信将疑,一开口,嗓音都有些哑,“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也见到了,那毒见血封喉。若暗器真淬了毒,我此刻已然毙命,怎么还可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   苏妙漪脸色仍是有些发白,她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执意带着容玠去街上找了个最近的医馆,将医馆里的所有大夫都叫来替容玠诊脉。   直到所有大夫都诊脉说只是皮肉伤,苏妙漪似乎才放心下来,只是神色依旧有些恍惚。   与她相识这么些年,这还是容玠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模样。原本他还在为她的情难自禁而感到惊喜,可在医馆坐着坐着,那惊喜却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安。   如今他已确认了自己在苏妙漪还占据着一席之地,可苏妙漪呢?她未必能接受这一结果。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待大夫离开后,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他才惊觉她的手掌竟是冷得如同冰块。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想要将手抽出来,“没事就好,我还有骑鹤馆的公务要忙,先走了……”   容玠却不肯放手,目光仍在她面上逡巡着,似是要将她看穿。   苏妙漪闭了闭眼,轻飘飘地,“都已经得到想要的了,你还想做什么?松手。”   容玠充耳不闻,“不可以。”   “……”   “苏妙漪,若我现在就这么放你走了,你打算躲我多久?几日,几个月,还是……再也不想见我。”   容玠问道。   苏妙漪的眼神飘忽到了一旁。   的确,她方才站起身时唯一冒出的念头就是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总之不想再见到容玠这张脸孔,也不想再回忆起自己方才暴露心迹的难堪……殊不知容玠竟如此敏锐,连她这点逃避的心思也能勘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容玠竟变得如此了解她?   苏妙漪和容玠二人僵持不下。   而一帘之隔,医馆内的病患和大夫来来往往,时不时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你先松手……”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边扭动着被攥在容玠手里的手腕,一边压低声音,“当朝宰辅,在这医馆里与自己的义妹拉拉扯扯、纠缠不休,成何体统?!”   容玠朝那帘子下晃动的人影看了一眼,面无波澜。   苏妙漪无可奈何地停止挣扎,“……容九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躲着我。”   容玠低声道,“至少给我一个能挽回你的机会。”   隔间内倏然一静,被帘外的嘈杂声衬得格外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移开视线,极为迟缓地吐出一句,“……让我好好想想。”   容玠眉头一松,终于松开了手,露出笑容。   “好。”   ***   从医馆离开,容玠便让遮云将苏妙漪悄悄送去了圣上赐给裘恕的庄子。   厅堂里一片愁云惨淡,众人皆是惊魂未定。   苏妙漪走进去时,就见两个仆役正郑重其事地朝坐在主位的裘恕和虞汀兰磕了几个头,随即离去。而虞汀兰身边唯一留下的一个侍婢亦是吓得脸色惨白,正在一旁悄悄拭眼泪。   “丹桂,你也走吧。”   虞汀兰拔下自己发间的唯一一支玉钗,递向丹桂,苦笑,“你我主仆这么些年,临到了,我却只有这一只钗能赠予你……”   丹桂连连摇头,虽强作镇定,可声音里的哽咽却是掩饰不了的,“丹桂不走,丹桂的性命本就是老爷夫人救下的,还给老爷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瞎说什么胡话……”   苏妙漪步伐顿了顿,走进去。   看见她,虞汀兰脸色一变,着急道,“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你还过来做什么?”   苏妙漪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们都没事吧?”   裘恕脸色灰败,沉默不语,似是想什么出了神。   “我们没事……”   虞汀兰朝苏妙漪摇摇头,忽然视线越过她,“今日多亏了凌校尉。”   苏妙漪转头,顺着虞汀兰的视线望去,只见凌长风提着剑风尘仆仆地赶来,额上沁满了汗,俨然是四处奔走的辛劳模样,“这庄子里已经有了些护院,我方才一一见过,也都叫人查过底细了,都是些解甲归田的兵士……”   还有一点,他查来查去,发现这些人是容玠的手笔。   凌长风想了想,还是私心地没说出口。   容玠若邀功,大可自己来。他凭什么帮他说这些?   “莫说是看家护院,便是上阵杀敌也是够用的,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今日之事再发生……”   凌长风本意是宽慰众人,可苏妙漪听在耳里却只觉得讽刺。她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些护院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比踏云军有本事么?可今日,刺杀就发生在踏云军的眼皮子底下,而且真的没了一条性命。”   凌长风语塞,无言以对。   其余人也是神色各异。   很快,苏妙漪却回过神来,抱歉地看向凌长风,“我并非是对你有怨气,只是……”   她欲言又止,最终却是屈膝,向凌长风行了个郑重其事的谢礼,“多谢。凌长风,今日的恩情,我定会投桃报李、铭记于心。”   厅堂内诡异地静了下来。   凌长风愣住。   众人在厅堂里短暂地聚了一下首,便各自散开了。虞汀兰受了惊吓,早早地回屋歇息,而裘恕独自去了后院。   苏妙漪跟过来时,就见他用一把铁锹铲动着树下的土,而他身后,一架担架平躺在地上,盖着白布。   苏妙漪知道,白布下是今日遇害的老管家尸体。   如今整个汴京城里,怕是找不到人愿意来处理闫家的后事,所以裘恕只能自己动手。   铁锹一下一下地铲在土里,裘恕却突然像是泄了力气,蓦地将铁锹丢开。   伴随着铁锹砸落发出的“当啷”声响,裘恕在尸体边缓缓蹲下,微弯的背影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世叔。”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上前。   闻声,裘恕身形一僵,却迟迟没有转过头。   苏妙漪轻声道,“节哀。”   裘恕低着头,手指搭在那白布上,微微颤抖着,他哑着嗓音开口,声音里尽是疲惫和后怕,“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今日这种事往后恐怕还会层出不穷……我是闫如芥,死有余辜,但其他人是无辜的……今日是覃叔,明日呢?会不会轮到……”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有些忌讳地没将那个人说出口。   苏妙漪垂眼,目光在裘恕和那蒙着白布的尸体上来回逡巡,沉默良久,才问道,“世叔,你想让今日之事不再发生,不论付出任何代价么?”   裘恕抬头,怔怔地望向苏妙漪,“你有办法?”   苏妙漪在裘恕身边蹲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些百姓群情激愤地围堵着闫如芥,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命。”   苏妙漪摇摇头,“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比起这条命,我倒觉得他们更想看见你狼狈、崩溃、生不如死……”   裘恕苦笑,“我如今同过街老鼠一般,难道还不够狼狈?”   苏妙漪侧过脸,静静地看向裘恕,“可过街老鼠在被人驱赶唾骂时,只会仓皇而逃,是不会撑着一把伞的。”   撑着一把挡去污秽和骂声的油纸伞……   裘恕愣住。   苏妙漪叹了口气,“世叔,你越得体、越冷静,只会让那些人越想撕碎你最后的体面。唯有面无全非、体无完肤,才有可能让他们放过你。”   “……”   裘恕似有所动,神色复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看向蒙着白布的尸体,陷入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妙漪几乎都要收回自己的提议,让裘恕只当没听过。   可就在这时,裘恕却出声了   他看向苏妙漪,喉头微微一动,“……别告诉你娘。”   尽管提议被采纳,苏妙漪的一颗心却还是荡荡悠悠地落入谷底,“好。”   苏妙漪没有在庄子里久待,与裘恕说完这番话后,她就从后门乘车离开。   马车刚要驶动时,忽然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紧接着,车身便是一沉,车帘被从外掀开,凌长风钻了进来。   “不介意捎我一程吧?”   “……自然。”   苏妙漪对外头吩咐道,“先去踏云军的大营。”   凌长风抱着剑靠在侧座,脸上难得没有笑意,一幅心事重重、怎么都坐不住的模样。   “你有话同我说?”   反倒是苏妙漪先开了口。   凌长风忍无可忍,“方才在厅上,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千恩万谢,字面上的意思。”   “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气话?”   凌长风皱眉,不高兴地,“倒显得生疏了。”   “我是真的感激你……”   苏妙漪抬眼看向凌长风,“凌长风,便是再好的朋友,到了舍命相护这一步,也是不能忘却的恩情。”   凌长风神情一僵。   他第一次没有那么迟钝,可却又宁愿自己像以往那样迟钝,这样就不会听出苏妙漪的言外之意,还能继续乐呵呵地欺骗自己……   “再好的朋友?”   “朋友。”   苏妙漪顿了顿,“也是东家。改日你有空,记得来知微堂查账。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当年你给我的那些家业,我已经给你翻了三倍……”   凌长风眸光黯下,唇角僵硬地扯了扯,“所以我们的婚约……不作数了?”   苏妙漪沉默半晌,忽然说道,“长风,男女之间,难道只要有几分情意,便一定是风月之情,只要结识交好,便一定要结为夫妇,才算修成正果么?难道断金之交就不珍贵,就比男女之情低上一等么?”   “你等等!”   凌长风蓦地抬起手,眉宇间的失落被茫然冲散。他怀疑人生地眨眨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你等一等,等一等……”   他掀开车帘,往外面扫了一圈,确认自己不是在娄县,才收回视线,“好熟悉的话术,你给我倒到哪年去了?”   苏妙漪笑了,“当年是哄你的,现在是真心的。”   “那时候是哄我的?!!”   凌长风瞬间变了音调。   “对啊,我那时候心里压根瞧不上你,纯粹是看你人傻钱多,才多给你几个笑脸……”   凌长风气得脸都歪了,“苏妙漪你个势利眼!”   “我势利眼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不然那时候在临安,你在玉川楼欠了债求我帮忙,我怎么会掉头就跑?”   苏妙漪舒了口气,“所以啊凌长风,我就是个嘴里听不到一句真话的势利眼,做朋友或许还行,做夫妻……少不得要受我的气,吃好些苦头的。”   凌长风撇撇嘴,“有些人巴不得吃这苦头。”   “……”   苏妙漪没应声,反而从袖中拿出凌长风赠给自己的匕首,递过去,“这匕首,还给你。”   凌长风盯着那匕首看了一会儿,别开脸,“这是凌长风送给朋友的,你好好收着吧。”   顿了顿,他嘟囔着补充了一句,“别又给某人扔了。”   马车在大营外停下。   直到看着凌长风的背影消失在大营中,苏妙漪才放下车帘,敛去了笑容。   她知道,今日这些话会让凌长风受挫。可她也知道,这些话迟早有一日要说。   如果说三年前曾有那么一刻,她好像因凌长风而有所悸动,含混了自己的心意,可那日在大营,与他牵着手的那一刻,她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走吧……”   苏妙漪将匕首收回袖中,轻声吩咐车夫。   ***   三日后,仲桓祠庙。   一出“负荆请罪”轰动了整个汴京城。   尽管秋雨濛濛,城中四处都弥漫着雾气,竟还有一群一群的人奔走相告、撑着伞冒雨朝仲桓的祠庙涌去。   “你刚刚说,谁到仲庙下跪去了?”有人随意拦住一人,不可置信地确认。   “还能有谁!从前的裘大善人,现在的闫家后人,闫如芥!”   “快快快,再晚点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此话一出,又是吸引了不少商铺里的人夺门而出。   不多时,仲桓祠庙外的街道上已经围聚了越来越多的看客。而所有人的目光所及之处,是街道正中央,一个穿着单衣、三步一跪的身影。   “那是裘……是闫如芥?他竟然还敢出来?!”   “他怎么有脸进仲庙?疯了吧!”   “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那是荆条!没听过负荆请罪吗?”   伴随着人群中交头接耳的议论声,裘恕穿着一袭白色单衣,背上缚着一捆荆条,双手还捧着一支格外细长的荆条,披发跣足 、三步一跪地朝仲庙缓缓走来。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众目睽睽之下,裘恕举起荆条,扬声高喊,然后伏身叩首。   “闫睢之罪,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一跪一叩。   “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再跪再叩。   雨势渐大,打湿了裘恕的衣裳、淋乱了他的发丝。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跪下,再起来,衣裳、双脚,还有脸上都沾染了地上的泥泞,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   从前那个高高在上、斯文风雅的裘大善人,在这一刻才终于跌落云端,成了一只可怜而狼狈的落汤鸡。   街边茶肆的隔间里,丹桂眼睁睁地看着裘恕跪行到了楼下,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要走。   “站住。”   苏妙漪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丹桂,“你要做什么?”   丹桂脸色发白,咬着唇,“雨越下越大了,奴婢去给老爷撑把伞,奴婢孤身一人,不怕被牵连……”   “不可以。”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你若现在下去,只会让他前功尽弃。”   “……”   丹桂僵在原地。   “若是看不下去,就蒙着眼睛、堵住耳朵。”   身后没了动静。   苏妙漪眼睫一垂,视线重新飘出窗外。   “闫氏如芥,向仲桓将军与数万仲家军英灵请罪……”   裘恕终于走进了仲庙,跪在了祠庙外闫睢的塑像边。秋雨寒凉,沁在身上更是冷入骨髓,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打颤。   街道上围观的人群也跟随着他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仲桓祠庙。   当裘恕与闫睢的塑像跪在一起时,众人刻在骨子里的恨意又被激了出来。不知是谁先骂了第一声,然后是第二声,附和的骂声越来越多,如利箭般刺向裘恕——   “乱臣贼子!”   “卖国求荣!”   “罪有应得!”   “闫睢的后人就该同他一样被挫骨扬灰……死一次都不够,该拉出来死几万次,以此告慰仲家军的英灵!”   一片骂声中,裘恕缓缓直起身,将手中荆条呈给了站在他面前的住祠僧人。   僧人接过荆条,环视了一圈四周,才看向裘恕,面上虽没有波澜,眼里却掠过一丝犹疑和不忍。   这些年,到处为仲桓立祠,收留仲家军的遗孤,安置仲家军的家眷,这世上恐怕只有他知道裘恕为了替闫睢赎罪,究竟在暗处做了多少事。   可无人在意……   裘恕无声无息地做再多补救,或许还不如闫如芥这声势浩大、哗众取宠的三步一跪。   「动手吧。」   裘恕动了动唇,朝住祠僧人做了个口型。   僧人心一横,接过荆条,绕到裘恕身后,扬手,落下。   细长的荆条划出刺耳的破空声,随后“啪”一声落在了裘恕的背上。   一条血痕迅速在那湿透的衣裳上洇开。   裘恕身躯一颤,齿间溢出一声闷哼。他本想强撑着挺直脊梁,可又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微微一滞。   在荆条第二次落下时,他不再挺直腰背,而是痛得佝偻起来,嘴里仍不住地念着,“为臣不忠,为将不仁、为友不义……闫氏一族,上负皇天,下愧黎民,乃大胤之罪人!”   白衣上交错的血痕越来越多。   裘恕的脸色惨白如纸,满脸的雨水、冷汗混在一起,沿着他近乎扭曲的面容流下、滴落。   祠庙外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雨声,和在风雨中格外清晰刺耳的荆条抽打声,以及越来越微弱,几乎已经听不清的请罪声……   “……”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转过身,背靠着窗棂,深吸了口气。   她知道,今日这场请罪对裘恕而言,无疑是一场酷刑。   身体上遭受的荆笞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彻底摧毁自己的尊严、将崩溃和脆弱赤裸裸地暴露于人前,只为了博取看客深恶痛绝下的一丝怜悯和同情……   这是对闫如芥心理和精神上施加的一场酷刑。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苏妙漪低垂着眼,问丹桂。   丹桂红着眼,摇头。   “丹桂,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怕闫家这把火继续烧下去,烧到知微堂,烧到我身上,所以才会劝他这么做……”   丹桂一顿,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些。   “那旁人呢,他自己呢,会不会这么想?”   苏妙漪低声喃喃。   丹桂哑声道,“娘子是为了老爷夫人好……”   苏妙漪沉默。   窗外的风声忽然停歇,连带着笞打的声音也没有了。   苏妙漪攥了攥手,再次转身朝仲庙里望去。   那道已经被染成血色的身影,蜷缩着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闫睢的塑像边。而他身边汇聚的雨水也被深红的血液染红,沿着青石板上的纹路,流向祠庙里的人群……   也不知是因为雨势越来越大,还是觉得晦气且无趣,在裘恕倒下后,祠庙内的人开始渐渐散去。   苏妙漪眸光微动,刚要阖上窗下楼,却忽然瞥见了一道似曾相识的面孔。   祠庙外,仲少暄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头,视线刚好与苏妙漪相撞。   四目相对,苏妙漪朝仲少暄点了点头,仲少暄的神色却有些复杂,下一刻,他飞快地收回视线,转身消失在了离开的人群中。   苏妙漪阖上窗,叫上丹桂,“……走吧。”   二人来到仲庙时,住祠僧人已经叫人将昏厥的裘恕扶到了僧舍里,一个从前在裘氏慈幼庄长大的年轻大夫早就候在僧舍里,及时为裘恕上药、包扎。   “苏老板……”   待料理完后,大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向苏妙漪回禀道,“裘老板受了皮外伤,又风寒入体,我再去为他熬几副驱寒的药。只是,药石可治身病,难医心病……”   苏妙漪点点头,“劳驾。”   大夫离开后,苏妙漪朝屏风后走去。   一绕过屏风,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不远处的铜盆里扔着不少染血的纱布,裘恕换下来的血衣也被丢在一旁。   此刻,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洗去了泥污,侧头趴在榻上,双眼紧闭,额上尽是冷汗,鬓边也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   丹桂坐在床边,用帕子替裘恕擦拭着冷汗。见状,苏妙漪便没有再靠近。直到裘恕忽然醒来,惊魂未定地唤了一声“汀兰”。   “老爷,夫人在庄子里没出来,今日一早,奴婢给她服了安神汤,她睡下了,应当能睡大半日……”   丹桂知道裘恕在担心什么,于是轻声安抚。   闻言,裘恕脸色略微好转了些,可心口仍剧烈地起伏着,良久才稍稍平息,眼神也落到了实处。他忽然问道,“……妙漪呢?”   苏妙漪这才走了过去,“我在这儿。”   丹桂将位置让给苏妙漪,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世叔,接下来几日,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娘亲那里由我应对。今日之事,绝不会有一个字传进她的耳朵里……”   不让虞汀兰耳闻目睹,是裘恕的底线。   “妙漪……”   裘恕的神色有些恍惚,哑着嗓音唤了她一声,“世叔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真的死在了仲庙,死在了方才那场雨里……而你娘就站在祠庙外,什么都看见了……”   他顿住,仿佛还在后怕,剩下的话在齿间碾磨了几次才艰难地说出口,“你们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她,所以她……一头撞向了祖父的塑像,随我而去……”   苏妙漪的心像是被狠攥了一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叔,梦都是反的,不作数的。”   裘恕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眉宇间的失措已经不见踪影,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   他看向苏妙漪,目光里带着一丝恳求,“你能不能,拉她一把?” 第101章   从仲庙离开后, 仲少暄回了军营。他缓了缓,便郁郁寡欢地拎了一坛酒,径直去了避人的树林里, 飞身往树上一跃,坐在树杈上饮酒。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传来窸窸窣窣声。   他一低头,就见有人竟与他一样, 跑到树林里借酒消愁。而此人正是他的好兄弟,凌长风。   凌长风往树下一坐,将酒坛上的封口撕开, 刚要狂饮, 脑袋上却是忽然被树上落下的东西砸中。   他“嘶”了一声, 本以为是什么鼳鼠之类的在树上摘果子, 谁料一仰头,就看见仲少暄一只腿屈着、一只腿吊着,同样拎着一坛酒坐在树杈上, 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凌长风, 你可真像一条没人要的狗啊。”   仲少暄似笑非笑。   “……”   自从那日因为裘恕的事发生争执后, 二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说过话了。没想到仲少暄张口就是嘲讽。   凌长风没力气和他计较,闷闷地收回视线,拎起酒坛饮了一口。   “啧。”   仲少暄又往他脑袋上砸了一颗果子,随即从树上纵身跳下,在凌长风身后坐了下来, 与他背对背倚靠着树干。   “苏妙漪不要你了?你拼了一条命为她救闫如芥, 她还是不喜欢你,是不是?”   凌长风咽下酒水,不甘心地反驳道, “……怎么就是为她救的?就算没有她,我也会救人。于公,那日护卫裘家人安全离开是我得到的军令,于私,裘恕与我爹娘是世交,不论他是不是闫如芥,他都是我的世叔,我必须救他。”   仲少暄扯扯嘴角,“你倒是仗义。”   “……”   凌长风语塞,转头朝仲少暄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酒坛上,又移开,“那日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若没有你,最后那发暗器,他们怕是躲不过去。”   此话一出,仲少暄唇角的弧度压平,也愁眉不展地举起酒坛,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喝了半坛后,他才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有愧先祖。”   凌长风想了想,“若换成仲桓将军本人,怕是也会这么做。”   仲少暄不置可否。   “你今日去了何处?”   凌长风问。   “……”   “裘恕在仲庙请罪,你去看了?”   仲少暄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他是你的世叔,你为何不去?”   “正因为他是我的世叔,我才不去。”   “……”   二人各有各的心事,都没再说话,最后不约而同举起酒坛,与对方碰了一杯。   待他们借酒浇愁从树林里回来时,已是天色将晚。这二人都不是酒量好的人,一人饮了一坛酒,脚下已经有些虚浮,却还互相呛声说自己没醉。   忽然间,仲少暄似是看见了什么,脚步一顿,一把扯住凌长风,迷迷糊糊道,“我恐怕是真醉了。怎么到哪儿都能看见闫如芥……”   “这下不嘴硬了。”   凌长风嗤笑一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也看见裘恕站在人群中。   他一怔,揉揉眼睛,“我好像也看见了。”   “将军!”   不远处的将士们转头看见仲少暄和凌长风,连忙叫了起来。而被围在其间,被误以为是幻觉的裘恕也脸色微白、步伐虚浮地朝他们走来。   “世叔?你怎么来了?”   终于意识到不是幻觉,凌长风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心里一咯噔,“你身上还有伤……”   “北境,出事了。”   裘恕沉声道。   “将军……北境急报!”   一个将士径直跑过裘恕,冲到了仲少暄跟前,双手奉上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北狄突袭,围困湘阳,圣上有旨,让咱们营押送粮草去前线,救应增援!”   仲少暄一怔,眼底霎时恢复清明。   ***   变故来得突然,一夜之间,仲少暄和凌长风就率领众将赶赴湘阳,而随军的,还有新任的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大部队走得匆忙,天还未亮,便已经朝湘阳行军。苏妙漪带着虞汀兰急匆匆追上大军时,已经距汴京城行了十里地。   好在还是让虞汀兰见到了裘恕,送了他最后一程。   看见虞汀兰时,裘恕第一时间愣住了,随即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知道,他是生怕自己身上的伤被发现,由此捅破祠庙请罪一事。可事发突然,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冒着虞汀兰有可能看出端倪的风险,将人带了过来。   “……一定要去吗?”   虞汀兰忧心着湘阳城的局势,并未留意到裘恕的不对劲,“你又不是武将,去了有什么用?”   裘恕替她拢紧披风,缓声道,“处其位则谋其职、尽其力……”   虞汀兰欲言又止。   “我会照顾好世叔。”   凌长风及时出现在裘恕身后,看似轻松地对虞汀兰保证道,“待湘阳一战结束,定将世叔毫发无损地交还给您。”   虞汀兰眉头微微舒展,终于松开了裘恕。   凌长风握住裘恕的胳膊,看似拉扯,实则搀扶地要带他离开。   “凌长风……”   苏妙漪唤了一声。   凌长风步伐一顿,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望着他,郑重道,“早日凯旋。”   凌长风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苏妙漪,等我再回来,恐怕你就得叫我一声凌将军咯。”   语毕,他便头也不回地携着裘恕离开,与踏云军的其他人一起,慢慢地消失在了晨雾中。   这一日,汴京歌舞升平、繁闹依旧。   尽管苏妙漪在小报上也特意空出一块提及了湘阳之困,深夜拔营的踏云军,可仅仅像是一粒小石子投落进深潭中,悄无声息、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裘恕离开后,苏妙漪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虞汀兰接来了修业坊,让她暂时与自己和江淼同住。   听说虞汀兰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江淼当即从包袱里拎出了自己的罗盘,“伯母,不要担心,没准是这宅子不干净,待我调整一二,你今夜一定能睡个踏踏实实的觉……”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往四周扫了一眼,叫起来,“你这么说谁能睡得好啊?我都不敢住了!”   “有我在呢,你怕什么?”   “你是算命的还是法师?况且你连个风水都看不好,还驱鬼……”   二人吵吵嚷嚷着,倒是将虞汀兰眉眼间覆罩了多时的阴霾略微驱散了些。她露出这几日难得的笑容,当真带着江淼去了自己的屋子看风水。   转眼间,三人在修业坊里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之间,苏妙漪差遣了不少知微堂的探子关注湘阳城的消息,可得到的消息却屈指可数。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找容玠,可碍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后来前线传回来了一封家书,才让她们略微安心了些。   而汴京城的百姓似乎也将闫如芥的事抛诸脑后,不仅没再议论闫家裘家,也不再对着知微堂抵制叫嚣了。生活像是恢复了平静,可苏妙漪却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近日京中有一桩密室杀人案,案件比较曲折,值得做做文章,东家您看看。”   知微堂议事厅,苏妙漪正在搜集今日从各方探听来的新闻。衙探将一份写好的文章呈到了她的书案上。   苏妙漪翻了几页,点了点头,“跟着官府继续查。内廷那边呢?”   内探上前道,“宫里近日议论最多的,是端王殿下的婚事。”   苏妙漪动作一顿,诧异地抬起头来,“你说谁要成婚?”   “是端王殿下。”   内探又重复了一遍,“差不多的年纪,梁王殿下的后院都有了一个王妃两个侧妃,两个美妾和一位小皇孙,可咱们端王殿下呢,至今仍未娶妻。所以听宫里的公公说,圣上已经有意要为端王遴选王妃,已经命人在绘制名册画像了……”   其余人顿时来了兴致,议论纷纷,“这回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能选上王妃。想进那候选的名册,想必家世一定不俗吧?”   “这还用说?端王殿下龙姿凤采,又是圣上如今最看重的皇子,难道还能随意挑个平民女子为妃吗?”   “是也。当初便是那好色的梁王,为了拉拢朝臣,也是娶了兵部尚书家姿色平平的魏娘子。他能看得入眼、但身份又微贱的丽人么,抬进府里做妾就是了……”   说话的内探只觉得身上一凉,顺着那冷飕飕的视线瞧去,就对上了脸色难看的苏妙漪,“东,东家,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苏妙漪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将手里的一沓纸往桌上摔去,“你们最近的胆子是不是越来越大了,连王爷们的后院都敢议论,还对着那些女子评头论足!”   见她反应有些不寻常,几个探子面面相觑,纷纷噤声。   片刻后,内探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那这一条还登报吗?”   苏妙漪瞪了他一眼,提笔在他写好的新闻上修修改改,“自然要登。”   最后一个上来汇报的是省探。有了前车之鉴,他说话也谨小慎微了不少,“这几日最大的新闻,必须得是容相了。”   苏妙漪头也没抬,“他又怎么了?”   “东家不知道吗?再过两日,就是容相的生辰了。这半个月,因湘阳被围困,朝堂上的党争愈发激烈,楼相主和,容相主战,双方斗得如火如荼……这个关头,容相过生辰,还要办生辰宴,那朝中一些中立者如何摇摆,怕是就能在这件事上看出端倪了……”   说着,省探便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东家,你与容相是结拜兄妹,想必容相的生辰,你一定会去相府的,是不是?那把小的带上吧,小的只要去了现场,一定能找到好的点子,大做文章!”   半晌没听到苏妙漪的回应,省探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地,“……东家?”   苏妙漪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掀起眼,“再过两日,是容玠的生辰?”   一听这话,省探的心顿时凉了大半,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东家连容相的生辰都不知道啊?那你们是如何结拜的……”   “……”   “所以东家,容相的生辰宴……”   “不许做。”   苏妙漪斩钉截铁地否决,“都跟你们说了多少次,涉及朝中权臣,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写一写,像这种党争,万不可卷入!”   “那东家你还针对楼相呢,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省探悻悻地,有些不甘心,“实在不行,小的就进相府看看,写一些生辰宴的奢靡排场也行。”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揉揉眉心,朝他们挥手,“此事之后再议,你们先下去。”   待探子们离开后,苏妙漪才放下手头搜集来的一沓新闻,双眉不展。   容玠,要过生辰了,而且还要操办生辰宴……   她竟全然不知。   自从那日在裘府外遇刺,二人竟没再见过面。说起来苏妙漪就觉得有些可笑,那日他容玠死拽着她不放,非要她保证,绝对不会躲着他、不见她。结果到头来,不还是大半个月没相见?   审阅完今日的小报内容后,苏妙漪就又去了骑鹤馆,料理一些与官府对接的公务。谁知这一忙就忙到了深夜,苏妙漪才乘车回了修业坊。   尽管夜已经深了,宅子里却还灯火通明。   苏妙漪走进正厅,困意涌上来,她用帕子掩着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道,“这么晚了,都还没休息?”   虞汀兰迎了上来,“妙漪,相府来送请柬了。”   苏妙漪动作顿了顿,眉眼有些惺忪,“来就来了,收下便是,您又何必特意等在这儿告诉我?此刻都过了您平日歇息的时辰了……”   “今日是晚辈唐突了。”   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自虞汀兰身后传来。   苏妙漪一怔,只见虞汀兰侧过身,露出了一身月白常服、坐在正厅里的容玠。   容玠站起身,恭而有礼地对虞汀兰说道,“晚辈白日里无空,只能晚上前来送请柬,连累裘夫人在这儿作陪,实在是抱歉。”   语毕,他才看向苏妙漪,笑了笑。   苏妙漪眉眼间的困意不翼而飞,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绢帕,抿唇不语。   虞汀兰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轻咳一声,“倒也不怪容相,我今日下午喝了茶,困意来得晚。现下才想睡了……”   说完,她便带着丹桂离开了正厅。   正厅里剩下容玠和苏妙漪独处,苏妙漪低垂着眼,只觉得这厅里的灯烛点得太过明亮,炙烤得她脸上发烫,一切幽黯都无所遁形……   她率先转身,丢下一句,“出来说。”   容玠顿了顿,顺从地跟了出来。   二人踱步到院墙下,总算没了灯烛辉映,只剩下月色皎洁。   “送请柬让下人来便好,怎么还劳动容相大驾,亲自送过来。”   “当然是为表诚意。”   苏妙漪背对着容玠,心不在焉地应和道,“既然是诚意,那这生辰宴上的所有宾客,你可都要一个一个送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苏妙漪愣了愣,转过来,“开什么玩笑,那么多宾客,你送得过来么?”   容玠反问,“谁同你说我要大宴宾客?不过是几个亲朋至交相聚而已。除了你,便是李徵和穆兰。”   苏妙漪一怔。   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大宴宾客,约莫是知微堂省探添油加醋、擅自揣测的结果。也是,依照容玠的性子,怎么会大张旗鼓地过生辰、摆宴席……   她正低头想着,就见容玠走近了一步,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处。   “想得如何了?”   容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妙漪有一下没一下地抖着手里的帕子,敷衍道,“知道了,我会去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   苏妙漪诧异地掀起眼,撞入那双含笑的眼眸。   “我问的是,那日在医馆你说要好好想一想的事。”   容玠垂眸望她,“现在想得如何了?”   “……”   过了半个月,还是上门来讨要一个答案了,果然是躲不过去的。   苏妙漪转了转眼,“想好了。”   容玠眸光闪过一丝亮色,静静地等着。   “机会,我可以给你。”   眼见容玠惊喜地走上来,苏妙漪蓦地后退一步,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要事先说好,究竟是哪门子机会。要是男婚女嫁、明媒正娶的机会,那你就想都不要想了。”   “……”   有那么一刻,容玠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从前是你逃婚在先,我不愿再同你成第二次婚,这很过分吗?不能接受就算了。”   苏妙漪扭头就走。   “等等。”   容玠回神,伸手拦下她,“把话说完。没有婚配的机会,那还有什么机会?”   “这些年我在汴京做生意,成日里同那些行首商贾们打交道。除了世叔洁身自好,其他人在外面都或多或少有几个相好,藏头露尾,暗度陈仓。既然他们能有,那我也可以有……”   女子清泠泠的嗓音,在月夜凉风、婆娑树影下显得愈发空灵,“看在你勉强能讨我开心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院中静了好一会儿。   “所以,连妾都做不上,我就是个外室。”   容玠言简意赅地总结。   “准确的说,连外室也算不上,顶多算个姘头……”   “……”   苏妙漪忽然有些心虚,移开视线,咄咄逼人道,“总而言之,就算你我以后真的在一起了,你也无名无分、见不得光。一旦我有更喜欢的人,动了嫁娶之念,你就得自觉消失。毕竟,我可不是个会脚踩两条船的人。”   “……”   容玠眼眸微垂,神色不明。   苏妙漪眨眨眼,盯着树梢上晃动的叶片,漫不经心地絮絮叨叨。   “我知道,这些条件对兄长来说,实在是有些太荒唐了。毕竟兄长是一国之相嘛,要什么女子没有,何需纡尊降贵,来我这儿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姘头?所以今日也就是随口说说,兄长听过就当忘了。反正这偌大的汴京城里,向我自荐枕席的郎君也有不少,不缺兄长一个……”   “我答应你。”   容玠猝不及防地开口,打断了苏妙漪。   这一次,轮到苏妙漪的表情僵住了。   她迟缓地转了转眼,目光重新落回容玠的面上,有些不可置信,“……你答应了?”   容玠的面容隐在树影中,声音倒还算平静,“我答应。”   “……答应得这么快,一看就没过脑子。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先把我敷衍搪塞过去,以后万事都好商量?”   苏妙漪冷笑,“容九安,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   万籁俱寂的夜色里,容玠幽幽地叹了口气。   恰逢云开月出,皎白的月光落下来,将那双清寂的眉宇映照得彻亮。而他此刻的眼神,有无奈、有不安、有委屈,但唯独没有侥幸。   苏妙漪一怔。   “我知道你苏妙漪说到做到,我也相信,你若真遇见了更合心意的郎君,就会将我一脚踢开。”   容玠掀了掀唇角,抬起手,“我容九安对月起誓,从今往后,愿做苏妙漪无名无分、上不了台面的……姘头。只要你不改口,就绝不提婚嫁之事,不动求娶妄念。如有违誓……”   “行了行了。”   苏妙漪唇角一垮,堵住耳朵,“男欢女爱又不是什么大事,别动不动就说那些生啊死啊的话吓唬我,不至于。”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簌簌的夜风声,吹得落叶纷纷,连人心都像是被春天的莠草挠了几下似的,酥酥痒痒,怦然而动。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笑了一声,“好。”   语毕,他忽地弯了弯腰,低俯下头来。二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雪竹香扑面而来——   苏妙漪眼皮一跳,蓦地抬手,手掌抵住了容玠的下巴,“你做什么?!”   容玠望进她眼里,眸光闪了一下,如星子落湖,“不是说,汴京城里有太多人向苏行首自荐枕席么?如今我身为苏行首钦定的姘头,自然也是要荐上一荐的……试试?”   他说得不急不缓,尾音在唇齿间碾过一遭,像是带了钩子,一下勾住了苏妙漪的三魂七魄。   而那薄唇也有意无意地从她掌心擦过,微热的吐息如突然溅起的一点火星,直叫她的脸颊腾地燃了起来,一下烧到了脖颈。   “谁说是钦定……”   苏妙漪手掌下一用力,想要将容玠推开,“我现在只是给你一个机会,你是待定,还得继续努力……”   容玠伸手揽在她的腰后,阻止了她的退避,然后得寸进尺地贴近,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困住,“嗯,这不是正在努力么?”   “……”   容玠慢吞吞地说道,“所谓姘头,无名有实才叫姘头。总得让苏行首先尝到些滋味,才好决断。”   苏妙漪耳朵都被烫红了,却忽然反客为主,抬手捏住了容玠的下巴,当真做出一副浪荡子调戏美人的架势。   她仰颈,微微启合的唇瓣刚好对着容玠的喉结,“……改日再尝。”   呵气如兰,暗藏机锋。   容玠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眸底的两池幽潭也被彻底搅浑。 第102章   待容玠好不容易压下心里翻腾的那点恶念, 诱引他的罪魁祸首已经一只手指抵着他的肩,将他硬生生杵开。   一双桃花眸弯得如同狐狸眼,妩媚且狡黠, “乖啦。”   容玠盯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   两个字说得有些惋惜, 又有些期待。   苏妙漪扳回一城,有些得意, 于是颐指气使道,“今夜的事,还有我和你说的话, 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容玠颔首, 刚要应答, 却忽然察觉到什么, “好像……已经有第三人知道了。”   顺着他的目光,苏妙漪将信将疑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树下竟是露出了一片衣角。   苏妙漪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什么人在那儿?”   地上那道人影一动不动地僵持着。   “出来!”   地上的人影终于动了。   江淼从树后走了出来, 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挤眉弄眼地同她和容玠挥手打招呼,“实在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个第三人。”   ***   翌日,楼外楼。   穆兰一边看着掌柜拿出来的字画,一边没心没肺地问苏妙漪。   “听说你跟容玠和好了, 是不是?”   “……”   苏妙漪幽幽地瞪了江淼一眼。   果然, 她知道了,就等于全天下都知道了。   江淼举起衣袖,遮住自己的侧脸, 挡住了苏妙漪的视线。   “没、有。”   苏妙漪口吻冷硬地吐出两字,“难道你没听说更多细节吗,理解能力就这么差。”   穆兰噎住,看了她一眼,“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快,我不懂字画,你帮我看看,我打算拿去容府做贺礼。”   苏妙漪扫了一圈,随手指了一幅游春图,“就它吧。”   字画这方面,穆兰对苏妙漪的品味深信不疑,当即让店小二取了下来,找个精致的匣盒呈装。   江淼忍不住放下衣袖,“既然你们都去,那我也要去。妙漪,看在我之前还帮你约王公子的份上,你带我一起吧?”   她靠过来,扯着苏妙漪不松手。   苏妙漪被她缠得不行,“你管好自己的嘴巴,我就带你去。”   江淼高兴起来,往一旁的笔墨纸砚走过去,“那我也要选个贺礼。”   不一会儿,江淼就选中了一支笔,和穆兰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匣盒。她们刚要离开,就听得苏妙漪对店小二吩咐道,“帮我把这个扇坠包起来。”   二人一愣,齐刷刷看向苏妙漪,和她手中一枚刻成荼蘼花样的扇坠。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   苏妙漪问。   “你买这个扇坠做什么?”   “不会是要送给容玠做生辰贺礼吧?”   两人不可思议地质问苏妙漪,仿佛她拿在手中的不是个扇坠,而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苏妙漪不动声色地斜了她们一眼,“这扇坠有何不妥?”   好歹也是她一眼就相中的扇坠。   穆兰欲言又止,“倒也没什么不妥,就是觉得……”   她歪歪脑袋,说不出个理所当然。   还是江淼接过话茬,“就是太普通了。我们两个送送还可以。若是你……就显得分量不太够。”   苏妙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就在江淼和穆兰都以为她被劝动时,她又转向店小二,斩钉截铁地重复道,“帮我包起来。”   “……”   “……”   三人从字画铺出来,苏妙漪才说道,“我为何不能同你们送的一样?如今我只是松了口,给他献媚的机会。是他要讨好我,不是我讨好他。若是这个程度就送些暧昧的贺礼,岂不是太叫他得意了?”   语毕,她便捧着匣盒上了马车。   江淼和穆兰在她身后窃窃私语。   “苏妙漪从前到底同多少男子谈情说爱过?”   江淼语出惊人,把穆兰吓了一跳,“你瞎说什么,追在苏妙漪身后跑的人确实不少,但她只同一个人好过,那个人就是容玠!”   “哦……”   江淼感慨道,“那她可真是无师自通、天赋异禀啊……”   两日后,便是容玠的生辰。   天边仅剩一丝霞光时,知微堂的马车停在了容府外。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先是一袭蓝裙的江淼,紧接着便是穿了一身杏黄色缠枝纹湘裙、梳着随云髻的苏妙漪。   她从马车上走下来,裙裾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晃荡着,恰如被秋风扫落的大片落叶,轻飘飘的,黄澄澄的,在霞光的映照下格外好看。   下车时,苏妙漪不自在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她往常为图方便,几乎都是编发为主,甚少梳这样繁复的发髻。   今日还是江淼,趁她一边梳妆一边看账簿时,直接先斩后奏地叫女使替她梳了这个随云髻。   待她反应过来时,都已经梳完了,若执意拆下来,不仅耽误工夫,也白费了人家的精力。   “都怪你……”   苏妙漪蹙眉,“我总觉得这头发要掉下来,难受死了。”   “习惯了就好。走吧走吧。”   江淼搀着她走进容府。   来迎她们的是上次与苏妙漪相谈甚欢的老刘头,“苏娘子,这边请。”   苏妙漪顿了顿,有些好笑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唤二娘子了?”   老刘头“哎”了一声,一幅十分悔恨的模样,“苏娘子可别打趣老奴了,老奴眼又拙嘴又笨,竟真将娘子当自家小姐看待,谁知道问了遮云才知晓……”   他一时说漏了嘴,连忙停下,拍拍自己的脸,“瞧我这种嘴,说话没个把门的……”   苏妙漪笑了笑,也不再难为他了,“好了,带路吧。”   宴厅里,李徵和穆兰已经到了,正肩并着肩、如胶似漆地站在跨水的廊桥上喂鱼。   “看来今日没吵架。”   苏妙漪同江淼揶揄了一句。   江淼神秘莫测地朝她使了个眼色,“我替他们算过了,这两人每逢双数的日子,就容易吵架,单数的日子呢,就安然无恙、恩恩爱爱。”   苏妙漪嗤笑了一声,“你说给他们听了?”   “说了啊。”   “他们信了?”   “信了。”   顿了顿,江淼又补充道,“反正穆兰信了,她说自己以后双数的日子就躲着些李徵……”   苏妙漪沉默了。   依照李徵那个脾性,双数的日子要是看见穆兰躲着自己,不吵架就怪了!然后每逢双数吵起来,回头还会觉得江淼是个神算子……   “你们这些江湖骗子,真够缺德的。”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   江淼不以为意,往四周一扫,又神神叨叨地说道,“江湖骗子还要预言一句了,这宅子有些克我,搞不好我会有一场劫难……”   “车夫应该还没走,我现在就叫他送你回去。”   “别啊,来都来了。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大难。只要死不了,通通都是小事儿……”   江淼赖在原地不肯走,正和苏妙漪嬉皮笑脸时,视线忽然落在她身后,唇畔的笑意一顿,紧接着眼里便闪过一丝惊喜,“王公子?”   苏妙漪一愣,转过身,只见容玠竟是和端王一起,从廊桥那头走了过来。   看见江淼,端王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又露出笑容,走到近前,“只知道苏娘子会来容府,倒是没想到江娘子也在……”   “其实是我不请自来。”   江淼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容玠,“不过我也带了份贺礼,容相不会介意吧?”   “自然。”   容玠看了一眼苏妙漪,却发现她直勾勾地盯着端王,眼神里却带着些莫名的敌意。   “原来王公子还有时间来给义兄过生辰啊。”   苏妙漪意味深长地说道。   端王摸不着头脑,“我,我不该有空吗?”   “我可是听说,王公子家里正在为你张罗婚事啊……”   此话一出,江淼脸上的羞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妙漪最后是被容玠拉到了远离廊桥的凉亭里。   “你也帮他?”   苏妙漪咬咬牙,质问容玠,“他都要选妃了,还到处拈花惹草做什么?想让江淼做他的外室还是妾室啊?”   “……”   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苏妙漪一抬头,就见容玠眼眸微垂,正不错眼地望着她。目光先是落在她的发髻上,然后是她的衣裙,最后则定在了她傅粉施朱、精致明艳的妆容上,迟迟没有移开……   苏妙漪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身,避开了容玠的视线,“哪家兄长这么看妹妹,你能不能收敛些?”   容玠的眼睫微微一动,似是如梦初醒,却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第一,他是王爷,我将你拉走,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不得不听命于他。第二,他今日来,是替我过生辰,也并非是特意来招惹江淼。”   苏妙漪被说得没了脾气,方才还竖起来的刺顿时又尽数收了回去,只是那双秀眉仍拧着,“选妃一事,他是怎么想的?他是王爷,未来还有可能是皇帝,他是不是觉得三妻四妾、三宫六院很正常?那他真是想错了,江淼和我一样,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事……”   “他如何想的,我不知晓。我只知道我不会。”   苏妙漪心里仅剩的那点小火苗被彻底浇熄了,她撇撇嘴,“谁问你了……”   “毕竟我这辈子只能做妹妹的姘头。”   “……”   苏妙漪被噎住,转头看向容玠。就见他神色正经、眼里却含着笑,仿佛姘头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词。   看来凌长风说对了,有些人真是巴不得吃她给的苦头……   她严重怀疑自己现在扇一巴掌过去,面前这人都能把嘴笑歪。   苏妙漪眨眨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人是不是都到齐了?”   天际的霞光消失,夜色彻底暗沉了下来。容府各处点起了灯烛,尤其是宴厅附近,更是张灯结彩、精心布置了一番,看着总算有些过生辰的样子。   众人围坐在长桌边,端王身份尊贵,原本应当坐在主座,可他还瞒着江淼自己的身份,于是便抢先坐了左边的次座,将主位让给了容玠。   右边的次座则轮到苏妙漪,江淼坐在穆兰和苏妙漪中间,也不知和端王私下里说了些什么,心情显然没有往常那样轻快,有些心事重重的。   「她怎么了?」   穆兰后仰了身子,无声地对着苏妙漪做了个口型。   苏妙漪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诸位都是我在汴京的至交好友,今日能来府上为我庆生,容玠感激不尽,在此敬诸位一杯。”   容玠率先起身,举起酒盏。   众人纷纷跟着站起来举杯,唯有李徵,伸手盖住了穆兰的酒盏,如同在自己家一般,吩咐下人,“换杯水来。”   下人连忙上前来,给穆兰换了杯温水。   “她如今的身子不宜饮酒,所以今日便以水代酒了。”   李徵对容玠解释。   苏妙漪戏谑地看向穆兰,重复了一遍,“不能饮酒?”   当谁不知道她从前是个酒坛子似的……   出乎意料,穆兰这次竟是没露出什么心虚的表情,反而一声不吭,笑容里甚至带着些羞赧。   苏妙漪心中觉得奇怪,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没再追问。   众人觥筹交错,一一向容玠道了声贺。   “公,公子!”   宴厅里正其乐融融,老刘头忽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脸色十分难看,“有贵客闯了进来,非要亲自来给您送贺礼……”   端王心情不大好,抢在容玠前头说道,“打出去就是了,容府的护院都是吃干饭的么?”   “老夫不请自来,他们可不敢拦阻。”   一苍老却抖擞的声音自老刘头身后传来。   听得来人的声音,在场的男人们无不变了脸色,而女子们则是一头雾水。   下一刻,老刘头退到一边。来人大步流星地登堂入室,现身于灯烛下,竟是个尨眉皓发的老者。尽管年事已高,可老者脚下的步伐却既稳又重,看不出丝毫蹒跚,身上的织金华服也透着一股常居高位的威仪和凌人盛气。   看见那老者身上的穿着,苏妙漪心中已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面上亦是一凛。   紧接着,率先站起来的李徵便确认了她的猜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楼相。”   李徵面无表情地冲孤身前来的楼岳行了个礼。   这一声“楼相”直叫满座皆惊,众人都坐不住了,相视一眼,纷纷起身行礼。   “拜见楼相。”   “都起来吧。”   楼岳摆摆手,“诸位都是容相的至交好友,不必多礼。”   众人直起身,见李徵还站着,便都不敢坐下。一个个你望我、我望你,垂手而立。   苏妙漪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容玠一眼,就见在场只有他和端王还坐着,端王眉头紧锁,而他则是低眉敛目,神情难辨。   楼岳望向容玠,“老夫不请自来,想必容相应是不会介意吧。”   容玠终于站了起来,淡声道,“来者是客。只是没想到楼相如此心急,竟都等不及下人通报,便闯了进来。”   楼岳仿佛没听到他话中带的刺,目光落至一旁,看向仍坐在座位上的端王,他微微一顿,面上刻意露出些错愕,“殿下,殿下今日竟也在容府?老臣参见端王殿下——”   江淼蓦地抬起头,看向对面脸色难看的端王。   “……”   端王搭在膝上的手猝然收紧,先是与江淼对了一眼,却又像是被烫了一下,有些匆促地收回视线。   眼见着楼岳装模作样地低身就要行礼,端王只能硬着头皮冷声阻拦,“楼相免礼。”   “多谢殿下。”   楼岳稳稳地站着,从始至终连膝盖都未曾弯曲一下。   他扫视了一圈四周,视线又停在了苏妙漪身上,浑浊的眸光微微一闪,“这位,想必就是扶阳县主的义女,如今骑鹤馆的总掌事,苏行首。”   面前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派出刺客,在汴京城外对她赶尽杀绝的主使……   苏妙漪的手脚隐隐有些发凉,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不卑不亢,“民女苏妙漪,见过楼相。”   “苏妙漪……好得很,好得很啊。你的小报,办得很好……”   楼岳的口吻似是赞许,似是感慨,“常常叫老夫想起当年的梦溪斋,它倒是远远不及你这间知微堂啊……对了,苏行首年纪小,从小又生在穷乡僻壤里,应当是没听说过梦溪斋的名号。   当年啊,梦溪斋也做小报,虽不像知微堂这么红火,但也还算有声有色。可好景不长,就因为说了些不该说的、写了些不该写的,不仅整个书肆被查抄,掌柜被流放,还连累了旁人家破人亡……”   容玠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极为阴鸷,面容也随之绷紧,好似被骤然拉满的弓弦,剑拔弩张。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他那只青筋微突的手掌却忽然被另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握住了。   “……”   容玠眉宇间翻涌的戾气凝滞了一瞬,侧目看向拉住自己的苏妙漪。   苏妙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可容玠还是从她的神情姿态里得到了安抚,绷紧的那根弦也慢慢地松弛下来。   “楼相。”   另一边,端王沉着脸出声,“今天这种日子,说这些陈年旧事,是不是有些太晦气了?”   “殿下责怪得是,竟是老夫不分场合、多嘴多舌了……”   楼岳看向容玠,笑得眼角多了几层褶皱,暗藏机锋,“老夫差点忘了,这些往事其实也用不着我来说。容相对这些事,恐怕记得比我还清楚,想必早就对苏行首提起过。”   宴厅里陷入一片死寂,最后却被苏妙漪的一声轻笑打破。   “不瞒楼相,兄长的确常同我谈起当年的梦溪斋,并叫我务必引以为戒、时刻警醒。”   “哦?”   楼岳饶有兴趣地转向苏妙漪,“既如此,怎么不见知微堂有所忌惮、谨言慎行?”   “楼相误会了。兄长将梦溪斋当作前车之鉴,却不是叫我反躬自省,而是让我辟邪防鬼……”   苏妙漪笑道,“尤其是那些半人半鬼、不人不鬼的魑魅魍魉。”   似是为了配合她这番话,一阵阴风恰逢其时地穿堂而过,使得宴厅里的温度骤降,众人不寒而栗。   “……”   楼岳眯了眯眼。   这一次,他打量苏妙漪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森冷和锐利。   那眼神犹如毒蛇的信子,怨毒而阴湿地落在脸上,苏妙漪浑身不适、只觉得恶心,好在容玠及时挡在了她身前,隔绝了楼岳的视线。   楼岳对上容玠的目光,似笑非笑。   一旁的李徵开口道,“楼相与容相在朝堂上一贯政见不合,今日怎么有这样的好兴致,竟特意来容府一趟 ,给容相送生辰礼?”   “朝堂上的事归朝堂上的事。朝堂下,老夫也是从小看着九安长大的长辈,算起来,上一次九安在汴京过生辰,还是容兄和云铮在世的时候……想起他们,老夫总是觉得伤怀,所以今日给九安带来了一份大礼。”   楼岳抬抬手,一个楼家仆役便双手捧着一个长约四五尺的匣盒走上前来。   楼岳看了容玠一眼,掀开匣盖,里头赫然呈放着那柄他寻常用的龙头杖。   看清那龙头杖的一瞬,苏妙漪明显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又微微颤抖起来。她连忙转眼去看容玠,却见他神色冰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似是在强行忍耐。   “九安,还记得这龙头杖吗?”   楼岳问道。   容玠眼底席卷着风云,再启唇时,声音都有些不稳,“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是你祖父的遗物。今日,老夫便将它赠予你了。”   云淡风轻地丢下这么一句后,楼岳便扬长而去,留下敢怒不敢言的众人和一桌被搅得地覆天翻、风云变色的生辰席面。   夜风潇潇,容府的生辰宴以寿星的提前离席而告终。剩余人坐在桌边,面面相觑。   端王沉着脸,咬牙道,“好个楼岳。那龙头杖是御赐之物,他竟据为私有,随意转赠,这将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将父皇置于何地?!本王明日定在父皇跟前好好参他一本!”   话虽如此说,可在场谁心里都清楚,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楼岳,包括宫里的皇帝。   二十年前不可以,二十年后同样也不行。   端王离开时还想和江淼说些什么,可江淼却低垂着眼没看她,他便只能作罢。   然后走的,便是李徵和穆兰。   “他最近在朝堂上与楼岳斗得很凶,伤到了楼氏一党的根本。所以楼岳才会按捺不住,特意在今日折腾这么一出……”   李徵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此刻却迟疑了一下,“他怕是被戳中了痛处,你能不能留下陪着他?”   苏妙漪没应声,穆兰便将李徵带走了。   宴厅里只剩下江淼和苏妙漪,两人的头顶上仿佛都覆压着黑沉沉的阴云。   苏妙漪坐了片刻,到底还是起身,转向江淼,“你等我一会儿。”   江淼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苏妙漪走出宴厅,向老刘头打听容玠的去处。   老刘头唉声叹气,一脸愁云惨淡,“公子拿着那龙头杖就走了,没让人跟着,老奴也不知他去了哪儿……”   “遮云呢?你把他找来。”   老刘头刚要转身去找,又被苏妙漪唤住,“等等,你再帮我去传句话……”   老刘头很快找来了遮云,遮云虽也不知容玠去了哪儿,却揣测道,“我觉得,公子可能去了藏书楼。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将公子带到那儿,让他陪着一起读书……”   苏妙漪一手提着盏灯,一手提着方食盒,孤身去了藏书楼。   与临安容府的藏书楼相比,汴京容府的藏书楼建得更巍峨、更雄峻,矗立在浓沉的夜色中,在水面上投下浅影。   苏妙漪推开藏书楼的门,一股书香气便扑面而来,隐隐还掺杂一丝熟悉的雪竹香。她确认了容玠就在此处,于是提着灯、一步一步往楼上走,“容玠?”   直到走到了最高处,雪竹香的气味明显比之前浓郁,苏妙漪才循着香气找过去,果然在楼外的扶栏边看见了靠坐在门框上的容玠。   月光清幽,映照在他身上。   与平日里衣冠整肃的容相不同,和永远清冷自持的容大公子也不一样,此刻的容玠双眼微阖,发丝是有些散乱的,衣摆逶迤在地上也是褶皱的,身边甚至还有几壶已经饮尽的佳酿,随意地倒在地上。而他手里一下一下轻抚着的,正是楼岳“赠”给他的生辰礼——那根龙头杖。   “……你还好吗?”   苏妙漪抿唇,挪着步子靠过去,轻声问了一句。   闻言,容玠缓缓睁开眼,眼帘半搭着看过来,懒散中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和郁郁。   他静静地盯着苏妙漪看了一会儿,似乎才辨认出她是谁,旋即眉梢一低,竟是露出些孩子气似的委屈和可怜模样。   “不好。”   容玠幽幽地叹了一声,“一点也不好……”   苏妙漪哑然,将手里的提灯和食盒放下,在他身边屈着膝席地而坐,看向他身后的龙头杖,“这是你祖父的遗物?”   容玠“嗯”了一声,眼睫微垂,缓缓道,“这是先帝赐给祖父的龙头杖,祖父视若珍宝,数十年如一日的拿在手中。我还小的时候,祖父常常将我带到这藏书楼来,让我坐在他身边读书。可我那时年纪尚幼,有些书太过晦涩,便难以读进去。读着读着,竟就挨着这龙头杖睡着了……”   苏妙漪有些惊奇,“你不是神童么,竟也有读书读睡着的时候?”   容玠笑了笑,将那龙头杖竖起来靠在门边,靠在了他和苏妙漪之间,额头轻轻抵在了那杖身上,“就像这样……”   龙头杖没能承受住他的重量,很快就往门板下一滑,“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容玠的身子也随之失了支撑,微微摇晃起来,苏妙漪连忙朝他的方向又挪近了些,让他靠着自己不至于滑倒。   容玠即便是坐着也比她高出一个头,靠过来后,一侧头,下巴便落在了苏妙漪的头顶上。   发丝柔软的触感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可那繁复的发髻和上头的簪钗却有些碍事,于是他一抬手,便将那些首饰都给拆了下来。   金光闪闪的步摇被丢至一旁,与滚落在地的酒壶碰在一起。   伴随着“叮”的一声脆响,苏妙漪一头乌润的长发散落而下,披垂在了肩上和容玠的衣袍上。   “……”   苏妙漪此刻终于确信,容玠的确是醉了。   她挣扎了一下,刚想将他推开扶稳,却被容玠揽住了肩。   “祖父拿着这龙头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这龙头杖是赐给容家的殊荣,是要他上打不肖王孙公子、下打弄权奸臣,身为容氏子孙,便不能辜负这份殊荣……”   停顿了一会儿,容玠收紧了揽着苏妙漪的手臂,声音却很平静,“可最后,祖父没能除奸臣诛妖邪,反倒被魑魅魍魉所害。而讽刺的是,诛邪的龙头杖也落到了奸邪手中。”   苏妙漪咬咬唇,原本要推开容玠的手落下来,却是安抚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其实直到今日,我心中仍然没底……”   容玠声音轻飘飘地,和苏妙漪的发丝一样被夜风吹起,又落下,“连祖父都做不到的事,难道我就可以吗?”   苏妙漪默然片刻,忽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容玠,你相信天命和气运吗?”   头顶久久没有回音。   “你或许不信……”   苏妙漪自顾自地说道,“楼岳今日将这龙头杖当作赠礼送于你,虽然他是为了羞辱你、激怒你,可我却觉得未必是坏事。”   “……”   “从前他能赢过你祖父,未必是他真的有多厉害,不过是时也命也。可今日,他将这龙头杖交还给容家,交还给你,便是拱手将气运送给了你。”   苏妙漪目视前方,望着远处汴京城的阑珊灯火,笃定道,“容玠,如今天命在你,谋事在你。”   云开雾散,月光皎皎。   容玠眸光闪动,眉宇间的犹疑和阴霾也不自觉淡去。   苏妙漪说话,总是有种莫名的力量。不论说什么,不论是说神还是道鬼,竟都能让人觉得前路昭昭、充满希望。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做什么都无有不成、无往不克的人……   他笑了一声,贴在苏妙漪耳畔的胸口都微微震动。   “你与江淼待在一处,也学会未卜先知了?”   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之意,苏妙漪暗自舒了口气,知道她过来这一趟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还有一样……   “生辰宴被搅黄了,你晚上都没用几口。所以我让厨房做了吃食,你现在若心情好些了,就用了吧。”   苏妙漪伸手,将放在一旁的食盒拖了过来。她掀开盒盖,将里头的长寿面端了出来。来之前她特意吩咐了老刘头,将面与面汤分开装,此刻端出来混在一起,撒上些葱花,虽简单,香气却格外诱人。   “长寿面,一定得吃。”   苏妙漪推开了容玠,将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不想吃这些……”   容玠望着她,既轻又缓地说了一句。   “那你想吃什么,我叫遮云去吩咐。”   苏妙漪拍拍裙摆,想要站起来。   可刚一动作,手腕却被拉住。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顺着容玠的力道又坐了下来,“怎么了?”   容玠低垂着眼,目光沿着她的眉眼、鼻梁下落,随后停在了她的唇上。   苏妙漪今日用了从前没用过的翘红色口脂,格外艳丽,如同大雪天盛放的红梅,诱人采撷……   还没等苏妙漪反应过来,容玠已经伸手扶住了她的侧脸,低俯下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第103章   “!”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   她僵在原地, 感受着容玠那双微凉的薄唇在自己唇上轻吻厮磨,许是被他身上那股桂花酿的香气熏得也有些醉了,她竟没有像惊弓之鸟一般将人推开。   认真算起来, 她与容玠唇齿相碰也有两三次了。可一次是浅尝辄止,一次是占有欲发作, 都与这次的氛围、情致完全不一样……   唇珠被不轻不重地含吮了一下,苏妙漪忍不住打了个颤, 后背窜起一阵酥麻。她目光一定,就与容玠垂眼望过来的视线纠缠在一起,如同二人被凉风吹到一起的发丝, 一碰上便难舍难分, 不分彼此。   容玠一边吻着她, 一边盯着她, 眼眸里的情意和yu念几乎要将她吞没。   苏妙漪不受控制地陷了进去,手指攀在容玠的肩上,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   可下一刻, 容玠却像是会错了意似的, 忽而移开了唇, 往后微微撤了些距离。   “……?”   苏妙漪面颊微红,眼眸湿润地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   “滋味如何?”   容玠低声问道,“能做妹妹的姘头么?”   这种时候喊妹妹了……   苏妙漪心头砰砰跳,却还嘴硬道, “……一般。”   容玠望着她水光潋滟的唇, 似乎是有些恋恋不舍的模样,可一开口,却又冷淡得扫人兴致, “姘头这个名分都不给,那不给你尝了。走开。”   苏妙漪:“……”   苏妙漪气得牙痒痒,她抬手揪住了容玠的衣领,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跟前,问道,“容玠,你醉酒后是会断片的,对吧?”   容玠蹙眉,反应有些迟钝,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在娄县的时候,有一次我灌你酒,把你灌醉了,结果你第二天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苏妙漪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反正你醉酒后都是会断片的,那今晚的事也不会记得,对吧?”   话音未落,她便一仰头,主动吻上了容玠那双线条好看的薄唇。   男色惑人,偶尔上头一次又怎么了?   而且还是个扭头就忘的醉鬼。   可醉鬼不听话,竟还赌气挣扎。苏妙漪恨恨地咬了他一口,摁着他的肩,将他扑倒在了地上。   苏妙漪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包括亲人。   醉鬼轻易就被制服了,闭着眼躺在地上,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模样。   苏妙漪捧着他的脸,青丝散落,将二人紧贴的身体笼罩其中。容玠方才饮了酒,浑身都燃着火,隔着单薄的衣料,炽热的体温也烧向她,在发丝缠裹的天地间升腾着热气。   苏妙漪热得发懵,脑子里的那点矜持犹豫全都被烧没了,只剩下了一丝蛮横霸道的胆气。   于是她眼睛一闭,咬开容玠的那双唇瓣,将舌尖探了进去。   她闭着眼,沉浸在唇舌相抵的感觉里,全然不知她身下的醉鬼已经缓缓睁开了眼,含着几分醉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微颤的长睫上。   苏妙漪的吻是好奇的、散漫的、而且毫无章法。那柔软的舌尖扫到哪儿是哪儿,却偏偏不愿停留,只肯点到为止、一触即分。   就好像她这个人,永远可以漫不经心地说着撩拨的话,甩着撩拨的眼神,把人撩拨得浑身是火却浑然不知,最后仍能当断则断、清醒抽离,毫不犹豫地抛下满身污浊、一塌糊涂的他……   容玠眼里的醉意越来越浑,越来越浓,甚至平白生出了几分怨气。   就在苏妙漪心满意足、手掌撑着他的肩,想要鸣金收兵时,容玠忽地拽住她的手腕,猛地翻过身,也报复性地一口咬在了她的唇上。   “唔。”   苏妙漪吃痛地闷哼一声,不乐意了,用手推拒容玠的肩,却被他强硬地扣住,压在头顶。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险些都以为容玠是在装醉!可睁眼对上那双萦着雾气的醉眼,她便知道自己想多了……   一改方才的被动,容玠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精准地捉住了那四处作乱却不负责任的舌头,肆无忌惮地掠夺。直到将那东躲西藏的舌头吮得麻了、不能动弹了,直到苏妙漪的嗓子里发出几声可怜的呜咽,他心中的那股火气才逐渐压下,放轻了动作,温柔地给她渡气……   怒火被浇熄,却有另一簇火燃了起来。   夜凉如水,清风朗月。   藏书楼下,疾步匆匆的遮云却打破了这静谧夜色。   此刻他若是一抬头,便能隐约看见最高处的扶栏边,有两道人影交叠着紧紧挨在一起——   二人的衣裳颜色一个黄一个青,如银杏叶和竹叶混杂在一起,几乎都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女子的青丝在风中颤动着,将那在衣裳间作乱的手也遮掩得严严实实。   可惜他心急如焚、步履如飞,压根顾不上观察楼里的动向,便闯进了藏书楼里,从第一层便开始唤,“公子!苏娘子!”   快到顶层时,一道人影才出现在了楼梯口,“怎么了?”   遮云蓦地顿住。   听声音是苏妙漪的声音,只是语气和音调有些不同寻常,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他抬头望去,藏书楼里没有点灯、光线一片昏黑,唯有少许月色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半空中浮动着。   而苏妙漪站在楼梯口,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看见她散了发髻、珠钗尽卸,那杏黄色的裙裾不知在哪儿揉得有些皱巴巴的……   “你家公子饮多了酒,现下昏睡过去了……”   见遮云傻愣着,苏妙漪心虚地抬起手,借着衣袖的遮掩,干脆将唇上凌乱不堪的口脂全都擦拭干净了,“出什么事了?”   遮云恍然回神,“是江娘子!江娘子她,她落水了!”   苏妙漪一愣,蓦地抬脚往藏书楼下飞奔。   从遮云身边擦肩而过时,遮云嗅到了一股混合着桂花酿的雪竹香。那雪竹香的浓郁程度,几乎和公子屋里刚熏染出来的衣裳不相上下。   他来不及细想,朝楼上匆匆瞥了一眼,就紧随在苏妙漪身后,飞快离开。   客房里,江淼裹着厚实的披风坐在床榻上,发丝还湿淋淋地淌着水,有些惊魂未定地盯着摇曳的烛火。   苏妙漪赶到时,就见一个婢女正端着碗姜汤递给江淼,给她驱寒。   “怎么回事?”   苏妙漪风风火火地走过去,“怎么好端端的,还能掉进水里?”   江淼回过神,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婢女和遮云。   苏妙漪会意,转身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遮云不明所以,但离开时还是顺手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江淼就脸色发白地对苏妙漪说道,“有人要杀我!”   苏妙漪一惊,不可思议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谁要杀你?”   江淼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刚一个人在廊桥上发呆,忽然就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我一下,我这才掉进了水里……”   苏妙漪惊得回不过神来,半晌才将信将疑地,“可这是容府,容府怎么可能有人要害你呢?退一万步说,想杀我也就算了,怎么可能会杀到你头上……江大师,你不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卜卦灵验,同我开这种玩笑吧?”   江淼怒了,将擦拭头发的巾布径直砸过来,“苏妙漪,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我江淼的招牌没那么值钱,还不至于把自己折腾成一个落汤鸡来抬高身价!   “……我错了。”   苏妙漪有些懊恼地把巾布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揉了揉,“我饮了些酒,有些昏头了。”   江淼紧紧裹着被子,将姜汤一饮而尽,缓了缓才继续道,“未必就是容府的人,许是外面的人混进来了。容府虽铁壁森严,可今日办生辰宴,宾客里要是有包藏祸心的……”   今日拢共就那么些宾客,江淼这话唯一指向的就是楼岳。可是楼岳,没有理由动江淼啊……   苏妙漪眉头紧锁,怎么都想不通。   “还有可能也不是针对我,而是认错了人?”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江淼眼睛一亮,忽地将药碗放下,似是恍然大悟,“那人是不是将我认成了你?我是替你落的这趟水,对不对?”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暂时好像只有这个原因能说得通了……”   江淼咬咬牙,“眼神差成这样,还做什么杀手!连要杀的对象都搞错了!”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夜已经深了,今晚是我陪你待在容府休养,还是现在就回家?”   “当然是现在就走!”   江淼毅然决然地,“再在这儿待上一夜,万一砍你的刀子又落在我身上怎么办?”   “……”   江淼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裹了件厚实的斗篷,才跟着苏妙漪出了门。   遮云没见着容玠,只能将她们送出了府,临走时还向他们保证,等明日天一亮,便会将今晚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他家公子,势必会查清江淼落水的事,给她们一个交代。   “遮云。”   苏妙漪都已经坐上马车了,却又掀开车帘,“你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么?”   遮云:“?”   “江娘子落水的事,务必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家公子。至于我去了藏书楼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遮云张了张唇,不明所以地,“可是……为什么?”   苏妙漪低垂着眼,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家公子酒品不好,举止失态,在我面前出了洋相。你若明日告诉他,叫他回想起来,岂不是叫他尴尬难堪?当然,你若不怕触他霉头,那就说吧。”   语毕,还不等遮云反应,她便放下了车帘。   马车从容府门前驶离,江淼终于从死里逃生里彻底缓过了神,于是之前未曾留意到的细节,现在才被她抓住。   “怎么我落个水的功夫,你的头发也变了,口脂也没了?你也落水了?”   江淼的眼神有些犀利,“你去找容玠的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苏妙漪心口一跳,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道容府能不能把今夜害你的人给捉出来……”   “苏妙漪!”   她越是如此,江淼越是确信她和容玠发生了什么,当即怒道,“我在水里替你渡劫,你在那儿风花雪月搞男人?”   “……”   “现在还遮遮掩掩不告诉我,简直罪大恶极!”   江淼今夜才得知了端王的身份,本就心里堵得慌,此刻更是眼热。她恶狠狠地吩咐道,“看在我替你落水的份上,回去将今晚发生的事一字不差地写给我,明日交来!”   “……”   二人回到修业坊时已经很晚了,虞汀兰早就歇下。苏妙漪将江淼安顿好后,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鬼使神差的,她坐到了书案前,耳畔还回响着江淼软磨硬泡叫她写些风月细节,好用在话本里的无理要求。   看在江淼今日有些可怜的份上,苏妙漪打算随意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敷衍她。   可蘸了墨的笔一提起来,今夜在藏书楼上的记忆就一股脑地全涌回了脑海里——   究竟哪些是无关紧要的呢?   是容玠身上令人迷醉的雪竹香,还是他凉薄却柔软的双唇、亦或是唇齿间弥漫的桂花酿,还有他紧紧搂着她的手臂、炽热到发烫的胸膛,以及胸膛下砰砰直跳的心脏……   这些描述和形容,苏妙漪并非没在江淼的风月话本中见过,可那时她只觉得不过如此。直到那些苍白的字句都代入了容玠的脸,代入了那张如高山寒雪、不可亵渎的脸孔……   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苏妙漪忍不住想起,从一开始,她对容玠就是见色起意,就是想瞧见他身上的利刺寒锋为自己而化,那双清冷的眉眼因自己而炙热,还有素来端重自持的君子因自己而失态……   的确肤浅了些。   一滴墨汁啪嗒一声落下,在白纸上迅速洇开。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双颊又热了起来,叹了一句,“真是疯了……我为何要听她的……”   苏妙漪揉皱了墨迹斑斑的白宣,抛进渣斗中,随后头也不回地将自己丢进了床帐中,不欲再回想一丝一毫。   ***   江淼落水一事既然交给了容府查探,苏妙漪便没再顾得上。在真相和罪魁祸首尚未送到知微堂之前,有一桩喜讯却是抢先送来了。   “你遇喜了?!”   苏妙漪蹭地站起身,一脸惊愕地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伸手就去摸穆兰的小腹,“什么时候的事?”   “才两个多月,又不显怀,你摸什么呢?”   穆兰拍开苏妙漪的手,“其实容玠生辰那日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没饮酒。”   “那你怎么拖到现在才说!李徵也是,在筵席上只说你不能饮酒,也不说为什么不能饮酒……”   “那天是什么日子,给容相大人过生辰更重要,若李徵说了,岂不是喧宾夺主?”   倒是也有道理。   苏妙漪复又露出笑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件似的,乐呵呵地盯着穆兰的肚子,被拍开的手掌蠢蠢欲动,趁穆兰不注意,还是伸手戳了两下。   “这孩子生下来,我就是干娘吧。”   穆兰挑挑眉,“那不一定。”   苏妙漪抬眼瞪向穆兰,“你想想清楚,若有我这么个腰缠万贯、富贵多金的干娘,这孩子往后必定丰衣美食、肥马轻裘!”   “苏妙漪你真肤浅。”   穆兰习惯性地挖苦她,“比起你这个财大气粗的干娘,我还是宁愿孩子有个博学多闻的干娘!”   “你说的是……”   “顾玉映啊。”   苏妙漪不在临安的时候,穆兰和顾玉映倒是玩到了一处,穆兰做讼师时,有什么不懂的,便全都去请教顾玉映。二人的关系也突飞猛进,好得很。穆兰若真叫顾玉映做干娘,她一定会答应。   苏妙漪沉默了。   穆兰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头,将人惹生气。   刚想找补,就见苏妙漪撇撇嘴,大度地摆摆手,“好吧好吧,那你就去找顾玉映吧。不过话说回来,谁说一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干娘?我和顾玉映都可以嘛!大不了她做大,我做小……”   穆兰被逗乐了,伸手挽住苏妙漪,亲昵地晃了晃,“傻子,跟你开玩笑的,怎么能委屈你做小。我当然还是同你最好啊。”   “……快把你撒娇的话收回去!!”   苏妙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自己的手从穆兰怀里抽出来,“我发现你自从嫁给李徵,说话肉麻多了。”   “啧。”   穆兰顿时收起笑,面无表情地松开了苏妙漪,“不识好歹。”   她环视了一圈,忽然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问道,“江淼呢?那日她从容府回去,心情还好吗?”   苏妙漪想了想,“不好,但也不坏,只说过两日等《孽海镜花》的签售结束了之后,就收拾东西回临安去。”   “她要回临安?”   穆兰一怔,“她之前不是说想留在汴京么?”   “那是王公子还是王公子的时候,现在王公子成端王了,情势可不就不同了么。”   穆兰不解地,“其实我有点不明白,她不是早就猜到王炎的身份不一般,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啊。”   “她未必介意端王隐瞒自己的王爷身份,可你要知道,最近端王选妃的消息可是传得满城风雨……”   苏妙漪叹了口气,“她在意的一直是端王的态度。”   穆兰听明白了。   原本以为心上人会不顾千难万险地与自己在一起,谁料他竟背着自己挑选三千佳丽,而自己多半只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   “……可她就不能为了我们留下来?”   苏妙漪迟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晚在容府,江淼被人推到水里去了。”   穆兰大惊,“什么?!”   苏妙漪便将那晚的事从头至尾与穆兰说了,穆兰听得隐隐后怕,但也百思不得其解。   “她在汴京城都没怎么抛头露面,不可能有仇敌啊……难道真是冲你去的?”   苏妙漪揉着眉心,“别问我,我已经想了好几日了,只能等容玠那边审问的结果……”   说曹操到曹操到,二人正在楼上聊及此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下一刻,祝襄亲自将来人引了过来。   “容相,我们东家正在与李夫人说话……”   苏妙漪一愣,抬眼就对上了跟在祝襄身后的容玠。   今日休沐,他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又是一副衣冠整肃、清冷矜贵的模样,和生辰那晚判若两人……   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想什么,苏妙漪心口一跳,飞快地移开视线,毫无意义地整理自己书案上的公文。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显得很忙。   “那,你们聊吧,我今日要说的话也说完了,就先走了。”   穆兰的视线在容玠和苏妙漪之间打了个转,识趣地告辞离开。   走到门口时,容玠侧头对她道,“听李徵说你有了身孕,恭喜,我已命人往你们府上送了份大礼。”   穆兰喜笑颜开,“太客气了。”   语毕,她跨出门,喜滋滋地将隔间的门带上,留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独处。   “是不是江淼落水的事查清楚了?”   苏妙漪抢在容玠之前问道。   容玠走过来,在她书案对面坐下,“已经查到了是何人所为,可暂时还不知此人针对江淼的缘由。”   苏妙漪睁大了眼,“那继续审啊!你们若审不出来,那就交给官府,官府总不能也审不出来吧?”   “此人不能交给官府。”   “为何?”   容玠停顿了片刻,望向苏妙漪,“推江淼落水的人,是端王带进容府的随行婢女。”   苏妙漪僵住,眼底浮起一丝不可置信。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幽幽地问道,“是端王主使的?”   容玠拧眉,“……应当不是。”   “那是因为妒忌所致?”   “不清楚。”   见容玠一问三不住,苏妙漪按捺不住地站起身,“你不敢审,我去审!”   容玠在她从书案后走出来时伸手拉住了她,“人已经送回端王府了。”   苏妙漪蓦地转头看过来,“凭什么?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端王府的婢女难道还审不得了?”   “端王执意要带回王府审,不许容府插手。”   容玠并非没有坚持过,只是端王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竟还拿出王爷的身份压他,说什么也不让容府继续查明缘由,以及有无幕后主使。   他眼睫微垂,有些无奈,“妙漪,他是君,而我是臣。”   “……”   苏妙漪哑然,到底还是打消了要去端王府讨个说法的念头。   半晌,她才又问道,“那婢女生得如何?”   容玠不明所以。   “端王如此护着她,会不会……”   苏妙漪人在知微堂,脑筋已经转到了参商楼,“她其实才是端王的心上人?”   容玠先是错愕,随即头一低,失笑出声。   苏妙漪瞪他,“你笑什么?”   “在我看来,那婢女与端王绝无暧昧之事。端王将她带走,也绝不是因为私情。”   “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   “这么高……”   苏妙漪将信将疑,但还是暂时打消了这狗血的猜测。随即她又头疼起来,苦着脸,喃喃自语,“端王真的会审那个婢女吗?审出来的结果会告诉你么?你们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我要怎么跟江淼交代……”   隔间内静了下来。   苏妙漪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头绪后便放弃了,一低头,就见容玠正盯着她。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苏妙漪抽回自己的手,过河拆桥地下起了逐客令,“若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回去。”   “来了这儿,连杯茶都喝不上,苏行首便如此小气?”   苏妙漪转身去给容玠倒了杯茶,又端了回来,递给他,“喝完茶就能走了?”   “还有一件事。”   容玠低眉顺眼地接过茶盏,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我生辰那晚,有个胆大妄为的女贼趁我酒醉轻薄了我,所以我来讨个说法。” 第104章   苏妙漪正要坐回圈椅中, 听了这话,险些一个屁股墩坐地上去。不过很快,她就平复了心绪, 不动声色地搭着扶手坐稳,“什么女贼, 还能近得了你的身?”   “只能是内贼。”   容玠抿了口茶,瞥了苏妙漪一眼, “她如今还不肯承认。”   “……你不会是在说我吧?!”   苏妙漪故作震惊地,“我怎么可能做什么女贼,还轻薄你?”   容玠不作声。   苏妙漪又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是不是喝多了, 把梦当真了?好啊容九安, 你脑子里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龌龊东西,所以才会做这种梦……”   容玠笑了一声,“确实, 也不是第一次了。”   “……”   苏妙漪被噎得脸都有些泛红。   人不要脸, 果真无敌。   好在容玠也有公务在身, 没打算在知微堂与苏妙漪继续耗着。   只是临走前,此人招手将苏妙漪唤道近前,眼睛弯了一下,低身对她耳语道,“究竟是谁同你说, 我宿醉后什么都不记得?”   苏妙漪瞳孔微缩, “当年在娄县……”   “娄县那次是装的。”   “……”   苏妙漪瞳孔震颤。   下一刻,容玠掰过她的下巴,俯脸吻住她的唇。   直到将那双桃花眸亲得有些迷蒙了, 他才松开手,在她唇间喃喃道,“妙漪,尝过了便要认账……从此,容某可就是你苏行首的姘头了。”   语毕,容玠直起身,笑着用手指在苏妙漪呆若木鸡的脸上刮了一下,随即离开。   知微堂楼下,进进出出正在结账的客人就看见年轻的次相大人从二楼走了下来,行步如风,甚至还带着一丝与他秉性不合的轻快。   紧接着,一道咬牙切齿的尖叫声就像是追杀他的猛兽般,从楼上扑了下来,响彻整个知微堂。   “容、九、安!”   接下来这一日,苏妙漪都没下过楼,甚至没离开自己的隔间。   直到晚上知微堂打烊,她才总算宽慰好了自己。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她脸皮比容玠厚,那尴尬的就会是容玠而不是她。   回了修业坊后,江淼正在为明日的签售会做准备。她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面容,所以早就让苏妙漪在现场为她准备了遮掩的纱帘,连面具都精心地打造了几个。   此刻她正一个个地往脸上试戴,对着妆镜问苏妙漪,“哪个好看?”   “……”   苏妙漪还在想着心事,没回答。   江淼撩开自己面具上的碎珠流苏,转头看过来,“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天推我落水的人抓到了?”   苏妙漪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该说不说,江淼这个江湖骗子有时候直觉简直准得可怕……   “抓是抓住,就是个寻常婢女,什么都没审出来。”   她到底还是没告诉江淼,这事和端王有关。   “审不出结果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寻常婢女?不肯交代的人才最可怕。”   江淼一语中的,不过她一门心思在面具上,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无所谓地继续把玩自己的面具,“反正等明日书一卖完,我就收拾包裹滚回临安了。不过你自己要小心些,往后那些明枪暗箭的,可没人替你扛了……”   她说得懒懒散散,仿佛已经将落水那日的惊心动魄给忘了。   苏妙漪心里酸酸麻麻的,伸手拿起另一个面具,递给江淼,“……这个好看。”   江淼看了一眼,露出嫌弃的表情,“你审美有问题。”   “……”   翌日,丰乐楼里。   知微堂包下了一楼的几个宴厅,将中间隔断的门通通打开,串成了一个开阔宽敞的大厅。大厅最中央布置了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圆台,四周悬垂了纱幔,而戴着半边流苏面具的江淼就坐在其中,心不在焉地转着毛笔。   《孽海镜花》的五册全部写完后,大胤几乎所有能识字的女子都成了“蒹葭客”的追随者和拥戴者,几乎每个月知微堂都能收到她们写给江淼的信,信上有的是表达喜爱,有的是感慨书中人物的命运,还有的则是也想写话本,请教江淼如何才能像她一样。   读者的热情太高涨,江淼每个月回信都回不过来。所以苏妙漪才会怂恿江淼办这么一个签售会。   果然,丰乐楼的门一开,守在外头的女子们就蜂拥而入,手里无一不提着印有知微堂和孽海镜花字样的书箱。她们在知微堂杂役的指引下朝大厅里奔去,想要一睹江淼的真容,却在靠近圆台时,被拦了下来,排成长队抽取签号,一个一个进去。   苏妙漪今日在骑鹤馆抽不开身,于是将看管现场的重任交给了祝襄,还将知微堂的护卫全都调来了此处。   江淼还以为她是故意弄出这种排场唬人,殊不知苏妙漪是担心那日落水的意外再发生……   江淼坐在纱幔中,在一册册《孽海镜花》上写下“蒹葭客”三字,听着女子们毫不遮掩的羡慕和赞誉,这几日的阴晦心情终于一扫而空。   “六十六号——”   圆台外的杂役叫着号。   趁着人还没进来的间隙,江淼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眼前一暗,一道身影已经站在了她的书案前。   江淼笑着仰起头,却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笑意僵住。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端王,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今日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扇面展开,挡去了下半张脸。直到江淼抬头看过来,他才放下了折扇,神色有些复杂地,“江娘子。”   一瞬的怔忪后,江淼回过神来,歪了歪头,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要我在何处留下花押?”   “阿淼……”   端王低声唤她,“你是不打算理我了么?”   江淼飞快地朝纱幔外扫了一眼,伸手去取端王手中的折扇,“留在这里是吧。不过……”   停顿片刻,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讥嘲道,“该写给王炎,还是宋琰呢?”   端王任由她将折扇取走,将那扇面涂画得乱七八糟,也不阻拦,“今日来得匆忙,也不是与你解释的好场合。可我必须先来同你说一句。我如今的处境,有些事不得不做,望你能体谅……”   “……”   语毕,他便抽走了那一片狼藉的折扇,匆匆离开。   江淼怔怔地坐在原位,反应过来后怒极反笑,险些将手里的紫毫笔都给折断了。   什么叫有些事不得不做……   何必拐弯抹角的,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是皇子,未来还有可能继承大统,所以不可能娶她,更不可能只娶她一个,三宫六院是必不可少的?   竟还敢叫她体谅!   “我体谅他个头!关我屁事!”   苏宅里,江淼累得瘫在躺椅上,不顾形象的骂骂咧咧。   上午戴了一整日的面具和孽海镜花被丢在一旁,苏妙漪搬着个凳子坐在她身边,殷勤地替她揉捏着手腕,“莫生气,为这种人气出病来不值当,不值当……”   “我没生气,我就当自己踩了坨狗屎!”   她是没生气,她只是说话粗俗了些。   苏妙漪悻悻地闭上了嘴。   发泄了一通后,江淼总算平复下来,她闭了闭眼,拂开苏妙漪的手,声音也恢复如常,“……你不是还要回骑鹤馆么,去忙吧,我自己静静。再帮我准备好车马,我明日就回临安。”   苏妙漪知道她这时候想静一静,于是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江淼一人。   她长舒一口气,将被丢在一旁的孽海镜花拿起来盖在脸上,胸口略微起伏着,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咒。   “那丫头在念什么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声音传来。   江淼却不关心他是谁,仍旧用书盖着脸,回答道,“清心咒!”   院内倏然一静,紧接着,江淼就听见一个女使的声音,“那是我家娘子的好友,江娘子。”   江淼只能摘下脸上盖着的书,闻声看去,只见女使领着两个中年男人从院门口走进来,其中一个负着手、气度不凡,另一个则跟在他身后,长相有些阴柔。   女使对江淼介绍道,“江娘子,这是户籍司的王大人,来例行核验户籍产簿的。”   又来一个姓王的!   江淼如今一听到“王”这个字就心烦,敷衍地起身行了个礼,就又打算躺回去念自己的清心咒。   “江娘子……”   女使小声喊江淼。   江淼掀起眼,和那女使对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苏妙漪不在,这群女使便没了主心骨,竟然指望上她了。   想着现在还是虞汀兰午休的时辰,江淼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吩咐道,“还不先给王大人上茶?”   女使反应过来,连忙退下了。   江淼领着户籍司的王大人往正厅走。   “江娘子不是汴京人?”   这位王大人虽看着威严,可倒是没什么架子,竟然主动找江淼攀谈。   江淼原本是有些嫌烦的,可这王大人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好对人太过刻薄。   再说了,万一给虞汀兰和苏妙漪惹麻烦,就不大好了。   于是她乖乖答道,“我生在临安。”   “临安啊……”   王大人叹了一声,“我过世的夫人从前也是临安人。临安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   “的确比汴京好些。”   “哦?你不喜欢汴京?”   江淼闷哼一声,有些惆怅地接下一片落叶,随手插进院墙缝隙里,“不喜欢。汴京这个地方,会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欲望。”   对钱财,对名望,还有对人的。   “……”   身后忽然没了声响。   江淼步伐一顿,狐疑地转头看去,就见那王大人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王大人?”   江淼不觉得他是在看自己,又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书画,“大人,可是这字画有什么不妥?”   王大人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人却是惜字如金地开口了,“劳烦取些纸笔。”   江淼应了一声,离开去取纸笔。   待她离开后,留在原地的两个人才相视一眼。   “大人是想起故人了。”   “她不说方才那话倒还不觉得,可说着相同的话,竟觉得她与商霏生得都有些像了……”   “要么是巧合,要么便是殿下同她说起过。”   “大概吧。”   随行那人望向江淼离开的方向,“这位娘子的容貌是好的,秉性似乎也不错,只是脾气差了些,说话也有些……粗俗。”   王大人默然片刻,似乎也有些不得其解,“可为何朕瞧见她第一面,便觉得亲近?”   随行之人面露错愕。   ***   翌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江淼背着包裹从修业坊里走出来时,苏妙漪已经站在马车边等了她许久。虞汀兰不便在修业坊露面,所以没来门外送行。   “江大小姐,你昨日说了卯时出发,现在可都辰时三刻了。”   苏妙漪接过她的包袱,递到车上,“东西都带齐了?”   江淼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苏妙漪问她,“你是不是睡过头了?”   江淼掐指一算,“其实我刚刚算过了,此刻才是良辰吉时。”   苏妙漪显然不信。   江淼不喜欢离别的场面,没再逗留,直接上了马车,“走了。”   “路上小心。”   苏妙漪从一旁退开。   车夫坐上马车,刚要启程,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马蹄扬起的尘烟里,一队披盔戴甲的将士骑着马疾驰而来,而将士身后,竟还有几位穿着宫装的內侍。   苏妙漪一愣,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转眼间,那队人马已经行到了近前。带头的內侍从马上跳了下来,手里竟拿着一个龙封卷轴,不疾不徐地朝她们走了过来。   待人走近了,苏妙漪才一眼认出来,那拿着卷轴的內侍正是上次在容玠旧居里撞见的刘喜刘公公!   “江淼人在何处?出来接旨。”   刘喜扬声道。   此话一出,众人都被吓得不轻。   车帘被掀开,江淼探出半个身子,不可置信地,“谁?接什么?”   刘喜还未发话,旁边的随行內侍却是拉长了声音,尖刻道,“大胆!”   苏妙漪心口一紧,连忙提醒江淼,“还不快下来接旨?”   江淼连忙跳下车,在空地上跪下,苏妙漪和其他下人们也纷纷跪在她身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临安江氏,名曰江淼,品性端庄、蕙质兰心,实乃皇家之良配,特赐婚于端王,封端王妃,择吉日完婚。钦此——”   一道封妃圣旨,倏然砸下来,将众人都给砸蒙了。   可这落下来的究竟是晴天霹雳,还是馅饼,人人心中恐怕各有答案。   江淼直挺挺地跪在最前面,俨然一幅懵了的模样,又是苏妙漪率先反应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是圣旨……”   苏妙漪低垂着头,声音轻不可闻,“你若抗旨,命就没了。”   江淼如梦初醒,僵硬地伏身叩拜,“……民女,接旨。”   传旨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马蹄扬尘,再散开时只剩下面面相觑的送行人群。   “恭喜江娘子!贺喜江娘子!”   一个女使率先叫起来,其余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和一张张惊喜若狂的脸孔,竟是将方才送行的惨淡尽数冲散。   “……”   江淼愣愣地低头,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镶着金玉的圣旨,魂不附体。   苏妙漪抿唇,朝下人们挥挥手,“都散了吧。”   “娘子,那马车上这些行李……”   “这还用说吗?通通搬回去。”   重新回到苏宅,苏妙漪将屋门一合,便快步走向江淼,神色郑重地,“你现在是如何想的?究竟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江淼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刚刚不是说,拒婚会没命?”   “呆子!光明正大拒婚当然会没命,可你若真的不想嫁,咱们可以寻些别的法子!”   江淼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昨日他去知微堂,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这问题苏妙漪就问了一次,江淼也说过了,可她现在觉得,是不是江淼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每个人上台的时间就那么一会儿,他只说了两三句,我全都同你说过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那会不会是我们理解错了?有没有可能他说不得不做的事,是要让你成为端王妃,但又怕你不肯?”   江淼不知该说什么,怔怔地发着呆。   见她不说话,苏妙漪直接坐到了江淼平常写话本的地方,提笔开始写小报。而内容就是端王选妃的消息,她奋笔疾书了一整页后,便打开门唤来一个下人,让他立刻送去知微堂。   “告诉他们,一个时辰后,务必将小报印出来。”   那下人领命而去。   江淼在苏妙漪身后阴恻恻地望着她,“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忘拿我的事迹去赚银子,苏妙漪你有没有心啊……”   苏妙漪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她,“端王选妃这么大的事,知微堂已经追了许久了。如今有了个如此精彩的收尾,就算小报上不说,也迟早会有人知道,那不如叫我赚一笔……王妃娘娘,你说呢?”   话音未落,一个绣枕就兜头砸了过来,还伴随着江淼咬牙切齿的怒斥。   “奸商!”   在知微堂的推波助澜下,也就半日的功夫,端王选了一位平民女子为正妃的喜讯就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街头巷尾,众人拿着知微小报,差点没惊掉下巴。   他们虽不关心朝政,可对端王和梁王的太子之争还是略知一二。尽管端王在三年前拿下了汴京府尹一职,胜了一筹。可如今娶个毫无家世的正妃,岂不是又将好不容赢得的局面拱手让了出去?   “难不成是只爱美人,不爱江山?没想到端王殿下还是个痴情种啊。”   “痴情种就不该生在帝王家,往后怕是会因情误事……”   “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百年前的文帝,后宫就只有淑贤皇后一人,二人伉俪情深,不是依旧开创盛世?”   “文帝那时本就海晏河清,自然能如此。但现下北边可不太平。别到时候内忧外患,遭殃得还是咱们普通老百姓……”   物议沸腾,处处都比修业坊热闹。   是日夜里,容玠便来了修业坊,只不过这次却不是来找苏妙漪,而是来寻江淼。   “端王想见你,让我来接你过去。”   江淼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立刻会意,主动上前,“那我陪她同去。”   容玠没有阻拦,侧身让二人上了马车。   马车驶了许久,久到苏妙漪都有些坐不住。她掀开车帘往外头扫了一眼,竟然不是去容玠旧居的路。   下一刻,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江淼和苏妙漪下了车,这才发现眼前的府邸竟是端王府!   苏妙漪下意识看了容玠一眼,容玠明白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圣旨已下,江淼是未来的端王妃,自然可以登堂入室,不必再掩人耳目去旁的地方。”   “……”   江淼有些恍惚地迈进王府门槛。   王府里的婢女似乎已经都将江淼看作了未来的女主人,恭恭敬敬地提着灯上前来行礼,“见过江娘子。”   这还是江淼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行礼。   她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叫人起身。   还是容玠开口替她解了围,“都起来吧。”   为首的婢女低眉垂眼对江淼道,“江娘子,殿下在园中等你。请娘子随奴婢们移步。”   江淼迟疑了片刻,往前走去,苏妙漪还想跟上去,却被容玠拉去,“他们说话,你去做什么?”   苏妙漪看了一眼江淼快要走远的背影,着急地压低声音,“若是江淼再落一次水呢?谁知道这王府里还有没有人藏着要害她!”   闻言,容玠松了力道。   苏妙漪立刻追了过去,容玠停顿片刻,也无奈地跟上。   端王在园中的凉亭里等着江淼,苏妙漪和容玠像两个守护神似的,跟在江淼身后,将她护送到了端王面前。   “你们这是……”   端王看向容玠。   苏妙漪似笑非笑,“殿下自己心里清楚。”   “……”   端王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大好,郑重其事地对苏妙漪强调,“本王绝不可能伤害江淼,更不可能让旁人动她分毫。”   凉亭内静了一会儿,江淼转身看了苏妙漪一眼,“去吧。”   苏妙漪这才与容玠退到了凉亭外,却也没走远,只等在了水岸边,刚好能清楚看见凉亭中的情形。   端王府的婢女还贴心地为他们搬来了两把座椅,让二人坐着等。   容玠靠坐在圈椅中,姿态闲适。而苏妙漪却是坐得笔直,恨不得将脖子伸长,耳朵也拉长,仔细分辨亭子里的对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   容玠忍不住笑话她,“像一只护着幼崽的雌鹰。”   下一秒仿佛就要冲上去啄人了。   “嘘!”   苏妙漪警告地朝容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影响我。”   容玠侧头望着她,忽然说道,“隔这么远,听是听不清的,倒不如看口型。”   “说得轻巧,分辨口型难道是什么手到擒来的事么?”   “我可以。”   容玠神色淡淡。   苏妙漪眼眸顿时亮了起来,搬着自己的椅子往容玠跟前靠近了些,附耳过去,“那你说给我听。”   容玠垂眸,目光落在苏妙漪认真的侧脸和莹润的耳垂上,不动声色道,“有条件。”   苏妙漪眼里的光灭了,警惕地转头看他。   容玠启唇,“我生辰那日……”   苏妙漪一听便以为他又要提起那晚在藏书楼的事,于是自暴自弃道,“是我做的,是我轻薄了你,行了吧?但那也是你自找的,而且你对我上下其手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容玠笑了,“我只是想说,你在我生辰时送我的那枚扇坠,还缺个璎珞。你若答应亲手给我做一条,我便帮你这个忙。”   苏妙漪咬牙切齿,“我给你扎个草人你要不要。容九安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就是个无名无分的姘头!别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玠不置可否。   眼见着亭子里端王拉近了与江淼的距离,不知说到什么,江淼双眼蓦地睁大,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苏妙漪愈发急得抓心挠肝,一把扯住容玠的衣袖,“给你打璎珞,你说!”   容玠唇畔的笑意漾深,“他们在说,圣上已经去过裘家,见过江淼了。”   苏妙漪一惊,“什么时候?”   “估计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端王说,圣上也很喜欢江淼,所以才松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   苏妙漪怀疑地看了一眼亭中两人,见江淼的神色从惊讶便成了触动,忍不住又问道,“端王现在又在说什么?”   “我会护你一世周全,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往后我有什么,你便有什么。万里山河,与尔共享。”   苏妙漪一愣,看向容玠。   容玠也垂眼看过来,“端王的话。”   “……”   待苏妙漪再看向亭中时,端王已经将江淼拥入怀中,江淼也没有推拒。二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倒也十分般配缱绻。   苏妙漪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现在可以放心地走了?”   容玠问她。   “走吧。”   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将两把圈椅留在了岸边。   沿着回廊朝前院走时,容玠察觉到苏妙漪似乎还有心事,“端王对江淼,看起来是真心的。你还有什么顾虑?”   苏妙漪微微蹙眉,“你有没有觉得,端王方才说的话,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   “什么叫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这算什么,江与宋,共天下?”   苏妙漪忍不住小声嘀咕,“不像是在许诺共白首,倒像是让合伙的东家放心呢。哪有人这样追求姑娘,表露心迹的……”   “你在这种事上倒是经验丰富。”   “那是自然,从小到大我收到过的情诗信笺,堆起来都有一箩筐,还有当面听过的话……”   说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苏妙漪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站着的是容玠,果断闭上了嘴,轻咳两声,才又道,“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她的本意是,容玠也是自幼就受人追捧的神童才子,给他写情诗的娘子们也不少。可容玠似乎是领会岔了她的意思——   “你的本领,我确实是早有见识。”   苏妙漪眼皮一跳,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得容玠清冷的声音。   “光是我在娄县那几个月,你就拢共收到了四封情信,两件定情信物,还有三个书院里的学子,私下向你求爱。”   在苏妙漪震愕的眼神里,容玠如数家珍地报起了那些人的姓氏,口吻平淡,“一位写酸诗都用错典故的鲁公子,一位是采了一堆野花给你编了个奇丑无比花环赠给你的蔡公子,最后一个是集贤书院唯一能去会试,却名落孙山的高公子。”   “……”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望着容玠,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会……”   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暂且不提距离娄县的那段日子已经过了多少年,就连当初在娄县时,她也从来不知道,容玠将这些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她一直以为,容玠是不在乎的。 第105章   “我在乎。”   容玠转向她, 神色还算平静,眼眸里却闪动着什么,“在娄县的时候, 我就痛恨那群人成天往书肆跑,厌恶他们用爱慕的眼神望着你, 嫉妒你与他们说笑。”   苏妙漪心脏砰砰直跳,却又有些不解, “为什么?我分明也对你说话,也对你笑……”   “正是因为没有区别。”   “……所以在你眼里,我待你, 与待那些书院学子, 竟是没有分别的吗?”   苏妙漪此刻的心情复杂得难以概括, 既有些生气, 又觉得荒唐,荒唐中竟还品味出了一丝隐秘的欣喜和痛快,“那我是有病吗?为何非要死缠烂打地嫁给你, 而不是去找那些什么高公子、矮公子?他们至少还会给我一个笑脸呢, 哪像你?”   容玠抿唇不语, 似是自知理亏,他又转移了话题,“方才那些定情信物里,还少算了一样。”   “还有?”   “凌长风送给你的琉璃笔架。”   苏妙漪一怔,“什么?”   “那日我们约好了去试嫁衣。去绣坊的路上, 我被一群地痞无赖拦了路。他们替凌长风鸣不平, 叫骂着往我身上泼了污水,我只能回去换衣裳,耽搁了些时间……再赶到绣坊时, 刚好看见你和凌长风谈笑风生……”   苏妙漪僵住,面上有些不可思议,也不知是惊讶于容玠被人糟践更多,还是他那日去了绣坊更多。   “你说,他是你的知己,还收下了那琉璃笔架做信物……我酸得不行,才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绣坊……”   这些话,从前的容玠是不愿说出口的,好像说了,就显得自己卑微、窝囊、摇尾乞怜。可现在他不介意了,现在的他只恨不能将尾巴摇得更可怜些。   苏妙漪僵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告诉你,那琉璃笔架是凌长风赠给我的定情信物?若是定情信物,我怎么可能转赠给你?!”   容玠愣了愣,“一物两用,是你一贯的做派。”   苏妙漪气笑了,笑得容玠难得有些慌了,“不是么?”   “那个琉璃笔架,是我特意拜托凌长风买回来,原本就是要送给你的!”   苏妙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容玠呆住。   二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僵持在原地。   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平复了怒气,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轻飘飘地,“所以你当初说那笔架廉价,不是指桑骂槐在说我?”   “怎么可能是在说你?!”   容玠矢口否认,停顿片刻,又迟疑道,“我当时只是觉得,我在你心中,只值得上一座二手笔架。可见你对我的情意,廉价如斯……”   苏妙漪无语,“砸我的笔架是因为吃醋,逃婚是因为听到我和穆兰说的话……彩云易散琉璃脆……容玠,你对我的情意难道就不廉价么?”   “……”   容玠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低眉垂眼,老实挨训。   苏妙漪还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她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亮出那把凌长风赠给自己的匕首。   两手一分,寒光出鞘,挑衅地横在了容玠眼前。   “笔架不是凌长风的定情信物,但这把匕首嘛,倒还真算是。”   “……”   容玠盯着那匕首看了片刻,忽地抬起手。   “做什么?是想砸了还是扔了?”   容玠不说话,只是握住苏妙漪的手,将那出鞘的匕首缓缓合上,“好好收着。”   他低头,将那匕首堂而皇之地挂在了她的腰链上。   苏妙漪挑着眉瞧他,“现在不吃醋了?”   容玠一边替她整理着腰链,一边掀起眼看她,“我就是个无名无分的姘头,有什么资格争风吃醋?”   苏妙漪被他那双眼看得心尖发麻,怒意已经没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欣悦和得意。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院子里遇到一只傲慢而凶狠的野狸,那野狸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会对所有靠近的人哈气。可在她坚持不懈地亲近和喂养后,有一天,那野狸终于靠到她脚边,蹭着她的裙摆翻身打滚,以示亲昵……   她此刻的心情,竟与看见那野狸第一次向自己翻肚皮时有些相似。   不过她不愿让人看出这份得意,所以掩饰地转开眼,平平淡淡地哦了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   苏妙漪背着手,转身离开。   她自以为毫无破绽,殊不知裙摆上垂系的流苏却随着她略显轻快的步伐,忽上忽下地晃动着,宛如一只流连在草丛中翩飞的蝴蝶。   容玠望着那流苏,也笑了笑,迈步跟了上来。   从端王府离开时,江淼和苏妙漪坐在马车上,面上都不自觉挂着笑,她们各笑各的,直到一转眼,对上彼此的视线,脸上的笑意才倏然敛去。   “你笑什么?”   “那你又在笑什么?”   两人互相质问完,又都三缄其口。   到底还是苏妙漪更胜一筹,她挑挑眉,“你不说我也知道,王妃娘娘。”   江淼诧异地,“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口型啊,看得一清二楚。”   江淼目瞪口呆,“你,你真是天生做暗探的料子吧苏妙漪?”   苏妙漪笑而不语。   既然都知道了,江淼也就没藏着掖着,有些激动地拉着苏妙漪分享,“你知道吗?那天户籍司来的王大人,是当今圣上!我好像还当着他的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呢,他竟然挺喜欢我,所以才同意了宋琰和我的婚事……”   “其实我没想过自己能做什么王妃,毕竟我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但宋琰说,我比任何一个世家女子都要尊贵,绝不要因为孤女的出身就看轻自己。”   江淼还沉浸在端王的“情话”里,可苏妙漪听了这话,心里却又是一咯噔。也不知是她太过敏感,还是旁的什么,端王的一言一行在她看来,都有些奇怪,或者说……不纯粹。   “江淼……”   苏妙漪欲言又止,不愿随意泼冷水,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般说你比任何人都要好,最多说个珍贵吧。为什么端王会用尊贵这个词呢?你有没有想过?”   江淼顿了顿,却没往心里去,“许是一时嘴瓢,说岔了吧。你不知道,他同我说话时总是有些紧张,还小心翼翼的,也不止一次说错话了……”   闻言,苏妙漪的疑虑又打消了些。   恐怕真的是她想多了。   是日过后,江淼就正式成了待嫁的准王妃。   苏妙漪原本还担心她无父无母,身世存疑,想上皇室玉牒会有些麻烦。可谁成想,没过多久,端王那边竟就替江淼查到了生身父母,二人竟是汴京的农户,不过早就过世了,只留下坟冢一座。   端王还亲自陪江淼去上了坟。   “一不留神,知微堂竟然出了个端王妃……”   穆兰躺在临水的靠椅上,双手交叠罩着自己的小腹,“苏妙漪,你身边真是卧虎藏龙啊啊。又有大胤首富,又有当朝宰相,现在还多了个王妃娘娘。”   “可不止啊。”   苏妙漪埋头捣鼓着手里的璎珞,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身后可还有大胤第一才女和第一女讼师,往后说不定还会有个统领三军的大将军。”   穆兰噗嗤一声笑了,“嘴真甜。”   “这么想想,如今我最不缺的就是靠山,感觉自己能横行霸道且全身而退……啧。”   手里的珠子忽然掉了一粒,苏妙漪躬身去拾,然后耐心缺缺地皱眉,将打了一半的璎珞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扔,“真是浪费时间,太麻烦了。”   穆兰的目光顺势落在那璎珞上,随手拿起来,接替苏妙漪继续串珠子,“这倒是适合我,就因为大夫说我现在胎还未稳,所以李徵不让我接案子,也不许我出去乱跑。我无聊的时候,用这个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苏妙漪往她那儿瞥了一眼,只见穆兰的手指果然比她灵巧,打起璎珞的速度是她的两倍,当即动起了脑筋,“不如你帮我?”   “没问题啊。”   穆兰头也不抬,“不过好端端的,你怎么有闲情逸致打这种东西?”   苏妙漪靠回躺椅上,吐出二字,“送人。”   “……”   穆兰像是被烫了手似的,立刻将璎珞塞回了苏妙漪怀里,“那我可不敢帮你,你自己做吧。”   苏妙漪撇撇嘴,不动弹。   “送给容玠的?”   穆兰自问自答起来,“也没有其他人了。可怜的凌长风,出京送个粮草的功夫,家就被偷了……”   “他离开之前,我就同他说清楚了。”   穆兰有些意外,转向苏妙漪,“你真想好了?”   苏妙漪闭着眼,嗯了一声。   穆兰摸摸肚子,转移话题,“凌长风最近没有家书回来么?湘阳那边究竟如何了?”   苏妙漪摇头,“鄂州的知微堂传来消息,说是凌长风他们已经成功将粮草运进了湘阳城,城里有了足够的粮草,撑到援军抵达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现在还没收到凌长风报平安的家书,或许已经在路上了?湘阳和汴京毕竟离得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也得跑上几天……”   二人正说着,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头传来。   苏妙漪和穆兰不约而同回头,就见朝她们跌跌撞撞、飞奔而来的竟然是祝襄!   苏妙漪脸色骤变,“蹭”地一下站起了身,怀里打了一半的璎珞砸在地上,大珠小珠瞬间散得零落满地,发出嘈嘈急雨声。   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祝襄,是素来沉稳、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祝襄!   能让他如此失态的,定是发生了天大的大事!   转眼间,祝襄已经脸色煞白地冲到了苏妙漪跟前,颤抖着将一封已经展开的信函递给苏妙漪,“东家,湘阳城的战报……”   “……”   见他如此模样,苏妙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看了一眼祝襄递来的信函,伸出去的手却犹豫了,迟迟不敢接过来,更不敢细看上面的字句。   “你等什么呢?”   穆兰着急了,一把将那信函夺了过来,飞快地扫了几眼。   下一刻,她的脸色便僵住了,手一松,那单薄的信纸就轻飘飘往地上落去。   见她也是如此,苏妙漪心头一沉,愈发不敢去看那信函。   “怎么可能……”   穆兰难以置信地喃喃着,忽而吃痛地嘶了一声,只觉得小腹坠痛、动了胎气,连忙扶着扶手缓缓坐回了躺椅上。   “东家……”   祝襄唤了苏妙漪一声,却已经哽咽地说不出更多话。   苏妙漪攥了攥手,终于还是低下身,将那战报拾了起来。一目十行看完了战报,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信纸上最要紧的八个字——   「城破人亡、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皇城内。   一名小黄门手捧匣盒,慌慌张张地在甬道上飞奔,径直闯入正在早朝的大殿,扬声打断了主战与主和两派的交锋。   “陛下,前线战报!”   此话一出,大殿内倏然一静。   原本还在面红耳赤、争执不休的文武百官们齐刷刷转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双手呈上的匣盒上。   站在大殿最前面的端王不自觉上前了一步,容玠掩在袖中的手亦是微微收紧。不仅是他们,还有其他主战一派的官员,甚至是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前线战况。   这对于僵持不下的党争来说,无疑是生死攸关的一个消息……   刘喜疾步从台阶上走下来,接过匣盒,又飞快地小跑回了皇帝身边,将战报呈上,“陛下。”   皇帝迫不及待地展开,可只看了一眼,神色便陡然变了,霍然起身,将那战报揉成了一团,狠狠攥进手中。   “父皇……”   端王脸上露出几分了然,眸光瞬间沉了下去。   容玠抿唇不语,眉峰缓缓拧起。   而大殿另一侧,楼岳双手拢在袖中,从太师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陛下,湘阳战况如何了?这天下首富的裘家倾尽家财,筹措到了足够的粮草,又有神勇无比的仲家军援救,想必定是重创北狄、出师大捷吧?”   “……”   皇帝脸色难看,将手里的战报攥得更紧,半晌才平复心绪,闭了闭眼,缓缓开口,“援军未至、湘阳城破。”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怎会如此?!”   端王率先沉不住气追问道,“驻京的踏云军明明已经押送粮草赶去支援,怎么还会等不到大部队就被北狄人破了城?!”   皇帝支着额,头疼难忍,“粮草的确送入了湘阳城,可湘阳守将甘靖在这战报上请罪自白,说城内出了北狄细作,里应外合,这才助得北狄破城,百姓死伤无数,前去支援的踏云军也全军覆没……”   语毕,阶下终于传来一片唏嘘之声。   百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与端王并排而立的梁王马后炮地感叹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与北狄和谈,续上此前的盟约,也好过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最后还落了个城破人亡,颜面尽失的下场……”   此话一出,就像是破开了什么口子,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   “是啊,若拿上那些粮草军饷去与北狄和谈,这湘阳城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便不会遭此一劫了。”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字字清晰地传入前排的端王和容玠耳里。   端王几乎按捺不住要开口,容玠却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朝他摇了摇头。   紧接着,容玠才转身,微冷的目光在方才说话的那些人面上扫了一圈,缓缓道,“陛下的话,你们是没听清么?城内出了细作,才致使北狄趁虚而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当务之急,应是调查北狄细作,调查还有多少蛇虫鼠蚁已经无声无息地潜入大胤,正侵蛀着我朝根基,而非迫不及待地就弃甲投戈,向北狄跪下。诸位以为呢?”   “……”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一番话总算是暂时止住了朝堂上的窃语私议。   楼岳转向容玠,却露出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容相所言,的确有理。这与北狄勾结的细作,是该好好查一查。”   “陛下……”   传信的小黄门又回禀道,“传信的将士还带回了一样东西,要当面呈给陛下。”   皇帝已然有些精疲力尽,摆摆手,“传。”   片刻后,一穿盔带甲的将士便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走到殿中,在阶前跪下,“回禀陛下,甘将军从湘阳撤离后,已经查清与北狄勾结、泄露军情机密的人是何身份。为定军心,此人已被甘将军当众斩杀,并将首级取下,要卑职献于君前!”   话音刚落,楼岳便接了一句,“好!甚好!陛下,这种卖国求荣、不仁不义之辈,定要将他的首级悬于城楼之上,警示众人!”   顿了顿,他转向容玠,“容相以为呢?”   容玠蹙眉,没有应声,而是看向将士手中捧着的匣盒。   就在两个內侍端着匣盒往皇帝面前呈时,他才忽然开口问道,“细作是何人?”   随着刘喜当着众人的面掀开盒盖,那将士也低垂着头,掷地有声地答道。   “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容玠眸光骤缩。   ***   “裘老爷绝不可能是北狄的细作,他将一生心血都已经献给了大胤,怎么可能反过头来去串通北狄……”   苏宅里,祝襄眼眶通红,情绪有些失控地嚷起来,“这世上就算是所有人都背叛了大胤,也不会是他!”   苏妙漪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半晌才张了张唇,“栽赃,陷害……这一定是旁人的阴谋……”   她声音一顿,头疼欲裂,难以接受地扶住了额,“就算是捉住了真的细作,事关重大,他们怎么敢随意处置?!”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祝襄闭了闭眼,“就因为这一句,他们便可先斩后奏。”   穆兰怔怔地坐在躺椅上,“这战报上还说,湘阳城失守,踏云军全军覆没……那凌长风是不是也……”   “不会的!”   苏妙漪攥紧了手里的战报,蓦地扬声打断了穆兰,然后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不会的……他不会死,世叔也不会死……”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变了脸色,一把抓住祝襄,“这件事先别告诉我娘……”   “纸包不住火,怕是……瞒不了多久。”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苏妙漪死死咬着牙,想起了那日在仲庙,裘恕噩梦醒来对她说的那些谶语,“把她锁在家里也好,给她灌下安神汤昏睡几日也好,什么法子都好!总之绝不能让这件事传进她的耳朵里!”   一正在洒扫的下人惊过,被苏妙漪的吼声吓了一跳。下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完她的话便呆呆地回禀道,“娘子,夫人今日一早就出门去大相国寺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苏妙漪瞳孔震颤,一把松开祝襄,提着裙摆径直朝院外冲去,将祝襄和穆兰的唤声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东家!”   “苏妙漪!苏妙漪……”   穆兰腹部愈发疼痛,再次弯下腰,覆在腰腹间的手掌不自觉攥紧了衣裳。   祝襄原本也要追随苏妙漪而去,见了穆兰如此模样,又硬生生止住,扬声对下人吼道,“快去请大夫!”   苏妙漪冲出宅门后,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外头。她甚至都没听清车夫说什么,便抽出马车边佩着的刀,一刀砍断了系在车身上的牵绳,随即翻身上马,朝大相国寺疾驰而去。   时近初冬,迎面吹来的劲风已经有些刺骨,刺得她遍体生寒,扯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打颤。   耳边只剩下呼啦啦的风声,吹得她脑子里嗡嗡直响,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神思恍惚,全靠本能在策马。   临近早市,正是汴京城最热闹的时候。离州桥附近越近,车马越多,到了最后,苏妙漪的马已经再难跑起来。   她一咬牙,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纵身跳下,弃马朝大相国寺的方向跑了起来。   “南薰门出大事了!”   主街上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快去看看!”   早市的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朝南薰门的方向涌了过去,苏妙漪逆着人群艰难地跑了几步,被行人的肩膀连连冲撞。   她似是忽而被撞醒了一般,步伐倏然一顿,也蓦地调转方向,顺着人群朝南薰门而去。   南薰门下,已经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不明状况、却都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苏妙漪姗姗来迟,只占了后面些的位置,能远远地看见城墙。   “你们看那儿!”   前排有人指着城楼台阶喊了起来。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捧着个匣盒正在往城楼上走。   “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啊。你们听说了吗,湘阳城好像失守了,北狄人杀了进来,死了不少人呢……”   “真的假的?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信你就看今日的知微小报吧,千真万确!”   众人正议论着,那几个将士已经走到了城楼正上方。其余几人蹲下身,不知在城楼后头做什么,而为首之人则扬声对底下宣告——   “奉陛下旨意,湘阳城破,皆因细作与北狄勾结所致,今将里通外国的贼子枭首示众,首级悬于城楼上七日七夜,任何人不得靠近。胆敢摘下首级者,与贼子同罪,格杀勿论!”   话音既落,几个将士便将首级从城楼上悬坠了下来。   苏妙漪蓦地抬眼,震愕地朝城楼上看去。   一阵阴风吹过,将遮掩的黑布掀落,那颗头颅暴露在众人视线下,引得人群中一阵惊呼。   “那,那是不是裘恕,不对,闫如芥!那是闫如芥!叛国投敌的细作是闫如芥!!”   一石惊起千层浪。   人群后,苏妙漪僵硬地抬着头,目光定在那被悬以示众的头颅上。   理智告诉她,不要看,不要看,快走……   可她整个人却像是被一根巨钉牢牢钉在了原地,怎么都动弹不得,视线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怎么都移不开半分。   在这一刻之前,她心中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传信之人未窥全豹,说不定裘恕还活着,只是个误会,或是迷惑人的手段……   然而此刻,所有的侥幸和揣测尽数湮灭——   裘恕真的死了。   那个亲自教她打马球教她钓鱼、如师如父的裘恕;那个会因为她脸上的磕伤在医馆里急得团团转的裘恕;那个信誓旦旦告诉她,与其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且偷生,不如站得更高、做得更多,弥补罪过的裘恕,就这样死了……   背负着叛国的罪名,耻辱地死了。 第106章   “闫如芥!又是闫家人!”   认出那是裘恕的项上人头后人群中愤慨的叱骂声顿时一浪掀过一浪, 沸反盈天。   “闫家贼子究竟要何时才能不祸害大胤!”   “我就说闫家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是黑心肝的东西,祖坟得挖在什么鬼地方才会尽出这些枭蛇鬼怪?!”   “那闫如芥之前还到仲庙里去负荆请罪,亏我那时候还觉得他与闫睢老贼不是一类人!没想到他这么能装, 人面兽心的狗东西!”   众人挥着手臂,一边骂着一边将手头能砸的东西都朝南薰门砸了过去。在群情激愤的百姓中, 眼眶通红、一动不动的苏妙漪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她终于不忍再听再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魂不守舍地转过身。   可这一转身,她才看见人群之后十来步的距离,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人惊恐而悲痛得捂着嘴, 泪如泉涌, 而另一人却是神色怔忡地望着城楼的方向,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丹桂和虞汀兰。   “娘亲……”   顾不上再悲恸, 苏妙漪几步冲到了虞汀兰身边,同丹桂一起搀着她,想要带她走, “我们回家……”   虞汀兰却是僵在原地, 纹丝不动。   “城楼上挂着的是谁?”   她的声音都空了。   苏妙漪用力地拉着她, 口吻镇定,带着一丝安抚、又像是哀求的意味,“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我们先回去……”   丹桂也想开口劝解一二,可一启唇, 却是泣不成声。   在她的哭声里, 虞汀兰终于不堪重负,双腿一软,在苏妙漪慌张的唤声里彻底昏厥过去……   ***   尽管知微堂这一日并未贩售小报, 但有了悬挂在城楼上的首级,闫如芥沦为叛贼的消息在汴京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至达官权贵,下至走卒乞儿,还有老弱妇孺,都蹒跚着步子来到南薰门下痛斥叛国贼的劣迹败行。其中甚至还有曾经在慈幼庄长大、成年后被送出慈幼庄自力更生的孤儿,竟在城楼下撞墙自尽,以自己受过“闫家”的恩惠为耻……   四溅的人血,驱邪的狗血,混合着乱七八糟的剩菜残羹、破烂秽土。才大半日过去,南薰门悬首的城楼下,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赐给裘家的皇庄更是围满了官兵,说是要查抄裘恕通敌的罪证。许是看在容玠、又或是端王和准王妃的面子上,那些官兵胡乱在庄子里查抄了一通,便离开了,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虞汀兰。   夜色已深,一整日乌烟瘴气、麋沸蚁动的汴京城终于短暂地恢复了寂静。   修业坊的苏宅里,灯烛昏昏。   虞汀兰在屋内睡着。从城门口昏迷到现在,她中间只醒来过一次,却是怆然泪下、呕心抽肠,喝进去的所有汤药都吐了出来。最后迫不得已,苏妙漪让大夫给她施了针,才叫她勉强平静下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丹桂在屋子里守着,苏妙漪觉得屋内闷得慌,便背靠着梁柱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守着。夜风寒凉,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素衣,被吹得寒毛耸立,忍不住屈起双膝,双手环着膝头将自己蜷了起来。   下一刻,一件白狐围领的氅袍兜头罩了下来。   江淼出现在她身边,欲言又止地垂眼看她,“你也一整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了,厨房里的下人一直没睡,灶上还热着吃食,我给你端些过来……”   苏妙漪摇头,嗓音有些沙哑,“我用不下……我也有些犯恶心……”   江淼默然片刻,“那样触目惊心的场景,任何人见了都会如此。”   苏妙漪仍是摇头。   不是的,不是因为看见了死人,更不是因为看见了那颗青白的头颅,而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投错胎的好人被从神坛上撕扯下来,被误解、被唾骂、最后被碾碎,踩进泥泞里……   裘恕这辈子,前十年是尊贵风光的“闫氏嫡孙”,享受着闫氏门楣的光耀,而后的几十年,都在为这十年的养尊处优付出代价、乞求饶恕。   他分明有豁出一切赎罪的决心,又有那样舍身为国的抱负,可到头来,竟还是落得一个与他祖父如出一辙的下场,身败名裂、千古罪人……   “为什么?”   苏妙漪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她转头看向江淼,想要说很多话,可在喉口打了个转,却只剩下一句“为什么”,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江淼面露不忍,别开脸,极尽可能地平复心绪,“苏妙漪,我师父说过,人各有命……”   “我不服。”   苏妙漪喃喃道。   “……苏妙漪,你得振作起来。只有你振作了,才能给伯母带去希望。她如今只有你了。”   “没有用的……”   苏妙漪低垂着眼,眼睫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形阴影,“今日在城楼下,她看见世叔的第一眼,恐怕就已经存了死志。江淼,她若真想为世叔殉情,我怕我拦不住她……”   话音未落,丹桂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忽然从屋内传了出来。   “夫人?夫人!”   苏妙漪脸色骤变,蓦地起身,冲进屋内,“怎么了?”   丹桂的声音带着哭腔,“奴婢方才只是在床榻边打了个盹,醒来一睁开眼,夫人竟不见了……”   苏妙漪朝床榻上看去。   果然,空空如也,只剩下被掀开的被褥。   一阵冷风嗖然闯入,她顺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后窗敞开了一半,正随着寒彻骨髓的夜风开开合合,发出撞击的声响。   丹桂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都怪奴婢,奴婢不该打盹!夫人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要寻短见?”   “多半是从后窗翻出去了……”   江淼转身便要叫下人,“快让下人们都出去找!”   “不必了……”   江淼和丹桂皆是一愣,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披着大氅站在烛影中,神色难辨,“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夜影憧憧、北风呼号。   汴京城主街的灯火都已熄灭,唯有南薰门城楼上高挂着灯笼。值夜的将士们大多都在城门口,唯有两人在城楼上悬挂首级的地方守着,却被那混杂在一起的各种气味呛得不行。   “这有什么好守的?难道还会有人过来给这种叛国贼收尸?圣旨都说了,若敢有人收尸,格杀勿论!”   “你忘了,这闫如芥在汴京城里不是还有亲眷吗?他那位夫人和他可是十分恩爱,从前人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说得好听罢了。他那夫人不是个二嫁妇么?听说当初就是为了富贵抛夫弃女,跟他跑了。现在大难临头,还不是能飞多远飞多远了?”   “也是……啧,太难闻了。”   二人用手掩着鼻,怨气冲天。   城墙下的巷道里,虞汀兰披着一身黑色斗篷,怔怔地望着那墙头上悬挂的首级。夜风猎猎,将她的斗篷吹得簌簌作响,里面纤瘦得仿佛只剩了一把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攥了攥手,似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脚就要往城楼的方向走。   突然间,两道人影出现在巷口,拦住了她的去路。   “……妙漪。”   虞汀兰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苏妙漪神色莫测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容玠,“你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圣旨已下,若有人收尸,格杀勿论……”   面对苏妙漪的质问,虞汀兰只是低垂着眼,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他爱干净,不喜登高……我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苏妙漪一时失语,不再与虞汀兰多说什么,抬手就拉过她,“你跟我回去!”   虞汀兰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不肯挪步。   眼见着母女二人陷入僵持,容玠上前一步,低声道,“裘夫人,今日在朝堂上,是楼岳亲自在御前求的圣令。这是有心人为您设下的陷阱,等着您自投罗网。若您执意窃取首级,不仅会让有心人抓住您的把柄……”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苏妙漪,眸光沉沉,“还有苏妙漪的把柄。”   巷道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虞汀兰眼睫一颤,“我明白你们的意思……我今日来,并非是想要……”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欲言又止,最后突然伸出手,一下拥住了苏妙漪,不堪重负地轻声唤她,“妙漪……”   苏妙漪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紧绷着的那根弦慢慢松了下来,她拍了拍虞汀兰的后背,笨拙地安抚着,“……我们走吧。”   可就在她如释重负的时候,虞汀兰拥着她的手忽然滑落,竟是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她腰间拔出了那把仲家军的匕首——   苏妙漪只听得“铮”的一声,随即就被虞汀兰一把推开。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下一瞬,虞汀兰挥着匕首毅然决然往自己脖子上抹去的画面就撞入她的眼中。   “不要!”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   说时迟那时快,她飞快地扑回去,想要徒手拦下那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的利刃。   可就在她的手快要捉住那道寒光时,却有一人动作更快、更决然地抢在她之前,死死攥住了那把即将割破虞汀兰脖颈的匕首!   苏妙漪的手掌扑了个空,惊得一抬眼,就见容玠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虞汀兰身边,攥着匕首的玉白手掌已经被划破,正有刺目的鲜血沿着指缝缓缓滴落……   苏妙漪瞳孔骤然缩紧。   而虞汀兰此刻却还不肯放下匕首,她看向容玠,眉眼间遍布霜雪,透着一丝平静的疯狂。   “松手。”   “我知道我不能连累妙漪,也不能带走他……那就将我的头颅也割下来,送去城楼上陪他。”   眼底映着鲜红的血色,耳畔回荡着虞汀兰近乎痴狂的话语,苏妙漪的所有冷静和理智都岌岌可危,几欲崩陷坍塌。   她蓦地扬声,直呼其名,“虞汀兰!”   虞汀兰转眼看向她。   “你不是说你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么?难道你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吗?!他若在天有灵,难道会想看见你抹脖子殉情,被一起挂在城楼上遭人唾骂、任人羞辱?!”   “……”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活着的时候,想要的无非只有两样,一个是你能过得好,另一个就是赎清他身为闫氏子孙的罪孽!你现在这样殉情有什么用?!不仅叫他死不瞑目,也丝毫不能挽救他的身后名!”   虞汀兰的脸色惨白如纸,握着匕首的手颤抖起来。   “虞汀兰……”   苏妙漪眸光闪动,放轻了声音,“你若真为他好,就莫要让他一辈子的指望都落了空。”   “……”   虞汀兰手一松。   容玠也随之松开了手,缓缓垂下。   沾血的匕首“铛琅”一声砸落在地上。   苏妙漪垂眸,望向容玠滴血的指尖,眼睫颤动了两下,随即扶住他,“我带你去找大夫……”   容玠拦住了她,“这点皮肉伤,遮云会处理。”   “……”   触及苏妙漪脸上的愧疚和担心,容玠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可一伸手,才发现手掌上还沾着血,于是又只能作罢。   “你和裘夫人先上车,送你们回修业坊。”   马车从南薰门下驶离,没入夜色。   直到看着容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苏妙漪才放下车帘、收回视线,虞汀兰的情绪已经略微平复了些,可还是双眼无神,空空洞洞地坐在座榻上,仿佛只剩下了一个躯壳。   苏妙漪缓了片刻,才倾身过去,握住了虞汀兰搭在膝上的冰冷双手。   “世叔绝不会通敌卖国,你要振作起来,你还要看着他的冤屈被洗刷干净,看着世人还他一个正直忠良的身后名……”   虞汀兰似是被说动,眼里终于起了波澜,可很快又消失不见。她苦笑,“洗刷冤屈,还他身后名,这说得何其容易……妙漪,我有自知之明,就算我今日苟活下来,明日也绝无能力帮他达成心愿。我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让他在黄泉路上不孤苦寂寞……”   苏妙漪咬了咬下唇,忽地抬起眼,定定地望着虞汀兰的双眼,“我可以。”   虞汀兰一怔,眼里浮起一丝不可置信,“什么?”   苏妙漪缓缓开口,“我要去北境,去湘阳,我会查清真相,还闫如芥一个公道。”   在虞汀兰震愕又触动的目光下,她口吻坚定地说道,“这些事,交给我做就好。你只要等着云开雾散那一日,亲眼见证柳暗花明那一幕……就足够了。”   ***   入了冬,天本就亮得晚些。加之阴天的缘故,紫宸殿内早朝开始时,外头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如浓墨般化不开的夜色,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覆罩在汴京城、皇城和紫宸殿的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皇帝脸色灰败地坐在龙椅上,就连脊背都佝偻了下去,似是被湘阳城破的消息给打垮了。   阶下,主战派不发一言,只剩下主和派在不断进言。一夜之间,朝堂上竟又成了楼岳的一言堂。   “陛下?陛下。”   楼岳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唤了两声皇帝。   皇帝回过神,“楼相还有何话要说?”   “北狄人攻破湘阳,以湘阳城剩下的军民为质。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要派一位身份贵重、足以证明我大胤诚意的使臣,前往湘阳城外,与北狄和谈,以免战火继续蔓延,连累更多百姓。”   大殿内静了片刻,紧接着便响起众人的应和声。   还不等皇帝发话,已经有官员商议起了和谈人选。   “身份贵重的使臣,该贵重到何等地步呢?不论文武,官阶恐怕都得是二品以上,最好还有个爵位什么的。”   待众人商议得差不多了,楼岳才拍了拍手,转向大殿另一侧不发一言、眉头紧锁的端王,“老夫以为,和谈使臣最好的人选,就是殿下您了。”   语惊四座。   连皇帝都坐不住了,忍不住出声道,“楼相,就算要和谈,哪有派皇子去的道理?”   “陛下,原本是不用派皇子去的。可这次是我们大胤开战的意图被北狄察觉,先撕破了脸,才引得北狄出兵。所以老臣觉得,需得皇子去和谈,方能彰显诚意。”   楼岳转向文武百官,“诸位大人以为呢?”   殿内只寂静了一瞬,便如滚开的沸水般热闹起来。   众人因端王身为皇子究竟能不能和谈一事争执起来,眼见着楼岳的党羽逐渐占了上风,就要将端王送上和谈使臣的位置时,忽而有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   “陛下。”   容玠从端王身后走上前来,拱手行礼,右手的手掌上还缠裹着白色纱布,“微臣愿替殿下前去湘阳,与北狄和谈。”   此话一出,殿中再次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主动请缨的容玠身上,连楼岳也眯了眯眸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容玠。   “你……”   皇帝蹙眉,难以做出抉择。   容玠转向楼岳,平静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挑衅,“我这个和谈使臣,楼相可还满意?”   楼岳眸光闪了闪,一抚须,忽地笑了,“再好不过。”   待和谈的具体事宜商讨完毕,天光也逐渐亮了起来,只不过依旧阴云密布、不见太阳。   容玠下朝回府时,苏妙漪已经坐在前厅里等着他了。一见他进来,她便起身迎了上去,“我要同你一起去湘阳。”   容玠垂眸,并不看她,“知微堂的消息如今越发灵通了。”   “……我要同你一起去湘阳。”   见容玠与她擦身而过,苏妙漪不甘心地转身跟上,拦在他身前,又重复了一遍。   容玠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缓缓描摹着,“你知不知道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   “我知道。”   “知道还要去?”   苏妙漪掀起眼,定定地看他,“如果真的有去无回,你我死在一处不是更好?”   容玠的薄唇微不可察地弯起一个弧度,忽而伸手握住了苏妙漪的后颈,将她往自己身前一带,唇瓣倾覆而下。   光天化日之下,厅外甚至还有来来往往的下人……   苏妙漪身形一僵,想要将他推开,可察觉到那扶在她脸侧、缠裹着纱布的手,便没再动作。   预想中柔情缠绵的亲吻只维持了一瞬。   唇上一痛,苏妙漪蓦地抬起眼,就见容玠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毫不留情地在她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不轻不重,但二人分开时,苏妙漪唇上还是沁出了一滴血珠。   苏妙漪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挨这一口,皱眉望向容玠。   “骗子。”   容玠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着,冷笑,“明明是想让我带你去湘阳找凌长风,去查闫如芥的死因,还偏要说出什么死在一处的话来哄我?嗯?”   “……”   “苏妙漪,你真是可恶。”   容玠低低地吐出一句,随即又俯头,温柔地吮去了她唇上的血珠,声音轻哑,“从前我的确生过这种念头,若有朝一日我活不成了,定要拖着我钟爱之人一起,一起离开这个腌臜荒唐的世界,死也要死在一处。省得她离开我、背叛我、忘了我……”   尽管已经知道容玠是这种人,可真的听到他如此直白地说出口时,苏妙漪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别开脸,往后缩了缩。   容玠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又道,“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   苏妙漪一怔。   “如今我就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   容玠喃喃,“希望你能独活。”   语毕,还不等苏妙漪反应,他便又吻了下来,更深更缱绻地撬开那哄骗他的唇舌。   苏妙漪眼睫微颤,神色恍惚了好一会儿,才闭眼迎上了这一深吻。   ***   闫如芥的首级在城楼上悬挂了七天七夜后,才被撤了下来。容玠讨回了首级,在一个夜晚避人耳目地送回了修业坊。   苏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个简单的灵堂,取回首级后,虞汀兰和苏妙漪身穿素衣,在灵前守了一整夜。   到了下半夜时,虞汀兰流干了眼泪,靠在梁柱边昏昏沉沉。   苏妙漪却还清醒地跪在灵前,怔怔地发着呆。   一阵穿堂风吹动了灵堂里的烛火,扬起了四周垂系的白纱。   苏妙漪似有所察地循着风起处望去,就见一只黑凤蝶绕着梁柱飞了几圈,最后轻轻落在双眼微阖、满脸泪痕的虞汀兰肩上。   虞汀兰似乎是有所感应,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片刻后,那黑凤蝶才恋恋不舍地从她肩头盘旋离开,径直朝苏妙漪飞来。   苏妙漪忽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只蝴蝶惊走。那蝴蝶也绕着她飞了几圈,最后翩然落在了她的发顶。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觉得落在自己头顶的并非是一只蝴蝶,而是一只温暖而熟悉的手掌……   苏妙漪不知为何眼眶一酸。   就在她几欲落泪时,那蝴蝶却是离开了她的头顶,头也不回地朝灵堂外飞去。   苏妙漪转身,望着那蝴蝶消失的方向,神色怔忪。   “你真的要去湘阳?”   和谈使团临行的前一夜,江淼和穆兰望着已经收拾完行李的苏妙漪,无不担忧。   “那是前线,在打仗!你这个时候过去凑什么热闹?”   穆兰气不打一处来,“苏妙漪,我说句难听的话,不论是为了谁,为了裘恕,还是为了凌长风,甚至是为了你娘,都不值当!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去湘阳搭上自己的性命!”   苏妙漪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当心动了胎气。”   “你……”   “江淼给我算过卦了,否极泰来。”   穆兰倏地瞪向江淼。   江淼讪讪地摸着鼻子,“她让我算卦之前也没说自己要去湘阳啊……”   苏妙漪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行李,“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不用劝我了。”   穆兰犹有不甘,还想说什么,江淼却忽然轻咳两声,扯了扯她的袖口。   穆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一袭白衣、脸色苍白的虞汀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伯母。”   穆兰不自在地唤了一声。   对于虞汀兰,穆兰还是有几分怨气的,总觉得就是因为她对裘恕的情意,才会害得苏妙漪到今日的境地。   虞汀兰扶着墙壁缓缓走过来,低声道,“……我有些话想同妙漪单独说。”   江淼和穆兰会意,转身离开,将屋门阖上。   “怎么了?”   苏妙漪问道。   虞汀兰伸手拉住她,咬紧牙关、吐出一句,“妙漪……你不要去湘阳了。”   苏妙漪动作一顿,看向虞汀兰。   虞汀兰死死攥紧了她的手,“前途未卜……而逝者已矣。”   她的女儿此去前途未卜,而她的夫婿是逝者已矣……   这句话说出口后,剩下的话,便没有那么艰难了。   “我知道,你决定去湘阳,是为了我,是为了给我留一个念想,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可是妙漪,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你实在不必为了一个自私的虞汀兰,做到这种地步……”   顿了顿,虞汀兰喃喃出声,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苏妙漪听,“我不会再做傻事,我会好好活着……就算你不去湘阳,就算真相永远不能大白,我也会活下去……你……放心。”   苏妙漪静静地望着虞汀兰,眸光闪动,情绪纷杂。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张开手,拥抱住了虞汀兰,虞汀兰也伸手回抱住她。   苏妙漪的脸颊贴着虞汀兰散落的发丝,微微一侧眼,就能窥见其间掺杂的丝丝缕缕的白发。   她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有万般滋味,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又或是怅惘。   “娘亲,总算有一次,我成了您的首选。”   苏妙漪轻声说道。   虞汀兰眉眼间的愁绪凝滞了一瞬,很快便被歉疚掩没。她僵硬地抬起手,想要在苏妙漪背上轻拍两下,可还未落下,就又听得苏妙漪的后话。   “可是现在的苏妙漪,已经不需要您的选择了。”   虞汀兰的手悬停在了半空中。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不会再为了讨得您的疼爱而去做任何事。”   苏妙漪伏在虞汀兰耳畔,缓声道,“我去湘阳,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而是为了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   “闫如芥永远姓闫,这一点不会变。但他绝对不是第二个闫睢。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人愿意替他平反,能替他平反,那恐怕只会是我。我若不站出来,他这一辈子、两辈子,哪怕是千百年后都只能与闫睢跪在一起……我看不过去。”   虞汀兰眼睫一眨,泪珠便砸落在了苏妙漪肩上,浸湿了她的衣裳。   苏妙漪松开虞汀兰,伸手拭去她的眼泪,“您应当知道,我爹虽没什么本事,但却喜欢将大道理挂在嘴边。他说过太多空言虚语,其中有一句,我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什么?”   虞汀兰问道。   “富贵也好、权势也罢,百年后终是过眼云烟。可这世间若有哪件事是非你不可,唯有你一人能做成的,那才要挺身而出、知死不避。” 第107章   半个月后, 汴京派去与北狄交涉的使团终于到达了与湘阳临近的鄂州。   到达那一日,鄂州城里刚好飘起了入冬后的初雪。雪不算大,却被狂风席卷着在满目萧瑟里起起伏伏, 透着刺骨的寒意。   鄂州城内戒备森严,湘阳都统甘靖和他的副将, 以及鄂州的大小官员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城门口。见使团的车马和随军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甘靖亲自率领众人迎了上去。   “湘阳都统甘靖, 参见容相。”   车帘掀开,身披玄黑氅袍的青年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而一个容貌不俗、却着婢女衣裙的的女子紧随其后, 低眉垂眼地站定在他的后侧方。   “甘将军。”   容玠不动声色地颔首, 随即朝身侧伸出手。   婢女恭敬地将一枚符节双手奉上。青年接过符节, 转交给甘靖。   甘靖看了几眼符节, 确认无误后,才交给一旁的副将,对容玠拱手道, “容相舟车劳顿, 实在辛苦, 不如先去驿馆歇息一日。今晚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在都统府设宴,为容相接风洗尘……”   “歇息就不必了。”   容玠的口吻十分冷淡,“待使团在驿馆安置下来后,就请甘将军将湘阳城破一事, 再与本相细说一遍。”   闻言, 甘靖眸光一闪,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湘阳是如何失守的, 下官已经奏报给了陛下……”   “细说。”   容玠重复了一遍,“而非奏报上的只言片语。”   “……是。”   目送使团的车马朝驿馆行去,甘靖沉下脸来,而他的副将尚武压着腰间的佩刀,走到他身边,有些不忿,“都到这儿来了,还摆什么丞相的臭架子?改明见了北狄人,看他还敢不敢这么说话!”   甘靖转头扫视了一圈四周,不置可否。   “这容家大公子自小有才名,这外界将他夸得跟个什么似的,说他家世清贵、端方如玉,可将军你方才瞧见了么?”   尚武忽然转了话锋,“他来这边陲之地与北狄和谈,竟还带了个貌美如花的婢女随行……都泥菩萨过河生死难料了,他竟还有心思风花雪月、寻欢行乐……看来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甘靖冷笑一声,压低声音,“且叫他再乐几日吧。地牢里的死囚上路前,可还有一顿断头饭呢。”   缓缓驶远的马车内。   方才在车下还毕恭毕敬的婢女已经怀抱着暖手炉,披着那件刚刚还在次相身上的玄黑氅袍,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坐在铺着厚实毛毡的主座上,而她名义上的“主子”却坐在一旁的侧座,甚至还纡尊降贵地替她捶了捶腰。   “现在可好些了?”   苏妙漪裹紧了身上的氅袍,眉心微蹙,“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车坐得我骨头都快散了……”   “早就就说了,让你不要跟来。方才也跟你说了,下车前披上氅袍。”   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红的鼻尖上,容玠抿唇,“你一句都不肯听。”   苏妙漪略微有些心虚,悻悻地坐直了身,“放心,之后一定都听大人你的。”   车外静得可怕,只有车轮滚动的声响。   苏妙漪忍不住将车帘掀开一道缝,朝外看去。   城中的街巷上除了巡逻的将士,几乎看不见多少平民百姓,唯有一些衣食住行的店铺还开着门,却也冷冷清清。成群结队的将士们手持兵械在空荡无人的巷道间挨家挨户巡查,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架势。   苏妙漪若有所思,将车帘放下,看向容玠,“外面有许多官兵……”   “鄂州临近湘阳,湘阳城破,鄂州人心惶惶,应当是避免生乱。”   若是为了安定民心,何需挨家挨户敲开门?倒像是在搜查什么人。   苏妙漪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暂时按下不表。   使团很快到达了驿馆,随行的官员和护卫都被安排了住所,驿馆内最大的一间屋子留给了容玠。苏妙漪如今扮作容玠的婢女,自是不好单独一间,遮云便将她的行李也搬进了容玠的屋里。   苏妙漪只能眼睁睁看着。   好在这屋子用屏风隔开了内外两间,还不至于让她立刻跳脚。   待容玠进屋时,苏妙漪已经坐在了屏风外的木榻上。   “我晚上就睡这里。”   苏妙漪像是刻意同他强调似的。   容玠瞥了一眼那硬邦邦的榻板和薄薄一层铺垫和盖被,没应声,转而道,“湘阳都统要同我说湘阳城的事,你可要去?”   苏妙漪蹭地站起来,正色,“去。”   因容玠一句话,甘靖跟来了驿馆,在驿馆的议事厅里向容玠禀报湘阳失守的细节。   “押送粮草的那支踏云军在入城前,便遭到了北狄的伏击,最后来到湘阳的只剩下残兵败将和少许军粮,何以抵挡北狄、拖延时间?所以下官百般无奈,只能下令弃城撤离,可时间紧迫,只撤出了这么些人……”   “踏云军押送粮草的路线,为何会有北狄人?”   “当时我们便怀疑,随军之人里定是出了北狄的细作,将行军图牢记在心,暗自绘下,交给了北狄……而在我们的盘查下,这个人就是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才止住了想要上前质问的冲动。   “证据呢?”   容玠替她问出了口。   甘靖拿出一沓信件,“这是从闫如芥身上找到的与北狄通敌的书信。”   容玠接过书信,只翻看了一眼,便随手递给一旁的苏妙漪。   苏妙漪垂眸,目光飞快地在那书信上扫了几眼。字迹的确像是裘恕的字迹,可信上对北狄的谄媚巴结,对大胤的怨毒憎恨,无论如何都不会出自裘恕之口!   “字迹可以模仿,书信可以仿造,只凭这些,将军就能将人定罪斩首?”   即便知道不合规矩,可这一次,苏妙漪还是出声了。   甘靖皱眉望向苏妙漪,还未开口,一旁的尚武却怒叱道,“相府的婢女都如此不守规矩么?一个奴婢而已,哪儿来的胆子质问将军……”   “我给的。”   容玠掀起眼,打断了他。   尚武被噎得瞪大了眼,“你……”   甘靖接过话,对苏妙漪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但除了书信,还有人证。”   “谁?”   “踏云军的主将,邵轩。”   苏妙漪僵住。   甘靖转向容玠,“邵将军入城后不止一次同我提起军中有细作的事,也发现了蛛丝马迹,指向闫如芥。只可惜,邵将军没能来得及撤出湘阳,此刻怕是已经……”   死无对证。   苏妙漪暗自咬牙,掐着自己的手指加重了几分力道。   似是觉察出什么,那尚武竟还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出声道,“闫如芥那个贼子的头颅,还是我亲手割下来的!”   苏妙漪蓦地攥紧了手。   “你先下去吧。”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   “……是。”   苏妙漪屈了一下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位湘阳都统一定有问题,问是问不出什么,不如她自己去查!   从屋子里出来,苏妙漪便径直往驿馆外走,遮云忽然从一旁冒了出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苏妙漪顿住,转头看他。   “公子早就吩咐过了,只要到了鄂州,无论娘子去哪儿,小的必须随行。”   “……走吧。”   苏妙漪带着遮云出了驿馆,循着祝襄给她的一处地址找到了知微堂在鄂州的分店。   边关局势紧张,在此处开分店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可前两年祝襄告诉苏妙漪,竟然有人在鄂州兜售仿造的知微小报,且一报难求,苏妙漪便拍板在鄂州也落了家分店。   此前,湘阳城破、裘恕被当成细作的消息,就是鄂州知微堂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消息,几乎是与军报同时抵达汴京。   说来也巧,与北狄交界的十来个城池里,鄂州是最早、也是唯一有知微堂分店的,而此次与北狄和谈,使团也偏偏是在鄂州落脚,这倒是为苏妙漪行事添了不少便利。   苏妙漪和遮云走街串巷,途中又遇到了正在巡逻盘查的官兵,揪着路人索要户籍,若遇到对不上的,便也不听辩解地直接押走。   苏妙漪在一旁驻足了一会儿,看得微微蹙眉,也因此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力。   为首那人走过来,粗声粗气道,“你们二人,从哪儿来的?路引、或是户籍,拿出来看看。”   遮云当即上前一步,亮出了使团的令牌。   “原来汴京来的使臣。”   那官兵收起兵械,当即转身要走。   苏妙漪开口叫住了他,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城中如今是在盘查什么人?”   那官兵瞥了苏妙漪一眼,丢下一句“盘查北狄细作”便扬长而去。   “北狄细作……”   苏妙漪低声重复了一遍。   遮云在一旁提醒她,“娘子,到了。”   苏妙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就见官兵们走开后,露出了街边“知微堂”的招牌。   鄂州的知微堂与汴京和临安自然不能比,规模与娄县的苏家书铺差不多,里头也只有一个年轻管事,是祝襄的侄儿,也是他最看好的徒弟,叫祝坚。   当时苏妙漪还不明白,为何祝襄放着临安府、金陵府的知微堂不要,偏要将祝坚赶到边陲之地……   如今看来,除了有历练之意,也是有深见远虑。   鄂州现下的局势,若换成旁人,是万万待不住的。   “二位想要些什么?书都在书架上,可以自取,昨日的小报在这里,今日的还没……”   祝坚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抬起头,看见走进来的苏妙漪,话音忽地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眼,“东,东家?”   祝坚在汴京知微堂做过学徒,所以一眼就认出了苏妙漪。   他睁圆了眼,赶紧从柜台后绕了出来,“东家怎么来了鄂州?何时来的?怎么也不事先传个信过来?”   还不等苏妙漪回答,他脑子已经转得飞快,恍然大悟,“今日容相刚带着使团入城,东家是跟着容相一同来的!可正值多事之秋,这鄂州城里的人跑都来不及,东家怎么还特意千里迢迢地来这儿?”   苏妙漪张了张唇,刚要出声,又被祝坚再次打断。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啊,想必定是为了裘老板的死!为了湘阳城破的真相!”   祝坚皱眉,“但正值战乱,您来这一趟实在是太冒险了……”   “……”   祝坚顿了顿,忽然疑惑地看向苏妙漪,“东家,您怎么不说话?”   苏妙漪舒了口气,微笑,“你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祝坚一愣,顿时尴尬地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瞧我这张嘴!东家,您楼上请。”   祝坚直接领着苏妙漪往楼上走,自来熟地对遮云招招手,“兄弟,你帮我看一下店。”   遮云:“……”   到了楼上,苏妙漪刚坐下,祝坚便翻箱倒柜将自己搜集到的破破烂烂的东西全都堆到了苏妙漪面前。   甚至又没等到苏妙漪开口询问,祝坚便将自己查到的和没查清楚的都一箩筐倒了出来。   “湘阳都统甘靖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就算是抵挡不了北狄,要从湘阳城撤离,也该先疏散百姓才是。可我仔细打听过了,他带回鄂州的,全是他的部将、亲信,而里头为数不多的妇孺也都是他甘靖和那些部将的家眷!一个平民百姓都没有……”   “而且自从甘靖来了鄂州后,便在鄂州城里大肆搜捕所谓的北狄细作。说是北狄细作,可我观察了几日,那些官兵盘问搜查的都是没有户籍的流民,而且一个劲地核验,他们究竟是不是从湘阳城里逃出来的。”   苏妙漪一怔,看向祝坚,“也就是说,在甘靖眼里,湘阳城的人等同于北狄细作?”   祝坚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甘靖在打着肃清细作的旗号,在抓捕湘阳城逃难的百姓。”   换了个说法,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苏妙漪蹙眉,若有所思。   “依我所见,湘阳城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是甘靖不希望旁人知晓的事。”   祝坚欲言又止,“东家,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隐隐的猜测……”   “你说。”   “我怀疑,投敌叛国的就是他甘靖本人!而裘老板是他找到的最好的替罪羊!”   祝坚语出惊人。   苏妙漪神色绷紧,转身将二楼的门窗通通关上,才转回来坐下,“你这个念头,我也有过。只是有一点说不通,若甘靖想要投敌叛国,直接打开湘阳城的城门,归降了北狄就是,为何还要撤出来、伪造证据找人替罪,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祝坚哑然。   “不过你说的对,甘靖搜捕湘阳城的难民,一定有原因……或许他要捉的难民里,就有人知道真相!”   苏妙漪对祝坚道,“这两日你一定要盯紧了那些官兵,看看他们捉了什么人,也看看有没有人在躲着他们……我们要在甘靖之前,先找到那些人。”   “好。”   从知微堂出来,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苏妙漪回到驿馆,想将今日打听到的事告诉容玠,与容玠商议,却发现他并不在房中。   “容相现下在正堂用膳……”   驿馆的仆役话刚说了一半,后半句“甘将军设宴为容相接风洗尘”还没说出口,就见苏妙漪已经翩然转身,径直朝正堂而去。   外头冰天雪地,正堂里却暖意融融,甚至炭火烧得还有些热。   苏妙漪匆匆闯进正堂时,就见一群霞裙月帔、穿着清凉的舞女正在堂中央献舞,还有三个打扮格外好看的,两个坐在次座的甘靖和尚武身边,还有一个站在主座的容玠跟前,正低身劝酒。   “……”   苏妙漪步伐一顿,将已经埋进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想要离开。   然而隔着满堂娉娉袅袅、花团锦簇的人影,容玠还是从缝隙中一眼窥见了她那道格外显眼的白色披风。   容玠蹙眉,用衣袖拂开了那递过来的酒盅,目光落在苏妙漪要离开的背影上,“站住。”   随着他这一声,堂中的歌舞戛然而止。甘靖和尚武一愣,顺着容玠的视线看过来,这才发现了在门口踟蹰的苏妙漪。   舞女们也面面相觑,一边朝两边散开了些,一边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抿唇,心中暗骂了容玠一声,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冒冒失失地去哪儿?还不过来伺候。”   容玠道。   “……是。”   苏妙漪屈膝行了一礼,才顶着众人的目光走进堂内,低眉顺眼地站到了容玠身边。   “都愣着做什么,本将军请你们来,是为了让容相高兴的,难不成是让你们傻站在这儿看热闹不成?”   甘靖呵斥了一声,又看向那站在容玠案前手足无措的侍酒女,“笨手笨脚的,连侍个酒都不会,也不知你们主家平日是如何调教的。今日你若不能哄得容相高兴,让他饮下这杯酒,那便送回去,将这双败兴的手剁了吧。”   看似在骂侍酒女,怒气却是冲着容玠。   眼见着那侍酒女颤抖着手、脸色都白了,苏妙漪到底还是不忍,朝她伸出手去。   那女子一愣,呆呆地将酒盅交到了苏妙漪手上。苏妙漪手腕一转,递到了容玠唇边,眸光微闪。   “大人只能喝奴婢手里的酒。”   她笑道。   为了替侍酒女解围,苏妙漪已经尽力做出了些刁蛮不讲理、恃宠而骄的姿态。   只是她并不擅此道,声音既不婉转,口吻也不算娇柔。甚至站在容玠身边就连腰背都不曾弯下半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执着酒盅的手横在容玠唇边,一时竟都分不出她和容玠究竟谁是主子谁是奴婢。   偏偏是这幅将劝酒变成赏酒的笑脸,反倒勾得人心痒……   尚武掀起眼看过来,随后目光便没有挪开,连侍酒女再将酒喂到他唇边时,都觉得没了滋味,不耐地推开。   容玠侧目,深深地看了苏妙漪一眼,低头抿了一口那杯酒。   “原来容相不是不近女色,而是有佳人在怀啊。”   甘靖笑了,摆摆手将那侍酒女屏退,又示意候在堂中央的舞女们继续。   接风宴上的小插曲结束后,苏妙漪就退回了容玠身后,安分得仿佛刚刚那杯酒并非是她灌给容玠的。   “什么酒都敢往我面前递?”   借着舞乐声的遮掩,容玠面不改色地质问苏妙漪。   “莫想诓我。那酒我闻了,没什么问题,毒不死你。”   “……”   见他不说话,苏妙漪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忍不住微微倾身,趁人不注意又将那酒盅拿了起来,闻了闻,“这酒里真的加了东西?加了什么?”   容玠偏头看了她一样,神色平静,目光却烫得有些吓人,“不如你也浅尝一杯。”   “……”   苏妙漪头皮忽然有些发麻,僵硬地一转手,把酒盅里剩的酒全泼在了地上。   她的目光在酒壶和堂下的舞女身上扫了一圈,陷入沉思。容玠这反应,难道是被人下了chun药不成?   可她方才也辨认过了,应是没有的。   这些年她在外应酬,动辄就要宴饮。自从有次被人下了不干净的药险些出事后,她就特意请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女医教自己凭气味辨认那些常见的毒药、迷药还有chun药。   这也是方才她敢将酒喂给容玠的原因。   如此一想,苏妙漪觉得容玠多半又是在吓唬她。借着桌案的遮掩,她将酒盅往容玠身上一砸,重新直起身,脸色恢复如常。   容玠不动声色地将酒盅拾了起来,暗自苦笑。   这酒里,的确没有额外掺什么药物。   可这鄂州的酒一直都是出了名的助兴之酒,酿造之时便已添了各种药草……   好在他只饮了一小口。   “容相大人……”   酒过三巡,那尚武喝得上了头,竟是推开了身边侍酒的舞女,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容玠案前。   他双手往案上一撑,眯着眸子盯着苏妙漪,“容相大人……你身边这个婢子,生得好看是好看,可这善妒的脾性却得改改……你是一国之相,难道还能为了一介卑贱婢女守身如玉么?”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苏妙漪不适地皱眉,往容玠身后藏躲了一下。   容玠侧过身,看向尚武,“尚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尚武仍是盯着苏妙漪,咧嘴一笑,“末将府上有位番邦美妾,虽生得不如容相的婢女貌美,但却别有滋味……末将想与容相做个交换,用末将那美妾,换容相这个婢女……”   苏妙漪脸色微变。   她倒不是担心容玠将自己交出去,而是被那尚武的眼神盯得十分恶心。   容玠望着尚武,忽然也轻笑了一声,眼里却是一片森冷。   若是了解他的人,此刻便会寒毛耸立、避之不及。可这醉了酒的尚武,却偏偏是个无知无畏、色胆包天的。他竟还以为容玠这是许可的意思,心头一喜,一抬手,就想越过容玠去碰苏妙漪……   “啊!”   伴随着一道闪过的寒光,尚武的惨叫声猝然响起。   堂内的舞乐声骤止,紧接着,舞女们朝堂上一看,顿时也吓得惊叫连连,纷纷朝堂外退去。   酒案上,容玠手起刀落。   一把匕首狠狠扎穿了尚武的手掌。 第108章   尚武嚎叫不止, 彻底醒了酒,“容玠!”   甘靖也蓦地瞪大眼,霍然起身, “容相,你怎么能……”   “本相如何不能?”   容玠神色冷淡, 朝身侧还在发怔的苏妙漪伸出手,“帕子。”   苏妙漪恍然回神, 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递给容玠。   尚武握着自己的手,连着匕首一起从酒案上拔了起来, 恨得咬牙切齿、撕心裂肺, “我要杀了你, 我定会杀了你!”   容玠低眉敛目, 缓缓拭去自己手掌上沾染的血珠,直到十根手指都擦拭干净了,才开口道, “你不将我放在眼里, 是小事。可我是圣上亲封的使臣, 你若敢杀了我,便是犯上作乱、形同谋逆。”   语毕,他便将帕子丢开,起身拉着苏妙漪朝堂外走。   尚武被激怒,一把将那匕首从自己手掌上拔了出来, 不管不顾地就要从后头朝容玠袭去——   “尚武!”   甘靖厉声呵斥, “还不给我住手!”   尚武的身形一滞,不甘心地僵在原地,目眦欲裂地瞪着容玠和苏妙漪离去的背影, 最终还是将那沾满血的匕首一把掷在了地上。   另一边,容玠拉着苏妙漪大步流星地回了屋,氅袍在夜色里兜出猎猎风声,紧接着便是“砰”的摔门声。   “……你弄疼我了。”   进屋后,苏妙漪才挣脱了容玠的手。   容玠冷着脸看过来,似乎是余怒未消。   尽管知道这怒意并不是冲自己,可那只被钉穿在酒案上的手掌,无端勾起了一些陈年往事,叫苏妙漪想起容玠从前审讯山匪、嘴里念叨着将人生剐了的狠厉模样……   她还是有些不寒而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容玠眉宇间的怒意凝滞了一瞬,“……你怕我?”   苏妙漪没看他眼睛,回到屏风前的木榻上坐下,缓了缓神才捂着心口道,“你方才的刀落得太快太狠了些,我都没反应过来……我怕血。”   容玠在阴影中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挨着苏妙漪在木榻上坐下,沉默片刻,问出一句,“你在可怜他?”   苏妙漪果断摇头,“怎么可能?他下午才说,是他亲手割下了世叔的头颅……”   顿了顿,她侧头看了容玠一眼,“只是,往后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动刀?你这个人,这双手,实在不适合做这些。”   容玠眼眸微垂,摊开自己那双手,“你只想见这双手写字作画、对弈折花,不愿见它杀生害命……”   他扯了扯唇角,“可是苏妙漪,你早就该知道,我并非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人。更何况他觊觎你……”   苏妙漪神色微动,没有作声。   容玠掀起眼看她,伸手过去,将苏妙漪鬓边垂落的发丝撩至耳后,手指流连在她颊边,迟迟没有放下,“你为何总是如此招人,能叫那些人像闻风而来的苍蝇似的围着你……”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蹙眉,有些不甘心地,“他们是苍蝇,那我是什么,你又什么?再说了,今日是你非要叫我进去的,我原本也不想凑这个热闹。”   容玠哑然,手指移向苏妙漪的耳垂,捏了捏,才不舍地垂下,喃喃自语道,“……真想剜了他的眼睛。”   苏妙漪听得心里又是一跳,抬手捂住了容玠的嘴,“这种吓人的话,下次也别说给我听!”   容玠笑了,忽地站起身。   苏妙漪还以为他要走了,谁料他一低身,竟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在她有些惊慌的叫嚷声里,径直绕过屏风,走向床榻。   苏妙漪挣扎,“你干什么……”   容玠照做了,将她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上。   “你我如今的关系,连同床共枕都不行?”   容玠居高临下,幽幽地盯着她,“敢情做你苏行首的姘头,是既无名也无实?”   苏妙漪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有些矫情,于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空出点位置,然后看向容玠,“……事先说好,你只能做我的暖炉。不许动,不许说话。”   “……”   容玠没想到苏妙漪真的会答应。他喉结微动,只觉得今晚的那杯酒还是多饮了。   “逗你的,我睡外面那张又冷又硬的榻。”   今夜就算苏妙漪敢与他同床共枕,他却不敢。   容玠起身要走,袖袍却忽然被牵住。   苏妙漪坐起身来,却是一脸郑重,“对了,我今日出去打听到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告诉你!去正堂找你,就是为了这个。险些忘了正事!”   “……”   “你这幅表情做什么?”   “……”   容玠叹了口气,起身将屋内的烛火点亮,随即才在榻边坐下,静静地听苏妙漪说完了甘靖在满城搜捕湘阳难民的事。   听着听着,容玠一开始的漫不经心便没了,脸上的神色沉凝了几分。   见状,苏妙漪便知道他有了自己的判断,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容玠沉吟片刻,“你同祝坚说,甘靖若想投敌叛国,大可直接打开城门向北狄投诚,不必费如此周折。可如果他既不想投敌,也不愿这场仗打赢呢?”   苏妙漪蹙眉,面露不解,“这不矛盾么……”   忽地想起什么,她顿住。   容玠静静地看着她。   苏妙漪眼里逐渐浮起了一丝不可置信,“甘靖是楼岳的人?他与楼岳是一条心,楼岳一直不赞成与北狄开战,所以宁可付出一座湘阳城的代价,也要达成和谈的目的?!”   在她震愕的目光下,容玠纠正道,“付出一座湘阳城的代价,不止是为了和谈,更是为了排除异己。他知道,只要湘阳城一破,主战一派这十数年的心血和抗争便会尽数付诸东流,端王也会受到重创、声誉扫地,朝堂会再次回到他楼岳的掌控中……”   “混账!”   苏妙漪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在容玠面前来回转了两圈,“为了排除异己,就可以将一座城池拱手让给敌军,可以与敌军勾结、伏击本国押送粮草的将士,可以将数万百姓抛弃在城中,只为了加重手中的砝码?!!”   见她情绪有些不受控,容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道,“当心隔墙有耳。”   苏妙漪压下的心头的滔天怒意,重新回到榻边,颓然坐下。   容玠嗓音冷沉,口吻讥嘲,“他们从来只在意自己的高官厚禄,不在意千里之外的百姓生死,所以顾小利而残大利。若我猜得没错,凌长风他们多半也是发现了甘靖与北狄有勾结,才会被甘靖留在湘阳城中。甘靖想要借北狄的手,灭了全湘阳城的口。”   苏妙漪听得遍体生寒。   见她脸色白得有些吓人,容玠敛去眉宇间的冷意,缓声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或许真相没有我们想得如此不堪……”   苏妙漪知道容玠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但愿如此。”   是夜,苏妙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屏风外,容玠的呼吸声也时而清浅时而深重,并无入睡后的平稳,大抵也是没怎么合眼。   翌日天亮后,二人起身时,形容都有些疲累憔悴。   见苏妙漪匆匆绾了发,又披上了氅袍,一幅要出门的架势,容玠问道,“今日还要去知微堂?”   “我已让祝坚盯着那些官兵,或许会有湘阳的消息……”   容玠微微蹙眉,走过来,替苏妙漪系上氅袍上的衣带,“我还有公务在身,今日不能陪你。城中如今不太平,虽有遮云和护卫跟着你,但你自己也要务必当心。”   苏妙漪心事重重,没怎么听进容玠的话,囫囵应了一声,“……好。”   一夜过去,外面的风雪停了,地上的雪水结成了冰,稍有不慎脚下便容易打滑。   苏妙漪裹着氅袍,带着遮云和几个护卫出了驿馆,去了知微堂。   祝坚不愧是祝襄最看重的徒弟,有了苏妙漪的指令后,他只用了一晚便发现了蛛丝马迹。   “我派知微堂探子暗中跟着官兵,不看官兵在找什么人,只看那些人躲着官兵,果然很快就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孩童……”   “孩童?”   苏妙漪一愣。   “是,好像最大的那个年纪好像也就十二三岁,剩下跟着他的好像都是七八岁的。”   “……”   苏妙漪若有所思,“可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祝坚点头,又摇头,“那几个孩子还挺警惕,探子追到城南的观音庙就跟丢了。那观音庙里多半是有什么暗道,或是密室,现在只知能知道,他们一定藏身在观音庙附近。”   苏妙漪想了想,起身,“现在带我去看看。”   祝坚领着苏妙漪、遮云和几个容府的护卫去了观音庙。谁料刚一到观音庙,竟是正好撞见尚武领着一队官兵也搜查到了观音庙。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尚武手掌上还缠裹着厚厚一层纱布,盯着苏妙漪的眼神就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阴毒而怨恨。   遮云眼皮一跳,当即挡在了苏妙漪身前。   尚武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问道,“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来求子?怎么,容相不如菩萨好使?”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将士们都没憋住笑。   遮云勃然大怒,“你……”   生怕节外生枝,苏妙漪拦住了他,没让他与尚武起口舌之争。   好在尚武似乎也有要紧的事,没过多纠缠他们,领着一队人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观音庙。   直到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苏妙漪的脸色才倏然变了,转向遮云,“他们多半也是查到了什么,一定得把他们引出观音庙,不能让那些孩子落到甘靖手中!”   遮云面露难色,“可是……”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放火也好,闹市寻衅也好,现在就去!快去!”   遮云咬咬牙,领着几个护卫离开,只留下一人护卫苏妙漪和祝坚的安全。   苏妙漪看了祝坚一眼,祝坚会意,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往昨夜那群孩童消失的地方摸索过去,到了观音庙外的院墙下。   一墙之隔,她听见庙里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里头掺杂着尚武的盘问声,和将士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苏妙漪在院墙外仔细观察着,忽然瞧见一处不对劲,其他落在地上的茅草枯枝上都落了雪、结了霜,可唯有那一处盖着的茅草却丝毫没有,像是被人抖干净了似的……   她屏住呼吸,朝那处走过去。   祝坚跟了过去,也发现了异样,眼眸一亮,“东家……”   苏妙漪却拦住了他要掀开茅草的手,嘘了一声,朝院墙内使了个眼色。   祝坚会意,收回了手。   听着尚武等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甚至已经到了院墙的另一边,苏妙漪衣袖下的手忍不住攥紧。   然而下一刻,一道声音忽然从院墙内传来,打断了尚武等人的靠近。   “将军!都统府走水了!”   “什么?!”   紧接着便响起尚武的声音,“都随我去都统府!”   “是!”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骤然远去,随之而来的是观音庙外马蹄扬起的尘烟。   苏妙漪略微松了口气,与祝坚相视一眼,将那茅草掀开,果然露出一个狭仄阴暗的洞口。   苏妙漪观察了片刻,当即就蹲下身想要进去,祝坚连忙拦住了她,“东家,这底下还不知是何情形,我们俩先下去看看,您就在上面候着吧。”   “也好。”   苏妙漪退开,看着祝坚和那护卫艰难地跳进了洞口,消失在暗影中。   怕尚武等人去而复返,苏妙漪将茅草又盖回去遮挡了洞口,躲在避人处静静地等着。可这一等,竟是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迟迟不见祝坚他们出来,苏妙漪终于按捺不住,重新回到洞口,将茅草掀开。盯着那黑黢黢的地道望了一会儿,她一咬牙,低身跳了进去。   地道里狭窄逼仄,伸手不见五指。苏妙漪甚至还得低着些头,才不至于被碰到头顶,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朝观音庙的方向行去。   走了约莫有百步,才总算行到一处开阔些的地界,甚至不远处还出现了分岔的路口。   苏妙漪举起火折子,转了一圈,正纠结着要往哪里走,步伐往前一迈,只听得“咔哒”一声,竟不知踩中了什么。   她一惊,蓦地低头,还未看清脚下踩中的究竟是什么,一张巨大的网便从天而降,将她死死罩在了里头。   苏妙漪脸色霎时一白,拼命挣扎起来直到听见一阵孩童欢呼雀跃的叫声,才动作顿住,定了定神。   “抓到了!抓到了!”   “嘘——小点声。”   一道青涩却有些威严的声音呵止了其他人的欢呼。   地道里忽然亮堂起来,一个身材瘦弱、灰头土脸的少年举着个火把朝苏妙漪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拍手叫好的孩童。   借着火把的亮光,苏妙漪才留意到祝坚和容玠派来的护卫竟是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群孩子,竟设下陷阱将两个成年男人给伏击了……   苏妙漪正惊异着,为首的少年已经走到她面前,灰扑扑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眼眸却没有丝毫稚气,反而充满了果毅和杀气。   “你们都是一伙的……”   少年冷冷地启唇,声音带着些北地的口音。   直到听见这一句,苏妙漪才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并非是少年,而是一个女孩,只是她穿着短打、脸上沾着脏污,眉眼又有些英气,才叫自己第一眼误认成了男儿郎。   “妹妹,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   苏妙漪撑着头顶的渔网,想要解释,又发现不对,改口道,“我与那边躺着的两个是一伙的,可和那些要捉你们的不是……”   “闭嘴!”   女孩置若罔闻,直接从腰间拿出一把削得十分锋利的木剑,朝苏妙漪逼近过来,又转头对其他孩童下令,“都背过身去。”   孩童们纷纷听话地转身。   女孩将苏妙漪一把拉下来,苏妙漪顺势坐在了地上,望着那已经抵到自己喉间的木剑,“杀过人么?”   女孩攥着木剑的手紧了紧,面上分明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却不服输地咬牙道,“凡事都有第一次……”   “你这木剑可以伤人,但未必杀得了人。”   苏妙漪低头,从袖中抖出凌长风赠给她的那把匕首,“我借你一把匕首,下手更快,我也少受些折磨,如何?”   “……”   女孩惊疑不定地盯着苏妙漪。   苏妙漪静静地看她,“别看我,看匕首。”   女孩的目光这才落至苏妙漪裙摆边的匕首上,忽地一滞,她拿着火把凑得更近了些,看清那匕首上的纹路,她蓦地抬眼看向苏妙漪,有些不确定地,“你怎么会有这匕首……”   “这是踏云军随身携带的兵器。”   苏妙漪知道自己赌对了,“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是踏云军的校尉。出征前,他将这把匕首赠给我防身。我这次来鄂州,也是想打听他的下落。”   女孩眸光不定、神色难辨,“你那朋友叫什么?”   “凌长风。”   闻言,那些背过身的孩童们纷纷转了回来,七嘴八舌地叫起来,“长风哥哥!她认识长风哥哥!”   颈边抵着的木剑终于移开,女孩却仍是警惕地盯着苏妙漪,“你当真是凌大哥的朋友,不是那狗贼将军的手下?”   “狗贼……”   一听到这有些似曾相识的称呼,苏妙漪笑了,“你们是在骂姓甘的、还是姓武的?方才若不是我替你们引开官兵,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发现你们的藏身之所了……再说了,他们长得那样凶恶丑陋,我怎么可能跟他们是一伙的?”   女孩盯着苏妙漪看了半晌,将木剑插回身后,手指不知在渔网上怎么解了一下,紧紧缠绕着苏妙漪、叫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的渔网顿时松开。   在女孩的帮助下,苏妙漪将身上的渔网掀开,随后走过去,将祝坚和那容氏的护卫唤醒。   二人捂着后脑勺,一脸懵地醒过来,只记得他们刚走到这儿就踩中机关,被砸昏了过去。   苏妙漪打发那容氏护卫去暗道口守着,然后便与祝坚在一众孩童面前坐下,望向为首的女孩,“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们为何会藏身在这里,外头的那狗贼将军为何又要到处搜捕你们了吗?”   “因为他怕我们将他做的好事抖落出去!”   女孩恨得直咬牙,将她知道的有关湘阳城的事和甘靖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苏妙漪。   女孩叫关山,爹娘都已经成了北狄人的刀下亡魂,与湘阳城里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混在一处。踏云军好不容易将粮草送进湘阳后,她悄悄进军营里偷过吃的,谁料就被凌长风给逮着了。   凌长风让关山带着几个年纪略微大些的在军营里做杂活换吃食,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熟稔地唤凌长风。   “湘阳城内原本也有条密道通往城外!”   关山说道,“凌大哥他们就是借助那条密道,将粮草从北狄人眼皮子底下送进湘阳城的!可那个狗贼将军贪生怕死、不愿与北狄死战,不仅带着自己的部将和他们的家眷从那个密道撤出了城,走之后竟然还丧尽天良地将密道给炸毁了,让剩下的人无路可走,想撤都撤不了……”   苏妙漪听得眉头紧锁,“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关山看了一眼身后,其中一个男孩从衣裳底下抽出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关山解开系绳,从里面翻找出一截从衣裳上撕下来的布片,“那密道被炸毁后,只留下一个很小的洞口,除了我们这些小孩能钻出来,其他人都过不来。所以凌大哥送我们出来时,交给了我这个……”   关山将那布片递给苏妙漪。   苏妙漪展开,就见上头竟是用血写了寥寥数语——   「甘靖通敌,拒守湘阳,封城灭口」。   苏妙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把将那血书揉成团,收进了衣袖中。   果然……   果然与昨夜容玠的猜想八九不离十。   “你打算把这个血书交给谁?”   关山问。   苏妙漪回过神,安抚关山,“京城里来了一个大官,我会把它交给那个大官,让他传回京城。过不了多久,这封血书就会被呈到皇帝面前。”   关山仍是不放心,“你确定他是个好官吗?凌大哥将这血书托付给我,我不能把它交到坏人手里……”   “放心,我以我的性命担保。”   苏妙漪摸摸她的头,目光又落在那布袋上头,“这里面剩下的,是什么?”   “凌大哥他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湘阳城,所以人人都写了遗书,托我们带出来。”   苏妙漪愣住。   关山抬头看向她,“凌大哥说了,这些要送去知微堂。你知道知微堂在哪儿吗?”   从观音庙外的暗道出来,苏妙漪便匆匆回了驿馆。   她关上门,将从关山那里带出来的布带摊在桌上,翻看着里面一沓沓的遗书。信封上不是留着爹娘亲启,就是妻儿亲启,而右下角留着每个踏云军将士的名姓。   苏妙漪没有翻找到凌长风的,却忽然被压在最底下的一封遗信吸引了注意力。那遗信右下角,赫然写着“闫如芥”三个字。   苏妙漪心中一喜,蓦地抽出信封。抽出来时却发现底下竟还有两封,也写着闫如芥。   三封遗信,一封上写着“汀兰亲启”,一封写着“积玉兄亲启”,而最后一封,写着“妙漪亲启”。   苏妙漪怔住。   裘恕给她和虞汀兰留下遗信,这并不稀奇,可竟然连苏积玉都留有一封……   她压下那股窥探的冲动,将它与虞汀兰的那一封一同收了起来。随后,才拆开了留给自己的那一封。   「妙漪吾女……」   开头四字,便叫苏妙漪有些猝不及防。   「如是唤汝,望无冒渎。及汝启函览信之际,吾或已身亡命殒、魂归故土。纵汝不欲视吾为父,然与逝者,想亦不复计较矣……」   裘恕的字迹刚劲有风骨,力透纸背,可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他话语里的温柔和小心。   「吾乃闫氏之后,若再续闫氏血脉,恐亦蹈吾覆辙。故与汀兰成婚之日,吾已诺之,将汝视如己出,且吾之一生,唯汝一女。然彼时,此诺只因汀兰而起,与汝无关。」   「而后,吾观汝开书肆、创小报,离娄县、出临安,步步艰险,至于吾前。而今,吾已真心视汝为女,承袭吾志、诸事托付,与汀兰无关。」   「有女如斯,吾此生无憾矣。」   苏妙漪眼眶一热,心头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蓦地移开眼,缓了片刻,才吸吸鼻子,将遗信翻到最后一页。   「妙漪,吾闻汝自幼矢志,欲于二十年间,夺吾位而登商户榜之首。今,汝愿已遂。故有一言,望汝牢记——」   「国弱则民不安,国亡则家不存。兵戈扰攘,商无以立。故商之大者,兴社稷、惠黎民,乃国家司命。」   「愿吾女妙漪,富而不贪、贵而不矜,福履齐长,永永其祥。」 第109章   将这封遗信从头看到尾, 苏妙漪缓缓抬眼,有些失神地望着远处。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像是身处在一个日丽风和的午后, 鼻尖萦绕着浅淡的草木气息,叫人既温暖宁谧, 却又没来由地怅然若失……   容玠回来时,就见苏妙漪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   看见她的第一眼, 容玠的脸色便倏地变了。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扶住苏妙漪的胳膊,“出什么事了?”   苏妙漪一愣, 顺着容玠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 这才发现因在暗道里钻进钻出的缘故, 她鬓发乱了, 白色氅袍上也是一片狼藉、脏污不堪,瞧着不像是去拜了观音,更像是被山匪劫了道。   “我没事……”   苏妙漪将裘恕留下来的遗信重新叠起来, 万般珍视地装进信函。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了凌长风写在衣裳上的血书, 递给容玠。   “这是……”   “凌长风传出来的。”   苏妙漪将今日找到关山的消息告诉了容玠。   容玠攥着凌长风的血书, 神色沉沉,“果真如我所料。”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苏妙漪问道,“是不是该将这消息传回汴京,让圣上下令,彻查甘靖和尚武, 将他们绳之以法?”   容玠将凌长风的血书叠起来, 却是收进了衣柜里的匣盒中,竟是丝毫没有要将它传回京城的打算。   苏妙漪一怔,跟过去, “你不将这物证一起送回汴京?”   容玠转头看她,“从鄂州到汴京,千里之遥。传信回去,时间太长。就算能呈到殿前,若被楼岳知晓,也极有可能生出变故。”   “话虽如此,可难道要拖到我们回京再将这些证据呈给圣上么?”   苏妙漪蹙眉,“甘靖如今在鄂州几乎可以说是只手遮天,若任由他继续与北狄勾结,对你、对那些躲藏在地洞里的孩子,都会非常危险……”   容玠“嗯”了一声,“所以事不宜迟,要先下手为强。”   苏妙漪愣住,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又说事不宜迟,又不传信回京,难不成他还想在甘靖的地盘上直接动手将人都杀了不成?   忽地意识到什么,苏妙漪蓦地抬眼看向容玠,“你……”   容玠垂眸,定定地望着苏妙漪,吐出一句,“非常时期,当用雷霆手段。”   是夜,鄂州城里的风声格外劲急凄厉,如鬼哭神嚎般。   熄了烛火的屋里,苏妙漪躺在床榻上,一双眼无比清醒地盯着帐顶,时而侧过脸,忧心忡忡地望向屏风那头。   屋内没点灯,唯有冷冰冰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恰恰是这点月光,将容玠坐在窗边与自己弈棋的身影映照在了屏风上。   风声起了又歇,停了又起,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风声的间歇里才终于传来笃笃两声敲门,以及遮云的唤声。   “公子。”   苏妙漪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见屏风外,容玠也落下棋子,走过去拉开了门。   冷风“嗖”地一下灌了进来,与之相随的,是气喘吁吁、如释重负的遮云。   苏妙漪披着衣匆匆走出来时,就听见遮云对容玠说了一声“成了”。霎时间,她脑子里绷了一整晚的那根弦才倏然松了下来。   遮云看了一眼苏妙漪,面上露出些迟疑。   容玠却冲他颔首,“但说无妨。”   遮云这才开口,“按照公子的吩咐,给那甘靖和尚武下了药,且挑去了他们二人的手筋脚筋,捆得结结实实关进了驿馆后的柴房里,派了人把守着……”   “嘶。”   苏妙漪倒吸了口冷气。   遮云顿时噤声。他就知道,若让苏妙漪听到这些,多半又要觉得公子心狠手辣……   “怎么能就将人关在驿馆的柴房里呢?”   苏妙漪眉头紧锁,“若明日闹大了,官兵们来寻人,他们叫喊怎么办?有没有哑药,给他们喂些哑药!”   遮云:“……啊?”   还是容玠开口阻拦,“他们如果哑了,到了御前如何供出楼岳?”   苏妙漪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但还是觉得不妥,“那至少得将他们关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驿馆的柴房……也太草率了!”   遮云看向容玠,见容玠没有出声,便欲言又止。   其实这鄂州城里,甘靖若失踪,主事的人便轮到了鄂州的知州。而这位知州大人,其实也是端王殿下的人,所以他只会对公子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妙漪想了想,眼眸忽然一亮,拉住容玠的衣袖,“我有个好地方!”   容玠侧过头,洗耳恭听。   第二日天还未亮,关山等人就被遮云从观音庙的地道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驿馆中。而替代关山她们,被塞进那暗无天日地道里的,变成了甘靖和尚武这两个阶下囚。   甘靖和尚武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鄂州,一时间,整个城里都乱了套,随甘靖和尚武从湘阳城里逃出来的部将们想要大肆搜查,却被鄂州知州暂时压了下来。   一群人最后只能蜂拥来了驿馆,让容玠做主。   苏妙漪站在廊檐下,朝闹哄哄的议事厅里看了一眼,就见容玠坐在上座,气定神闲地对众人道,“你们也莫要着急,甘将军和尚将军不告而别、弃城而逃,也不是头一次了。许是这次,他们不愿带上你们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可偏偏容玠那张脸孔波澜不惊,愣是看不出丝毫羞辱的意味,叫他们连脾气都发不出来,最终只能无力地嚷出一句,“都什么时候了,容相还有心情说笑?!”   容玠不动声色地垂眼,“若这二位将军不是逃了,那多半就是糟了歹人的毒手。至于是什么歹人,想必就是你们这段时日在鄂州城里大肆搜捕的北狄细作了。”   “……”   众人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   议事厅内静了片刻,才有人不甘心地说道,“容相,既然这北狄细作如此胆大妄为,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对两位将军动手,那我们更该将整个鄂州城翻过来,找到这个细作!”   容玠应了一声,却道,“此事,你们还是去同知州大人商议。这两日本相还要筹备与北狄交涉一事,实在无空再顾及其他。”   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人又打发给了鄂州知州。   待所有人都走光了,苏妙漪才走了进去。   “只要稳住了他们,是不是就没事了?”   “嗯。”   容玠放下手中的文书,淡声道,“他们对我一定有疑虑,但没有证据,也不会为了那两人贸然与我撕破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些有己无人的鼠辈。”   苏妙漪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他们也一定想不到,你容玠看上去如此刚正不阿,行事竟然这般邪门……”   容玠唇角掀了掀,看了她一眼,“你清楚就好。”   苏妙漪噎了噎,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攘外必先安内,如今你将这二人料理了,与北狄交涉是不是会安全些?”   “……”   破天荒的,容玠没应声。   不仅没应声,甚至还避开了苏妙漪的视线。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察觉出什么,抬手扯住容玠的衣袖,“怎么了?两日后,北狄人会在湘阳城外与使团商讨赎人一事,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么?”   容玠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北狄飞箭穿书,说若想保湘阳城百姓无恙,便要使臣进城赎人,且只能去一个人。”   苏妙漪一惊,似是预料到什么,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容玠望向她,“他们要的人是我。”   “咚——”   苏妙漪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这分明就是鸿门宴!”   容玠不置可否,低身将那凳子扶了起来。   从楼岳在朝堂上提出让端王来鄂州时,他就已经猜到楼岳想要借刀杀人、此行必当凶险。北狄如今提出这种要求,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妙漪脱口而出,“我同你一起去!”   话音未落,不仅是容玠,就连苏妙漪自己,都惊了一瞬。   她在说什么……   明明知道那是一出要人性命的鸿门宴,她竟要陪着容玠一起去?!这和想要殉情的虞汀兰有何区别!   她明明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够理智、不够聪明,也是愚蠢的……   看着苏妙漪脸上挣扎而困惑的表情,容玠眼里的波澜顷刻间平复。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放心,裘恕的死因,我只要进了湘阳城,便一定会查清楚。不论我最后是什么下场、能否回来,都不会让真相就此埋没……”   “容玠!”   苏妙漪被他的话刺中,蓦地扬声打断。可唤了他一声后,剩下的话却又都堵在了喉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容玠抬眼,就对上她惊惶恼恨、还憋闷到有些泛红的双眸。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心头就像是被晨钟重重地撞了一下,驱散了那层冥冥薄雾,半晌才朝苏妙漪笑了起来,“还真想与我同生共死?”   十分欣悦的口吻,仿佛下一秒不是去送死,而是要去洞房花烛了。   疯子……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没有否认,但也没有点头。   容玠缓缓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道,“总之你绝对不能进湘阳城,否则会影响大局。”   “为什么?”   “北狄人若是捉了你,以你胁迫我送死、投敌,你觉得我该如何?”   “……”   “你会影响我的选择,而我的选择就是大局。”   二人陷入僵持。   最终还是容玠率先打破僵局,伸手将苏妙漪拉到近前,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腕,缓声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诓我。”   苏妙漪没好气地打断了他,“那遮云呢?”   “我相信他会为我出生入死。但湘阳之局,情势复杂,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更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你。”   “……遮云知道你嫌他蠢么?”   容玠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将话题扯回来,正色道,“听我说,你在鄂州,比在湘阳更有用处。妙漪,如今我不想与你共死,只想与你同生。”   苏妙漪到底还是被容玠说服了。   两日后,鄂州城外。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使团等人护送容玠出了城,往凶多吉少的湘阳城而去。   送行的队伍看着浩浩荡荡,可苏妙漪知道,等到了湘阳城外,他们便都会停下,只留容玠一个人深入虎穴。   关山站在苏妙漪身侧,有些心灰意冷地问道,“他只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北狄的铁骑,怎么可能救的出那些被困在城中的百姓?”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看向关山,“你可曾听过一句话?一贤可作万里城,一人可当百万兵。”   关山懵然摇头。   苏妙漪叹了口气,拉着她转身,“走吧,回去再跟你细细说。”   ***   汴京,参商楼。   夜色沉沉,灯火阑珊。   戏台上翊官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孽海镜花,戏台下,最前排中央竟坐着最不应当出现在此处的楼岳和梁王。   祝襄站在不远处,眉头紧蹙地望着楼岳祖孙二人,秦管事在他身后也急得直搓手,压低声音问道。   “祝管事,你说这楼相是什么用意啊?”   “来看戏。还能是什么用意。”   “可咱们东家和容相关系匪浅,楼相、梁王与容相在朝堂上又势同水火,楼相来咱们这儿听戏……恐怕不止是听戏这么简单吧……”   祝襄神色沉沉,嘴上却安抚秦管事,“朝堂上的事,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楼相与容相就算不睦,也不会自降身价来为难咱们……更何况,就算他想伺机报复,首当其冲的也该是知微堂,还轮不到你先慌……”   秦管事这才略微定了定神。   与此同时,台下看戏的楼岳和梁王也在叙话。   也不知是这参商楼的炭火燃得太旺,还是心里藏着事忐忑焦灼,梁王在这凛凛冬夜里都觉得热,忍不住动手扯开自己身上的氅袍系带,脱下来丢到一旁。   “都什么时候了,您老人家还有心情看戏,还是看这种时兴玩意?”   楼岳盯着台上,却是气定神闲,看得津津有味,“今日良辰吉时,就该看出好戏。”   梁王扫了一眼四周,欲言又止。   借着台上的鼓乐声遮掩,他向楼岳凑近,附耳密语,“今日是那容玠去跟北狄赎人的日子,北狄那群人真的会如外祖父所愿,将容玠杀了?”   楼岳的手指在几案上合着节拍轻叩,“今日见到大胤使臣,北狄领主便会开出极为荒唐的赎人条件,要大胤北境的十三座城池。凭容玠那个性子,他断然不会应允,北狄便可借此机会除去容玠,佯怒发兵……到了无法收场之时,我自会向圣上进言,让你去与北狄和谈,届时,你便将早已答应北狄的六座城池让与他。”   梁王豁然开朗,“如此一来,既除去了我们的眼中钉,还能与北狄交好,又能借和谈立下赫赫之功,尽得民心……一箭三雕!”   楼岳笑而不语。   梁王也放松下来,笑着靠回了圈椅中,笑容里掺了一丝阴毒,“只是有些可惜。若今日去的不是容玠,而是我的那个好弟弟,便更痛快了……”   楼岳眯了眯眸子,笑意更甚,“没了容玠,端王又有何惧?只要没有容家,这朝堂,这汴京城,便又会回到我们的掌控之中。”   梁王转念一想,“甚是。”   “所以现在,便好好看看这出戏吧。”   楼岳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地,“过了今日,汴京城里还有没有这参商楼,都不一定了……”   ***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   被北狄据为己有的湘阳城楼上悬着大喜的红灯笼,灯烛被红纸映成了血红色,照着城楼,在城外的荒地上投落了大片大片的狰狞暗影。   容玠的车马停在了湘阳城外。   遮云持着符节去城墙下通传,可刚说出大胤,便听得嗖嗖几道破空声,他敏捷地侧身避开,几支羽箭便擦着他的袍角钉在了地上。   紧接着,城楼上便传来北狄口音的喊话——“领主有令,只许容玠一人进城!”   遮云攥紧了手中符节,面露不忿,而容玠不知何时已经走下马车,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伸手将符节接了过来。   “我去了。”   “公子……”   遮云忧心如焚。   容玠拍拍他的肩,“回去后,万事都听苏妙漪的。除非……”   除非她想不开、自寻死路。   顿了顿,容玠却还是将这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尽管苏妙漪说了要同他一起入城,可就凭这些,他便觉得她会为了自己豁出去,做些万死一生的事,恐怕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   “罢了。”   容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拿着符节独自朝已经半开的湘阳城城门走去。   遮云守在城门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的背影走进湘阳城,城门在他身后轰隆一声落下。   他咬咬牙,转身对随行之人道,“撤!”   湘阳城内。   城门在身后落下的一瞬间,便有几道寒光从容玠眼前闪过。待他回过神垂眼时,就见北狄将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手里执着的弯刀齐刷刷架在了他的颈间。   容玠波澜不惊,掀起眼,视线落在众人身后、城门下的阴影中,“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领主这是想做什么?”   一头戴尖顶毡帽、身披貂裘的中年男人迈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正是北狄的领主拔都。拔都双手揣在袖中,缓步走来,围着容玠打了个转,才用并不太流利的中原话说道,“你就是容玠,大胤的丞相。”   “正是。”   “那便没错了。”   拔都抬抬手,似是懒得再与他多费唇舌,一边转身离开,一边用胡语吩咐道,“就在这儿砍了吧,省得脏了城里的地。”   “领主。”   容玠启唇,也用胡语唤了一声。   拔都一愣,转过身来,“你会说我们的话?”   “随祖父学过一些。”   “你祖父……”   “祖父从前也是大胤的丞相,做过正旦使,出使北狄。”   出使北狄的大胤丞相,也姓容……   拔都脑子里隐约闪过一张脸孔,“你祖父是容胥?”   容玠颔首。   拔都眯了眯眸子,重新认真地打量起容玠来,“我见过你祖父,这么一瞧,你与他是有几分相似。都有股刀枪不入、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犟劲……”   说着,一群人便哄笑起来。   容玠也笑了,“这话不少人说过,说我与祖父如出一辙。”   拔都的笑声止住,“你祖父在北狄做正旦使时,教过我一些中原文化。看在他曾做过我师父的份上,我便留你一个全尸。”   容玠眸光微动,“领主以湘阳城军民为质子,是为了与大胤谈条件,难道只是为了杀一个容玠?”   “……”   拔都挑起眉看他,“是,是要谈条件。听好了,我的条件是,这湘阳城里的百姓,不论男女,不论老幼,一百金一条命。除此以外,若想让我们止战,不再继续往你们的汴京老巢打,那还得将这湘阳附近的十三座城池,双手奉上!”   容玠抿唇。   见他一言不发,拔都便又笑了,“如何?这要求容相能不能应允?”   他虽如此问,却并不是真的要听到容玠的答案。一问完,他便朝那些拔刀架在容玠脖子上的部将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动手。   众将会意。   可就在他们握紧了手中弯刀,刚要动手时,容玠却又开口了。   “可以。”   拔都身形一顿,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容玠字字清晰了重复了一遍,“我说,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并无不可。” 第110章   “……”   拔都眸光微缩, 仍是难以置信地瞪着容玠。   “领主对大胤的实力是有什么误解么?”   容玠笑道,“湘阳城中的军民不过万数,一百金一人, 也不过区区百万金。我大胤若想赎人,甚至无需动用国库, 由富商们捐资便可填上这一窟窿。至于十三座城池,这的确难办了些, 可为了换回湘阳城这么多百姓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商议……只是得劳烦领主与在下敲定,究竟是哪十三座城池, 如此, 在下才能传信回汴京。”   容玠看向拔都, 意味深长地, “领主,若你斩了我,怕是不会再有人能替你讨到这百万金和十三座城了。”   “……”   拔都将信将疑地盯了他半晌, 才一扬手。   那横在容玠颈间的弯刀齐刷刷撤下。   拔都侧过身, 给容玠让出进城的路, “容相,请吧。”   容玠拱手施礼,迈步朝城内走去。   拔都却定在原地未动,副将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领主, 咱们是不是被那个姓楼的小人骗了?大胤分明有如此实力,他竟只肯许诺我们六座城,五十金一人?”   拔都咬牙切齿, “大胤这群官员,个个刁滑奸诈!”   “可咱们要是反悔不动手了,恐怕不好跟那个姓楼的交代……”   “可笑。如今是我北狄打了胜仗,还要担心没法给一个战败国的丞相交代?!”   拔都冷笑一声,眉头紧锁地负着手跟了上去,“且先谈谈看吧。”   拔都破城后,将甘靖原先在湘阳城的府邸据为己有,如今便也押着容玠去甘府安置。从城门口去甘府的路上,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湘阳城内一片狼藉,大街小巷里仍到处都是激战过后尘沙折戟、无人修整,任其自生自灭的景象。   从街头巷尾的断壁残垣和那些成堆的踏云军尸体也能看出,尽管甘靖等人当了逃兵,可剩下的踏云军和整个湘阳城的百姓,还是死战到了最后城破的那一刻……   快到甘府时,经过一集市。借着四周燃着的火把,容玠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一个摊贩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整条街的大胤俘虏!   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或是受了重伤的踏云军,他们三五成群地被捆在一起,在这寒冷冬夜就坐在北狄人丢给他们的一卷草席上,冻得瑟瑟发抖、面若死灰,虽还有一口气,眼里却没了魂,就好似被牵到集市上待宰的牲畜。   容玠眸光沉了沉,掩在鹤氅下的手不自觉攥紧。   这些年,胤人的软弱、畏缩、怯战,不仅刻在了胤人骨子里,也刻在了北狄人的脑子里。就像是料定了胤人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他们甚至没有派多少人看管这些俘虏,只是将他们丢在那儿……   容玠的目光在那些人脸上飞快地逡巡了一圈,没有看见他眼熟的脸孔。   他放下车帘,收回视线。   这些人里,似乎都是成年男子,而没有妇孺……   据关山所说,凌长风等人原本想护送城里的老弱妇孺离开湘阳,可却因甘靖炸毁密道,使得只有关山这些身量小、又能照顾自己的从密道口子里钻出来。   如今这些俘虏里既然没有妇孺,那是不是意味着,拔都他们还并未发现这些妇孺的藏身之所。若妇孺们未被发现,凌长风和仲少暄是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否则他们身为守城将领,在城破后,尸体定然会被展示在显眼处示众。   正想着,马车已经在甘府外停下。   容玠被十来个北狄将士请了甘府。这些人干着“押送”的活,可却并未将容玠看在眼里,甚至连个镣铐也没给他戴上,就懒懒散散、不远不近地走在他周围。   从甘府的后花园经过时,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北狄将士竟是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直接冲到了容玠跟前,叽里呱啦地说起了胡语。   两个醉鬼说话有些含糊,容玠并未能听懂,只听出来押送他的北狄将士回了句“他就是大胤的丞相容玠”。   “容……玠……”   其中一个长满络腮胡的跌跌撞撞绕回来,想要仔细打量容玠,却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狠狠撞了他一下。   容玠被撞得往后趔趄了一步,蹙眉。   而撞他的那人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张口竟是一嘴不大流利的中原话,“大胤的丞相……这么,这么弱啊……”   周围一群人也不知听没听懂,也跟着大笑出声,笑声里尽是嘲讽和轻蔑。   那络腮胡愈发肆无忌惮,抬手重重地按着容玠的肩,盯着他道,“听说你们中原从前有个男人,也,也叫什么玠的,走路上被一群娘们吓死了……你这个丞相大人不会也被我撞一下,就撞出什么毛病吧?”   容玠的神色忽地有了变化,定定地望进那络腮胡的眼底。   二人的视线刚一碰上,那络腮胡就变了脸色,一下弯了腰。还不等容玠避开,就哇地一口,吐在了容玠的氅袍上……   甘府宴厅。   拔都设宴款待大胤使臣,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手里执着酒盏,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一旁脸色难看的容玠。   “听说今日孤的两个部下冒犯了容相,叫容相出了糗……”   拔都笑道,“我们北狄男子不拘小节,容相应当不会介意吧?”   容玠已经脱下了那身被弄脏的氅袍,穿着有些单薄的锦袍,在穿堂而过的寒风里咳嗽了两声,问道,“若我介意,领主可愿将那二人交给我处置?”   拔都眉梢微挑,对容玠的要求有些意外,又隐隐不悦,“不过一件氅袍,那二人也并非故意为之。一国之相,竟要同两个醉鬼计较?”   “容某乃大胤使臣,就连领主都不得不对容某敬如上宾,而那二人身为领主的部下,却白日饮酒、玩忽职守,且对领主的宾客出言不逊。他们此举,不止是让容某出糗,更是让领主和大胤都失了脸面。”   拔都蹙眉,有些想要发作,可又惦记着容玠说的十三座城池,所以还是按捺了下来,无意与容玠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不过两个无名小卒。”   拔都摆摆手道,“你既非要处置他们,晚上孤便吩咐人将他们押去你那儿,随你处置。”   容玠起身,朝拔都拱手,“多谢领主。”   拔都放下酒盏,眯着眸子望向他,“容相,孤已表明诚意,接下来,也该轮到你了。”   容玠会意,从袖中拿出一方卷轴。   “这是何物?”   “大胤疆域图。”   拔都瞬间坐直了身,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容玠说到做到,真的让拔都在疆域图上划出了想要的十三座城池。只是这十三座城池里,哪个可以留下,哪个要被替换,便是一番长久的拉锯战,而不是一日之功。   待结束了第一日的博弈,容玠回到甘府西南角的偏院,就见白日里冲撞他的那两个醉鬼站在廊檐下。   容玠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径直推门进屋。四下无人,那两个北狄将士也相视一眼,紧跟在容玠身后进了屋。   屋内烛火燃起,容玠秉烛转身,对上那个吐了他一身的络腮胡,口吻不明,“祸害遗千年。凌长风,你果然没死。”   若非凌长风,不会有北狄人在听到容玠的第一时间便会想到卫玠……   烛影下,对面二人将脸上的胡子和疤痕一齐揭了下来,赫然是生死不明的凌长风和仲少暄。   ***   容玠在湘阳杳无音信的这些日子,苏妙漪在鄂州城里亦是寝食难安,夜间便是听到落雪压断树枝的窸窣声,都会蓦地惊醒,冲出屋子,生怕是从湘阳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就这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几日,终于,三日后,鄂州城外的守将在夜深人静时收到了北狄的飞箭传书。   得到消息后,苏妙漪立即披衣起身,匆匆从驿馆去了鄂州府衙。   府衙里灯火通明,鄂州知州当着众人的面将那绑在箭上的传书拆下,只看了一眼,脸色却是倏然变了。   见状,苏妙漪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心跳都停了一拍。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也顾不得什么尊卑,她冲上前,一把将传书从那鄂州知州手中夺了下来。   遮云也没有阻拦,脸色发白地跟过去,与苏妙漪一起看向那传书。   看清传书下方署名的“容玠”二字,两人屏住的那口气才终于舒了出来。   “容相无事……”   知州大人后知后觉地宽慰他们,可随即又脸色古怪地说道,“只是这北狄人当真狮子大开口……”   确认容玠无事后,苏妙漪才赶紧向知州告罪了一声,又仔细看起了容玠书信中的内容。   “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   遮云倒吸了一口冷气,咬咬牙,“他们还真敢说出口!”   知州欲言又止,“的确离谱。可……容相竟答应了,还替那北狄领主划出了十三座城池……”   遮云哑然片刻,才蹙眉道,“公子如今的处境凶险至极,这定是受北狄逼迫所写!”   知州这才应和道,“也是。当务之急,还是要将这份传书快马加鞭送回汴京,交给圣上和文武百官裁夺……”   语毕,他便伸手想去接苏妙漪还在看的传书,可谁料竟接了个空。   一直没说话的苏妙漪终于从传书上移开视线,出声道,“大人,这传书我想再看看,能不能明日一早再传回汴京?”   知州面露难色,“这……”   遮云虽不明白苏妙漪有何用意,可却记得容玠临走时说的话,让他凡事都听苏妙漪的,于是对知州道,“现在离天亮也就不过两个时辰了,可否请大人通融通融,让我们将这传书带回去再仔细看看?待天一亮,一定物归原主!”   鄂州知州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答应了。   苏妙漪和遮云带着容玠的传书回了驿馆。一进屋子,苏妙漪便拿着那几张信纸快步走向了烛台,遮云紧随其后。   “苏娘子,这传书是有什么不妥么?小的方才确认过了,是公子的字迹无误。”   “字是容玠写的没错,但却不止这些。”   苏妙漪借着烛光将那传书仔细地看了好几遍,甚至还贴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信纸凑向烛火。   “苏娘子!”   遮云大惊,慌忙伸手去拦,“这可不能烧了!”   “……我并非是要烧了它。”   苏妙漪拂开遮云的手,一边解释,一边将信纸悬在灯烛上方烘烤,“这纸上有一股香橼的气味。我爹曾告诉我一种写密信的方式,就是用笔蘸取香橼水,在纸上写字。待笔迹干了后,就会消失不见,直至火烤……”   遮云其实也知道这种方式,只是并未留意到纸上的香橼气味。被苏妙漪这么一说,他才隐隐嗅到那被烛火炙烤出的香气,再朝信纸上一看,他喜出望外地,“有了!有字了!”   苏妙漪蓦地收回那张信纸,果然看见了容玠用香橼水在传书中间一页写下的隐藏字句——   「城内空虚,藏有孤军。里应外合,可与北狄一战。」   苏妙漪的一颗心忽地砰砰直跳。   尽管容玠只提了孤军二字,可她莫名有种直觉,觉得这孤军里一定有凌长风!   “我就说我家公子绝不可能向北狄妥协,原来真的另有计划!什么十三座城池,一百金一条命,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遮云松了口气,高兴地对苏妙漪道,“苏娘子,现在可以将这封传书完完整整地送回汴京了,是不是?”   苏妙漪思忖片刻,却是抬手,将那页藏有暗语的书信直接撕碎了。   遮云大惊失色,甚至没来得及阻拦,“这……”   苏妙漪没有理睬遮云,直接走到书案边,拿起纸笔。她先是仿照着容玠的字迹,将被撕毁的那一页,除了用香橼水写的暗语以外,其它内容照抄了一遍,又拿出另一张纸,单独在上面写下了暗语。   遮云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苏妙漪为何能将容玠的字迹仿写得如此惟妙惟肖?   “并非是我自作主张,而是你家公子要我这么做。”   待写完这两张字,苏妙漪将它们放置一旁晾干,才对遮云道,“若我记得没错,容玠会用至少五种书体,这手楷草是他寻常最少用的一种,可他这次却偏偏用从前教过我的楷草来传信,只因知道我能模仿出一模一样的字迹。而且这暗语,不写在头,不写在尾,偏偏写在中间,写在没有印鉴的中间,也是为了方便我们撕毁仿造……”   遮云愣住,“可是,公子为何要这么做?”   苏妙漪垂眸,想起了容玠之前说过的话。   “从鄂州到汴京,山高水远,千里迢迢,路上难免会出差错。”   这封信上的暗语若不处理了,怕是还没送到京城,就先到了楼岳手里,到时反而会坏了大事……   苏妙漪将晾干的纸页夹回北狄送来的传书中,又将重新誊写了暗语的信纸收进一封信函中,“北狄的传书,还给知州,走明路。另一封,交给祝坚,走暗路。我会让他立刻差人送回汴京知微堂,交到江淼手里,由江淼递进宫……”   遮云恍然大悟,将那两封信函接了过来,“我这就去。”   待遮云离开后,苏妙漪才微微放松下来,往书案后的圈椅中一坐,只是一双秀眉仍微微蹙着。   里应外合,与北狄一战……   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想要得到朝廷的应允,恐怕是难如登天。   主战一党争斗了数年,好不容易才压过主和派一头,筹措到粮草要与北狄一战。可湘阳城破,给所有人,包括皇帝都浇了盆冷水。而今湘阳城中还有百姓为质,朝堂上没了容玠,端王独木难支,楼岳独揽大权,皇帝一旦动摇,这“里应外合”的“外合”就无法做到……   到了那时,只会让城里的内应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对容玠来说,这根本就是一盘赌局……   想明白这些后,苏妙漪心里愈发沉重,她靠回圈椅中,不安地垂着眼。   往京城传信,再得到回信,来来回回再快也要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难道这半个月里,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么?   窗外风声凄厉,吹得苏妙漪瑟缩了一下肩。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自己,神色惘然。   ***   七日后,北狄的传书八百里加急送进了汴京,送到了皇帝手中。然而知微堂的书信甚至比官家驿差还早了一个时辰,传到了汴京,送到了端王手中。   端王拿着知微堂的传书,刚要进宫回禀,宫里却已经传来消息,皇帝也看完了鄂州传信,召王公大臣立刻进宫议事。端王便将知微堂的传书带在身上,匆匆进了宫。   “一百金一人,十三座城池……他们北狄人是失心疯了不成?!”   “北狄是仗着我们不敢与他们开战?我们的踏云军难道是摆设不成?!他凭什么觉得我们不敢打?”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若是能答应,改明儿他们是不是就能直接要我们把汴京皇城都拱手送上?!”   北狄的无理要求犹如一石惊起千层浪。   原本那些在议和与起兵之间摇摆的朝臣们,顿时又被这十三城和百万金推向了起兵。   眼见着叫嚷着要开战的声浪又大了起来,梁王脸色有些难看,忍不住转头看向楼岳。楼岳坐在一旁,却仍是神色自若、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直到朝堂上争执得不可开交,他才施施然起身,目光扫视了一圈气得面红耳赤的武官们,“气血之怒不可有。若为了颜面同北狄人撕破脸,你们又将湘阳城那些无辜百姓置于何地?”   一句话,霎时堵住了众人的口,让御书房再次静了下来。   “北狄能轻轻松松夺下湘阳,足以证明我们的踏云军不能阻挡他们的铁骑,大胤此时此刻还能与北狄相抗衡,唯有休养生息、以和为贵……”   端王忍不住站了出来,“依楼相的意思,割让十三座城池给北狄,再送于他们百万两黄金,便能为大胤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机?纵使能拖延一年半载,可财匮少,失其民,谈何休养生息?不过是苟延残喘!”   “殿下,千金散尽还复来。”   千金散尽还复来……   当初端王对苏妙漪说过的话,如今竟又落回了自己头上。   端王气极反笑,“钱财可散,名辱不复、士气不复!”   楼岳却是一口咬死了湘阳城中的人质,俨然一幅大义凛然、恤民之患的姿态,像是全然忘了湘阳城百姓的劫难皆是由自己所造。   “湘阳城中的数万条性命,比什么都重要。若今日不顾他们的生死安危,执意与北狄开战,怕是会让大胤百姓寒心,自此,民心尽失!”   皇帝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见状,端王心中咯噔了一下。   楼岳趁势上前道,“十三城、百万金的要求的确有些荒唐,想来是老臣之前想岔了,容相虽博学多识,可于谈判一事上却不得要领。不如换成梁王殿下去湘阳,或许能威慑北狄人,谈下更合适的条件。”   “……”   眼看着皇帝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端王蓦地上前,从袖中拿出了知微堂送来的另一封书信,“父皇!此乃容玠送回来的另一封信报,半个时辰前才由知微堂递到儿臣手中,让儿臣呈给父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楼岳的神色也是随之顿滞,与梁王相视了一眼。   皇帝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扬手,让刘喜取来了知微堂的传书,展开一看,便看见了容玠简短的暗语。   端王继续道,“容相人在湘阳,眼见为实!湘阳城中的北狄军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不可战胜。相反,今年北狄亦有萧墙之患,拔都又一直小觑大胤,于是只留了一小部分亲兵在湘阳城中,其余兵马都镇守在后方。况且北狄只会攻不会守,又长于骑兵,在开阔的草原上或许会胜我们一筹,可像城中巷战,他们经验甚少,远远不如我们!”   听了这番话,官员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大有认可之意。   端王越说底气越足,“容相在信中说,城中还有踏云军的余部藏身,未被北狄发现,只要里应外合,不仅能夺回湘阳、救下那些百姓,还有可能生擒拔都!”   一句生擒拔都,叫众人听着都有些激动起来。   湘阳城破,本是败局。可谁想到峰回路转,如今竟又看到了反败为胜的契机!   这一回,不止是梁王,就连楼岳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就在皇帝下定决心要开口时,楼岳冷不丁出声道,“等等,有一事老臣不明,容相为何要将这书函一分为二,一封交给驿差,一封交给知微堂?”   端王冷笑,“容相如今身在湘阳,城中情形乃是他冒死传出。若送信回京的路途中,被北狄细作想方设法得知,恐怕消息还未传回京中,北狄那边就已经知晓,将容相就地处置了!知微堂苏妙漪与容相是生死之交、结义兄妹,他自然更能信得过苏妙漪,让知微堂暗地里传信有何不妥?”   “自然不妥!”   梁王走上前,与端王针锋相对,“四弟既然已提到北狄细作,那就该知道,苏妙漪的继父,正是那通敌卖国、被斩首示众的闫如芥!闫如芥叛国,他的那些家眷本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下狱治罪,是父皇仁慈,才并未牵连妇人。可如今,四弟你竟要我们在这个关头去相信一个叛臣家眷,相信她送来的书函,再搭上所有在边关的踏云军?这难道不荒谬,不儿戏吗?!”   端王脸色骤变,“你……”   没有知微堂,这封传书恐怕都进不了京城。   可恰恰因为知微堂,却也让楼岳和梁王抓住了把柄……   端王咬咬牙,蓦地转身朝皇帝跪下,“父皇,儿臣愿用性命担保,苏妙漪与北狄绝无勾连……”   梁王亦是在殿前跪下,直接打断了端王的话,“父皇,起兵一事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否则搭上的便不止一个湘阳了!”   “够了!”   皇帝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紧接着便死死按着太阳穴,俨然一副头疾发作的模样,片刻后才哑着声音,百般痛苦地,“此事容后再议。传,传太医……”   刘喜当即搀着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蹒跚着离开了御书房。   梁王率先起身,轻蔑地看了端王一眼,拂袖而去。楼岳紧随其后,神色沉沉。   殿内很快只剩下端王一派。   众人朝端王围了过去,气压极低。几个老臣相视一眼,率先出声,苦口婆心。   “殿下,此时万万不可冒进啊……”   “生擒拔都,乍一听的确叫人振奋。可容相毕竟是文臣,从未带过兵打过仗,他说能战,又有几分把握呢?”   “是啊,湘阳一战失利,已叫殿下失了民心。若再战再败……”   “倒不如此刻先往后退一退,明哲保身,就让梁王殿下去湘阳城赎人。纵使这次算他们赢了一局,咱们也还有翻身的机会。”   宋琰怔怔地收回视线,目光在那一张张脸孔上扫过,只觉得荒谬至极。在他们眼里,战或不战,胜或是败,都只不过是夺嫡与党争的砝码……   越来越多同样的声音在宋琰周围环绕着——   往后退吧,退一步,就暂时地退那么一步……   「有些事若退了,退到底线之外,便永堕深渊。」   「九安也在赌,赌殿下与我一样,是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的同路人。」   “够了!”   宋琰忍无可忍地叱了一声。   所有劝诫声戛然而止,众人错愕地看向宋琰。   “本王相信容玠。”   宋琰咬着牙,斩钉截铁地,“他说能打,这一仗就必须打!此刻我们若是退一步,便是置他于死地,置大胤于死地!就连湘阳城的那些俘虏,你们以为二哥真能救得了他们?!”   “……”   “本王会继续上奏,誓死请战,一日不成就两日,两日不成就三日!”   宋琰定定地扫视了一圈众人,眉宇间锋芒毕露,“本王不退,尔等也绝不能退!” 第111章   “拔都这个蠢货!”   回到梁王府, 楼岳难得发了脾气,“当初明明说好了,见了容玠便格杀勿论, 他倒好,竟然真的相信容玠能帮他讨到十三座城池……”   其实早在前一日, 楼岳便已经得知了鄂州传书上的内容,彼时他虽反感拔都的出尔反尔, 但却没有像现在这般动怒。真正叫他猝不及防的,是端王今日突然拿出的另一封书函。   “他不杀容玠也就罢了,竟还将容玠留在城内, 好吃好喝供着, 叫他轻易窥察出城中的真实兵力……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楼岳面带愠怒地叱道。   梁王也忧心忡忡, “外祖父, 甘靖失踪,定然有容玠的手笔。他们和拔都若是都落在容玠手上,怕是会把我们供出来……”   “所以绝不能让容玠活着回来, 也不能让拔都被生擒。我马上就手书一封, 将容玠的计划全盘揭露给拔都。至于甘靖, 我昨日已经派人去鄂州城,若不能救他出来,便灭了他的口。”   梁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叱骂了拔都一通后,楼岳的怒意渐消, 口吻也缓和下来, “今日殿下表现得不错。苏妙漪可以是他容玠的传信人,但也可以是我们的刀。这几日在朝堂上,只要我们以苏妙漪可能是细作、她的话不能信为由, 拖住圣上,那么容玠就能被我们耗死在湘阳城中。”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梁王迟疑地,“我那个四弟,怕是没那么好应付……”   楼岳笑了一声,“就算这一战无可避免,调兵的圣旨能不能顺利下达鄂州、何时到鄂州……亦是个未知数啊。毕竟北境山迢路远、风饕雪虐,若是中途遇上什么地动雪崩……”   梁王双眸一亮,只觉得胜券在握。   ***   隆冬,鄂州城。   离容玠离开已经快过了一个月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尽管如此,鄂州城里却没有丝毫要过年的喜气。能离开鄂州的人几乎都逃走了,而剩下走不了的,也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天北狄人就攻破湘阳一样,打了进来。   驿馆里,苏妙漪正教着关山和其他孩子写字,遮云守在一旁,却是一幅坐不住的样子。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仍然指点着关山拿笔的姿势。   关山的一个“平”字写得歪歪扭扭,没什么耐心地把笔一搁,“我不写了,练字有什么用,我要练剑、练刀、练如何布置机关陷阱,总之我要练能杀人的东西!”   “会杀人,但不识字不读书,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匹夫之勇,只能敌一人。唯有将军之怒,才能安天下之民。”   苏妙漪重新拿起笔,递给关山,“你是要做匹夫,还是要做将军?”   “……”   关山咬咬牙,到底还是将笔接了过去,继续闷头写起了“平”字。   苏妙漪笑了笑,站起身,朝遮云看了一眼,随即朝屋外走去。   遮云立刻跟了出来,憋了许久的话终于一吐为快,“苏娘子,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为何汴京还没有消息?!公子已经在湘阳待了快一个月了,他这一个月过得是什么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苏妙漪背对着他,方才在屋内的轻快之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低垂了眼,脸上浮动着浅浅一层阴翳,“你以为,想让圣上下令动兵,是什么容易的事?若是容易,大胤与北狄,就不会是今日这种情形。”   遮云的神色愈发沉重,“可难道就这么一直拖下去么?我怕拖到年后,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当然会有变故。”   苏妙漪冷笑了一声,“朝廷的局势,湘阳的局势,包括鄂州的局势,只要有一环出了岔子,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可怎么办?”   遮云原本是心里没底,想要在苏妙漪这儿寻求安慰,可没想到被苏妙漪三言两语一说,心里愈发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飕飕地灌着冷风。   “我也不知道。”   苏妙漪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陷入沉默。   遮云不好再说什么,也只能干着急。   二人正在屋外僵持着,忽然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驿馆外跑了进来,“苏娘子,不好了……”   苏妙漪心头重重一沉,蓦地迈步迎了上去。   待那人走得近了,她才发现冲过来的是此前派去观音庙密道里看守甘靖和尚武的护卫之一。   那护卫捂着肩头的伤口,脸色泛白,“苏娘子,关押那两人的密道被发现了。有两个黑衣人伤了我们,将人劫走了……”   “什么?!”   遮云大惊。   他一边夺门而出,一边吩咐道,“快,全城搜捕。”   “……”   苏妙漪却一动不动地顿在原地。半晌才闭了闭眼,竟只有一种悬在脖子上许久的铡刀终于落下来的感觉。   拖了这么多日,甘靖和尚武失踪的消息一定传回了京城。而劫走他们的,想都不用想,定是楼岳的人无疑。楼岳的人已经到了鄂州,那么离湘阳……还远么?   又是一个不眠夜。   这一夜,苏妙漪坐在桌边,将裘恕留给她的那封遗信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   那上面的字字句句,她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   直到天亮,带人在城中折腾了一整夜的遮云才赶回来,心力交瘁地告诉苏妙漪,甘靖和尚武应当是已经被人带出城了。   “还要不要派人去追?”   遮云问苏妙漪。   苏妙漪摇头,“……来不及了。”   遮云杵在原地,脸色难看,一抬眼,才发现苏妙漪竟是披着狐围披风,一幅要出门的架势,“娘子要去何处?”   苏妙漪将披风的兜帽戴上,半晌才对遮云道,“之后我要做的事,你最好不要过问。”   遮云愣住。   待他回过神时,苏妙漪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驿馆外。   穿过萧条冷清的街巷,苏妙漪走进知微堂时,祝坚正拿着一沓书信,匆匆忙忙地要出门。   “东家,你来得正好!”   一看见苏妙漪,祝坚立刻顿住了步伐,“这是二叔从汴京递来的消息……”   苏妙漪将那沓书信接过。   可出乎祝坚的意料,她竟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反问祝坚,“你看过了么?”   祝坚愣了愣,摇头。   “那就好。”   苏妙漪拿着书信直接上了楼,祝坚刚要跟上去,却被她一句“你在楼下看店”硬生生定在了原地。   祝坚有些不明所以,但眼皮却不安地跳动了好几下。   一盏茶的功夫后,苏妙漪才从楼上走了下来,祝坚立刻迎了上去。   “东家,二叔怎么说?”   出乎意料的是,苏妙漪却没回答他,反而问道,“把知微堂在鄂州的所有探子全部召集过来,我有话要说。”   祝坚只反应了一瞬,立刻转身朝外跑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鄂州城里的所有小报杂探就匆匆忙忙赶到了知微堂,整整齐齐地站在了苏妙漪面前。   “东家,人都到齐了。”   祝坚回到苏妙漪身边。   苏妙漪点点头,上前道,“今日,我收到了汴京的传信,信上是一则至关重要的消息,极有可能左右战局、揭地掀天的消息。”   当着所有人的面,苏妙漪拿出了自己刚起草的小报。   祝坚接过小报,一眼就看见上面显眼的标题:「厉精兵、择良将,韬晦数年剑指湘阳——」   他蓦地睁大了眼,喜出望外地抬眼看向苏妙漪,“圣上终于下旨发兵了!”   苏妙漪笑了笑,笑意十分浅淡,“嗯。”   其余杂探们也纷纷一拥而上,惊喜地望向小报上转述的圣旨,念道,“责令北境十三州的踏云军,即刻赶赴湘阳,务必于年前力破湘阳之困、取拔都首级,不得贻误战机……等等,年前?这时间怕是有些赶吧?”   “圣旨不会比知微堂的传书慢多少,若今日就能送达各处军营,便还来得及。”   苏妙漪低垂着眼,解释了一句。   众人想想也是,便将这一茬抛到了脑后。倒是祝坚,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过顾忌着这么多人在场,仍是什么都没说。   “时间紧迫,如今鄂州城里的人手也不够,所以这份小报,只能由大家一起抄写、散布。今晚之前,不仅是鄂州,还有湘阳附近所有的州县、军营,我要所有人都看到这份小报……”   顿了顿,苏妙漪目光扫向众人,忽地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朝他们福身行了一礼。   众人一愣。   祝坚也回过神,“东家,你这是……”   苏妙漪抬眼,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缓缓道,“知微堂的根本在小报,小报能有今日,倚仗的便是四部报探。正因诸位闻风而动、遽行千里,谈真相、查实据,才成就了知微堂的日出一纸、传告四海……雪天难行、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我能信得过的唯有诸位……苏妙漪在此,谢过诸位。”   屋外风雪簌簌,衬得屋内格外安静。   不知是何人起的头,先唤了一声“定不负东家所托”。很快,众人便都跟着附和起来,声音汇聚,逐渐压过了外头的风雪声。   一个时辰后。   鄂州知微堂大门被从内推开,几十名杂探摆着包袱从里面鱼贯而出,沉甸甸的包袱里装着数以万计亲手抄写的知微小报。   一群杂探走出来,分出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部分直接朝街巷两头奔走而去,剩下的则一跃上马,缰绳一扯,朝鄂州城门疾驰。   众人在知微堂外分道扬镳,那一道道迅疾的身影渐行渐远,转眼间,化作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儿,就好似被马蹄溅起、又被北风漫卷的飞雪,朝四面八方激荡而去—— 第112章   知微堂, 苏妙漪站在楼上窗口处,目送那些杂探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东家……”   祝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苏妙漪敛去了眼底波澜, 转头看向他。   祝坚欲言又止,“圣旨毕竟还未下达, 我们贸然将这些小报传出去,是不是不大妥当?万一, 我是说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圣旨今日没能下达军营, 咱们先放出消息, 会不会……”   苏妙漪打断了祝坚, “无妨。圣旨今日不到, 明日也会到,明日不到,还有后日。北境诸将若看见小报就即刻动身, 便有可能在年前拿下湘阳城。”   “这……”   祝坚惊愕地睁大了眼, “这怎么能行?小报是小报, 怎么能被当做圣旨、当做军令用?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大逆不道地在小报上伪造圣旨、伪造军令,岂不是会闯下弥天祸事……”   话音倏然一顿。   心中不祥的预感似是成了真,祝坚僵硬地张了张唇,小心翼翼地试探苏妙漪, “东, 东家,二叔的传信,我能看一眼么?”   苏妙漪掀起眼, 静静地望着他,“传信我已经烧了。”   祝坚脑子里轰然一响,只觉得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再开口时,脸色都白了,“东家……”   “传信是我看的,小报是我写的,而你们只是听命行事,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苏妙漪轻声道,“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   祝坚僵在原地。其实他现在将那些杂探叫回来,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离开。   苏妙漪戴上斗篷,冒着风雪走出了知微堂。   刺骨寒风里,她回想起了方才烧毁的那封传信。其实祝襄送来的,算是一个喜讯,他在信上说,朝堂上虽然又陷入了战还是和的拉锯战,但情势已经逐渐明朗,想必很快就会有调兵的圣旨下达。待到圣旨离宫时,他一定第一时间传信来鄂州……   其实只要等祝襄的第二封传信便好了。   可苏妙漪偏偏有种可怕的直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脑海中提醒她——   时不我与,不能等了。   ***   “那条能进湘阳的密道,大概有多大?”   苏妙漪回到驿馆,避开遮云找到了关山,将所有门窗都合上后,她问道。   关山不明所以,“你问这些做什么?”   “男子没法钻过去,是么?”   “嗯。长风哥哥他们试过,男人的骨架太大了,钻不过去。”   “那我呢?我能不能钻过去?”   关山惊愕地看向苏妙漪,“妙漪姐姐……”   “只要回答我,能,还是不能。”   关山迟疑了片刻,打量着苏妙漪,点头,”勉强可以……   “今日必须要有一个人去湘阳传信。若再晚一步,里面的人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妙漪将纸笔递给关山,“还记得路线么?把密道的地图画给姐姐。”   “……”   关山盯着她手里的纸笔,迟迟没有伸手来接。   苏妙漪蹙眉,催促道,“关山,真的来不及了,你快……”   “我陪你一起去。”   关山抬眼,直勾勾地望向苏妙漪,“我不会画劳什子地图,但我可以给你带路。”   “……”   “如果你可以去湘阳,为什么我不可以。”   关山口吻坚定,“都这种时候了,壮年还是老幼,男人还是女子,有区别吗?姐姐你要做救世的英雄,我也想。”   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再犹豫,果断起身,“换身衣裳,我们出发。”   苏妙漪带着关山出城时,知微小报已经传遍了鄂州城。   遮云这头刚被知微堂的小报震惊得肝胆俱裂,转头就发现苏妙漪从驿馆消失不见了,而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关山。   如此一来,苏妙漪去了何处,便昭然若揭。   遮云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驿馆里,第一反应是,若让公子知道了,他就死定了。可紧接着他又想,若公子真的能回来找他算账,那他就是死也值了……   知微堂的探子们迎风冒雪,动如雷霆。仅仅一日的功夫,就将小报在北境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上至边城守将,下至普通乡兵和寻常百姓,人人都知道汴京城里下了圣旨,要在年前起兵夺回湘阳城。   先不提北境的百姓们究竟是喜是忧,单是离湘阳城最近的踏云军大营,众将就已经吵得沸反盈天——   “总算能与北狄打上一场了!既然圣旨说年前要破城,那咱们今夜就该拔营动身了!”   “你疯了不成?调兵得要虎符,要军令,如今不过是个小报在这儿传扬,圣旨呢?我等可见到圣旨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觉得知微堂是在假传圣旨?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他们有这个胆子么?”   “就算是他们知微堂的马跑得比圣旨快,可攻城不是小事,我等未见军令,怎能轻易行动?”   “知微堂的马跑得有没有圣旨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若拖下去,北狄细作一定跑在我们前头!”   忽然有人冷笑道。   其余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   “知微堂那个苏妙漪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将发兵的诏令传得风风雨雨!难道你们就没想过,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到北狄细作的耳朵里,传进湘阳城?一旦我们跑得比细作慢,那这一战,必败!”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众人,叫他们齐刷刷变了脸色。   然而仍有人在迟疑。   “婆婆妈妈的,你究竟是顾忌圣旨真假,还是怯战?!亏你还是踏云军,难道没读过《踏云奇略》中,仲大将军反复强调的那句话?善战者,见利不失、遇时不疑、赴机在速!”   “是啊……如今北狄后方大乱,湘阳城中军力空虚,正是我们举兵破城、生擒拔都的大好时机!若等拔都平定了萧墙之祸,那怕是真的失利后时,反受其殃了……”   “等一等,再等等……”   “等等等!你们别忘了,当初仲将军和那数万踏云军,是怎么被闫睢拖死在涞城中的!”   一句话,结束了众人在营帐里的所有争论,氛围霎时降至冰点。   与此同时,苏妙漪已经驾着马,带着关山赶到了湘阳城外。   夜色如墨,二人猫着腰在荒草丛里摸索着那处通往城内的密道。   “姐姐,找到了……”   关山拨开杂草,指着洞口转向苏妙漪。   苏妙漪看向那逼仄狭窄、果然只能通行纤细身量的洞口,咬了咬牙,将身上厚实的披风脱了下来。   北风凛冽,温暖的披风一离开身,刺骨的寒意便侵袭而来,苏妙漪打了个哆嗦,蜷起的手指也微微颤抖。   “姐姐。”   关山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我没事,走吧。”   苏妙漪攥了攥手,将披风丢在一旁,又动作利落地束起发、扎起衣袖,紧跟着关山钻进了那洞口中。   洞口狭仄幽暗,关山动作灵巧,又熟悉地形,在前头闷头开路。苏妙漪跟在后面,她虽纤瘦,可与孩童身量还是不好比,虽能勉强穿行,身上的衣裳却是被洞口突兀不平的石头划破,甚至连胳膊和腿上都传来了阵阵刺痛……   时间久了,苏妙漪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都分不清是真的黑暗所致,还是窒息所致。到了最后,她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顾着手脚麻木地往前爬。   “姐姐,姐姐!”   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关山的唤声在耳畔一遍比一遍清晰。   苏妙漪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们不知何时已经钻出了密道,正躺在一间后院的茅草堆里。   新鲜的空气冲入口鼻,苏妙漪深吸了两口气,总算慢慢缓了过来。她强撑着坐起身,眼前的黑雾散开,她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裳都被划破了,胳膊和腿上都留下了伤痕。   ……这简直就是她苏妙漪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   “姐姐,你没事吧?”   关山也瞧见了她身上的伤口,关切地问道。   苏妙漪用袖袍遮住了伤口,哑声道,“无妨。只是得先想办法换身衣裳,这样出去,太惹人注目。”   关山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地方。”   月黑风高,关山将苏妙漪搀扶了起来,在昏黑的街巷中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去。   不过片刻,二人就从后门拐进了一间戏楼。湘阳城内兵荒马乱、满目萧索,唯独这戏楼里,竟还隐隐传来歌舞鼓乐。   关山带着苏妙漪摸进了一间无人的屋子,翻找起了衣裳,可女子的裙裳无一不是残破的。她们二人好不容易才从衣箱里翻找出一件完好无损的仆役旧衣。   苏妙漪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听着楼上传来的歌舞声。   关山忍不住望向苏妙漪,无声地动了动唇,“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又唱又跳的?”   听音律,并非是大胤的舞乐,更带着些异域风情,所以苏妙漪小声猜测,“或许是要去献舞的北狄女子?”   忽地想到什么,苏妙漪动作一顿。   关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苏妙漪将腰间的系带匆匆系好,看向关山,“走,我们去楼上看看。”   关山愣住,“啊?”   “你且在这儿等我,我去找个人。”   “找人?找什么人?”   苏妙漪没有回答。她在屋子里观察了片刻,发现许是天色晚了,楼里除了穿着北狄服饰的舞女和乐师,还有几个打杂的仆役,没有瞧见一个北狄将士。   见那几个仆役穿着与自己身上差不多的衣裳,苏妙漪当即绕起头发,找了顶帽子戴上,也扮成了戏楼里的仆役,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舞乐声从楼上传来,苏妙漪不动声色地从楼下端了一盘吃食,循着乐声低头上楼。恰好听见几个仆役没精打采、眼神无光地躲在角落里,小声抱怨着。   “那个容玠来湘阳已经这么多日了,究竟与拔都商谈出了个什么结果?怎么一点音信也没有,就这么拖着、熬着,外头那些受伤的俘虏都冻死了不少,眼看就要过年了……”   “你竟然还对朝廷有指望?听说那拔都按照一百金一人要赎金!咱们这些人的贱名,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一百金!如今我只觉着能在这儿给狄女打杂,不出去受冻,就是万幸了……”   “这湘阳往后恐怕真是北狄人的湘阳了吧……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竟还在这儿大办年宴,叫这些狄女去都统府献舞……”   苏妙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几步离开。   关山躲在屋子里等得心急如焚,她原本还缩在角落里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了,可左等右等,都不见苏妙漪回来,她便坐不住了,直接趴在门板后,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外面静悄悄的,就在她沉不住气时,屋门竟是忽然被推开,一袭炽烈如火、华服艳饰的纤影贸然闯了进来。   关山一惊,一把从袖中拿出了防身用的匕首。刀刃还未出鞘,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暗影中传了过来,“关山,是我。”   关山的动作霎时顿住,手里的匕首也放了下来。她借着门缝里漏出的光亮打量来人——   女子的身量的确与苏妙漪相差无几,却穿着一袭北狄舞女所穿的窄袖长裙,火红的颜色,腰间缀满了珠链,随着莲步轻移,裙摆曳动,玎玲作响,似是冬夜里熊熊燃烧的一簇火苗。而女子的面上还戴着半边流苏面具,遮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熟悉的桃花眸……   关山难以置信地,“……妙漪姐姐?”   苏妙漪伸手摘下面具,笑道,“是我。”   关山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话都结巴起来,“姐,姐姐,你怎么打扮成这幅样子?”   苏妙漪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先随我来……”   苏妙漪重新戴回面具,悄悄带着关山上了楼,推开了其中一间厢房的门。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个昏厥的舞女,身上只剩单衣,却被人悉心地盖上了被褥。   “关山,你听我说。”   苏妙漪拉住关山,“我方才探听到,这些狄女明日会去都统府,为那北狄领主的年宴献舞。听说容玠此刻就在都统府中,我若混在舞女中,便有可能见到他……”   关山立刻道,“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你得帮我,看住这个舞女,莫要让她坏了我的事……”   苏妙漪往关山手里塞了一包迷药,“她若醒了,就再药倒她一次。”   关山又朝床上看了一眼,纠结地握紧了迷药,“……可是姐姐,你这样去都统府,是不是太危险了?你会跳她们的那种舞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苏妙漪低声说了一句,拍拍关山的肩,见她愁眉不展,甚至还转了个圈,拨动着面具上的流苏,笑着问道,“我扮成这样,像狄女么?”   关山眨眨眼,答非所问,“太漂亮了……”   苏妙漪捏捏她的脸,“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才是重头戏。”   戏楼里的歌舞排练已经结束了,众人都各回各的屋子歇息,苏妙漪与关山也熄了灯,在那被敲晕的舞女屋子里浅眠。为了以防意外,临睡前,苏妙漪还是给那女子灌了些迷药,确保她这一晚不会醒来。   翌日天亮。   苏妙漪被外头的脚步声吵醒,睁开眼时,就见关山已经醒了,警惕地握着匕首守在门口。   苏妙漪连忙对着妆镜整理了衣裳头发,又戴上面具,走到门口,也同关山一样听着外面的动静,只是那些狄人说得是北狄话,她未能听懂。   苏妙漪忍不住皱起了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语言不通也是个大麻烦。   “他们说,要动身去都统府准备了。”   关山忽然开口。   苏妙漪一愣,垂眼看向关山,“你听得懂?”   “湘阳城从前一直与北狄互商,我也能听懂一些。”   一炷香的功夫后,舞女们穿着一模一样单薄的火红裙裳,盛妆艳饰,从戏楼里鱼贯而出,苏妙漪落在最后,低眉垂眼,眼角余光却朝四周扫了一圈。   天色已经彻亮,满目狼藉、一片萧索的湘阳城也暴露在她眼下。冰天雪地里,她们身上的衣裙既像是热火,又像是血花,格外耀眼刺目。   苏妙漪心情复杂,收回视线,与一众舞女坐上了前往都统府的马车。   不多时,都统府便到了。   一行人下了车,在一群将士的引领下朝府内走去。苏妙漪落在最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地形、记着路,原本想借此机会与容玠汇合,可谁料舞女们竟是被直接带去了宴厅,在宴厅里继续练舞。   苏妙漪不会跳什么舞,不过好在她顶替的舞女因舞技不出众,被安排在了不显眼的位置。苏妙漪虽不会跳舞,可脑子转得快,记性也好,所以竟也能在其中浑水摸鱼。   这一混,便混了大半个时辰。   “啪——”   负责排舞的北狄男子忽然拿着戒尺重重拍在了梁柱上。   舞乐声戛然而止,众人脸色一变,纷纷停了下来。   那拿着戒尺的男人径直走来,舞女们纷纷害怕地侧身,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前,拿着戒尺凶悍地指着她,怒叱了一番。   苏妙漪虽听不懂,可却猜到,她那三脚猫的舞艺到底还是露出了破绽。她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跪下,朝那人伏首。   男人仍喋喋不休的叱骂着,动静甚至吸引了外头经过的人。   苏妙漪低着头,攥紧了袖中的匕首,后背集已经隐隐出了些冷汗。   “这是怎么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   苏妙漪身形一僵,好似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蓦地抬起身,转过头,面具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骤然摇晃起来,发出玎玲声响。   身量颀长、气度清贵的青年披着一袭玄色鹤氅站在宴厅外,正是数日未见的容玠!   二人的双眸一对上,周遭的声响霎时寂灭——   苏妙漪眼睫一颤,作出些惊恐的模样,朝容玠扑了过去,死死揪住他的衣摆,再仰起头时,一双美目已是梨花带雨。   容玠垂眼,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直到在那手执戒尺的男人走过来,要拽走苏妙漪时,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容玠俯身,伸手抬起了苏妙漪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说着,他在那男人惊异的目光下,将苏妙漪拉了起来,揽入怀中,云淡风轻道,“这舞女,我带走了。”   语毕,也不等那男人反应,容玠便径直揽着人从宴厅离开。   容玠身后,负责看守他的两个北狄将士面面相觑,皆露出惊愕之色。   容玠携着苏妙漪穿过回廊,起初还走得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可越往后,步伐就越来越快,快到苏妙漪甚至有些跟不上。   穿堂的冷风扑面而来,她穿着单薄的舞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容玠步伐一顿,虽没有看她,可揽在她肩侧的手却一下收得更紧,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中。   “砰。”   终于到了他的住所,容玠推开门,将苏妙漪带了进去,又有些不知轻重地摔上了门。   屋子里甚至比屋外还冷,苏妙漪跌坐在床榻上,双手撑在榻沿,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惊惧所致,她微微颤抖着,一转身,玄色的鹤氅就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覆罩其中。   暖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可与那暖意截然相反的,却是容玠冰冷沉怒的脸色。   他双手扯着鹤氅的围领,蓦地用力,将苏妙漪带到近前,目光在她浓妆艳抹的眉眼间剜刮着,既有恼怒,又有担忧,可最深处却隐隐跳动着一丝贪婪和欣悦。   “为何偏要来湘阳,为何不肯听我的?”   他死死盯着苏妙漪的双眼,质问道。   “甘靖逃了……”   苏妙漪张了张唇,轻声道,“这两日,楼岳的人一定会出现在湘阳,戳穿你假意谈和、暗中拖延的意图……必须要有人来报信,否则你们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容玠眸光忽明忽暗,攥着氅领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几次后,才蓦地将苏妙漪拥入怀中,埋头在她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妙漪被搂抱地有些喘不过来气,伸手在他背上拍打了几下。   半晌,容玠才将她松开。   苏妙漪抬眼看他,郑重道,“看你这模样,楼岳的人应当还未到湘阳,不过也快了。你不能坐以待毙,若有什么计划,不能再等了,只能一搏……对了,你不是说,这城里还有踏云军余部……”   容玠被她面具上缀饰的流苏晃得有些恍神,一抬手,手掌穿过那流苏,抚上她冻得有些泛红的脸颊,冷不丁问道,“妙漪,你来湘阳,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救国?”   苏妙漪只愣了一瞬,便斩钉截铁地,“当然是救国。”   容玠有些无奈,“一丝犹豫也没有,就不能哄哄我?”   “问多少遍也是救国。”   苏妙漪咬牙,“我这么豁出一切、铤而走险,明日说不定就要死在湘阳城了……为一个男人死,传出去别人只会说我是耽于情爱、死不足惜的蠢货,但为家国而死,那就是忠烈之辈,是英雄!怎么,你容玠能做英雄,我就得做蠢货?”   容玠怔了半晌,抚在她脸侧的手掌滑落下去,然后垂头,笑得有些抱歉,“是,苏妙漪是大英雄……容玠才是蠢货……”   屋内诡异地静了下来。   苏妙漪移开视线,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进城的那条密道,又黑又长,就好像永远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光……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容玠愣住,目光重新落回苏妙漪脸上。   苏妙漪低垂着眼,声音轻飘飘地,“我在想,如果这次能活着离开湘阳,回到汴京,就给你个名分……容玠,能活下去的话,我们就成婚吧……”   话音未落,肩上忽地一重。   苏妙漪猝不及防朝后倒去,被按着肩陷入柔软的被褥中。   面具上的流苏顺势朝两侧散开,容玠清隽的脸迅速放大,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凉唇已被滚烫裹住。 第113章   容玠钳住苏妙漪的下颚, 撬开她的齿关,贪婪地掠夺她口中甘甜,唇齿之间热烈而急切, 温柔中又隐有卑微。   苏妙漪几乎不能呼吸,毫无节制的掠夺叫她舌根发疼。   好不容易提起一丝气力挣脱了他的唇舌, 她抵住容玠的肩,狠狠地转过脸, 唇上泛着水光,“容九安……停下……”   容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掀开她的面具丢到一边, 灼热的唇再次覆上去, 绵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颈侧和锁骨上。   苏妙漪眼睫一颤, 唇齿间溢出的哼声都变了味。   容玠攥住她的手压回被褥中, 发狠似的与她十指相扣,一边吮着她的耳垂一边唤她,“妙漪……妙漪……”   嗓音低哑, 有些含糊, 可这一声声里的狂喜与雀跃却清清楚楚, 听得苏妙漪热意迸发。先是蒸熟了脸,然后熏红了一双桃花眸,最后是那颗从容玠离开时,就仿佛被北境寒冬冻僵的心脏,在这一刻冰消雪融、疯狂地跳动着……   她忽地偏过头, 再次吻住了容玠近在咫尺的唇。   然而一触即分。   “我既不想做蠢货, 也不想做英雄,我只想好好活着……”   苏妙漪眼睫低垂,哑声喃喃, “你说过的,我们要同生。”   一时间,容玠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明明在踏入湘阳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此刻,他却因为苏妙漪的一句同生,终于对自己的这条性命也有了前所未有的珍重和爱惜。   ……他得活下去。   因为苏妙漪希望他活着。   容玠蓦地低头,将脑袋埋在了苏妙漪的颈窝里,深深地嗅着她身上的甜香。直到心情平复,才轻声安抚道,“一定……我们一定会活着回去……”   二人静静地拥着彼此,情绪逐渐平复。   就在这时,屋门忽地被敲响。   容玠顿时警惕地直起身,“何事?”   屋外却无人回应,只有三快两慢的叩门声。   容玠眉头微松,对苏妙漪丢下一句“没事了”,便起身过去开门。   门一拉开,人还未看清,一个拳头就迎面砸了过来,容玠蓦地侧过身,躲开了那人的拳脚,蹙眉,“你疯了?”   屋门被那人一脚踢上,熟悉的嗓音响起。   “我看是你疯了吧!苏妙漪不在,你竟敢对别的女人见色起意,而且还是个狄女!!”   拳头再次落了下来,容玠抬手接住,却被那力道冲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凌长风?”   听得熟悉的声音,苏妙漪飞快将自己收拾了一番,惊喜地跑了出来。   来人僵在原地,满脸错愕地看过来,竟是一张完全陌生、长满络腮胡的脸孔。   “……”   苏妙漪神色亦是一僵。   那人的目光在苏妙漪脸上打了个转,面色忽然变得又红又黑。他蓦地转头,又杀气腾腾地朝容玠砸了一拳头,这次容玠没能避开,被揍得脸重重一偏,再转回头时,唇角肉眼可见地变得青肿。   “容玠你就是个畜生!!”   对面那人怒不可遏地叫嚣起来。   苏妙漪也怒了,“你做什么?!”   容玠眉头拢紧,指腹擦了擦唇角,“他是凌长风……易了容。”   苏妙漪僵住,眉眼间的恼火再次被欣喜冲散,“你果然没事!”   “你……”   凌长风瞪着苏妙漪,“你怎么混进来的?”   “跟着关山进来的。”   “谁让你跑这儿来送死?”   凌长风吼出了声,抬手指向容玠,“就为了他?你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是不是?”   苏妙漪:“……”   容玠已经站直身,冷笑道,“她并非是来为我殉情,而是为了救国救民。你与她相识数年,怎能将她想得如此狭隘?”   凌长风:“……”   凌长风:“……拔都这个蠢货怎么还不动手杀了你?真想替他砍死你!”   一阵闹腾后,三人总算坐了下来,彼此交换了消息。   苏妙漪将湘阳城外的动向又说了一遍,包括那道“圣旨”,只是说的时候,刻意看着凌长风,没敢看容玠。   “既然楼岳已经有所行动,那我们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动手……”   凌长风看了容玠一眼,“至于援军,但愿他们能赶得上。”   容玠看着苏妙漪,不知在想什么。   “喂!”   凌长风气得又想拔刀了,“看看看,就不能等杀了拔都再看?!”   “……”   容玠收回视线,“那就今夜,按照计划行事,先刺杀拔都,再救俘虏开城门。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下去吩咐吧。”   “等等……”   苏妙漪连忙叫住了凌长风,欲言又止,“我还想知道,世叔的死……”   凌长风的脸色倏然沉凝,与容玠相视一眼。   容玠转向苏妙漪,“此事还是等今日过后再告诉你,好么?”   苏妙漪抿唇,“……好。”   凌长风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对苏妙漪道,“妙漪,你现在只需知道,世叔他并非死在甘靖的手里,而是死在拔都的刀下……他是殉国而亡,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苏妙漪眸光颤动,一颗心褶皱了多日,终于被凌长风这句话熨平。   ***   夜色降临,都统府里处处张灯结彩。   宴厅里,鼓乐齐鸣。拔都坐在最上首的主位,次座是容玠,再下面便是他的那些部将。   拔都今日的脸色不大好,闷不做声地饮酒,而他手下的部将望向容玠,调笑道,“听说容相今日看上了我们北狄的舞女?是哪个姑娘如此厉害,竟能将容相迷得五迷三道?”   众人顺势望向宴厅中走进来的舞女,连拔都也抬起眼,望向那群舞女。   “是哪一个今日入了容相的眼?”   拔都眯了眯眸子,“走出来给我瞧瞧。”   一众舞女的最后,戴着面具的苏妙漪小步走上前,低身朝拔都行了北狄的礼。   拔都打量她,看了容玠一眼,朝她招了招手。   容玠垂眸,面上不动声色,搭在膝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苏妙漪行到拔都的席案前,低眉垂眼,屈膝跪下。   “容相果然好眼光,竟从这么多狄女里挑了一个模样最好的。只是孤怎么瞧着,她这眉眼生得不像狄人,而像是胤人呢?”   拔都眼里闪过一丝狠厉,蓦地扬手,一把扼住了苏妙漪的脖颈,将她拖到了跟前。   苏妙漪吃痛,双手死死攀住拔都的护腕,秀眉死死蹙成一团。   “拔都!”   容玠霍然起身,厉叱了一声,“你想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   拔都看向容玠,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自你来湘阳城已有月余,你许诺给孤的十三座城池、和百万两黄金呢?它们都在哪儿?!”   “领主,此等国事,非容玠一人能做主,可容玠已经修书送往汴京,一力促成此事……”   “是吗?”   拔都扼着苏妙漪的手又是一紧,“容相当真是一力促成此事,而非拖延时间,等着一举歼灭我北狄?!”   说着,他扬声对宴席外吼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将士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走进宴厅,那人抬头,赫然是从鄂州逃亡而来的甘靖。   “领主大人。”   甘靖哆嗦着手,将一封信函双手奉上,“这是楼相从汴京递来的书信,这容玠根本就是在诓骗您,他不仅没有促成和谈,还向皇帝进言,要方圆百里的踏云军夺回湘阳城!生擒领主大人!”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拔都的脸色也顿时变了,一把将苏妙漪推开,“什么?!”   苏妙漪跌坐回了案席边,捂着脖颈连声咳嗽。   甘靖连忙补充道,“不过领主放心,楼相已经暗中将一切部署妥当。如今圣旨还未下达各营,援军还未动兵,领主尚且来得及准备……”   容玠神色一动,下意识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却低垂着眼,回避了她的视线。   见状,容玠的脸色愈发难看。   “好你个容玠!”   在场的北狄众将无不露出义愤之色,拍案而起,“你竟敢戏耍我北狄,戏耍领主?!”   拔都亦怒视着容玠,“容玠,你还有何话要说?”   容玠蹙眉,默然不语。   拔都愈发怒不可遏,“好好好,那日你若没有诓骗孤,孤还能给你留个全尸!现如今,孤只能将你,还有你中意的这个女人一起五马分尸,以此泄愤!来人,将他们二人拿下——”   跟着甘靖进来的两个将士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拔出刀,齐步朝容玠走去。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容玠面前之时,二人相视一眼,竟是忽然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拔都——   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刃朝自己而来,拔都大惊,刚要闪避,腿上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直叫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下一刻,两道寒光闪过。   “领主!”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待拔都的那些部将反应过来,纷纷拔出刀冲上前时,已经为时已晚。   众目睽睽之下,凌长风和仲少暄易容而成的北狄将士已经将弯刀架在了拔都的脖颈上,挟持着他挡在众人面前。   拔都难以置信地低头,就见一把匕首狠狠插在了他的大腿上,而动手之人正是方才还被他掐得动弹不得、险些窒息的苏妙漪。   苏妙漪第一次真的将匕首插入人的血肉中,虽然下手又狠又重,可当那血溅到她脸上时,她还是呆怔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   转眼间,容玠已经退到了她身边,低身将她拉了起来,顺手拔出了插在拔都腿上的匕首,带着她退到了凌长风和仲少暄身后。   拔都吃痛地闷哼一声,咬牙道,“这满城都是我北狄将士,你们逃不走的,孤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凌长风看了一眼苏妙漪颈间的青紫,将刀刃往拔都颈间压了一下,血珠瞬间渗出,“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的小命吧,狗东西!”   仲少暄亦死死扣着拔都的肩,对宴厅里蜂拥而上的北狄部将呵斥道,“都给我退后!否则我便叫你们的领主血溅当场!”   拔都被控制得动弹不得,却不肯服软,“不必受他们胁迫!去,现在就去把湘阳城那些俘虏押过来,一个一个杀,杀到他们放了孤为止!”   “报——”   一将士着急忙慌地冲进宴厅,见了此刻的情形,话音戛然而止,半晌才如梦初醒,继续用北狄话回禀道,“领主,不好了!城,城外忽然来了一大波胤人的兵马,正朝城门口来了!”   拔都脸色骤变,猛地看向甘靖,吼道,“你不是说没有援军吗?!”   甘靖大惊,“楼、楼相的确是这么说的……”   “报,报……”   甘靖话音未落,又有一将士捂着腹部,跌跌撞撞地倒进宴厅,头顶的盔缨都滚了下来,“领主,咱们的人上吐下泻,弓弦被割断,战马也都倒地不起……”   “报!”   第三人冲进来,火急火燎的胡语与前一人的痛苦呻吟声重叠在一起,“城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帮胤人……他们纵火暴乱,烧了咱们的粮草,那些大胤俘虏也看不住了!”   一个接着一个的急报,如晴天霹雳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不给丝毫喘息的余地。   拔都的脸色顿时变得青白,原本的底气泄了大半,“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说着,他又望向容玠,恨得咬牙切齿,“你们这些卑鄙的胤人,除了会玩阴的还会干什么?!有本事战场上见真章!”   “你以为我们踏云军是吃素的?”   仲少暄加重了刀下的力道,冷笑道,“听着,以后大胤同北狄的仗一场都不会少!但你拔都,恐怕是无缘得见了!”   甘靖眼见情形有变,当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所有人不注意时,从一众北狄将士身后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凌长风一眼瞥见了他的背影,不甘心地上前一步,却被容玠拦下,“暂时顾不得他了,只要能生擒拔都带回汴京,也是一样的。”   仲少暄也点头,“事不宜迟,走。”   一行人挟持着拔都从都统府出来,外面已经充斥着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和进攻的鼓角声,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夜空。   有一队踏云军前来接应他们。   “按照计划行事,兵分三路!”   仲少暄吩咐道。   凌长风却迟疑了一瞬,看向苏妙漪,又看向容玠,“她怎么办?”   还不等容玠发话,苏妙漪便一把扯住了容玠的袖袍,紧紧挨着他,“我同他一起。”   大敌当前,凌长风咬咬牙,到底没在此事上多纠缠,对着容玠丢下一句“保护好她”,便从仲少暄手中接过拔都,径直朝城门口行去。   仲少暄给容玠和苏妙漪留了一匹马,也带着剩下的人上马,朝火光冲天的集市疾驰而去。   一行人分道扬镳。   苏妙漪虽不知他们的计划,可看见凌长风带着拔都去往城门口,仲少暄领着人冲向集市,便猜到他们一个是去开城门,一个是去解救人质。   “计划里,他们要你做什么?”   苏妙漪问容玠。   容玠意味不明地看她,“诱敌。”   “?”   苏妙漪顿时睁大了眼。   眼看着都统府里的狄军已经快要追出来,容玠一把扯住缰绳,翻身上马,朝苏妙漪伸出手,唇角勾了勾,“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114章   苏妙漪一把抓住容玠的手, 借力跳上马背,“……谁说我后悔了?!”   身后,追兵已经从都统府里冲了出来。仲少暄和凌长风的两支小分队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 唯独能瞧见的只剩下容玠和苏妙漪落单的一匹马。   “他们在那儿!追!”   夜色浓沉,火光憧憧, 为首之人甚至没看清马上坐着的是哪个,就一声令下, 带领着一队人马朝他们追了过来。   确认他们追了过来,容玠才侧头低声嘱咐了一句“抱紧了”,随即缰绳一扯, 双腿用力地夹了一下马肚。   伴随着一声嘶鸣, 白色战马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疾如雷电, 蹑影追风。   扑面而来的风雪顿时如寒刃一般,狠狠刮在苏妙漪的脸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身后是如狼似虎的追兵, 苏妙漪心跳失速, 唯一能做的, 就是用力环住容玠的腰,将侧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背上。   不需要容玠再多解释什么,听到“诱敌”二字时,苏妙漪便已经猜到他在这场计划中的角色是什么。   如今城中敌多我寡,踏云军残部绝不可能同狄军正面交锋。而胡人擅骑射, 擅平原作战, 越复杂越逼仄的地形,他们越不熟悉,踏云军才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凌长风他们多半是想在援军入城之前, 尽可能地转移北狄人的注意力,并伏击狄军的小部队,能诱杀多少是多少。   杀得越多,城中的人质便越安全,也能大大缩短援军攻城的时间。否则拖得时间久了,拖来了北狄援军,城外的踏云军反而会陷入夹击之困……   正想着,苏妙漪眼前一暗,只见他们已经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巷道,追兵紧随其后。   “嗖嗖嗖——”   数箭齐发的破空声从头顶传来。   苏妙漪一惊,回头就见那些暗箭从她和容玠身边越过,如雨般射向那些穷追不舍的狄军。   惨叫声、惊怒声、还有一声声箭矢刺入血肉的噗呲声混杂在一起。一时间,巷道里席卷的风雪似乎都染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这就是战场,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战场……   苏妙漪眼睫一颤,蓦地收回视线,没再回头。   身为诱饵,容玠丝毫没有停留,几乎在那些追兵中埋伏的一瞬间,便飞快地从巷道另一头疾驰而出。   城中大乱,没走几步路便又遇到第二支狄军。   碰面的一瞬间,容玠便蓦地勒紧缰绳,调转方向。“落荒而逃”的架势,让那群狄军一眼就认了出来,顿时提着刀飞快地追了上来。   第二拨、第三拨……   容玠对湘阳城的地形似乎已经烂熟于心,不多时便已将三支狄军分队伏击诱杀。   眼见着第四拨已经追了上来,忽然一声马嘶,苏妙漪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一仰,幸好抓紧了容玠的衣袍,才没从马背上落下去。   “怎么停下来了……”   苏妙漪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越过容玠,终于明白了容玠勒马的原因。   一拨突如其来的狄军竟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   他们被夹击了。   苏妙漪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   “妙漪。”   容玠突然唤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坐前面来。”   苏妙漪猛然回神,汗毛骤立。她一把攥紧容玠的衣裳,“你要做什么?!”   前后的两队狄军越来越逼近,苏妙漪还未听见容玠的回应,腰间便是忽地一紧,眼前一阵晕眩,下一刻,整个人竟是已经被容玠单手抱到了身前。   手中被塞入缰绳,苏妙漪却像是被烫着了,身子一颤,反手握住容玠的手,声音都在发抖,“你要去哪儿?”   她本能地以为容玠是要将马让给她,也将生的机会让给她……   听出她声音里的惶惶,容玠动作一顿,刚要张口解释,却忽然眸光一凛,飞快地挣开了苏妙漪的手。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容玠的袖袍从掌心抽离的瞬间,苏妙漪心头一悸。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容玠不仅没有跳下马,反而从马鞍边随手抄起一把狄人的弓箭——搭弓上弦,骤然一松!   箭矢破空,在苏妙漪耳畔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响,正中前方一个同样搭弓的狄将。   那狄将应声倒地,倒是震慑了其他人,叫他们放慢了逼近的速度。   苏妙漪的耳畔被那弦惊声震得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   容玠低声吐出一句,随即抬手抽下苏妙漪发间的黑色发带,往她眼上一蒙一系。   霎时间,火光、狄军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鼻尖萦绕的血腥气也被容玠身上的气息冲淡。   “妙漪。”   容玠的嗓音沉沉的,将苏妙漪那颗越来越飘的心拉回了原地。他握紧苏妙漪的手,让她抓紧了缰绳,“什么都别看、别听,相信我,只管冲出去……”   一片黑暗中,苏妙漪反而慢慢放松下来。   她闭上眼,双腿一夹马肚,孤注一掷地朝前方横冲直撞,“驾!”   凛冽的风声和身后的箭鸣声似乎盖过了一切,此时此刻,苏妙漪满心满眼只剩下手里的缰绳和身下的马。   快,再快一些,越快越好……   “嗖——”   在苏妙漪策马冲出去的那一刻,容玠面上的温和之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他从箭篓中不断地抽出箭矢,引弓、上弦,就像是在与阎王角逐,一箭一箭地射向冲到他们最跟前的狄将!   容玠的射技令狄军猝不及防,陷入混乱。   兵荒马乱中,两个人、一匹马、一把弓,竟是硬生生从两军夹击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谨记着容玠的那句“什么都别看,只管冲出去”,苏妙漪几乎是不要命地驾着马,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犹如刀割,手掌心被缰绳磨得生疼,就连唇齿间也弥漫起了一丝腥气。   可她浑然不觉,仍是闭着眼一往直前。   直到一声痛苦的马嘶骤然响起,苏妙漪只觉得身子猛然下坠,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断线的纸鸢似的,从马背上狠狠摔了出去……   “咚。”   身体摔在雪地里的闷响传来。   可苏妙漪却没感觉到疼痛,而是摔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容玠垫在她的身下,闷哼了一声。   苏妙漪蓦地坐起身,一把将自己眼上的发带摘下,“容玠……”   入目便是被砍伤后腿躺倒在地的战马,然后是摔落在地上的马鞍、箭篓,最后是半躺在雪地里的容玠。他手里还拿着弓,指尖被弦割破,滴滴答答地流着血,脸色与雪色一样苍白……   还不等苏妙漪反应,后头的狄军已经穷追不舍地赶了上来。   容玠抬手将苏妙漪揽到自己身后,又伸手探向箭篓,可却扑了个空。   箭篓,空了……   容玠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苏妙漪,“这次怕是真的要死在一处了……”   真到了这一刻,苏妙漪竟反而平静下来,她撇撇嘴,“看来老天爷的意思是,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给你名分……”   容玠被逗笑了。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容玠手里的长弓,就好像忘了如今是在生死关头,忽而问道,“你竟然也会挽弓射箭?”   容玠笑了起来,“君子六艺,自小修习。”   “可惜……”   苏妙漪怅然若失,伸手摸了摸那把弓,“方才若是没蒙上眼,我还能好好地欣赏一番。”   说话间,那伙狄军已经近在咫尺,手中的刀枪直指容玠与苏妙漪。   寒光一晃,狄军的刀猝然扬起——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嗖嗖嗖”地一片破空声,从苏妙漪和容玠身边擦过。   劲风带起二人的发丝,将它们缠绕在一起,围裹着二人,竟如同保护庇佑他们的蚕丝……   苏妙漪眼睫一颤,怔怔地睁开眼——那些冲到跟前的狄将竟是身中箭矢,死不瞑目地朝他们倒了下来,手里那把对准他们的刀亦当啷砸落……   容玠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起苏妙漪,朝侧边闪避过去。   二人循着那箭雨的方向望去,就见之前在巷道里设伏的踏云军残部已经匆匆赶到。   为首之人朝容玠点了点头,便向着那群退守的狄军冲了过去。   劫后余生,苏妙漪的双腿有些发软,连站都站不稳,全靠容玠搀着。   正惊魂未定时,一声巨响轰然响起,如平地惊雷,响彻了整个湘阳城的夜空!   “这是……”   苏妙漪瞳孔一下缩紧,死死攥住了容玠的手,声音发涩,“什么动静?”   容玠抬眼望去。   冲天的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长街尽头,湘阳城城门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大片大片的尘烟弥散开来,如飞沙走砾、如云奔雨骤。   在一片茫茫雾气中,先是冲锋喊杀声闯了出来,紧接着,是一角印着云纹的战旗。随着那战旗在火光映照间起起伏伏,终于,成千上万身穿大胤盔甲的大胤将士踏破城门,挥着长枪,山呼海啸般地杀了进来——   “妙漪……”   容玠揽在苏妙漪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声音里似乎没什么波澜,但又透着一丝快意,“援军到了,湘阳城……夺回来了。” 第115章   腊月初一, 踏云军从北狄人手中夺回了湘阳城。城内风霜尽、气象和,一片百废待兴。   各地将士入了城,没受伤的在街头巷尾收拾残局, 受了伤的则集中在都统府内外,由随军的医师和湘阳城中幸存下来的大夫一起看伤诊治。   “嘶, 疼疼疼!”   都统府的角落里,凌长风披着外衣, 一只受了伤的胳膊裸露在外,苏妙漪正坐在他对面,替他包扎伤口。   昨夜在城楼上, 凌长风以拔都做质, 要挟北狄人开城门。最后城门虽破了, 可拔都却趁乱而逃, 还伤了他,好在只是些皮外伤,不伤及性命。   “小点声!”   苏妙漪拍了他一巴掌, “好歹也是个一军统领, 一惊一乍的丢不丢人?”   凌长风朝外头扫了一眼, 将那些偷偷往这边瞟的人吓退后,又腆着脸道,“我脸皮厚,不知道什么叫丢人。”   “……”   苏妙漪替他包扎完胳膊上的伤口,一抬眼, 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伤口, 于是伸手将药粉倒了上去,痛得凌长风又龇牙咧嘴地乱叫。   苏妙漪掀了掀唇角,“不是脸皮厚吗?还能感觉到痛啊?”   “啧。”   凌长风收了声。   苏妙漪收起大夫给的药粉和纱布, 脸上的笑意敛去了些,迟疑了片刻,才郑重其事地坐直了身,“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世叔……究竟是如何殉国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始至终,苏妙漪都没忘了自己来北境的目的。   裘恕,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凌长风摸着脸颊的动作一顿,沉默着将衣裳穿好,半晌才娓娓道来。   “世叔随着我们押送粮草到了湘阳城,是他第一个发现甘靖有异心,怀疑我们的行军图被泄露给北狄人是甘靖动的手脚……   就在世叔查到甘靖与北狄往来证据的那一日,甘靖弃城而逃,还炸毁了唯一能出城的密道,想让我们困死在湘阳城中……”   这些与关山告诉她的相差无几。   苏妙漪眉眼沉沉,“然后呢?”   “城外被北狄围得如铁桶一般,城内能打仗的却只剩下我们和一些乡兵。我和少暄原本计划好了,那通往城外的地道虽被炸毁,出不去,可还能藏不少人,可以容城里的老弱妇孺藏身。但不能所有人都藏起来,所以剩下的壮年男子,要留在城内与北狄死战到底……”   说到这儿,凌长风咬牙,攥紧了手,“我和少暄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世叔他竟趁我们不备,在最后的壮行酒里掺了迷药……”   他此刻一闭眼,昏迷前的那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   光线昏昧的地道里,他、仲少暄和那些踏云军残部都倒在了地上,被本该留在地道里的那些年迈体弱的乡兵卸下了盔甲。   裘恕穿上了从仲少暄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又缓缓戴上那一军主将的盔缨,转过身来,笑了笑。   “你们皆是良才悍将。来日,大胤失去的疆土,还要靠你们夺回来。所以你们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不能做无畏的牺牲。这种慷慨赴死的事,就交给我这个大胤的罪人吧……”   语毕,裘恕便带着那群同样换上踏云军甲胄的乡兵,消失在地道尽头,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画面一晃,是凌长风看见裘恕的最后一眼。   千疮百痍的城楼门口,那些身穿踏云军甲胄的乡兵横躺在北狄将士的马蹄下。成堆的尸山血海里,仲少暄的盔缨随风猎猎,在一片破瓦颓垣中格外显眼。   盔缨下,是被北狄将士几杆长枪贯穿甲胄、直挺挺杵立着的裘恕。他低着头,闭着双眼,鬓边微白的发丝被吹得凌乱不堪,可那张脸孔,却是凌长风见过最安详的将士遗容。   一阵微风拂过,忽然将什么从他手中吹落,坠进地上的血泊中。   凌长风离得远,咬着牙盯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株血迹斑斑的半截兰草……   “世叔是死守城门,以身殉国 。”   凌长风眨了眨眼,眼眶有些发涩。   “……”   苏妙漪张了张唇,没发出丝毫声音。   死守城门,以身殉国。   这八个字重重地落下来,砸得她脑袋发懵、透骨酸心。   “至于世叔的首级,为何会到了甘靖那个混蛋的手上。多半是拔都和他们私下的交易。甘靖需要一个北狄细作来掩饰战败的真相,拔都便将世叔的尸身送去了鄂州……”   语毕,凌长风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言语苍白地对苏妙漪挤出两个字,“……节哀。”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更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凌长风一愣,面露诧异。   苏妙漪眼眸微垂,低声道,“比起被甘靖、楼岳之辈陷害,比起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作为一个守城之将死在战场上、捐躯报国,或许才是更配得上世叔的结局……”   凌长风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叹气,“只能如此想了……”   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问凌长风,“世叔知道仲少暄的身份了么?”   “从没有人同他提起过。我没有,少暄更没有。”   “……世叔在天之灵,若知道自己最后救下的竟是仲氏后人,该是更死而无怨了。”   苏妙漪抬起头,望向湘阳城上空的晴云,良久没出声。   二人静了半晌,凌长风的目光忽然越过苏妙漪,看向她身后。   他站了起来,面露诧异,“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不是要同其他将军们一起议事?”   苏妙漪转身,就见仲少暄出现在她身后,脸色有些微妙。   “苏老板,容相和诸位将军请你现在过去一趟。”   “……”   苏妙漪与仲少暄相视一眼,转瞬明白了此行的用意,唯独凌长风还被蒙在鼓里。   “你们议的是军政大事,叫她过去做什么?”   仲少暄含糊其辞,“去了就知道了。”   眼见着苏妙漪已经起身要跟仲少暄走,凌长风有种不好的预感,也扶着胳膊站起来,“我同她一起去。”   “……”   仲少暄无可奈何,只能领着他们二人去了议事的中堂。   中堂里,这次援攻湘阳城的几支踏云军将领都在,只是脸色都有些不好。而容玠坐在最上方,低头望着自己包扎好的右手手掌,一言不发。   一见苏妙漪到了,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那眼神竟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就是知微堂的苏妙漪?”   一个武将站起身,黑着脸朝苏妙漪走过来。   凌长风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苏妙漪身前。他皱了皱眉,越过这些武将,看向坐在堂中央低眉敛目、无动于衷的容玠,“找她什么事?”   容玠终于掀起眼,隔着人群与苏妙漪四目相对。   二人都没说话。   一旁的武将等不及了,直接嚷了起来,“昨日,是你的知微堂发小报说陛下传了圣旨,要我们在年前攻下湘阳城?如今我们连城都攻下了,圣旨呢?圣旨在哪儿?!”   堂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苏妙漪,连凌长风也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向她。   苏妙漪从容玠那儿收回视线,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四个字,“……没有圣旨。”   此话一出,中堂瞬间炸开了锅。   不止一个人霍然起身,指着苏妙漪质问道,“你竟敢假传圣旨?!!”   凌长风的脸色倏然变了,下意识看向苏妙漪,又看向容玠。而容玠的神色却是木然的,唯有一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妙漪。   苏妙漪垂着眼,“妙漪并非假传圣旨,只是眼花,看错了汴京来的传书……”   这显然是一句没什么说服力的辩解。   “看错?!你闯出了这么大的祸事,如今轻飘飘地说一句看错了,便想含混过去!”   “祸事?”   仲少暄终于忍不住出声,“大败北狄、夺回湘阳城、救下这么多条百姓的性命,在你们口中竟成了天大的祸事?”   说话的武将哑然失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懊恼又忧心如焚地往椅子上一坐,“……一码归一码!夺回湘阳城是好事,可我们这些人没等到圣旨就擅自发兵,这算什么,这算矫制,大逆不道、要与她苏妙漪一同被诛九族的矫制!”   仲少暄和凌长风都沉默了。   其实他们都是一军主将,自然知道没有军令便擅自动兵是什么样的大罪。若汴京那边真的追究下来,这中堂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在劫难逃……   “诸位将军夺回湘阳城,厥功甚伟。”   苏妙漪又开口了,“从此北狄会投鼠忌器、百姓们会感恩怀德、圣上和文武百官亦会记功忘过、体谅诸位的救国之心。”   她朝堂中那些武将们恭恭敬敬、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好一会才直起身,坦然道,“至于圣旨下令发兵这个误会,皆因妙漪而起,罪责……自然也由妙漪一人承担。”   “苏妙漪!”   凌长风大惊失色。   苏妙漪置若罔闻,依旧不卑不亢地望着中堂里的一众武将,“还请将军们宽心。”   她这番揽罪的话一说出口,倒是让中堂里这些高大魁梧、急着撇清干系的武将各种不自在起来。就仿佛他们这么一群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男儿郎,现在还要靠一个弱女子撑天拄地……   众人面面相觑,局势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外传来,打破了僵局,“有圣旨……汴京,下了圣旨……”   苏妙漪一愣,转过身,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她微微睁大了眼,“……祝叔?”   祝襄匆匆走进来,一幅长途跋涉、憔悴不堪的模样,他微微喘着气,走到苏妙漪跟前,神色复杂地,“东家……”   还不等他和苏妙漪说上一句,那武将便追问道,“你刚刚说有圣旨,在哪儿?”   祝襄缓了缓,“汴京一下圣旨,我就亲自带着消息赶赴鄂州。我与圣旨同日从汴京出发,可传旨的人在半道上出了岔子……他们遭遇雪崩,耽搁了时日。”   他朝一众武将拱手,“但还请诸位将军放心,圣上的确已经下旨发兵!若圣旨没有耽搁在半路,昨夜定能下达军营!”   祝襄带来的消息,冲淡了厅堂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至少,至少有圣旨……   只是他们比圣旨早行动了一个白日。   有,总比没有好。   将领们一身冷汗地散去。不一会儿,中堂里就只剩下容玠、苏妙漪,祝襄,还有凌长风和仲少暄。   “所以你是提前知道圣旨,才写的小报,对不对?”   凌长风急切地问道。   苏妙漪不说话。   祝襄看了苏妙漪一眼,欲言又止。   凌长风看向祝襄,“祝叔……”   忽地意识到什么,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祝襄方才说,他和圣旨同时出发,他今日才到湘阳,苏妙漪能从哪儿知道圣旨的内容?   他颓然地站在原地。   祝襄闭了闭眼,亦是愁云满面,“东家,你为何……为何就不能再多等一日……只要一日!一日就够了!”   “……来不及了。”   苏妙漪低声喃喃,“差的就是这一个白日。”   昨夜宴厅上的情形她都看见了,若再晚一步,满盘皆输。   祝襄哑口无言,半晌才无力地感慨出一句,“造化弄人。”   凌长风急得焦头烂额,见容玠迟迟不出声,便将一腔火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现在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苏妙漪的死活你漠不关心是吧?”   容玠看向苏妙漪,终于开口,却是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我能怎么办?若我知道该如何扭转矫诏的罪名,我祖父和父亲便不会一命呜呼、命丧刑场。”   苏妙漪低垂的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抬起头来看容玠。   听容玠忽然提起祖父和父亲,凌长风顿时失语,眉宇间的怒意也随之一僵,杵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反倒是仲少暄这个局外人,此刻却格外冷静,“其实大家也不必如此悲观。夺回湘阳城定是有功,苏老板功过相抵,想必不会重蹈当年矫诏案的覆辙。当务之急,我以为是让这场胜仗赢得更彻底些。”   凌长风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昨日混战,让拔都侥幸逃脱,若能将他捉回来,押回汴京城,或许能换得苏老板平安无虞。”   凌长风的眼眸顿时一亮,“对,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就去想办法捉人!”   语毕,他便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   仲少暄看了苏妙漪一眼,欲言又止,也带着祝襄一起离开,留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在中堂里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许是被方才的哄闹衬托得,此刻中堂里格外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苏妙漪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容玠跟前站定,垂眼望他,“……你在生气?”   话一问出口,苏妙漪又觉得自己心虚得没道理。   “你将我留在城外,不就是为了让我在关键时候能扭转局势?而且非常时期、当用雷霆手段,这不是你容玠说的话么?”   “……”   容玠抬眼看向苏妙漪。   二人僵持了片刻,还是容玠率先败下阵来,他闭了闭眼,侧身支着额,手指按压着不受控制跳动的太阳穴,“……我没有生气。”   那张清隽如玉的脸孔上,冷漠逐渐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阴翳,那是前尘与今朝、悔恨和惶悚纠缠在一起的无措和痛苦。   “只是太像了……就像旧事重演……”   容玠声音微哑,“梦溪斋和知微堂,罢相的诏令和这次发兵湘阳的圣旨,被牵扯其中的祖父和你……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从你非要做小报的那一日,我就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日……”   “……不一样。”   苏妙漪想了想,伸手探向容玠,将他的脸捧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其实是不一样的。梦溪斋除了做小报,还有哪一点能与我知微堂相提并论?更何况,你祖父和父亲是遭人陷害,我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有,当年罢相未能成功,可今日湘阳之困却是实打实地解决了;当年的朝堂有楼岳一手遮天,如今楼家却已式微,就算有人想置我于死地,也未必能如愿。”   “话虽如此……”   容玠看她,眸色依旧黑沉,“可这次利用小报假传圣旨,你敢说自己不是受了矫诏案的启发?”   “……”   苏妙漪无言以对。   的确,她正是因为容家的旧案,才想到可以用小报做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知道,当年的矫诏案就像噩梦一样纠缠着容玠,让他这么多年都陷在暗无天日的复仇与怨恨中。到了今日,他好不容易拥有了与楼岳在朝堂上两相抗衡的能力,好不容易窥见了那点曙光,没想到现在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卷入新的“矫诏案”里……   “可我没有办法。容玠,除了这一招,我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苏妙漪低声道,“若在城外的人是你,在城内的人是我,你又会怎么做?”   “……”   “若是任由楼岳的人去湘阳城通风报信,白白牺牲的不止是你容玠一人,还有凌长风和那些孤军,包括那些俘虏,他们真的能熬到朝廷赎人的那一日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与北狄谈和,暂时解了湘阳危困,可往后数十年,湘阳发生的事,只会一遍遍再次上演……”   苏妙漪喃喃自语,“我都明白的,我也知道轻重。”   容玠拢着眉头,垂着眼。   苏妙漪忍不住劝他,“我还没被砍头呢,你没必要现在就摆出个鳏夫脸吧……能不能笑一笑?”   容玠吝啬地扯了扯唇角。   苏妙漪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忽地俯身,捧着容玠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这总行了吧?能笑了吧?”   容玠先是看她,随即眼睫一垂,眉宇间云开雾散、闷怀顿释。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抬手将苏妙漪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一点点攥紧,半晌才启唇,像是在对苏妙漪保证,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绝不会让当年的事再发生。”   ***   知微小报假传诏令,以致踏云军提前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汴京,霎时震惊了整个朝堂、掀起了满城风雨。   皇城内外几乎是两重天地。   朝堂外、街巷间,百姓们只觉得这一仗赢得十分痛快,早就该这么硬气地与北狄打一仗,对于苏妙漪究竟有没有假传圣旨、或是提前传圣旨,他们倒是压根不关心也不介意。   然而到了朝堂上,却没有几个人因湘阳大捷而高兴。文武百官们皆因“区区小报,堪比诏令,竟能轻而易举调兵遣将”的荒唐情形各种面折廷争。而为首的便是楼岳之流,恨不得让圣上立刻下令,将“误国殃民”的罪魁祸首苏妙漪就地处死,还要治罪那些听信小报的踏云军将领。   最后,皇帝下令将苏妙漪押解回京、等候发落。   从湘阳离开的那一日,天还未亮,负责押解苏妙漪的官差就都已经等在了城门口。   当着那些官差的面,容玠亲自将一根轻柔的纱带系在了苏妙漪手腕上,还心灵手巧地打了个漂亮的结。   为首的官差:“……容相,这是什么?”   容玠神色淡淡,“可作枷锁一用。”   “那这又是……”   那人望向一旁贴着囚字和封条的马车。   “可作囚车一用。”   官差面如菜色,“容相,您这有些太说不过去了。若让百姓们瞧见,怕是会觉得您徇私枉法……”   “哦?”   容玠将苏妙漪先扶上了马车,才转头对那官差道,“既然提到了百姓,那不如就再等一个时辰,等天都亮了,城门口的人多了,再让他们亲眼看着苏妙漪被押解回京,如何?”   “……”   官差哑口无言。   在湘阳百姓眼里,踏云军与苏妙漪皆是救命恩人。为了防止惹出什么乱子,他们才听了上头的话,趁着天黑人少的时候押解苏妙漪。   官差为难地挥挥手,让手下人将原本准备好的囚车拉到了一边。一转头,就见容玠迈步要上马车,眼前顿时又是一黑,“容相!”   容玠顿住,回头看他。   “您,您要不还是换辆车吧?”   官差强颜欢笑,“您刚刚不是还说这是囚车么?您回京怎么能坐囚车呢……”   容玠问他,“你可知苏妙漪与本相是何关系?”   官差支支吾吾,“结义兄妹。”   “教不严,兄之过。舍妹闯下弥天大祸,做兄长的岂能独善其身。”   官差:“……”   一旁的遮云:“……”   容玠掀开车帘上了马车,苏妙漪坐在马车里挑着眉看他,还举起被捆缚的两只手,刮了刮脸颊,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第116章   一行人就这么诡异地押解着“囚车”踏上了回京之路。   说起来也奇怪, 从湘阳回汴京,这一路简直像是被下了降头一样,倒霉到令人发指。不是车坏了, 就是马跑不动了,偶尔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一群人还闹肚子躺在驿站几日都没力气下床……   原本只要十数日的行程,在路上这么拖拖拉拉的, 竟是硬生生拖了月余!从深冬拖至了初春!   官差们急得焦头烂额,待到终于抵达汴京城的那一日,才一个个如释重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仿佛这一个月都在渡劫似的。   乍暖还寒, 春风料峭。   官差们押送这那辆贴着“囚”字和封条的马车到达南薰门外。   苏妙漪将车帘一掀, 就见不远处齐齐整整地站着一群亲朋好友, 有原本就在汴京的穆兰、江淼和虞汀兰等人,还有从临安赶过来的苏积玉和顾玉映,从扬州回来的苏安安和容奚……   苏妙漪先是一愣, 随即转头, 有些头疼地看向容玠, “人到的这么齐,都快赶上过年了。”   容玠也越过她看清了城门口的那些人,吩咐道,“停车。”   官差们经历这么多时日,早就没了脾气, 一个个乖乖停下来, 任由苏妙漪这个囚犯自如地下了车。   苏妙漪一下车,那群人便蜂拥而上,将她围了起来, 可又都说不出话,只是纷纷以一副忧心如焚、愁眉不展的表情盯着她。   苏妙漪看了一眼苏积玉和虞汀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从袖中拿出裘恕的遗信,分别交给他们,“这是世叔留给你们的。”   苏积玉和虞汀兰皆是愣住。   苏妙漪又看向一旁已经有些显怀的穆兰,忍不住皱眉,“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做什么?怎么,怕我一进城就被砍了脑袋,再也见不着了?”   “啊呸呸呸!”   此话一出,周围一圈人顿时炸了锅,恨不得叫她把方才那句话给吐出来。   穆兰就差没直接上手扇她,“苏妙漪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好了好了……”   苏妙漪退到了容玠身后,“你们这一张张脸,简直比苦瓜还苦,我这不还好好的么?”   苏积玉脸色灰败地转向容玠,“容相,你可知道,朝廷现在打算如何处置小报这件事,如何发落妙漪?”   容玠顿了顿,扫视了一圈众人,缓声道,“朝堂上鱼龙混杂、百官各怀心思,可至少宫里的风声没那么紧。否则,我们也没机会在路上拖延这么久。”   这番话倒是让众人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城门内却忽然扬起大片尘烟,一队人马从城门口疾驰而出,直到行到他们面前才骤然勒住缰绳停下。   尘烟散去,众人就见几个佩着刀剑、穿着飞鱼服的武将翻身下马,走了过来。   “他们是……”   苏安安不安地问道。   容玠脸色微沉,“是诏狱校尉。”   一听得诏狱二字,众人的心顿时又沉入谷底。   那几个校尉走到跟前,朝容玠拱手行礼,“容相,吾等奉命拘捕要犯苏妙漪,要将她送往诏狱候审。”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迈步要同他们走,可手腕却被容玠拉住。   “奉的何人之令?此案不是已经交给了刑部,就算要拘审,也该在刑部大牢。为何突然变成了诏狱办案?”   “是楼相。”   校尉如实答道,“楼相今日在朝堂上进言,说知微堂撰造诏令、调动兵马,是国事。且苏妙漪虽是商贾之流,可却是扶阳县主义女、是容相的义妹,所以也该算作权贵,由诏狱提审。”   楼岳,又是楼岳……   “我现在就进宫,与圣上再议此事。”   容玠攥在苏妙漪腕上的手又收紧了些,“苏妙漪,我也要带走。”   校尉神色一凛,握着腰间佩剑拦住了容玠的去路,“容相!您可以现在进宫,但苏妙漪,必须得留下,随我们去诏狱。”   容玠笑了一声,神色冰冷,“那就看你们能不能从我身边将人带走。遮云。”   话音既落,遮云带着一群容府的护卫已经围了上来,大有与诏狱廷尉相持到底的架势。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容府的人若对诏狱廷尉动手,那必定又会让楼岳抓到参劾的把柄……   苏妙漪脸色微变,反手将容玠拉住,摇了摇头,“既然已有皇命,就让我先随他们去吧。”   “不可能。你还不清楚诏狱是什么地方……”   容玠垂眼看她,压低声音,“自诏狱设立的那一日起,几乎就没有人能从里面活着出来,我绝不会允许你在诏狱里待一夕一刻。”   双方正僵持着。   突然,他们身后,城外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   “今日这南薰门还真是热闹。”   苏妙漪忍不住苦笑。   当为首之人拿着壑清剑下马时,众人眼里都不约而同闪过了一丝光亮。   凌长风大步走了过来,风尘仆仆、却一脸昂扬,“你们诏狱的囚车,还是换个更要紧的人坐吧!”   诏狱校尉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凌长风朝自己身后一指,扬声道,“北狄领主拔都、通敌叛将甘靖,现已被我等生擒,押至城外,等候圣上发落!”   霎时间,云开见日,霞光万丈。   ***   北狄领主被活捉的消息,是伴随着他的囚车一起入城的。就在有的京都百姓还在担心北狄会不会卷土重来、前方战事能不能有好结果时,北狄领主竟然已经被关在囚车里,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时间,万人空巷。   百姓们你叫上我,我叫上你,纷纷拥到了主街两侧,围观此前做梦都不敢想的这一幕。   “以往只有北狄人掳走我们胤人要赎金的份,现在可好了!轮到我们擒贼先擒王了!”   “这北狄的领主不是骁勇善战、威风得很么?怎么也有今日!”   “要我说,就该拿这个北狄领主同北狄谈个好价钱,把他们这些年从大胤抢走的地盘都夺回来!狠狠地羞辱他们一番!”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直到众人看见同样乘着“囚车”、被官差押解的苏妙漪,喧嚷声才静了一瞬。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听说圣旨被拦在了半路上,要不是各大军营看见了知微堂的小报,及时动兵,这湘阳城未必能夺得回来……这么说,苏老板不是功臣么?怎么还坐囚车?”   “功臣?湘阳这场仗能打赢,功臣是那些将士,和她苏妙漪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信,圣旨晚到一日,湘阳城就夺不回来了?”   “说得也有道理。”   “再说了,这苏妙漪被押解回京,也不一定就是为了什么小报的事……你们忘了,她和闫如芥还有些牵连呢……”   议论归议论,可这些人却没再像之前叱骂拔都那样大声嚷嚷。   苏妙漪的“囚车”经过时,人群中就如一潭沉寂的死水,偶尔的窃窃私语甚至都没激起波澜和涟漪。   苏妙漪坐在马车里,忽然没什么滋味地笑了一声。   一旁的容玠看过来,“笑什么?”   苏妙漪垂眼道,“还以为他们会像骂世叔一样骂我……”   她想起什么,自顾自地转移话题,“等去了刑部大牢,你能不能同李徵打声招呼,让他开开后门,照顾照顾我?譬如给我一间好点的囚室,被褥要新的,饭菜要有荤的……不过他那个硬得跟石头一样的性子,恐怕不会听你的,早知道刚刚就让穆兰去帮我说情了……”   “他都知道,不必说。”   几辆囚车就在外头山呼海啸般的沸议声里,一直行到了主街尽头,随后分道扬镳。一边往诏狱去,一边驶向刑部大牢。   这一日,苏妙漪带着众人给她准备好的行囊住进了刑部大牢里最不像囚室的囚室。   甚至到了晚上,某位待嫁的准王妃和挺着个大肚子的尚书夫人还来囚室里陪她推了一会牌九,直叫狱卒们都心惊肉跳,又往囚室里加了些上好的炭火,生怕这二人在此处受了风寒。   而与此同时,容玠这一晚也没有回府,而是彻夜地待在了比刑部大牢阴冷数倍的诏狱里只为从甘靖嘴里撬出湘阳城之所以失守的真相。   “啊——”   惊心动魄的惨叫声从诏狱最深处的囚室里传出来,声声凄厉,便连做惯了刑讯的酷吏都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声才消散在甬道迭起的寒风里。   烛火昏昏,灯影憧憧,一道狭长而庞大的暗影投落在甬道尽头的石壁上,随着移动,那狰狞可怖的暗影才逐渐缩短,最终化为一道颀长的人形。   下一刻,容玠从囚室里走了出来。   他难得穿了一身窄袖玄袍,衣袍上不知被什么沾湿了,那身玄色竟深一块浅一块,与他平素里的洁身自好大相径庭。   他一边走出囚室,一边用帕子擦拭着双手,待走到亮堂处,修长的手掌已经干干净净、白皙如玉。唯有那被丢弃在一旁的帕子,沾满了血污。   “甘靖已经全都招认,还有拦截圣旨的那场雪崩,也都查清有楼家的手笔,现在你总该放心了。”   李徵也从囚室里走了出来,跟在容玠身后,“回去歇息吧。”   “你先回去。”   容玠仍步履不停地往前走,“今夜会发生太多事,我没打算回府。”   “你还想做什么?”   “去见拔都。”   李徵脸色一变,蓦地上前一步拦下容玠,“你疯了?你想做什么?甘靖也就罢了,那拔都毕竟是北狄领主,你若轻易对他用刑,如何对宫里交代?”   容玠顿住,看向李徵,“谁说我要对他用刑?”   李徵蹙眉,“甘靖虽招认了湘阳城一事,可他毕竟只是楼岳的马前卒,还有很多事并不知情。难道你现在去找拔都,不是为了让他供出更多楼岳与北狄勾结的细节?”   “是。”   容玠答道,“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而非用刑。”   李徵将信将疑,到底还是侧开身给容玠让出了路,不过却打消了回府陪穆兰的念头,认命地跟上容玠,寸步不离。   拔都的囚室是诏狱最大的一间。与叛国之臣不同,大胤对他这个北狄领主暂时还算以礼相待,甚至还安排人给他送去了北地的燔炙。   容玠走进囚室时,就见拔都屈着一条腿,大大剌剌地坐在席案前,一边撕扯着炙肉塞进嘴里,一边拎着酒坛喝酒。   听得牢门被打开的动静,他掀起眼看过来,一见是容玠,双眼都掠过一丝猩红,手腕上的镣铐震动了几下。他怒视着容玠,唇瓣开合,吐出一句胡语。   “我知道,这是畜生的意思。”   容玠在不远处站定,垂眸望向拔都。   拔都冷笑,“你知道就好。”   “我还想知道,楼岳究竟答应了你什么条件,让你这个北狄领主心甘情愿替他做杀手,除去我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我凭什么告诉你?”   拔都嗤笑一声,叱骂道,“那姓楼的固然不是个好东西,但你容玠更是个混账王八蛋,想让我帮着你扳倒楼岳,做梦去吧。”   “是么?”   容玠也不恼,“如果我说,我能让你毫发无损地回到北狄呢?”   囚室内倏然一静。   连李徵都错愕地看向容玠,眉头紧皱,压低声音,“容玠,这事由不得你……”   容玠置若罔闻,“这件事我的确做不了主,但我相信我能劝动圣上,放你回北狄。”   又是做不了主,又是会极力劝说……   这话似曾相识,就好像前不久才听过。   拔都反应了一会儿,却是暴怒地拍案而起,将桌上的酒肉全都砸了,咬牙切齿地就要朝容玠冲过来,“你还想骗我?!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吃一堑长一智,你当我蠢钝如猪,还会相你的鬼话吗?!!”   墙上的锁链将他牢牢困在原地,好似一头无能狂怒的野兽。   容玠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平静道,“我之所以要放你回去,自然有所谋算。你可以听完再决定,究竟要不要相信我。”   “……”   “我会放你回去,可却不是现在。我会等到你那位侄儿上位后,再将你放回去。”   “你……”   “待你的侄儿成为北狄新任领主后,大胤才会将你送回北狄。届时,便能让你们北狄原本安稳的局势再次陷入动荡,也能让大胤找到乘胜追击、举兵进攻的时机。”   拔都和李徵皆是一愣。   拔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容玠,“好歹毒的谋算,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为何不能告诉你?”   容玠淡声道,“这是阳谋,于你们北狄,于你那个侄儿来说,自然是坏事。但于大胤,于你拔都自己,却是桩划算的买卖。”   “……”   “拔都,你是想就这么屈辱地死在敌国京都,还是杀回去,重新坐回北狄的王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拔都的神色再次有了松动,“……你说的是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一个时辰后,容玠和李徵拿着拔都的供词走出了囚室。   “你真的打算放拔都回北狄?”   李徵问,“拔都那个侄儿是个空有野心,但没有什么手段的废物,北狄有他搅浑水,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可你若将拔都放回去,便不同了,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我知道。”   “你知道还敢做?”   容玠步伐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李徵,却只说了四个字,“我非君子。”   “……”   李徵瞪大了眼,目送容玠的背影往诏狱外走,半晌才皱着眉啧了一声。   二人从诏狱一出来,刚好撞见一人在夜色中策马疾驰,飞快地到了他们跟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正是凌长风。   黑沉的夜色里,凌长风风风火火、快步流星,几乎是一下冲到了容玠跟前,“你预料得果然没错!”   容玠眸光微闪,“如何?”   “今夜,梁王府和楼岳果然有异动!梁王集结了王府中的所有私兵,而楼岳暗中差人给监门将军和城门郎送了密信……”   李徵当即变了脸色,“城门郎和监门将军一同负责皇城守卫。他们集结私兵,勾结守卫,这是要……逼宫?”   “困兽犹斗,殊死一搏。”   容玠看向凌长风,“可将人都拿下了?”   “拿下了。”   说着说着,凌长风的口吻便有些激动,“端王已经带着巡防营的人包围了梁王府,至于楼家,邵轩现在带着人守着。那送给城门郎和监军将军的密信,和他们二人,此刻都已经被送到了圣上面前!”   李徵蓦地转头看向容玠,眼里也乍然现出一丝亮光,“容玠,楼家完了。”   容玠微微仰起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天色,喃喃道,“是啊,彻底完了。”   可仅仅是楼家,还不够……不够……   一夜之间,汴京的天又变了。   甚至还没等到太阳出来,早市上便已经有人将昨夜巡防营包围楼府和梁王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因知微堂最近在避风头,停止兜售小报的缘故,一时间,也没人能说出个始末缘由,便是说得煞有介事了,也不能叫所有人信服。于是有说楼府里混进北狄细作的,还有说梁王遭人刺杀的……   直到日上三竿了,一道将梁王贬为庶人、将楼家抄家治罪的圣旨便终于替所有人解了惑。   “楼岳叛国,梁王谋反?!这可是天大事!”   “听说他这些年一直与北狄有勾结,所以才会主张和谈。大胤每年送去北狄的金银珠宝,他都要昧下不少……”   “这若是真的,那此人比闫睢有过之而无不及,怕不是闫睢的转世吧!”   画风逐渐走偏,众人竟开始议论起闫睢与楼岳的共通之处。   与此同时,被巡防营包围的楼府。   圣旨已下,禁军奉了皇命前来捉拿楼岳、查抄楼府。   楼府内一片兵荒马乱,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的楼岳坐在厅堂中,冷眼望着慌张失措的下人和蜂拥而入的禁军,虽不动如山,却难掩衰颓之势。   最后走进来的,是身穿官服、头戴幞帽的容玠。与那日生辰,不请自来、闯进容府的楼岳一样,此刻容玠手中竟也拿着那根龙头杖。   有那么一瞬,楼岳望着逆光而来、看不清面容的容玠,竟觉得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死对头容胥。   他坐在太师椅上,眯了眯眸子,“你比你爹生得更像容胥。只不过,你这行事风格,却与他们大相径庭。”   容玠侧头,屏退了那些禁军,随即才垂眼看向容玠,冷冷地,“你没资格提我的祖父和父亲。”   楼岳阴恻恻地笑了一声,目光越过容玠,落向院外,“当年,老夫奉旨去容府查抄,也是这幅景象。还记得那时候,你好像就这么高,被你娘死死拉着,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从那时候起,老夫就隐隐感觉到,若不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你这个狼崽子,迟早会变成一头恶狼杀回汴京,毁了老夫的半生心血……”   容玠不置可否,“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没有我,你也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楼岳幽幽地望着他,“为了扳倒我,你竟宁愿投靠在端王门下……”   他冷哼一声,“你以为宋琰又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刘喜那个阉人养大的,对他无有不依、无有不从,至于刘喜……”   说着,他唇畔忽地浮起一丝堪称诡异的笑意,“容玠,当年的矫诏案,难道你的仇家就只有我么?”   容玠蹙眉,冷眼看着楼岳。   楼岳撑着扶手站起身,蹒跚着走到容玠身边,“当年圣上醉酒后写下罢相的诏令,可酒醒后便追悔莫及,他派了身边一个得力的宦官去容府,将那诏书讨回来,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容玠蓦地转眼看他,“祖父当年虽一直在弹劾你,恨不得立刻除了你这颗毒瘤,可圣意如此,他还是将那诏令交还了回去。然而是你,是你半途截去那诏令,又将罢相的内容散播得人尽皆知……”   楼岳打断了他,“当年我的确从那宦官手里夺走了手诏,但原本只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没想那么多。将手诏内容透露给梦溪斋,绝不是我的手笔。”   容玠眉宇间的阴云愈发深浓,“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说呢?知晓那手诏内容的人,除了圣上、你祖父和我,还有谁?你祖父因这手诏而死,圣上亦不会自断一臂,而我知道自己没有做过。那么还剩下谁?”   容玠收回视线,垂在袖中的手猝然收紧。   “那去讨要诏令的宦官是何人,想必你心里也该清楚了吧?   楼岳动了动唇,“就是刘喜。”   堂内静了片刻,才再次响起容玠的声音。   “他有何理由要害容家?”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老夫也好奇,你们容家究竟是何时招惹上了一个阉人……他们这种人,睚眦必报,咬你的时候可是连叫都不会叫唤一声……”   容玠终于掀起眼,看向楼岳,“这就是你挑拨我与端王殿下的手段?”   楼岳盯了他半晌,大笑出声,“你是个聪明人。是真是假,是手段还是实情,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言不由衷地质问老夫呢?”   “……”   容玠眉目沉沉,不再说话。   半晌,他后退两步,用龙头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外头等候已久的禁军们便蜂拥而入。而他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楼府。 第117章   “罪己诏?”   刑部大牢里, 正在誊抄书稿的苏妙漪搁下笔,惊讶地起身走到囚室栅栏边,“圣上下了罪己诏?”   栅栏外, 顾玉映和江淼坐在狱卒搬来的椅子上,神色已经比回京第一日松快了不少。   顾玉映颔首道, “梁王完了,楼家倒了, 朝堂上有人重提当年的矫诏案,怀疑是楼岳自己伪造诏令,陷害容相。可楼岳抵死不认, 口口声声说那诏令为真。为了定罪, 李徵在朝堂上叩问圣上, 那纸罢相诏令究竟是真是假……”   苏妙漪听着都有些心惊。   以楼岳做刀, 刺向天子。   容玠和李徵这是打定主意要逼着皇帝认罪……   “圣上最后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承认那诏令是自己醉后所写,而容相和容伯父是蒙冤而死。散朝后, 圣上便一病不起, 下了罪己诏, 还令端王殿下监国……”   看出苏妙漪的担忧,顾玉映安抚道,“如今已经风平浪静了。”   “这段日子汴京城里还真是热闹……”   苏妙漪舒了口气。   顾玉映的目光在囚室内扫了一圈,见四处都堆着吃穿用具,忍不住笑道, “你这儿倒是也挺热闹。”   苏妙漪还没说话, 倒是被江淼抢了先。   “每日来看她苏妙漪的人太多了,昨日连她那位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的义母都来了。”   “扶阳县主也回京了?”   “嗯。”   苏妙漪点头,又皱皱眉, “你们回去也说一声,让那些上了年纪的,有了身子的,都别来了。毕竟是刑部大牢,日日像赶集一样跑过来,算怎么回事?也免得李徵为难。”   “你这囚室也住不了几日了吧。”   江淼挑眉,“楼家如今已经垮了,朝堂上是容玠和宋琰说了算,他们很快不就能将你放出去了?”   “……”   “……”   苏妙漪和顾玉映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江淼的神色一僵,不安地追问,“不是吗?”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几日,穆兰他们总同她说,楼家垮了,她没事了。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她在小报上撰造诏令,是实实在在地踩到了底线,越过了皇权。就算楼岳死了,楼家垮了,朝廷也未必会放过她……   这不是一件光靠容玠就能化解的生死危局。   ***   太极殿上。   端王穿着一袭紫色公服,腰系通犀金玉带,坐在龙椅侧下方摆放的侧座,听着文武百官的奏报,而从前伺候皇帝的刘喜就拱手站在他身侧。   楼岳下狱,容玠成了百官之首。此刻,他就站在大殿最前方,正奏请端王封赏湘阳一役的有功将领。   “此事,孤已请示过父皇。”   端王说道,“湘阳一战,邵轩和凌长风率军潜伏敌营、生擒拔都,是头等功。邵轩晋为踏云军五厢都指挥使,加封怀化将军,凌长风晋为副都指挥使,加封忠武将军。其余援救湘阳城的诸将,亦论功行赏。至于府库司郎中闫如芥……”   顿了顿,端王拿起两封奏章,“凌长风与邵轩已将实情禀明,闫如芥是被小人陷害,蒙受了不白之冤,为褒奖其忠烈,追封为昭烈将军。”   容玠静静地听到最后,唯独没听到对苏妙漪的处置。   端王不发话,似乎是想按下不表,可容玠却已经等不下去了。   “殿下,知微堂的苏妙漪,此刻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中。”   一提及苏妙漪,就好像投落了一颗石子,打破了江水上薄薄一层冰面,底下的暗流汹涌再也无可遮掩。   当即有谏官站了出来,斩钉截铁道,“殿下!苏妙漪撰造诏令,该当死罪!”   随即,附和的声音便壮大了起来。   “臣附议!区区小报,胆敢撰造诏令,来日还不知招惹出什么祸端!”   “当处死苏妙漪,惩一儆众!”   容玠蓦地看向那些出声之人,眉宇间掠过一丝戾气。   李徵看了他一眼,率先走出来,朝端王拱手道,“殿下,臣以为不妥。其一,苏妙漪在小报上所写的诏令,与真正的诏令相差无几,所以撰造二字,并不妥当。   其二,苏妙漪在小报上传出诏令,归根究底是为了救湘阳城的百姓,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   其三,圣旨被罪臣楼岳耽搁在半途,若无苏妙漪的小报,便会酿成大祸。如今,凌长风、邵轩等人皆有封赏,缺一个苏妙漪,岂不是厚此薄彼?臣以为,苏妙漪足以功过相抵,至多罚些银钱也就罢了……”   最后一句又是引起了一些朝臣的不忿。   可还不等他们言语,一道暗含威势的冷冽嗓音便从前面传来——   “若诸位还是执意要揪出一个罪魁祸首,以儆效尤,那么与其惩治一个苏妙漪,倒不如处置我。”   此话一出,端王眼底露出错愕之色。   众人的目光也霎时聚集到了最前面说话的容玠身上。   容玠低眉敛目,语调平平,“臣在只身前往湘阳城之前,曾对苏妙漪说过,特殊时期,当行雷霆手段。她之所以有此一举,皆因受臣唆使。若要论罪,该先论臣的罪。”   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都在心中掂量起来:尽管知道苏妙漪与容玠关系非同寻常,可没想到竟好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如此,那么针对苏妙漪,就等同于要和容玠硬碰硬,碰个鱼死网破……   一时间,有些不过是跟风叫嚣的朝臣都迟疑起来。   端王亦神色沉沉地看向容玠,刚要说什么,就被殿外的一道年迈沙哑却铿锵有力的声音截断。   “苏妙漪绝不能放!”   太极殿内,所有人不约而同转身,纷纷循着那声音朝外看去,只见一个庞眉白发、耄耋之年的老者被內侍搀扶着,一步一步地从殿外走了进来。   看清那老者,端王瞳孔一震,蓦地起身,诚惶诚恐地从侧座走了下来,“太师……”   李徵的脸色也变了,下意识看向容玠。   容玠目光直指殿外,眉宇间已经覆压着层层寒霜。   殿外走进来的,是连顾玄章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老师的两朝帝师谢墉。   谢墉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所过之处,群臣噤声行礼。直到走到了容玠面前,对上了容玠的视线。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望着他,带着一丝失望。   “容氏祖上三代宰辅,到了这一辈,竟出了个徇情枉法、藏污纳垢的奸相。你已故的祖父和父亲若知容氏门楣遭此辱没,当疚心疾首、难以瞑目。”   “……”   容玠掩在袖中的手猛然攥紧,就连额头上的青筋都若隐若现。   可他什么冒犯的话都难以说出口。   当年矫诏一案,谢墉是朝中为数不多相信容胥和容云铮,替他们申辩的人,为此甚至在宫门外跪了一日一夜。后来容胥和容云铮被治罪,谢墉也告老致仕……   “不论是出于何种意图,那苏妙漪利用小报假传诏令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而祸起隐微,那些驻军无诏起兵,竟视小报为军令、为圣意,这势必成为动摇国本的隐患……所以苏妙漪此人,唯有一死。”   谢墉转向端王,推开一旁搀扶的內侍,艰难地跪拜下去,“草民死谏,祛蠹除奸,以大逆重典,彰国法!”   随着谢墉的引领,那些原本被容玠所震慑的谏官们又如飞蝗般卷土重来,纷纷跪下请命,治罪苏妙漪。   太极殿内,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容玠站在人群中,目光扫过那群朝臣,半晌才落回谢墉身上。   一时间,耳畔似有重重嗡鸣掩盖了那些人的声音。   二十年前,为了让祖父和父亲活下来而跪求圣恩的谢墉,二十年后再一次跪下,是为了置苏妙漪于死地……   ***   群臣激愤,端王以需得请示皇帝为由,勉强散朝脱身。   皇宫外,容玠独自坐在马车上,双手在身前交握,撑着额,闭着眼,姿态有些颓然。   「方才朝堂上的情形你也瞧见 了……」   散朝后,端王在御花园与他碰了一面。   他眉头紧锁,面露为难。   「苏妙漪这次闯的祸实在是太大,连谢太师都惊动了。」   「九安,我保不住苏妙漪……」   车帘骤然被掀开,李徵风风火火地上了马车,“方才在殿上跳得最凶的那些人,都是楼岳的旧党。依我看谢太师出山,恐怕也和楼岳脱不了干系……”   李徵脸色铁青,毫不客气地叱骂道,“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自己死到临头了,还要拖着苏妙漪垫背!”   “……他不是冲苏妙漪。”   容玠缓缓垂下手,嗓音沙哑,“而是冲着我。”   李徵看着容玠,欲言又止,“你还是要冷静下来,若一时冲动,恐怕就中了楼岳那个奸贼的诡计……况且如今是端王殿下监国,万事由他做主,他定会想方设法替你周全。”   容玠喉口滚动了一下,抬手叩了叩车壁,“去谢府。”   谢府外。   进去通传的仆役眼神闪躲地走了出来,看也不敢看容玠,“容,容相 ,老太爷今日累了,已经歇下了,不见客。”   “那我就在这儿等,直到太师愿意见我为止。”   谢家仆役欲言又止,默默搬了把椅子出来,容玠却视若无睹,仍定定地站在那儿。   天色阴沉,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尽管遮云取了伞替容玠撑着,可初春的雨如细丝、如银针,翻飞如梭、无孔不入,很快便浸湿了容玠半边衣袖。   他这尊大佛站在谢府门口,来往的路人无不侧目,窃窃私语。   谢府的仆役又匆匆走了出来,“容相,老太爷说了,绝不会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容玠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却有一道女声从后传来,“顾玄章之女顾玉映,奉家父之命,求见谢老太师!”   容玠神色一顿,回身就见顾玉映撑着伞,拾阶而上。   “是,是……小的这就去通报。”   谢家仆役认识顾玉映,立刻转身又回了谢府。   顾玉映看向容玠,“朝堂上的事,我都听说了。谢老太师已经认定你偏袒苏妙漪,你说什么都别无用处,与其在这儿耗费时间和精力,不如去做些其他事。谢老太师,交给我。”   容玠眸光暗沉,“只怕就是先生来,也未必能劝得动他。”   这种话,顾玉映自幼便听得多了。   “你怎知我不如我爹?”   她问道。   话音既落,谢家的仆役推门而出,看了一眼容玠,才走到顾玉映面前,“顾娘子,老太爷请您进去。”   顾玉映颔首,收伞进了谢府。   看着谢府的门重新阖上,容玠攥了攥手,转身离开。   “公子,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遮云将容玠送上了马车。   “去查,谁找来的谢墉。”   李徵说,谢墉多半也是楼岳和其党羽的手笔,可他不信。当年因祖父之死,谢墉将楼家视为寇仇。所以,或许还有旁的人特意找到了他,在他面前搬弄是非……   容玠目光沉沉地想着,刚要放下车帘,忽然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雨中狂奔,从谢府门外飞快地经过,甚至还摔了一跤,又立刻爬起来。   “那不是知微堂一部的探首吗?”   遮云惊讶地认出了那人。   容玠的心跳忽然失速,声音也不太对劲,“叫他过来……”   遮云连忙跑了过去。   那内探探首一看见容玠,当即脸色发白地冲了过来,“容相!容相,你救救我们东家吧……宫中刚刚下了旨,明日要将东家……处斩于闹市!”   “咔嚓。”   容玠手掌下的车驾骤然崩开了一道裂缝。   ***   圣旨传到刑部大牢时,无所事事的狱卒们正端着凳子在苏妙漪的囚室外排排坐,听苏妙漪说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登在知微小报上的新闻。   听到圣旨后,狱卒们都大吃一惊,恨不得从宣旨的內侍手中将圣旨抢过来,辨一辨真假。   “大胆,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內侍怒斥了一声,随即丢下一句“好好准备断头饭”,便扬长而去。   狱卒们面面相觑,眼里皆是错愕,再看向囚室内怔怔坐着的苏妙漪时,错愕变成了惋惜。   “苏老板……”   有人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你先别怕……容相,容相和李大人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此话一出,其余狱卒也纷纷附和。   苏妙漪从最初的懵然里慢慢缓过神来。她看向囚室外的狱卒们,张了张唇,“……有酒吗?”   狱卒愣了愣,当即应了一声。   苏妙漪收回视线。   下一刻,囚室外便传来狱卒们见了救星似的声音,“容相!”   苏妙漪一怔,转过头,只见容玠已经站在了囚室外,眸光晦暗地看着她。   狱卒已经飞快地过来打开了囚室的门,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容玠走进囚室。   苏妙漪率先移开视线,回到桌边替他斟了一盏茶,“玉映今日来过了,特意给我带了些好茶,你尝尝?”   “……”   “若是不想喝茶,我向他们讨了一壶酒……”   容玠径直走到苏妙漪身前,握紧了她的手,阻止了她摩挲茶盏的动作,随后眼眸微垂,定定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苏妙漪面上的轻松逐渐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动了动唇,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今夜子时,我会来带你走。”   苏妙漪的心头骤然一沉,“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容玠沉默片刻,“今日朝堂上,谢老太师领着百官以死谏诤。”   “谢老太师?”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说的是,谢墉?”   容玠颔首。   苏妙漪怔住。   难怪,难怪容玠会被逼到劫狱这步田地……   原来要她死的人竟然是这位老太师。   “谢墉常年不在京城,久居山中,不问世事。你猜,是何人将山下的见闻透露给他,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楼岳?”   容玠看着她,“是刘喜。”   苏妙漪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刘喜?”   忽地想起什么,她恍然大悟,“是因为刘其名,他与我结了仇。”   “刘其名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   “因为我。”   容玠往囚室外看了一眼,随即在苏妙漪身边坐下,手仍紧紧地攥着她,“那日查抄楼府,楼岳告诉我,当年将那份罢相诏令传得满城皆知的人,不是他,而是刘喜。”   苏妙漪忍不住站起了身,皱眉,“你说过,梦溪斋的丁未明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这会不会是楼岳的攻心计,故意利用刘喜挑拨你和端王之间的关系……”   “我与你想得一样。可如果只是攻心计,刘喜便不会如此。他定是生怕我继续追查,将矫诏案这把火烧到他身上,才会在你这件事上,先下手为强……”   说到这儿,容玠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他闭了闭眼,“罢了,刘喜究竟是不是罪魁祸首,我不想再计较了。”   苏妙漪怔了怔,看向容玠,“……这并非你行事的风格。”   容玠低垂了眼,目光落在与苏妙漪相握的手上,“圣上下了罪己诏,祖父和父亲沉冤得雪,这已经够了……如今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失去你。”   苏妙漪眼睫一颤,“我是死囚,你若劫走我,也是死罪。你我二人,余生便只能像世叔一样,改名换姓,东躲西藏……”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容玠,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这话像是在问容玠,又像是在问自己。   容玠握着她的手一紧。   其实除了劫狱,除了带苏妙漪走,他或许还有其他法子,可以争个头破血流,可以斗个不死不休,让他们都能在汴京城留下来。   但……为了什么呢?   凭容家如今的实力,他今夜悄无声息地带走苏妙漪,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从此他们避世隐居,无忧无虑,余生不闻窗外事,再也不会在生死边缘游走。   离开,可以毫发无伤。   留下,却要付出很多代价。   所以他思考的问题变成了——   拼死拼活的留下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某一个人的皇位,为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   有意义吗?   终于,容玠动了动唇,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太清,“妙漪,这世间事与我们想的不一样。原来,不是做了好事就会有好报,不是犯下恶行就一定会被惩罚。做过一件好事的人,未必会永远做好事,志同道合的友人,也会在岔路分道扬镳。天不是永远亮着,再清澈的水里也藏满污浊……”   说着,容玠掀起眼,一瞬不瞬地仰视着苏妙漪,“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是第一次,苏妙漪在那双漆黑的眼里看见了恐惧和万念俱灰。   “妙漪,我们躲起来吧。” 第118章   谢府。   “到你了。”   谢墉哆嗦着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抬眼看向对面的顾玉映。   顾玉映望着满盘棋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谢墉亦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顾玄章是他从前的学生, 而顾玉映今日来见他,竟然只是为了同他下一局棋。这着实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爹一直说, 太师的棋艺大刀阔斧、攻杀凌厉,今日一见, 果然让晚辈大开眼界。”   “老了……”   谢墉没什么力气地摆摆手,“早就没那股心气了……你的棋,倒是与你爹如出一辙, 绵里藏针……”   这局棋, 看似是他一直压着顾玉映, 可顾玉映却丝毫不落下风。   “太师过谦了……晚辈如今已经有些应接不暇, 若无帮手,怕是再过几回合便要被太师杀得片甲不留了。可惜我爹此刻不在京城,否则看见我如此颓势, 定会指点我一二。”   顾玉映捏着白子, 神色有些苦恼。   谢墉难得露出些笑意。   恰好谢家一个婢女前来奉茶, 放下茶盏后刚要离开,却被顾玉映叫住。   “这一子,究竟是下在这儿好,还是在这儿好?”   顾玉映执着白棋,往棋盘上两个落子的位置点了点, 似是在询问婢女的意见, 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谢墉眉头一皱,起初只觉得顾玉映不懂规矩,可下意识看向她点的那两个位置时, 心里却是一咯噔。   那两个位置点得十分有门道,若落了左边一个,顾玉映便是一溃千里,可若落了右边,满盘皆输的竟就成了他!   “娘子,奴婢不会下棋,不懂这些……”   婢女有些惶恐。   顾玉映却只静静地望着她。   婢女被她那双眼看得心念一动,竟鬼使神差地朝棋盘上随手一指,“奴婢,奴婢觉得这儿好。”   顾玉映笑了,从善如流地抬手落子。   “啪嗒。”   白子落定,胜负已分。   谢墉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他朝那婢女看了一眼,婢女慌了神,连忙告罪退下。   谢墉靠回椅背,望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你赢了。”   顾玉映笑了笑,将那最后落下的一枚白棋拾了起来,“太师,这一局您算是输给了晚辈,还是输给了方才那个婢女呢?”   谢墉咳了几声,皱眉,“你今日来,不止是为了同老夫下这一局棋吧?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玉映手中拈着白棋,低眉敛目,“想必太师也看出来了,方才晚辈点的那两步,一步生,一步死。可晚辈第一次与您弈棋,不知该生,还是该死,所以才向那婢女多问了一句。是运气使然,让晚辈赢了这一局。”   谢墉的眼神浑浊而锐利,忽地冷哼一声,“从头至尾,棋子捏在你手里。你不过是借那婢女掩饰自己的野心……她指生路,你便落子,若是指死路,你就未必会听她的了。”   顾玉映手中的那枚白棋落进棋篓,发出一声脆响,“太师既明白这个道理,那又为何要为难一个无足轻重、难以左右棋局的婢女呢?”   谢墉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何时为难……”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似是忽然意识到顾玉映在说什么,谢墉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顾玉映掀起眼,无偏无倚地对上谢墉的视线,眉目清冷,“晚辈无意冒犯太师,只是想借这局棋告诉太师,贵府婢子之于这盘棋,就如同苏妙漪之于北境战局。”   谢墉面上的怒意凝滞了一瞬。   “苏妙漪此人,纵使颖悟绝伦、八面玲珑,可真到了战场上,对时局的判断,对战机的把握,绝不可能比那些驻军主将更准确。湘阳之战的执棋之人,从不是苏妙漪,而是各军主将。   太师能看出婢女不能左右我的心意,为何就觉得那些主将是因为苏妙漪危言耸听、撰造诏令,才当机立断地举兵湘阳?”   谢墉张了张唇,可顾玉映却没有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   “晚辈再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真正的诏令传下去,尚且有主将会为了顾全大局、临机应变。苏妙漪的知微小报,不过是一份民间小报啊……”   眼见谢墉的神色有了变化,顾玉映正色起身,朝他郑重其事地行礼,一字一句道,“太师,苏妙漪从未动摇国本,不过是应天顺民,人心所向!”   “……”   谢墉一动不动地坐在棋桌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   “我要见宋琰!”   宫道上,江淼脸色难看、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后头呼啦啦地跟着一群想拦又拦不住的宫人。   这是江淼第一次进皇宫,望着眼前那些朱墙金瓦、龙楼凤阁,简直就像个没头没脑、四处乱撞的蚊蝇。   她猛地停下来,转头冲那些宫人,“宋琰到底在哪儿?!”   宫人们面面相觑,纷纷低下头。   为首的内侍忍不住劝道,“江娘子,殿下政务繁忙,此刻怕是无空见你。不如娘子先出宫,等殿下空闲下来,自会去见娘子……”   江淼打断了他,“是不是要等到明日午后,等到苏妙漪人头落地,他才会来见我?”   “……”   “你们不给我指路,我就找不到他?”   江淼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恐怕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老本行是什么……”   当着一众宫人的面,江淼开始神神叨叨地屈指掐算,然后就像个脱了缰的野马,径直前面冲了过去。   “江娘子!”   宫人们大惊,纷纷追上。   御书房外,端王刚与几个朝臣出来,迎面就撞上了来兴师问罪的江淼。   “……”   端王眸光轻闪,看向江淼身后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宫人们。   宫人们脸色发白,齐刷刷地跪下请罪。   端王收回视线,顶着江淼剜人似的目光,屏退了那些宫人。在场那些朝臣也极识眼色地告退。   “阿淼……”   端王缓和了脸色,走到江淼跟前,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却被一下挥开。   “苏妙漪就非死不可?!”   江淼质问道。   端王的手被打落到一旁,眼眸微垂,苦笑,“阿淼,此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你是做不了主,还是不愿做主?”   江淼一改平素在端王面前的娇柔随和,口吻无不刻薄地,“别同我提什么身不由己!你如今是监国的王爷,只要你想保住苏妙漪,什么唱反调的朝臣杀不得?一个人叫,那就杀一个,两个人叫,那就杀一双!”   端王有些头疼地扶额,“阿淼,别再胡闹了……你知道我不能……若这么做了,便是……”   “便是昏聩无道,残虐不仁!”   江淼直接打断了他,“怎么,苏妙漪可以为了救国救民,连性命都不要,你宋琰什么都没做也就罢了,事到如今竟连个污名都担不起?亏你还是什么凤子龙孙,你也配姓宋么?!”   端王的脸色刷地变了。   江淼直勾勾地盯着他,本以为他要么会愧疚,要么会动怒,可令她意外的是,端王是第三种表情——第三种令她费解、不明其意的表情。   他张了张唇,似是想要解释什么,可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到底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来人……将江娘子带去蘅芜宫……安置。明日午时之前,不许她离开蘅芜宫半步……”   在江淼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几个习过武的宫婢默然出现,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将她从端王面前带离。   “你们放开我!宋琰!苏妙漪要是死了,我们俩也就完了!”   江淼的叫喊声渐行渐远。   端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殿下瞧见了吧。”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从旁传来。   端王转头,就见刘喜站在不远处,“老奴早就说过,女子是祸患。苏妙漪是,江淼更是。”   “……公公就一定要与苏妙漪过不去?”   刘喜眸光闪了闪,答道,“殿下,并非是老奴要与她过不去,而是她先来招惹的老奴。刘其名是老奴传宗接代的指望,可她苏妙漪却因为一个跟她无亲无故的杂役,就非要置老奴的孩儿于死地……杀子之仇,怎能忘怀。”   “只是因为白鸭案,就没有其他原因?”   刘喜垂眼,掩去眸中异色,“一个白鸭案,足够了。否则殿下以为,还能有什么缘由?”   端王神色沉沉,“公公不会不知道,容玠是孤的肱骨心腹,若孤这次执意替公公出了口恶气、拿苏妙漪开刀,容玠定会心生怨怼,甚至与孤反目成仇……”   “殿下是凤子龙孙,如今又有天命加身,他凭什么敢与殿下反目成仇?”   刘喜又重复了一遍江淼说过的“凤子龙孙”四个字,说得格外耐人寻味。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刘喜,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公公现在是在威胁我?”   刘喜面无波澜,“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想提醒殿下,莫要一时得意,便忘了来时路,否则一朝失足,万劫不复。”   “……”   端王微微攥紧了手。   “老奴从前一心为了殿下。为了不让殿下的身世秘密暴露,老奴早就劝您,除去江淼这个最大的把柄。可殿下屡次放过她,竟还任由她来了汴京……好,殿下心善,那老奴就替您动手。结果殿下为了保住她,竟去求了陛下封妃……”   江淼在容府的那出落水,是刘喜的手笔。   “殿下那时对老奴说,江淼毕竟是庄妃娘娘的亲生骨肉,既不忍杀之,便要将她牢牢握在手里,确保她与咱们勠力同心。老奴最后不也顺着您的意了?”   顿了顿,刘喜才继续道,“只是殿下若想保住江淼,保住自己的皇位,这次最好也顺从老奴的心意。以苏妙漪一人的性命,换你们二人的太平,这难道不值当么?”   端王脸色难看地抿唇,深深地看了刘喜一眼,半晌才道,“只要苏妙漪一死,公公当真会将母妃的那封绝笔书就此焚毁?”   刘喜笑道,“自然。老奴与殿下从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会做伤害殿下的事?”   端王眼底掠过一抹讥嘲,却不知是对刘喜,还是对自己。他收回视线,扶稳自己头上的冠冕,“……孤明白了。”   二人的交锋点到为止,就此结束。   刘喜离开,方才押送江淼的那群宫婢却去而复返。一个个捂着被药粉撒中的眼睛,睁也睁不开,“殿,殿下,江娘子跑了……”   端王头疼欲裂,已无心再责怪宫婢,只摆了摆手,拂袖离去。   ***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多日未开张的知微堂仍紧闭着门,可二楼的议事厅却灯烛通明,窗纸上映着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从楼下经过时还能听得些争执不下、歇斯底里的吵嚷声。   四部的探子今日几乎都留在知微堂,正各自出着不靠谱的主意营救苏妙漪。四部说还是要出小报煽动民心,二部说去牢狱里换个死囚替代苏妙漪,三部说,要写状书去衙门告御状,一部是最不要命的,一句“挟天子”刚说出口,便被其他几部蜂拥而上,摁在地上捂住了嘴。   “砰——”   一声拍桌的巨响终止了这场闹剧。   众人动作僵住,有那么一瞬竟觉得是他们的东家回来了,可转头一看,坐在首位的却是身怀六甲的穆兰。   穆兰眉头紧锁,扶着酸痛的腰缓缓站了起来,“先写小报,为苏妙漪鸣冤请命!天亮之前,务必要让汴京城里的百姓人手一份!”   报探们面面相觑,无从下笔。   穆兰咬牙,“我来说,你们写!”   一个时辰后,紧闭许久的知微堂大门轰然打开,报探们鱼贯而出。   此刻正是汴京城最繁华热闹的时候,州桥四周的街巷花灯如昼、人来人往,知微堂的报探们以州桥为原点,四散而走,将手中小报飞快地分发给来往百姓。   原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的夜市,似乎因这一插曲陷入短暂的凝滞。   就在众人驻足看向手中的小报时,穆兰护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穿过人群,缓缓走上州桥。   她的目光在州桥下扫视了一圈,蓦地扬声道,“知微堂苏妙漪,从商以来,谋利不忘义,广行善举,惠及黎民。去岁冬日,湘阳城破。她一女流之辈,孤身赶赴前线,挽狂澜于既倒……”   几年的讼师经验,叫她一张口,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万众瞩目下,穆兰一字一句道,“前线军报已然严明,但凡援军晚到一日,便会贻误战机。也就是说,若没有苏妙漪,湘阳一战必败!那如今的你们,难道还能在此安享太平?”   李徵匆匆赶到时,就见州桥下,鸦雀无声,州桥上,他那怀胎数月的夫人站在最高处,被不远处的灯火映照着,明眸闪烁,光华灼灼。   “就是这样一位功臣,明日却要被押上刑场、身首异处……”   穆兰也看见了桥下的李徵,目光却只停留了一瞬,便蓦地移开,语调也随之激昂,“她苏妙漪若死了,那是为谁而死?那小报上的诏令,难道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知微堂,为了她苏家的荣华富贵吗?!她是为了湘阳城的数万俘囚,是为了所有百姓,更是为了大胤往后百年的国威!”   州桥下的议论声逐渐多了起来。   穆兰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律法虽严,亦须顺乎人情。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令其冻毙于风雪。明日午时,还望诸位与我一起,为苏妙漪请命……”   这番话说完,她没空再顾州桥下的那些人究竟是何反应,便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了下来。   李徵回过神,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搀住她的胳膊,“……同我回府。”   穆兰摇头,“我还要去别处……”   李徵加重了手掌下的力道,“这些话让旁人去说也是一样的,你的身子受不住……”   “不一样!”   穆兰猛地摔开他的手,冷静了一整晚的情绪在此刻有些摇摇欲坠,“我要自己去说,一条街一条街的说,一个人一个人的劝……苏妙漪都要死了,我能做什么……除了动嘴皮子,我还能做什么?!”   说着,她的眼眶便红了,就连小腹都开始隐隐作痛,只能推开李徵,扶着路边的砖墙一步步往前走,喃喃道,“那可是苏妙漪……是苏妙漪……”   忽然间,身后袭来一阵风。   一个有力的臂膀横在了她身后,将她揽进了怀里。紧接着,李徵冷冽而笃定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好,我陪着你。”   “……”   穆兰步子一顿,怔怔地转头。   李徵垂眼看她,面上没什么波澜,“我们去救苏妙漪。”   这一夜,汴京城里闹得人喧马嘶、风波迭起,却没有一点风声传进刑部大牢。   刘喜带着一队宫中禁卫在午夜子时赶到了刑部大牢,一刻不早、一刻不晚,惊动了大牢里昏昏欲睡的守夜狱卒。   “刘公公……”   狱卒们打了个激灵,“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刘喜没有理睬他们,带着人径直越过那些狱卒,风风火火地走向苏妙漪的囚室。   不出刘喜所料,当他站在囚室前时,里头果然已经空无一人,再不见苏妙漪的踪影。   “死囚苏妙漪被劫狱!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吃的?!”   刘喜佯怒,甚至连听也没听那些狱卒解释,便对禁卫下令道,“立刻搜查容府……”   “刘公公。”   一道睡意惺忪的女声打断了刘喜。   刘喜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   只见身后的囚室里忽然亮起了烛灯,而本该被容玠带走的苏妙漪此刻就坐在靠墙的床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甚至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都这个时辰了,您还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刑部大牢?是想做什么?”   刘喜蹙眉,终于看了一眼狱卒。   “苏娘子说这间囚室有些异味,所以今夜特意换了一间……”   狱卒回禀道。   “我是明日便要斩首的人,他们满足我这么一点小心愿,不算过分吧?”   苏妙漪起身从暗处走了出来,隔着栅栏对刘喜笑道。   刘喜眯着眼打量她,“明日便是死期,你倒看得开。”   “人都是要死的,刘其名会死,我会死,公公你也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刘喜眼里掠过一丝寒意,随即示意狱卒将囚室的门打开。   狱卒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苏妙漪。见她颔首,才拿出钥匙,打开了囚门。   刘喜走进囚室,往桌边一坐,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苏妙漪挑了挑眉,在另一侧坐下,“公公这是打算今夜在牢里守着我。”   刘喜心有成算,也不再遮掩,“守着你,容玠还能逃得掉么?”   苏妙漪眼睫微垂。   的确,今日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劝住了容玠……   “公公与容家,究竟结了什么仇什么怨?此番将妙漪送上刑场,有几分是为了刘其名,又有几分是为了容玠?”   刘喜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陷入沉默。   苏妙漪啧了一声,“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还是说,公公就这么忌惮我,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怕我逃出生天,坏了您的好事?”   “少拿话激我。”   刘喜冷笑一声,“咱家在宫中浸淫了这么些年,若还能被你一个黄毛丫头的三言两语就哄得昏头转向,那也是白活了。”   苏妙漪“哦”了一声,既不失望,也不焦心。   她知道,像刘喜这种人,当年既能不动声色地造出“矫诏案”,心中一定是得意至极的。可这些年,他一直埋藏着矫诏案的秘密,无人炫耀,无人显摆。   易地而处,若她是刘喜,憋了这么些年,也该憋得够呛了……   “听说去年,你们知微堂在街上支了个摊子,凡是来往的路人,一个故事便能换一盏好茶。”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喜果然开口了,“咱家今晚喝了你的茶,便赏你个故事。”   苏妙漪勾唇,“洗耳恭听。”   刘喜挥挥手,屏退了囚室外的所有人,然后才缓缓道,“几十年前,汴京街头有一对杂耍卖艺的父子。可那做爹的,并不拿自己的儿子当人,只当他是个赚钱讨赏的猴儿……”   光线昏昧的囚室里,刘喜侧过脸,伸手朝自己脖颈比划了两下,”他就将锁链这么捆在他儿子的脖子上,演得好了扔点残羹剩饭,演砸了便是一顿拳脚。后来有一日,这个爹将儿子揍得奄奄一息、就剩一条命的时候,有一辆官轿在他们旁边停下了……”   灯火阑珊,映雪如昼。   轿中跳下来一个锦衣少年,几步冲过去,推开了那扬起拳头的杂耍艺人,“住手!”   少年护住那与他年岁相仿、却捆着锁链、遍体鳞伤的伎童,“你没事吧?”   “老子教训儿子,要你管?滚一边去!”   那人正在气头上,甚至要朝少年挥拳,然而下一刻,就被几个侍卫扣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天底下,哪个做爹的会将儿子打成这幅模样?”   锦衣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转向那伎童,“他真的是你爹?”   伎童的一只眼红肿得像个拨了壳的鸡蛋,只能用剩下的那只眼看向少年,点了点头。   “铮儿。”   一道沉稳而清越的唤声从轿内传来。   下一刻,那名唤“铮儿”的少年便搀着伎童走回了轿边,“爹,你看他都被打成什么模样了……”   轿帘掀开,坐着一个身着紫色官服,温文尔雅、贵不可言的官老爷。   看清轿中人的脸孔,杂耍艺人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往雪地里一跪,“容,容相!”   伎童怔怔地看了一眼自己跪下的爹,又看了一眼轿中人,也踉跄着跪下。   “爹……”   年幼的容云铮心有不忍,央求容胥,“这孩子太可怜了,我们救救他吧……”   容胥思忖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递给了那杂耍艺人,“天寒地冻,讨生活不容易。”   那人先是震惊,紧接着便是狂喜,不断地在雪地里磕头,“多谢容相,多谢容相!”   忽地想起什么,他又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将自己的儿子一把拎起来,推向容胥的轿辇,“容相的恩德,小人无以为报……小人唯有一子,愿卖身给容家为奴!”   容胥和容云铮皆是一愣。   容云铮对上那伎童黑白分明的双眼,咬咬牙,转头看向容胥,“爹……”   可这一次,容胥却没有依从他,而是摆摆手回绝了,“容家不缺这么一个奴仆。你拿着钱,去做些生意,往后,莫要再为难孩子了。”   “是,是……”   那人接连应声,又拉下还傻站着的伎童,“还不多谢恩人!”   伎童跪下,磕头,麻木地重复着,“多谢恩人。”   待他再直起身时,容府的轿子已经离开,可容胥与容云铮父子俩的谈话声却被北风吹进了耳里……   ——爹爹为何不愿收留那伎童?他要是去了我们府上,定会过得好些。   ——若换成你,是更想要荣华富贵,还是更想和自己的爹在一起?   ——那自然是和爹爹在一起!铮儿才不要和爹爹分开!   ——做别人的儿子,总比做一家的奴才要好。   “苏老板,你说呢?”   刘喜忽而转向苏妙漪,问道,“一个贱民的儿子,和容府的奴才,哪个更好些?”   他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光怪陆离。   苏妙漪蹙眉,没有回答刘喜的问题,反而追问,“后来呢?”   “后来……那杂耍艺人拿了钱,没去做什么生意,而是进了赌坊。一晚上的功夫,就输没了,还欠了不少债。为了抵债,他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宫,做太监……哈……哈哈哈……”   刘喜的笑声在逼仄的囚室里被拉长、碰壁、回响,变得格外阴诡瘆人。   苏妙漪听得不寒而栗,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朝远离他的方向退了几步,“那做爹的是个畜生,与容胥父子有何干系?”   “怎么没有?!”   刘喜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看向苏妙漪,眉眼狰狞而可怖,“怎么没有干系?要是他们当初愿意收留我,让我去容府做个奴才,我就不会被卖进宫……不会被净身……不会变成一个人人磋磨的死太监!”   他的嗓音尖利而阴湿,就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怨鬼。   “凭什么?凭什么同样是人,同样是父子,他容胥和容云铮就是父慈子孝,而有些人就只能每日挨打,被当做牲畜一样取乐换钱?!容云铮不是说了么,他们父子永远都不分开……那我便成全他们,叫他们一同下地狱去吧!”   “……”   苏妙漪僵在原地,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很快,刘喜便敛去了面上失控的妒意和怒火,取而代之的,却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他回到桌边坐下,复又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轻飘飘道,“升米恩、斗米仇,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没有将好人做到底,把我带去容府……” 第119章   在亲耳听到这些话之前, 苏妙漪猜测了无数种容家与刘喜结仇的原因,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令容胥和容云铮招来杀身之祸的, 竟是他们一时兴起的善意之举……   再看向小人得志、慢条斯理饮茶的刘喜,苏妙漪再难压抑心头的愤怒。她几步冲了过去, 一挥手,径直将他手里的茶盏打落。   “啪。”   茶盏砸碎在地, 就好似一点火星溅落在草堆,顷刻引燃了苏妙漪心头的滔天怒火。   “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是不该将你留下, 而是根本不该在那个雪夜里停下轿辇!”   苏妙漪冷冷地盯着刘喜, 咬牙切齿地, “他们就该任由你被打死在雪地里, 不闻不问、高高挂起……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旁人怜悯,也不配被施以恩情……就算他们将你带回了容府, 往后若有哪里不顺你的心、不合你的意, 你还是会狼心狗肺地反咬一口!”   刘喜望着地上碎裂的茶盏, 不仅没恼,反而心情出奇地好。   “越狼心狗肺,才越能活得长久。而那些心慈手软、妇人之仁的大善人,只会被我这样的豺狼野狗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似笑非笑地望向苏妙漪,“容胥、容云铮, 还有你苏妙漪, 都是如此。包括他容玠,若此次能舍了你,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只可惜, 他的心肝恐怕还不够黑……”   苏妙漪眸光一沉,趁刘喜不备,低身从地上拾起了一枚碎瓷盏,蓦地朝他颈间划去——   刘喜有所察觉,侧身避开,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如毒蛇的信子般,在腕上一拧,便叫苏妙漪吃痛地松开了手。   “来人!”   刘喜唤了一声。   下一刻,随他而来的那些禁军便闯进了囚室,押着苏妙漪将她从刘喜面前拉开。   “多行不义必自毙……”   苏妙漪动弹不得,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刘喜,似是喃喃自语,似是诅咒,“你迟早会遭到报应。”   “至少你是看不到了。”   刘喜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袍,又在暗处落座,“将她看好了,天亮之前,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是。”   风声呼号,晃动的烛影与人影投映在大牢四壁,被拉长、被扭曲,狰狞而神秘,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然而一直到天亮,容玠都没有出现。   一夜相安无事,刘喜的脸色却并不十分好看,他拂袖起身,眸光阴沉地看向苏妙漪,“他当真不来救你。”   一夜未眠,苏妙漪的面上也透着几分憔悴。她扯了扯唇角,讥讽道,“可见他容玠与公公你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来押送苏妙漪去刑场的衙役已经到了,刘喜沉着脸走出了囚室,可临走前,又想到什么,转头道,“也好,他若敢为了你现身劫法场,那便是将容氏全族的命都搭进去。”   “……”   目送刘喜的背影离开,苏妙漪缓缓攥紧了手。   被衙役押解着走出大牢时,明亮而粲然的日光照下来,刺得苏妙漪几乎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眼前白花花的重影才散开,令她吃惊的是,从刑部大牢往菜市口的方向,竟是已经聚集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   这些人群被官兵们持械拦在身后,而站在最前面的,全是苏妙漪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她的至亲,她的好友。只是此刻,那些眼睛里盛着的全是紧张和担忧。   “请圣上开恩,饶苏妙漪不死!”   穆兰率先开口,被婢女搀扶着缓缓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叩首,“请圣上开恩!饶苏妙漪不死!”   紧接着,站在她身边的虞汀兰、苏积玉、苏安安和容奚也跪下身,跟着高声喊了起来。   他们的声音瞬间点燃了人群。   一时间,围聚在街道两侧的人群也纷纷跪拜,替苏妙漪请命的呼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一浪盖过一浪地在街巷间汹涌起伏。   “请圣上开恩,饶苏妙漪不死!”   声浪铺天盖地地袭来,苏妙漪怔怔地往前走着,竟生出些恍惚。   当初离开汴京城之前,她还是叛国贼的继女,招人唾骂,没想到到了生死关头,竟会有这么多人替她求情……也不知如今这些为她抱屈的声音里,可有当初向她砸过臭鸡蛋和烂菜叶的人……   百人之聚,不通理,只纵情。   苏妙漪想。   情,在理之前。这或许就是百姓们会被有心人操纵的缘由,也恰恰是她在此刻唯一的生机和出路……   「我还是相信,世上有至清之水,有耀我之光。」   昨日的囚室里,苏妙漪捧起容玠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我们赌一赌。」   与此同时,皇城外。   顾玉映跪在宫门外,双手捧着一沓沉甸甸的奏疏。那是她连夜走访了顾玄章在汴京的所有弟子,得到的近千名士子联名所署的万言书,末尾写下的那些名字甚至字迹未干,还残留着一丝墨香。   “知微堂苏妙漪,赤心奉国、体恤百姓。民女顾玉映,斗胆为天下士子跪陈所请,望圣上网开一面,饶苏妙漪不死!”   清冽的嗓音,却十分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穿过层层高墙,直袭太极殿。   皇城外的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刚想上前驱赶顾玉映,却忽地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就见一群身着甲胄的武将策马疾驰而来。到了顾玉映身边,为首的两人不约而同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正是前一日刚受封的两位将军。   随着仲少暄和凌长风的下马,他们身后那些武将也风尘仆仆、整齐划一的下马跪下。   凌长风看了一眼顾玉映,朗声道,“吾等皆是湘阳一战被敕封奖赏的武将,今日来此,只愿以吾等封赏,换圣上开恩,对苏妙漪从轻发落!”   以仲少暄为首的其余武将亦随之附和,声音此起彼伏。   这一刻,几乎整个汴京城上空都回荡着“饶苏妙漪一命”的呼声,上至功臣武将、文人士子,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在为苏妙漪求情!   守卫们终于不敢再怠慢,飞快地跑进了皇城内通传。   太极殿内,百官退散,空空荡荡。   端王独自一人坐在阶上,脸色难看地支着额,似是头痛难忍。   “殿下不必忧心。”   一道声音忽而传来。   端王蓦地垂下手,神色莫测地看向从殿外走进来的刘喜,“……苏妙漪若死,必会激起民愤。”   刘喜双手拢在袖中,居高临下地望着端王,“殿下多虑了。宫外那群人不过是乌合之众,今日吵嚷得再厉害,只要午时苏妙漪的人头落了地,难不成他们还会为了苏妙漪造反不成?”   顿了顿,他笑道,“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人不计代价、奋不顾身的。殿下只要静候午时,一切便都结束了……”   语毕,刘喜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太极殿。   端王掀起眼,神色冷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眸光晦暗。   “刘公公……”   从太极殿出来,刘喜刚回到自己的配房,就见一小太监神色难辨地迎了上来,“王妃,王妃娘娘在里面等你……”   “哪个王妃娘娘?”   “未来的……端王妃。”   看清屋内背对他而立的江淼,刘喜面上掠过一丝错愕。他眼皮跳动了两下,敷衍地唤了一声,“什么风把江娘子吹到老奴这儿来了?”   江淼转过身来,唇角忽而一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的冷意和讥讽直叫刘喜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公公不敢让旁人知晓。”   刘喜果然微微变了脸色。   他死死盯着江淼的神情打量,目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穿透似的,半晌,他才一扬手,屏退了所有人,缓缓道,“都给我退远些!”   待下人们都退到了看不见的院墙外,刘喜才迈步走进屋内,随手将门“砰”地一声阖紧。   风暖日静。   午时将近,太阳逐渐升至正上空,顶着日头求情的众人已然口干舌燥、嗓音嘶哑,可宫城内仍然没有丝毫回应。   即将行刑的法场上陷入一片死寂。   苏妙漪被刽子手怀里抱着的鬼头刀晃了眼,她侧过头,只看了一眼,便飞快地移开视线,望向远处。   眼见着午时已到,监斩官朝皇城的方向频频张望,最后还是擦擦额头上的汗,将那刻有“斩”字的令牌缓缓拿了出来……   伴随着那在鬼头刀上浮动闪烁的日光,离刑场百步开外的茶楼上,亦有一抹寒光从半掩着的窗扉处闪过。   一支长箭搭在拉紧的弓弦上,直指那手握令牌的监斩官。   而那只搭弓上弦的手掌,骨节分明,青筋紧绷,扣弦的手指因为力道太重,指腹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一片惨白。   再往上,一张俊逸无双的脸被弓弦一分为二。半边明,半边暗,半边无波无澜,半边覆压着霜雪,隐隐透出一丝阴鸷……   “且慢。”   突然,一道女声打破了法场上的死寂,也制止了监斩官的动作。   “……扶阳县主。”   看清来人,监斩官一怔,走上前行礼,“下官见过县主。”   苏妙漪双眼一睁,就见穿着一身深色道袍的扶阳县主带着一婢女站在了自己面前。   “苏妙漪乃是我的义女,此刻时辰未到,我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   扶阳县主发了话,监斩官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将令牌放了回去。   茶楼上,执弓之人喉头一滚,扣弦的手指却丝毫未松。   “义母……”   苏妙漪抬眼对上扶阳县主的视线。   扶阳县主低俯下身,细致地替她整理鬓边垂落的发丝,低不可闻地安抚道,“别怕……今日绝不会是你苏妙漪的死期……”   “……”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她。   一旁的监斩官忍不住上前催促,“县主,时辰到了……”   话音未落,原本刺眼的日光竟是忽然间暗下。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   只见高悬于空的太阳正在被一团黑影吞噬,很快便化作暗沉无光的黑洞,所有亮光似乎都被卷入,埋没。漂浮在空中的云雾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弄,旋转翻滚间,裹起阵阵狂风……   “天降异象!”   法场外的人群中,不知是何人忽然高喊了一声,“天降异象!苏妙漪绝不能死!”   狂风大作,尘土飞扬。   法场上的监斩官、刽子手和官差们几乎被吹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而恰恰在此刻,法场外的人群也不安分地哄闹起来,嘴里嚷嚷着“天降异象”。   官差们只能顶着狂风上前拦住那些百姓。   法场内外,隐天蔽日,一片嘈杂。   混乱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徵护着穆兰退到了僻静处,容奚护着苏安安和虞汀兰、苏积玉紧随其后。   穆兰脸色发白,攥紧了李徵的手,“……这就是江淼同你说的法子?”   李徵低低地应了一声,“她虽平日里看着不务正业,没想到关键时候还能拿出这手独门绝技。”   “她人去了哪儿?”   李徵摇头。   法场上异象频出,皇宫里却仍艳阳高照。   端王步伐匆匆,脸色铁青地赶到了刘喜的住处。   远远守在院外的几个小太监一见他到了,纷纷跪下,“王爷……”   “江淼在哪儿?”   端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小太监们一愣,下意识看向刘喜的配房。   一切不言自明。   端王的心“咚”地一声沉入谷底。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虚弱的惨叫声从配房中传了出来。   端王脸色骤变,猛地冲了进去,抬脚就将紧闭的房门一下踹开。   下一瞬,眼前的景象就令他惊骇地僵在了原地。   “王爷!”   身后的太监们和随从紧跟而来,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端王的眸底倏然恢复清明,立即出声斥退了他们,“都给孤退下!”   “……”   身后一静,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端王扬手摔上门,然后转身,再次望向那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满地血泊中趴着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尸体旁,女子半蹲着身子,手执利刃,面颊染血,就连长睫上都挂着血珠,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那具尸体,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阿淼……”   端王张了张唇,声音哑不可闻,“你怎么能……”   “我为何不能?”   江淼缓慢地转过头,异常平静地问道,“我又没有把柄在他手里。”   顿了顿,她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或者说,他手里握着的把柄,根本威胁不到我?”   短刀“当啷”一声落地。   江淼转而拿起一封沾了血的信封,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僵立在原地的端王面前。   “他就是用这封信威胁的你,是吗?”   端王手脚发冷,却不知自己的恐惧源自何处,究竟是江淼虐杀了刘喜,还是江淼手中正捏着那封足以颠覆一切的遗信。   江淼双指夹着那封信,在端王眼前晃了晃,叫他看清了那完好无损、并未拆封的信封封口。   “……你是如何找到的?”   端王艰难地发问。   “你想听细节么?”   “……”   “你就当我是算出来的。”   江淼将信递给他,笑了一声,“拿去吧。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   端王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察觉到她是真的要将那封信交还给自己,端王才僵硬地抬起手,探向那还在滴血的信封。   然而就在指尖要触及的一瞬,信封却忽而被抽走。   “等等。”   江淼出声道。   端王怔怔地抬眼。   “刘喜已死,苏妙漪可以活了,对吗,端王殿下?”   江淼定定地望进他的眼里。   那双从前只有浓情蜜意的眸子里,此刻就像起了一层茫茫大雾,叫他怎么也看不清真实心绪。   端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苏妙漪本就不会死……我早就安排好了……”   江淼一言不发,仍是盯着他。   “……来人。”   端王闭了闭眼,平复心绪,扬声对外道,“传父皇口谕,免苏妙漪死罪!”   屋外静了片刻,才传来惊疑不定的应答声,“是。”   当脚步声远去的那一刻,江淼不卑不亢、颇为讽刺地向端王行了一个大礼,同时将那封信双手奉上。   “殿下英明。”   皇城外,就在凌长风再也按捺不住,打算起身去劫法场时,宫门轰然而开。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传陛下口谕,免苏妙漪死罪——”   一声激起千层浪。   顾玉映捧着奏疏的双手骤然落下,几乎没了知觉。   凌长风先是一愣,随即快步冲了过去,一把揪住那太监的衣领,“你说真的?”   “端王殿下亲口所言,岂会有假!”   凌长风眉目一松,喜出望外,他一把扯过自己的马,将传旨的太监直接拎了上去,“快,我带你去法场!”   凌长风带着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一骑绝尘。   法场内的黑云狂风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四周布置阵法的物件被慌不择路的人群冲散,天光才乍然复现。   正午的日光投落下来,照向一片狼藉的法场,而就在此刻,凌长风的战马奔腾而至,带来了一个令整个汴京城等待已久的圣谕。   “传陛下口谕,免苏妙漪死罪!”   这一声穿街过巷、传进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苏安安激动地攥紧了容奚的衣袖。苏积玉满脸是泪,虞汀兰腿一软,险些就要栽倒在地上,而穆兰更是如释重负、浑身是汗地倚靠在了李徵怀中。   法场上,扶阳县主和她的婢女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跪在刽子手刀下,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苏妙漪。”   茶楼上,容玠缓缓放下弓箭,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而他身后那群严阵以待的容氏护卫亦随之卸下兵器。   窗外,金光破云,绝处逢生。 第120章 尾声(上)   三日后, 修业坊的苏宅,张灯结彩,喜气盈门。   众人簇拥着刚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苏妙漪, 回到了苏宅。   “快快快,跨火盆。”   穆兰怀着身孕, 却仍是所有人里最精神抖擞的那个,她熟稔地张罗着。一个火盆便被抬到了苏妙漪脚下。   容玠搀扶着苏妙漪, 寸步不离,“来。”   苏妙漪跨过火盆,又被虞汀兰拿着柳枝在身上扫了好几下。   柳叶拂过她的脸, 还有些露珠被甩在了她身上, 痒得她忍不住发笑, “够了……”   “这哪里够?”   穆兰瞪大了眼, 抢先道,“你在大牢里待了这么久,还上了刑场, 可得多扫几下去去晦气。”   “……”   苏积玉也一声不吭地抄起柳枝, 与虞汀兰一边一个, 在苏妙漪身上混合双扫起来。   苏妙漪无可奈何,只能往后面躲了躲,刚好缩进容玠的怀里,连累了容玠也被扫了满头满脸的水珠。   不过他倒是一句怨言都没有,任凭那些柳叶在面上拂来拂去。   直到苏妙漪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才出声道, “晦气扫够了,就先让妙漪回去沐浴梳洗吧。”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虞汀兰连忙说道,“浴房早就准备好了。”   浴房里, 水汽蒸腾。   苏妙漪闭着眼靠在浴桶边,只觉得这些时日所有的疲乏、惊惧都终于随着那些热腾腾的水汽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   她在水里泡了许久,甚至还小憩了片刻,再睁开眼时,又变回了那个神气扬扬、精神焕发的苏妙漪。   梳洗后从浴房里出来,苏妙漪就听得院中传来众人热热闹闹的吵嚷声。   “这次能救下苏妙漪,首功还得是玉映!”   这是穆兰的声音,“玉映既说服了谢老太师,还寻到了那么多士子联名上书……”   “首功我可不敢当。凌将军和邵将军带着湘阳城的功臣们向圣上请命,这才是最要紧的。”   凌长风颇有些得意地咳了两声,刚要一口应下,却被李徵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于是硬生生改口道,“最厉害的还得是李夫人!身怀六甲,冲锋陷阵,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竟把全城的百姓都给忽悠跪了……”   功劳绕回到了穆兰身上。   穆兰忽然发现江淼一直没说话,比寻常沉默,忍不住捅了捅她,“你那阵法才是最唬人的,我原来还以为你就是三脚猫功夫,没想到还真是江半仙呐。”   江淼笑了笑,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也该叫你们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   “听说你那天进宫去了,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   江淼动作一顿,轻描淡写地,“没做什么,想见宋琰,没见着。”   提到端王,氛围忽然僵了一下。   扶阳县主转移话题道,“其实那日,我原本是想借刑场上的机关,换人顶替妙漪的……”   众人一愣,顿时齐刷刷看向她。   容玠微微蹙眉,“母亲,你怎么能……”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扶阳县主连忙解释道,“说来也是妙漪行善得善报,是那姑娘主动找上门来,同我说,自己身患恶疾,不久于人世,而她曾经受过知微堂的恩惠,所以心甘情愿替妙漪走这一遭……”   众人哑然。   “当年白鸭案,永福坊也是心甘情愿……”   容玠眉头微松,“好在最后没走到那一步……否则即便那女子是心甘情愿,妙漪心中也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道坎。”   扶阳县主面色讪讪,默然不语。   江淼忽而问道,“那姑娘现在在哪儿?”   “妙漪既无事,她自然也走了。怎么了?”   江淼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见见这个愿意替死的女中豪杰。”   另一边,凌长风盯上了容玠,“所以说来说去,只有你那日躲清闲去了?”   容玠不置一词。   倒是李徵,又瞥了凌长风一眼,“他的计划若说出来,怕是许多人会没命,也包括你们。”   闻言,众人顿时变了脸色,纷纷堵住耳朵。   “我们不听了!”   望着院中哄闹的一桌人,苏妙漪忍不住笑出了声。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   容玠听见她的笑声,转头一看,率先起身迎了过来,垂眸打量她,“如何?可要早些歇息?”   苏妙漪朝他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坐在院中的其他人,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苏妙漪这次能死里逃生,全靠诸位不离不弃、鼎力相助。此恩此情,妙漪永生难忘,定尽心图报。”   院中静了静。   容玠从苏妙漪身上收回视线,也跟着拱手行了一礼,“九安亦铭记诸位恩情,来日也定当竭力以报。”   苏妙漪转头看了他一眼。   “救你,便是救我。”   容玠面不改色,“你我之间,不分彼此。”   “行了。”   凌长风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你俩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给我报恩!”   风清月明,众人在院中觥筹交错、语笑喧哗。酒过三巡后,皆有些微醺。   仲少暄在原位上踟蹰了片刻,才走过去给虞汀兰敬酒,“裘夫人……在湘阳时,裘郎中是代替了我,死守湘阳。如今他虽被封了将军,可我听说,民间还是有些质疑他、诋毁他的声音……所以我打算,亲自出面,替他澄清一切……”   虞汀兰苦笑,“连追封的圣旨都无法打消那些人的疑心,恐怕你出面,也无济于事……”   仲少暄深吸一口气,才下定决心道,“所以我打算,以仲氏后人的身份,替裘郎中澄清。”   虞汀兰一怔,惊愕地看向仲少暄。   “裘夫人,其实我是仲桓将军的曾孙,姓仲,名少暄。”   隐姓埋名数年的仲氏后人,最后却是甘愿为了替闫氏后人正名,自曝身份。   另一边,苏妙漪、穆兰、江淼醉成了一团,容玠和李徵想将她们分开,都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江淼似乎是醉得最狠的那个,可又像是最清醒的,竟是摇摇晃晃站起来,先将穆兰推给了李徵,又将苏妙漪还给了容玠,自己则后退两步,倒进了顾玉映怀里,笑道。   “我要……走了……你们别缠着我……”   苏妙漪只以为她是在说醉话,“你要去哪儿?你不做王妃娘娘了?”   江淼靠在顾玉映身上,连连摆手,“做不了,一点也做不了……没那个命……”   容玠揽着苏妙漪,手指轻轻梳着她肩上垂落的发丝,目光却是往江淼身上扫了一眼,若有所思。   ***   江淼说的不是醉话,而是真的。   翌日酒醒后,所有人看见她空荡荡的屋子和留下的字条,才意识到她是真的舍去了端王妃的身份、毅然决然地不告而别了。   苏妙漪在看到留书的第一时间,便去汴京城的所有城门走了一遭,可却还是没能寻见江淼。   “死丫头……”   苏妙漪有些难过,又有些恨得牙痒痒,“走这么着急做什么?也不让我送她一程……”   江淼之所以没出现在几个城门口,其实是因为她还没出城,而是进了一趟宫。这次进宫,她不是为了见端王,而是为了见皇帝。   自从下了罪己诏后,皇帝缠绵病榻,转眼间苍老衰颓了许多,有出气没进气,就连吞咽药汤都有些艰难,看起来也时日无多了。   江淼坐在榻边,喂他喝完了一整碗药。冷眼看着眼前这个见面不相识的至亲,她心情有些微妙。   “听说前几日处斩苏妙漪,刑场上闹得十分厉害?”   皇帝虚弱地靠在软垫上,看向江淼。   “嗯……”   江淼应了一声,低眉敛目,“端王殿下替您传了口谕,饶苏妙漪不死。他如此越俎代庖,陛下就不生气?”   皇帝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朕如今这幅模样,再生气又能如何?况且朕早就将监国之权交给了他。”   江淼默然良久,忽而道,“陛下分明有两个儿子,为何如此偏心宋琰?”   “……琰儿的母亲,是朕钟情之人。”   提及庄妃,皇帝打起了些精神,叹气道,“朕这一生,都活在楼家的阴影里,前朝有楼岳,后宫有贵妃,若没有商霏,朕怕是早就被逼疯了……商霏有身孕时,楼家正逼着朕立太子。幸好,幸好商霏在那个关头也为朕诞下了皇子,否则这天下怕是早就改姓楼了……”   江淼没什么滋味地笑了笑,“……明白了。”   皇帝隐约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轻咳几声,转向江淼,“你为何突然问起……琰儿?”   他浑浊的目光忽然越过江淼,看向殿门口。   江淼放下手中的药碗,转头,对上了宋琰的视线。   皇城城楼上,江淼与宋琰一前一后地走着。   宋琰望向江淼身上背着的包袱,哑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与殿下无关。”   “你是孤的未婚妻。”   “殿下如今只手遮天,连生杀大权都掌握在手中。区区一桩赐婚,一个名号,想要撤去应当也是易如反掌。”   宋琰低着头,跟在江淼身后,“你究竟是为了苏妙漪在怨我,还是……还是听见了别的什么?”   江淼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他,“宋琰,你还有什么必要试探我?不论我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刘喜已经死了,所谓的证据,我也还给你了。那日我就说过,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宋琰掀起眼,深深地看向她,脸色有些发白,但却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她才是庄妃的亲生骨肉,是真正的公主,而他仅仅是只刚出生就被调换的、卑贱的狸猫。   江淼望着他,“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想过。这帝位,你宋琰能做,难道我就不能么?”   端王看向江淼,神色微动,“你……”   “可我不喜欢。”   江淼斩钉截铁地,“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你汲汲营营想要的帝位,在我眼里就是个苦差事。所以你想要,那就给你好了。”   “……”   “不过宋琰,你该庆幸,庆幸如今的大胤仍是以血脉为尊,你姓宋,就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等……换句话说,若今日的大胤,姓宋姓江,姓容姓顾,不论姓氏,不论血脉,有才能者皆可为王,那我就未必会成全你了……”   语毕,江淼转身便想要离开。   宋琰忽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艰难地吐出一句,“……留下。”   “……”   “做我的王妃,皇后。我可以向你发誓,后宫唯你一人,而你我的孩子,生下便是太子,是下一个天下之主。”   江淼嗤笑一声。   宋琰的声音低了下去,“留下来,哪怕是为了苏妙漪呢。”   江淼愣住,转头,“苏妙漪?”   “我虽不是父皇的亲生血脉,可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我很像他。若有朝一日,我做了帝王,只会更像他。像他一样多疑,像他一样狠心……”   江淼蹙眉,眼神倏然化作根根利刺,射向宋琰。   宋琰垂下了眼,并不看她,声音也变得轻飘飘,“我会怀疑,你有没有把我们的秘密告诉苏妙漪,告诉容玠……我会怀疑,容玠会不会拿着这个把柄,变成下一个楼岳……疑心的种子一旦埋下,一年、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   “……”   “阿淼,你也不想看见苏妙漪和容玠,落得一个和楼家一样的下场吧?”   宋琰缓缓松开了江淼的手,语调温柔得不像话,“只有你留下来,看着我、拴着我,才能避免这种事发生。”   江淼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眉头却是一松,眼眸里的利刺也缓缓敛去。   “用不着。”   她慢吞吞,却笃定地说道,“宋琰,你与他不一样。”   宋琰眸光一缩,僵住。   “如果你像他一样多疑,湘阳之战就不会力挺容玠。如果你像他一样软弱,就不会暗中安排一个身患恶疾又受过知微堂恩惠的女子,送到扶阳县主面前,为苏妙漪筹谋假死脱身之计。”   江淼找到了那个愿意替死的姑娘,得知了一切。   “还有……如果你的心肠是黑的,江淼这个人,也早就死在了临安。”   “你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像他,只是因为你怀着这样一个身世的秘密。”   顿了顿,江淼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但从现在开始,我把这个秘密还给你。你可以做你自己,做一个好君王了。”   宋琰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何时竟已红了眼眶,再开口时,声音是沙哑而困惑的,“既然,既然你信我……为什么不能留下……为什么我们不能……”   江淼没有说话。虽然脸上在笑,可眼神却是冷淡且平静的,让宋琰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临别之际,我还有件东西想送给你,就当是感念你这些年在临安的照拂。”   江淼低头,忽然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金腕钏。   宋琰呆住,看向那金腕钏。   江淼的话本,他也读过。在她的故事里,有一对爱侣被迫分开时,女子也赠了男子一个金腕钏,以示爱慕和坚定的守候……   “宋琰,千万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江淼缓缓道,“要做个好皇帝,知道吗?”   宋琰的眼里乍然闪过一丝亮色。   他太过惊喜,以至于根本听不出江淼那声音里的古怪。他有些迫切地伸出手,任由江淼将那金腕钏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突然想起什么,他也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精心打造、上头刻着龙纹的罗盘,递向江淼。   “这是赠给江半仙的。拿着它,往后再无人敢为难你。”   宋琰独自站在城楼上,眼睁睁地看着江淼走下城楼,走出皇城,潇潇洒洒、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被金光覆罩的街巷间。   他看着她,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在临安的那些年,他一直在暗处……偷偷窥视着她。   「那个孩子,在临安,叫江淼……她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同你争抢什么……琰儿,母妃只有一个心愿,替我照顾好她……」   这是庄妃临终前,告诉他的话。   可是十多年的母子情谊,她还是不信任他,她更信任刘喜。所以她将江淼的存在告诉了刘喜,她要刘喜盯着他,不许他对江淼动手。   可她没想到的是,刘喜比他更担心此事败露。从拿到遗信的第一日起,刘喜就在怂恿他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宋琰第一次去临安,第一次将江淼拐到六合居时,原本是抱着杀心的,可他没能下得去手。   他看着毫无拘束,自由自在的她,很羡慕,也很喜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他开始照顾江淼的生意,开始给她准备她喜欢的吃食,开始在临安流连忘返……   当江淼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宋琰怔怔地收回视线,只能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金钏。   他看着那金腕钏,脸上突然又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这是江淼留给他的最大念想,似乎代表着,只要他能做个好皇帝,她或许终有一日,还会回到自己身边……   宋琰转过身,慢慢地踱步离去。   他送给江淼的那个罗盘里,塞着庄妃的遗信。那日江淼还给了他,现在他又心甘情愿地交付于她。   在刘喜手里,那是他的把柄。   在江淼手里,那是他的底线。   愿,宋琰永远不会有越过底线的那一日。   从皇宫里出来后,江淼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想起方才宋琰那被感动到热泪盈眶、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模样,她翘了翘唇角,笑得有些冷。   男人喜欢哄骗女人,可他们自己却更容易被哄骗。   如今时局动荡,外患未平,她的确不能像杀刘喜一样,那么干脆地杀了宋琰。她得留着他,让他发挥作用,哪怕就是个钉子的作用。   那金腕钏里,藏着一种毒。   若一直戴着,不会伤及性命。可若戴久了,突然有一日摘下来,不多时便会毙命。   当宋琰心里再也没有江淼的那一天……   那便是他的死期。   这也是江淼为了保护苏妙漪,做的最后一件事。   江淼靠着车壁,漫不经心地叩着手里的罗盘。   愿,宋琰永远不会有越过底线的那一日。 第121章 尾声(下)   苏妙漪劫后余生的一个月后, 汴京城里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回到正轨。   知微堂恢复了经营,知微小报再次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兜售叫卖,如火如荼。只是同时, 进奏院也派出了监官,对知微小报和其他冒出来的新兴小报每日一验、每月抽摘检点, 以防“假传诏令”的事再次发生。   知微小报复刊的第一日,头条新闻便是来自仲氏后人——   仲少暄在小报上公开了自己仲氏后人的身份, 讲述了在湘阳城发生的一切,并且亲自去祭拜了裘恕,也就是闫如芥。   那一日,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苏妙漪独自坐在知微堂最高处的窗口, 看着报童们捧着小报, 赠给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看着百姓们三五成群,议论着小报上的字字句句。有人感慨唏嘘,有人悄悄拭泪, 有人怒斥着幕后主使, 也有人浑然不在意……   苏妙漪摩挲着手指上的仙鹤扳指, 目光没有在那些行人身上多做停留。她在四处搜寻,期盼着看到那只曾经见过的黑凤蝶,可一直从天明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   最后,她倒是也释然了, 抬手阖上了窗。   从此过后, 闫睢是受万人唾骂的卖国贼,而闫如芥,却是忠肝义胆、殉国而死的昭烈将军。世间再无人会将他们祖孙相提并论、混作一谈。   只是这些身后名, 对闫如芥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春夜静谧,月色溶溶。   窗棂敞开,苏妙漪闭着眼躺在窗边的榻上,嗅着满院的梨花香气,只觉得心里十分安定。直到腰间忽然缠上了一只手臂……   “你打算在我这儿躲多久?”   苏妙漪侧了侧头,躲开那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然后懒懒地睁眼,看向也挤到榻上来的容玠。   容玠披着一袭宽松的雪色衣袍,衣襟微敞,乌发披散,靠坐在苏妙漪身边,就像是回了自己的寝屋一般。   自从法场那日过后,容玠便递了几次辞官的折子,只是宫里都没允。宫里不允,容玠也不上朝,这一个月都称病在家中休养,实际上则是赖在修业坊,形影不离地跟着苏妙漪。   端王几次去容府,都吃了闭门羹,最后还是请了顾玄章,才勉强见了容玠一面。   “怎么,我讨你嫌了?”   容玠随手拿起榻边的团扇,娴熟地替她打着扇,“前几日不是还说,就算我辞了官,也能养我一辈子么?床榻上说的话,不算数?”   苏妙漪一下从榻上翻起了身,抬手捏住了容玠的嘴,“……休要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坏我清誉!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容玠挑了挑眉。   “我是在认真问你。”   苏妙漪松开他,正色道,“你今日见了端王,他怎么说?”   “正如江淼所说,他没想真的要你性命,所以安排了人偷梁换柱,送到了母亲那里。”   “他宁愿用这种缺德的法子,也不肯传一道旨意,究竟是在忌惮什么?而且,刘喜怎么突然就死了,死在谁手里?这些也都没弄明白。”   容玠摇着扇的动作微顿,沉默良久才道,“别猜了。”   “为什么?”   “知道的太多,福祸难料。”   “……”   苏妙漪长舒了口气,重新往榻上一躺,不再追根究底,“顾先生都来了,你这病也该痊愈了。就算宋琰不是你心中的的明主,可是现在也没有别的人选。若真惹得他恼羞成怒,可就不好收场了。”   容玠没有应声,忽然道,“……比起何时病愈,其实我更关心另一件事。”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什么?”   容玠放下团扇,然后俯身压下来,将苏妙漪困在自己的双臂间,盯着她,“你在湘阳城承诺我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兑现?”   “……”   苏妙漪眨眨眼,目光越过容玠,“今晚的月亮好圆……”   容玠偏了偏头,挡住她的视线,“苏行首不会不认账吧?”   说着,他一只手挪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握在了苏妙漪的腰间,“是谁说,活着回来就给我名分?是谁说,活着回来就同我成婚?”   “痒……”   苏妙漪被他掐得一边笑一边躲。   二人纠缠间,苏妙漪险些就从凉席上栽了下去,还是容玠一把将她捞了回来,随即往后一躺,让她趴在了自己身上,死死按着她的腰,“认不认?”   “我认!我认还不行吗?”   苏妙漪的头发全乱了,散在颊边、颈间,发丝遮掩下,那肌肤泛着大片大片的酡红,倒像是刚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容玠的呼吸沉了几分,“我明日便让母亲来提亲……”   “等等!”   苏妙漪忽地从他身上挣脱开,“不行……”   容玠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怔怔地躺了片刻,才缓过神,坐起身来,“……为什么?”   苏妙漪知道自己临时反悔有些不妥,可一想到扶阳县主来提亲,一想到嫁进容府,她就从苏妙漪变成了容相夫人,到处是束缚,到处是拘囿,她就浑身不得劲。   “不会的。”   听完她的顾虑,容玠当即保证道,“就算你我成婚,你也还是苏妙漪,我绝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   “这不是你阻不阻止的问题。”   苏妙漪小声嘀咕,“苏妙漪在生意场上,可以撒泼、可以耍赖、还可以算计人,可你容相的夫人能做这些事么?”   “当然可以。”   容玠的手掌搭上她的肩,缓缓道,“做了容相夫人,你甚至不用撒泼不用耍赖更不用算计,没有人敢给你使绊子,那些你想要的,都会手到擒来……”   “我不要!”   苏妙漪蓦地瞪大眼,“我就喜欢撒泼耍赖,就喜欢想要什么自己去争自己去抢……否则我成什么,你成什么了,你是生怕御史台那群人抓不住官商勾结的把柄吗?”   “……”   “你为了哄我什么瞎话都说。”   苏妙漪郁郁寡欢地塞住耳朵,“不想听。”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院外草丛里的虫鸣。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抬手,覆在苏妙漪的手背上,攥住,移开。   “实在不行,我还有一个办法……”   容玠的声音自后传来。   苏妙漪转头看向他,“什么办法?”   “你我成婚,但秘而不宣。”   容玠眼眸微垂,指腹在苏妙漪手背上细细摩挲着,“婚宴也只请亲朋好友。往后在外人眼里,你还是苏妙漪,我还是容玠……但私下里,你我二人得住一个屋檐下,睡同一张榻……如何?”   苏妙漪眸光微微一亮,却还是将信将疑,“你愿意?”   容玠掀起眼看她,“你愿意我就愿意。”   一得到苏妙漪的应允,容玠就立刻将婚事提上日程——先是找了最近的黄道吉日,然后便是三书六聘。还没等苏妙漪反应过来,容家的聘礼就已经在更深夜半时抬进了修业坊,像是生怕晚了一拍,苏妙漪就会反悔似的。   为了不泄露半点风声,容玠甚至安排好了,在城郊的别院大婚。如此一来,晨迎昏礼,只在别院里绕一圈,便不会叫任何外人瞧见。   两家的婚事暗地里筹备着,几乎都是扶阳县主和容玠在操持,苏妙漪这个新娘却像是半点没放在心上。   但知微堂的报探们还是明显察觉出了些异样。   譬如,开例会的时候,东家竟然会走神。再譬如,她摇扇的频率比寻常更快更急,还有,分明生意上一帆风顺,她这几日竟然还是时不时就对着窗外唉声叹气……   “你说你有什么可慌的?”   成婚的前一夜,穆兰特意来别院里陪苏妙漪。   苏妙漪闭着眼靠在摇椅上,将团扇摇得啪啪响,“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慌了?”   “你这上火上得额头上都长包了,还嘴硬!”   “……”   苏妙漪放下扇子,喝几口冰镇的饮子,问穆兰,“你成婚的前几日,难道就心如止水?”   “你问哪一次?一回生二回熟,习惯就好。”   “……”   穆兰笑着笑着,忽地想到什么,坐起身,“不对啊,你这不也是第二次么?”   苏妙漪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屋子里挂在衣架上的那件嫁衣,一句话都不说了。   翌日清晨。   别院里张灯结彩、遍挂红绸,窗棂梁柱上处处贴着喜字。满院的红色将黑沉沉、雾蒙蒙的天都映照得亮了几分。   今日能来这别院的宾客没有几个,也都不是外人。除了几个长辈,其余的,男子都跟在容玠身后。至于女子,除了已经离京的江淼,则都在屋子里陪着苏妙漪。   眼看着到了吉时,花轿抬到了苏妙漪出嫁的院子外头。   容玠身穿朱红婚服,站在花轿前方,眉宇间的冷冽之意被尽数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温和脉脉的暖意。就如同冬去春来,高山上冰消雪融、花团锦簇。   那双似玄潭般幽深的眼,此刻也盛着笑意,剔透如镜。   直到看见院门打开,走出来的是眼神闪躲、欲言又止的穆兰和苏安安,容玠眼底的笑意瞬间冻结。   “吉时到了。”   李徵蹙眉,越过容玠,与穆兰对了一眼。   穆兰扶着院门,咳了两声,“出了一点小状况……”   “什么状况?”   穆兰支支吾吾。   见她说不清楚,后头的顾玉映将门推开,直截了当地宣布道,“妙漪人不见了。”   院外的喜乐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容玠身上,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别院瞬间静得可怕。   “哦豁。”   率先叫起来的,是幸灾乐祸的凌长风,“苏妙漪逃婚咯!真是的,怎么逃婚也不同我说一声……哎哟。”   容奚故作不经意地踩了他一脚。   穆兰侧开身,给容玠让开了路,“……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容玠掩在袖中的手轻轻攥了一下,迈步走进院中,走向那间门窗大开的屋子。   屋内空无一人,只剩下那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的嫁衣。那嫁衣上缀着的珠玉虽华贵,却泛着冰冰冷冷的光泽。   容玠只扫视了一圈,便转身走了出来。   其实他不必看也知道,苏妙漪逃了,就是真的逃了……   她原本就不想嫁给他。   如果不是在湘阳城那样危险的局势里,她根本不可能松口。可那到底只是一时冲动,等回了汴京,等一切安定下来,她就反悔了。   容玠从院子里走出来时,人人都在看他,连扶阳县主、虞汀兰等人都闻风赶来了。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却都一声不吭,唯有李徵问了一句。   “现在怎么办?”   容玠沉默良久,掀袍在台阶上坐下,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等。”   一个“等”字,便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   宾客尽散,长辈们也都无言地离去。下人们甚至已经开始轻手轻脚地撤下红绸,撕下各个角落里张贴的喜字。   院外,只剩下一顶空花轿,和枯坐在台阶上的新郎官。   月明星稀,夜风簌簌。   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草丛里叫了一声,容玠才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缓缓站了起来。   娄县的时候,苏妙漪没能等到卫玠。   所以今日的他,也等不到苏妙漪……   容玠往前走着,从花轿边经过时,步伐忽然顿住。   他似有所感地转头,朝一旁望去。   圆月高悬,天地阒寂。   苏妙漪一袭明绿长裙,立在台阶上,裙间的罗带玉坠,和束着发的丝带随风荡起,衬得她不似凡间客,而似天上仙。   “……”   容玠定在原地,一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月下,那道倩影慢慢走近,唤了他一声。   “容玠,你逃了一次婚,我也逃一次……这才算扯平了,对吧?”   容玠对上那双漂亮却慧黠的桃花眼,喉头一滚,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妙漪仰头盯着他,突然惊奇地噫了一声,抬手抚上他的脸,“你哭了?”   “……没有。”   “那我手指上湿漉漉的是什么?”   “露水。”   “那你眼睛怎么是红的?”   “眼妆。”   “……嘴真硬啊容九安。”   苏妙漪垂下手,搓了搓手指,“我就是个挟冤记仇、睚眦必报的人,心眼小得很,说不定过了多少年,还会再同你翻从前的旧账,像今日一样闹得不可收场。哪怕是这样,你还想娶我么?”   “……”   容玠眼底掠过一丝流光。   麻木了一整日,直到此刻,他才再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血液恢复流动。原本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也逐渐涌上了血色。   半晌,容玠伸手,一把将苏妙漪拉进怀里,像是找到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死死抱紧了她。   “……想。”   他在苏妙漪耳畔答道,“一直都想。”   苏妙漪笑着弯了弯眼睛,也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二人相拥在一处,衣袍被风掠起。   伴随着“玎玲”一声脆响,他们腰间系着的两块同心佩也完美无缺地合在了一起。   风语流莺,春与人宜。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